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晚我好像讀書的時候睡著了……枕邊的台燈還依舊亮著。我看了一眼台鍾,還差幾分鍾就七點了。


    昨夜的雨已經停了嗎?現在已經聽不到雨聲,不過旭日也沒有照射進來。這雨也許隻是稍作休息,然後再繼續下吧。我關掉台燈,從床上起來,高橋源一郎的書順勢掉落在運動鞋旁邊。昨晚我讀得很高興卻突然睡意來襲。這大概是由於我為晚餐後公布的婚約所驚,觀望其引起的影響而很疲憊吧。我撿起書本,撫了撫褶皺的書皮。


    村中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要何時離開這裏呢?昨夜我思考著這個問題進入了夢鄉。結論或許在黎明前的夢中出現過了,可我想不起來。


    ——今天再想吧。邊工作邊想就好了。


    我換好衣服走向了盥洗室,洗完臉後直接去準備早飯。不一會,今天和我一起炊事值班的小菱靜也走了下來。他昨夜在這裏留宿,今天的他似乎沒有練習倒立。我們互相道過早安後,他便緘口不語地開始做醬湯。


    這是第三次和他一起值班做飯。我從沉默寡言的他口中一點點探聽到他的生平,一般都是在我們兩人一起在這個廚房時。——據說他生長於津輕町,那裏與岩木山遙遙相望,老家是淨土宗寺院。從兒時起就準備繼承家業的他,考入了東京的一所佛教大學。不久,他見到了土方巽的舞台並為其著迷,加入了朋友所屬的舞蹈劇團。大學畢業後曾迴到故鄉剃發為僧,但又在與嚴父約定將來會繼承寺院後再度迴到東京。他迴到劇團並在那裏度過了二十五歲以前的時光。不久,這個小劇團解散,他半衝動性地前往了印度。據說是因為他當時正在構思一個主題為“梨·吠陀”的舞蹈。他一邊在一家與日本有貿易往來的貿易公司工作,一邊作為街頭藝人而生活。他三十一歲時迴國。星期日在澀穀公園跳舞而成為眾人話題,並因此被木更勝義先生看中,繼而被邀請至該村,這就是他來這裏的原委。從那時到現在已過了四年。——他將這些話如同連載小說一樣分段講給我聽。


    “如果這個村子不在了,您要怎麽辦呢?”


    早上問這個問題或許有些沉重,我邊如此想著邊向他問道。正在切蔥的小菱沒有抬頭。


    “是啊,怎麽辦呢?我可以再去印度,不過也可以就此迴老家去做僧人。”


    “您要成為舞蹈家的夢想怎麽辦呢?”


    我的問題很失禮。雖說自己的事情一籌莫展,可也不是問過了他人的想法之後便可作為參考的。


    “舞蹈家這一詞語,隻有‘跳舞的人’這個意思。無論何時何地,我都能跳舞。——這裏曾經是一處充滿清冽氣息的美好地方。我感謝我在這裏度過了四年的時光。”


    “您已經決定要離開了嗎”


    “我想見到晴空以後就離開。”


    有人已果斷地做了決定……我恥於自己的優柔寡斷。


    “我……”


    我看了他一眼,他仍舊低著頭。


    “我等鈴木為我畫完畫後——就離開。”


    我窺探了一下小菱的反應,但他隻是毫無感情地簡短說了聲:“是嗎?”


    “我也要離開這裏,離開……離開……”


    我狼狽地中途卡住了。


    然而,在說出離開村子的那一瞬間,關於我想怎麽做,我要怎麽做,我找到了答案。


    離開村子以後,首先我要迴東京那個父母在等我的家。為讓他們擔心而向他們道歉。然後告訴他們我在這個村裏遇到的眾位以及我自己思考的東西。然後在自己的房間裏睡覺。然後——


    然後就迴京都吧。


    迴到那即將迎來我最怕的寒冷徹骨之冬、那或許還殘留著姍姍來遲的嵐山紅葉的最後一葉、那我所選擇的古老的紅磚大學所在的街道去。我要快步疾走去見我想念的朋友與學長們。——我想說這些。


    “是嗎?那我們很快就要分別了啊。如果你能記得曾經跟我這樣一個奇怪的和尚一起準備過早餐,我將非常榮幸。”


    “我不會忘記的。”


    我微笑了一下,對他,然後對自己。感覺就像雨在頭頂淅淅瀝瀝地飄落了幾個月之後停了,一時晴空萬裏一樣。我有些驚異於人心之不可思議。到底是什麽契機讓答案如此簡單地出現?我不知道。隻是,找到答案後,我開始瘋狂地想念和眷戀自己之前逃避的種種。


    ——大家會以怎樣的表情迎接我呢?父親一定會怒麵相迎,母親會安撫一下我吧。不對,也許結果出乎意料正與此相反。


    ——有棲與江神學長……


    曾一起度過夏天的他們會說些什麽來迎接我呢?與望月及織田學長自暑假前就沒有見麵,他們過得如何?推理小說研究會的四張麵龐匯集到一張肖像畫上,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來。那是一張無背景的虛構肖像畫。


    我心裏突然湧起了一股暖流。我可以感到他們並不在遙遠的街道那兒,卻在離我很近的地方……


    “對了,有馬——”


    “嗯?”


    小菱手指著飯鍋說:


    “開關還沒打開呢!”


    2


    雨雖停了,雲層卻依舊很低,天空仍然一片鉛灰色。據說帶來大雨的鋒線停留在了九州,所以小菱要看到晴空大概要等後天以後了吧。在此之前,我真想再看一次他的舞蹈,隻一次就好。


    “眼看就要嘩嘩地下起來了呢。農活不做了吧,今天?”


    早餐席上,菊乃透過窗子看著外麵說道。此時正是菠菜的收獲季節。雖說無須著急,但由於未施農藥,有時一疏忽就會遭害蟲侵蝕。


    “我讚成。大家怎麽想?”


    小野博樹展望了眾人之後如此說道,他剛說完,氣氛便不知為何僵硬起來。我感覺很奇怪,大家似乎都變成了迎接新主人的用人。


    “今天我們就創作吧!雨也會再停的,是吧,老公?”


    昨夜在這個食堂與小野爭執的哲子迴答說。也許她是想在大家麵前宣告自己與小野之間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爭執。哲夫喝著茶點了點頭。兩人大概會在工作室閉門不出吧?他們並不住在這所公館裏,而是居住在通往大橋的道路中途的一所傾斜的房子裏。創作現場也在那裏,用餐是與大家一起。


    在這個村莊的居民中,擁有自己的房子的是這對前田夫妻、小菱靜也以及詩人誌度晶四人。雖說擁有房子,也都是指占有了一處被遺棄的農房,他們的房子散落在村莊中。


    我剛聽到走廊上傳來噠噠的無風度的腳步聲,就看見誌度晶出現在了食堂門口。他除了炊事值班時以外,都是在自家獨自用餐。


    “今天不去田裏吧?”他問道,那樣子幾乎就是在說,喂,不會不去吧?


    菊乃苦笑著迴答說:“是的,今天不去。”


    八木澤滿臉不悅,心裏似乎在念叨,好你這個懶家夥!然而,誌度並不是討厭勞動。他勞動時邊哼歌邊工作,工作的量是別人的兩倍。隻是有時根據當天的心情,勞動會變得異常痛苦。正因為如此他才被目不忍睹的木更先生邀請到此處來的吧。


    “那就好。”誌度變得格外神清氣爽,“八木澤君,我可不可以彈一個小時的鋼琴?”


    他在征求鋼琴家的同意,這位詩人要彈鋼琴來消遣。


    “我沒有意見,由衣呢?”


    被誌度大聲叫喊著自己討厭的“八木澤君”,八木澤的臉色愈加陰沉。明知由衣也不可能說“不可以”,他卻故意詢問她的意見,這大概是他對誌度的挖苦吧?由衣親切地答應後,誌度安心般地點了點頭。


    “那我就獨占一個小時音樂室。誰都不要來打擾誌度大師啊。”


    誌度投來詼諧的一笑離開後,八木澤鼻子裏哼了一聲,“不要把音調弄亂了!”他惡狠狠地罵道。這又不是吉他,雖說不擅長的人胡亂彈奏,可鋼琴的音調也不可能被打亂,這一點他自己明明最清楚。


    用餐結束後,大家都散去了,留下我和小菱善後。前田夫婦去了工作室,菊乃與小野博樹去了圖書室,香西琴繪則去了調香室。鈴木冴子、八木澤滿、千原由衣則聚集在起居室開始聊天。洗完餐具歸置到架子上後,小菱去陰霾的天空下散步,我則到起居室加入了聊天。我們談些曾經看過的電影、旅行的迴憶等等,都是一些不即不離的話題,這樣可以讓一天悠然開始。電視開著,我們四人卻誰都沒有把精力放在節目上。


    “鈴木女士,”我看準時機說道,“今天我幾個小時都可以的。您會為我畫吧?”


    “哎喲!說什麽‘您會為我畫吧’,多奇怪啊。應該是請允許我畫你。請多多關照。”


    冴子一如既往彬彬有禮地迴答了我。


    不,是請您為我畫,我在心中反複說道。這是因為通過自己被臨摹在畫布上,我漸漸找迴了麵對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孤獨,自己的脆弱,自己的迷惑,自己的狡猾,自己的傲慢,還有自己的光輝,這些僅屬於我的東西。我可以與這些東西久久對峙了。我佩服將這些引出的她的高明之處。——因此,我想快些見證這幅出色的畫完成的瞬間。而彼時,就是我離巢的時候。


    “即使從上午開始我也沒有問題的。”


    “謝謝你。那就等我抽完這支煙吧。”


    冴子邊點煙邊說道。她每天要吸十支煙,這隻限於琴繪不在的時間和地方。這是因為調香藝術家琴繪討厭香煙過於強烈的氣味。若論本意,琴繪大概想把這村中的所有香煙都驅逐出去,但她還是未說出這樣的話。作為對其的尊重,當她在附近時任何人都不吸煙。


    當冴子的半支香煙已化為灰燼時,從誰都沒有在看的電視中傳來了“久我亮一”這個名字。我吃了一驚,斜眼看了一下由衣。她微笑的臉瞬間僵住了,冴子與八木澤也都突然沉默了。


    ——久我亮一怎麽了?我側耳傾聽著電視。是早間節目的娛樂資訊。


    “……嗯,有人看見伊藤小姐清早從久我先生的公寓裏出來,這個信息我以前也聽說過,但這次是在外景拍攝地加拿大幽會。哎呀,這可是相當有計劃性的約會啊!”


    身穿薄衣、係有領帶的中年男子絮絮叨叨地不停感歎著。他是在向全日本宣告:“我揭露了搖滾樂隊shellshock主唱久我亮一與女藝人伊藤由利香之間的醜聞,你們興奮吧!”陳述者本人似乎真的很興奮。


    “說到久我先生,真是個話題很多的人,兩個月前發生了一起在演唱會會場與粉絲上演全武行的事件。與女性的緋聞也很多……”


    八木澤似被擊打了一般起身走向電視。就在開關即將被關閉時,情緒高漲的中年男子說出了“千原由衣”的名字。八木澤還是未能來得及。千原由衣,這句話如同香煙剛被掐滅的煙霧般飄蕩在鴉雀無聲的起居室。——我無法去看由衣的臉,久久凝視著地板。


    “大家……”由衣開口了,“大家怎麽了?如果是在擔心我的話就不用了,因為我已經沒事了。”


    我緩緩地抬起頭,發現她正在緩和表情,努力想做出一個笑容。明明不需要做什麽笑容的……我希望她不要那麽勇敢。我想不出自己該說些什麽,我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氣憤。


    “對不起,都是我,明明不看電視卻把它調到一個無聊的頻道上,所以才讓由衣你不高興了。原諒我吧。”


    冴子和藹地說道。姑且不論她有沒有必要道歉,冴子直接看著由衣道歉的樣子的確很像她的作風,讓我覺得不愧是冴子。她與見到危險便立即避開視線的怯懦的我截然不同。


    “怎麽會呢!您根本不需要向我道歉的,因為我真的沒事了……”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可是已經遲了。因為,此刻她的臉頰之滾熱,連旁觀的我都被感染了。


    “由衣。”


    八木澤認真地喊道,他正在搜尋話語。然而,笨拙的他卻找不到。


    “由衣啊。”


    他重複時,由衣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先告辭了。”


    她翻了一下連衣裙——她按尺碼選的這個是孕婦裝——下擺衝出了起居室。


    “由衣,等一下!”


    八木澤慌慌張張地追上去了。聽著兩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我默默地支援了八木澤一聲:“加油!”


    “我對不起她。她心中的傷口還沒有愈合,我卻讓她看到了那種拙劣的報道……好可憐。”


    隻剩我們二人後,冴子低沉地喃喃自語說。她似乎打算承擔責任。


    “由衣碰巧在這兒,那隻是運氣不好,這不是你的錯。”


    “雖說如此,但事後我心裏並不舒服。”


    冴子點燃了一日隻吸十支煙中的第二支,憂慮地吸著。


    “如果八木澤先生能把她安慰好就好了……”


    “不可能的。”我一說,冴子便立即迴答道,“他做不到,這擔子太重了。”


    她斷定得也太幹脆了,以至於讓我有些吃驚,同時反問道:“是嗎?”


    “嗯。”冴子點了點頭,“我並不是說八木澤君靠不住,而是原因在於千原。她還依然,那個——”


    “久我亮一。”


    “嗯,她還依然沒有完全放棄那個叫久我的搖滾音樂家。對方曾讓她那麽痛苦,她卻依然愛著他,真是個可憐的姑娘。”


    由衣曾經很痛苦吧。在竭盡全力不斷扮演偶像的頂峰時期,首次遇到了熾熱的愛情。幽會。不斷變得過密的行程。電視、巡迴、彩排、演唱會、巡迴、電視、錄音、巡迴、廣告拍攝、巡迴。見縫插針式的幽會。支撐自己一切存在的戀愛。兩人相聚時間短,分別時間長得讓人發狂。被剝奪殆盡的睡眠時間。一周四千千米的巡迴。途中偷聽的所愛男人的歌。幽會。自他公寓出來時突然閃起的鎂光燈。驚愕。報紙上及車內吊鉤上高唿特訊的廣告。伸向周刊雜誌的無數雙手。經紀公司的斥責。記者招待會。中斷的幽會。不久得知的自己身體的變化。所愛男人的斥責。雙親的哀歎。中斷。男人的不忠誠。新特訊。絕望。依舊飄揚在街上的自己的歌。娛樂記者的跟蹤。


    ——逃走。


    是一種叫暴食症的疾病。墨鏡。精神科的白色候診室。門診室。精神療法。再次在門前閃起的鎂光燈。


    ——逃走。


    她帶著一個手提箱,來到了這個與世隔絕的村莊。諷刺的是,她是通過一家曾經因揭發自己的秘密而欣喜若狂的周刊雜誌而知道這裏的。那裏或許可以讓自己藏身,她如此堅信著,跑來了這個全是陌生人的村莊。正當村民困惑是不是來了一個因誤會而離家出走的女孩時,菊乃說:


    “我知道你。”


    然後命令她:


    “你唱首歌試試。”


    她將手提箱放在腳下,在正門處立即決定了曲目。她從放入手提箱中的恩雅的cd中選擇了一曲《evening falls》,在晚霞中唱起來。有人說那就像牧童在歌唱,其他人則評價說那如同曾經的愛人升往天堂的煙霧一般哀傷。一曲終了,村民為她送去了掌聲,菊乃笑了。終於將其引入村中時,她號啕大哭,緊緊抱住夫人不放。


    ——我是如此聽說的。


    “八木澤先生對由衣是單相思吧?”


    “好像是。”冴子把煙熄滅了,“聽說他對於偶像時的千原並沒有興趣,所以才喜歡上了在此遇見的真人。他與她一起做歌唱練習,努力為她做些什麽來試圖拯救她,不過大概還要再花一段時間吧。”


    “可是,這裏也許已經沒有那麽多時間了。”


    “你是在考慮如果夫人與小野先生結婚,這裏就會被開放吧?”


    “是的。”


    冴子不這麽認為嗎?


    “是啊,有可能會那樣。——可是,這並不是明天或後天的事吧?即使小野君能夠支配夫人的所有財產了,要把這個村莊改造成他所設想的那樣,也必須經過很多複雜的實際業務作業。要從開發商選定、合同等地方開始吧?光想想就夠煩的了。我雖然不清楚小野君有多少實業家的才智和能力,可要實現還早著呢!”


    冴子好像未能理解我的話。


    “要實現小野君腦中所繪的‘自然奇觀與藝術之迪士尼樂園’確實還要很久,可如果隻是打開這個村子的大門的話明天就可以。為了公開後麵的鍾乳洞,他不是可能明天就引來媒體、一星期之內就叫來開發商與測量技師嗎?如果真是如此,由衣就不能繼續留在這裏了。”


    “怎麽可能是明天呢!我想還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在這期間,哪怕是突然改變態度,她也一定得恢複過來。”


    “……你,什麽時候離開這裏?”


    “哎喲,有馬你不是第一次問別人這個問題吧?”


    被她這麽一說,我不知該如何迴答。事實確實如此,到昨天夜裏之前,我沒有問過任何人這個問題。昨天夜裏以後——以後我還沒有詢問過誰?


    “我覺得再有一點時間就好了。我也不能一直在這裏被養著,關鍵是那很屈辱不是嗎?那樣的話我就成為籠中鳥了。”


    冴子是這個藝術村建成之時被木更勝義邀請至此的三位藝術家之一。她在此度過六年,專心埋頭於創作,從她嘴中出現“屈辱”“籠中鳥”之類的詞匯,讓我很意外。我本以為她會更虛心而毫不拘泥地利用木更村的。或許,與我的想象大相徑庭的某種複雜糾葛的情緒正在她的內心波濤洶湧。


    “我不清楚還有多少時間,但肯定還有充足的時間來完成你的畫的吧。”


    冴子似掃除一天的疲勞一樣,交互轉了轉雙肩。


    “那麽,我們就幹我們的工作吧!”


    “嗯。”


    我邊隨她走向畫室所在的樓上,邊想道:


    ——此刻正是樂園的黃昏。


    3


    八木澤的厲聲斥責聲傳來,他似乎正在大聲斥責著什麽人。


    似乎出事了。


    我與畫布對麵的冴子麵麵相覷。


    “發生什麽事了……”


    冴子放下畫筆與調色板,走近窗口。我也從床上下來去看。


    從畫室朝南的窗口可以展望公館前方的廣闊庭院。暮秋中的草坪顏色黯淡,庭院充分吸收了昨夜的雨,到處都變得似水田一般。明明聽起來並沒有那麽遙遠,卻看不到八木澤的身影。


    “給我!快把相機給我!”


    “住手,放開我!那可是我的!”


    我聽到了兩名男子爭吵的聲音。我循聲音的方向望去,發現八木澤與另外一名不曾謀麵的牛仔裝扮的男子出現在了噴水池的背陰處。


    “趕緊給我!不然我給你砸碎了!”


    “住手!”


    “啊,等等!不要那麽粗魯!”


    八木澤強行擰下對方的相機後,男子懇求他不要弄壞相機。原來如此,爭奪中的相機好像是我等人不曾有過的昂貴正品。——盡管如此,那個男子究竟是誰?


    “滾出去,你這個卑鄙小人!”


    八木澤的聲音因情緒激動而顫抖著,推了一下男子的背。


    “我知道了,我會走的所以把我的相機還給我。”


    “你出去我就還給你。”


    無論如何決不能給你,八木澤似如此說一般,將相機帶一圈圈地纏繞在了右手上。“喂!”牛仔男說著伸出了手,又因無濟於事而放棄,聳了聳肩。


    八木澤撇下男子,快步走向草坪中的小路。男子慌張地追隨著他。


    “你去哪兒?你想把我的相機怎麽樣啊?”


    “我不是說了出了村子就還給你嗎?!”


    “你為什麽那麽生氣?你說我犯了什麽大罪?”


    男子迂迴至八木澤前方不滿地抗議道,卻被八木澤撞到了一旁。“你是誰啊?!”“卑鄙小人”,他們一邊如此互罵著,一邊你推我搡著穿過庭院消失在了森林裏。


    我聽到了“喂”的一聲喊叫。東棟一層調香室的窗子打開了,香西琴繪探出了臉。“發生什麽事了?”


    “不知道。”


    冴子迴答說。正門門扉打開了,我也察覺到菊乃與小野正站在那裏。


    “大概隻是被這裏的稀奇吸引而時常進來的人吧?八木澤君本也不用那麽生氣的。”


    小野對琴繪說道。


    小菱靜也從公館後方出現了。似乎是散步歸來的他依次看了我們一眼,問道:“發生什麽事了嗎?”


    “好像有個奇怪的人提著相機進來了。剛剛被八木澤君發現給趕迴去了。他剛才滿臉怒氣呢!”


    菊乃說明道。他來到了畫室正下方,滿嘴不是不是地搖晃著光頭。


    “我不是說那個。那件事我聽說了,所以大體上知道,我說的是千原。她哭著跑到後麵的森林那裏去了。是為什麽呢?”


    “那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說道。


    “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我想過一會兒就好了。”


    冴子說著看了看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果然對八木澤君來說擔子太重了吧?”


    “好像是的。”


    我們等待八木澤迴來,他卻總也不迴來。當小菱提議去看看時,八木澤從森林裏出來了。


    “他雖然出村子了,可還在橋上。我再去一次把他趕走。”


    他在森林與庭院交界處向我們報告說。


    “要我幫忙嗎?”


    麵對提出援助的小菱,他說道:


    “沒事的。如果需要,我會請前田君幫忙的。”


    前田家位於通往大橋的道路中途。我一晃想到:真的沒事嗎?因為我認為,八木澤、前田組合在這個村裏屬於文雅男子聯盟,倘若談話會付諸武力,不是應該出動小菱、誌度組合嗎?


    ——蠢材。當自己是吵架導演嗎?


    “真的沒事的。”


    八木澤又走入了森林。


    冴子關上了窗。“明明才剛開始畫,一開始就碰釘子了呢。”


    “我們重新開始吧。”


    她與我分別返迴至畫家與模特。


    慢慢地隻能聽到畫筆與畫布摩擦的聲音,我的思緒在種種事情上縈繞。我絲毫沒有想什麽八木澤是不是真的沒事,卻在擔心由衣。我祈禱她所受到的傷害是極其輕微的。


    * * *


    我心底有件厭惡的事。那是來此大約兩周後的事情。


    我想由衷地同情由衣。曾經從夢幻世界送來可愛的笑容與歌聲、被這個國家最多的人——不僅是滿臉粉刺的宅男,是的,是不論男女老少——所仰慕的女子,因為受歡迎而受到深到無法想象的傷害,為使自己變醜而刻意貪婪、發胖,如同背負罪孽的人一般逃匿到這邊遠的地方,對此我感到悲傷。她無法忘記那不忠誠且在我看來低能一樣的男子,她為此而落下的淚水實在令我心酸。


    ——事實果真如此嗎?


    某天夜裏,我自問。那是我寫完給父母的信之後的事情。


    ——你看到年幼自己一歲的女子比自己還痛苦還可憐,不是有一些安心嗎?


    不,怎麽會……


    ——就是吧?你說實話吧。我不會被你蒙騙的。


    不是那樣的。


    ——你一直都是那樣的。喂,你還記得吧?


    那時……


    ——是高中二年級時。梅雨結束時。


    那是……


    ——你從很早以前就是這樣的。


    我想起了一名同學的麵龐。名字忘記了。那是一個內向得呆滯,總是毫無理由得戰戰兢兢的女孩。某個星期日,我在澀穀的一家書店與她不期而遇。我們都是獨自一人。我邀請之前隻說過幾次話的她要不要去喝杯茶。那時是初夏,而我隻是口渴了。大概是因為沒有進過茶室等地方,又與我也不是特別親密的朋友,她一時不知所措,卻“嗯”的一聲點了點頭。我點了冰紅茶與草莓冰淇淋,邊吃邊問她買什麽了,她吞吞吐吐地說著沒什麽沒什麽,一邊將書藏在了身後。我沒有強行要看,把自己買的書給她看。當然是推理小說。那時我讀的全是推理小說。我問她“休息日你都做什麽”“不看電影嗎”等問題,全是我在與她說話。她緊閉的嘴開始慢慢打開,一點點講述自己的事情。她評價她自己“異常內向”。我笑說“太誇張了”,她卻是認真的。她說一想到自己在別人眼中是何種樣子便會不安得什麽都做不了。害怕自己被別人認為:“這個人說什麽傻話呢,是不是腦袋不好使”,害怕自己被別人認為沒有幽默感、無聊。害怕自己被別人反問:“你聲音太小,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瘦得如雞架一般、滿臉粉刺、頭發一看就很硬、動作遲鈍、學習成績差、無特技、絲毫沒有可以向別人誇耀的東西,她把自己認為的缺點羅列了一遍。所以才交不到朋友很孤獨,這就是她的結論。我諂媚地說她所列舉的缺點全是假的。


    “下次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吧!”我說完後,她略微笑了一下。


    離開茶室後我對她說“稍等”,便讓她等在那裏返迴了書店。然後買了一本文庫本。在車站分別去往不同的月台時,我把書交給她說:“給你。讀讀看吧。”


    是田納西·威廉斯(注:美國劇作家,代表作《欲望號街車》、《熱鐵皮屋頂上的貓》)的戲劇《玻璃動物園》。那是一個叫勞拉的女孩的故事,她閉門在家、收藏動物的玻璃工藝品,比她更內向且一隻腳殘疾。故事的最後勞拉尋迴了勇氣。我送她的是這樣一本書。她對我說了“謝謝”。


    ——那晚,我為自己行為的厚顏與無恥而愕然。然而已經太遲了。我被自我厭惡折磨得無所適從,無法平靜。那是一本好書,但絕不是一本可以說句“很適合你哦”而贈送給人的書。我感到羞恥。


    ——次日,她重新就書一事感謝了我,但我卻未有機會聽其讀後感。之後我曾多次邀請她去看電影,每次卻都是非則她說有事拒絕我,便是我有急事,最終一次也未實現便過去了一年,班級分離後連話都未曾再說過。


    ——與那時一樣,發現比自己更為悲慘的女孩,同情中卻總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你真是到何時都這樣啊,這就是你的秉性。


    由衣之所以可憐,是因為比我更悲慘……


    “有馬。”


    ——是的。你的心一直就是那樣的。


    我沒有那麽壞……


    “有馬。”


    ——那你就那樣想啊。


    我無法停止對自己的責備,趴在了桌子上。我可以聽到自己啊、啦、嗯之類的呻吟。那是自我緊咬的齒間透出的呻吟。


    * * *


    “喂,有馬!”


    我突然迴過神來。


    “你怎麽了?臉色不太好啊。”


    冴子停下畫筆,擔心地看著這邊。


    “沒事。隻是稍微思考了一些問題。”


    “我們休息一會兒吧。”


    我順從地迴答說:“好的。”


    這時,樓下傳來咣地一聲巨響。是音樂室方向。


    “血?又是血?你真是個蠢貨啊!血和砂的比喻已經夠了!爛!這個男人寫詩真爛!這到底是怎麽了,你給我適可而止吧!也許你腦子裏塞滿了狗糞。嗯?狗糞也很久沒見過了。這樣的地方會有嗎?真是敗給你了!”


    是誌度。他似乎正在作詩中苦苦掙紮。隻有此時他才會痛罵自己,而不是大罵別人。


    “那邊似乎也在殊死搏鬥呢。”


    冴子突然似小女孩般微笑了起來。


    大家都很熱衷於玻璃工藝品呢。這句到嘴邊的話我又咽了迴去。那脆弱至極的藝術工藝品。


    4


    午餐時所有人員全部到齊,是八木澤聚集的。他邊用餐邊就今晨發生的事情進行了匯報。


    “他們一共有五人。我不知道他的同伴是在橋上等他還是就要進來,可他們在橋上集合了。是一群學生模樣的人。他們隨口說了些村裏有他們的朋友所以想見一麵等話。真是一群可笑的家夥。一副隻要說聲‘拜托了’就能打開任何門的樣子,我真想大罵他們一聲‘開什麽玩笑’,當然了,我已經把他到房前拍的照片毀掉了。”


    “相機好好還給他了吧?”


    菊乃用餐巾擦拭著嘴角問道。


    “嗯。他們好像非常不滿。真是一群不可救藥的家夥。”


    “可是,”誌度舔著筷子說,“如果是我青梅竹馬的朋友來看我了怎麽辦?那我就不得不為失禮道歉了。”這隻是他隨口說的毫無意義的笑話吧。


    “偶爾會去見麵的人是你吧?”


    八木澤說完後,似忽然想起什麽用手掩住了嘴角。菊乃則將餐巾丟在了膝蓋上。


    “八木澤君,你剛才……”


    “對不起,我失言了。——原諒我吧。”


    他起身向誌度俯首鞠躬。我把目光轉向了誌度,隻見他一臉平靜地用筷子代替牙簽剔著牙。


    “你不用在意。這不是極自然的反擊方式嗎?”


    “可是,事情有可說與不可說……”


    “沒有沒有。我身上會發生任何事情的。”


    誌度泰然而猥瑣地繼續清理他的牙齒,八木澤便坐下了。他似乎在反省。


    總之,由於誌度似乎毫不介意,開始不融洽的氣氛很快便融解了。如果八木澤觸及的是由衣的創傷,則又要掀起一陣波瀾了。我把目光轉向由衣,隻見她似鳥啄食一般一點點往嘴中送著飯。看起來她已經平靜了,可臉上依舊沒有活力。


    “對了,八木澤君,那架鋼琴也該調調音了吧?都快成小酒館鄉村樂了。”誌度說道。


    “是啊,我也覺得。”


    八木澤一反常態,謙虛地接受了他的忠告。他是在顧慮誌度吧?


    誌度晶出生於東京都邊緣的青梅市邊緣的農家。關於其詳細經曆,誰都無法直接問他本人。因為那很有名。——聽說作為獨生子的他五歲時喪母,是父親手持儲藏室的斧頭,劈向了妻子的肩窩。他從酒精依賴症過度的父親那裏親眼目睹了一直保護自己的母親變得鮮血淋淋的場麵。不久父親入獄,他被接到母親的親戚處並跟表姐學習了鋼琴。像球一樣被傳於監獄與醫院之間的父親迴來時,是晶十三歲的冬天。父子生活開始了。晶大概是將自己封閉起來、以虛無之目迎來青春期的吧。據說這是他在這個村裏慶祝二十四歲生日時,在吹滅生日蛋糕的蠟燭前訴說的。——“那時,每當父親在隔壁房間裏翻身時我都毛骨悚然而父親去小便時我就會渾身發抖。我以為父親是去拿斧子了,這次輪到我了。”他的父親再次沉溺於酒,在親戚強行帶迴晶的次日,在酒館因小事爭吵,殺了人。據說現在仍在服刑中。


    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八木澤為自己的失言而悔恨。


    用餐結束後,大家又重新散去。小菱、誌度、前田夫婦迴自己的家,房間裏越發安靜了,這種靜默一直持續到雨開始猛烈地下起來。


    我與冴子在畫室聆聽著雨聲而度過。中間加上三點時的紅茶,到傍晚為止我們一直是畫家與模特。午後的我沒有似上午一般輕易低沉,甚至被畫家責備說:“請不要和我說太多話。”盡管我曾多次想親自告訴她說“這幅畫完成後我就迴去”,我的心卻很平靜。


    準備晚餐前的一個小時,我在房間裏讀書度過。我將讀完的高橋源一郎放迴圖書室後,直接走進了廚房。今晚是咖喱,雖然沒有肉,卻有很多蔬菜。雖說燉的火候可能稍有不足,但這所房子裏的所有人包括我,都是些隻要是咖喱便毫無怨言的人。


    我低頭看鍋時感覺背後有人。我以為是今天值班的夥伴小菱。


    “這兒已經好了。抱歉,能不能把碟子拿出來?”


    “擺碟子倒是沒問題,不過你在做什麽呢?”


    不是小菱。我迴首一望,發現小野微笑著站在那裏。我有些尷尬。


    “哎呀,是咖喱啊。真不錯。好久不吃我好懷念啊。”


    他來到我旁邊,看著鍋裏說。說是好久,其實也隻有一星期而已。這個人似乎也像孩子一樣喜歡咖喱。


    “從中午開始您就進入鍾乳洞畫畫了嗎?”


    我生硬地問完,他點了點頭。


    “進展很順利,狀態不錯,所以我準備晚上也去畫。”


    他是個夜貓型的人。雖然聽說他平時也在深夜作畫,但我無法想象深夜在鍾乳洞裏麵描畫壁畫究竟是什麽樣子。既像極其孤獨而恐怖,又像很享受。——我隻知道這對於怯懦的我來說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果真開始從餐具架取碟子,於是我示意他我來就行。他笑著取完碟子時,小菱出現了。小菱道歉說自己午睡睡過了,他下午大概過得很悠閑吧?


    誌度出現了。他撓著鼻梁高挑的頭部說:“我沒有米了。要是有的話也給我做一份吧。”,我迴答說他飯量那麽小,他的份還是有的。因此,今日也是全員圍坐晚餐的餐桌。


    這時,八木澤從樓上下來,看到誌度的身影後卻像躲避他一樣溜進了食堂。他下午沒有下樓,一直在音樂室麵對著鋼琴,看起來一臉疲倦。


    晚餐照例以“雨下得真大啊”、“真是的”等寒暄開始,經過琴繪的香料講義,到女性初次使用的何種香水而氣氛高漲。撇開男性,我們議論了一會兒法國嬌蘭、愛馬仕等品牌。


    “哦,對了對了。”哲子像想起了什麽一般說道,“我給忘了。過午時打來了一個奇怪的電話。我剛好在旁邊就接了。”


    電話在起居室。


    “嗯,是什麽電話啊?”哲夫心不在焉地問道。


    “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不停地說什麽‘我有事想告訴有馬麻裏亞小姐’。然後我問他有什麽事他也不說。”


    我一時茫然若失。電話?年輕男子就代表不是父親。明明不可能有什麽年輕男子知道我在這裏的。


    “你真是不知趣啊。明明可能是她男朋友打來的電話,你卻非要多嘴。”


    “你錯了。你看今早八木澤趕走的那個男的。這個人好像是跟那人一夥的。我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麻裏亞的名字的,但他以為隻要說出村中人的名字我們就會信任他呢。煩人得不得了。”


    “那你把那個電話怎麽樣了?”


    “我掛斷了。”


    “什麽?你擅自掛斷了打給有馬的電話?這不好吧?”


    “那個時候麻裏亞與冴子都在畫室裏閉門不出,所以我覺得不能特意去傳達什麽電話。對了對了,我說麻裏亞現在很忙之後他說了句什麽‘我稍後再打’——有人接過這樣的電話嗎?”


    大家都說沒有。


    “你看吧!”哲子昂然自得地說。哲夫沉默不語。


    “大約一小時以後又來了一個奇怪的電話。我問:‘請問是哪位?’對方卻一言不發地立刻掛斷了電話。大概是同一男子打來的騷擾電話吧。”


    “不好意思……”


    “哎呀,怎麽啦,麻裏亞?”哲子毫無顧慮地看著我。


    “請問那個電話是誰打來的?最開始時對方也沒有自報姓名嗎?”


    “啊,我記得說了什麽……”她努力想要迴憶,卻很快就放棄了,“不行。可不是我忘了。是電話裏有雜音很難聽清楚。我又問了一遍可還是不清楚。——可能是你男朋友嗎?”


    “不是。”


    我有些擔心。午餐席上八木澤說持相機闖入的人有四個同夥。同夥是四個學生模樣的男子。牛仔男我並不認識,卻擔心那四個學生模樣的男子。雖然當時我什麽都未曾想,但與哲子所接電話綜合起來考慮的話——不,不可能。怎麽可能會發生那樣的事呢。我隻是因為今早想起了江神學長他們而心生思念,所以才有了這跳躍式的聯想,一定是這樣的。


    我突然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大家都吃了一驚。由於我隻穿一件薄襯衫長時間做模特,身體似乎開始發冷了。冴子也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而向我道歉:“對不起啊。都已經十一月了,還讓你與九月末同樣的裝扮,會感冒的,從明天開始放上暖爐吧。”


    “有馬,你先去浴盆暖暖身體吧。後麵的我來收拾。”


    我婉拒了菊乃的勸告,最終卻不得不遵從了。食客若無主方許可,拒絕亦是不可的。我如此想代表我似乎真的開始懷念村外的世界了。從僅約十小時前——


    “那今天我就先休息了。”我說著,然後決定最先進入浴池。牆上的鍾表接近九點。


    在該洋房中,除了廁所以外別處沒有拖鞋,隻需在洗澡及上床時脫鞋。原以為是純粹的西式,浴池卻是完美的和式。大概已故勝義先生雖能接受在室內也穿鞋生活的習慣,卻無法忍受西式浴盆吧。


    一定是這樣吧,我邊將自己浸沒在扁柏木香的浴盆中邊想。我剛來此不久時,總感覺此浴室很疏遠,總是不安地想自己為何要在這個偏遠地方的淨是陌生人的家裏將自己泡在什麽剩洗澡水裏。然而,現在我卻哼著歌在這裏長時間地洗著澡。


    “人,就是這樣的動物。”


    在浴盆裏不斷自言自語是我自兒時的習慣。我將自己的肩身浸入水中,悠然地溫暖著身體。喃喃自語著真舒服真舒服。自浴盆中出來後,我認真地洗了兩遍頭發。我用力擦拭了一下因熱氣而變朦朧的鏡子,鏡中出現了一個非肖像畫而活生生的我。我恢複了精神,感到很幸福。今晚在床上讀什麽呢?一想到此,我的幸福感愈加強烈了,鏡中的自己仿佛也更加可愛了。


    不知道為何,我感覺外麵有些喧鬧。也許是小菱突然開始表演了。我想,若果真如此我錯過了真是遺憾呢。


    我再次進入浴盆充分取暖,身體發熱後去了更衣室。我豎耳傾聽,外麵卻沒有任何聲響,隻能聽見雨聲。我擦拭完身體穿上了衣服。是那件帶有eitouniversity標誌的運動衫。


    我刷過牙後離開更衣室,對著食堂與起居室的方向說了聲“我先洗過了”,卻沒有任何人迴應我。


    嗯,也好。這樣想著我去了反方向的圖書室。我要挑選今夜的夥伴,直接去床上。——當然說的是書。


    進入圖書室後,我首先摸索著右手邊的牆壁打開了燈。我邊想著“今晚看看諾瓦利斯(注:德國浪漫主義詩人。抒情詩代表作有《夜之讚歌》,《聖歌》等,著有長篇小說《亨利希·封·奧弗特丁根》)、霍夫曼(注:德國作家、藝術家。著有《卡洛式的幻想故事》、《魔鬼的萬靈藥水》、《胡桃夾子與老鼠王國》等)等德國浪漫派作品挺不錯的”,邊站到了大致估計的書架前方。我果然還是喜歡小說。看到歐·亨利(注:美國著名短片小說作家,被譽為美國現代短片小說之父,代表作有《警察與讚美詩》、《麥琪的禮物》、《最後一片常春藤葉》等)的書時,我想起了某件事而撲哧笑了。那是望月與織田學長的一番對話:


    ——麻裏亞,你知道嗎?信長在中學三年級初次讀以前,一直都以為歐·亨利是個中國人呢!


    ——我完全搞錯了。


    他說著把“王遍裏”(注:歐·亨利的日語發音對應過去的漢字是王遍裏)寫給我們看。


    我用單手僅僅抓住運動衫下擺,看了看標誌。麵前又浮現出了江神學長與有棲他們的麵龐。


    “我很快就迴去了。”


    如此喃喃自語時,我聽到了有東西敲擊窗子的“哐哐”聲。抬頭望向那裏的我,由於過度驚異而將手中的洗臉用品全都掉在了地板上。


    “為什麽……”


    打開未上鎖的窗子、站立於雨中的人叫著我的名字。


    “你還好嗎,麻裏亞?”


    是江神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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