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人參燉的雞,還在冒著熱氣。


    幾樣下酒菜是一小碟炒豬頭肉,一碟蜜炙火腿,一碟油爆鮮蝦,一碟新切冬筍,一碟風雞拌魚,一碟幹爆鰭鱔。


    竹葉青也溫得恰到好處。


    北方人喝酒也有很多講究,不但黃酒花雕溫熱了喝,白幹竹葉青也一樣。


    葉開已三杯下肚,深夜中的激戰,傷口中的膿血,仿佛都已離他很遠了。


    上官小仙正在看著他,抿著嘴笑道:“要脹死你,好像並不容易。”


    葉開沒有開口,他的嘴沒空。


    上官小仙道:“你的菜雖然吃得很快,酒卻喝得太少。”


    葉開用眼睛瞟了她一眼,道:“你究竟是想脹死我,還是想灌醉我?”


    上官小仙道:“我本來是想嚇死你的。”


    葉開道:“哦?”


    上官小仙道:“你明明知道那附近的人全都看見你跟宋老板交手,居然還敢在那裏溜來溜去,你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葉開道:“你怕我被人認出來,捉將官裏去?”


    上官小仙道:“不管怎麽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何必去惹那種麻煩。”


    葉開道:“所以你就先扮成個捕快把我抓走?”


    上官小仙道:“其實我也有點怕。”


    葉開道:“你怕什麽?”


    上官小仙道:“怕遇見真捕快。”


    葉開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世上居然也有能讓上官幫主害怕的事。”


    上官小仙也歎了口氣,道:“我害怕的事又何止這一件。”


    葉開道:“你還怕什麽?”


    上官小仙道:“還怕葉幫主。”


    葉開道:“葉幫主?”


    上官小仙嫣然道:“花生幫的葉幫主是誰,難道連你自己都忘了?”


    葉開大笑。


    他大笑著舉杯,一飲而盡,忽然問道:“以你看,是花生好,還是金錢好。”


    上官小仙笑道:“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一文錢就可以買一大堆花生。”


    葉開道:“可是花生至少有一點比金錢強。”


    上官小仙道:“哪一點?”


    葉開道:“花生可以吃。”


    他剝了顆花生,拋起來,用嘴接住,慢慢咀嚼,又喝了口酒,道:“你若能用你的金錢來下酒,才真的算你有本事。”


    上官小仙微笑道:“你說的話好像總是很有道理。”


    葉開道:“當然。”


    上官小仙道:“可惜你忘了一點。”


    葉開道:“哦?”


    上官小仙道:“沒有錢,酒也沒有了,花生也沒有了。”


    葉開想了想,終於承認:“你說的話好像也不是沒有道理。”


    上官小仙笑道:“當然。”


    葉開道:“可惜你也忘了一點。”


    上官小仙道:“哦?”


    葉開道:“隻有錢還是不夠的,金錢並不能真的使人快樂。”


    上官小仙連想都沒有想就已承認:“所以我一直都在找。”


    葉開道:“找什麽?”


    上官小仙看著他,美麗的眼睛溫柔如春水:“找一樣真正能讓我快樂的東西。”


    葉開冷冷道:“除了‘金錢’之外,這世上還有什麽能讓你快樂?”


    上官小仙道:“隻有一樣。”


    葉開道:“一樣什麽?”


    上官小仙道:“花生。”


    葉開笑了。


    他又剝了顆花生,笑道:“你又忘了一點。”


    上官小仙道:“哦?”


    葉開道:“金錢和花生並不是好搭檔。”


    上官小仙道:“釘子與錘子也不是好搭檔。”


    葉開同意。


    上官小仙道:“可是它們在一起的時候,彼此都很快樂。”


    葉開道:“彼此都很快樂?”


    上官小仙點點頭,道:“因為沒有錘子,釘子就完全沒有用,沒有釘子,錘子也不能發揮所長。”


    她微笑著道:“一個人若不能發揮所長,就等於是個廢物,廢物是絕不會快樂的。”


    葉開也同意。


    上官小仙道:“所以它們隻有在一起,才能得到快樂。”


    她凝視著葉開,葉開卻避開了她的目光。


    他在逃避?


    上官小仙慢慢道:“我知道你心裏一定也很明白,我說的話絕對有道理。”


    葉開不能否認。


    上官小仙道:“現在多爾甲、布達拉和班察巴那都已死了,四大天王已去


    其三,魔教縱然還沒有完全被毀滅,也已一蹶不振。”


    她春水般的眼波,又變得釘子般尖銳。


    但她卻不是釘子,她是錘子。


    “魔教一倒,放眼天下,還有哪一幫、哪一派能和我們爭一日之短長?”


    “我們?”


    葉開沒有笑。


    “我們。”上官小仙也沒有笑,“現在金錢加上花生,所代表的意思已不隻是快樂而已。”


    葉開在咀嚼著花生。


    花生是被咀嚼的,釘子是被敲打的。


    可是,若沒有人咀嚼,花生也一樣會腐爛;若沒有人敲打,釘子也一樣會生鏽。


    生命的價值是什麽?


    花生豈非一定要經人咀嚼,釘子豈非一定要被人敲打,然後它們的生命才有價值。


    葉開似乎已被打動了。


    上官小仙柔聲道:“我知道你心裏一定認為我想要你做釘子。”


    葉開道:“你不是?”


    上官小仙道:“你應該看得出,我並不是個很可怕的錘子。”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柔軟如絲緞。


    葉開歎了口氣,道:“你的確不是,隻可惜……”


    上官小仙道:“隻可惜花生和金錢之間,還有個鈴鐺?”


    葉開苦笑。


    上官小仙道:“丁靈琳的確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我若是男人,我也會喜歡她的。”


    葉開道:“你不是男人。”


    上官小仙道:“我至少並不討厭她。”


    葉開道:“真的?”


    上官小仙道:“我若討厭她,為什麽要帶你來跟她見麵?”


    葉開盯著她,道:“為什麽?”


    上官小仙輕輕歎息了一聲,道:“因為我現在已明白,像你這樣的男人,絕不是一個女人能完全占有的,我已沒有這種奢望。”


    她凝視著葉開,眼睛更溫柔:“金錢可以打造成鈴鐺,鈴鐺也可以鑄成錢,我跟她為什麽不能變成一個人呢?”


    葉開又避開了她的目光。


    上官小仙道:“假如你也能把我跟她看成一個人,我們就一定都很快樂,否則……”


    葉開忍不住問道:“否則怎麽樣?”


    上官小仙歎道:“否則金錢、花生和鈴鐺,說不定全都會痛苦終生。”


    葉開終於迴過頭,看著她。


    又是黃昏。


    夕陽正照在窗戶上,豔麗如春霞,屋子裏燃著火,也溫暖如春天。


    她的眼睛卻比夕陽更美麗,更溫暖。


    也許春天就是她帶來的。


    一個能將春天帶來的女人,豈非已是男人們的最大夢想?


    上官小仙咬著嘴唇,道:“你好像從來也沒有這麽樣看過我。”


    葉開道:“我……”


    上官小仙道:“你很少看我,所以你根本沒有看清我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就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女人,所以才很少看我。”


    葉開承認。


    上官小仙的眼波中又露出幽怨,道:“我知道你一定會認為我是個很隨便的女人,有過很多男人,其實……其實你以後就會知道……”


    葉開道:“知道什麽?”


    上官小仙垂下頭,輕輕道:“你以後就會知道,你不但是我第一個男人,也是我最後一個。”


    這絕不是說謊。


    聰明的女人,絕不會說這種隨時都可能被揭穿的謊話。


    她當然是個絕頂聰明的女人。


    葉開的心似已融化,情不自禁反握住她的手,柔聲道:“用不著等到以後,我現在就已相信。”


    上官小仙的眼睛亮了,忽然跳起來,道:“走,我們去找鈴鐺去。”


    葉開道:“她……”


    上官小仙道:“她既然還知道躲到這裏來,神誌一定還沒有完全喪失,隻要我們好好地照顧她,她一定很快就會複原的。”


    葉開目中露出感激之色,看來他的確一直都沒有認清她。


    上官小仙道:“剛才我出去的時候,她已睡覺了,我就叫韓貞在那裏看著她。”


    葉開道:“錐子?”


    上官小仙嫣然道:“隻要你會用,錐子的用處很大。”


    葉開道:“你已能信任他?”


    上官小仙道:“他並不是個好人,可是我已經看出來,他絕不敢做背叛我的事。”


    他們喝酒的地方,當然就在冷香園。


    穿過角門,就是丁靈琳的小院。


    暮色已深了。


    院子裏和平而安靜,門是虛掩的,屋裏還沒有燃燈。


    他們穿過寂靜的小院,走到門口,上官小仙就放開葉開的手。


    她不但溫柔,而且體貼。


    女人的體貼,總是能令男人感動的。


    “她一定還在睡。”


    “能睡得著總是福氣。”


    上官小仙微笑著,輕輕推開了門,葉開跟在她身後,還沒有走進門,忽然發覺她整個人都已僵硬。


    屋子裏也是和平而安靜的,夕陽的溫暖還留在屋角,可是人已不見了。


    丁靈琳不見了,韓貞也不見了。


    上官小仙吃驚地看著空床,眼淚都已急得流了下來。


    葉開反而比較鎮靜,先燃起了燈,才問道:“你是叫韓貞守在這裏的?”


    上官小仙點點頭。


    葉開道:“他會不會離開?”


    上官小仙道:“絕不會,我吩咐過他,沒有我的命令,他絕不能離開半步。”


    葉開道:“你有把握?”


    上官小仙道:“他絕不敢不聽我的話,他還不想死。”


    葉開道:“可是現在他的人並不在這裏。”


    上官小仙臉色蒼白,道:“我想這一定有原因,一定有……”


    葉開道:“你想他是為了什麽走的?”


    上官小仙沒有迴答,也不能迴答。


    葉開道:“他不但自己走了,還把丁靈琳也帶走了,他……”


    上官小仙打斷了他的話,道:“丁靈琳絕不是他帶走的。”


    葉開道:“你能確定?”


    上官小仙點點頭。她並不是輕易下判斷的人,她的判斷通常都很準確:“她受的驚嚇太大,所以一直都很緊張,絕不能再受到一點刺激。”


    葉開道:“你認為這裏又有什麽事,讓她受了驚,所以她忽然逃了出去?”


    上官小仙道:“一定是的。”


    葉開道:“她逃走了,韓貞當然要追。”


    上官小仙道:“所以他們兩個人都不在。”


    葉開道:“他去追的時候,為什麽不留下點標記,讓我們知道他們的去向?”


    上官小仙道:“她的逃走一定很突然,倉促之間,他來不及。”


    葉開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麽。


    他一向不是那種一著急就會六神無主的人,他一向很沉得住氣。


    受到的壓力愈大,他反而愈能沉得住氣。


    上官小仙咬著嘴唇,道:“他既然已去追了,不管追不追得上,都一定會有消息迴來的。”


    葉開道:“嗯。”


    上官小仙道:“現在我們就算要去找,也沒法子找。”


    葉開道:“嗯。”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們暫時隻有在這裏等他的消息。”


    葉開道:“嗯。”


    上官小仙看著他,忍不住又道:“你好像並不太著急。”


    葉開道:“著急有沒有用?”


    上官小仙道:“沒有。”


    葉開道:“既然沒有用,我為什麽要著急?”


    他說得雖從容,臉色還是很難看,慢慢地坐下來,坐在**。


    ——既然有地方坐,為什麽不躺下去?


    他索性躺了下去。


    上官小仙卻已急得連坐都坐不住了,皺著眉道:“這地方太冷,我們不如……”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葉開忽然跳起來,就像是被人砍了一刀。


    燈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看來也像是被人砍了一刀。


    上官小仙從來也沒有看見他如此驚駭過,忍不住問道:“什麽事?”


    葉開沒有開口。他竟似連喉頭的肌肉都已僵硬,連聲音都已發不出。


    上官小仙走過去,走到床頭,一張美麗的臉,忽然也變了顏色。


    她忽然嗅到一種很奇特的氣味,一種令人作嘔,又令人戰栗的氣味。


    血的氣味。


    他們並沒有流血,血腥氣是從哪裏來的?


    是從床下來的。


    床下麵怎麽會有血腥氣,難道床下會有個死人?死的是什麽人?


    床並不重,一伸手就可以掀起來,這些問題立刻就全都可以得到答案。


    可是葉開沒有伸手。他的手已僵硬,連手指都已僵硬,他實在沒有勇氣掀起這張床。


    ——假如真有人死在床下,死的不是丁靈琳是誰?


    上官小仙卻已伸出了手。床下果然有個死人,剛死了不久,身上的血漬還沒有幹透。


    死的卻不是丁靈琳,是韓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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