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飛聽說梅花盜是女人,不由笑道:“女人不會**女人。”


    李尋歡道:“這也許正是她在故布疑陣,讓別人都想不到梅花盜是女人。”


    阿飛道:“女人沒法子**女人。”


    李尋歡又笑了笑,道:“有法子的。”


    他輕輕地咳嗽著,接著說道:“那若果真是女人,她可以用一個男人做傀儡,替她做這種事,到了必要的時候,再找機會將這男人除去。”


    阿飛道:“你想得太多了。”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也許我的確想得太多了,但想得多些,總比不想好。”


    阿飛道:“也許……不想就是想。”


    李尋歡失笑道:“說得好。”


    阿飛道:“也許……好就是不好。”


    李尋歡笑道:“想不到你也學會了和尚打機鋒……”


    阿飛忽然又道:“梅花盜三十年前已出現過,如今至少已該有五十歲以上了。”


    李尋歡道:“三十年前的梅花盜,也許並不是這次出現的梅花盜,他們也許是師徒,也許是父女。”


    阿飛不再說話。


    李尋歡也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百曉生也絕不是盜經的主謀,因為他根本無法令心鑒為他冒險。”


    阿飛道:“哦?”


    李尋歡道:“心鑒未入少林前,已橫行江湖,若是要錢財,當真是易如反掌,所以財帛利誘絕對打不動他。”


    阿飛道:“哦?”


    李尋歡道:“百曉生武功雖高,但入了少林寺就無用武之地了,所以心鑒也絕不可能是被他威脅的。”


    阿飛道:“也許他有把柄被百曉生捏在手上。”


    李尋歡道:“是什麽把柄呢?”


    他接著道:“未入少林前,‘單鶚’的所作所為已和‘心鑒’無關了,因為出家人講究的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百曉生絕不可能以他出家前所做的事來威脅他,他既已入了少林,也不可能再做出什麽事來了。”


    阿飛道:“何以見得?”


    李尋歡道:“因為他若想做壞事,就不必入少林了,少林寺清規之嚴,天下皆知,他絕不敢冒這個險,除非……”


    阿飛道:“除非怎樣?”


    李尋歡道:“除非又有件事能打動他,能打動他的事,絕不是名,也不是利。”


    阿飛道:“名利既不能打動他,還有什麽能打動他?”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能打動他這種人的,隻有絕代之紅顏、傾國之美色!”


    阿飛道:“梅花盜?”


    李尋歡道:“不錯!隻有梅花盜這種女人才能令他不惜做少林的叛徒,隻有梅花盜這種女人才敢盜少林的藏經!”


    阿飛道:“你又怎知梅花盜必定是個絕色美人?”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才歎息著道:“也許我猜錯了……但願我猜錯了!”


    阿飛忽然停下腳步,凝視著李尋歡,道:“你是不是要重迴興雲莊。”


    李尋歡淒然一笑,道:“我實在也想不出還有什麽別的地方可去。”


    夜,漆黑的夜。


    隻有小樓上的一盞燈還在亮著。


    李尋歡癡癡地望著這鬼火般的孤燈,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取出塊絲巾,掩住嘴不停地咳嗽起來。


    鮮血濺在絲巾上,宛如被寒風摧落在雪地上的殘梅,李尋歡悄悄將絲巾藏入衣,笑著道:“我忽然不想進去了。”


    阿飛似乎並未發覺他笑容中的辛酸,道:“你既已來了,為何不進去?”


    李尋歡淡淡道:“我做的事有許多都沒有原因的,連我自己都解釋不出。”


    阿飛的眸子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刀。


    他的話也像刀,道:“龍嘯雲如此對不起你,你不想找他?”


    李尋歡卻隻是笑了笑,道:“他並沒有對不起我……一個人為了自己的妻子和兒女,無論做出什麽事來,都值得別人原諒的。”


    阿飛瞪著他,良久,良久,慢慢地垂下頭,黯然道:“你是個令人無法了解的人,卻也是個令人無法忘記的朋友。”


    李尋歡笑道:“你自然不會忘記我,因為我們以後還時常會見麵的。”


    阿飛道:“可是……可是現在……”


    李尋歡道:“現在我知道你有件事要去做,你隻管去吧。”


    兩人就這樣麵對麵地站著,誰也沒有再說話。


    風吹過大地,風在嗚咽。


    遠處傳來零落的更鼓,遙遠得就像是眼淚滴落在枯葉上的聲音。


    兩人還是麵對麵地站著,明亮的眸子裏已有了霧。


    沒有星光,沒有月色,隻有霧——


    李尋歡忽又笑了笑,道:“起霧了,明天一定是好天氣。”


    阿飛道:“是。”


    他隻覺喉嚨裏像是被什麽東西塞住,連聲音都發不出。


    他沒有再說第二個字,就轉身飛掠而去,隻剩下李尋歡一個人,一個人動也不動地站在黑暗裏。


    他的人與生命都似已和黑暗融為一體。


    阿飛掠過高牆,才發現“冷香小築”那邊也有燈火亮著,昏黃的窗紙上,映著一個人纖纖的身影。


    阿飛的心似在收縮。


    屋子的人對著孤燈,似在看書,又似在想著心事。


    阿飛驟然推開了門——


    他推開門,就瞧見了他旦夕不忘的人。他推開了門,就似已用盡了全身力氣,木立在門口,再也移不動半步。


    林仙兒霍然轉身,吃了一驚,嬌笑道:“原來是你。”


    阿飛道:“是我。”


    他發覺自己的聲音似乎也很遙遠,連他自己都聽不清。


    林仙兒拍著胸口,嬌笑道:“你看你,差點把我的魂都嚇飛了。”


    阿飛道:“你以為我已死了,看到我才會嚇一跳,是麽?”


    林仙兒眨著眼,道:“你在說什麽呀?還不快進來,小心著涼。”


    她拉著阿飛的手,將阿飛拉了進去。


    她的手柔軟,溫暖,光滑,足可撫平任何人的創痛。


    阿飛甩開了她的手。


    林仙兒眼波流動,柔聲道:“你在生氣……是在生誰的氣?告訴我,我替你出氣。”


    她依偎到阿飛懷裏。


    她的身子也是那麽柔軟而溫暖,帶著種淡淡的香氣,可令任何男人都醉倒在她裙下。


    阿飛反手一掌,將她摑了出去。


    林仙兒踉蹌後退,跌倒,愣住。


    過了半晌,她眼淚慢慢流下,垂首道:“我是不是有什麽地方得罪了你?你為何要這樣對我?我對你有什麽不好?你說出來,我被你打死也甘心。”


    阿飛的手緊握,似已將自己的心捏碎。


    他已發現林仙兒方才是在看書,看的是經書。


    少林寺的藏經。


    林仙兒流淚道:“那天你去了之後,我左等你不迴來,右等你也不迴來,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多為你擔心,現在好容易等到你迴來,你卻變成這樣子,我……我……”


    阿飛靜靜地看著她,就像是從未見過她這個人似的。


    等她說完了,阿飛才冷冷道:“你怎麽等我?你明知我一走入申老三的屋子,就是有去無迴的了。”


    林仙兒道:“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阿飛道:“百曉生和單鶚將少林藏經交給你時,你就要他們在申老三的屋裏布下陷阱,你不但要害我,還要害李尋歡。”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你真的以為是我害你?”


    阿飛道:“當然是你,除了你之外,沒有人知道我會去找申老三。”


    林仙兒以手掩麵,痛哭著道:“但我為什麽要害你?為什麽?……”


    阿飛道:“因為你就是梅花盜!”


    林仙兒就像是忽然被抽了一鞭子,整個人都跳了起來,道:“我是梅花盜?你竟說我是梅花盜?”


    阿飛道:“不錯,你就是梅花盜!”


    林仙兒道:“梅花盜已被你殺死了,你……”


    阿飛打斷她的話,道:“我殺死的那人,隻不過是你用來故布疑陣,轉移他人耳目的傀儡而已。”


    他接著道:“你知道金絲甲已落入李尋歡手裏,知道李尋歡絕不會上你的當,就發覺自己的處境已很危險了,所以那天晚上你就故意約好李尋歡到你那裏去。”


    林仙兒幽幽道:“那


    天晚上我的確約了李尋歡,隻因那時我還不認得你。”


    阿飛根本不聽她的話,接著道:“你要那傀儡故意將你劫走,為的就是要李尋歡救你,要李尋歡將那傀儡殺死,等到世人都認為‘梅花盜’已死了,你就可高枕無憂了,你不但要利用李尋歡,也利用了你那夥伴做替死鬼。”


    林仙兒反而安靜了下來,道:“你說下去。”


    阿飛道:“但你卻未算到李尋歡忽然有了意外,更未算到會有我這樣一個人救了你……”


    林仙兒道:“你莫忘了,我也救過你。”


    阿飛道:“不錯。”


    林仙兒道:“我若是梅花盜,為何要救你?”


    阿飛道:“隻因那時事情又有了變化,你還要利用我,你就將我藏在這裏,居然沒有人來搜查,那時我已覺得疑心了。”


    林仙兒道:“你認為龍嘯雲他們也是和我同謀的人?”


    阿飛道:“他們自然不知道你的陰謀,隻不過也受你利用而已,何況龍嘯雲早已對李尋歡嫉恨在心,他這麽樣做為的也是自己。”


    林仙兒道:“這些話都是李尋歡教你說的?”


    阿飛道:“你以為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都可被你玩弄,你心裏畏懼的隻有李尋歡一個人,所以千方百計地想除了他。”


    他自己的聲音也在顫抖,咬緊牙關,接著道:“你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貪得無厭,連少林寺的藏書你都想要,連出家人你都不肯放過,你……你……”


    林仙兒的眼淚竟又流了下來,緩緩道:“我的確看錯了你。”


    阿飛的嘴唇已咬出血,一字字道:“但我卻未看錯你……”


    林仙兒道:“我若說這部經不是百曉生和單鶚給我的你一定不會相信,是麽?”


    阿飛道:“你無論說什麽,我都再也不會相信!”


    林仙兒淒然一笑,道:“我總算明白了你的意思……我總算明白了你的……”


    她一麵說著話,一麵向阿飛走了過去,她走得很慢,但步子卻很堅定,像是已下了很大的決心。


    風在唿嘯,燈火飄搖。


    閃動著的燈光映著她蒼白絕美的臉,映著她秋水般的眼波。她癡癡地望著阿飛,良久良久,幽幽道:“我知道你是來殺我的,是不是?”


    阿飛的拳緊握,嘴緊閉。


    林仙兒忽然撕開了衣襟,露出白玉般的胸膛。


    她指著自己的心,道:“你腰畔既然有劍,為什麽還不出手……我隻望你能往這裏刺下去。”


    阿飛的手已握住了劍柄。


    林仙兒闔起眼簾,顫聲道:“你快動手吧,能死在你手上,我死也甘心。”


    她胸膛起伏,似在輕輕顫抖。


    她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眼簾,懸掛著兩粒晶瑩的淚珠。


    阿飛不敢看她,垂下眼望著自己的劍。


    無情的劍,冷而鋒利。


    阿飛咬著牙,道:“你全都承認了?”


    林仙兒眼簾抬起,凝視著他。


    她眼中充滿了淒涼,充滿了幽怨,充滿了愛,也充滿了恨——世上絕沒有任何事比她的眼色更能打動人的心。


    她嘴角露出一絲淒涼的微笑,幽幽道:“你是我這一生中最愛的人,若連你都不相信我,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麽意思……”


    阿飛的手握得更緊,指節已發白,手背已露出青筋。


    林仙兒還是在凝視著他,黯然道:“隻要你認為我是梅花盜,隻要你認為我真是那麽惡毒的女人,你就殺了我吧,我……我絕不恨你。”


    劍柄堅硬,冰冷。


    阿飛的手卻已開始發抖。


    無情的劍,劍無情;但人呢?


    人怎能無情?


    燈滅了。


    但林仙兒絕代的風姿,在黑暗中卻更動人。


    她沒有說話,但在這絕望的黑暗中,她的唿吸聲聽來就宛如令人心碎的呻吟。


    世上還有什麽力量能比情愛的力量更大?


    麵對著這麽樣一個女人,麵對著自己一生中最強烈的情感,麵對著這無邊無際的黑暗……


    阿飛這一劍是不是還能刺得下去?


    劍無情,人卻多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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