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化一十三年冬,大雪如鵝毛紛飛,時近年關,街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紮眼的人,長長的淩亂的頭發又髒又糟,就好像破舊的麻繩一般不堪入目,辨不清性別。隻低垂著腦袋,背靠著牆角一動不動,像是被凍死了一般。


    “喏,給你吃。”一道童稚的聲音驀然響起,紅通通的小手捧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粥,這會兒站在那乞兒跟前,眨著晶亮的眸子。


    白粥的香味飄散,餓了幾天的人下意識地咽了下口水,動了動已經有些凍僵硬了的手指,伸手正要接過,那一碗熱粥便被打翻在了眼前。


    “你個敗家玩意兒的,娘排了這麽久的隊才舀到一碗,你倒好居然給乞兒吃。這人髒兮兮的也不知有什麽病,傳染了怎麽辦,一會兒沒看著就亂跑,跟娘再迴去排隊。”一名婦人立馬抓起小孩兒的手,連聲數落著,順帶狠狠地瞪了牆角的乞兒一眼。


    “娘,我不愛吃白粥。”小孩兒被他娘拽著,尤作反抗。


    “喲,還挑,我還告兒你了,今晚咱一家子就喝白粥。四喜樓重新開張,白粥不要錢,你趕緊給我去湊份兒。”


    四喜樓!望著灑了的白粥的乞兒驀地抬眸,直直瞪向婦人離開的方向,隨後費勁兒起身,急切地跟了上去。


    簇新的樓宇張燈結彩,門庭若市,八仙桌一字排到樓外的巷子口,紮著紅綢的禮擔擠在門的一側,有專人記錄著。來來去去的“恭喜恭喜”,滿城滿街的“鍾姑娘大喜”,聲勢一時無兩,天下皆知禦膳鍾家現由鍾芙當家。


    “還是二姑娘本事,這麽快就讓四喜樓起死迴生。關了這麽久,我可一直惦記著那道龍井竹蓀,秦越的手藝比不上鍾老,就這道學得最地道,今兒得好好解解饞。”


    “是啊,四喜樓也算是雲過天晴了,鍾鴻飛病倒後一連串兒的黴事,那位鍾家大小姐接了掌管後更是不堪,連給對手下毒的陰招都做得出來,真是最毒婦人心。聽說欠了錢莊好大筆錢,為了還債不知廉恥地勾引秦越,想套出鍾老的食譜去變賣,秦越不同意還反咬一口,簡直道德敗壞,我還以為鍾家要完了呢。”


    “難怪鍾鴻飛一病不起,出了這麽個女兒麵兒都丟盡了。”


    “是啊……”


    幾名老兒說著進了酒樓,乞兒站得不遠,聽得清清楚楚。倏地攥緊雙手,指尖劃破手掌,卻感覺不到一絲痛楚,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瘮人的笑容。


    兩個月前,父親病倒,她不得已接手四喜樓,替父親出麵打理生意。奈何她向來居於深閨,喜的是琴棋書畫,而非黃白之物,對於家裏的生意並不上心。鍾芙自小與她親厚,也時常跟在父親身邊學習,對她幫助良多,索性就將生意交予她管理,自己則在需要之時走走過場便是。


    因為父親生病的緣故,她與賀國公府大公子的婚期就往後延了。賀公子體貼,愈發照顧,她有心交付,寫下字條與其商之未來,卻不料那晚在玉蘭苑後院出現卻不是賀雲戟,溫潤公子不知怎的就變成了腦滿肥腸的秦越,秦越獸性顯露,強行輕薄,她以死相逼才得以逃過一劫。


    隻是若知道事情後來的走向,倒恨不得那時死了才好。


    黑白顛倒,她成了為一本食譜,恬不知恥爬上掌勺大廚的床勾引未遂的當婦。未婚夫撞破時震驚嫌惡的眼神,眾人鄙視中帶著各色意味的審視,秦越在眾人麵前說的那一聲大小姐自重,她就落到了百口莫辯的境地。


    未過兩日,在她還想著挽迴之時,卻爆出與四喜樓不對盤的酒樓大批客人中毒的事情,而線索指向的卻是她。一夕之間,她從道德淪喪的蕩婦變成了蛇蠍心腸的毒婦,關進牢獄飽受皮肉之苦。


    她在牢裏被嚴刑逼供,度日如年,卻還抱著一絲希望。賀公子對自己有誤會能理解,妹妹一定會來的,屆時再好好解釋她沒做過的事情,相信她一定會幫自己的。就這麽等了不知多久,直到皇太後壽誕,赦免出獄,她就成了如今這幅模樣。


    鍾府守門的人攔著不讓她進,多做糾纏後甚至出手傷人,她隻能流落街頭。短短兩日,她便聽到了許多,在她被關起來的這段時日裏,鍾芙擔起了家裏的生意,還做得井井有條,父親稍微清醒了些,得知她的作為後怒火攻心又昏迷了一次,醒來便將她從族譜中劃了出去,斷絕父女關係,對外宣稱鍾芙為嫡長女,鍾家隻有一個女兒。


    眾口鑠金,她什麽都沒做卻好像壞事做盡,遭世人唾棄。接連的變故的確讓她慌了神,隻是久了也漸漸察覺些不對勁來,那些莫須有的罪名被言之鑿鑿地公之於眾,每一件都能說出與她相關的一二來,若說不是親近之人刻意栽贓她決不信……


    餘光裏,有人駐足而立,一身絳紫色長裙,繡著富貴的牡丹,水綠色的絲綢在腰間盈盈一係,完美的身段立顯無疑。重寧與她的視線對上,就見她微變了神色,急急走近拉著她走到了無人處,那抹驚訝消逝於無,取而代之地是一副重寧說不上來的複雜神色,上下打量著,不緊不慢,似乎是慢慢欣賞。


    鍾寧心底漸涼,隻是還未開口,就聽得她先發了聲兒,“姐姐這麽快出來了,妹妹我都快認不出你來了。”


    “芙兒,我想見爹一麵,看在……我們姐妹一場的份上。”鍾寧斂了眸子,沉聲低語道。


    “姐妹一場?”那人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哼笑了一聲,向後小退了一步避開她伸過來的手,取出一方繡帕掩住了鼻子,蹙眉嫌惡道,“你想多了姐姐,這裏麵沒有一點誤會,欠款的條子是我騙著你簽的,那晚後院之約,早就對你懷有心思的秦越也是我找來的。”


    “是我叫人把你給賀公子的條子改了時間,正好讓賀雲戟能看出好戲。說來他若是真的愛你,便會信你,可他如此姐姐也該明白他的心思了。對了,就連天香樓中毒也是我的手筆,為了看到你今日的樣子我已經籌劃很久了呢姐姐。”


    “還以為你會老死在牢裏的,嘖嘖,我還特意吩咐人好好照顧,真是可惜了呢。”


    看著重寧不置信的模樣,鍾芙挑了眉梢愉悅道,“還有,這次見了不知下次是什麽時候,順帶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賀國公府與鍾家婚約效力還在。”女子看到對麵之人眼裏亮了亮,嘴角揚起一抹惡劣笑意,“不過,出嫁的那個是我。”


    所有的光亮一瞬覆滅,來之前不願承認的猜測這一刻全部被證實,看著她臉上沒有半分作偽的欣喜神色,想到的卻是自幼年以來相處的點滴,未嚐沒聽過那些世族裏的齷齪,隻是自己繼母慈愛,妹妹貼心,一家和睦,從未有過爭執任何,緣何會如此?


    鍾寧凝著她,喃喃問道,“為什麽……”


    女子的笑意一頓,隨即莞爾,與她有一絲相似的麵龐上流露出一抹怨懟,“知道麽,我最討厭你清高得不可一世的樣子,卻偏偏誰都圍著你轉。小時候爹喜歡你,什麽好的東西都是留給你的,外頭的人隻道鍾家大小姐如何如何,無論我如何努力,卻總是活在你的陰影下。”


    “長大後,賀公子喜歡你,得到你一記笑容都能高興許久,可你卻總是一副淡然模樣渾不在意。如今你在他眼裏就是殘花敗柳,我鍾芙才是他的良緣,堂堂的賀國公府怎麽會要一個破了身子的女人,這就是你為何屢次上門求助都見不到人的緣故,哈哈哈。”


    “我求而不得的東西你總能輕易擁有,又不珍惜。既然問題根源在你,我隻能……毀了你。”


    “往後提起鍾家,大家能想到便隻有我鍾芙,而以前那個無比風光的鍾寧會像隻喪家之犬一樣苟活於世。嘖,想想就讓人愉快,現在我倒是希望姐姐能夠長命百歲,福壽康寧。”


    ……


    雪下得越來越大,街對角一頂大紅轎子搖晃著抬到了四喜樓門前,風吹起轎簾一角,露出女子一側容顏,仔細看與乞兒的有一分相似,溫潤如玉的公子站在轎子前,伸手將她扶了出來,細心係上裘毛披風,低聲耳語著什麽,惹得女子一陣嬌笑。


    冰冷的寒意鋪天蓋地襲來,而這比不過她心頭的絕望和淒涼。手中攥緊了一截竹尖,對著那人忽的鼓足全身的力氣衝了上去,滿目恨意。


    然在距離不到一尺之時,一聲馬兒狂躁的嘶鳴聲驀地響起,未待她看清,便察覺到一股唿嘯而至的勁風,隨後身子被重重地向上拋起,一股痛意自五髒六腑彌漫開去,恍惚中看到眾人驚慌的神色,以及被那人牢牢護在懷裏的女子訝異過後嘲諷的笑意。


    “二小姐,我……我來送菜,這馬兒路上受了驚……他,是他突然衝過來……”一名粗布衣裳的男子緊張地解釋,滿是慌亂神色。


    “賀大哥,這人好可憐。”女子扯著溫潤公子的袖子,眉眼之間盡是悲憫之色。


    男子清俊臉上神色愈發柔和,撫著她的後背安撫道,“隻是一名乞兒,芙兒心善不忍,我讓人厚葬便是。進去吧,這般死相太過難看了,省得夜裏噩夢。”


    “嗯。”


    喉嚨裏翻湧出大量腥鹹的液體,順著嘴角蜿蜒而下,在雪地上積成大片殷紅。乞兒髒汙的臉上一雙漆黑的眸子卻是湛亮,正好對著二人離去的背影,漸漸黯淡下的眸子忽的迸出強烈的恨意。


    為什麽我要死了,而你們卻還活著。似乎所有的痛苦都達到了頂點,痛到極端,心頭開始彌漫起恨意,毀天滅地一般折磨著她的神經。


    鍾寧,爺爺親自取的名字,寓意福壽康寧,卻要辜負了,好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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