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黎明。


    城市剛剛開始蘇醒,傅紅雪已進城。


    在進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著腳、推著車子的菜販,挑著魚簍的漁郎,趕著豬羊到城裏來賣的屠戶……他們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們的人一樣。


    傅紅雪看著他們樸實的、在太陽下發著光的臉,心裏竟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羨慕。


    別人也在看著他,說不定也在羨慕著他的悠閑。


    但又有誰能了解他心裏的苦難和創傷。


    這些人肩上挑著的擔子雖沉重,又有誰能比得上他肩上挑著的擔子?


    一百擔鮮魚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麽沉重。


    何況,他們的擔子都有卸下來的時候,他的擔子卻是永遠放不下來的。


    傅紅雪慢慢地走在長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熱的麵。


    這渴望竟忽然變得比什麽都強烈,人畢竟是人,不是神。


    一個人若認為自己是神,那麽他也許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這一瞬間,傅紅雪想找的已不是馬空群,隻不過是個麵攤子。


    他沒有看見麵攤子,卻看見了一條兩丈長、三尺寬的白麻布。


    白麻布用兩根青竹竿豎起,橫掛在長街上。


    白麻布上寫著的字,墨汁淋漓,仿佛還沒有完全幹透。


    隻有十四個字,十四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傅紅雪,你若有種,就到節婦坊來吧。”


    節婦坊是個很高的貞節牌坊,在陽光下看來,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兩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樓,窗子都是開著的,每個窗口都擠滿了人頭。


    他們正在看著這貞節牌坊前站著的二十九個人。


    二十九個身穿白麻布,頭上紮著白麻巾的人。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個人手裏,都倒提著柄雪亮的鬼頭大刀。


    甚至連一個十歲的孩子,手裏都提著這麽樣一柄大刀。


    他手裏的刀幾乎比他的人還長。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種無法形容的悲壯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將到戰場上去和敵人拚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麵的,是個紫麵長髯的老人,後麵顯然都是他的子媳兒孫。


    他已是個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裏,腰杆還是挺得筆直。


    風吹著他的長髯,像銀絲般飛卷著,他的眼睛裏卻布滿血絲。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瞪著長街盡頭處。


    他們正在等一個人,已等了兩天。


    他們等的人就是傅紅雪。


    自從這群人在這裏出現,大家就都知道這裏必將有件驚人的事要發生了。大家也都知道這種事絕不會是令人愉快的,卻還是忍不住要來看。


    現在大家正在竊竊私議。


    “他們等的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這個人會不會來?”


    這問題已討論了兩天,始終沒有得到過答案。當然也沒有人敢去問他們。


    忽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頓。


    一個人正從長街盡頭慢慢地走了過來。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詭異,因為他竟是個跛子,一個很年輕的跛子,有張特別蒼白的臉,還有柄特別黑的刀。


    看見了這柄刀,這紫麵長髯的老人,臉上立刻現出種可怕的殺氣。


    現在每個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來了。


    傅紅雪手裏緊緊握著他的刀,走到一丈外,就站住了。


    現在他已看見是些什麽人在等他了,但卻還不知道這些人是誰。


    紫麵長髯的老人突然大聲叫道:“我姓郭,叫作郭威!”


    傅紅雪聽見過這名字,“神刀”郭威,本來是武林中名頭極響的人,但自從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後,郭威的這“神刀”兩個字就改了。


    他自己並不想改的,但卻非改不可。因為天下隻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後人?”


    傅紅雪道:“是。”


    郭威道:“很好。”


    傅紅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傅紅雪道:“我本就是來聽的。”


    郭威也緊握著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殺害你父親的人。”


    傅紅雪的臉突然抽緊。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著他的後人來複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紅雪的眼睛裏已露出血絲:“我已來了!”


    郭威道:“我殺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複仇,就該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殺盡殺絕!”


    傅紅雪的心已在抽緊。


    郭威的眼睛早已紅了,厲聲道:“現在我們一家人已全都在這裏等著你,你若讓一個人活著,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兒子。”


    他的子媳兒孫們站在他身後,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著傅紅雪。每個人的眼睛都已紅了,有的甚至已因緊張而全身發抖。可是就連他那個最小的孫子,都挺起了胸,絲毫也沒有逃避退縮的意思。


    也許他隻不過還是個孩子,還不懂得“死”是件多麽可怕的事。


    但又有誰能殺死這麽樣一個孩子呢?


    傅紅雪的身子也在發抖,除了他握刀的那隻手外,他全身都在抖個不停。


    長街上靜得連唿吸聲都聽不見。


    風吹來一片黃葉,也不知是從哪裏吹來的,在他們的腳下打著滾。


    連初升的陽光中,仿佛也都帶著那種可怕的殺氣!


    郭威大喝著道:“你還等什麽?為什麽還不過來動手?”


    傅紅雪的腳卻似已釘在地上。


    他不能過去。他絕不是不敢——他活在這世界上,本就是為了複仇的!


    可是現在他看著眼前這一張張陌生的臉,心裏忽然有了種從來未曾有過的奇異感覺。


    這些人他連見都沒有見過,他跟他們為什麽會有那種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突然之間,一聲尖銳的大叫聲,刺破了這可怕的寂靜。


    那孩子突然提著刀衝過來。


    “你要殺我爺爺,我也要殺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還沉重。


    他提著刀狂奔,姿態本來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卻沒有人能笑得出來。


    這種事甚至令人連哭都哭不出來。


    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婦,顯然是這孩子的母親,看見這孩子衝了出去,臉色已變得像是張白紙,忍不住也想跟著衝出來。


    但她身旁的一條大漢卻拉住了她,這大漢自己也已熱淚滿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淒厲的笑聲中,這孩子已衝到傅紅雪麵前,一刀向傅紅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連自己都幾乎跌倒。


    傅紅雪隻要一抬手,就可以將這柄刀震飛,隻要一抬手,就可以要這孩子血濺當地。


    但是他這隻手怎麽能抬得起來!


    仇恨!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殺了我父親,所以我要複仇!”


    “你要殺我爺爺,所以我也要殺你!”


    就是這種仇恨,竟使得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拚個你死我活!


    人世間為什麽要有這種可怕的仇恨,為什麽要將這種仇恨培植在一個孩子的心裏?


    傅紅雪自己心裏的仇恨,豈非也正是這樣子培養出來的!


    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長大之後,豈非也要變得和傅紅雪一樣!


    這些問題有誰能解釋?


    鬼頭刀在太陽下閃著光。


    是挨他這一刀,還是殺了他?假如換了葉開,這根本就不成問題,他可以閃避,可以抓住這孩子拋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這些人,揚長而去。


    但傅紅雪卻不行。他的思想是固執而偏激的,他想一個問題時,往往一下子就鑽到牛角尖裏。


    在這一瞬間,他甚至想索性挨了這一刀,索性死在這裏。那麽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豈非立刻就能全都解決。


    但就在這時,這孩子突然慘唿一聲,仰天跌倒,手裏的刀已飛出,咽喉上卻有一股鮮血濺出來,也不知從哪裏飛來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


    沒有人看見這柄刀是哪裏來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著這孩子手裏的那柄鬼頭大刀!


    既然沒有人看到這柄短刀是哪裏來的,那麽它當然是傅紅雪發出來的。


    這孩子最多隻不過才十歲,這臉色蒼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這種毒手!


    人群中已不禁發出一陣憤怒的聲音。


    那長身玉立的少婦,已尖叫著狂奔了出來。她的丈夫手裏揮著大刀,緊緊地跟在她身後,喉嚨裏像野獸般的怒吼著。所有穿白麻衣,紮著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著衝了出去。


    他們的吼聲聽來就像是鬱雲中的雷。他們衝出來時,看來就是一陣白色的怒濤。他們已決心死在這裏,寧願死盡死絕。


    那孩子的血,已將他們心裏的悲哀和憤怒,全都火焰般燃燒了起來。


    傅紅雪卻已怔在那裏,看著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柄刀是哪裏來的。


    這情況就和那天在李馬虎的店裏一樣,突然有柄刀飛來,釘在李馬虎的手臂上。


    葉開!難道是葉開?


    郭威手裏揮著刀,怒吼道:“你既然連這孩子都能殺,為什麽還不拔你的刀?”


    傅紅雪忍不住道:“這孩子不是我殺的!”


    郭威狂笑,道:“殺了人還不敢承認?想不到白天羽的兒子竟是個說謊的懦夫。”


    傅紅雪的臉突然因憤怒而漲紅。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的冤枉。


    他死也不能忍受。


    淒厲瘋狂的笑聲中,郭威手裏的鬼頭刀,已挾帶著勁風,直砍他的頭顱。


    “白天羽的頭顱,莫非也是被這樣砍下來的?”


    傅紅雪全身都在發抖,但等他的手握著刀柄時,他立刻鎮定了下來。


    這柄刀就像是有種奇異的魔力。


    “我死活都沒有關係,但我卻絕不能讓別人認為白天羽的兒子是個說


    謊的懦夫!”


    “我絕不能讓他死了後還受人侮辱!”


    傅紅雪突也狂吼。


    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光卻是雪亮的,就像是閃電。


    刀光飛出,鮮血也已濺出。


    血花像煙火一般,在他麵前散開。


    他已看不見別的,隻能看得見血。


    血豈非正象征著仇恨?


    他仿佛已迴到十九年前,仿佛已變成了他父親的化身!


    飛濺出的血,仿佛就是梅花。


    這裏就是梅花庵。


    這些人就是那些已將白家滿門殺盡了的兇手刺客!


    他們要他死!


    他也要他們死!


    沒有選擇!已不必選擇!


    閃電般的刀光,匹練般的飛舞。


    沒有刀與刀相擊的聲音,沒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隻有慘唿聲、尖叫聲、刀砍在血肉上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


    每一種聲音都足以令人聽了魂飛膽碎,每一種聲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嘔吐。


    但傅紅雪自己卻什麽都聽不見。


    他隻能聽到一種聲音——這聲音卻是從他心裏發出來的!


    “讓你的仇人全都死盡死絕,否則你也不要迴來見我!”


    他仿佛又已迴到了那間屋子。


    那屋子裏沒有別的顏色,隻有黑!


    他本來就是在黑暗中長大的,他的生命中就隻有仇恨!


    血是紅的,雪也是紅的!


    現在白家的人血已流盡,現在已到了仇人們流血的時候!


    兩旁的窗口中,有人在驚唿,有人在流淚,有人在嘔吐。


    白麻衣已被染成紅的。


    衝上來的人,立刻就倒了下去!


    “這柄刀本不屬於人間,這是一柄來自地獄中的魔刀!”


    這柄刀帶給人的,本就隻有死與不幸!


    刀光過處,立刻就有一連串血肉飛濺出來!


    也不知是誰在大喝:“退下去!全都退下去!留下一條命,以後再複仇!”


    怒吼、驚喝、慘唿,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頭之上……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紅雪外,他周圍已沒有一個站著的人。


    陰森森的太陽,已沒入烏雲後,連風都已停止。


    開著的窗子,大多數都已緊緊關起,沒有關的窗子,隻因為有人伏在窗台上流血、嘔吐。


    長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紅。


    刀也已被染紅。


    傅紅雪站在血泊中,動也不動。


    郭威的屍體就在他的腳下,那孩子的屍體也在他腳下。


    血還在流,流入青石板的隙縫裏,流到他的腳下,染紅了他的腳。


    傅紅雪似已完全麻木。他已不能動,也不想動。


    突然之間,一聲霹靂自烏雲中震下,閃電照亮了大地。


    傅紅雪仿佛也已被這一聲霹靂驚醒。他茫然四顧一眼,看了看腳下的屍身,又看了看手裏的刀。


    他的心在收縮,胃也在收縮。


    然後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的刀,轉過身,飛奔了出去。


    又一聲霹靂,暴雨傾盆而落,蒼天仿佛也不忍再看地上的這些血腥,特地下這一場暴雨,將血腥衝幹淨。


    隻可惜人心裏的血腥和仇恨,卻是再大的雨也衝不走的。


    傅紅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從來也沒有這麽樣奔跑過,他奔跑的姿態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將他身上的血衝幹淨了。可是這一場血戰所留下的慘痛迴憶,卻將永遠留在他心裏。


    他殺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該殺。他自己也知道——現在他的頭腦也已被暴雨衝得很清醒。


    但當時他卻絕沒有選擇的餘地!


    為什麽?隻為了這柄刀,這柄他剛從那孩子咽喉上拔下來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這一場血戰並不是絕對不可以避免的。


    傅紅雪心裏也像是有柄刀。


    葉開!葉開為什麽要引起這場血戰?


    前麵有個小小的客棧,傅紅雪衝進去,要了間屋子,緊緊地關上了門。


    然後他就立刻開始嘔吐,不停地嘔吐。


    他嘔吐的時候,身子突然**,突然抽緊,他倒下去的時候,身子已縮成一團。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來的苦水上,身子還在不停地抽縮**……


    他已完全沒有知覺。也許這時他反而比較幸福些——沒有知覺,豈非也沒有痛苦?


    雨下得更大,小而悶的屋子,愈來愈暗,漸漸已沒有別的顏色。


    隻有黑!黑暗中,窗子忽然開了,一條黑影幽靈般出現在窗外。


    一聲霹靂,一道閃電。


    閃電照亮了這個人的臉。


    這個人的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倒在地上的傅紅雪,誰也分辨不出,這種表情是悲憤?是仇恨?是愉快?還是痛苦?……


    傅紅雪清醒的時候,人已在**,**的被褥幹燥而柔軟。


    燈已燃起。燈光將一個人的影子照在牆上,燈光昏暗,影子卻是黑的。


    屋子裏還有個人!是誰?


    這人就坐在燈後麵,仿佛在沉思。傅紅雪的頭抬起了一點,就看到了她的臉,一張疲倦、憔悴、充滿了憂鬱和痛苦,但卻又十分美麗的臉。


    傅紅雪的心又抽緊,他又看見了翠濃。


    翠濃也看見了他。她蒼白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柔聲道:“你醒了!”


    傅紅雪不能動,不能說話,他整個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麽會忽然來了?為什麽偏偏是她來?為什麽偏偏要在這種時候來?


    翠濃道:“你應該再多睡一會兒的,我已叫人替你燉了粥。”


    她的聲音還是那麽溫柔,那麽關切,就像他們以前在一起時。難道她已忘記了過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紅雪卻忘不了。他突然跳起來,指著門大叫:“滾!滾出去!”


    翠濃的神色還是很平靜,輕輕道:“我不滾,也不出去。”


    傅紅雪嘶聲道:“是誰叫你來的?”


    翠濃道:“是我自己來的。”


    傅紅雪道:“你為什麽要來?”


    翠濃:“因為我知道你病了。”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發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沒有關係,也用不著你管。”


    翠濃道:“你的事跟我有關係,我一定要管的。”


    她的迴答溫柔而堅決。


    傅紅雪喘息著,道:“但我現在已不認得你,我根本就不認得你。”


    翠濃柔聲道:“你認得我的,我也認得你。”


    她不讓傅雪紅開口,接著又道:“以前那些事,無論是你對不起我,還是我對不起你,我們都可以忘記,但我們總算還是朋友,你病了,我當然要來照顧你。”


    朋友!以前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感情,現在難道已變成了一種淡淡的友誼?以前本來是相依相偎,終夜擁抱著等待天明的情人,現在卻隻不過是朋友。


    傅紅雪心裏突又覺得一陣無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


    翠濃道:“我說過,你應該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


    傅紅雪握緊雙拳,勉強控製著自己。


    “你既然能將我當作朋友,我為什麽還要去追尋往昔那種感情?”


    “你既然能這樣冷靜,我為什麽還要讓你看見我的痛苦?”


    傅紅雪在心裏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一定要讓她相信,我也完全忘記了過去的事。”


    翠濃站起來,走到床前,替他拉起了被——甚至連這種動作都還是跟以前一樣。


    傅紅雪突然冷冷道:“謝謝你,要你來照顧我,實在不敢當。”


    翠濃淡淡地笑了笑,道:“這也沒什麽,你也不必客氣。”


    傅紅雪道:“但你總是客人,我應該招待你的。”


    翠濃道:“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你為什麽還一定要這麽客氣?”


    傅紅雪道:“我心裏總是過意不去。”


    一雙曾經海誓山盟,曾經融化為一體的情人,現在竟麵對著麵說出這種話來,別人一定覺得很滑稽。


    又有誰知道他們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


    傅紅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無論如何,我還是不應該這樣子麻煩你的。”


    翠濃道:“我說過沒關係,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這裏。”


    傅紅雪連聲音都已幾乎突然嘶啞,過了很久,才總算說出了三個字:“你丈夫?”


    翠濃笑了笑,道:“對了,我竟忘了告訴你,我已經嫁了人。”


    傅紅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恭喜你。”


    這隻不過是三個字,三個很普通的字,無論任何人的一生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將這三個字說過多次。


    可是在這世上千萬個人中,又有幾人能體會到傅紅雪說出這三個字時的感覺?


    那已不僅是痛苦和悲傷,也不是憤怒和仇恨,而是一個深入骨髓的絕望。


    足以令血液結冰的絕望。


    他甚至已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他還活著,他的人還在**,但是這生命、這肉體,都似已不再屬於他。


    “恭喜你。”


    翠濃聽著他說出這三個字,仿佛笑了笑,仿佛也說了句客氣話。


    隻不過她是不是真的笑了?


    她說了句什麽話?


    他完全聽不到,感覺不到。


    “恭喜你。”


    他將這三個字反反複複,也不知說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也不知說了多久,他才能聽得見翠濃的聲音。


    她正在低語著。


    “每個女人——不論是怎麽樣的女人,遲早都要找個歸宿,遲早都要嫁人的。”


    傅紅雪道:“我明白。”


    翠濃道:“你既然不要我,我隻好嫁給別人了。”


    她在笑,仿佛盡力想裝出高興的樣子來——無論如何,結婚都畢竟是件值


    得高興的事。


    傅紅雪眼睛瞪著屋頂上,顯然也在盡力控製著自己,既不願翠濃看出他心裏的痛苦和絕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過了很久,他忽然又問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來了?”


    翠濃道:“嗯。”


    新婚的夫妻,當然應該是寸步不離的。


    傅紅雪咬緊了牙,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他就在外麵?”


    翠濃道:“嗯。”


    傅紅雪道:“那麽你就應該出去陪他,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


    翠濃道:“我說過,我要照顧你。”


    傅紅雪道:“我並不想要你照顧,也不想讓別人誤會……”


    他雖然在努力控製著,但聲音還是忍不住要發抖,幾乎已說不下去。


    幸好翠濃已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著擔心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


    傅紅雪道:“他知道什麽?”


    翠濃道:“他知道你這個人,也知道我們過去的感情。”


    傅紅雪道:“我們……我們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麽感情。”


    翠濃道:“不管怎麽樣,反正我已將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訴了他。”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該到這裏來。”


    翠濃道:“我到這裏來找你,也已告訴了他,他也同意讓我來照顧你。”


    傅紅雪的牙齦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來他倒是個很開通的人。”


    翠濃道:“他的確是。”


    傅紅雪突然大聲道:“但我卻並不是,我一點也不開通。”


    翠濃勉強笑了笑,道:“你若真的怕別人誤會,我可以叫他進來一起陪你。”


    她不等傅紅雪同意,就迴過頭,輕喚道:“喂,你進來,我替你介紹一個朋友。”


    “喂。”


    這雖然也是個很普通的字,但有時卻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親密。


    新婚的夫妻,在別人麵前,豈非總是用這個字作稱唿的。


    門本來就沒有拴起。


    她剛說了這句話,外麵立刻就有個人推門走了進來,好像本就一直守候在門外。


    妻子和別的男人在屋裏,做丈夫的人當然總難免有點不放心。


    傅紅雪本不想看見這個人,但卻又忍不住要看看。


    這個人年紀並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輕。


    他看來大概有三十多歲,將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臉上,布滿了艱辛勞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跡。


    就像別的新郎官一樣,他身上也穿著套新衣服,華貴的料子,鮮豔的色彩,看起來和他這個人很不相配。


    無論誰一眼就可看出他是個老實人。


    久曆風塵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個歸宿,豈非總是會選個老實人的?


    這至少總比找個吃軟飯的油頭小光棍好。


    傅紅雪看見這個人時,居然並沒有很激動,甚至也沒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見翠濃和別人那半天在一起的感覺完全不同。


    這種人本就引不起別人的激動的。


    翠濃已拉著這人的衣袖走過來,微笑著道:“他就是我的丈夫,他姓王,叫王大洪。”


    王大洪。老老實實的人,老老實實的名字。


    他被翠濃牽著走,就像是個孩子似的,她要他往東,他就不敢往西。


    翠濃又道:“這位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傅紅雪,傅公子。”


    王大洪臉上立刻露出討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


    傅紅雪本不想理睬這個人的,以前他也許連看都不會多看這種人一眼。


    可是現在卻不同了。他死也不願意讓翠濃的丈夫,把他看成個心已碎了的傷心人。


    但他也實在不知道應該跟這種人說什麽,隻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們。”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應該說什麽,隻是站在那裏傻笑。


    翠濃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個老實人,一向很少跟別人來往,所以連話都不會說。”


    傅紅雪道:“不說話很好。”


    翠濃道:“他也不會武功。”


    傅紅雪道:“不會武功很好。”


    翠濃重:“他是個生意人,做的是綢緞生意。”


    傅紅雪道:“做生意很好。”


    翠濃笑了,嫣然道:“他的確是個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聲音停了停,才接著道:“至少他不會拋下我一個人溜走。”


    傅紅雪仿佛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麽,他沒有看見她那種酸楚的笑容。


    他好像在看著王大洪,其實卻什麽也沒有看見,什麽也看不見。


    但王大洪卻好像很不安,囁嚅訥訥地道:“你們在這裏多聊聊,我……我還是到外麵去的好。”


    他想將衣袖從翠濃手裏抽出來,卻好像又有點不敢似的。


    因為翠濃的臉色已變得很不好看。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並不少,但像他怕得這麽厲害的倒也不多。


    老實人娶到個漂亮的老婆,實在並不能算是件走運的事。


    傅紅雪忽然道:“你請坐。”


    王大洪道:“是。”


    他還是直挺挺地站著。


    翠濃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為什麽還不坐下去?”


    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來若沒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連坐都不敢坐。


    他坐著的時候,一雙手就得規規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手很粗糙,指甲裏還藏著油氣汙穢。


    傅紅雪看了看他的一雙手,道:“你們成親已經有多久?”


    王大洪道:“已經有……有……”


    他用眼角瞟著翠濃,好像每說一句話,都得先請示請示她。


    翠濃道:“已經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錯,已經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


    傅紅雪道:“你們是早就認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連臉都已緊張地漲得通紅,竟似連這種簡單的問題都迴答不出。


    傅紅雪已抬起頭,瞪著他。


    天氣雖然已很涼,但王大洪頭上卻已冒出了一粒粒黃豆般大的汗珠子,簡直連坐都坐不住了。


    傅紅雪忽然道:“你不是做綢緞生意的。”


    王大洪的臉上又變了顏色,吃吃道:“我……我……我……”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頭,瞪著翠濃,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


    翠濃的臉色也突然變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臉上重重一擊。


    她臉上本來仿佛戴著個麵具,這一擊已將她的麵具完全擊碎。


    女人有時就像是個核桃。


    你隻要能擊碎她外麵的那層硬殼,就會發現她內心是多麽柔軟脆弱。


    傅紅雪看著她,冷漠的眼睛裏,忽然流露出一種無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歡喜?是悲哀?是同情?還是憐憫?


    他看著一連串晶瑩如珠的眼淚,從她美麗的眼睛裏滾下來……他看著她身子開始顫抖,似已連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說什麽,這已足夠表示她對他的感情仍未變。


    她已不能不承認,這個人的確不是她的丈夫。


    傅紅雪卻還是忍不住要問:“這個人究竟是誰?”


    翠濃垂下頭,道:“不知道。”


    傅紅雪道:“你也不知道?”


    翠濃道:“他……他隻不過是店裏的夥計臨時替我找來的,我根本不認得他。”


    傅紅雪道:“你找他來,為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


    翠濃頭垂得更低。


    傅紅雪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翠濃淒然道:“因為我想來看你,想來陪著你,照顧你,又怕你趕我走,因為我不願讓你覺得我是在死纏著你,不願你覺得我是個下賤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傅紅雪的冷漠和羞侮。


    她生怕傅紅雪再傷害她,所以才想出這法子來保護自己。


    這原因她雖然沒有說出,但傅紅雪也已明白。


    傅紅雪並不真的是一塊冰,也不是一塊木頭。


    翠濃流著淚,又道:“其實我心裏始終隻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會嫁給別人的,我自從跟你在一起後,就再也沒有把別的男人看在眼裏。”


    傅紅雪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聲道:“誰說我不要你,誰說的?”


    翠濃抬起頭,用流著淚的眼睛看著他,道:“你真的還要我?”


    傅紅雪大叫道:“我當然要你,不管你是個怎麽樣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別的女人了。”


    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他張開雙臂時,翠濃已撲入他懷裏。


    他們緊緊擁抱著,兩個人似已融為一體,兩顆心也已變成一個。所有的痛苦、悲傷、誤會、氣憤,忽然間都已變為過去,隻要他們還能重新結合在一起,世上還有什麽事值得他們煩惱的?


    翠濃用力抱住他,不停地說:“隻要你真的要我,從今之後,我再也不會走了,再也不會離開你。”


    傅紅雪道:“我也永遠不會離開你。”


    翠濃道:“永遠?”


    傅紅雪道:“永遠!”


    王大洪看著他們,眼睛裏仿佛帶著種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當然不能了解這種情感,更不懂他們既然真的相愛,為什麽又要自尋煩惱。


    愛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這種人所能夠了解的。


    因為他從來沒有付出過痛苦的代價,所以他也永遠不會體會到愛情的甜蜜。


    他隻知道,現在他留在這裏,已是多餘的。


    他悄悄地站起來,似已準備走出去。


    傅紅雪和翠濃當然不會注意到他,他們似已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


    昏暗的燈光,將他的影子照在牆上:白的牆,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轉過身子,手裏突然多了一尺七寸長的短劍!


    劍鋒薄而利,在燈下閃動著一種接近慘碧色的藍色光芒。


    劍上莫非有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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