注意他的目光落在左耳的耳環上,我的心猛地一跳,頭往後一閃。


    我的反應使國王陛下感到尷尬,他的手僵在空中。在他看來也許我是在拒絕他的關懷。我低下頭,朝他扣了一扣首:“陛下,阿硫因受寵若驚。”


    “是誰下的狠手?這一刀本會致你失明。”


    我咬咬牙,如實道來:“亞美尼亞的阿薩息斯王。”


    他臉色一凜,空氣都降了溫:“那麽他一定不會死得那麽容易。”


    “不必為我廢心,父王,我自會為自己報仇。”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我不由噤聲,卻見國王陛下的眼中亮起異樣的神采。


    “你叫我什麽?”


    我想改口,但已來不及,隻好硬著頭皮應聲:“父王。”


    “我的孩子。”他展顏而笑,墨色眼底如日月同升,握住我的一隻手腕,臉上卻浮現出一種莫名的傷感:“我會派宮中最好的禦醫治好你的臉。”


    我局促地推脫:“不,不必,我不在意自己的相貌,”


    他盯著那耳飾,眼神微妙:“是麽?可我在意。”


    我愣了一下,隻覺這話說不出哪兒怪。一瞬的沉默後,國王陛下鬆開了手:“你是波斯的王子,唯一的皇儲,自然必須儀表堂堂。要知道我們是愛美的民族,光明神的子嗣,不和羅馬人與蠻族那樣粗鄙。”


    “明白。”我下意識的摸了摸臉上的疤,真的治得好嗎?


    我俯身,鄭重的行了個禮,又見他擊了擊掌,喚來一隊侍女,手裏端著一些食盤、寢品,甚至還有衣物,好像是特別為了犒賞我而一早備好。


    本就打了敗仗,無功受祿,我感到無地自容。臉皮有些掛不住,燒得熱騰騰。但父王卻沒有察覺到我的窘迫,隻命我試試那件新衣裳。


    侍女將它呈到我麵前,令我無法推脫。這是件騎裝的款式,白色的底,繡了一整隻金色孔雀的花案,綻開的尾翎自下擺展開,像是拿絲國進來的綢子所製,華美綺麗之度,幾乎已不適合男子穿戴,何況騎馬出行。


    我不情願的披上它,係上腰帶時卻不欺然想起弗拉維茲穿著紫色騎裝的樣子,假若這樣相對,我們是否般配?一定般配的吧。


    “這件騎裝真適合你。”


    聽到父王這樣讚許,我有點不好意思的笑笑,向他恭敬的道謝。他站起來,親自為我理了理領口,遣散了侍女。我拘謹而順從的站著,不知該怎樣迴應這樣的關愛,因為它對於我而言,著實是太奢侈了。


    “趁這幾日,你好好調養身體,我的兒子,我們很快就要出征迎敵。我為你在宮中安排了住所,是你的叔叔霍茲米爾曾居住過的地方。讓拉伊厄斯帶你去吧。”


    我向他一折腰,感激的應道:“是,父王。”


    【


    前往寢宮的路上,拉伊厄斯仍對我態度不善,字裏行間時不時流露出諷刺的意思,仿佛我是個高攀枝頭的冒牌王子。我旁敲側擊的暗示他,我會將他的態度透露給國王,他才收斂許多,再不敢輕言冒犯我。


    霍茲米爾的居所靠著護城河,能眺見對岸山巒起伏,頂峰積雪未化。它的旁邊是那座高高的光塔,中有一段吊橋相連,但那橋如今已經鬆垮了,鎖鏈上生滿了蔓藤,遠看像一株吊蘭。


    霍茲米爾曾被軟禁在塔頂的閣樓裏吃齋誦經數年,後在妻子的幫助下渡河逃出宮廷,此後再未音訊。拉伊厄斯這樣告訴我,神情複雜莫測。他還說,國王陛下正式登基後,便將這裏封存起來,再沒允許別人踏足,以紀念自己的長兄。


    我沿螺旋階梯登高而上,向拉伊厄斯詢問當年的舊事的細節,仿佛透過那延至穹頂的蔓藤看見那時的景象。我不禁想著,多年前的這個時刻,與我同樣沿這階梯拾級而上的那個人,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境?


    同樣身為尊貴的王子,卻被禁足在此,能俯瞰這整個古老宏偉的王都,能接近高遠浩渺的天空,但這二者都離他遙不可及,仿佛置身與世隔絕的第三境界。


    掌心拂過沾滿灰塵的象牙護欄,我不禁愈發對霍茲米爾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好奇起來。


    我所知的是眾所周知的故事。


    沙赫爾維倒台後,意圖集軍謀反,霍茲米爾害怕其報複自己,為自保逃離波斯,放棄了繼位權。所以他的弟弟——我的父親,在鎮壓了沙赫爾維一夥的亂黨後,順理成章的成了新的國王。


    可這卻與拉伊厄斯所述不符,假如霍茲米爾是因為懼怕沙赫爾維的勢力而離開宮廷,又怎會有時間被禁足這塔上數年呢?


    可我再向拉伊厄斯追問,他卻不肯再細述,隻搖頭,說透露這樣的秘聞是禁忌,被發現是要受割鼻剮眼的懲罰的。


    我冷笑了一下,便也作罷,心知拉伊厄斯是希望我自己發掘,否則他不會起這個頭。


    此人城府不淺,又不知何故對我心存芥蒂,必須得小心防備才是。


    進入宮殿前,我抬頭望向光塔的頂端,心裏浮起一絲異樣。


    從來到泰西封起,我常愛爬上去待在塔頂。那兒使我有種莫名的歸屬感。但我從不知道,曾有一個人被囚禁在那,與我站在同樣的角度看著底下的風景。


    真奇妙啊。


    侍從們打掃殿內時,我便在這塵封數年的地方轉悠了一圈。物件都有些年頭了,好在都是上乘的質量,除了地毯與掛氈,沒有什麽東西遭受歲月的侵蝕,保存的非常完好,稍加打掃,便煥然一新。


    我走到露台上,為一張被綢子遮住的畫框駐足。一種奇異的動力驅使我將它摘下,在看到畫上內容的一刹那,我不禁愣住了。


    即使已有些模糊,仍可辨出畫上是一個極美的長發少年。那是年輕時的霍茲米爾,身著一襲與我穿著的這件一模一樣的騎裝。


    我低頭看了看胸前,連那隻孔雀昂首鳴叫的姿態也並無二致。


    這衣服,是霍茲米爾穿過的麽?


    為什麽,父王要賜給我他的衣袍和住所呢?胸中異樣的感覺如漣漪擴散,我本能的抬起手觸摸那副畫,卻聽見身後的腳步聲。


    “霍茲米爾王子當年很美是不是?”拉伊厄爾擦了擦畫框,小心翼翼的用布蓋迴去,有些悵然,“這畫像,陛下從不容許別人看。”


    我心裏咯噔一動,不由想起弗拉維茲,他待我也是如此。難道,國王陛下對霍茲米爾王子……


    不,不,他們是親兄弟,怎麽可能?


    我搖搖頭打消這荒謬至極的念頭,走到露台邊沿,視線穿過護城河飄向對岸,喉頭酸澀。弗拉維茲醒來後會怎樣?我不敢想這個答案。


    侍從們離開後我私下出了宮,前往泰西封城南,那兒居住著波斯最有聲望的猶太巫醫巴德爾,他更是一位出色的先知,我期冀他能幫助我。


    暮□□臨的時候,我穿過喧囂的集市來到這個多年前我曾踏足的地方。那時我並不相信巴德爾的預言,甚至將他的話嗤之以鼻,但事實證明他並未欺騙我。我敲響木門上掛著的兩個巨大的銅鈴,它們發出一種古怪而神秘的聲響。


    但沒有人迴應我。巴德爾是個怪脾氣的家夥,我一直等到太陽落山,他才遲遲將門打開。


    我取下鬥篷,看到是我這不速之客,這狡猾的猶太人立即就要把門關上,我拔刀頂住他的門拴,衝他笑了一下:“好久不見,老朋友。”


    上迴我將他揍過一頓,這家夥定還記仇呢。我正猶豫著要不要用武力威脅他,誰知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的衣服瞧。


    “這,這不是王室的服裝嗎?難道……”他抬眼梭巡我的臉,“你就是那個國王的私生子?”


    我一挑眉,眯起眼:“小心你的用詞。”


    他一咧嘴“哈哈”笑起來:“你可以割了我的舌頭,但那樣你就問不到你想知道的事了。”說完他用一種複雜莫辨的神情瞧著我,“年輕人,你是疾病纏身了吧,臉色這麽不對勁。”


    “不是疾病。”我推門走進去,不知該如何開口。陰暗的室內彌漫著一股藥草的氣味,壁爐裏燒著一鍋不知名的液體,桌上擺放著亂七八糟的古籍,還有一顆水晶球。上一次,這家夥就是靠這個卜出弗拉維茲還活著的消息。


    這一次,他也能幫助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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