蜴在砂石間爬行,仿佛也想找個比較陰涼的地方。


    剛被雨水打濕的草,已又被曬幹了。


    連風都是熱的。


    風從草原上吹過來,吹在人身上,就像是地獄中魔鬼的唿吸。


    隻有在屋子裏比較陰涼些。


    三尺寬的櫃台上,堆滿了一匹匹鮮豔的綢緞,一套套現成的衣服。


    葉開坐在旁邊一張藤椅裏,伸長了兩條腿,懶懶地看著丁靈琳選她的衣服。


    店裏的兩個夥計,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垂著手,賠笑在旁邊等著。


    另一個年輕人,已乘機溜到門口去看熱鬧了。


    他們在這行已幹了很久,已懂得女人在選衣服的時候,男人最好不要在旁邊參加意見。


    丁靈琳選了件淡青色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輕輕歎了口氣,道:“想不到這地方的存貨倒還不少。”


    葉開道:“別人隻有嫌貨少的,你難道還嫌貨多了不成?”


    丁靈琳點點頭,道:“貨愈多,我愈拿不定主意,若是隻有幾件,說不定我已全買了下來。”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這倒是實話。”


    年輕的夥計賠笑道:“隻因為萬馬堂的姑奶奶和小姐們常來光顧,所以小店才不能不多備些貨,實在抱歉得很。”


    丁靈琳忍不住笑了,道:“你用不著為這點抱歉的,這不是你的錯。”


    年長的夥計道:“但主顧永遠是對的,姑娘若嫌小店的貨多了,就是小店的錯。”


    丁靈琳笑道:“你倒真會做生意,看來我想不買也不行了。”


    站在門口的年輕夥計,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喃喃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丁靈琳皺眉道:“你想不到我會買?”


    年輕的夥計怔了怔,轉過身賠笑道:“小的怎麽敢有這意思!”


    丁靈琳道:“你是什麽意思?”


    年輕的夥計道:“小的隻不過絕想不到馬大小姐真會替人擦背而已。”


    丁靈琳道:“馬大小姐?”


    夥計道:“就是萬馬堂三老板的千金。”


    丁靈琳道:“是不是那個穿紅衣服的?”


    夥計道:“三老板隻有這麽樣一位千金。”


    丁靈琳道:“她在替誰擦背?”


    夥計道:“就是……就是那位在街上洗澡的大爺呐。”


    丁靈琳眼珠子一轉,轉過頭去看葉開。


    葉開眯著眼,似乎在打瞌睡。


    丁靈琳道:“喂,你聽見了沒有?”


    葉開道:“嗯。”


    丁靈琳道:“你的好朋友在替人擦背,你難道不想出去看看?”


    葉開道:“嗯。”


    丁靈琳道:“嗯是什麽意思?”


    葉開打了個嗬欠,道:“若是男人在替女人擦背,用不著你說,我早已出去看了,女人替男人擦背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什麽好看的。”


    丁靈琳瞪著他,終於又忍不住笑了。


    那年輕的夥計忽又歎了口氣,道:“小的倒明白馬姑娘是什麽意思。”


    丁靈琳道:“哦?”


    這夥計歎道:“馬姑娘這樣委屈自己,全是為了三老板。”


    丁靈琳道:“哦?”


    這夥計道:“因為那跛子是三老板的仇家,馬姑娘生怕三老板年紀大了,不是他的對手。”


    丁靈琳道:“所以她不惜委屈自己,為的就是要路小佳替她殺了那跛子?”


    這夥計點頭歎道:“她實在是位孝女。”


    丁靈琳突然冷笑,道:“也許她隻不過是喜歡替男人擦背而已。”


    這夥計怔了怔,想說什麽,但被那年長的夥計瞪了一眼後,就垂下了頭。


    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蹄聲很亂,來的人顯然不止一個。


    丁靈琳眼珠流動,道:“你出去看看,是些什麽人來了!”


    這夥計雖然對她很不服氣,還是垂著頭走了出去。


    “來的是萬馬堂的老師傅。”


    “來了多少?”


    “好像有四五十位。”


    丁靈琳沉吟著,用眼角瞟著葉開,道:“你看他們是想來幫忙的?還是來看熱鬧的?”


    葉開又打了個嗬欠,道:“這就得看他們是笨蛋,還是聰明人了。”


    丁靈琳道:“假如他們是想來幫忙的,就是如假包換的笨蛋?”


    葉開道:“不折不扣的笨蛋。”


    他笑了笑,又道:“這麽好看的熱鬧,也隻有笨蛋才會錯過的。”


    丁靈琳也笑了笑,道:“你是不是一心一意等著看究竟是傅紅雪的刀快,還是路小佳的劍快?”


    葉開道:“就算要我等三天,我都會等。”


    丁靈琳道:“所以你不是笨蛋。”


    葉開道:“絕不是。”


    這時街上已漸漸有各式各樣的聲音傳了進來,有咳嗽聲,有低語聲,但大多數卻還都是充滿了驚訝和感慨的歎息聲。


    看到馬大小姐在替人擦背,顯然有很多人驚訝,有很多人不平。但卻沒有一個人敢出來管這閑事的。這世上的笨蛋畢竟不多。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部停止,連風都仿佛也已停止。


    店裏的兩個夥計仿佛突然感覺到有種說不出的壓力,令人窒息。


    丁靈琳的眼睛裏卻突然發出了光,喃喃道:“來了,終於來了……”


    沒有人動,沒有聲音。


    每個人都已感覺到這種不可抗拒的壓力,壓得人連氣都透不過來。


    “來了!終於來了……”


    好熱的太陽,好熱的風!


    風從草原上吹過來,這人也是從草原上來的。


    路上的泥濘已幹透。


    他慢慢地走上了這條路,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來。


    每個人都在看著他,太陽也正照在他臉上。


    他的臉卻是蒼白的,白得透明,就像是遠山上亙古不化的冰雪。


    但他的眼睛卻似已在燃燒。他的眼睛在瞪著馬芳鈴。


    馬芳鈴的手停下,手裏的浴巾,還在往下滴著水。


    她心裏卻在滴著血。


    一滴,兩滴……悲哀、憤怒、羞侮、仇恨。


    “你為什麽還不走?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


    “我不能走,因為我要看著他死,死在我麵前!”


    她的心裏在掙紮、呐喊,可是她的臉上卻全沒有一絲表情。


    傅紅雪的眼睛已盯在路小佳臉上。


    路小佳卻連看都沒有看他,反而向丁老四和胡掌櫃招了招手。


    他們隻好走過去。


    路小佳道:“你們要我殺的就是這個人?”


    丁老四遲疑著,看了看胡掌櫃,兩個人終於同時點了點頭。


    路小佳道:“你們真要我殺他?”


    丁老四道:“當然。”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好,我一定替你們把他殺了。”


    他伸出一隻手,慢慢地拿起了木架上的劍。


    傅紅雪握刀的手立刻握緊。


    路小佳還是沒有看他,卻凝注著手裏的劍,緩緩道:“我答應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丁老四賠笑道:“當然。”


    路小佳道:“你放心?”


    丁老四道:“當然放心。”


    路小佳輕輕歎了口氣,道:“你們既然已放心,就可以死了。”


    丁老四皺眉道:“你說什麽?”


    路小佳道:“我說你們已可以死了。”


    他手裏的劍突然揮出,慢慢地揮出,並不快,也並沒有刺向任何人。


    丁老四看著他手裏的劍揮出,一張臉突然抽緊,整個人都突然抽緊。


    大家詫異地看著他的臉,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丁老四的人卻已倒了下去。他倒下去的時候,小腹下竟突然有股鮮血箭一般飆出去。


    大家這才看出,木桶裏刺出了一柄劍,劍尖還在滴著血。


    丁老四正在看著路小佳右手中的劍時,路小佳左手的劍已從木桶裏刺出,刺進了他的小肚子。


    就在這時,胡掌櫃也倒了下去,咽喉裏也有股鮮血飆出來。


    路小佳右手的劍,劍尖也在滴著血。


    胡掌櫃看到那柄從木桶刺出的劍時,路小佳右手的劍已突然改變方向,加快,就僅是電光一閃,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沒有人動,也沒有聲音。每個人連唿吸都似已停頓。


    劍尖還在滴著血。


    路小佳看到鮮血從他的劍尖滴落,輕輕歎息著,喃喃道:“幹我這一行的人,就算洗澡的時候,也會在


    澡盆留一手的,現在你們總該懂了吧。”


    馬芳鈴突然嘶聲道:“可是我不懂。”


    路小佳道:“你不懂我為什麽要殺他們?”


    馬芳鈴當然不懂,道:“你要殺的人並不是他們!”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轉過頭,目光終於落到傅紅雪身上。


    “你懂不懂?”


    傅紅雪當然也不懂,沒有人懂。


    路小佳道:“其實他們並不是真的要我來殺你的。他們隻不過要在我跟你交手時,從旁邊暗算你。”


    傅紅雪還是不太懂。


    路小佳道:“這主意的確很好,因為無論誰跟我交手時,都絕無餘力再防備別人的暗算了,尤其是從木桶裏發出的暗算。”


    傅紅雪道:“木桶裏?”


    就在這時,突聽“砰”的一聲大震。聲音竟是從木桶裏發出來的,接著,木桶竟已突然被震開。


    水花四濺,在太陽下閃起了一片銀光。竟突然有條人影從木桶裏躥了出來。


    這人的身手好快。但路小佳的劍更快,劍光一閃,又是一聲慘唿。


    太陽下又閃起了一串血珠,一個人倒在地上,赫然竟是金背駝龍!


    沒有聲音,沒有唿吸。慘唿聲已消失在從草原上吹過來的熱氣裏。


    也不知過了多久,丁靈琳才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快的劍!”


    葉開點點頭,他也承認。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一柄凡鐵打成的劍到了路小佳的手裏,竟似已變得不是劍了。


    竟似已變成了一條毒蛇,一道閃電,從地獄中擊出的閃電。


    丁靈琳歎道:“現在連我都有點佩服他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他雖然未必是聰明人,也未必是好人,但他的確會使劍。”


    最後一滴血也滴了下去。


    路小佳的眼睛這才從劍尖上抬起,看著傅紅雪,微笑道:“現在你懂了麽?”


    傅紅雪點點頭。


    現在他當然已懂了,每個人都懂了。


    木桶下麵竟有一節是空的,裏麵竟藏著一個人。


    水注入木桶後,就沒有人能再看得出桶有多深。


    路小佳當然也沒有站直,所以也沒有人會想到木桶下還有夾層。


    所以金背駝龍若從那裏發出暗器來,傅紅雪的確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路小佳道:“現在你總該明白,我洗澡並不是為了愛幹淨,而是因為有人付了我五千兩銀子。”


    他笑了笑,又道:“為了五千兩銀子,也許連葉開都願意洗個澡了。”


    葉開在微笑。


    傅紅雪的臉卻還是冰冷蒼白的,在這樣的烈日下,他臉上甚至連一滴汗都沒有。


    路小佳悠然道:“這主意連我都覺得不錯,隻可惜他們還是算錯了一件事。”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什麽事?”


    路小佳道:“他們看錯了我。”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殺過人,以後還會殺人,我也喜歡錢,為了五千兩銀子,我隨時隨地都願意洗澡。”


    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著道:“但是我卻不喜歡被人利用,更不喜歡被人當作工具。”


    傅紅雪長長吐出口氣,目中的冰雪似已漸漸開始融化。


    他忽然覺得濕淋淋地站在他麵前的這個人,至少還是個人。


    路小佳道:“我若要殺人,一向都自己動手的。”


    傅紅雪道:“這是個好習慣。”


    路小佳道:“其實我還有很多好習慣。”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還有個好習慣,就是從不會把自己說出的話再吞下去。”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現在我已收了別人的錢,也已答應別人要殺你。”


    傅紅雪道:“我聽見了。”


    路小佳道:“所以我還是要殺你。”


    傅紅雪道:“但我卻不想殺你。”


    路小佳道:“為什麽?”


    傅紅雪道:“因為我一向不喜歡殺你這種人。”


    路小佳道:“我是哪種人?”


    傅紅雪道:“是種很滑稽的人。”


    路小佳很驚訝,道:“我很滑稽?”


    有很多人罵過他很多種難聽的話,卻從來還沒有人說過他滑稽的!


    傅紅雪淡淡道:“我總覺得穿著褲子洗澡的人,比脫了褲子放屁的人還滑稽得多。”


    葉開忍不住笑了,丁靈琳也笑了。


    一個大男人身上若隻穿著條濕褲子,樣子的確滑稽得很。


    這種樣子至少絕不像殺人的樣子。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微笑著道:“有趣有趣,我實在想不到你這人也會如此有趣的,我一向最喜歡你這種人了。”


    他忽又沉下臉,冷冷地說道:“隻可惜我還是要殺你!”


    傅紅雪道:“現在就殺?”


    路小佳道:“現在就殺!”


    傅紅雪道:“就穿著這條濕褲子?”


    路小佳道:“就算沒有穿褲子,也還是一樣要殺你的。”


    傅紅雪道:“很好。”


    路小佳道:“很好?”


    傅紅雪道:“我也覺得這機會錯過實在可惜。”


    路小佳道:“什麽機會?”


    傅紅雪道:“殺我的機會。”


    路小佳道:“現在我才有殺你的機會?”


    傅紅雪道:“因為你知道我現在絕不會殺你!”


    路小佳動容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傅紅雪淡淡道:“我隻不過告訴你,我說出的話,也從來不會吞迴去的。”


    路小佳看著他,臉上帶著很奇怪的表情。


    傅紅雪的臉上卻全無表情。


    路小佳忽然笑了。


    木架上有個皮褡包,被壓在衣服下。


    他忽然用劍尖挑起,從褡包中取出兩張銀票。


    一張是一萬兩的,一張是五千兩的。


    路小佳道:“人雖沒有殺,澡卻已洗過了,所以這五千兩我收下,一萬兩卻得還給你。”


    他將一萬兩的銀票拋在丁老四身上,喃喃道:“抱歉得很,每個人都難免偶爾失信一兩次的,你們想必也不會怪我。”


    沒有人怪他,死人當然更不會開口。


    路小佳竟已用劍尖挑著他的褡包,揚長而去,連看都沒有再看傅紅雪一眼,也沒有再看馬芳鈴一眼。


    大家隻有眼睜睜地看著。


    可是他走到葉開麵前時,卻又忽然停下了腳步。


    葉開還是在微笑。


    路小佳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忽也笑了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將這五千兩留下來?”


    葉開微笑道:“不知道。”


    路小佳將銀票送過去,道:“這是給你的。”


    葉開道:“給我?為什麽給我?”


    路小佳道:“因為我要求你一件事。”


    葉開道:“什麽事?”


    路小佳道:“求你洗個澡,你若再不洗澡,連我都要被你活活臭死了。”


    他不讓葉開再開口,就已大笑著揚長而去。


    葉開看著手裏的銀票,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


    丁靈琳卻已忍不住笑道:“無論如何,洗個澡就有五千兩銀子可拿,總是劃得來的。”


    葉開故意板著臉,冷冷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可是我最佩服的人並不是他。”


    葉開道:“你最佩服的是你自己?”


    丁靈琳道:“不是我,是你。”


    葉開道:“你也最佩服我?”


    丁靈琳點點頭道:“因為這世上居然有男人肯花五千兩銀子要你洗澡。”


    葉開忍不住要笑了,但卻沒有笑。


    因為就在這時,他已聽到有個人放聲大哭起來。


    哭的是馬芳鈴。


    她已忍耐了很久,她已用了最大的力量去控製她自己。


    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哭,要放聲大哭。


    她不但悲傷,而且氣憤。


    因為她覺得被侮辱與損害了的人總是她,並沒有別人。


    她開始哭的時候,傅紅雪正走過來,走過她身旁。


    可是他並沒有看她,連一眼都沒有看,就好像走過金背駝龍的屍身旁一樣。


    萬馬堂的馬師們,全都站在簷下,有的低下了頭,有的眼睛望著別的地方。


    他們本也是剛烈兇悍的男兒,但現在眼看著他們堂主的獨生女在他們麵前受辱,大家竟也全都裝做沒有看見。


    馬芳鈴突然衝過去,指著傅紅雪,嘶聲道:“你們知道他是誰?他就是你們堂主的仇人,就是殺死你們那些兄弟的兇手,他存心要毀了萬馬堂,你們就這樣在旁邊看著?”


    還是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看她一眼。


    大家的眼睛都在看著一個滿臉風霜的中年人。


    他們叫這人焦老大,因為他正是馬師中年紀最長的一個。


    他這一生,幾乎全都是在萬馬堂度過的,他已將這一生中最寶貴的歲月,全都消磨在萬馬堂中的馬背上。


    現在他雙腿已彎曲,背也已有些彎了,一雙本來很銳利的眼睛,已被劣酒泡得發紅。


    每當他睡在又冷又硬的木板**撫摸到自己大腿上的老繭時,他也會想到別處去闖一闖。


    可是他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因為他的根也已生在萬馬堂。


    馬芳鈴第一次騎上馬背,就是被他抱上去的,現在她也在瞪著他,大聲道:“焦老大,隻有你跟我爹爹最久,你為什麽也不開口?”


    焦老大目中似也充滿悲憤之色,但卻在勉強控製著,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緩緩道:“我也無話可說。”


    馬芳鈴道:“為什麽?”


    焦老大握緊雙拳,咬著牙道:“因為我已不是萬馬堂的人了。”


    馬芳鈴悚然道:“誰說的?”


    焦老大道:“三老板說的。”


    馬芳鈴怔住。


    焦老大道:“他給了我們每個人一匹馬,三百兩銀子,叫我們走。”


    他拳頭握得更緊,牙也咬得更緊,嗄聲道:“我們為萬馬堂賣了一輩子命,可是三老板說要我們走,我們就得走。”


    馬芳鈴看著他,一步步往後退。


    她也已無話可說。


    葉開一直在很注意地聽著,聽到這裏,忽然失聲道:“不好!”


    丁靈琳道:“什麽事不好?”


    葉開搖了搖頭,還沒有說話,忽然看見一股濃煙衝天而起。


    那裏本來正是萬馬堂的白綾大旗升起處!


    濃煙,烈火。


    葉開他們趕到那裏時,萬馬堂竟已赫然變成了一片火海。


    天幹物燥,火勢一發,就不可收拾。


    何況火上加了油——草原中獨有的,一種最易燃燒的烏油。


    同時起火的地方至少有二三十處,一燒起來,就燒成了火海。


    馬群在烈火中驚嘶,互相踐踏,想在這無情烈火中找條生路。


    有的僥幸能衝出,四散飛奔,但大多數卻已被困死。


    烈火中已發出炙肉的焦臭。


    “萬馬堂已毀了,徹底毀了。”


    “毀了這地方的人,也正是建立這地方的人。”


    葉開仿佛還可以看見馬空群站在烈火中,在向他冷笑著說:“這地方是我的,沒有人能夠從我手裏搶走它!”


    現在他已實踐了他的諾言,現在萬馬堂已永遠屬於他。


    火勢雖猛,但葉開的掌心卻在淌著冷汗。


    誰也不會了解他現在的心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麽?


    丁靈琳忽然歎了口氣,道:“既然得不到,不如就索性毀了它,這人的做法也並不是完全錯的。”


    她蒼白的臉,也已被火焰照得發紅,忽又失聲道:“奇怪,那裏怎麽還有個孩子?”


    烈火將天都燒紅了,看來就像是一塊透明的琥珀。


    血紅的太陽,動也不動地掛在琥珀裏。


    也不知何時又起了風。


    有火的地方,總是有風的。


    遠處一塊還未被燃起的長草,在風中不停起伏,黃沙自遠處卷過來,消失在烈火裏。


    烈火中的健馬悲嘶未絕,聽在耳裏,隻令人忍不住要嘔吐。


    血紅的太陽下,起伏的長草間,果然有個孩子癡癡地站在那裏。


    他看著這連天的烈火,將自己的家燒得幹幹淨淨。


    他的淚似也被烤幹了,似已完全麻木。


    “小虎子。”


    這孩子正是馬空群最小的兒子。


    葉開忍不住匆忙趕過去,道:“你……你怎麽還在這裏?”


    小虎子並沒有抬頭看他,隻是輕輕地說道:“我在等你。”


    葉開道:“等我?怎麽會在這裏等我?”


    小虎子道:“我爹爹叫我在這裏等你,他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葉開忍不住問道:“他的人呢?”


    小虎子道:“走了……已經走了……”


    這小小的孩子直到這時,臉上才露出一絲悲哀的表情,像是要哭出來。


    但他卻居然忍住了。


    葉開忍不住拉起這孩子的手,道:“他什麽時候走的?”


    小虎子道:“走了已經很久。”


    葉開道:“他一個人走的?”


    小虎子搖搖頭。


    葉開道:“還有誰跟著他走?”


    小虎子道:“三姨。”


    葉開失聲道:“沈三娘?”


    小虎子點點頭,嘴角**著,嗄聲道:“他帶著三姨走,卻不肯帶我走,他……他……”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這孩子終於已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


    哭聲中充滿了悲慟、辛酸、憤怒,也充滿了一種不可知的恐懼。


    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葉開看著他,心裏也不禁覺得很酸楚,丁靈琳已忍不住在悄悄地擦眼淚。


    這孩子突然撲到葉開懷裏,痛苦著道:“我爹爹要我在這裏等你,他說你答應過他,一定會好好照顧我的,還有我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葉開又怎麽能說不是?


    丁靈琳已將這孩子拉過去,柔聲道:“我保證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否則連我都不答應。”


    孩子抬頭看了看她,又垂下頭,道:“我姐姐呢?你們是不是也會好好照顧她?”


    丁靈琳沒法子迴答這句話了,隻有苦笑。


    葉開這才發現馬芳鈴竟已不知到什麽地方去了。


    還有傅紅雪呢?


    太陽已漸西沉。


    草原上的火勢雖然還在繼續燃燒著,但總算也已弱了下去。


    西風怒嘶,暮靄漸臨。


    顯赫一時的關東萬馬堂現在竟已成了陳跡,火熄時最多也隻不過還能剩下幾丘荒墳,一片焦土而已。


    一手創立這基業的馬空群,現在竟已不知何處去。


    這一切是誰造成的?


    仇恨!有時甚至連愛的力量都比不上仇恨!


    傅紅雪的心裏充滿了仇恨。他也同樣恨自己——也許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長街上沒有人,至少他看不見一個活人。


    所有的人都已趕到火場去了。這場大火不但毀了萬馬堂,無疑也必將毀了這小鎮,很多人都能看得出,這小鎮很快也會像金背駝龍他們的屍身一樣僵硬幹癟的。


    街上泥土也同樣僵硬幹癟。


    傅紅雪一個人走過長街,他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他走的雖慢,卻絕不會停。


    “也許我應該找匹馬。”他正在這麽樣想的時候,就看見一個人悄悄地從橫巷中走出來。


    一個纖弱而苗條的女人,手裏提著很大的包袱。


    翠濃。


    傅紅雪心裏突然一陣刺痛,因為他本已決心要忘記她了。


    自從他知道她在這些年來一直在為蕭別離“工作”時,他已決心忘記她了。


    但她卻是他這一生中唯一的女人。


    翠濃仿佛早已在這裏等著他,此刻垂著頭,慢慢地走過來,輕輕道:“你要走?”


    傅紅雪點點頭。


    翠濃道:“去找馬空群?”


    傅紅雪又點點頭,他當然非找馬空群不可。


    翠濃道:“你難道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


    傅紅雪的心又是一陣刺痛。他本已決心不再看她,但到底還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已足夠。


    血紅的太陽,正照在她臉上,她的臉蒼白、美麗而憔悴。


    她的眼睛裏充滿了一種無助的情意,仿佛正在對他說:“你不帶我走,我也不敢再求你,可是我還是要你知道,我永遠都是你的。”


    黑暗中甜蜜的欲望,火一般的擁抱,柔軟香甜的嘴唇和胸膛——就在這一刹那間,全部又湧上了傅紅雪的心頭。


    他的掌心開始淌出了汗。


    太陽還照在他頭上,火熱的太陽。


    翠濃的頭垂得更低,漆黑濃密的頭發,流水般散落下來。


    傅紅雪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握著了她的頭發。


    她頭發黑得就像是他的刀一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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