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妖魔鬼怪的權威──忍野咩咩曾經當成根據地的補習班廢墟,之所以成為我充滿迴憶的地方,其實並不是因為我曾經在其中一間教室,和阿良良木學長認真交戰;也不是後來好幾次和怪異有所牽扯,而在其中一間教室過夜;更不是因為我近距離目睹這座建築物焚毀崩塌。


    不對,當然也包含這些要素,甚至就是因為這些要素而充滿迴憶,我就算這麽說也不算謊言,但是對我來說,還有另一個更為基本的原因。


    我沒告訴阿良良木學長就是了。


    應該說,我從未說過。現在也沒有透露。


    當時──在那間補習班成為廢墟之前,在補習班維持補習班的功能運作時,我在那裏補習過。


    具體時間,是國二到國三的這段時期。我知道戰場原學姊進入直江津高中之後,覺得自己當時的成績很難升上那間高中,因此懇求爺爺奶奶讓我補習,當時我補習的地方無須隱瞞,就是這間睿考塾。


    不過,睿考塾在我補習的這段時間,就因為經營困難而倒閉。當時不少國中、國小的學生在這裏補習,表麵上完全看不出來會倒閉,不過我後來聽說,他們為了對抗站前大型補習班而雇用的講師薪水過高,無法平衡收支。協助我的成績突飛猛進到能夠進入直江津高中的恩師們,卻壓迫到補習班的經營導致倒閉,我很難在內心找到折衷點接受這個事實。


    無論如何,忍野先生、阿良良木學長或小忍拿來睡覺的那張書桌,說不定就是我國中時代補習用的書桌。


    這種事並不會改變什麽。


    這隻是迴憶,我不會因而傷感。之所以沒告訴阿良良木學長他們,單純隻是沒契機開口,而且當時無暇講這種事。


    焚毀崩塌之後依然勉強殘留的補習班痕跡,完全從這個世界消失時,我也沒有悲哀或感傷的心情。


    該怎麽說……哎,我這樣講明似乎很冷漠,但我升上高中時,這件事在我心中就已經「切離」成為迴憶封存。


    何況補習的那段時間,我拚命調整練籃球與用功的行程表,因此討厭起補習班。補習是我當時主動提出的要求,所以在這方麵,我真的對幫忙出補習費的爺爺奶奶感到過意不去。


    因此,補習班實際陷入經營困難的局麵而倒閉時,不用說,我當然煩惱過,認為都是我如此期望而導致的。


    ……就是這樣才說不出口吧。


    總之,這或許是我現在迴想才冒出的想法,無論如何,基於這些意義,我和那個地方的緣分,再怎麽說都勝於將那裏當成根據地的忍野先生,或是將那裏當成過夜居所的阿良良木學長。


    如今我又要前往那個地方。前往焚毀崩塌之後、對任何人來說都已經劃下句點的那個地方。


    「你幻想自己所走的路會通往將來的夢想,那是你的自由。不過現實大多不是如此,這條路單純是通往過去的筆直道路,人們隻不過是在走迴頭路。而且這條路是嚴格的單行道,貿然迴頭可能被奪走靈魂。」


    我的母親如是說,但是走在這條路上,不可能從來都不迴頭吧。


    就這樣,我和火憐講完電話之後,就這麽像是瑪利歐兄弟,以b鈕衝刺前往原補習班遺址(這是什麽?)的焦土。


    然後,我在那裏,和「惡魔大人」相見。


    雖說是焦土,不過那座建築物焚毀至今約半年,自治單位終究沒有棄置不理,已經以工程重機清理乾淨,形容成寸草不生的空地比較正確。


    這塊空地的中央,有一名拄著拐杖的女生。


    和我年紀相近的女生。看似高中生的女生。


    既然這樣,代表扇學弟說得沒錯。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卻果然令我不太高興。


    她身穿運動服。說到運動服,我就聯想到整年都穿運動服過生活的火憐(不久之前才和她聊過也是原因之一),不過火憐的運動服造型充滿健康氣息,這個女生的運動服造型,則是給人「邋遢」的感覺。


    鬆垮垮的運動服。尺寸大得像是睡衣,很邋遢。


    看起來未經梳理的蓬亂褐發,使這種印象更加強烈。話說我第一次親眼看到褐發這種發色。


    在這個時代,褐發或許沒那麽稀奇,但這裏畢竟是鄉下小鎮,頂多隻會看見遊泳社社員在泳池氯水遊太久而褪色的發色(此外就是小忍的金發),因此這種發色自然令我退縮。


    就某種意義來說,我害怕褐發更勝惡魔。


    正因如此,我心態反而放得開。


    不對。我放開心態的理由不隻這個。還有其他理由。


    「……雖說準備三個選項,但幾乎所有孩子都是以第一個選項解決。」她說。


    我即使退縮,依然思索該如何搭話,猶豫以何種方式開口。就在這個時候,對方主動說話了。


    我迴過神來,發現她看向這裏。


    褐發惡魔看向這裏。


    「十個人之中,七個人會以寫信的方式找『惡魔大人』谘商,剩下的三人之中,兩人會打電話。」


    「……然後最後一人,就像這樣直接來見麵……嗎?」


    「不,最後一人會在麵對第三個選項時決定『放棄』。直接來找『惡魔大人』谘商的孩子,是十人之中的第十一人。」


    這個女生的語氣,比我還要中性。


    聲音低沉又穏重,而且速度莫名地慢。不是「悠哉小妹」那種可愛的形象,單純是緩慢……接下來的形容方式明顯隱藏壞話要素,我很不願意使用,但「慢吞吞」這個形容詞最為貼切。


    等待下一句話就會不耐煩。


    是這種速度。


    感覺像是慢速播放常聽的錄音帶。


    「不過,這種孩子大多抱持真正嚴重的煩惱,所以我總是就這麽引介給警察、律師或是兒童谘詢中心。來見『惡魔大人』的第十一人,至今隻出現過兩人,這兩人都是采取這樣的處置。不過……」


    她這麽說,緩緩瞪著我說。


    「神原駿河小姐,看來你不是這樣的人。」


    她忽然叫我姓名,我嚇了一跳。


    不過,並不是因為「陌生人知道我的姓名」而嚇到,也不是因為對方是「惡魔大人」,所以使用神奇力量,在我自我介紹之前得知我的姓名。


    「一點都沒錯,沼地蠟花小姐。」


    我這麽說。說出她的姓名。


    接著,這個女生──沼地首度甜美一笑。


    「原來你還記得,我好高興。」她這麽說。


    是的。由於她染發,我從第一印象認不出來,但「惡魔大人」是我認識的女生。


    不過嚴格來說,我不是從長相認出來,是從她抱在左腋下的拐杖迴想起來。


    沼地蠟花。


    國中時代,她是附近地區和我互別苗頭的別校籃球選手。我們對決過無數次,與其說是勁敵,更適合形容為死對頭。


    我不記得明顯輸過她,卻也沒有明確勝過她的記憶。


    我是擅長快攻的進攻型球員,沼地是吊兒郎當擅長防守的籃球選手。傳說她曾經完封敵隊,不曉得是真是假……


    迴想起她的打球風格,她剛才「慢吞吞」的說話方式與舉止,我就可以視為她人格的一環而接受。


    雖說如此,但她是敵隊球員,所以國中時代即使知道對方長相,也不曾像這樣交談就是了……


    「嗬嗬,神原,你的左手……」沼地說著,以沒拄拐杖的右手,指著我左手的繃帶。「原來你左手報廢的傳聞是真的,換句話說和我一樣。著名選手碰到受傷真是毫無招架之力。慢著,稱昔日的自己是著名選手,聽在耳裏會很傲慢嗎?不對,聽在你耳裏應該不會吧,神原選手。」


    「…………」


    我沒迴應,看向沼地的左腳。


    她邋遢穿著尺寸較大的運動服,乍看之下難以辨識,不過仔細一看就發現,她雙腿的粗細不同。差異不明顯,是因為我「知道隱情」才看得出來。


    不過,她的左腳包著石膏繃帶。


    堅固地、堅牢地保護。


    以免受到外力衝擊。以免受到世間打擊。


    因此她左腳沒穿鞋,赤腳踩在地麵。


    左腳報廢。


    是的,所以她拄著拐杖。


    在國中最後一場大賽,即將對上我學校的前一場比賽,沼地在比賽時的衝撞意外傷到左腳。聽說她因而被迫退休,而且就我所見還沒完全康複。經過近三年都還沒完全康複,或許是嚴重到必須一輩子背負的傷。


    但我不方便問這種問題,這也不是現在該問的問題。


    「你的左手,也是比賽時意外撞傷的?」


    ……對方問了這個不方便問,也不是現在該問的問題。


    她或許是對同樣受傷退休的我產生同理心,但若是這樣,我隻能低頭致歉。


    我的左手並非這種光榮負傷,隻不過是過去的錯誤。相提並論就是一種錯誤。


    「嗯,算是吧。」


    但我不能說真話,隻能含糊點頭。


    「你的製服是直江津高中吧?所以你是帶領那間升學學校打進全國大賽……真厲害。而且你好聰明。」


    「不是那麽迴事……」


    我說著看向沼地的運動服。以紅色為主的花俏運動服。


    胸口繡著品牌名稱,但我在這個距離無法辨識。如果是知名品牌的刺繡,我遠遠就看得出來,所以應該是冷門品牌的運動服。


    即使不是如此,至少也不像是學校指定的運動服。


    「嗯?我嗎?我沒上高中,準備考試的時間都用來複健了,如今是現正當紅,令人向往又憧憬的飛特族。不過我的腳變成這樣,沒什麽老板肯雇用,所以我現在沒在打工,與其說是飛特族更像是無業遊民。」


    沼地說完,把右手插進運動服口袋。


    原來她沒上高中。


    那麽基於這層意義,扇學弟說她是女高中生就是錯的,我內心稍微舒坦。看來我的個性果然不像別人心目中那麽率直。


    「所以我能成為『惡魔大人』。」


    「…………」


    「舍得花時間做這種事。」


    她說著從口袋取出手機,進行某些操作之後放迴口袋。看來是在確認來電紀錄。


    難道是某處有人打電話給「惡魔大人」?不對,如果是這樣,她肯定會接電話,因此她或許隻是玩手機給我看,對我做個樣子。


    國中時代的她,在球場也是這樣,擅長在一對一防守時,擾亂對方球員的心理。


    「……腳受傷之後,沒什麽老板肯雇用,所以成為『惡魔大人』代替打工?」


    「啊?」


    沼地對這番話露出驚訝表情。


    看起來不像是做個樣子,單純是被我的推理嚇到,但實際上不得而知。或許這也是裝出來的,其實是對我做個樣了。


    再三強調,我和她的交情,沒有好到能從表情解讀想法。


    「慢著,不對不對,神原選手,這是誤解。我不曉得你聽誰說了什麽,但你有所誤解。」


    「我誤解什麽?」


    若問我聽誰說了什麽,我是聽扇學弟說了「惡魔大人」的事。


    「我確實在當『惡魔大人』,但我並不是藉此賺錢,這是免費谘商。」沼地說。


    她這番話出乎我的意料。這麽說來,包括扇學弟、日傘與火憐,都沒提到「惡魔大人」解決煩惱時會收取報酬。


    依照他們的說法,委托人甚至完全不用付出代價。


    「…………」


    如果是真的,我就覺得自己稍微太早下定論。向阿良良木學長索討五百萬圓報酬的忍野先生,或是搜刮女國中生零用錢的貝木泥舟,他們給我的印象被我套到這次的事件,使我倉促認定「惡魔大人」的行動和金錢有關。


    免費谘商室、免費谘商員。


    這樣簡直像是……


    「……簡直像是阿良良木學長。」


    「嗯?神原選手,你剛才說什麽?」


    「不,沼地,我什麽都沒說。」我搖頭迴應並道歉。「我確實誤解了,對不起。原來如此。換句話說,你是為了世間,為了遇到困難的人們,提供免費的谘商服務,所以你是『好人』。」


    「嗬嗬,聽別人當麵這麽說,總覺得不太好意思……」


    「那你為什麽自稱『惡魔大人』?」


    我沒有稱讚的意思,她卻在害羞,令我好不自在。我沒聽沼地說完就發問。


    「既然這樣自稱,就某種程度來說,別人難免會用偏見的眼神看你吧?」


    「因為現在是注重衝擊性的時代。注重衝擊性與話題性。首先必須震撼顧客,否則任何人都不會注目。無論是娛樂、文化或政治,如今都必須以意外性為第一考量。何況我即使是再冒失的無神論者,我也沒厚臉皮到自稱『神』或『天使』。」


    「…………」


    「最重要的是,抱持煩惱的人們,基本上都受到自卑感的束縛。處於這種心理狀態,比起高階的『神』或『天使』,找差勁至極的惡魔幫忙容易得多。」


    「……總之,我好像聽得懂,又好像聽不懂。」


    「嗯?真意外,你這樣光明正大過生活的人,也聽得懂我說的話?不對,難道你手臂報廢之後,稍微扭曲了你的人性?」


    「並不是這麽迴事……」


    這條左手臂,確實如同象徵我扭曲的人性,但我的左手不是原因,是結果。話說迴來,她看穿事物本質的眼光,和現役時期一模一樣。


    不對,或許她不再打籃球之後,眼光磨練得更上層樓。她開設免費谘商室,或許就是基於這樣的眼光?


    ……不對。


    我在國中時代,確實隻是在球場和沼地對峙,幾乎沒講過話。即使如此,因為曾經以球員身分相對,我自認理解她的「人性」到某種程度。


    沼地蠟花這名選手,不是願意陪他人谘商的人。


    她這個女生,不會為他人使用自己的眼光。


    既然這樣,難道是她在這三年有所改變?


    有所改變──有所成長。


    不過……


    「我原本煩惱要自稱『惡魔大人』還是『墮天使大人』。總之,『墮天使大人』也是難以割舍的選擇,但這個稱唿有點帥氣過頭,我覺得男生不敢領教。如今則認為非『惡魔大人』這個稱唿不可。」


    「為什麽?」這種事我想也想不通,所以決定直接問她本人。「既然不是為錢,為什麽做這種事?」


    「一定要說明嗎?」


    聽到她以問題迴答問題,我察覺她完全沒義務迴答我,瞬間不曉得如何迴應。


    「一定要。」


    但我如此斷定。盡可能斬釘截鐵。


    她看到我強烈要求說明,像是愣住般瞪大雙眼,接著戲謔地聳肩露出笑容。她每個動作都是慢慢來,所以無論如何都有種作戲的感覺。


    「哎,無妨。反正『惡魔大人』被你這種抱持半好奇心態的人找到時,就必須收手了。其實我好喜歡這次的名稱……」


    沼地遺憾地這麽說。


    「這次?換句話說,你之前也做過這種事?」


    「嗯,算是吧。我國中退出籃球界之後的這三年,一直更換不同的方式與名字,聆聽不同對象的煩惱進行谘商。」


    原來如此。


    我在這部分也受到貝木泥舟形象的影響,以為她的活動時間再長,頂多也是從去年開始,沒想到頗為根深柢固。


    「感覺身分快曝光就立刻撤退,然後重新來過。這就是訣竅。」


    「哪方麵的訣竅?」


    「長命百歲?」


    沼地歪著腦袋這麽說,並且重複剛才的話語。


    緩緩重複。


    「被你這種抱持半好奇心態的人找到時,就必須收手然後接關,這是長生不老的不二法門。不過與其說是接關,更像是反覆從頭來過。雖然現在剩下不多,不過大約在三十年前,這種類型的遊戲似乎很常見喔。」


    「我並不是抱持半好奇的心態來到這裏……」


    「沒事情要谘商卻來到谘商室,難免會被說成抱持半好奇的心態前來。其實我甚至想說,這種人完全是抱持好奇的心態前來。」


    「…………」


    「咦,記得你剛才問我『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沼地看到我無法反駁,滿足地這麽說。「你問我『既然不是為錢,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對吧?」


    「嗯,對,我是這麽問的。」


    「當然不是為了世界或為了世人。『我不可能做這種慈善事業』這種充滿偏見的自我認定,就是你提問的根據吧?既然這樣,我得說這個答案完全正確。你似乎對我的眼光有高度評價,但你的眼光也不賴。」


    「……那你是為了什麽?」


    「為了自己。為了我──沼地蠟花的健全利益。或許可以說是為了我的左腳。」


    沼地這麽說。毫不內疚。


    即使如此,她並沒有洋洋得意,真要說的話,有些冷漠。


    「是為了聆聽他人的煩惱或困擾,感覺『太好了,世間有許多和我同樣不幸、比我更不幸的人』而安心。我擔任『惡魔大人』隻基於這個原因。」


    「…………」


    「喔,你一瞬間鄙視我吧?你的個性真正經。這份率直也是你打球時的優點,不過包含我在內,在敵視你的交戰球員眼中,這隻是必須鎖定的弱點。」


    我聽完這段解釋之後板起臉,沼地見狀明顯以得意洋洋的樣子這麽說,接著露出靦腆的樣子。


    「……你不是當真這麽說吧?」


    「嗯?是指哪方麵?大家真的都鎖定你的弱點喔,難道你沒發現?還是你想批判這種做法很卑鄙?這畢竟是往事,而且事到如今重提這種事主張自己的正當性,我覺得反而不符合運動家精神。」


    這種挑釁的話語,看似想要激發我的情感。不過這始終隻是基於善意的解釋,實際上比較像是她純粹在捉弄我享樂。


    但是,看似真相的事情,不一定是真相。


    我暗自進行深唿吸以免對方發現,繼續問下去。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問的是,你不是當真把別人的不幸當成食物吧?」


    「把別人的不幸當成食物……這種說法不太對。我不記得自己這麽說過。我始終隻是想以別人的不幸為基準,認為『我這樣還算好』,『雖然我這輩子再也不能跑,但是除了我,世界上還有許多人麵臨困境』。我以這種想法勉強維持心理平衡。」


    「平衡……」


    這是忍野先生常說的兩個字。總是以中立為主旨的那個人常說的話。


    「神原選手,基於這層意義,我看到你的左手之後,內心安穩許多。看到你這樣的頂尖球員,落到和我相同的地步,我就……不對,我內心還是沒安穩。因為你看起來和我不一樣,並不是非常在意左手的問題。」


    「……沒這種事。」我說。


    但我不曉得我堅決否認的心情,是否確實傳達給她。


    因為我的左手隻是自作自受。我內心已經好好厘清這一點,但沼地並非如此。


    所以從她的立場來看,我難免像是悠哉又從容。


    「嗬嗬……」沼地輕聲微笑。「高中生們找我──找『惡魔大人』谘商時的信,以及錄下來的通話紀錄,是我最寶貴的收藏品。『世上有不幸的人』、『世上有許多不幸的人』,這個事實大幅助我逃離苦海。具備真實性的當事人經曆,比起賺人熱淚的虛構小說更令我著迷。我從三年前反覆更換招牌,搜集他人的不幸至今。所以這不是食物,是鑒賞物。」


    「……這不是什麽可以稱讚的嗜好。」


    在這種場合,我或許應該將內心出現的想法原封不動告訴她(這或許正是沼地的期望),但我說出口的卻是以大量濾網過濾、篩選,再包上一層委婉糖衣的話語。


    「找你谘商的,明明都是認真在煩惱的人吧?」


    「正因如此才值得收藏……我這種說法像是壞蛋嗎?嗬嗬,神原選手,別這麽當真,一副像是要賞我一拳的樣子。別靠得這麽近,你的魄力很恐怖。」


    「你的卡位距離沒這麽短吧?」


    「天曉得,以前的事情我忘光了。因為現在的我不是籃球球員,是谘商師。」


    我打了。


    我嚇了一跳,沒想到自己這麽輕易就動手打人。不過在我迴神的時候,我右手確實打在她的臉頰。


    我沒使用怪力左手,所以或許還算冷靜。


    被打的沼地即使臉頰發紅,依然輕聲對我一笑。她的表情明顯傳達一件事。


    動手就輸了。


    「神原選手,就說別當真了。我說啊,到頭來……」


    沼地忽然變成裝熟的語氣,像是把我當成密友搭肩開口。


    隨意地、輕鬆地開口。


    「你真的覺得找我谘商的人,都是認真在煩惱的人?認真在煩惱的人,不可能拜托『惡魔大人』吧?這些不幸始終隻是日常等級,始終隻是渺小的不幸。偶爾出現真正有煩惱的谘商者時,我會確實轉介給相應的機構。我剛才就這麽說過吧?」


    「…………」


    「我也沒有介入谘商者的不幸,隻是認真聽對方傾訴,和神原選手現役時代一樣認真。這樣有誰會受傷?我隻是在心中竊笑,臉上的表情很正經。無論是看信或是接電話時都一樣。我知道必須以相應的禮儀,對待那些提供己身不幸的當事人。」


    「你在心中竊笑的時候就很虛偽吧……但我這麽說應該也沒用。」


    「確實沒用。」


    「而且沼地,你應該會對我這麽說吧:『除了明顯無法處理的事情,我確實解決了他們的煩惱,所以你沒道理對我說三道四。』」


    「絕對」能解決煩惱。這是「惡魔大人」的宣傳標語。


    換句話說,沼地在這部分,對於谘商者非常誠實。無論內心露出何種表情,她依然會確實處理對方的不幸,並且「接收」。


    不提她是怎樣的谘商師,至少她是誠實的收藏家。


    她應該會這麽主張吧。


    「不對。」


    但我錯了。


    她收藏家的一麵也很虛偽。


    「我沒有特別做什麽事,隻有聆聽。」


    「……啊?」


    「聽對方述說,之後什麽都沒做。以模式1的狀況,我收信之後什麽都沒做;以模式2的狀況,我在電話裏說『我確實聽到你的要求了』然後結束;使用模式3的人們,我隻聽他們大略述說,不聽細節,換言之同樣什麽都沒做,依照製式流程幫忙引介到相應的機構。因為過於不幸的事跡會令人退避三舍。令我退避三舍。」


    沼地說到這裏,把放在我肩膀的手往下移,抓住我的右乳房。


    她的動作真的粗魯到完全適合形容為「抓住」,毫無挑逗或愛撫的感覺。


    靜靜地、清楚地傳來痛楚。


    大概是報複我剛才的耳光吧,若是如此,我也不方便掙脫。


    「『惡魔大人』隻會聆聽,不會做任何事。」


    「……為什麽?」


    「就算問我為什麽……外人插手管別人的不幸,事情隻會更複雜吧?如果認真想拯救別人,必須抱持氣概背負對方所有的不幸,我可不想這樣。」


    「……不對,我問的『為什麽』不是這個意思。我已經知道對你說什麽都沒用。既然這樣,你明明什麽都沒做,『為什麽』會流傳『惡魔大人』絕對能解決煩惱?」


    「喂喂喂,這還用說,當然是因為煩惱這種東西,大致都能以時間解決啊?」


    沼地這麽說。語氣悠哉得如同揭開小學等級腦筋急轉彎的謎底。


    右手沒放開我的胸部。


    「正如字麵所述,是時間問題。基本上,他們的煩惱都是『對將來的不安』。預料『或許會比現在還慘』,導致心理失衡。所以他們需要的是『我受理這個煩惱了』這句話,不需要我解決煩惱。」


    「……這就是百分百解決煩惱的真相啊。」


    簡單來說,沼地對谘商者做的事情是「拖延時間」。「我會幫忙解決這個煩惱,所以『靜候佳音』吧」──以這種方式讓委托人從「煩惱」的心理狀態解放。


    不是解決,是解放。


    煩惱的根源,會在等候的這段時間風化,或是委托人自己覺得問題不再嚴重。


    「俗話說,光是說出煩惱就能舒坦得多,實際上正是如此。這就是真相,是標準答案。我不用做任何事,大家也遲早會卸下負擔。」


    「但這樣是在逃避吧?隻是在逃避吧?隻是讓谘商者轉移焦點忽視問題吧?」


    「逃避有什麽錯?這個世上的問題,幾乎都能以逃避解決吧?在逃避拖延的中,問題逐漸變得不是問題。人們就是因為想『當下』解決問題才變成勞碌命。」


    「…………」


    總覺得像是被她的花言巧語蒙騙……不對,實際上我應該被蒙騙吧。


    …………


    不對。「蒙騙」這種說法,同樣是將責任推給沼地,這才叫做卑鄙。


    我接受了。輕易接受她的說法。


    是的,在那個時候……我當年和真正惡魔進行交易的那個時候,如果我沒麵對問題,隻是靜心忍受,沒有發憤解決問題,我應該不會傷害任何人。


    而且,先不計較理由或說法,沼地蠟花以「惡魔大人」的身分,傾聽許多高中生的煩惱,讓他們得以舒坦,這似乎是事實。


    所以火炎姊妹──前火炎姊妹也無從著手處理。


    標榜是正義使者、正義代言人的那對姊妹,在攻擊目標具備「正確」的性質時,其實非常無力。


    「……放開我。」


    「嗯?」


    「我要你放開我的胸部。」


    「…………嗬。」


    還以為沼地會稍微抗拒,她卻乾脆地聽從我的要求。她放開我的胸部,當著我的麵開闔手掌。


    緩慢的動作、緩慢的笑容。


    「所以神原選手,你要怎麽做?」


    「迴去。」


    沼地詫異揚眉,似乎真的感到意外。


    「還以為你會再賞我一拳,沒想到你意外地明理。話說在前麵,我應該會再度換個名稱,繼續做相同的事,因為這種收藏癖好已經等同於中毒。嗯,與其說中毒,應該說劇毒。」


    「我為剛才打你的行為道歉。對不起。」


    「真率直。」


    「你的所作所為不值得誇獎,我也不甚理解你的想法與嗜好,但你的行徑看起來不會害人陷入不幸。如果隻看表麵,類似一種助人行為。」


    「很高興你能理解。」


    「我沒理解。」


    我說著遠離沼地。


    她不再主動靠近我。應該是因為沒理由吧。


    「再見囉,神原選手。久違的重逢卻是這種形式,真遺憾。我很想在球場上和你重逢,但我們彼此應該都無法實現這個願望了。現實這東西真令人煩惱。」


    「……反正你的這個煩惱,也能以時間解決吧?」


    「當然。」


    她毫不猶豫如此迴應,我沒道別就轉身背對她,將她獨自留在補習班廢墟遺址的荒原,快步離開。


    其實我想用跑的,卻不知為何做不到。我這麽做並非為不良於行的她著想。


    無論如何,我心滿意足。


    無條件接受高中生谘商的「惡魔大人」不是我。光是能確認這一點就足夠。


    ……我大概一輩子都會重複這種無謂的確認工作吧。會永遠受妄想束縛,認為世上所有壞事都可能是我做的。


    反省到不耐煩的程度,持續懷疑自己。


    這是我對當年過錯的負責方式,是明確的懲罰。


    這次的真兇不是我,出乎意料是我以前認識的人,而且我無法理解她的想法,但我依然認為在那片荒原等待我的人,很可能是「我」。


    每天早上看報紙,看到昨天落網的罪犯姓名時,我會試著把這些素味平生的人,和我自己重合。


    我重複著這種行為。而且一輩子永遠重複。


    ……還是說,這也是時間能解決的問題?總有一天,我也能和正常人一樣,在看報紙的時候過目即忘,把各種傳聞當成耳邊風?


    入夜時,我不用以膠帶捆綁左手就能安眠的日子,真的會來臨嗎?


    我不這麽認為。


    甚於這層意義,我和飾演「惡魔大人」,近三年來持續飾演類似角色的沼地沒有兩樣。那個家夥因為腳傷而斷送選手生涯,宣稱藉由「搜集別人的不幸事跡」緩和內心的打擊,但要是依照她的理論,她自己的這個「煩惱」肯定也能以時間解決,用不著搜集這些不幸事跡。


    還是說,三年不足以解決?


    對她來說,這也是一輩子永遠持續的煩惱?


    「……總之,一點都不重要。」


    昔日勁敵做出莫名其妙的行徑,令我有種無法言喻的複雜心情。即使如此,也不代表我能為她做些什麽。


    雖說是勁敵,但我們的交情不深,要不是以這種方式見麵,我們即使在鎮上擦身而過,也不會察覺彼此。


    即使如此,如果是阿良良木學長,應該會當場追究她的所作所為吧。


    還是說……


    我忽然冒出一個主意,決定寄手機郵件給阿良良木學長。要是說明詳細經過,他可能會真的介入這件事,所以我當然不提重點,隻講概要。


    『老朋友(女生)摸了我的胸部。』


    阿良良木學長平常不是立刻迴信的人,但他隻有這次立刻迴信。


    『算我一份!』


    「…………」


    我微微一笑,關閉手機電源。


    010


    我在冗長述說前而那件事之後講這種話,等於完全搞砸至今的氣氛,不過這種小插曲對我來說並不稀奇,很常見。


    頗知名的傳聞引起我的注意,我開始擔心並且出動,發現自己的犯罪妄想隻是妄想。正如前述,我從去年就反覆做這種事。


    反覆、反覆、反覆,永無止盡。


    不對,隻是這種症狀從去年開始惡化,使我變得會付諸行動,正確來說,我這種想法是從小學時代──從我首度和惡魔簽約的那時候,一直反覆至今。


    如同我認為補習班倒閉是我害的。


    跟蹤阿良良木學長的行徑也大同小異,我自己都覺得堪稱病態,反過來說,這種異常行徑也是神原駿河熟悉的例行公事。我從極端的角度並非不能如此斷言。


    肯定能斷言。


    隻要習慣,異常也是日常,異常就是日常。


    再怎麽奇特的行徑,也是打造日常的重要行為。


    因此,我在荒原和沼地蠟花重逢,即使當然令我感到意外──以為再也不會見麵的舊識、國中時代的勁敵,卻忽然出現在眼前,即使令我受到相當強烈的震撼,卻隻是嚇一跳而已。


    退休的選手將被遺忘。我見到她之前都不記得她,她應該也是見到我才想起來。


    時光的流動真是不可思議,人的緣分真是奇妙。我隻抱持這種稀鬆平常的感想,隻要是看過古典小說的人,都可以抱持這種感想,不值得刻意寫下來當成親身經曆。


    每天都充滿那種程度的驚奇。


    說我變得冷感也沒錯,但這是毫不虛假的真心話,所以無可奈何。到頭來,正如沼地所說,我隻能以直來直往的方式看待事物,要是我麵對所有事件,都像是麵對阿良良木學長或戰場原學姊那樣感同身受,我的身體會撐不住。應該說心理會撐不住。


    在阿良良木學長眼中,我應該是個橫衝直撞的熱血漢子,但是在他人眼中,我可能是冷酷無情的人。


    至於在我眼中,我是……不,這件事別在這裏說。這樣聊下去很危險。


    無論如何,我和沼地蠟花的重逢,對我來說僅止於此,即使我在玩傳聞中現正流行的推特,這也是無須留言就帶過的小事。


    無須說出來。


    本應如此。


    既然我說「本應如此」,當然代表實際上並非如此。是的,實際上,我後來對沼地蠟花這個國中時代勁敵的姓名難以忘懷。


    難以忘懷?


    既然我下意識地使用這種字眼,或許代表我內心某處很想忘記她……總之,隔天發生了一件事。


    升上高三的第二天,新學期新生活的第二天早晨,我在一如往常的時間醒來。


    「麵有難色地思考,看起來似乎充滿智慧,但這是誤解。並不是隻要思考就是好事。什麽都沒想,悠哉過生活的家夥,更能夠取得天下。煩惱隻是浪費時間,有時間思考不如行動。忘掉煩惱吧,不要悔不當初。」


    母親今天在夢裏說了這番話。母親確實經常出現在我的夢,但好久沒有連續兩天出現了。我思考著這種事起身。


    起身時,以膠帶固定在柱子上的左手拉住我。


    「……唔~」


    我恍恍惚惚地撕膠帶,意識越撕越清晰。我不禁心想,這個拆箱作業就像是我的收音機體操。


    總之,我一如往常醒來。


    我以為一如往常。


    就在這時候,我在逐漸清晰的視野之中,發現指甲剪──昨天我拚命找也找不到的那把指甲剪。


    不對,迴想起來,我並沒有找到拚命的程度,不過找東西的時候,總是在需要的時候老是找不到,並且像這樣在放棄的時候找到。


    我撕光膠帶,就這麽解開左手的繃帶。沒在找到指甲剪時趕快剪指甲,到時又會找不到。何況昨天被扇學弟妨礙,我想在便利商店買新指甲剪的計畫也沒執行。


    總之,既然像這樣找到,我有種賺到的感覺。改天拿這筆省下的錢請扇學弟喝飲料吧。不對,太寵這個囂張的學弟不太好。我思考著這種一點都不重要的事情,剪起左手的指甲。


    拇指、食指、中指。


    剪到這裏──剪到剩下無名指與小指的階段,我後知後覺發現一件事。


    不對,後知後覺也該有個限度。


    但也在所難免。


    因為這才是理所當然,原本該有的樣子。反倒是直到昨天的樣子有問題,是再怎麽習慣也不自然的樣子。所以我經過不少時間才發現也在所難免。


    是的。


    我解開繃帶見光的左手,不是猴掌,不是惡魔之手。


    而是恢複為原本的人類左手。


    011


    我一瞬間以為還在做夢,或是做了「從夢中醒來」的夢,但是並非如此。


    何況「這該不會是夢吧?」這種想法隻是漫畫作風,我不是愛做夢的少女,不會在這時候捏自己臉頰。


    即使如此,我依然不得不再度倒抽一口氣,以無法置信的心情,注視我光滑細長的左手。


    不是動物的手,是人類的手。


    「懷疑自己的眼睛」就是這麽迴事。


    我不由得脫光衣服,以房間角落的穿衣鏡照自己的裸體。即使透過鏡子,即使擺任何姿勢,依然一樣。


    映在鏡子裏的「右手」,是人類的手。


    是我所懷念,甚至遺忘的手。


    ……仔細想想,我完全不需要全裸,但這就代表我現在多麽混亂。


    在所難免。


    從去年五月起,外型總是「動物之手」的這條手臂──逼我從國中未曾中斷的籃球運動退休的這條手臂,居然如此唐突、意外、忽然就恢複原狀,我實在無法相信。


    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沒有啦,我當然很高興。


    我沒有一天不希望自己的手臂恢複原狀。即使在內心強調這是自作自受、因果報應,即使講得好像灑脫接受這件事,我在更衣或洗澡時,每次看到裸露的動物手臂,依然會悲從中來。


    以繃帶隱藏手臂,是為了避免被他人看見,更為了避免被我看見。


    因此我即使在房裏獨處,即使在晚上睡覺,也盡可能不解開繃帶。


    所以,我不可能不高興。


    不過,我內心困惑的比例,遠勝過喜悅。


    為什麽?


    我的左手為什麽……得以解放?


    就在今天這一天,突如其來?毫無預警?


    這麽說來,忍野先生說過,這真的是時間會解決的問題。那位專家告訴我,惡魔將在我二十歲時解放這條手臂。


    隻是時期出了一些誤差?隻是提早了兩年?


    還算是誤差範圍?


    「…………」


    不過,真的有這種稱心如意的事嗎?犯下那種過錯的我,真的能接受此等幸運?


    ……不,還有一種可能性。令我不忍正視的淒慘可能性。


    到頭來,我的左手之所以化為「猴掌」,是因為我向惡魔許願。我希望「阿良良木學長消失算了」,打從心底憎恨那個人。


    這份憎恨以簡潔易懂的方式具體化,就是那條「惡魔之手」。所以,正因為這個願望沒實現,以不上不下的方式作結,所以我的手一直是惡魔之手。


    既然這條手臂恢複原狀……難道阿良良木學長出事了?


    去年的那一天,我當時許下的負麵願望──天理不容的願望,難道在某處實現?


    不願想像的這種可能性掠過腦海,剛掠過腦海,我就朝著充電座的手機伸手。


    昨天我關機之後就扔著不管,如今我慌張地開機。由於要晨跑二十公裏,我比普通高中生早起許多,所以現在時間與其說是早晨更像是拂曉,但現在不能說這種話。我得立刻聯絡阿良良木學長。


    我打開通訊錄,花時間尋找阿良良木學長的名字時,手機收到新郵件。


    新郵件。


    是阿良良木學長寄的郵件。


    我原本以為時機真巧,但卻不是如此,看來是我關機時寄到伺服器的郵件,在開機的現在才寄達。


    『剛才的郵件是開玩笑的。為什麽沒迴信?難道生氣了?沒生氣吧?不過真的很抱歉,我沒那個意思,請讓我贖罪。』


    …………


    好弱!


    既然事後得道歉,一開始就不應該寄那種胡來的郵件。


    唔~至少就這封郵件看來,阿良良木學長的人身安全沒什麽大礙……


    阿良良木學長也可能在寄這封郵件之後發生慘事,但看來不用急著打電話給他。


    應該說,我不想打。


    如果要生氣,就得現在生氣。


    真是的……


    不過,假設阿良良木學長沒發生任何狀況,這條手臂為何恢複原狀?


    不可思議……比起喜悅,困惑的心情果然比較強烈。


    老實說,我甚至覺得惡心。


    總是在光明與黑暗兩側束縛我,如同鎖鏈的這條左手忽然解放,坦白說很惡心。


    居然無緣無故就發生這種事。


    怪異是基於合理的原因出現。記得這是忍野先生的說法?


    這是時間會解決的問題。


    真的僅止於此?這樣解釋就好?


    我不用硬是煩惱,不用無謂思索,隻要正常地感到高興,手舞足蹈就好?


    但我依然思索。


    我迴想起來的,是佇立在荒原的少女。


    昔日的勁敵──沼地蠟花。


    012


    雖說如此,我並不是順勢推斷她以「惡魔大人」的身分,漂亮地、靈驗地解決我的煩惱。


    不可能有這種事。


    到頭來,那個家夥隻是傾聽煩惱,沒有協助解決煩惱,何況我始終隻是去見她,甚至沒親口和她商量煩惱。


    沒什麽靈不靈驗的問題。


    沼地始終認為我的左手,是在練習時發生意外的後果。


    既然不曉得是否在煩惱,就不可能解決這個煩惱。明明沒說出口,哪可能舒坦?


    清楚知道我左手實情的人,隻有阿良良木學長、戰場原學姊與忍野先生。


    此外,頂多就是羽川學姊與……扇學弟?就這幾個人。


    連同班的日傘都不曉得。


    沼地無從得知。


    萬一沼地知道,她同樣做不了任何事。那個不幸搜集家,聽到我「炫耀不幸」或許會開心(同樣是籃球選手的她,也可能因為我的謊言壞了心情),但不可能為我處理這個煩惱。


    我明白這個道理。


    即使如此,即使考量到這一點,我迴想起來的人,看到恢複原狀的左手時迴想起來的人,依然是她。


    褐發、身穿運動服,動作緩慢的那個女生。


    「總之,這下該怎麽辦……」


    我察覺自己一直全裸,連忙穿上衣服。在房裏全裸被奶奶目擊的往事,依然成為我的心理創傷揮之不去。


    在這種時候,我也依照例行公事,先穿上慢跑服準備晨跑。


    曲線畢露的慢跑服。


    穿上這套衣服,就能繃緊精神。在感到解放的同時繃緊精神。


    留得相當長的頭發紮成馬尾,最後重新以繃帶包裹左手。既然外型恢複為人類手臂,我就沒理由包繃帶隱藏,但我以「受傷」為由,左手將近一年都包著繃帶,所以也不能忽然解開繃帶外出。


    手臂輪廓改變,但這部分無從隱瞞。我包完繃帶才發現,我解開繃帶原本是為了剪指甲,但我根本沒剪完。可惜為時已晚。


    好像《幽遊白書》使用忌咒帶法的飛影。


    我在這種時候也在想這種無謂的事,使我質疑自己果然是個笨蛋,然後認為自己應該是個笨蛋。


    沼地說,率直的打球風格是我的弱點,既然這樣,我應該是率直的笨蛋。


    無藥可救的小醜。


    阿良良木學長罹患了隨時都忍不住講話搞笑的病,我在這方麵和他大同小異、平分秋色。


    我穿上慢跑鞋,來到依然冰冷、陰暗的戶外跑步,逐漸加速。


    「唔哇……」


    很不平衡。


    不對,原本這才是左右對稱的正確平衡,但身體左側忽然變輕,所以跑步速度越快,身體越容易傾斜摔倒。


    我真的摔倒了。


    我過彎時沒過好,「咚」的一聲……不對,不能以這種可愛的擬聲字形容,應該是以「咕唰!」這種感覺,身體左半邊狠狠摔在柏油路麵。


    好痛,超痛的,真的是劇痛。


    我想維持平衡,然後失敗。


    要是左手撐住地麵,應該能減輕創傷,但我沒能好好控製大小稍微變化(複原)的這條手臂,導致反射神經無功而返。


    「好痛……痛死了……」


    仔細一看,繃帶用力摩擦地麵而破損,好不容易剛恢複原形的左手破皮流血。我已經很久沒在晨跑時跌倒,像這樣擦傷也很稀奇。


    感覺像是剛換機種的全新手機,在到手當天摔到地上留下明顯刮痕。換句話說,我也因而真正感受到這是自己的手臂。


    這是我的手臂。


    血液傳達得到、神經傳達得到、意識傳達得到。


    我的左手臂。


    持續打籃球,扶持我至今的左手臂。


    「好痛……哈哈,好痛,好痛……啊哈哈哈……」


    我就這麽摔倒在地爬不起來,抱住疼痛的左手、抱住全身,維持這樣的姿勢笑出聲,但個中原因不隻是因為我有點被虐屬性。


    因為,我在哭。


    抱著複原的左手,不明就裏地落淚。


    「啊哈哈哈,哈哈……好痛,好痛……哈哈,好痛……好痛,好痛……」


    好開心。


    我這麽說。


    啊啊,我不行了。


    說什麽困惑先於喜悅,說什麽惡心勝於開心,這種修辭說法隻是在耍帥。


    理由一點都不重要。


    我感到喜悅。


    這是我現在唯一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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