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佩刀。


    他一走進來,就看到了傅紅雪!


    這裏本已有很多人,各式各樣的人,可是他這種人,卻本不該來的。


    因為他不配。


    這裏是個很奇怪的地方。


    現在已是殘秋,但這地方還是溫暖如春。


    現在已是深夜,但這地方還是光亮如白晝。


    這裏有酒,卻不是酒樓。


    有賭,卻不是賭場。


    有隨時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卻也不是妓院。


    這地方根本沒有名字,但卻是附近幾百裏之內,最有名的地方。


    大廳中擺著十八張桌子。


    無論你選擇哪一張桌子坐下來,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隻有酒菜,你若還要享受別的,就得推門。


    大廳四麵有十八扇門。


    無論你推哪扇門走進去,都絕不會後悔,也不會失望。


    大廳的後麵,還有道很高的樓梯。


    沒有人知道樓上是什麽地方,也沒有人上樓去過。


    因為你根本不必上樓。


    無論你想要的是什麽,樓下都有。


    樓梯口,擺著張比較小的方桌,坐著個服裝很華麗、修飾很整潔的中年人。


    他好像總是一個人坐在那裏,一個人在玩著骨牌。


    很少有人看見他做過別的事,也很少有人看見他站起來過。


    他坐的椅子寬大而舒服。


    椅子旁,擺著兩根紅木拐杖。


    別的人來來去去,他從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頭來看一眼。


    別的人無論做什麽事,好像都跟他全無關係。


    其實他卻正是這地方的主人。


    一個很奇怪的地方,通常都有個很奇怪的主人。


    傅紅雪的手裏握著刀。


    一柄形狀很奇特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正在吃飯,吃一口飯,配一口菜,吃得很慢。


    因為他隻能用一隻手吃。


    他的左手握著刀,無論他在做什麽的時候,都從沒有放過這柄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


    黑得發亮。


    所以他坐的地方雖離大門很遠,但葉開走進來的時候,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手裏的刀。


    葉開是從不帶刀的。


    秋已深,夜已深。


    長街上隻有這門上懸著的一盞燈。


    門很窄,昏暗的燈光照著門前幹燥的土地,秋風卷起滿天黃沙。


    一朵殘菊在風沙中打著滾,既不知是從哪裏吹來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裏去。


    世人豈非也都正如這瓣殘菊一樣,又有誰能預知自己的命運?


    所以人們又何必為它的命運傷感歎息?


    **若有知,也不會埋怨的,因為它已有過它自己的輝煌歲月,已受過人們的讚美和珍惜。


    這就已足夠。


    長街的一端,是無邊無際的荒原;長街的另一端,也是無邊無際的荒原。


    這盞燈,仿佛就是這荒原中唯一的一粒明珠。


    天連著黃沙,黃沙連著天。


    人已在天邊。


    葉開仿佛是從天邊來的。


    他沿著長街,慢慢地從黑暗中走過來,走到了有燈光的地方。


    他就在街心坐了下來,抬起了腳。


    腳上的靴子是硝皮製成的,通常本隻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這種靴子。


    這種靴子也正如大漠上的牧人一樣,經得起風霜,耐得起勞苦。


    但現在,靴子的底已被磨成了個大洞,他的腳底也被磨出血來。


    他看著自己的腳,搖著頭,仿佛覺得很不滿——並不是對這雙靴子不滿,而是對自己的腳不滿。


    “像我這種人的腳,怎麽也和別人的腳一樣會破呢?”


    他抓起一把黃沙,從靴子的破洞裏灌進去。


    “既然你這麽不中用,我就叫你再多受些折磨,多受些苦。”


    他站起身,讓沙子摩擦自己腳底的傷口。


    然後他就笑了。


    他的笑,就像這滿天黃沙中突然出現的一線陽光。


    燈在風中搖曳。


    一陣風吹過來,卷來了那朵殘菊。


    他一伸手,就抄住。


    菊瓣已殘落,隻有最後幾瓣最頑強的,還戀棲在枯萎的花梗上。


    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該送到垃圾箱裏去的衣裳,將這朵殘菊仔仔細細地插在衣襟上的一個破洞裏。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個已打扮整齊的花花公子,最後在自己這身價值千金的紫羅袍上,插上一朵最豔麗的紅花一樣。


    然後他對自己的一切就都已完全滿意。


    他又笑了。


    窄門是關著的。


    他昂起頭,挺起胸,大步走過去,推開了門。


    於是他就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和他的刀!


    刀在手上。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葉開從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從他的手,看到他的臉。


    蒼白的臉,漆黑的眸子。


    葉開目中又露出笑意,仿佛對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覺得很滿意。


    他大步走過來,走到傅紅雪對麵,坐下。


    傅紅雪的筷子並沒有停,一口菜,一口飯,吃得很慢,卻沒有停下來看他一眼。


    葉開看著他,忽然笑道:“你從來不喝酒?”


    傅紅雪既沒有抬頭,也沒有停下來。


    他慢慢地將碗裏最後兩口飯吃完,才放下筷子,看著葉開。


    葉開的微笑就像是陽光。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卻連一絲笑容都沒有,又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喝酒。”


    葉開笑道:“你不喝,請我喝兩杯怎麽樣?”


    傅紅雪道:“你要我請你喝酒?為什麽?”


    他說話很慢,仿佛每個字都是經過考慮之後才說出的,因為隻要是從他嘴裏說出的話,他就一定完全負責。


    所以他從不願說錯一個字。


    葉開道:“為什麽?因為我覺得你很順眼。”


    他歎了口氣,又道:“這地方除了你之外,簡直連一個順眼的人都沒有。”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自己的手。


    他不願開口的時候,總是會有這種表情。


    葉開道:“你肯不肯?”


    傅紅雪還是看著自己的手。


    葉開道:“這是你最好的機會了,你若錯過,豈非很可惜?”


    傅紅雪終於搖搖頭,緩緩道:“不可惜。”


    葉開大笑,道:“你這人果然有趣,老實說,除了你之外,別人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喝他一滴酒的。”


    他說話的聲音就好像將別人都當作聾子,別人想要不聽都很難。


    隻要聽到他的話,想不生氣也很難。


    屋子裏已經有幾個人站起來,動作最快的,是個紫衫佩劍的少年。


    他的腰很細,肩很寬,佩劍上鑲著閃閃發光的寶石,劍穗是紫紅色的,和他衣服的顏色正相配。


    他手裏端著杯酒,滿滿的一杯,一轉身,竟已躥到葉開麵前。


    手裏一滿杯酒,居然連一滴都沒有濺出來。


    看來這人非但穿衣服很講究,練功夫的時候必定也很講究。


    隻可惜葉開沒有看見,傅紅雪


    也沒有看見。


    紫衫少年臉上故意做出很瀟灑的微笑,因為他知道每個人都在看著他。


    他輕輕拍了拍葉開的肩,道:“我請你喝杯酒好不好?”


    葉開道:“不好。”


    紫衫少年道:“你要怎麽樣才肯喝?跪下來求你好不好?”


    葉開道:“好。”


    紫衫少年大笑,別的人也笑了。


    葉開也在笑,微笑著道:“隻不過你就算跪下來,我還是不喝的。”


    紫衫少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葉開道:“不清楚,我連你究竟是不是個人,都不太清楚。”


    紫衫少年的笑容凍結,手已握住了劍柄。


    “鏘”的一聲,劍已出鞘。


    但他手裏拿著的還是隻有個劍柄。


    劍還留在鞘裏。


    他的劍剛拔出來,葉開突然伸手一彈,這柄精鋼長劍就斷了。


    從劍柄下一寸處折斷的,所以劍柄雖拔起,劍身卻又滑入劍鞘裏。


    紫衫少年看著手裏的劍柄,一張臉已慘白如紙。


    屋子裏也沒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連唿吸都已幾乎停頓。


    隻剩下一種聲音。


    推骨牌的聲音。


    剛才發生的事,好像隻有他一個人沒看見。


    傅紅雪雖然看見了,但臉上卻還是全無表情。


    葉開看著他,微笑道:“你看,我沒有騙你吧,別人想請我喝酒都困難得很。”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你沒有騙我。”


    葉開道:“你請不請呢?”


    傅紅雪慢慢地搖了搖頭,道:“我不請。”


    他站起來,轉過身,似已不願再討論這件事。


    但卻又迴過頭來看了那紫衫少年一眼,緩緩道:“你應該用買衣服的錢,去買把好劍的;但最好還是從此不要佩劍,用劍來做裝飾,實在危險得很。”


    他說得很慢,很誠懇,這本是金石良言。


    但聽在這紫衫少年的耳朵裏,那種滋味卻是不太好受的。


    他看著傅紅雪,慘白的臉已發青。


    傅紅雪正在慢慢地往外走,走路比說話更慢,而且很奇特。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後,右腿才慢慢地從地上跟著拖過去。


    “原來他是個跛子。”


    葉開仿佛覺得很驚奇,也很惋惜。


    除此之外,他顯然並沒有別的意思。


    紫衫少年緊握著雙拳,又憤怒,又失望——他本來希望葉開將傅紅雪一把揪迴來的。


    葉開的武功雖可怕,但這跛子卻不可怕。


    紫衫少年便施了個眼色,本來和他同桌的人,已有兩個慢慢地站了起來,顯然是想追出去。


    就在這時,屋子裏忽然響起了個很奇怪的聲音:“你不願別人請你喝酒,願不願意請別人喝酒呢?”


    聲音低沉而柔和,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說話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自己耳畔,卻又偏偏看不見。


    最後才終於有人發現,那服裝華麗、修飾整潔的中年人,已轉過頭來,正在看著葉開微笑。


    葉開也笑了,道:“別人請我是一迴事,我請不請別人,又是另外一迴事。”


    中年人微笑道:“不錯,那是完全不同的。”


    葉開道:“所以我請,這屋子裏每個人我都請。”


    他說話的神情,就好像已將自己當作這地方的老板似的。


    紫衫少年咬著牙,突然扭頭往外走。


    葉開緩緩道:“隻不過我請人喝酒的時候,誰不喝都不行,不喝醉也不行。”


    紫衫少年胸膛起伏,突又迴頭,道:“你知不知道請人喝酒要銀子的?”


    葉開笑道:“銀子?你看我身上像不像帶著銀子的人?”


    紫衫少年笑道:“你的確不像。”


    葉開悠然道:“幸好買酒並不一定要用銀子的,用豆子也行。”


    紫衫少年怔了怔,道:“豆子?什麽豆子?”


    葉開道:“就是這種豆子。”


    他手裏忽然多了個麻袋,手一抖,麻袋裏的豆子就溜了出來,就像是用什麽魔法似的。


    他撒出的竟是金豆。


    紫衫少年看著滿地滾動的金豆,怔了很久,才抬起頭,勉強笑道:“我隻有一樣事不懂。”


    葉開道:“你不懂的事,我一定懂。”


    紫衫少年道:“你不要別人請你喝酒,為什麽要請別人,那又有什麽不同?”


    葉開眨眨眼,走到他麵前,悄悄地道:“若有條狗要請你去吃屎,你吃不吃?”


    紫衫少年變色道:“當然不吃。”


    葉開笑道:“我也不吃的,但我卻時常喂狗。”


    傅紅雪走出門的時候,門外不知何時已多了兩盞燈。


    兩個白衣人手裏提著燈籠,筆直地站在街心。


    傅紅雪帶上門,慢慢地走下石級,走過來,才發現這兩個提著燈籠的人身後,還有第三個人。


    燈籠在風中搖蕩,這三個人卻石像般站在那裏,動也不動。


    燈光照在他們身上,他們的頭發、衣褶間,已積滿了黃沙,在深夜中看來,更令人覺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傅紅雪根本沒有看他們。


    他走路的時候,目光總像是在遙望著遠方。


    是不是因為遠方有個他刻骨銘心、夢魂縈繞的人在等著他?


    可是他的眼睛為什麽又如此冷漠,縱然有情感流露,也絕不是溫情,而是痛苦、仇恨、悲愴?


    他慢慢地穿過街心,那石像般站在燈籠後的人,突然迎上來,道:“閣下請留步。”


    傅紅雪就站住。


    別人要他站住,他就站住,既不問這人是誰,也不問理由。


    這人的態度很有禮,但彎下腰去的時候,眼睛卻一直盯在他手中的刀上,身上的衣服也突然繃緊,顯然全身都已充滿了警戒之意。


    傅紅雪沒有動,手裏的刀也沒有動,甚至連目光都還是在遙視著遠方。


    遠方一片黑暗。


    過了很久,這白衣人神情才鬆弛了些,微笑著,問道:“恕在下冒昧請教,不知閣下是不是今天才到這裏的?”


    傅紅雪道:“是。”


    他的迴答雖隻是一個字,但還是考慮了很久之後才說出。


    白衣人道:“閣下從哪裏來?”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手裏的刀。


    白衣人等了很久,才勉強一笑,道:“閣下是否很快就要走呢?”


    傅紅雪道:“也許。”


    白衣人道:“也許不走了?”


    傅紅雪道:“也許。”


    白衣人道:“閣下暫時若不走,三老板就想請閣下明夜移駕過去一敘。”


    傅紅雪道:“三老板?”


    白衣人笑道:“在下說的,當然就是‘萬馬堂’的三老板。”


    這次他真的笑了。


    居然有人連三老板是誰都不知道,在他看來,這的確是件很可笑的事。


    但在傅紅雪眼中看來,好像天下根本就沒有一件可笑的事。


    白衣人似也笑不出了,幹咳兩聲,道:“三老板吩咐在下,務必要請閣下賞光,否則……”


    傅紅雪道:“否則怎樣?”


    白衣人勉強笑道:“否則在下迴去也無法交代,就隻有站在這裏不走了。”


    傅紅雪道:“


    就站在這裏?”


    白衣人道:“嗯。”


    傅紅雪:“站到幾時?”


    白衣人道:“站到閣下肯答應為止。”


    傅紅雪道:“很好……”


    白衣人正在等著他說下去的時候,誰知他竟已轉身走了。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然後右腿才慢慢地從地上跟著拖過去。


    他這條右腿似已完全僵硬麻木。


    白衣人臉色變了,全身的衣服又已繃緊,但直到傅紅雪的身子已沒入黑暗中,他還是站在那裏,動也沒有動。


    一陣風沙迎麵卷來,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提燈籠的人忍不住悄聲問道:“就這樣放他走?”


    白衣人緊閉著嘴,沒有說話,卻有一絲鮮血,慢慢地自嘴角沁出,轉瞬間又被風吹幹了。


    傅紅雪沒有迴頭。


    他隻要一開始往前走,就永不迴頭。


    風更大,暗巷中一排木板蓋的屋子,仿佛已被風吹得搖晃起來。


    他走過這排木板屋,在最後一間的門口停下。


    他腳步一停下,門就開了。


    門裏卻沒有人聲,也沒有燈光,比門外更黑暗。


    傅紅雪也沒有說什麽,就走了進去,迴身關起了門,上了門閂。


    他似已完全習慣黑暗。


    黑暗中忽然有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這是隻溫暖、光滑、柔細的手。


    傅紅雪就站著,讓這隻手握著他的手——沒有握刀的一隻手。


    然後黑暗中才響起一個人的聲音,耳語般低語道:“我已等了很久。”


    這是個溫柔、甜美、年輕的聲音。


    這是少女的聲音。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的確等了很久。”


    少女道:“你是什麽時候來的?”


    傅紅雪:“今天,黃昏。”


    少女道:“你沒有直接到這裏來?”


    傅紅雪道:“我沒有。”


    少女道:“為什麽不直接來?”


    傅紅雪道:“現在我已來了。”


    少女柔聲道:“不錯,現在你已來了,隻要你能來,我無論等多久都值得。”


    她究竟已等了多久?她是誰?為什麽要在這裏等?


    沒有人知道,除了他們自己之外,世上絕沒有別的人知道。


    傅紅雪道:“你已全都準備好了?”


    少女道:“全都準備好了,無論你要什麽,隻要說出來就行。”


    傅紅雪什麽都沒有說。


    少女的聲音更輕柔,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麽,我知道……”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著了傅紅雪的衣紐。


    她的手輕巧而溫柔……


    傅紅雪忽然已完全**。


    屋子裏沒有風,但他的肌膚卻如在風中一樣,已抽縮顫抖。


    少女的聲音如夢囈,輕輕道:“你一直是個孩子,現在,我要你成為真正的男人,因為有些事隻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她的嘴唇溫暖而潮濕,輕吻著傅紅雪的胸膛。


    她的手在探索著……


    傅紅雪倒下,倒在**,可是他的刀並沒有鬆手。


    這柄刀似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已永遠無法擺脫!


    曙色照進高而小的窗戶。


    人在沉睡,刀在手上。


    一共隻有兩間屋子,後麵的一間是廚房。


    廚房中飄出飯香。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正用鍋鏟小心翼翼地將兩個荷包蛋從鍋裏鏟出來,放在碟子裏。


    她的身子已佝僂,皮膚已幹癟。


    她的雙手已因操作勞苦,變得粗糙而醜陋。


    外麵的屋子布置得卻很舒服,很幹淨,**的被褥是剛換過的。


    傅紅雪猶在沉睡。


    但等到這老太婆輕輕從廚房裏走出來的時候,他的眼睛已張開。


    眼睛裏全無睡意。


    兩間屋子裏,隻有他們兩個人。


    昨夜那溫柔而多情的少女呢?難道她也已隨著黑夜消逝?


    難道她本就是黑夜的精靈?


    傅紅雪看著這老太婆走出來,臉上全無表情,什麽也沒有說,什麽也沒有問。


    他為什麽不問?


    難道他已將昨夜的遭遇當作夢境?


    蛋是剛煎好的,還有新鮮的豆腐、蒿筍和用鹽水煮的花生。


    老太婆將托盤放在桌上,賠著笑道:“早點是五分銀子,連房錢是四錢七分,一個月就算十兩銀子,在這地方已算便宜的了。”


    她臉上的皺紋太多,所以笑的時候和不笑時也沒什麽兩樣。


    傅紅雪將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道:“我住三個月,這錠銀子五十兩。”


    老太婆道:“多出的二十兩……”


    傅紅雪道:“我死了後替我買口棺材。”


    老太婆笑了,道:“你若不死呢?”


    傅紅雪道:“就留著給你自己買棺材。”


    走出這條陋巷,就是長街。


    風已住。


    太陽照在街上,黃沙閃著金光。


    街上已經有人了,傅紅雪第一眼看見的,還是那白衣人。


    他還站在昨夜同樣的地方,甚至連姿勢都沒有改變過。


    雪白的衣服上已積滿沙土,頭發也已被染黃,可是他的臉卻是蒼白的,蒼白得全無一絲血色。


    他在忍受。


    到處都有好奇的眼光在偷偷地看著他,這種眼光甚至比秋日的驕陽更灼人,更無法忍受。


    忍受雖是種痛苦,但有時也是種藝術。


    他很懂得這種藝術。


    懂得這種藝術的人,通常都能得到他們希望的收獲。


    傅紅雪正向他走過來,但目光卻還是凝視在遠方。


    遠方忽然揚起了漫天黃沙。


    密鼓般的蹄聲,七匹快馬首尾相連,箭一般衝入了長街。


    馬上的騎士騎術精絕,馳到白衣人麵前時,突然自鞍上長身而起,斜扯順風旗,反手抽刀,整個人掛在馬鞍上,向他揚刀行禮。


    這是騎士們最尊敬的禮節。


    從他們這種禮節中,已可看出這白衣人身份絕不低。


    他本不必忍受這種事的,但卻寧可忍受。


    無論誰如此委屈自己,都必定有目的。


    他的目的是什麽?


    刀光閃過他全無表情的臉,七匹快馬轉瞬間已衝到長街盡頭。


    突然間,最後的一匹馬長嘶人立,馬上人韁繩一帶,馬已迴頭,又箭一般衝了迴來。


    人已站在馬鞍上,手裏高舉著一杆裹著白綾的黑鐵長槍。


    快馬衝過,長槍脫手飛出,筆直插入白衣人身旁的地上。


    槍上白綾立刻迎風展開,竟是一麵三角大旗。


    旗上赫然有五個鮮紅的擘窠大字:“關東萬馬堂”。


    大旗迎風招展,恰巧替白衣人擋住了初升的陽光。


    再看那匹馬,已轉迴頭,追上了他的同伴,絕塵而去。


    一人一馬,倏忽來去,隻留下滿街黃沙和一麵大旗。


    旭日正照在大旗上!


    街上幾十雙眼睛都已看得發直,連喝彩都忘了。


    突聽一個人放聲長笑,道:“關東萬馬堂!好一個關東萬馬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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