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愈來愈濃了。


    妹妹一直都睡得很熟,姐姐輕輕地喘息著,眼簾終於也閉起,臉上還帶著疲倦而滿足的甜笑。


    西門十三看著她們,心裏忽然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愉快和得意,就好像他已將丁麟擊敗了一樣。


    “一個人總不能在每件事都得勝的,我也總有比你強的地方。”


    他微笑著,正想喝杯酒,車廂外忽然有人在敲門。


    是不是丁麟迴來了?


    車窗上的簾子已然拉了下來,他看不見門外是什麽人。


    “誰?”


    沒有迴應。


    西門十三遲疑著,終於忍不住推開車門。


    外麵也沒有人。


    外麵一片黑暗,冷霧剛剛從地麵上升起。


    剛才是誰在敲門?


    他拉緊了衣襟,再問,沒有迴應。那個一直在外麵望風的車夫呢?


    天氣實在太冷,他本不想離開這溫暖的車廂,可是一個人做了虧心事後,總不免會疑神疑鬼的。


    他終於穿上靴子,跳下車,四麵一片黑暗,寒冷而寂靜。


    那個穿著青布棉襖的車夫,躲在一堆稻草裏,頭枕著膝蓋,手抱著頭,似乎睡著了。


    剛才敲門的人呢,難道他聽錯了?


    他絕不會聽錯的。


    他的年紀還輕,眼睛和耳朵一向都很靈。


    這車夫也不知道是丁麟從什麽地方找來的,剛才真有人來過,他終於聽見一些動靜。


    西門十三走過去,正想推醒他問問。


    誰知道這車夫突然從草堆上彈起,淩空一個翻身,箭一般躥了出去,身手之快,雖然比不上丁麟,卻絕不在西門十三之下。


    西門十三竟沒有看見他的麵目,但稍微一遲疑間,這車夫的人影已消失在黑暗裏。


    冷霧淒迷,寒風如刀。


    他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決定先到車廂裏等丁麟迴來再說。


    車廂的門竟又關了起來,也不知是否他自己剛才隨手帶上的。


    嵌在車頂下那盞製造得很精巧的銅燈,還是亮著,柔和的燈光從紫絨窗簾裏透出來。


    西門十三實在很後悔,剛才本不該離開車廂的,他很快地走迴去,拉開車廂。


    然後他的心就沉了下去,整個人都怔在車廂外,連動都不會動了。


    車廂裏竟多了一個人。


    一個禿頂鷹鼻、滿麵紅光的錦袍老人,箕踞在他剛才坐的地方。赫然正是衛八太爺。


    那姐妹兩人還是蜷曲在角落裏,睡得更沉了。


    衛八太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刀鋒般瞪著他,冷冷道:“上來。”


    西門十三垂下了頭,跨上車廂,眼睛忽然瞥見剛才那個車夫竟已又迴到草堆上打盹了,連姿勢都沒有改變,好像根本就沒有動過。


    車廂很低,無論誰都站不直的。


    西門十三卻不敢坐下來,隻有垂著頭,彎著腰,站在那裏。


    衛八太爺冷冷地看著他,道:“你那好朋友呢?”


    西門十三道:“他已經進去了。”


    衛八太爺道:“什麽時候去的?”


    西門十三頭垂得更低,他無法迴答,也不敢迴答,因為他剛才根本就忘了時間。


    剛才他簡直連什麽都忘了。


    衛八太爺瞪著他,厲聲道:“他走了之後,你在幹什麽?”


    西門十三更不敢迴答。


    他早已知道自己做的事很有點見不得人。


    男子漢大丈夫,玩幾個生得賤的女人,雖然算不了什麽,可是在荒地裏玩朋友的女人,卻完全是另外一迴事了。


    衛八太爺冷笑道:“看來你真是色膽包天,難道你就不怕丁麟知道?”


    西門十三紅著臉,囁嚅著道:“我們……我們是好朋友。”


    衛八太爺怒道:“你們既然是好朋友,你怎麽能對好朋友做這樣的事,他若在背地裏搶了你的女人,你會怎麽樣?”


    西門十三不敢搭腔。


    衛八太爺道:“你若以為丁麟不會出手,你就錯了,這種事隻要是男人就一定會出手的。”


    西門十三隻有承認。


    衛八太爺道:“憑你這點本事,他一個人就可對付你八個,他知道了這件事後,若要對付你,你準備怎麽辦?”


    西門十三終於鼓起勇氣,喃喃道:“我想他大概不會知道。”


    衛八太爺冷笑道:“你想他大概不會知道,你憑哪點這麽想?”


    西門十三苦笑道:“我自己當然絕不會告訴他的……”


    衛八太爺打斷了他的話,道:“你雖然不會說,可是這女人呢?”


    西門十三道:“是她自己要的,她怎麽會告訴別人?”


    衛八太爺道:“你以為她真的看上你,所以才勾引你?”


    西門十三雖然不敢承認,卻也不願否認。


    衛八太爺道:“我問你,這兩個女人是不是你們從石家莊搶來的?”


    西門十三點點頭。


    衛八太爺道:“你難道以為她們很願意被你們搶走?”


    世上絕沒有任何人願意被人在半夜裏搶走的。


    衛八太爺冷笑道:“你難道還看不出,這婊子勾引你,為的就是要讓你跟丁麟爭風吃醋,她們才有報複的機會。”


    西門十三顯然還有點不服氣,忍不住道:“她也許……”


    衛八太爺怒道:“難道你還以為她是真的看上了你?你有哪點比丁麟強?而且,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就算生得再賤,也不會當著自己妹妹麵前,做這種事的。”


    西門十三不敢再辯了。


    衛八太爺道:“何況,你們剛才在車廂裏玩的把戲,我遠遠就聽見了,她妹妹又不是豬,你們就在她旁邊,她難道還能真的睡得著?”


    西門十三的臉色又變了,他忽然想到,這件事的確可能是她姐妹早已說好了的,所以丁麟才剛走,姐姐立刻就醒了,妹妹一直在酣睡,為的就是故意要使他們方便。


    他忽然發現,薑畢竟還是老的辣。


    衛八太爺忽又問道:“這兩個婊子是不是生長在石家莊的?”


    西門十三道:“好像不是,我以前也到石家莊去過,卻從未見過她們。”


    衛八太爺冷笑道:“果然不出我們所料。”


    他目光刀鋒般盯在這姐妹兩人身上,慢慢地接著道:“像這樣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連我都實在不忍看著她們死在我麵前。”


    姐妹兩人還是垂著頭蜷伏在那裏,鼻息還是很均勻,居然還好像睡得很沉。


    衛八太爺突又轉頭,瞪著西門十三,道:“所以你殺她們的時候,我一定會閉上眼睛的。”


    西門十三怔了怔,道:“我?”


    衛天鵬沉聲笑道:“不錯,你。”


    西門十三道:“我……我要殺她們?”


    衛天鵬冷冷道:“你若舍不得殺她們,我也可以讓她們殺了你。”


    西門十三臉色已發白,道:“但丁麟迴來時,若看見她們已死了,豈非……”


    衛八太爺打斷了他的話,道:“他看不見的。”


    西門十三道:“為什麽?”


    衛八太爺道:“死人是什麽都看不見的。”


    西門十三失聲道:“丁麟也得死?”


    衛八太爺道:“他不死,你就死。”


    西門十三看著他,終於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丁麟到這裏來的時候,已沒有打算要丁麟活下去。


    無論這件事是否發生,無論是否能探查出南海娘子的真相,他隻要一迴來,就得死!非死不可。


    所以衛天鵬才會跟到這裏來,那車夫當然也早已換成了他門下的人。


    西門十三看著他臉上冷靜而殘酷的表情,幾乎不能相信他就是那個性如烈火、胸無城府、粗野而暴躁的老人。


    他忽然間也像是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得比丁麟更徹底。


    西門十三忽然發現一個人若想在江湖中出人頭地,就好像都有幾種完全不同的麵目,就連他們身邊最親近的人,都很難知道他們的真麵目究竟是什麽樣子。


    衛天鵬刀鋒般的目光還是盯在他臉上,淡淡道:“等死比死還痛苦,你若真的有憐香惜玉之心,就不如讓她們快死來得快樂。”


    西門十三咬了咬牙,突然出手,中指指節凸起,以鷹喙拳擊向妹妹脊椎下的死穴。姐姐畢竟剛才還向他奉獻出火一般的熱情,他畢竟不是個心狠手辣的人。


    誰知就在這時,一直像是死一般沉睡著的姐妹兩人,突然同時翻身,手裏已多了對形狀奇特、碧光閃閃的彎刀。


    她們本來溫柔得就像是對鴿子,但現在的出手,卻比毒蛇還毒,比豺狼還狠。


    姐姐一翻身,腳已踢在他小腹上,手裏的彎刀,已閃電般去割衛八太爺的咽喉。


    西門十三疼得眼淚鼻涕一起流出,捧著小腹彎下腰時,妹妹已揮刀急斬他的左頸。


    衛八太爺臉上竟全無表情,竟似早已算準了她們有這一著。


    姐妹兩人的刀剛揮出,隻聽“叮,叮,叮,叮”四聲響,四柄刀的刀鋒都已被打斷。


    衛八太爺手裏已忽然出現了根一尺三寸長的短棍。


    短棍是漆黑的,暗無光華,也看不出有什麽奇特的地方。


    但那四柄寒光熠熠,百煉精鋼打造的彎刀,竟被它一敲而斷。


    姐妹兩人吃驚地看著手裏半截斷刀,幾乎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然後她們才感覺到手臂上一陣酸痛,連這半截斷刀都拿不穩了。


    衛八太爺冷冷地看著她們,冷冷道:“你們的隨身雙寶,還有一件為什麽不使出來?”


    姐姐忽然長長歎了口氣,苦笑道:“原來你早已看出了我們的來曆。”


    衛天鵬道:“哼。”


    姐姐道:“晚輩正是東海筷子島,珍珠城歐陽城主的門下,特來拜見衛八太爺的。”


    她看來並沒有驚惶恐懼的表情,隻不過對衛八太爺這個人好像很是尊敬。


    衛天鵬道:“你們是來拜訪我的?”


    姐姐道:“歐陽城主也早已久聞衛八太爺的大名。”


    衛天鵬道:“是他叫你們來的?”


    姐姐道:“正是。”


    衛天鵬道:“你們躲在石家莊,就是為了要等著看我?”


    姐姐道:“你老人家府上門禁森嚴,像我們姐妹這種人,想見到你老人家當然不是件容易事。”


    衛天鵬冷笑道:“所以你們就故意讓這好色膽小的登徒子看見你們,你們早已算準了他遲早一定會去找你們的。”


    姐姐的臉居然紅了,紅著臉笑道:“不瞞你老人家,我們實在也沒有想到他會在半夜裏去找我們的,他用的法子雖然不好,卻很有效。”


    衛天鵬突然大笑,道:“久聞歐陽城主的門下,都是聰明美麗的姐妹花,今日一見果然不假。”


    他仰麵而笑,似已忘了她們的護身雙寶還有一件未使出來。


    就在這時,姐妹兩人已又同時出手,隻聽“錚”的一聲,已有數十點寒星,從她們衣袖中暴射而出,暴雨般急打衛天鵬的胸膛。


    衛天鵬笑聲不絕,隻不過將手裏的短棍很快地畫了個圓弧。


    那數十點暴雨般的寒光,竟像是突然被一種奇異的力量吸引,投入了這圓弧,又是“叮叮叮”一連串輕響後,這數十點寒光就已全都被這根短棍粘住,就像是一群蒼蠅釘在一根鐵棒上。


    姐妹兩人又怔住。


    衛天鵬淡淡道:“我早已知道你們若不將這一寶使出來,是絕不會死心的。”


    妹妹忽然也長長歎息了一聲,苦笑道:“看來他們都看錯你了。”


    衛天鵬道:“哦?”


    妹妹道:“他們以為你已老了,以為今日之江湖,已是他們這一代年輕人的天下,但現在以我看來,你一個人就可以抵得上他們十個。”


    她垂著頭,用眼角偷偷地瞟著衛天鵬,眼波中帶著種說不出的溫柔崇敬之色。


    少女們隻有在看著她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時,才會有這種眼色。


    衛八太爺看來也仿佛忽然年輕了許多,微笑著道:“薑是老的辣,這句話年輕人都應該記著的。”


    妹妹垂著頭道:“我們剛才出手,實在是不得已的,我們姐妹都是可憐人,別人叫我們做什麽,我們就得做什麽,既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


    她說著說著,眼淚似已將流下。


    衛八太爺麵上已露出了同情之色,歎息著道:“我不怪你們,歐陽城主對門下弟子的手段,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


    姐姐恨聲道:“但除了你老人家這種大英雄外,可有誰會體諒我們的痛苦呢?”


    衛八太爺的聲音也變得很溫柔,道:“隻要你們說出你們的來意,我絕不會為難你們的。”


    姐姐道:“在你老人家麵前,我們也不敢說謊。”


    妹妹道:“你老人家當然也已知道,我們是為了葉開和上官小仙來的。”


    衛天鵬道:“為了這件事,珍珠城裏一共來了多少人?”


    妹妹道:“隻有我們姐妹兩個。”


    姐姐道:“歐陽城主的意思,並不是真的想要那些東西,隻不過要我們來看看,葉開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究竟有多厲害。”


    衛天鵬道:“你們很快就會看得到的,他很快就會來了。”


    姐姐道:“可是我們……”


    衛天鵬微笑道:“你們已經可以走了,以後有機會,隨時都可以去看我,用不著再躲在石家莊等。”


    姐姐也笑了,道:“以後我們一定會去拜訪你老人家。”


    妹妹立刻接著道:“我們一定會去。”


    姐妹兩人甜甜地笑著,轉身推開了車廂的門,跳了出去,就像是一雙剛飛出籠子的燕子。


    一直垂頭喪氣,站在那裏的西門十三,好像覺得很意外。


    他想不到衛八太爺會讓她們走,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兩聲很奇怪的聲音,就像是錐子刺入肉裏。


    接著,他又聽見兩聲尖銳而短促的慘唿。


    他忍不住迴頭去看,就看見一個穿著青布棉襖的人,正站在車廂外,用一條雪白的手巾擦錐子上的血。他手裏拿的,竟赫然真是一柄發亮的錐子。


    韓貞!


    西門十三直到現在才知道,把他們送到這裏來的車夫竟是韓貞。


    韓貞的鼻子是歪著的,鼻梁已被丁麟一拳打碎,這歪斜碎裂的鼻子,使得他臉上看來總好像帶著種奇特而詭異的表情。


    衛八太爺臉上卻無表情,忽然道:“兩個都死了?”


    韓貞點點頭。


    衛八太爺淡淡道:“看來你實在不是憐香惜玉的人。”


    韓貞道:“我不是。”


    衛八太爺目中露出笑意,道:“丁麟若知道你殺了她們,你的鼻子就更危險了。”


    韓貞道:“他不會知道。”


    衛天鵬道:“哦?”


    韓貞道:“死人是什麽事都不會知道的。”


    衛天鵬笑了。他喜歡別人學他說話的口氣。


    韓貞卻又道:“他走的時候,隻要我們等他一個時辰。”


    衛天鵬道:“他當然已將時間算得很準。”


    韓貞道:“什麽事他都算得很準。”


    衛天鵬冷冷道:“他的確是個很厲害的人,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年輕。”


    韓貞道:“年輕畢竟氣盛,所以他才會急著趕去。”


    衛天鵬道:“你確定他去了就不會走?”


    韓貞道:“他永遠不會走的。”


    衛天鵬道:“為什麽?”


    韓貞


    道:“死人是不會走的。”


    衛天鵬又笑了。


    韓貞道:“現在早已過了一個時辰,他還沒有迴來。”


    衛天鵬目光閃動,道:“所以他隻怕已永遠不會迴來了。”


    韓貞點點頭。


    衛天鵬沉吟著,徐徐道:“所以這個南海娘子,絕不會是假的。”


    韓貞同意:“能讓丁麟留下的人並不多。”


    衛天鵬的臉色忽又變得很陰沉,徐徐道:“青城山的墨白,珍珠城的歐陽,再加上南海娘子,這世上本來已沒有什麽事能打動他們的了,但現在他們卻都已出手。”


    韓貞道:“葉開若知道,一定會覺得很愉快。”


    衛天鵬道:“愉快?”


    韓貞道:“能夠要這些人出手,並不是件容易事,除了他之外,世上也許已沒有第二個人還能引動他們到這裏來。”


    衛天鵬沉默著,居然也承認。


    西門十三當然更不敢開口,但心裏卻更好奇。


    他忽然發覺每個人提起葉開這名字時,都會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無論是敬佩,是憎惡,還是畏懼,都表現得非常明顯強烈。


    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怎會有這麽大的魔力,這豈非令人不可思議?


    西門十三隻覺得自己很幸運。


    因為他不是葉開,他忽然發覺做一個平凡庸碌的人,有時也是件很幸運的事。


    衛天鵬沉默了很久,才徐徐道:“一年之前,我還沒有聽見過葉開這名字。”


    韓貞道:“一年前江湖中根本就沒有人聽見過這名字。”


    衛天鵬道:“但現在他好像忽然已變成了江湖中最有名的人。”


    韓貞道:“這個人崛起江湖,的確就像是個奇跡。”


    衛天鵬道:“要造成奇跡也不是件容易事。”


    韓貞道:“絕不是。”


    衛天鵬道:“他真的有傳說中的那麽可怕?”


    韓貞道:“他並沒有殺過什麽人,甚至根本就很少出手,江湖中沒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淺。”


    衛天鵬道:“也許這就正是他的可怕之處。”


    韓貞道:“但最可怕的,還是他的刀。”


    衛天鵬道:“什麽刀?”


    韓貞道:“飛刀!”


    他臉上忽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一字字接著道:“據說他的飛刀隻要出手,也從未落空過一次。”


    衛天鵬的臉色也變了,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話:“小李飛刀,例不虛發!”


    這句話本身就像是有種足以奪人魂魄的魔力。


    數十年來,江湖中從沒有任何人對這句話有過絲毫懷疑。


    更沒有任何人敢去試一試。


    甚至連昔年威震天下的少林四大高僧都不敢。


    二十年前,小李探花獨上嵩山,竟將武林中從未有人敢輕越雷池一步的少林寺,當作了無人之地,少林寺上下數百高手,竟沒有一個敢出手的。


    今日之葉開,難道也有那樣的威風、那樣的豪氣?


    就算他也有那樣的本事,珍珠城主和南海娘子的手段,也絕不是那些出家人能比得上的。


    衛天鵬徐徐道:“珍珠城遠在海外,城主歐陽兄妹武功之奇詭,就連昔年的百曉生都莫測高深,所以才沒有將他們列在兵器譜上。”


    韓貞道:“那也因為筷子島上的門徒弟子,都是同胞雙生的兄弟姐妹,就像是筷子一樣,從來分不開的,所以兵器譜上不列。”


    衛天鵬點點頭,道:“兵器譜上也不列魔教高手,但就連百曉生自己也不能不承認,若以殺人製勝的武功而論,魔教中至少有七個人可排名在兵器譜上的前二十人之內。”


    韓貞道:“魔教中人互相猜疑,自相殘殺,魔宮中的高手,據說早已快死光了。”


    衛天鵬道:“但是南海娘子千變萬化,魔功秘技,絕不在魔教四大天王之下。”


    韓貞笑了笑,道:“你老人家手裏這根十方如意棒,隻怕也可和昔年兵器譜上,排名第一的天機棒比一比高下了。”


    衛天鵬突然縱聲大笑,道:“葉開若知道我們這些人都在這裏等著他,他還敢來麽?”


    突聽一個人悠然道:“他一定會來的,因為他非來不可。”


    這聲音優雅而神秘,說話的人仿佛就在他們身旁,又仿佛在很遠。


    衛天鵬的笑聲突然停頓,臉色也變了,過了很久,才試探著問:“南海娘子?”


    “多年的故人,你難道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聲音仿佛更近,卻看不見人。


    衛天鵬額上似已有了冷汗,勉強笑道:“既已來了,為何不現身相見?”


    “你真的想見我?”


    “多年渴想,但求一見。”


    “好,你跟我來。”


    聲音仿佛又已到了遠方的黑暗中,黑暗中忽然亮起一點燈光。


    碧磷磷的燈光,就像是鬼火,在寒風中閃爍不停,卻還是看不見人。


    衛天鵬走近幾步,忽然拍了拍韓貞的肩,道:“你也跟我來。”


    西門十三總算坐了下來,心裏卻比剛才彎腰站著時還要難受。


    天地間仿佛已隻剩下他一個人。


    衛八太爺是他的師父,卻帶著那個多嘴的韓貞走了,好像根本已忘了還有他這麽樣一個人在旁邊。


    這世上竟似沒有一個人看重他,簡直就沒有一個人將他看在眼裏。


    ——一個人若連自己都輕視自己,又怎麽能期望別人看重你。


    他用力握緊了雙拳,心裏充滿了委屈和憤怒,他發誓要做幾件驚人的事,讓大家都知道西門十三並不是個沒出息的人,讓大家都跪在他麵前,吻他的腳。


    隻不過,要怎樣才能做出驚人的事呢?他根本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這使他又覺得很悲哀。


    ——不如還是找個地方去痛痛快快地大喝一頓,等到喝醉了時,就會覺得自己是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大英雄了。隻可惜這大英雄現在還是要去套馬趕車。


    他歎了口氣,沒精打采地站起來,忽然聽到車廂外有人說:“你一個人坐在這裏,也不覺得寂寞?”


    還是剛才那神秘而優雅的聲音,口氣卻比剛才更溫柔。


    西門十三突然覺得全身的寒毛豎了起來,失聲道:“你是什麽人?你在哪裏?”


    “我就在這裏,你難道看不見我?”


    車廂外,果然可以隱約看到一個人,穿著輕柔的長袍,烏黑的頭發披散在雙肩。


    西門十三全身都已冰冷,就像一下子跌入了個深不見底的冰洞裏。他已看見了這個人,看得很清楚。她的臉是死灰色的,輕柔的長袍上,鮮血淋漓,咽喉上還有個血洞,赫然正是剛才已死在韓貞錐下的那個姐姐。她那死灰色的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美麗的眼睛已死魚般凸出來,嘴角也帶著血跡,在黑暗中看來,更是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西門十三的腿已軟了,冷汗已濕透了重衣。他實在不敢再看她,但也不知為了什麽,目光竟偏偏無法從她臉上移開。


    “你看著我,我知道你一定會看著我的。”


    這本不是她生前說話的聲音,但這聲音卻的確是她發出來的。


    “我本來是真心喜歡你的,本來已決心永遠陪著你,但他們卻狠心殺了我,讓你孤孤單單的,沒有人陪伴。”


    聲音又變得淒涼而幽怨,那死魚般凸出的眼睛裏,竟似有兩行血淚流下來。西門十三隻覺得自己的心已碎了,剛才的恐懼,忽然又變成了滿腔悲憤。這世上畢竟還是有人看重他的,但這個人卻已死了,而且就死在他麵前,他卻隻有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


    “他們好狠的心,竟當著你的麵殺了我,他們根本就沒有把你當作人。”


    她的聲音更幽怨。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會讓我就這樣含冤而死的,你一定會替我報仇,讓他們知道,你並不是個膽小無用的懦夫。”


    西門十三握緊雙拳,慢慢地點了點頭,恨恨道:“我會讓他們知道的,我一定會讓他們知道。”


    “這裏有柄刀,你為什麽不去殺了他們?”


    半空中忽然有樣東西落下來,“叮”的一聲,落在地上,果然是柄鋒利的刀。


    “你隻要殺了韓貞和衛天鵬,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從此以後,絕沒有人敢再看不起你,我死在九泉下也瞑目了。”


    聲音又漸漸歎息,漸漸遙遠:“這是我最後的要求,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定要答應我……”


    聲音愈來愈遠,終於消失在淒迷的冷霧中。然後她的人就倒了下去。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


    西門十三突然衝出去,抓起了她的手,她的手早已冰冷僵硬,顯然已死了很久很久。但剛才的確是她在說話,地上的確有柄閃動著寒光的短刀。西門十三用他掌心已沁出冷汗的手,拾起了這柄刀。


    “你隻要殺了衛天鵬,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他的臉已因興奮而扭曲,但一雙眼睛卻是空空洞洞的,就像是死人一樣。他握緊了這柄刀,藏在衣袖裏,慢慢地走了過去。


    淒迷的冷霧,彌漫著大地,風更冷了。但他卻已完全不覺得寒冷,他心裏已隻剩下一個念頭:“用這柄刀去殺了衛天鵬。”


    無風無雪,卻有一陣陣暗香浮動,香沁心脾。碧磷磷的鬼火在風中閃爍,衛天鵬和韓貞走在積雪的小徑上。


    他們都知道,現在已到了應該閉著嘴的時候。應該閉著嘴的時候,他們就絕不開口。


    路很滑,雪已經結成冰,寬闊的園林中,隻有寥寥幾點燈火,疏若晨星。


    忽然間,前麵也出現了一點鬼火,一行十餘個白衣人,幽靈般跟在鬼火後,忽然間又全都消失。


    衛天鵬走出梅林,才看出前麵有一排低矮的平房,建築的形式很奇特。那些幽靈般的白衣人,想必已走了進去。


    就在這時,引路的鬼火也突然消失,風中卻又響起了那優雅而神秘的聲音。


    這次她隻說了兩個字:“請進。”


    走進去之後,才發覺這屋子非但不低,而且顯得特別高闊。地上鋪滿了嶄新的、一塵不染的草席,迎麵一副屏風上,畫著積雪的高山,鮮紅的花樹,看來不像是中原的風物。再看畫上的題字,才知道畫的是海外扶桑島上的景色,那鮮紅的花樹,正是扶桑的名種櫻花。櫻花雖也如梅花同樣鮮豔,卻少了梅花的幾分氣節,一身傲骨。


    這一排平房,顯然也是依照扶桑島上的形式建造的,屋子裏竟沒有桌椅,隻擺著幾張矮幾,幾上的青銅燭台,燭火低暗,屋角還燃著一爐香,香氣卻很濃鬱。正中的一張矮幾上,擺著個三尺高的觀音佛像,手拈楊柳枝,麵露微笑。


    兩個白衣如雲的絕色麗人,垂眉斂目,肅立兩旁,年紀較長的風華絕代,儀態萬千;年紀較輕的卻更美,美得超凡脫俗,美得令人不可思議。


    她們當然就是鐵姑和心姑。那些白衣人已盤膝坐在草席上,一個個臉上仍然全無表情,目光仍然凝視著遠方。他們的人雖在這屋子裏,卻完全不像是這世界上的人。


    香煙繚繞,屋子裏顯得說不出的神秘安靜。現在還不是開口說話的時候。


    衛天鵬也在草席上坐下,然後才看見屏風後有兩個劍眉星目,非常英俊的少年,傲然扶劍而立,劍鞘上還鑲滿了龍眼般大的明珠,每一粒都是價值連城、人間少有的寶物。


    他們不但麵貌極相似,眉宇間也同樣帶著種逼人的傲氣,竟似完全沒有將屋子裏這些人看在眼裏。


    衛天鵬和韓貞對望了一眼,心裏都已知道,這兩個少年一定是從珍珠城來的。又沉默了很久,這兄弟兩人中,身材較高的一人竟然問道:


    “南海娘子究竟在哪裏,既然叫我們來了,為什麽還不出來相見?”


    他的話剛說完,那優雅而神秘的聲音就又突然響了起來:“我就在這裏,兩位難道看不見?”


    聲音竟是那觀音佛像發出來的,鐵姑和心姑,連嘴唇都沒有動。


    兄弟兩人臉色又變了變,一人冷冷道:“我們兄弟不遠千裏而來,並不是來看一個木雕佛像的。”


    “你們要看的人就是我。”


    “你就是千麵觀音,南海娘子?”


    “我就是。”


    兄弟兩人突然同時冷笑,同時拔劍,劍光如匹練,向這觀音佛像刺過去。他們的出手、招式、身法,竟都完全一樣,一個人就像是另一個人的影子。他們的劍法,一劍刺出後,方向突然改變,劍光錯落,落花繽紛,突又“哧”的一響,兩道劍光竟似已合二為一,閃電般刺向觀音佛像的臉。


    就在這一瞬間,他們忽然發現這觀音佛像臉上的表情竟已變了,變得嚴肅而冷漠。


    也就在這一瞬間,那風華絕代的中年美婦,已突然出手。隻聽“啪”的一聲,兩柄劍鋒已全部被夾在掌心,接著又是“砰”的一響,劍鋒竟硬生生被她折斷了一截。


    珍珠兄弟顯然是因為觀音佛像表情的改變而受驚失手,此刻居然臨變不亂,腳步一滑,竟同時後退了八尺,迴到屏風後,兩柄斷劍又已入鞘。他們應變雖快,但臉上卻還是忍不住露出了驚訝之色。因為他們倆看見這美麗的女人,竟將他們的斷劍吃了下去。


    他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兩柄劍的鋒利,他們自己當然知道得很清楚。


    這女人的腸胃難道真是鐵鑄的?


    南海娘子那神秘的聲音卻似在輕輕歎息,道:“歐陽城主不該叫你們來的。”


    珍珠兄弟現在隻有聽著。


    南海娘子道:“就憑你們兄弟這樣的人,又怎麽能對付葉開?”


    珍珠兄弟終於忍不住抗聲道:“葉開也隻不過是個人。”


    他們兄弟兩人,雖然隻有一個說話,另一人的嘴唇仿佛也在動。


    南海娘子道:“不錯,葉開也是個人,但卻絕不是個普通人。”


    珍珠兄弟嘴角帶著冷笑,滿臉不服氣的樣子。


    南海娘子淡淡道:“若論武功,我們這些人之中,也許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的。”


    珍珠兄弟冷笑道:“他若來了,我們兄弟第一個就要去領教領教。”


    南海娘子仿佛又歎了口氣,道:“他現在說不定就已來了。”


    這句話說出來,不但衛天鵬悚然動容,就連墨白冷漠如死人的臉上,也不禁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珍珠兄弟變色道:“他現在真的已來了?”


    南海娘子道:“就在你們到這裏來的時候,他們的馬車,也已駛入了冷香園。”


    珍珠兄弟道:“上官小仙呢?”


    南海娘子道:“上官小仙不來,他又怎麽會來?”


    原來葉開是為了上官小仙來的。


    珍珠兄弟道:“她真的就是上官金虹和林仙兒的女兒?”


    南海娘子道:“是的。”


    珍珠兄弟道:“上官金虹和小李探花活著時已勢不兩立,他的女兒又怎會跟著葉開?”


    南海娘子道:“因為阿飛將她交給了葉開,要葉開保護她到這裏來。”


    珍珠兄弟道:“這件事和飛劍客又有什麽關係?”


    南海娘子道:“林仙兒紅顏薄命,晚年潦倒,她這一生中,隻有一個真正信任的人,就是阿飛,所以她臨終時,就叫她的女兒去找阿飛。”


    珍珠兄弟道:“她怎麽能證明自己就是林仙兒的女兒?”


    南海娘子道:“她當然有很好的法子證明,否則阿飛又怎麽會相信?”


    她忽又問道:“你們兄弟對這件事知道得好像並不多。”


    珍珠兄弟道:“我們隻知道一件事。”


    南海娘子道:“哦?”


    珍珠兄弟道:“我們隻知道城主是叫我們來將上官小仙帶迴去的。”


    南海娘子道:“所以你們就準備將她帶迴去?”


    珍珠兄弟道:“是的。”


    南海娘子道:“現在她既已來了,你們為什麽還不去?”


    珍珠兄弟不再說話,突然淩空翻身,掠過屏風,一眨眼就看不見了。


    衛天鵬脫口而讚:“好身手。”


    南海娘子的聲音卻忽然變得很冷漠,冷冷地說道:“送兩口棺材到飄香院,為他們兄弟準備後事。”


    珍珠兄弟的劍鋒已被折斷,可是那出手一劍的變化,劍風破空的力量,和他們身法之輕靈,配合之佳妙,無疑已是當今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尤其是那一招雙劍合璧,飛虹貫日,其威力之強,就連衛天鵬也未必有把握抵擋。


    但是在南海娘子看來,好像他們隻要一去找葉開交手,就已經是兩個死人了。南海娘子當然絕不會看錯的。


    大廳中忽然變得靜寂如墳墓,大家竟似都在等著別人將珍珠兄弟的屍體抬迴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衛天鵬才沉吟著道:“上官金虹縱橫天下時,神刀堂還未崛起,現在神刀堂的後代都已長大成人,上官小仙的年紀想必已有不小。”


    南海娘子的聲音道:“她算來至少已應該有二十多了。”


    衛天鵬道:“二十多歲的女人,難道一直都沒有成親?”


    南海娘子道:“她若已有了夫婿,又怎會再要葉開來保護她?”


    衛天鵬道:“林仙兒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她女兒也應該長得不醜。”


    南海娘子道:“非但不醜,而且也可以算是人間少見的美人。”


    衛天鵬道:“既然是個美人,為什麽還找不到婆家?”


    南海娘子歎了口氣,道:“隻因她雖然長得美如天仙,但她的智力,卻連七八歲孩子都比不上。”


    衛天鵬皺眉道:“這麽樣的一個美人,難道竟是白癡?”


    南海娘子道:“她並不是個天生的低能兒,據說隻不過是因為她在七歲的時候,受了一次重傷,腦力受損,所以智力一直停留在七歲。”


    衛天鵬道:“哦。”


    南海娘子道:“可是她的美麗,卻足以令任何男人動心。”


    衛天鵬也歎了口氣,道:“天妒紅顏,造化弄人,看來她的命運,竟似比她的母親還要悲慘。”


    南海娘子道:“像這麽一個女人,若是沒有人保護她,也不知要被多少男人欺騙玩弄。”


    衛天鵬道:“所以林仙兒臨死前,對她還是放心不下,才要找飛劍客來保護她。”


    南海娘子道:“但阿飛一生流浪,到現在還沒有家,所以他在江南遇見葉開時,就將這副擔子交給了葉開。”


    衛天鵬道:“他難道也能像林仙兒信任他一樣信任葉開?”


    南海娘子道:“無論誰都可以信任葉開的,這個人雖然灑脫不羈,不拘小節,但是朋友托他的事,他就算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墨白一直在靜靜地聽著,此刻突然道:“好,好男兒,好漢子。”


    南海娘子道:“就為了他答應照顧上官小仙,他的情人丁靈琳,才會跟他吵翻,一怒而去,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衛天鵬笑了笑,道:“我也聽說過丁家這位姑娘,是個醋壇子。”


    南海娘子歎道:“世上的女人,又有哪個是不吃醋的?”


    直到現在,她說的話才像是個女人,才有了些人類的感情。


    衛天鵬沉吟著,又道:“昔年金錢幫威震天下,南七北六十三省全部在他們控製之下,家中的財寶,富可敵國,但上官金虹本身卻是個很節儉的人。”


    南海娘子道:“他並不節儉,隻不過世上所有的奢華享受,都不能讓他動心而已。”


    除了權力外,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讓上官金虹真的動心。就連林仙兒那樣的絕代美人,在他看來,也隻不過是個工具。


    衛天鵬道:“據說上官金虹生前,已將金錢幫的財富,和他的武功心法,全部收藏到一個很秘密的地方。”


    南海娘子道:“江湖中的確久已有了這種傳說。”


    衛天鵬道:“但上官金虹去世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卻從未有人能找到這筆寶藏。”


    南海娘子道:“的確從來也沒有人找到。”


    衛天鵬眼睛裏閃著光,徐徐道:“但這寶藏的所在地,並不是沒有人知道的。”


    南海娘子道:“哦?”


    衛天鵬道:“知道這秘密的隻有荊無命,但他也是個對任何事都絕不動心的人,所以多年來,從未對這寶藏有過野心。”


    南海娘子道:“他本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衛天鵬道:“他劍法狠毒,出手無情,別人也不敢打他的主意,何況他的行蹤也一向飄忽不定,就算有人想找他,也找不到。”


    南海娘子道:“就算找到了,也必定死在他的劍下。”


    衛天鵬道:“但是現在他卻已將這秘密告訴了一個人。”


    南海娘子道:“哦?”


    衛天鵬道:“他已將這秘密告訴了上官金虹唯一的骨血。”


    南海娘子道:“上官小仙?”


    衛天鵬道:“不錯,正是上官小仙,所以她現在不但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也是世上最富有的女人,再加上上官金虹留下的武功心法,無論誰隻要能找到她,不但立刻可以富甲天下,而且必將縱橫武林,這**實在不小。”


    南海娘子道:“隻可惜她自己並不知道,她隻不過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


    衛天鵬道:“所以無論誰要保護這麽樣一個人,都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南海娘子道:“可能。”


    衛天鵬道:“不可能。”


    南海娘子道:“別人不可能,葉開能。”


    衛天鵬冷笑道:“他就算是武林中的絕代奇才,武功就算已能無敵於天下,但隻憑他一個人,難道就能抵抗天下武林中的數十高手?”


    南海娘子道:“他並不是隻有一個人。”


    衛天鵬道:“不是?”


    南海娘子道:“一心想殺了他,奪走上官小仙的人固然不少,但為了昔日的恩義,決定要全力保護他的人,也有幾個。”


    衛天鵬道:“昔日的恩義?”


    南海娘子道:“莫忘記他是小李探花唯一的傳人,昔年受過小李探花恩惠的人也並不少。”


    衛天鵬冷冷道:“事隔多年,那些人縱然還沒有死,隻怕也早已將他的恩情忘了,恩情總是比仇恨忘得快的。”


    南海娘子道:“至少還有一個人未曾忘記。”


    衛天鵬道:“誰?”


    南海娘子道:“我!”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又不禁全都悚然動容。


    南海娘子道:“你們若以為我也想來圖謀上官小仙的,你們就錯了。”


    衛天鵬目光閃動,道:“你找我們到這裏來,是為了什麽?”


    南海娘子道:“我隻不過想要你們看在我的麵上,打消這個主意。”


    衛天鵬道:“你想要我們放過葉開?”


    南海娘子道:“是的。”


    衛天鵬道:“我們若不答應呢?”


    南海娘子冷冷道:“那麽你們就不但是葉開的對頭,也是我的對頭,今日你們若想活著走出這屋子,隻怕很不容易。”


    衛天鵬突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總算明白了。”


    南海娘子道:“你明白了什麽?”


    衛天鵬的笑聲突然停頓,道:“你要我們打消這主意,隻不過想一個人獨吞而已,你故意將葉開說得活靈活現,其實你想必有了對付他的法子。”


    南海娘子的聲音也變了,突然道:“衛八,你看著我。”


    衛天鵬卻已轉過頭,去看門口的屏風,冷冷道:“你若想用魔教中的勾魂攝心大法來對付我,你就找錯人了。”


    南海娘子道:“我隻不過想提醒你,三十年前,我已放過你一次了。”


    衛天鵬道:“不錯,三十年前,我幾乎已死在你手裏。”


    南海娘子道:“那時你已發下重誓,隻要我再看著你,我無論要你做什麽,你都絕不違背,否則就寧願被利刃穿胸而死。”


    她的聲音突又變得陰森而恐怖,冷冷地接著道:“這些話你還記不記得?”


    衛天鵬道:“我當然記得,隻不過……”


    南海娘子道:“隻不過怎麽樣?”


    衛天鵬道:“這些話我是對南海娘子說的。”


    南海娘子道:“我就是南海娘子。”


    衛天鵬道:“你不是。”


    他嘴角帶著種奇特的冷笑,一字字接著道:“南海娘子早已死了,你以為我還不知道?”


    這句話說出來,連墨白也不禁動容。


    衛天鵬道:“在後麵那草棚中,你問我怎會聽不出你的聲音,那時我就已知道,你絕不是南海娘子,就知道她早已死了,否則我又怎麽敢來?”


    那神秘的聲音沉寂了很久,才徐徐道:“你怎麽會知道?”


    衛天鵬道:“因為你不該問這句話的。”


    “為什麽?”


    “因為我根本就聽不出她說話的聲音,我雖然是唯一見過她真麵目的人,卻從來也沒有聽見她說過一個字。”


    衛天鵬笑得很奇特,接著又道:“你雖然知道我是唯一見過她真麵目還能活著的人,卻一定也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事,因為她絕不會將這件事告訴你。”


    那聲音又沉寂了很久,才忍不住問:“為什麽?”


    “因為那是個秘密,天下絕沒有別人會知道的秘密。”


    這老人的臉上,忽然發出一種青春的光輝,就像是已迴到多年前,他還充滿了夢想的少年時。然後他就說出了一段奇異而美麗的故事,美麗得就像神話:“三十年前,我還是個喜歡惹是生非的年輕人,有一次在苗疆闖了禍,逃竄入深山,卻在深山裏迷了路。


    “苗山中不但到處都可能遇見毒蛇猛獸,而且瘴氣極重,我為了躲避每天黃昏時都會出現一次的桃花瘴,躲入了一個很深的山洞裏。


    “那山洞原是狐穴,我想殺條狐狸,烤來充饑,就為了去追這條狐狸,我才遇見了那件我這一生中永遠也無法忘記的事。”


    他刀鋒般的眼睛也已變得非常溫柔,然後他接著又說了下去:“我將那條狐狸一直追到山洞最深處,才發現後麵的山壁下,還有條秘密的出路。


    “我撥開枯藤走進去,沒多久之後,就聽見一陣陣流水聲,沿著水聲再往前走,天光豁然開朗,外麵竟是個世外桃源般的人間仙境。


    “那時正是暮春時節,百花齊放,綠草如茵,山上有道泉水流下來,竟是滾熱的。


    “然後我就忽然發現那溫泉水池中,竟有個美麗的少女在沐浴。”


    說到這裏,大家當然都已知道他說的這少女是什麽人了。


    衛天鵬目光溫柔地凝視著遠方,仿佛又看到了那錦繡的山穀,那沐浴在溫泉中的美人。


    “那時她也很年輕,烏黑發光的頭發,又光滑,又柔軟,就像是緞子一樣,尤其是她的眼睛,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那麽美麗的眼睛。


    “我就像是個呆子般看著她,已完全看得癡了。


    “她起先好像覺得很驚惶,很憤怒,但後來也慢慢地平靜下來,也在靜靜地看著我。


    “我們就這樣互相凝視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大地上所有的花朵,就仿佛已在那一瞬間全部開放。


    “我不由自主向她走了過去,竟忘了前麵是個水池,也忘了身上還穿著衣裳鞋子。


    “我簡直什麽都忘了,隻想走過去抱住她……”


    聽到這裏,每個人臉上都露出溫柔之色,仿佛都在幻想著那一刻的溫馨和甜蜜。又過了很久,衛天鵬才歎息著,慢慢地接下去:“我們始終沒有說過一個字,也沒有問過對方的姓名和來曆。


    “所有的一切事,都發生得很自然,一點也沒有勉強,就好像上天早已安排好我們這麽樣兩個人,在這地方見麵的。


    “直到天色已完全黑暗,她已要走的時候,我才知道她是什麽人。


    “因為直到那時,我才發現她額角上的頭發覆蓋下,刺著一朵黑色的蓮花。


    “那正是南海娘子的標誌,我驚訝之中,做出了一件令我後悔終生的事。


    “我馬上叫出了她的名字。


    “就在那一瞬間,她的人突然變了,溫柔美麗的眼睛裏,突然現出了殺機,竟向我施展魔教中最可怕的武功——大天魔手,仿佛要將我的心掏出來。


    “我不想閃避,也不能閃避,那時我的確覺得,能死在她手裏,乃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也許就因為這一點,她才不忍真的下手,我甚至已感覺到她的手插入我的胸膛,她那雙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竟像是忽然變成了一柄鋒利的刀,我甚至已閉上眼睛,準備死了。


    “但是她忽然將手縮了迴去,等我張開眼時,她的人已不見了。


    “夜色已籠罩著山穀,山穀還是同樣美麗,但她卻似已忽然消失在春風裏。


    “我卻好像剛做了場夢似的,若不是胸膛上還在流著血,我簡直不能相信這是件真的事。


    “我跪在地上,求她迴來,再讓我見她一麵,但我心裏也已知道她是永遠不會再迴來的了。


    “所以我又發誓,隻要再見到她,無論她要我做什麽,我都不會違背她的意思。


    “可是自從那一天之後,我就永遠再也沒有見著她,永遠也沒有……”


    他聲音愈說愈低,終於變成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這是個美麗、淒涼,而且充滿了夢幻般神秘的故事。這故事美麗得就像是神話。但每個人都知道這絕不是夢,也不是神話。你隻要看見鐵姑和衛天鵬臉上的表情,就知道這故事每個字都是真的。鐵姑美麗而冷漠的臉,似乎已因悲痛和震驚而變形。心姑的神色也變了。隻有那木雕的觀音神像,還是手拈著楊柳枝,在繚繞的煙霧中微微含笑。


    也不知過了多久,衛天鵬才恢複鎮靜,冷冷道:“所以我知道南海娘子已死了,我知道魔教中有種神秘的腹語術,你們利用這木偶就想把我嚇走,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心姑忽然道:“不錯,那些話都是我借觀音神像的嘴說的,可是我說的話也一樣有效。”


    衛天鵬道:“哦?”


    心姑道:“你若一定還要打上官小仙的主意,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的。”


    衛天鵬突然大笑,道:“我衛八自十三歲出道,在江湖中混了五六十年,至今還沒有為任何一件事後悔過。”


    心姑道:“你一定不肯放過他們?”


    衛天鵬道:“我隻希望你們能將這碗飯分給大家吃,莫要一個人獨吞。”


    心姑冷笑道:“好,念在你昔年和本門祖師爺的那一點情分,我現在可以讓你活著走出去。”


    衛天鵬道:“然後呢?”


    心姑道:“隻要你一走出這間屋子,從此就是我南海門的對頭,你最好就趕快去準備後事,因為你隨時都說不定會死的。”


    衛天鵬淡淡地說道:“念在我和南海娘子昔年那一點情分,現在我也不能以大欺小,向你們出手,隻不過……”


    心姑道:“不過怎麽樣?”


    衛天鵬道:“你們若一定要跟我做對頭,也未必還能活多久的。”


    他冷笑著,霍然長身而起,忽然又向墨白笑了笑,道:“我們以前的恩怨,也不妨一筆勾銷,從現在起,你我是友是敵,也就看你了。”


    這句話一說完,他就頭也不迴地走了出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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