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長出來了。


    十分容易理解的理由。


    因為這個緣故,當時是國小五年級的淺羽夕子,拒絕再和長她一歲的哥哥一起洗澡。


    不想再一起玩了。


    也不想一起出門。


    她還威脅父母說要離家出走,於是之前同住的房間現在分開來了。


    不過哥哥對這次劇烈變化所代表的意義完全無法理解。找她一起來玩的時候遭到怒斥,要她一起出門的時候相應不理、說聲洗澡水好了、沒有敲門直接拉開拉門就被扔東西,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


    在各別分開的房間裏麵,夕子咒罵永遠像個小孩的哥哥。


    自己老是受到這樣的待遇。因為是“淺羽”這樣的姓(譯注:淺羽的日文假名首字是“あ”,五十音的第一個字),要是沒有其他相似的人座號就變成一號,分到座號一號根本沒半點好處。不論是細菌兵器的預防注射、還是箱子高到很惡劣的跳箱運動,自己都是全班第一個被抓到的。既沒有心理準備的時間,更不能拿前麵的誰來作為榜樣。永遠都是如此。


    偏偏卻又這樣。


    哥哥好奸詐。


    明明是哥哥。明明年紀比自己還要大。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漸漸哥哥也就放下了夕子,夕子變成了小六生,哥哥成為園原中學的一年級生。就算房間不同,吃晚飯的時候還是會碰到麵,於是哥哥加入新聞社的事、那個社團有水前寺這樣帶點古怪學長的事,夕子透過這段時間多少都會知道。


    房間不同、學校不同。


    現在迴想起來,那時或許是最平穩的時期。


    平穩的一年過去了,園原第一小學六年三班座號一號的淺羽夕子,現在變成園原中學一年一班座號一號的淺羽夕子。然後,再度和哥哥上同間學校的夕子在那裏所看到的,是自己哥哥緊跟在校內獨一無二的奇人·水前寺邦博身後的模樣。


    雖然並不是什麽壞事,不過像“那個跟屁蟲就是我哥”這種話還是說不出口。同時這也是在新的學校新的班級剛剛交到新的朋友的微妙時期,這種事要是被發現了,搞不好會被班上的人唾棄。


    遲鈍的哥哥或許多少還有點自覺。不曉得是不是顧慮到夕子的麵子,哥哥自動自發地在學校裝出彼此是陌生人的樣子。不過即使如此,夕子還是非常非常嚴厲地對哥哥訂下了規定。就因為他是遲鈍的哥哥,所以得把要求清清楚楚地說出來讓他知道,不先加以製止可是難以放心。


    在學校的時候,你千萬、千萬不要找我講話。


    當時夕子愚蠢地相信,這樣千辛萬苦的努力絕對不會白費。但在學生數目並沒多少的鄉下學校,誰和誰是兄妹絕對瞞不了別人。


    不過同樣是被拆穿,方式卻有很多種。


    入學典禮過了一個月左右的某一天,在一年一班教室——


    午休時間——


    “淺羽在不在?”


    發生意想不到的事——


    “淺羽直之特派員的妹妹淺羽夕子!園原市立園原中學三年二班太陽係電波報總編姓水前寺名邦博!前來拜會淺羽夕子!淺羽夕子!在的話不要害羞,趕快舉手!”


    理性在告訴自己。把它全怪在哥哥身上不太合理。


    不過在那次午休事件以後,不論在學校還是家裏,要是沒有特殊理由,夕子絕對不和哥哥說話。


    第一學期結束,暑假來臨。


    在暑假期間,哥哥始終躲在某個後山玩著秘密基地的遊戲。


    當然是跟水前寺一起,當然沒寫作業。


    好像在尋找ufo。


    暑假最後一天的夜裏,放鬆身體坐在既不大又不寬的浴槽裏麵,加了沐浴劑的熱水浸到鼻子底下,夕子想起最後那次和哥哥一起泡澡的事。


    那時候的哥哥是國小六年級生。


    那時候哥哥還沒有長毛。


    說不定哥哥永遠都是這樣。說不定自己就得一個人走。就如一直以來,說不定從今以後,哥哥也都不會走在自己的前麵。


    暑假結束,第二學期開始。


    然後園原中學舉行每月一次的防空演習,淺羽直之被“防空洞事件”卷入,是在短短兩天以後的事。


    ◎


    所以當媽媽交代“我要做早飯,去幫我把直之叫起來”的時候,夕子沒有一句抱怨地走上二樓便是近來相當稀有的事。抱著會被拒絕的心態試著問問的媽媽手裏拿著抹布、瞪大了眼睛。


    “——她是怎麽迴事?”


    爸爸坐在一旁,並沒有從報紙的假日版上抬起頭來。


    “——怎麽?妹妹不可以去叫哥哥起床?”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想想,前天直之忘了帶便當,我要那孩子送過去,她還說死也不要。”


    爸爸“唔”地用鼻子哼了一聲,沉思之後再“嗯”地點頭,給出這樣的結論。


    “哎,這年紀不容易啊!”


    爸爸的眼睛還是盯著假日版版麵,把手伸往飯桌。媽媽手腳俐落地把放在他手前麵的lucky strike煙盒和百圓打火機拿了起來,放進滿是油漬的圍裙口袋。爸爸頭也不抬地對著紙麵“喔”地一聲——


    “預估死亡人數兩千?這迴那些家夥說不定是來真的。”


    媽媽說著我看、我看,從一旁把身子探了過來,緊貼爸爸臉頰看著空襲報導。這光景正如同爸媽年輕時候的樣子,在直之和夕子未曾得見的時期,媽媽偶爾會出現這樣的動作。爸爸繼續讀著報導,手還是往飯桌上麵摸索,還是找不到香煙煙盒。


    “可能得多買些備用物品。”


    “什麽備用物品?”


    “像罐頭啦、衛生紙啦。以防萬一。對了,你有沒有聽人家在講?據說最近園原基地出現間諜。一堆警察出來問話,吉田他老婆隻是開個車經過也被問來問去,弄得好慘。”


    “最近出現了是吧。間諜也很可憐,沒得休假。”


    “這可不是開玩笑——真是的,說來說去,全是園原基地害的。間諜不就是為了來打探園原基地?在這種鄉下,為什麽會有那麽大的基地?”


    “就因為是鄉下啊!那種東西哪可能蓋在都市中央。尤其空軍基地需要跑道,更是花費空間。”


    “可是還有其他鄉下啊。幹嘛不去別的地方?”


    “不要這麽說,美國大兵也常來店裏。”


    “店裏再怎麽賺錢,要是命都沒了,那又有什麽用?間諜說不定正在園原基地散播病菌,這下子住在附近的人全都會被牽連而死,清原他老婆就在電視特別節目上麵看過。”


    “到時候園原基地的飛機就會空襲炸毀病菌工廠。”


    “可是好像在什麽時候,以為是病菌工廠、扔了炸彈之後發現弄錯,結果隻是一般的酒廠,後來一堆政治人物丟了工作。人家或許隻是在唬我們,不過萬一是真的,那可就慘了。”


    “你說的是狼林空襲吧?今年三月的事。哎,那真的是酒廠。”


    媽媽瞪大了眼睛。


    “真的嗎?”


    爸爸隔著兒子的舊內衣抓著沒什麽肉的屁股。


    “酒廠也可以製造病菌。說到學術用的菌種,其實用直之的零用錢就能買到。像什麽生化災害等級四的隔離室啦、爆炸煙霧實驗室之類,那種又占地方又花錢的設備,其實隻有研究開發階段才需要,在實際生產的時候不會用到什麽偉大的東西。現在的生物反應器做得比冰箱還小,要藏在哪邊都行,用酒廠來作掩飾還算好的。那些家夥,說不定哪天會出現在國小或幼稚園裏麵。”


    媽媽盯著爸爸就在一旁的臉孔,眼中浮現敬佩之色然後說道:


    “你還真清楚啊!”


    爸爸盯著媽媽就在一旁的臉孔,然後用認真的表情迴答。


    “美國兵常來啊!”


    這個時候,電話響了。媽媽一邊喊著來了來了一邊起身,結果電話才響了兩聲就安靜下來,閃起“通話中”的燈光。大概是夕子在二樓走廊分機接起了電話。媽媽就這樣嗯地一聲直起了腰。想著既然都站起來了,那就去把衣服收一收。


    這時她突然說道:


    “不過要是真的在幼稚園製造病菌,那會朝幼稚園丟炸彈嗎?”


    爸爸看完假日版所有報道,手腳笨拙地啪沙啪沙折了起來。然後先“唔”一聲,再“嗯”地點頭,給出這樣的結論:


    “哎,這年頭不容易啊!”


    然後他目不轉睛地在飯桌上麵環視,終於察覺原本放在那裏的香煙和打火機已經不見蹤影。


    爬上二樓,在哥哥房間拉門前躊躇不已的時候,電話響了。夕子露出獲救似的神情,在鈴聲響到第三響之前接起了壁掛式的分機。


    “喂,這裏是淺羽家。”


    一早就血壓高的聲音突然傳來——


    “噢噢,聽這聲音,你是淺羽!”


    是水前寺。


    順帶一提,淺羽直之平常被稱為“淺羽特派員”,所以水前寺叫“淺羽”的時候指的是淺羽夕子。


    不過被人這麽叫,夕子並不覺得高興。不論怎麽叫都不會高興。她連水前寺的聲音都不想聽到。


    好好一個星期日。


    不過水前寺像這樣直接打電話到家裏來,在夕子印象中還是第一次。水前寺一定是討厭電話,因為用電話交談常常會有遭人竊聽的危險,這種理由聽起來就像是小朋友玩的間諜遊戲,之前有聽哥哥這麽說過。


    “我哥哥還在睡覺。”


    水前寺咯咯咯地笑著。


    “我就知道會這樣。不好意思,你去把他叫起來。今天淺羽特派員有重要任務。”


    重要任務。


    那個什麽任務,如果隻是像往常一樣追著幽靈、外星人的屁股後麵跑,水前寺不可能像這樣打電話來,夕子心裏想著。


    “——不過咧,淺羽特派員這個瞌睡蟲也很傷腦筋。可以想像得到,他應該是小學時期,在遠足前一天晚上會緊張興奮到睡不著的那種人吧?結果因為完全沒睡,在軟綿綿的狀態下勉強參加遠足,因此走到半路就吐得一塌糊塗,被朋友送上‘嘔吐之’這樣的綽號。——喂喂,有在聽嗎?淺羽夕子請迴答!”


    夕子就在這時按下保留鍵,切斷了水前寺的長舌。水前寺的聲音再聽下去實在痛苦。不過心底也有些許的佩服。雖然說是地下社團,不過社長名號似乎並不是浪得虛名。這人很會看人。為什麽連綽號他都曉得?


    單手拿著分機,夕子站在哥哥房間的拉門前麵。


    敲門。


    沒有應聲。


    再試著敲一次門。這迴比剛剛更用力。


    還是沒有應聲。


    深唿吸,然後一鼓作氣,用力推開拉門。六疊榻榻米的正中央斜鋪著棉被,哥哥正用讓人聯想到受難者筋疲力竭、撲倒在地的姿勢睡在上麵。


    夕子試著用腳尖朝睡著的哥哥踢了一踢。


    哥哥並沒有醒來。動也不動。


    往半趴在那裏的哥哥臉上一瞄。見到他那徹底熟睡般的睡臉,夕子不自覺地感到火大。


    於是她突然揪起哥哥的耳朵,怒吼出哥哥這兩個字。


    “狗哥!!”


    本人想說的是“哥哥”。不過因為有點大舌頭,大聲叫喊的時候聽起來就變這樣。


    淺羽直之總算跳了起來,睡眼惺忪的眼神呆呆盯著眼前神情可怖的妹妹。搞不懂原因。平常連話都不肯說的妹妹,為什麽會出現在自己房裏。


    “大頭目的電話。”


    淺羽一邊想著大頭目是誰,一邊接過分機按下保留鍵,然後用半睡半醒的口吻說:


    “喂喂。”


    電話那邊傳來“虎膽妙算”的主題音樂。他用小型錄音機之類的東西靠近話筒、播放著音樂。原來是社長啊,淺羽心裏想著。睡意再度襲來,淺羽撲倒在棉被上,用手遮臉,避免早晨的陽光刺到眼睛。


    “早啊,淺羽特派員。好,今天你的任務——”


    不自覺驚叫出聲。


    想起來了。睡意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淺羽再次跳起來,爬在棉被上麵。鍾、應該擺在枕邊的鬧鍾——


    “放心吧,淺羽特派員。目前時間是上午九點三十二分,隻要加緊腳步就來得及。有助任務完成的注意事項就跟昨天交代的一樣,你還記得吧?”


    昨晚緊張到幾乎都沒睡著。隻要想到為了明天多少得睡一下,那份焦慮就變成壓力,讓眼睛越來越亮。於是滿心鬱悶、在棉被上麵翻來覆去,黑夜跟著一點一點轉白,直到為了早起特別調到七點的鬧鍾突如其來地響起,這才絕望地下定決心。不行了,現在要是睡著會起不來,隻好不睡撐過今天這一整天。可惜天不從人願,一旦這麽決定,卸下“非睡不可”的壓力,睡意就突然襲來。不能睡、絕對不能睡——這時突然失去意識,下個瞬間,就被妹妹揪著耳朵叫醒了。


    折磨了淺羽一整晚的緊張感又迴來了。


    淺羽不自覺地握住分機、追隨水前寺的聲音,把腦袋裏的記憶箱子翻過來瞧瞧。有助任務完成的注意事項、昨天的交代——


    “——是、是啥啊?”


    “鼻毛不要露出來、褲子拉鏈要拉、內褲要穿新的。以上三點,重複一次。”


    “鼻毛、褲子拉鏈、新內褲。”


    “很好,那麽你快點準備。祝你好運。”


    電話就這樣啪地一聲切斷。


    淺羽扔下分機站了起來。心裏想著還是快點換衣服,於是把睡衣長褲和還沒換新的內褲一起脫下來。結果突然傳來驚人的慘叫——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變態!”


    妹妹急忙轉過身去,把淺羽罵成了臭頭。淺羽想著這家夥還在啊——


    “還…還有什麽事?”


    妹妹沉默不語。依然背對著自己——


    “媽媽說,叫你快點去吃早飯。”


    換做平常時候,妹妹並不會為了說這種事而跑進淺羽的房間.絕對不會。


    一定還有別的事。


    “還有呢?”


    妹妹還是沉默不語。那抹背影浮動著某種疑問的氛圍。最後終於——


    “笨蛋——————————————!”


    妹妹撂下這句話,走出淺羽的房間。最後瞪了淺羽一眼,用接近猛摔、足以勒斷淺羽脖子的力道拉上了拉門。


    淺羽一臉呆滯。


    那家夥是怎麽搞的?


    一個迴神。現在沒時間想這種事。他拉開抽屜,手裏最先摸到的是已經洗得薄薄的t恤和穿了一年以上的牛仔褲。這副打扮簡直就像半夜要到附近去買果汁一樣,不過沒時間挑來揀去了。被悲慘地踢到房間角落、翻倒在地的鬧鍾正毫不留情地指出了時間——九點三十五分。把手表錢包腳踏車鑰匙塞進口袋,然後跳出房間。抓著階梯扶手滑降到一樓,啪答啪答地跑過走廊、跳進廁所。不過那裏已經有人先到。穿著淺羽內衣作跑步打扮的爸爸因為有抽煙習慣,正把牙刷塞進嘴裏準備刷牙,然後反覆發出打雷似的幹嘔聲。因為老是這樣,所以家裏的人都不在意。


    “嘔!嘔嘔!嗚嗚嗚嗚嘔嘔嘔嘔嘔嘔嘔!噢,直之早啊!”


    淺羽二話不說地硬塞到爸爸身邊,和爸爸肩並肩地刷牙、洗臉——


    “你要去哪裏?”


    淺羽正揪著頭發、想說能不能稍微想點辦法,聽到爸爸的話之後嚇了一跳。


    “社團活動。”


    淺羽這麽迴答。不是撒謊,至少基本上並沒有撒謊。


    “真是辛苦。”


    鼻毛ok。拉鏈ok。


    跳出廁所。和抱著洗衣籃的媽媽擦身而過。


    “直之,早飯呢?”


    “我不吃!”


    “等等,你去哪裏?”


    腳下暫停一秒,往飯廳的後麵一瞄。比這間房子還要年老的吊鍾正在催促著淺羽。


    九點四十六分。


    “今天我會晚點迴來!”


    淺羽隻說了這句,然後溜向廚房後門.高筒球鞋的鞋帶好緊。


    “直之!”


    廁所傳來爸爸的聲音——


    “要出門的話,把前麵牌子翻個麵!”


    沒有迴答。從廚房後門出去了。推著鎖在啤酒箱上麵的腳踏車,繞到店的前麵。把看板插頭插進插座,動脈的紅、靜脈的藍、繃帶的白,三色條紋的圖案就骨溜溜地開始旋轉。他把掛在入口大門上的板子從“closed”轉成“open”。騎上腳踏車踏著踏板,這時淺羽重新想起,於是把臉靠向百葉窗還關著的大窗戶,做個鼻毛的最後檢查。窗上映照著淺羽好像猴子、鼻子底下拉長的臉,臉上重疊排列著用螢光塗料書寫的五個字。


    “淺羽理發店”


    進入第二學期之後,最初的星期天。


    一個半月的暑假又算什麽?夏天還沒結束。此刻鋪展在淺羽理發店上空的藍色,就跟可以不用上學的那時候一模一樣。被木製電線杆和鬆弛的電線劃分開來、蟬在叫、運輸機飛過攻擊機飛過、說不定ufo也飛過的夏日天空。


    在十點之前,必須抵達園原車站前麵的巴士站。


    汗水瞬間湧了出來。淺羽像要踩斷鐵鏈似地踏起了踏板。


    ◎


    往前迴溯一天。進入第二學期之後最初的星期六。


    結束半天的課業,用福利社買的飯團充當午餐,淺羽直之在新聞社社團教室以西部片槍手的俐落架式揮舞著剪刀。那把剪刀可不是一般剪刀,而是爸爸在店裏用到變舊、不過依然相當銳利的高手用剪刀。水前寺背對淺羽坐在椅子上,身上披著擋住毛發用的布。這塊布的正式名稱叫“cutting cloth”,中文稱之為“剪發布”。


    淺羽照老樣子隨便問問:


    “要剪怎樣?”


    “比現在再長一點。”


    “不可能。”


    “那就麻煩老樣子。”


    在有必要的時候,水前寺是說多用心就有多用心;不過一旦沒必要,像頭發之類的事這男生可就毫不在意。水前寺所說的“老樣子”指的是整個剪短發尾修齊,這種程度對淺羽而言算是毫不費力的工作。淺羽說聲“知道了”,然後開始移動剪刀。已經相當習慣。


    一次一百圓。


    剛開始,他是運動社團成員的三分頭製造機。


    不過反正隻要一百圓。對客人來講,隻要把父母給的理發費扣掉一百圓,剩下來的就可以自由使用。最近除了三分頭之外還增加不少拿手項目。對淺羽來講,他對自己技術也有點自信,不論工作內容如何一律一百圓的費用也覺得相當低廉。賺錢還在其次,主要原因其實是替人理發的行為相當有趣。


    “最近景氣如何?”


    “還可以啦!”


    連對話都是專業級的無聊對話。


    “對了,之後可能會有點忙。你瞧,九月還有運動會。”


    “不過淺羽特派員,你家不也是開理發店?你在學校用這麽便宜的費用幫同學理發,不是在跟店裏搶生意?”


    “無所謂,同學很少會來我們家的店。”


    “怎麽說?”


    “大概是因為‘跑去他家給他家老頭剪頭發’會害羞吧?特別是家住附近、和我又認識。我了解這種心情,我也不太習慣到朋友家去買東西。”


    是這樣子啊,水前寺低聲說道。淺羽手裏拿著心愛的剪刀,將水前寺烏黑的頭發卡嚓卡嚓剪了下來。淺羽心裏想著,要說發質好,水前寺在自己所有客人當中算是頭發最亮的,因為平常不用整發劑和吹風機的緣故吧?加上既會吃又沒壓力。


    “——說到這個,剛才那件事難道就沒輒了?”


    淺羽一愣。


    “剛才哪件事?”


    “伊裏野特派員那件事。沒想到這女生這麽小氣。”


    “——伊裏野會那麽說,我想並不是為了小氣。原本就一定會有外人禁止進入之類的規定。好歹也是園原基地,更何況時局又是這樣。”


    “可是像那種規定,總有些走後門的途徑吧?看在朋友交情份上,也該幫忙找點門路——”


    “朋友?你們不是才剛認識?”


    “可是也不用拒絕得那麽幹脆啊。就算知道不行,至少先去問問看誰,確定下行之後再說.她是直接拒絕,直接拒絕啊!”


    不行,伊裏野這麽說道。


    水前寺會想奪得伊裏野的原始理由,就是因為伊裏野住在園原基地,說不定能把他們帶到基地裏麵去參觀,心裏抱持了這樣的期待。然後正如水前寺所期望的,伊裏野答應加入新聞社。伊裏野初次在社團教室露麵的日子是兩天前的星期四,水前寺當場就拜托她。伊裏野特派員,聽說你住在園原基地的居住區是吧,下迴務必——


    不行。


    “嗯,那種說法確實就是小氣。淺羽特派員,她平常就那副德行?轉學生還這種調調,想必在班上一定沒朋友吧?”


    話是沒錯,同樣是拒絕,多少也要用個溫柔一點的方式。淺羽心裏同樣這麽想著。隻是淺羽也很清楚,那是一種無理的要求,畢竟伊裏野平常就是“那副德行”。


    所以也沒有朋友。


    他開始想替她辯解。


    “大概被誰先警告過吧,叫她不要帶朋友進去之類的。”


    這時候,淺羽的手突然停住。


    他心裏想著。伊裏野她——事情恐怕就是會這樣——要是持續拒絕水前寺的要求,到時又會如何?水前寺絕對沒有“女孩子越多越好”的想法。在發現沒有指望的瞬間,水前寺說不定就對伊裏野下達“開除”命令。


    不需要多餘人頭,就這麽一句。


    “——不過她可是難得的人材。”


    淺羽再次展開手邊的動作,然後這麽說道:


    “要是等到混熟一點再問,伊裏野說不定會幫忙想點辦法。還有社長,你老是問基地的事,這樣太失禮了。來,稍微下來一點。”


    “怎麽說?”


    “你想想嘛,被你請到新聞社,於是就來看看,結果你隻會嚷著說要去基地要去基地,讓人覺得伊裏野隻有住在基地這點可取,其他完全不值得期待。聽到這種說法,誰都會覺得沒趣的。”


    水前寺唔地一聲,跟著點頭。


    “原來如此,也有道理。”


    “你說是不是?所以這件事要從長計議。”


    “也就是說,要找出能顧慮到伊裏野特派員的心情,又能順利拜托成功的方法。最好能讓她自己願意動腦筋,想想怎樣把我們弄進基地。”


    “社長,喂喂?這個,我講的不是這個意思——”


    水前寺討厭拖延戰術。在淺羽手中,水前寺的腦袋拚命開始思考。


    淺羽歎了口氣。


    社長會這麽急,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


    園原基地規模很大,由美國空軍和航空自衛隊兩方同時進駐,是攻擊性格強烈、因此機密性也很高的基地。所以間諜會在周遭出沒,說不定還有“駕駛ufo”之類的傳言。據說一般媒體不可能得到取材許可。


    也因為如此,ufo殘骸和外星人屍體的有無都先不管,隻要能進到園原基地內部、報導它的情況,就學校新聞來講就已經是破天荒的突破。這機會既然化成伊裏野的模樣在眼前出現,水前寺會坐立不安,或許也很正常。


    “——!”


    在那時候,甚至有聽到“叮咚”一聲的錯覺。


    水前寺似乎想到了什麽。透過指尖,淺羽可以明顯感覺得到。


    “嗯,迫不得已啊!”


    淺羽定住不動。他想到的絕對不是什麽好事。尤其是在前麵加了“迫不得已”這四個字的時候。


    “淺羽特派員,這是社長命令。去和伊裏野特派員約會。”


    “——啥?”


    在淺羽瞬間定住、無法動彈的手中,水前寺嗯嗯地跟著點頭。


    “明天剛好是星期日。你們兩個人先去看場電影,你覺得怎樣?然後去咖啡店去卡拉ok去開房間,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你覺得怎樣?要是需要用車,我把我們家的速克達借你。”


    “——這、這個——”


    腦袋正在咕嚕嚕作響。腦漿出現消化不良的現象。


    怎麽會突然扯到這裏——


    “當然啦,這是為了用最快速度和伊裏野特派員混熟。要是你能對‘心所愛的人’說出‘我要看你的房間’,那就不用這麽費事啦!”


    腦漿開始拉肚子。腦漿的大便衝口而出。


    沒必要這樣吧——


    “別鬧了。等她自己有意願,這種需要漫長時間的事我才不幹。園原基地鐵定是禁止外人進入,不過隻要伊裏野特派員自己肯動點手腳就沒問題。這是間諜工作常用的手段。要是事情順利,對方就會跑來跟你說‘今天家裏沒人’。”


    然後咧?到時你要一起來嗎?


    水前寺隔著右肩轉往淺羽的方向——


    “淺羽特派員,你可以的。”


    淺羽被迫說道:


    “怎…怎麽可能!那種事我辦不到!”


    於是水前寺用力挑起眉毛、聳了聳肩——


    “是嗎?那我來好了。”


    頭腦聰明長得又帥。擅長運動身高又高。平常對女人完全沒興趣,不過為了達成目的,他會在第一時間不擇手段。


    水前寺就是這種男人。


    “我知道了,由我來!!”


    猛一迴神,自己正在這麽大叫。


    水前寺露出詫異的神情——


    “不用了,不要勉強。”


    “不,由我來,求求你!!”


    水前寺斜眼望著淺羽走投無路的麵孔,露出了奸笑。


    “那就交給你來處理。麻煩你了,淺羽特派員。把園原基地埋藏的秘密,用力挖掘出來吧!”


    淺羽這才醒來。接下了十分棘手的任務,一想到就臉色發青。


    和伊裏野約會。


    不曉得能不能順利?想想應該是不能。


    甚至還不曉得對方會不會說ok?想想應該是不會。


    “可…可是,我…我從來沒跟女孩子約過會。”


    社團教室大門門把轉動的聲音。


    “安啦,我也沒有。”


    “啥!?喂,那你剛才幹嘛還自信滿滿的樣子!!”


    大門傳來打開、迅速關上的聲音。


    “不要驚慌,淺羽特派員。沒問題,隻要啵一下就變你的了,啵一下。”


    水前寺輕鬆地說著。因為難以承受強烈的不安與緊張,結果就想把那份不安與緊張怪罪在別人身上,淺羽火大起來對著水前寺大吼。“啵什麽啵啊!!你自己也沒跟女孩子約過會,憑什麽講這種話!!”“你在做什麽?”“少囉唆,我在談重要事情!”迴頭一看,伊裏野就站在那裏。


    “淺羽特派員刺到了剪刀刺到了痛好痛淺羽特派員請迴答請迴答。”


    淺羽匆忙拿開剪刀。水前寺“喔——好痛”地摸著頭。伊裏野瞪大眼睛,直直盯著像晴天娃娃一般坐在椅子上頭的水前寺、以及在他身後手持剪刀站在那裏的淺羽。


    “這…這個——”


    她該不會從剛開始就聽得一清二楚吧?淺羽感到焦慮。


    “你什麽時候到的?”


    “剛才。”


    伊裏野這麽迴答。然後再次問道:


    “你在做什麽?”


    水前寺答道:


    “看了不就知道?淺羽特派員正在幫我剪頭發。淺羽特派員是理發店老板的兒子,這可是他的拿手好戲。對了對了,根據情報,淺羽特派員在國小的時候就要妹妹躺在理發店椅子上對她進行改造手術,玩那種不純潔的遊戲。”


    “社長!”


    淺羽把剪刀抵在水前寺脖子上要他閉嘴。然後再次動手,意識集中在剪掉水前寺發梢的作業上麵。


    他是想集中。


    不過世上總有辦得到與辦不到的事。


    他偷偷往伊裏野的方向一瞄。


    嘴巴半開、身子往前,直盯著這裏瞧的伊裏野慌忙低頭。


    怎麽迴事。剪個頭發有那麽稀奇?


    腹部感受到咚地一聲撞擊。一看卻是水前寺用手肘頂著小腹,叫淺羽要快一點。然而依舊下不了決心。淺羽一心一意、默默持續揮動著剪刀。那個動作漸漸化為空虛。要是被拒絕了該怎麽辦。到時水前寺會像電視劇裏的爛演員一樣假咳一聲。喂,伊裏野,明天有沒有空?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電影——


    不行。


    “——這樣可以嗎?”


    淺羽用從體育館廁所摸來的鏡子照著水前寺的後腦勺。


    “嗯。辛苦你了。”


    水前寺從沾滿頭發的座椅下麵伸出右手。百圓硬幣從拇指上麵彈出,被淺羽在水前寺的左耳後方接個正著。就在起身站立、從襯衫上麵抖掉頭發的時候,水前寺一和淺羽眼神相對就“快上”“快上”地使著眼色。淺羽無可奈何地用掃把畚箕開始收拾起地麵散落的頭發。


    然後,有三件事在幾乎同一時間發生。


    首先是對淺羽的蠢樣感到不耐煩的水前寺大聲說道:


    “伊裏野特派員,我有重要事情要說!你明天——”


    淺羽倒吸一口氣——


    “哇啊啊啊稍等一下社長!?”


    須藤晶穗突然走進社團教室。


    “抱歉來晚了,被河口給逮到啦!”


    晶穗把書包丟到桌麵、擦著額頭上的汗,發現伊裏野的身影之後明顯露出“原來你在啊”的表情,然後——


    “——你們在幹嘛?”


    應該有些直覺吧?晶穗似乎馬上察覺了彌漫在教室裏的陰謀氣氛,於是用末爆彈似的眼神狠狠巡視室內。不知為何將目光錯開的淺羽用掃把掃著地麵,桌麵散置了淺羽的理發道具,伊裏野拿著書包站在那裏,然後,發型看起來比今天早上清爽的水前寺正在白板上畫著類似線路圖之類的東西——


    “我有重要事情要說,你聽仔細了,伊裏野特派員!明日第一要項!必須攻略要點有三,也就是龍頭鎖、總開關、防盜器!龍頭鎖及總開關用以往的暴力方式便可通用,剩下的隻有防盜器的問題!這是不用正牌鑰匙解除鎖定便會中止燃料供給的裝置,同時還會帶動附有振動感應器的警鈴,要是亂搖車體就會發出劇烈的警報聲。”


    “社長。”


    “噢,須藤特派員。”


    “你在幹嘛?”


    “看了不就知道。伊裏野特派員的新人研習。為了讓她能夠早日成為獨當一麵的記者。”


    “——呃,所以我才問你在講什麽。剛才還提到什麽開關、感應器之類的——”


    “本日主題是‘偷速克達的訣竅’。”


    “這算哪門子新人研習啊!!”


    “不要胡說!連這種程度的事都搞不定,是要怎樣成為獨當一麵的記者!你聽好了,要想挖到新聞,多少都得經曆些危險。為了甩掉力性的取材對象以及不通情理的警察,這是絕對必要——”


    這時水前寺向淺羽使了個眼色——


    “——對了,我想起來了。須藤特派員,能不能借用你一點時間?我有和你相關的重要事情要找你談。”


    “什…什麽事?”


    “不,在這裏不方便。我們倆私底下談。”


    接下來水前寺的動作相當迅速,完全不給人猶豫的時間。


    “很好。那麽伊裏野特派員,今天的講習就先到此為止,迴家之後要好好複習。可以實地練習的話是最好。”


    水前寺率先起身打開大門,推著似乎還有話想說的晶穗背脊,走出了社團教室。


    就在大門關上的瞬間,水前寺朝著門縫伸出右臂,豎起了大拇指。


    這樣也很傷腦筋。


    他心裏想著,還是先把地麵打掃幹淨。


    把畚箕裏的東西丟進取代垃圾桶用的紙箱,掃把收進鐵櫃,淺羽終於歎了口氣。


    真是危險。


    以前往基地為目的和伊裏野約會,晶穗要是聽到了鐵定又會抓狂。尤其晶穗對伊裏野似乎相當反感。自從伊裏野在轉學進來第一天說了“滾開”發言以來,她就遭到班上女生的集體排斥,晶穗又是身為班上女生的一員——


    即使如此,還是感到難以釋懷。


    總覺得若是換做平常的晶穗,多少還是會有些別的反應。


    “淺羽。”


    突然被人叫出了名宇。淺羽不自覺地麵向鐵櫃、直起身子,“有!”地一聲跟著迴答。


    “警報器的密碼鎖是多少比特(bit)?”


    ——啊?


    淺羽迴頭一看,伊裏野正直直盯著白板。淺羽無意識地跟隨伊裏野的視線。那是水前寺用水性筆使勁畫出、歪歪扭扭的線路圖。


    “——啊、沒關係沒關係那種事不用管它社長應該隻是隨便說說。對了,還有比這更重要的——”


    他的勇氣正在瓦解。


    “書包要不要擺在那裏?”


    伊裏野照他所說,把書包擺在桌上。


    “明天有沒有空?”


    說出來了。


    仿佛在突然間聽到預期之外的問題,伊裏野瞪大了眼睛。


    然後這樣迴答。


    “為什麽問?”


    快說。


    然後預先設想最糟的答案。


    淺羽對自己下令。他再也無法望向伊裏野的臉。


    “要…要是可以,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電影?”


    ◎


    把時間拉迴來。第二學期之後最初的星期天,約會當天的早上。


    當園原市居民說要“上街”或是“去街上”的時候,“街”指的是位於園原市中心、以市公所為主的成群公共設施那一帶。


    確實是有“市街”感覺的地方。嶄新清潔而美觀。道路寬廣、布滿了行道樹,走道上處處都是前衛的擺設。


    不過如果把周遭的鄉下氣息加進來考慮,這可真算是一種“扭曲”。


    為什麽會這樣?理由其實非常清楚。


    坐在停靠於園原車站南口巴士站路肩位置的輕旅行車助手席上,檟本用一句話說明了理由。


    “因為我們的關係。”


    手臂架在方向盤上麵、下巴再頂在上麵的椎名真由美說道:


    “我們——你指的是園原基地?”


    “對。”


    檟本把座椅放低到45度左右,然後用力仰躺下去,打了一個大大的嗬欠。


    “因為基地很大、職員和軍隊很多,這些人會來撒錢造福街道。是吧?”


    “多少是有這樣的原因,不過大宗金錢流動是在別的地方。要是仔細觀察這一帶就會知道。有錢的並不是住戶,而是管理單位。”


    “什麽意思?”


    檟本維持了仰躺的姿勢,從鼻子發出細聲的歎息。


    “也就是說,上麵的人基於‘硬蓋了又大又危險、吵得要命的基地,真是不好意思’的關係撒了一堆補償金,結果讓園原市變成與身份不符的有錢人。這條街的公共設備多到近乎可笑的程度。你知不知道,園原市內有多少間圖書館?”


    檟本馬上給出正確答案。


    “居然有四間。當然是天天門可羅雀。從那條路再下去一點是非常非常大的市民會館,同時還準備了足以讓超級一流管弦樂團前來表演的設備。不過那種盛大場麵隻在開幕時期有過一次,現在唯有寬廣的停車場會拿來當廟會會場。”


    檟本對著手表瞄了一眼,椎名真由美則將視線轉往巴士站上的時鍾,兩人同時確認了時間。上午九點五十五分。


    “這附近啊,白天還算熱鬧,不過店家全都很早就收,所以夜裏就算大街也是一片漆黑,完全沒人走動。行道樹啪沙啪沙響,詭異的雕刻從暗處往這邊看,隻剩下街頭點點的燈光,讓人心想是不是來到了異次元。天色暗了以後,一些沒品的家夥還會聚集過來,像是搶犯啦、色狼啦,飆車族也經常出現。”


    然後他摸著下巴,確認偷懶沒刮的胡子長到什麽程度——


    “——我聽第三課的人講過,園原市有ufo飛過、幽靈現身以及怪人出沒的謠言,這類謠言的發生率和其他城市相比可是壓倒性的多。說不定這條街就是引發那些謠言的溫床。”


    這時檟本又打了大大一個嗬欠——


    “好困。”


    “——喂。你要是睡著我就扁你。”


    “怎麽這樣說咧,很辛苦誒——。我要四處打點、預測行程,把這附近全都‘打掃’一遍。淺羽這家夥,遲早會把我們給搞死。”


    “那是你份內的工作吧?為什麽連我都要拖出來?好不容易放假,今天原本想洗衣服的。”


    然後椎名真由美像突然想起重要事情似地坐直了身子。


    “——喂。”


    “嗯。”


    “昨晚應該有發布命令吧,第三次待命。”


    “嗯。”


    “命令是在什麽時候解除?”


    “噢——嗯,我收到消息是五點左右,早上的時候。”


    “那加奈哪有時間睡覺啊!?她不是從早上六點就在那裏等了!?”


    “哎呀,夜裏有下來四次?大概在那個時候有稍微打個盹。差不多兩小時左右。”


    “你幹嘛不阻止她啊!?長時間待命卻沒有出擊,那跟前陣子防空洞那件事不就一模一樣!!我早就說過,那是因為待命期間持續施用的藥物沒有消耗、直接殘留在體內——”


    檟本用兩邊手腕夾住臉頰,聲音疲憊地低聲說道:


    “所以才拖你出來啊!”


    沉默。


    “無所謂,你去啊!要是認為實在不行,那就去阻止她啊!到淺羽來之前還有一點時間?現在還來得及。”


    沉默。


    “其實今天的事,她並不打算讓我們知道。約的時間是十點,先去睡一會,這種話你說得出口嗎?”


    沉默。


    “我知道不行。那家夥也知道。不過也隻能擔心,要是平安無事所有人大唿萬歲那就算了,要是伊裏野半路又翻白眼,那就所有人出去飛身搶救。麻煩你了。”


    歎氣——


    “——好吧。最後再問兩件事。最近北邊那群人又在蠢動是吧?真的沒關係?加奈有武裝嗎?”


    “有。九厘米和彈匣少了兩把。徹夜‘打掃’也沒找到什麽,這點我想應該是沒有問題。”


    “那最後一件。為什麽加奈穿著製服?”


    “我也認為不可思議。可是又不能問她。我想應該——”


    “怎樣?”


    “——不,也許是我猜錯,不過——”


    “是怎樣啦?”


    “我忘了是第幾條。不過記得園原中學校規有‘外出時希望可以穿著製服’這條。”


    “不會吧?我就沒看過有人假日還穿製服在外麵走。”


    “真的有啊!雖然誰也不會遵守,就算不遵守老師也不會罵,因為過於理所當然最後連自己都不記得,不過仔細看學生手冊,發現真的有這條校規。”


    “——所以呢——”


    “我想不到其他理由。我想那家夥一定也很煩惱。不過總是不想被人當作不良少女吧?”


    透過擋風玻璃,兩人直直盯著巴士站一角。


    園原交通的巴士不論何時都是空蕩蕩的。因為使用人數太少、車輛的數目又太多。不過在星期天這個時間,隨著目的地不同還分一號到八號的站牌倒是見到了一些乘客在上上下下。根據站牌指示標誌,從園原基地開過來的巴士停在位於環狀交叉路口最旁邊的八號站牌,再看八號站牌的時刻表,本日首班巴士是在上午五點五十分的時候抵達。


    然後,就在那個八號站牌,從五點五十分開始等到現在,一直動也不動隻顧站在那裏的,是伊裏野的身影。


    穿著園原中學的製服。


    兩手提著有許多口袋、黑色四角形的包包。


    明明一旁就有開著冷氣、隔著玻璃的候車室,她卻盯著車站的方向動也不動,甚至不會抬起頭來看時鍾,那副模樣看在旁人眼裏大概很醒目。從五點五十分到現在,和伊裏野攀談的人物共有三人。第一個人是早上去打槌球的後中年期男性,向伊裏野詢問要往殿山運動公園的話,該在哪個站牌搭乘巴士?伊裏野對他完全不理睬。第二個人是要往園原市民醫院整型外科的老太婆,以為伊裏野是不曉得該搭哪輛巴士而在傷腦筋,於是主動幫她指路。小姐,你要去哪裏啊?伊裏野還是完全不理睬。第三個人前來攀談是剛剛三十分鍾之前的事,對象是園原基地的年輕美國兵。自行判定別人需要幫助、然後不請自來是美國兵的特色,他連自己完全不懂日語都不在意,和第二位的老太婆做出主旨相同的行動。hey,這位迷路的girl,第四飛行隊裏麵最cool的我來了,你不要怕。你要去哪裏?


    伊裏野用漂亮的發音,隻說了一句話。


    滾開。


    然後,第四個人出現是在上午十點四分之後的事。


    把腳踏車停在車站對麵的停車場,跑上可以穿越的地下道出口,一邊撞到路人一邊低頭道歉,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伊裏野馬上察覺他的身影——


    “啊,加奈流鼻血了。”


    椎名真由美不自覺地從駕駛席上起身。檟本用單手製止她,快速說道:


    “無所謂,放心,淺羽至少還有手帕。”


    然後翻身坐直,一把抓起被扔在儀表板上的小型無線電——


    “大夥開始了。順序不變不過再重複一次。柿崎和宮島在前、永江和田口在後、側麵由關穀開始。輪替時機由個人自行判斷。萬一跟丟也別對淺羽的蟲發射訊號。重複一次,絕對禁止把淺羽的蟲拿來當作跟蹤目標,伊裏野馬上就會發現。對周邊進行最後確認,車站大樓和地球堂,狀況報告。”


    “地球堂”迴答沒有問題。


    “車站大樓”傳來小小的問題。


    “——啥?”


    正在發動車子引擎的椎名真由美說道:


    “怎麽了?”


    聽了“車站大樓”的報告,檟本下令“在兩分鍾內加以確認”,然後用不解的表情快速這麽說道:


    “好像有人在跟蹤淺羽。”


    樣子早就有點古怪。


    從昨晚開始。


    那是哪邊覺得古怪——就算這麽問她,夕子想必也無法用明確的字眼加以迴答。夕子所感受到的,是隻有從出生以來一直待在同個屋簷底下生活的她才得以辨識,類似一絲絲不協調感之類的東西。


    和平日的哥哥不一樣。


    搞什麽,平常都不講話,結果還不是一直盯著狗哥——你可不能這麽說。要是這麽說了,夕子就會臉色泛紅大發脾氣。還會拳打腳踢。


    早上媽媽交代去叫哥哥起床,是前往偵查的大好借口。接到水前寺電話的時候更是肯定沒有錯,一定有些什麽事、而且還是和外星人、幽靈無關的某些事正發生在哥哥身上。


    水前寺所說的“重要任務”究竟是什麽?


    “笨————蛋!”


    撂下這句話、離開哥哥房間之後,夕子在自己房裏豎起了耳朵。聽到哥哥啪答啪答跑進廁所的腳步聲,夕子做出了決定。


    她收起腳步聲,擅自進入哥哥的房間。


    心髒撲通撲通地跳。


    用鑒識官現場檢證般的眼神把房裏迅速掃過一遍。睡得亂亂的棉被還清楚留下哥哥跑出房間時候的腳印。那麽急迫是想去哪裏?鬧鍾像被踢到房間角落似地躺在那裏。枕邊散放著漫畫與小說,看到混在其中的唯一一本雜誌,夕子緊張了一下。


    是a書?


    錯了。是園原市便利商店賣的都會情報誌。被倒放的頁數直接開著。電影情報欄有個地方用紅筆圈了起來。


    帝國座·“無軌道女孩、西行” 10:30~12:15


    她心想這怎麽可能?


    夕子打消了這個假設。


    那個老哥哪可能做這種不合本性的事。


    除了那本雜誌,枕邊還有其他值得留意的物件。重到可以拿來壓醬菜的國語辭典。有印象,是爸爸在哥哥國中入學時候買來的。辭典是從盒子取出的狀態,丟置似地擺在地上。


    說不定是在睡不著的晚上拿來代替安眠藥。


    隻是這麽大本的辭典,要邊睡邊讀有點困難。


    抓起頗有份量的封麵,啪啦啪啦地翻著內頁。


    會發現是運氣好。因為夕子並沒打算那麽認真地調查、要是夾在後麵一點的頁數鐵定不會發現。在一百四十頁和一百四十一頁中間,“a”項結束“i”項開始的第一頁,有一張紙躲藏似地夾在那裏。


    摺成四折的影印紙。


    夕子把帶有明顯折痕的那張紙打開。是入社申請書。希望加入者的姓名是伊裏野加奈。希望加入的社團是新聞社——


    希望加入的理由——


    曾經一度打消的假設,隨著叫人瞠目結舌的物證又活了過來。


    不過這又是什麽?


    她哀號般地思考著。搞不懂。新聞社應該是地下集團,寫這種申請書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班導師的蓋印欄雖然蓋了“椎名”的印章,不過我們學校哪有叫這種名字的老師——


    是保健室的椎名老師?不過原因是什麽?


    然而不斷膨脹、讓夕子感到不安的卻是下一個疑問。


    這個叫伊裏野加奈的究竟是誰?


    新聞社的女性社員應該隻有一位——和哥哥同班的那個晶穗。


    ——該不會是——


    哥哥該不會是在什麽時候變得不對勁起來了吧?會不會是因為水前寺的過度影響,哥哥終於也被困在莫名其妙的妄想裏麵。會不會這份入社申請書其實是哥哥自己寫的,這個叫“伊裏野加奈”的,是哥哥腦中為了守護地球和平而戰的五名超能力戰士中的紅色戰士?


    “直之!”


    心想這種可能性還比較高一點。


    “要出門的話,把前麵牌子翻個麵!”


    哥哥要走了。要決定就趁現在。


    今天在哥哥身上究竟會發生什麽事。哥哥究竟會變成怎樣。


    無論如何都想知道。


    哥哥是用超快速度騎了腳踏車飛奔出去,所以跟起來很辛苦。


    不過撇開這點不談,要跟蹤倒不是那麽困難。哥哥目不斜視地踩著腳踏車踏板,就算緊跟在後想必也不會被他發現。而且即使是跟丟了,隻要在十點半之前先繞到帝國座埋伏也就可以。隻是哥哥並沒有絕對確實的保證會在那裏出現,而且要是可能,自己也希望能夠從頭到尾目睹這一切。


    於是在這一刻,因為目擊難以接受的事實,淺羽夕子整個人呆站在那裏。


    就在園原車站前麵的巴上站,哥哥和女生碰麵。


    對方穿著園原中學的製服。


    長頭發。


    除了這種程度的特征之外什麽也沒看到,距離太遠是原因之一。夕子的藏身之處是在地下道出口的暗處,那裏和兩人所在位置成直線約有泳池寬度左右的距離。


    原因之二則是此刻兩人之間正有驚人的事在進行,所以看不到其他細微的事。女生似乎毫無來由地,一見到哥哥身影就哭了起來,哥哥看似跑近身邊掏出手帕在安慰她。兩人是站在巴士站,女生低頭用手帕搗著嘴巴、加上哥哥在她身旁不知所措的樣子十分引人注目。靠得不夠近看不清楚,不過大概是哭法讓周遭的人感到奇怪。


    一陣頭暈。


    絕對不可能發生在哥哥身上的事,現在在眼前發生了。


    夕子由地下道出口走上步道,繞圈似地沿著圓形交叉路口的步道朝八號站牌靠近。雖然心裏認為隻要別近到認得出長相就不會被人拆穿,不過為了小心起見,還是一邊裝成在看櫥窗一邊斜眼去看。哥哥的慌張態度稍微冷靜了幾分。大概是女生止住了哭泣。


    所以這女生就是之前看到的“伊裏野加奈”?


    現在還完全無法判斷。這女生就先叫她“愛哭的女生”,夕子這麽決定。


    夕子冒著危險往後迴頭,朝愛哭的女生直直盯了幾秒。


    從製服看來應該是園原中學的學生,不過那張臉完全不認得.


    而且還是個美女。


    至少在自己同年的一年級生當中沒有這張臉。三年級生也沒有。所以是和哥哥一樣的二年級生。


    對了,製服。


    明明是星期天,為什麽愛哭的女生會穿著製服。


    她心想,沒有人會穿製服約會吧?


    或許是自己胡亂瞎猜。不過這或許不是什麽色情的理由。有可能是這樣的劇情,那個愛哭的女生是新聞社的新社員,也就是水前寺新的手下,要到必須留意打扮的地方去取材之類的。沒穿製服的哥哥隻是陪同或帶路的人,都會情報誌上的紅圈圈未必就是今天要去的地方,這樣水前寺打電話來的事也能得到說明。


    隻是,這樣並不能完全錯開約會的可能。


    而且完全無法說明,為什麽愛哭的女生會哭。


    兩人開始移動。夕子心想還是先跟在後麵。


    因為人潮相當多,可以近距離的跟蹤。愛哭的女生拿著黑色四方型、附了很多口袋、大概是尼龍製的包包。看起來相當重,明明有肩背帶卻還是用左手提著在走。夕子心想,好像放小偷或間諜在用的七件道具的包包。怎麽看都不像女生在約會時會拿的東西。


    愛哭的女生邊走邊東張西望、左顧右盼。剛才還在哭泣的事就跟假的一樣,對周遭一切全都抱持著稀奇到不得了的態度,頻繁地駐足。觀看櫥窗還能理解,可是她對錯身而過的孩子、電線杆上麵張貼的紙條、形狀有點古怪的看板,什麽都有興趣,因此似乎不太說話。哥哥為了避免冷場正拚命在東拉西扯,這點從後麵就清楚看得出來。換個名字,“東張西望的女生”。


    從方位判斷,夕子確認兩人是往帝國座的方向在走。


    就在多轉個彎、就能看到電影院看板的時候。東張西望的女生似乎想到什麽重要事情,突然站住腳步、朝背後轉身。夕子完全慌了。


    有一瞬間,和東張西望的女生四目相望。


    夕子毫不遲疑、迅速奔入位於一旁的小鋼珠店。


    ——被發現了!?


    又不是被哥哥看到,不要緊。自己對自己這麽說。隻是逃入的場所不太妙。小鋼珠店的四周全是玻璃,除非躲到店後麵,否則從路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東張西望的女生說不定會帶著哥哥迴來確認自己的身份。不過到店後麵有點可怕。店內雖然感覺時髦且漂亮,不過聲音很吵,機台前麵坐的大人看起來又全像是銀行搶犯或綁架犯。爸爸不玩小鋼珠,夕子認為小鋼珠店裏的大人都是流氓。


    “喂。”


    夕子整個人跳了起來。


    “你在幹嘛?”


    是店員。黑色衣服一點也不合身。看起來像大學生。


    “我在躲人。”


    被東張西望的女生看到之後那份震驚還沒消除,腦袋還沒運轉到足以撒謊的程度。


    “幫我看看,出去後右手方向,那兩個人還在不在?”


    店員皺起眉頭“啊?”地一聲。被他的口氣嚇到,夕子不自覺地低頭說聲“拜托”。店員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哪兩個人?”


    “國中生。一男一女。男的穿牛仔褲t恤,女的穿學校製服。”


    店員盯了夕子一會,視線移向店後麵確認老板不在之後,把腳踏在自動門腳墊上。然後光露出半邊臉、朝著路的右手邊張望。


    “——還在不在?”


    夕子朝著店員方向探身似地問道。


    店員低聲迴答:


    “女的在講電話。”


    店員視線依舊盯著路的右手邊,對著夕子招手。夕子提心吊膽地走近。從身高頗高的店員身體下麵朝外張望,店員突然又把臉縮了迴來,用碩大的手按住夕子的頭。


    “等等。男的往這邊看。”


    大約十秒之後,店員再次往外張望。夕子跟著他的動作。


    “是那兩個吧?”


    在店員的下巴正下方,夕子應聲點頭。東張西望的女生站在離小鋼珠店大約十公尺左右的電話亭裏麵,背向著這邊,哥哥似乎在外麵等。換個名字,“打電話的女生”。


    “那些人是誰?欺負你的人?”


    要是坦白加以說明,恐怕是說來話長。


    “不是。雖然不是,不過不能讓他們看到。有一些原因。”


    店員嗯地應聲——


    “——不過還真奇怪。”


    “哪裏奇怪?”


    “那邊的電話常常故障。我剛剛才插了電話卡,原本想給朋友打電話。氣死人,原來已經修好了。”


    這次換成夕子嗯地應聲——


    “啊,不過我們學校的電話也是這樣。正門有三台電話,右邊那台常常故障。同班的小姬說是故意的,說是電話公司的陰謀。”


    這個時候,打電話的女生放下話筒走出電話亭,和哥哥一起快步往前。


    看來繼續跟蹤沒什麽問題。


    “我該走了。”


    店員隻有“喔”地一聲。


    “謝謝。”


    夕子走出小鋼珠店,邊走邊跳舞似地迴身道謝。小鋼珠店不全是流氓,也有好人。


    穿過人潮、迅速繞過轉角,來到了比之前寬廣幾分的道路。見不到兩人的影子。不過電影院的看板就在前麵,既然到了這裏,想必兩人的目的地就是帝國座沒錯。為了確認時間,這才發現自己忘了帶表,氣得大罵。不過應該就要十點半了。見不到兩人的影子,是因為他們加快腳步趕赴電影上映的時間。夕子也開始加快腳步。邊跑邊抬頭望著看板。“無軌道女孩、西行”。光看看板就清楚得到這是青春加格鬥動作片的印象。當成約會用電影實在不是聰明的選擇。連星期天客人都很少,售票口裏麵隻有雙頰泛著老人斑、介於“阿婆”和“老阿婆”之間的生物在打瞌睡。


    她站定一秒、大口吸氣、抹掉額頭上的汗。


    跑向售票口。在透明強化玻璃對麵有著仿佛從繩文遺跡挖掘出來的古老座鍾,指針指向十點三十二分。


    然後,有兩個聲音疊在一起。


    “學生票一張!”


    彼此都對對方聲音有印象。


    彼此都從售票口采出頭來,露出意想不到的表情。


    “噢,真是巧啊,淺羽!!”


    是水前寺。


    用無線電確認過後。


    “看來——”


    檟本低聲說道,似乎還挺樂的。


    “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有個巨大陰謀正在進行。”


    “或許早該料到會有這種事。”


    椎名真由美提出指責。


    “記得是你說的,有個雙人組在暑假期間於殿山山腰,針對第四停機坪加以監視。那對雙人組就是淺羽和水前寺吧?”


    “那個水前寺可不是笨蛋。他該不會二十八歲了吧?那副長相還若無其事地說什麽學生票一張,我要是售票小姐就絕對不信。”


    “真過份。說不定他自己私底下很介意。”


    檟本啪沙啪沙地抓頭,散了滿地的頭皮屑。其實他已經三天沒洗澡了。


    “——哎呀,這有一半算是讚美。要是腦袋裏的東西不行,看起來哪能像二十八歲。那家夥在升學調查表上認真寫著‘cia’,把教職員室弄得一團混亂。cia哪裏好啊?”


    “總比我們這裏來得好。升學指導最重要的是尊重本人的意願。對了——”


    “啥?”


    “他們倆在殿山埋伏的時候,為什麽沒有加以排除?”


    檟本露出見到下等生物似的眼神。


    “女人就是這樣。”


    “什麽意思?”


    “居然講出這麽俗氣的話。你聽好了,那可是後山的秘密基地。花了整個夏天,針對謎樣的園原基地加以監視。到附近田裏偷西瓜,對著情侶的車子丟鞭炮,喂食野生的狐狸,一件接著一件。”


    “那…那兩個人做了這些事?”


    “連我都想加入他們。坦白講,我在八月初的時候終於無法忍耐,真的想去加入他們,結果被木村那個白癡阻止。”


    “——算了,反正我是女人,而且還是白癡。”


    這時椎名真由美再度正色說道:


    “不過,這樣不太好吧?水前寺確實有他敏銳的地方,居然盯上第四停機坪,實在十分聰明。要是被他拍到照片或錄影帶,看你要怎麽處理?”


    “我可沒那麽蠢。你以為前一陣子,那艘反潛航空母艦為什麽會停在海峽那邊?”


    “——慢、慢著。怎麽迴事?”


    “噢,隻有在七月底的時候做過一次,讓狙擊機緊急迫降在第四停機坪。當時是清晨,那些家夥似乎沒發現。”


    “你、你居然為了那兩個人,把航空母艦也叫來!?”


    “是啊。然後還把manta整批移到那裏”


    “白癡啊!?你絕對有病!!”


    “——隻是——”


    睡魔似乎迴頭了,檟本的聲音失去氣力。躺平在座位上閉起了眼睛。


    “在那時候,那些該死的家夥跑來說要進行torch的測試。要是那兩個人不在後山,或許早就迴絕了——不過咧,實際上也是這樣。”


    “什麽是torch?”


    檟本微微張開眼睛。


    “叫什麽咧,正式名稱忘了。就是manta由超高空往母艦降落時所需的導航係統之類的,那時候是——那台改良型的發展型了bug fix版,大概就這一類。忘記都無所謂的東西,我隻記得事情徑過。”


    “該死的家夥,最近老來這種事。”


    “可是manta也是他們做的。”


    “加奈好可憐。跟白老鼠一樣。”


    檟本細聲歎氣。讓椎名真由美有種“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說”的感覺。這時無線電冒出“我是梶原”的聲音,檟本像身體被鞭子打到一樣爬了起來——


    “怎麽了?”


    “——呃、因為有交代過感覺不錯的話要通報,所以我來通報。”


    檟本想著,我有講過這種話嗎?淺羽夕子和水前寺邦博的闖入讓人有點興奮。完全趕走了瞌睡蟲。


    椎名真由美的眼神開始發光。從檟本手中搶走無線電——


    “感覺不錯是什麽感覺!?”


    “噢,就是頭在肩膀上這樣——”


    “可以進去嗎!?”


    無線電另一邊的梶原似乎正在苦笑。


    “——也是可以。我們掌握了西側後門。”


    看到椎名真由美急急忙忙扯掉安全帶,檟本猛然說道:


    “不要這樣。”


    “為什麽不要?”


    “被她發現就完了。”


    “不會啦!”


    “就算別人沒發現,伊裏野也會發現。要是她發作起來不想活了,從校舍屋頂往下跳,你就負責在下麵把她接住。”


    “難道你不想看?”


    檟本一臉疲倦地癱在座椅上。最後終於說道:


    “想看。”


    變成半強迫地被帶進來的局麵。


    因為夕子匆忙出門、忘記攜帶的東西,除了手表之外還有一件。


    就是錢包。


    基於這個原因,票錢由水前寺來出。不知道在想什麽,水前寺連導覽冊、可樂和爆米花都幫夕子買好。夕子問他為了什麽,水前寺嘿嘿嘿地笑著迴答說這也算是變裝的一種。


    於是夕子現在坐在小貓兩三隻的場內左後方座位。右邊是水前寺。熒幕上報導北方情勢的宣導影片已經結束、開始播放電影,不過水前寺卻對電影看也不看,用小型望遠鏡朝著並排在中央座位的兩顆後腦勺死命觀察。


    不但被帶進來,還和水前寺一起在電影院裏看電影。


    夕子覺得自己完了,隻能嫁給他了。


    哪裏是什麽巧合?水前寺早就算準了今天的事。哥哥和打電話的女生目的地是在這帝國座,會來看十點半的場,這些他一定打開始就知道,然後跑來售票口埋伏。然後那兩個人出現了,不過還跟了自己這個多出來的。


    “——誒。”


    水前寺依然盯著望遠鏡,“嗯”地迴答。夕子細聲說道。


    “你知道多少?”


    水前寺同樣細聲說道:


    “先來交換情報。不可隱瞞。從你開始。”


    “幹嘛啊!”


    “你手上的情報一定比較少。先聽你的會比較快。”


    夕子雖然哼了一聲,不過還是說道:


    “——從昨晚開始,哥哥就怪怪的。去他房間一看,找到電影時刻表上畫了紅圈的雜誌以及名為‘伊裏野加奈’的人的入社申請書。跟在哥哥後麵一看,他在站前巴士站和愛哭的女生會麵。那時愛哭的女生在哭。然後愛哭的女生變成東張西望的女生,再變成打電話的女生,最後到達這裏。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


    水前寺放下望遠鏡,轉頭望向夕子——


    “我確認一下,那個什麽女生指的是伊裏野特派員是吧?”


    夕子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指著並排在中央座位的左邊頭殼——


    “就是那個人吧?那個人就是伊裏野加奈?”


    “太大聲了。”


    夕子倒吸一口氣。不自覺地低下頭,窺視著中央座位那兩人的動靜。


    “你的情報挺有意思。入社申請書的事我是第一次聽到。伊裏野特派員會哭也很驚人。讓人難以相信。”


    “那換你了。”


    水前寺突然皺起了眉頭。然後再次舉起望遠鏡,探出身子。


    “喂,換你了。”


    “噓!”


    “好奸詐。”


    “他們兩個正在講話。”


    水前寺這麽說道。然後遞出單邊的內耳式耳機,夕子這才初次發現原來水前寺戴了那樣的東西。仔細一看,耳機線前端消失在水前寺放於隔壁座位的包包裏麵。


    夕子把耳機塞入耳朵。


    什麽都聽不見。不過和電源切斷的時候不同,感覺像是在聽無聲電話。


    “這是什麽啊?”


    “實況連線。”


    就在這時候,耳機清楚傳來哥哥的聲音。


    ——想睡嗎?


    然後就在夕子看著的前方,哥哥隔壁的頭搖動著。


    水前寺朝著眼睛瞪大的夕子瞄了一眼,用嘴角笑道:


    “為了準備這次的約會,昨晚我和淺羽特派員在簡餐店‘清水’舉行了秘密作戰會議。你在淺羽特派員房裏找到的雜誌,就是當時的資料。不過這次會議還有另一項重要目的,也就是在淺羽特派員的物品當中置入小型竊聽器。”


    “這件事哥哥他——”


    “他當然不知道。”


    好過份,夕子心裏想著。究竟把別人的約會當成什麽?


    ——覺得困的話就睡吧!


    又傳來哥哥的聲音。


    仔細一看,哥哥隔壁的頭搖動著,不過稍過一會卻又咕咚咕咚地打起瞌睡,最後終於低垂不動。


    然後那顆頭像被磁鐵吸引似地,慢慢倒向哥哥的方向。


    “噢噢!”


    水前寺發出了聲音。


    夕子同樣嘴巴半開地盯著。伊裏野加奈似乎終於睡著了,頭部緊靠著哥哥。雖然隻看得到頭不是很確定,不過身體大概有一半是依在他身上。


    水前寺簡直就像在場邊對拳擊手發出指示的裁判,握緊拳頭小聲呐喊。


    “淺羽特派員!這時就要啵下去!為了明天快啵!!”


    不過哥哥的頭卻紋風不動。


    應該過了頗長一段時間。夕子盯著哥哥紋風不動的頭,被連自己都不甚了解的情感狂濤翻卷著。哥哥正在猛烈掙紮,眼睛耳朵都已顧不到電影,這點可以明白。隻是——


    哥哥會啵下去?


    還是不會?


    自己是希望哥哥啵下去?


    還是不想?


    在這時候,傳來大門輕輕打開的聲音。


    因為外頭的光線射入,場內稍微變得明亮,然後很快便又轉暗。夕子不自覺地往後轉頭,見到剛進來的兩位客人坐在最後一排右邊的座位。長相和細部特征因為太暗了看不見


    ——很怪。


    她心裏微微地這麽想。


    覺得很怪的第一個原因。這部電影再怎麽說也是年輕人看的。場內人數稀少的客人看來幾乎全是國中生或高中生。可是這兩人看起來卻是成人,而且還是情侶。成人的情侶會來看這種電影?


    覺得很怪的第二個原因。場內疏疏落落,正中央的好位子還有那麽多空位,為什麽偏偏坐到最後一排。自己雖然也是坐在角落,不過那是因為背後有著和電影全然不同的目的——


    所以,那兩個人說不定也是這樣。


    譬如想摸黑做些色情的事之類的。


    呀~~~~~~~~~~~~~~~


    椎名真由美用檟本勉強可以聽得到的聲音拚命歡唿。然後還暗暗指著那不可告人的景象。


    “哎呀~~~~~~~~~~緊緊貼在一起耶~~~~~”


    “閉嘴!不要手舞足蹈的,裝作沒看見。”


    “可是你看那邊~~~~這樣的加奈我是第一次看到~~”


    “——噢,其實是睡著了吧。”


    椎名真由美的口氣突然間迴複冷靜——


    “你也這麽認為?”


    檟本微微點頭,幹脆地說道:


    “伊裏野不會耍這種小把戲。她缺乏這種智慧。”


    “——算了,也好。隻要相處和睦就好。”


    “倒是淺羽,那家夥是在看什麽電影。”


    “到電影院來看電影是有哪裏不對?”


    “笨蛋,電影本來就是次要的。不然幹嘛特地約來這種空蕩蕩又暗濛濛的地方。”


    “誒——不是啦,絕對不是。會這麽空蕩蕩隻是偶然,淺羽沒算計到這麽多。”


    “哎呀,這種藉口我不接受。管它是不是空蕩蕩,到口的肉居然不吃。上啊淺羽快上!至少也要啵一下!大膽地給他啵下去!”


    “淺羽不可能啦!不過年輕真好,等到再老一點,就連電車裏頭或是公園都不介意了。好純情啊——”


    檟本沒力地垂下了肩。隨著歎息仰望起黑色的天花板。


    “——哎。不能說人家。其實我也做過同樣的事。”


    “大姊姊最討厭人家說謊。”


    “哎呀,是真的。”


    “告訴你一件喜事。最近總務、會計、廣告的受害者要聯合組成告訴團來控告你。我非常期待,說不定會因為性騷擾而出現世界首次的死刑判決。”


    “你啊,木村那些人的話能聽嗎?再怎麽說,我也有過和淺羽同樣歲數的年代。”


    “沒有。你就是沒有。”


    “你第一次和男人接吻是在什麽時候?”


    在電影院的黑暗中,椎名真由美漲紅了臉。遠遠映著熒幕的反光,從側邊幾乎難以察覺。


    “你管我那麽多。”


    “那你可以不用說,不過我有自信比你要來得晚。你聽好了,我第一次和女人接吻,要忘也忘不掉——”


    “慢……慢著。免了吧,不用發表這種事。”


    “是在二十六歲的秋天。”


    椎名真由美陷入難言的沉默,然後——


    “嗯。”


    一聲。然後馬上接著——


    “可是我有聽說,忙完加奈的轉入工作後,大家不是去喝酒嗎?那時你不是還自豪說自己從以前就很受歡迎?”


    “搞什麽,這種事你居然還記得。不過那不是假的,我是很受歡迎。”


    “庭上——我抓到證據——被告為了掩飾自己過往的暴行而作出了矛盾發言——”


    “我被告白過無數次,甚至連隔壁學校的女生都會送來情書。不過我完全不理。就算沒有不理,還是不曾真正的交往。那時覺得跟女人黏粘來粘去的很遜——不過隻是自己的借口,其實是因為根本沒膽。”


    椎名真由美的眼神還是相當懷疑——


    “——沒膽又有什麽關係,對方都自己來告白了。”


    “大概是自我意識過剩吧?因為是鄉下,隻要和誰一起從學校迴家,隔天馬上就有謠言,會被朋友嘲笑,我死也不想這樣。我對被告白這種事真的很害怕,拒絕了對方還會哭。不過就因為我這樣持續拒絕,結果反而出現詭異的人氣。說什麽檟本和其他受歡迎的男生不同,不知道他真正喜歡的人是誰之類的。真是開玩笑,我肚子裏塞的可都是一些變態妄想。”


    明明是悲慘的過去,卻用帶著莫名歡樂的語氣說著。檟本的嘴角同樣帶著笑意。


    “我當然也有一兩個喜歡的女生。可是扭頭往教室後麵一看,我喜歡的那個正和其他女生一起安慰午休時間被我甩掉的家夥。我又怎麽樣也拿不出自己告白的膽量,於是就在猶豫不決之間被其他男生搶走。我是真的很煩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隻有我遇到這種事?結果因為惡性循環的結果,我變成了‘不輕易被女生打動、強硬又酷的我’,被狗屁不通的自尊心圍牆給困住了。最別扭的就是這個時候,到大學時期還無法解開這個魔咒。”


    “你大學念哪裏?”


    “當地的國立大學。父母說這樣才肯出錢。”


    “結果呢,出現什麽樣的救命女神?”


    “哎呀——超可愛的。”


    ——是哪邊的哪個人,叫什麽名字?


    椎名真由美本想這麽問,結果話到嘴邊就吞了迴去。


    直到目前為止的往事,檟本連一個具體的名字都沒提到。


    也就是說,檟本所說的是事實,當時檟本是個有自卑感的大學生也是真的。不過現在可就不同了。現在的檟本,恐怕是全亞洲最危險的男人。從裏到外收到各種不同封號,北方那些人想必也已掌握到他的存在,然後自己遠比檟本還要接近‘現場’。今天要是在這裏聽到檟本從前女人的名字,之後一旦落到誰的手裏,然後自白劑一打,目前已經結婚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幸福地居住在帝都八幡區上代三之六十五之二本名小鬆由希子的某人正要準備晚餐打開冰箱的時候,說不定蔬果室裏就會有暗藏的四公斤c4炸藥當場爆炸。這一行會發生什麽事根本難以預測。尤其最近更是這樣。


    “進了大學之後,周遭全是不認識的人。和國中升高中的時候不同,就像全國性的重新分班一樣。我覺得有種重生的感覺,於是就在基礎討論的課堂上和隔壁位子的女生說話,說好下迴一起去哪邊玩。這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約會。我拚死命想著到底要帶去哪邊才能讓她開心。不過因為就在老家,我也知道附近沒什麽適合約會的地方,加上我又沒車。我到現在還搞不懂自己當時在想什麽,約會當天我已經錯亂了,把那女生帶到當時自己最常出沒的地方。”


    “什麽地方?”


    “釣魚場。”


    “什麽?”


    “釣鯽魚的釣魚場。”


    “誒?”


    “沒想到卻很適合。對方一剛開始連餌都不敢碰,最後卻釣到兩條一尺左右的鯽魚,高興得不得了。就在兩個人帶著一身蛹粉氣味迴家的路上,那女生說下迴絕對還要再去。我心想,說不定對方沒把這當成約會。不過我可是那麽打算的,要是沒有那迴的成功,我想也不會有今天的我。”


    然後兩人沉默了一會,看著電影。


    “——所以二十六歲秋天的初吻,對象就是那個人?”


    “不是。那是另一個故事。”


    “喂,我們怎麽會扯到這裏來?”


    “說來說去還不是你害的。我說我懂淺羽害怕的心情,結果你就不信。你聽好了,我也有過為了女人流血奮鬥的時代,所以我有權這麽說。上啊淺羽,大膽地上啊!”


    這時候,主角宮本京子在絕對不大的熒幕裏頭發出了悲鳴。老舊的擴音器將那聲悲鳴化作非人類的慘叫聲,傳到了場內陰暗的角落。


    伊裏野的頭抖動了一下。


    她躍起似地離開了淺羽的肩。


    “你看,被吵醒了。”


    檟本一副用不著你說的模樣,仰躺在椅子上。或許是伊裏野突然間低下頭來,頭被椅背擋住了看不見。淺羽正努力在說些什麽。


    “在說什麽啊。”


    “你的睡臉比電影還要迷人之類的,至少也要這麽說。”


    急著將自己的事擺到一旁的檟本隨便說說,然後咯咯咯地笑道:


    “——對了。”


    他把擱在腳邊的黑色包包抬到膝蓋上。輕輕拉開拉鏈、揭開套子,陸續取出裏麵的物件。攜帶用無線電、筆記型電腦、連接線、兩副耳機。


    “喂,你想做什麽?”


    “不要轉頭、用眼睛看。這裏望過去十點鍾方向。水前寺就坐在後麵數來第三個、左邊數來第二個座位。”


    椎名真由美的口中輕輕溢出“啊”地一聲。眼睛隻顧著看伊裏野粘在淺羽身上,把這件事都給忘了。


    “——是嗎?那隔壁那個小不點就是夕子?”


    “因為隔壁是水前寺,看起來才小。其實身高跟淺羽差不了多少。”


    檟本忙碌地移動雙手。把耳機塞進耳朵,用連接線把無線電和電腦連在一起,立起調頻設備。


    “剛才梶原不是說過,淺羽身上發出詭異的電波?”


    “你不是也說叫他不要管?”


    “因為打擾到可就不好了。我想應該是水前寺幹的。他在淺羽包包裏偷偷塞了竊聽器,偷聽他們對話。機會難得,我們就來免費接收他的電波。”


    頻率在梶原的報告中已經知道。uhf398.605。市麵販售的竊聽器經常使用頻率都是六碼,這正是其中一種。換作平常的水前寺應該更加用心,這迴可是水準下滑。想必是沒時間大肆準備,隻好用市麵所販售的拿來湊數。那家夥昨晚也熬夜吧,檟本想到這裏就發出奸笑。


    耳機清楚傳來淺羽的聲音。


    ——這、這個,你在課堂上也經常打瞌睡。


    “猜對了——”


    “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聽。”


    檟本遞出第二副耳機的時候,水前寺突然站起身來。檟本和椎名真由美同時低頭。水前寺消失在標有“toilet”箭頭的大門內側,然後很快又迴來。


    哥哥正在說話。


    ——你是不是有在打工?所以才會弄到這麽晚。啊、不,沒什麽關係。我們學校雖然禁止打工,不過我有很多朋友在做。


    夕子一邊把下巴頂在前麵座位的椅背上、直直盯著哥哥的頭,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耳機裏所傳來的哥哥的聲音。這時水前寺從廁所迴來了。夕子的身體擋住了座位前麵的通路。她正想著不說“借過”自己才不讓路,沒想到水前寺卻直接在夕子左邊座位坐了下來。


    檟本立刻做出了決斷。


    “走了。水前寺發現了。”


    “咦?啊、慢著——”


    椎名真由美攔住了從耳朵裏麵拔出耳機、迅速收起筆記型電腦的檟本。


    “慢著,怎麽迴事?”


    “水前寺換了座位。水前寺原本坐在淺羽妹妹的右邊,從廁所迴來之後這迴換到了左邊。”


    “——所以呢?”


    “有問題。一般不會這樣。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淺羽,幫我拿那邊座位上的包包。”


    夕子不理。


    “淺羽——”


    “自己拿。”


    “快點啦!動作盡量自然一點。”


    夕子一臉訝異,嫌麻煩似地探出了身子、抓住水前寺包包的提帶。不過卻重到單手提不上來。於是用兩腳離地的離譜姿勢、實在說不上自然的動作將包包交給了水前寺。


    “裏麵放了什麽?”


    “無線電、備用無線電、掌上型電腦d相機、記憶式錄音機、放大型麥克風、夜視鏡、紅外線投光機、改造過的一般堿性電池七顆、還有啥咧?”


    水前寺深深坐進了椅子,緩緩開始動手。從包包裏頭取出電腦,用連接線和無線電加以連結。


    “你想太多了,這算哪門子理由,為什麽坐的位子不一樣你就那麽在意?”


    “也許他有什麽打算。換到左邊座位淺羽的妹妹就會擋住,水前寺的動作我們多多少少會看不見。”


    “那你說,他躲在夕子後麵想幹什麽?”


    “誰曉得。等曉得就來不及,到時看你怎麽辦。就算他沒發現,我們也待得太久了。時間差不多了。”


    “等一下啦,再等五分鍾,五分鍾就好。加奈好不容易醒了,兩人正要講話。聽聽他們在講什麽,這也算工作之一吧?”


    “從昨晚開始就很古怪。”


    水前寺將掌上型電腦藏在膝頭似地擺著,碩大的手在嬌小的鍵盤上麵飛舞。


    “這個區域交錯著詭異的秘密通訊。不但出動強力的擾頻器,發訊源頭是複數且不斷移動,訊號強度沒那麽強。一開始感覺通訊並不是那麽頻繁,在上午七點左右一度還停住了,到九點左右才又一一開始,到了十點通訊量突然暴增。說到十點,那是淺羽、伊裏野兩位特派員相約的時間。”


    夕子皺起眉頭——


    “——所以呢?”


    “也許在監視兩位特派員的不隻我們。”


    “可是——”


    也許隻是偶然。玩著無線秘密通訊、毫不相幹的玩家剛巧在十點左右熱鬧地開始通話。


    “還有另一個原因。暑假和淺羽特派員一起在園原基地後山埋伏的時候,曾經多次旁收到和這很像的秘密波長。恐怕是有組織在監視我們。帶著同副裝備的一群人,這迴盯上了淺羽、伊裏野兩位特派員。”


    什麽跟什麽啊?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哪裏的誰會有這種興趣——


    “——啊?”


    古怪雙人組。


    明明是成人還來看這種電影,而且還坐在角落的那對情侶。


    “對、對了,在那邊有——”


    “不要看。”


    夕子不自覺地想往四點鍾方向迴頭,卻被水前寺細小而尖銳的低語聲給製止。水前寺停下動作,用斜眼朝夕子一瞄,然後發出奸笑。


    “——你發現了。了不起,怎麽看出來的你不賴嘛淺羽夕子。下迴務必加入我們社團,隻是這麽一來‘淺羽特派員’就變成兩位。該怎麽辦?”


    “怎麽辦呢?”


    “‘哥哥’‘妹妹’的叫法也很無趣,直直和夕夕你覺得怎樣?像熊貓一樣,很可愛吧?”


    “不是啦!不是在說這個。我是說那兩個人。”


    如果真是這樣,那要怎麽辦?


    水前寺隻給了一句迴答。


    “加以爆破。”


    聽起來不像玩笑。


    “那兩個人的身份要是和我所想的一樣,那麽想必我們的存在、以及我們在淺羽特派員身上裝設竊聽器的事全都知道。剛才我裝成要去廁所稍微瞄了一下,感覺他們好像從包包裏頭拿出了東西、偷偷摸摸地在做什麽。我想恐怕是用自己的無線電,在旁收從我方竊聽器所傳出的電波。要想甩開旁收、同時毀掉他們難得的竊聽機會,方法隻有一個。就是這樣。”


    水前寺將手伸進包包,切斷了竊聽用無線電的電源。夕子的耳機隨著“嗶”一聲電子音陷入了沉默。


    “從現在開始,我要針對和竊聽器同樣頻率輸入強力電波,把他們的接收器給燒斷。耳邊肯定會聽到驚人的噪音,說不定線路還會冒出火花。要是那兩個人驚跳起來就代表我們‘完全猜對’。你聽好了,夕夕,你的任務就是事先盯緊全場。確認除了那兩人之外還有沒有誰跳起來,然後支援撤退工作。事情開始之後直接抓著包包,往那邊的門落跑。在路的另一旁有咖啡店,我們就在那裏會合。要是等了三十分鍾我還沒有出現,那就告訴淺羽特派員說‘在老地方藏了信件’。有沒有問題?”


    “——不要叫我夕夕。”


    “了解。”


    “要是騷動起來,我想會被哥哥他們發現。”


    “應該會吧。不過被他們發現騷動倒無所謂,發現在那裏的人是我們可就慘了。請遵照指示行動。”


    “什麽都要我做,真奸詐。那你要做什麽?”


    “馬上你就知道。”


    在電影院的黑暗中,水前寺露出無敵的笑容。從包包裏麵取出附有閃光燈以及自動快門的小型相機。確認了電池還有沒有電、底片是不是忘記裝。


    然後把寫著“園原電波新聞”的臂章掛在手臂上。


    過了好一段時間,伊裏野才應聲點頭。臉頰還紅紅的。


    因為時間隔得太久,自己到底在最後問了伊裏野什麽問題,連淺羽自己都想不太起來。


    “啊、呃—”


    “對了,你在打工。是什麽樣的打工?”


    如果要說這麽問有什麽打算,當然是因為淺羽想到同樣的地方打工。管它會不會弄到很晚,甚至不收打工費用都沒關係。


    “基地的工作。”


    伊裏野這麽迴答。表情非常僵硬。不過淺羽並沒有看到。淺羽本來就不是可以在極近距離一邊直視著女生的臉、一邊講話的高手。我會不會太囉唆了、要是說太多會不會給別人帶來困擾、不過應該沒關係吧、反正附近座位都沒有人,心裏想的全是這些散亂的思緒。


    ——基地的工作。


    散亂的思緒重新聚焦在別的事情上麵,變成了水前寺的臉。


    “那我也可以做嗎?”


    會這麽問,絕對不是因為水前寺的緣故。


    “那不行。”


    伊裏野立即迴答。


    “絕對不行。”


    而且還是連發的拒絕。


    空氣變得凝滯。伊裏野為什麽非得用到如此強硬的說法,淺羽自然不會明白。因為不明白,所以心情萎靡。越是不明白,越是覺得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麽招惹伊裏野討厭的話。話頭接不下去,淺羽失去繼續說話的勇氣、陷入了沉默。那份沉默這迴反倒逼迫著伊裏野。她側眼瞄著淺羽的模樣,咬著嘴唇,兩手在膝蓋上麵交錯糾纏。


    伊裏野正想說些什麽。


    這時候,熒幕裏切換成夜景,場內的陰暗更加深了一層。


    然後,就像等著這個時機一樣,淺羽和伊裏野背後響起女人的慘叫。


    那聲慘叫並不是恐怖電影似的慘叫,而是遭遇到意想不到情況時的驚聲叫喊。感覺並不是那麽迫切、而且也不是很大聲。事實上,在當時場內寥寥可數的客人當中,馬上轉身的隻有半數左右,其中並不包含淺羽和伊裏野。而那半數之所以轉身,並不是因為期待看到什麽大事。反正不是醜女被色狼摸到胸部、就是粗心的人被可樂潑到膝蓋之類


    可是,那轉身的半數卻見到了相當意外的場麵。


    首先是電影院的黑暗,接下來是從放映室窗口射向熒幕的光束。


    在黑暗之中,有男人。


    還有女人。


    兩人都已經從座位上起身,男人抓著女人的手,像拖拉似地由左手後方的門正要逃到場外。


    然後,有第二個男人。


    他是身高六尺的高個子。單手拿著板擦大小的什麽東西,尾隨正要逃走的男女,一一踏過沒有客人的座位,用驚人的氣勢往前突擊。


    其實當場還有第二個女人。正確說法應該不是“女人”而是“女生”,胸口摟著看似很重的包包,顛顛倒倒地撲向右手後方的門。不過這件事誰都沒有發現。因為第二個男人的行動過於唐突,簡直就像趕赴戰場的兵士,所有人全都被那份眼底的震撼奪去了注意力。


    往前突擊的第二個男人發出嘈雜的腳步聲,所有場內的眼睛終於全部迴過頭來。


    不過第二個男人腳程相當強健。就在身影映入淺羽和伊裏野眼中的時候,第二個男人已經站在獵物眼前。就像鎖定了跨越最後一排座位、正想從門邊溜走的男女一般,他用板擦抵住了臉。


    是相機。


    閃光燈連續劃破黑暗。


    時間點相當微妙。目標男女已經位在門外,第二個男人用十分勉強的姿勢站著持續按動快門。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將男女的身影攝入相機。關於這一點,想必連第二個男人自己都不確定。


    所有的事,全都發生在放映機的反光裏麵。


    然後閃光燈的閃光讓場內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全都暫時失明。


    淺羽不自覺地閉上眼睛,再次張開眼睛的時候,事件的主角們已經全部退場。眼前仍是電影院的黑暗,從放映室窗口射出的光芒閃耀著灰塵顆粒,唯一一點,就是左手後方的門出現微微的搖晃。


    “——剛…剛才是怎麽迴事?”


    淺羽望著伊裏野。


    伊裏野也用“我不知道”似的表情,微微歪著頭。


    場內的低語聲突然變大。誰在說著“有燒焦味”。


    放映機停止。場內終於亮起了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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