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開眼睛時,我聽見悠揚的鳥囀唧唧聲。澄澈的空氣和讓肌膚都為之緊繃的寒意,山林的清晨深深地沁染我的身心。


    看來我被鳴唐同學拿石塊砸到之後應該是昏過去了。瞥了眼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已經過了早晨六點。


    「……那些警衛在巡邏時都沒發現我嗎?虧他們還一副體育達人的模樣呢……」


    頓時有種被大家舍棄的感覺。居然會在深山的全體住宿製學校裏感受到都會沙漠的孤寂感,這種事我連想都沒有想過。


    拖著無力的身軀迴到宿舍衝了澡,三、兩下解決了從販賣部買來的便當後,我換上製服。老師雖然說穿便服也無所謂,但每天都要想怎麽搭配服裝實在太麻煩了,所以我打算一直以製服的模樣示人。


    走出房門來到宿舍一樓時,身後突然有人叫住了我。


    「你跟我是同一班的吧?反正都遇到了,要不要一起到學校去?」


    迴過頭,一個有著柔軟又飄揚的淡栗色頭發、五宮偏中性的男生正掛著笑容盯著我。說老實話,我根本不記得班上同學長什麽樣,但既然對方都說我們是同班同學了,應該就是那樣吧。


    「那就請多指教了。」


    我輕聲迴應後,便和他並肩走出宿舍。


    名叫円修律的男生也跟我一樣穿著製服上學,但製服穿在他身上的感覺卻跟我全然不同。不知該說是知性還是格調的高雅氣息籠罩在他周圍,加上那張端正的長相,讓這個男生看起來就像個西歐貴族。


    「不過話說迴來,就算穿上這麽好看的製服,也隻能在學校或山腳下的鄉下地方走動,真是挺浪費的。而且這套男生製服還有競價的空間呢。」


    「咦?競價?」


    「這是當然的呀。畢竟這是極少數人才能擁有的貴重服裝嘛,手頭有困難的學生偶爾還會拿出去偷偷賣掉呢。」


    原、原來是這樣啊。我可得記起來才行。


    「可是學校好像會特別注意那些大量訂購製服的學生吧,要是被抓到說不定得被迫退學喔。」


    ……呿。


    和律稍微聊個兩、三句後,我們到達了校舍。這棟四層樓的建築,一年級的教室集中在二樓,三、四樓則是二、三年級的教室。順帶一提,一樓是職員室、接待室、理科教室和烹飪教室等等。


    走進教室後,律就坐在我右邊的位子。所以他才會記得我是他的同班同學啊。


    教室裏也有穿著便服來上學的人,但還是製服占了大多數。不管男生製服還是女生製服都設計得相當有質感,實在沒必要特地穿便服來上學。說是這麽說,不過還是有些偏好輕裝打扮的人,其中就有一個穿著長袖襯衫加牛仔褲來上學的女生。她坐在最後一個位置,桌上還放了一台單眼相機。是個身高比我高了一點的美女,但看起來不太親切,可能是她的眉毛太細又太高的關係吧。還有那雙眼神,簡直像是隨時準備找人吵架一樣。


    當我盯著她時,一不小心就和單眼相機女四目相交,然後就被狠狠瞪了一眼。我基於條件反射很快就轉開視線,在心裏告誡自己最好別跟她有太多接觸。


    接著我看向自己左邊的席位,一個穿著製服綁馬尾的女生就這麽躍入我的視野中。乍看之下是個很普通的女生,但既然會待在這間學校裏,想必她也並不平凡吧。


    我很想趁這個機會記住班上有哪些同學,但要是一直前後左右瞄來瞄去可能會被當成怪胎,所以我決定在級任導師到來前都乖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也許是安然到達學校讓心情放鬆了不少,我的頭也愈來愈疼了。伸手一摸,才發現昨天被石頭擊中的部位已經腫起一個大包。就在我想著晚點要去找藥膏來擦時,疼痛感也愈變愈烈,感到疼痛不已的同時,腦海裏居然還響起類似木管樂器發出的樂聲。怎麽也不止歇的那個聲音,聽起來有點類似單簧管吹奏出的音調。


    ……該不會是被打中不該打的地方,我才會出現莫名其妙的幻聽吧……


    直到班導亞希老師進到教室開始點名後,單簧管吹奏出的旋律還是沒有停止。我原本想轉頭問律有沒有聽到木管樂器的演奏聲,但如果確定那是我的幻聽,不就表示我離死期不遠了嗎?到那個時候我沒有自信還能保有理性,所以遲遲提不起勇氣問他。


    當點名點到鳴唐同學時,老師忽然停止唱名環視了教室一圈。鳴唐同學並不在教室裏。沒多久老師似乎注意到哪裏不太對勁,視線也轉向音樂大樓的方向。


    仔細聆聽,從剛才就不斷迴響的演奏聲似乎就是從音樂大樓的方向傳來的嘛,而吹奏單簧管的鳴唐同學並不在教室裏。該不會——


    我立刻跳起衝出教室,一路奔向音樂大樓。


    神啊,拜托千萬不要是我的幻聽啊!


    跑到音樂大樓前,一眼就看到鳴唐同學正在二樓靠窗位置吹奏單簧管的身影……太好了。看來應該不是我的腦袋受到太嚴重的創傷才會出現幻聽。


    正當我準備走進音樂大樓時,亞希老師也終於追上我的腳步。


    「你怎麽會突然跑出來呢?發生什麽事了?」


    「因為這是關乎性命存亡的大事啊!」


    「咦?」


    「不是……我隻是覺得不能丟著同班同學不管而已嘛!」


    我伸手指向正在二樓演奏的鳴唐同學。老師似乎相信了我的說詞,我們並肩往鳴唐同學所在的方向走去。


    鳴唐同學相當認真地沉浸在演奏中,一點也沒注意到我們的到來。她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練習的啊?


    定眼細看她的手上好像還有沾到泥土的痕跡。該不會……她在向我丟完石頭後,就任由那些髒一汙留在自己手上……應該不可能有這種事吧?


    「鳴唐……同學?」


    我伸手碰了一下她的肩頭,試著讓她注意到我跟老師。


    啪嗒!


    但鳴唐同學卻像個失去支撐的人偶當場頹倒,琴譜散落一地。


    「不、不是我害的喔!」


    「怎麽看都像丈途同學害的吧!」


    「我隻是想讓她迴過頭而已——」


    鳴唐同學倒地之後還不停痙攣抽搐,小小的嘴巴一張一合。她似乎想說什麽,於是我把耳朵靠近她的嘴邊,努力想聽出她破碎不全的話語。


    「氧、氧氣!」


    「氧氣?」


    我不解地歪了歪頭,這時老師已經不曉得跑哪兒去了。麵對這種情況,區區一個高中生到底該怎麽做才好呢?我隻能呆呆地愣在原地。


    ——不,先等一下。我要冷靜下來仔細想想。我的小說裏不也曾發生過相同的情形嗎?橫躺在眼前的女孩子……隻有兩個人獨處的空間……還有,渴求的喘息(氧氣)。


    「唿,原來是這麽迴事,老師也真是細心呀。」


    我記得要先讓對方仰躺,然後拾高下顎確保氣管暢通,再捏住鼻子以防空氣跑掉,嘰、嘰、嘰……


    咚磅!


    我的頭突然被人從側邊狠狠踹了一腳,突來的衝擊讓我滾了一圈還撞到牆壁。


    「啊咕唔唔喔喔……!」


    「丈途同學,老師不希望自己的學生中出現罪犯喔。」


    我維持倒在地上的姿勢看向出聲的方向,是正露出一臉悲傷表情卻冷眼瞪著我的亞希老師。


    「不是的!我是想幫她人工唿吸啦!隻是嘴對嘴而已嘛!」


    「是嗎……原來你對性已經饑渴到這種地步了啊,看來老師是有點誤會你了。」


    「我覺得你現在才真的對我誤會大了啦!」


    老師完全不把我說的話當一迴事,反而以極快的動作解下我脖子上的製服領巾,硬是將我的身體折成蝦狀,再用領巾把我的手腳四肢毫不留情地捆綁起來。這是體罰……而且還是緊縛類型啊!


    「老師,不是這樣的吧!我隻是單純想幫鳴唐同學——」


    「吹音同學,已經沒事了唷。」


    老師依然不理會我的抗議,手裏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罐標示著「o2」的罐子,上頭還接著一個吸取用的麵罩。那罐氧氣噴霧器應該是她從哪裏拿來的吧。原來老師並不是為了替我提供美好的甜蜜獨處時刻才故意離開的呀。


    在老師的幫忙下吸入氧氣的鳴唐同學終於輕輕睜開眼皮,抬起眼瞥向我。


    「他……他又要把吹音吃……!」


    一看到我,她又驚恐得哽住了聲音,小小的身體更是不停發顫。


    「你放心吧,等一下我就會把這孩子帶去給警察或獄警或絞刑台,讓他們去處置。」


    「喂,帶去那種地方我就必死無疑了耶!」


    「老師看到學生犯罪也是很心痛的……但被汙染的吹音同學應該更難過吧?不過別擔心,我們一定可以一起跨越這道障礙的。」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我什麽都沒做,隻是想幫助她而已啊!」


    看著被捆成蝦狀的我拚命大喊,鳴唐同學用硬擠出來的聲音開口道:


    「吹音……被這個人吃了……被他給吃掉了……」


    「……是啊,真是可憐。都怪老師一時大意,才稍微一不注意……真的很抱歉。」


    「是善良的學生所做的人工唿吸——嗚惡!」


    老師一腳踩在我的背上,痛得我差點岔氣。


    「吹音……不會輸給這種事的。如果這樣就輸了,好不容易才進到這間學校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呀……」


    「……沒錯,吹音同學能這麽想,真是太了不起了。」


    老師和鳴唐同學緊緊擁抱著彼此,孕育出美好的師生之情。


    ……咦?我該不會……完全被她們當成壞人了吧……?


    之後我仍不斷嘶吼著為自己辯解,總算沒讓她們真的把我送交警局。老師希望鳴唐同學能先迴宿舍好好休息一下,但她卻固執地不肯接受老師的勸告,硬是跟著進到教室。


    「現在我先來向各位同學說明從一年級到三年級可選擇的課程,請各位以『貫徹期限為三年的長期目標』作為考慮,仔細聽我說。」


    站在講台上的亞希老師詳細地為大家說明關於選修科目雲雲。雖然挺麻煩的,但這好像是相當重要的內容。鳴唐同學會硬撐著疲憊的身體來教室,也是為了這件事吧。話說迴來,在熬夜練習過後居然還會來上課,她真是個認真向學的好學生。


    我深感佩服地望向她的席位,看到的卻是早就趴在課桌上沉沉睡去的鳴唐同學。


    完全不是這麽迴事嘛!你還不如迴宿舍睡算了!


    選修科目的說明告一段落後,老師接著發下用來寫自我介紹的紙張。再也沒有比這更麻煩的事了,就當是無論如何都得經曆一次的人生課題,趕緊寫完交差了事吧。


    填完姓名、生日等等的字段,再簡略描迤一下個人經曆,興趣和技能就用「看書」來涵蓋過去。明明有優點的字段,卻沒有記錄缺點的空格,也未免太有這間學校的風格了吧,我隻能苦笑以對。


    最後一欄是來到這間學校就讀的理由。老實說就是我在國中的作文課時,開玩笑地以情色小說代替作文作業交了出去,因完成度頗高,老師便擅作主張把那篇稿子寄給出版社,我也就因此出道了。情色小說界的天才——這麽稱唿我也沒錯啦。讀者們哪能想象得到三十五歲的男性作家芥川竹人其實不過是個剛上高中的少年呢。換句話說,我的文筆與描寫能力至少也有中年男子的等級。但僅限於性事方麵的描述。


    「唿……要是知道小說裏那些火辣的場景不過是我的妄想,讀者們一定會覺得很悲傷吧。」


    因為父母的要求,我是以不公開照片同時隱瞞真實年齡的方式出道的。雖然沒什麽話題性,但偽造的年齡設定也為我的官能筆觸增添了不少可信度,想不到我竟因此一炮而紅,現在則以情色小說界的大師身分度過繁忙的每一天。


    「大家一定以為是個好色的花花公子寫出來的故事吧。」


    事到如今,我也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寫下去了。靠著情色小說、靠著那些性愛描寫,努力地撈錢撈錢再撈錢。靠著世上男人們的性衝動得到財富,將來就可以輕鬆愜意地搬到度假聖地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了!


    「總有一天我要買下一座無人島,在那裏蓋一座情色殿堂!然後召集世界各地的美女,還要擁有屬於自己的後宮啦!哇哈哈!」


    但一開始的自我介紹怎麽可能赤裸裸地把心裏的想法都說出來呢,所以我隻在紙上寫了「因為可以集中精神在喜歡的事物上」來隱瞞自己真正的野心。


    鳴唐同學依舊趴在桌上睡她的大頭覺,老師說到「今天的功課是——」時還看了她一眼。


    律好像也馬上就解決那份自我介紹的表格,正哼著歌在筆記本上塗塗抹抹。我偷看了一眼,紙上寫了幾個數字和上下括號還有一些斜線有的沒的,結合起來就是一大串數學算式。


    ——mdlvs法?


    紙張最上頭寫了這幾個字,那一大串算式大概就叫這個名稱吧。而我唯一能理解的,隻有「這家夥是因為具有理科的才能,才會進入這間學校就讀」這件事。


    或許是注意到我的視線,律忽然抬起頭。


    「啊,不好意思。最近我正好迷上了重新審視各種算式的演算規則(algorithm)。」


    「不用在意我,繼續算你的吧。」


    「這隻是類似塗鴉的東西啦。」


    他這麽說,視線也從筆記本上移開,環視了教室一圈。


    「這裏畢竟是聚集了一堆天才的學校,我還以為會有好幾個瘋狂的學生呢,不過也才第二天而已,現在還看不太出來啊。」


    「我覺得校長就有點怪怪的。」


    「會拿出自己的財產投入英才教育中,這樣的誌向不是很不錯嗎?」


    「鳴唐同學好像也有點不太正常吧。」


    我看著依然趴在課桌上睡覺的她,壓低聲音說,律瞬間露出有些訝異的目光盯著我。


    「她很普通吧?」


    咦?


    律似乎覺得很不可思議地應了我一聲後,又轉迴視線繼續他的計算去了。


    班上同學們好像也沒有特別在意鳴唐同學。隻把趴在桌上睡覺的她當作是日常風景的一部分,采取不幹涉的態度……她很普通嗎?經過一整晚的練習,突然倒下還全身痙攣,來上課又自顧自睡大頭覺的人……是很普通的嗎?


    我盯著鳴唐同學看了好半晌,決定不要想那麽多,還是把剩下的時間拿來寫小說比較實在。拿出慣用的自動鉛筆,我開始與攤在桌上的稿紙奮鬥。


    「………我覺得快要沒有自信了。」


    「自信?」


    月光映出站在校囡外圍那道鐵柵前的女孩輪廓。也許是剛剛才奔跑過的關係,她的氣息顯得紊亂不穩。再稍微靠近一點,就清楚看見了她的麵容。


    「我記得你好像是新生吧?」


    「……老師,你記得我嗎?」


    「那當然是——」


    並不是所有才女都有張可愛的臉孔,應該說可愛的才女隻占了極少數。但在這之中,一這名女學生卻擁有教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姣好客貌。不管是端正精致的臉孔、早熟的胸脯、還是散發出肉欲的體態……


    「我一直被周遭的人當作天才,但根本沒辦法跟這裏的其他同學相提並論……我覺得自己好淒慘……」


    原來是這麽迴事啊。這算是某種洗禮吧。若將比較的對象從可有可無的同世代換成被挑選出來的菁英人材,總是會有像她一樣因此陷入低潮的人吧。


    「你隻是太想表現自己了。一直都努力響應周圍人們加諸在你身上的期待,強迫自己裝成天才,這樣不是很累嗎?」


    「你根本一點都不了解我,為什麽要說出這種話呢!」


    「不然,你也可以逃啊?」


    淚水突如其來地溢出她的眼眶,看來我好像戳中她最禁不起觸碰的弱點了。我摘出手帕,帶著一點安慰的念頭輕輕抹去她臉頰上的濕意。


    「老師……」


    她抬起濕潤的眼瞳望著我。眼神像在控訴著什麽。不管是誰,都會有想依賴他人的時刻,我隻是正好在她軟弱的時候出現在她麵前而已。話雖如此,我也沒有跟她一客氣的意思。被眾人稱為天才的女人,說不定真的擁有改變這個世界的才能。若用我的雙手玷汙了她,似乎也挺有趣的。


    為了不讓她發出更多聲音,我覆住了她的嘴唇,手掌也同時伸向她早熟的豐滿胸脯。


    「嗯……嗯咕……」


    盡管她的抗拒動作過於激烈,搞得我們兩人的嘴唇周圍全布滿唾液。但我的舌頭還是強硬地伸了進去,在她的貝齒前輕輕地來迴舔舐。我要告訴她,我已經充分玷汙她了。


    她端正精致的臉孔透露出放棄抵抗的無奈,終於慢慢沉淪在快樂之中。


    真不錯的表情。她的才能會因此開花結果或是崩塌毀壞,接下來的三年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唔,大概就先這樣吧,剩下的等迴到宿舍再繼續寫。我靠在椅背上張開雙手,伸展僵硬的身體。


    就在這時候,一陣風吹進教室。春季的微風夾帶新生嫩芽的翠綠氣味,舒服地輕拂疲憊的身心。春風卷起我平攤在桌麵上的稿紙,往右側飛去。


    大、大事不妙了!


    在我的身體做出反應的同時,坐在右手邊的律也正好轉過頭看向我。


    前一刻還靠在椅背上的我,才想跨出腳步就注定失敗的命運,下一秒我已經連同律滾成一團跌在地板上了。側腹撞到他的桌角,痛得我一瞬間喘不過氣來。我痛苦地扭曲了臉孔,連眼睛都睜不開。


    過了幾秒,總算能慢慢睜開眼皮時,出現在眼前的是一雙濕潤的眼瞳。長長的睫毛、細嫩柔軟的肌膚。好像女孩子喔……當我這麽想時,才注意到唇上軟軟的觸感。


    那是——律的嘴唇。


    慌張地把臉移開,才知道我是以推倒他的姿勢撲在他身上的。


    律驚愕地瞠大雙眼一語不發,整間教室不知為何也陷入一片靜謐。我怯怯地抬起頭環視四周,看見全班同學都僵直了身體緊盯著我。


    「不、不、不要啊啊啊啊——!」


    接著是足以劃破天際的女生尖叫聲。來自坐在我左手邊的馬尾女孩。仔細一看,我的幾張原稿還在她的大腿上。可能是跌倒時順勢飛出去的吧。她像被什麽肮髒的東西砸中般錯亂不已,一把抓起大腿上的稿紙扔向我的臉。


    那一瞬間,有一道閃光斷斷續續地在我的周圍閃爍,閃光持續了好一會兒後,我才發現那是照相機的鎂光燈。


    「真難看!真是太難看了!你這個豬哥!」


    傳入耳中的是狂喜的鬼吼鬼叫。來自那個拿單眼相機穿牛仔褲的女生。她銳利的目光化成閃著亮光的利刃毫不留情地貫穿了我。


    「等、等一下啦,你們誤會了。這是因為我的原稿飛出去——」


    「我就知道會有你這種糞尿混蛋存在,不愧是閃學園。果然比跟凡人一起生活要有意義好幾倍呢!」


    這個女人是在說什麽啊?把男人推倒還不小心接了吻,被女孩子拿自己的原稿砸臉的確是很丟臉的醜態沒錯啦,不過一般人會開心成這樣嗎?


    綁著馬尾的女生已陷入半瘋狂狀態開始哭了起來,拿單眼相機的女生完全不聽別人說話仍不停按著快門。搞成這樣已經沒辦法收尾了吧……當我不知所措望向遠方時,正好發現一臉膽怯看向我的鳴唐同學。


    「糞尿……」


    無心的一句話狠狠地在我身上又補了一槍。


    這到底是什麽狀況啊……為什麽全班同學都突然騷動起來了呀?


    之後又過了幾天。自從接吻事件之後,我在班上已經變得非常醒目。


    可能是累積太多壓力造成疲勞吧,那一天我早早吃完晚餐就立刻迴房就寢了。半夜三更時好像聽見某處傳來的騷動聲,但輸給睡意的我仍是躺在床上繼續沉睡。


    因為一夜好眠的關係,到了隔天早上那些倦意也像場夢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空著肚子到餐廳時,餐券機前已經排了一列學生,不過支付隻需用學生手冊刷一下,隊伍的移動速度也相對快了許多,沒多久就輪到我了。


    我選了鮭魚定食後把餐券交給櫃台人員,甚至不需等待就已經拿到定食套餐。座位有能容納十人左右的大桌子和四人用的中型桌、還有兩人用的小型桌,我隨便選了張沒人使用的小型桌入座。


    安靜地吃完早餐走出餐廳,我又到販賣部買了今天出刊的漫畫雜誌。迴房躺在床上看了幾篇冒險漫畫和格鬥漫畫,沒多久又到了該去上學的時候。


    走到宿舍門口時,就看到律倚在大門附近的牆上。雖然在教室裏他就坐在我旁邊,但自從接吻事件之後我們就沒有好好說過話了。就算向他搭話,他也一直避著我。


    「律,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那次的事真的是誤會啦——」


    他果然還是無視我的存在,自顧自地邁出了步伐。說是這麽說啦,但反正我們的目的地都是同一間教室,我也有所覺悟地走在他身後。


    律是不是也認為我是個糞尿混蛋呢?突然被男生親了一口,不管是誰都會這麽想吧。我本來還以為剛入學就交到新朋友真是太棒了,沒想到居然做出了如此失態的事。


    「——話說迴來,我對丈途的事一點也不了解。」


    麵向前方,律重申似的出聲。


    ……奇怪?我還以為他已經決定再也不理我了呢,現在突然開口又是怎麽迴事啊?


    「丈途是用什麽推薦自己才進入這間學校的?」


    「色……小、是小說啦,算是藝術類的那種吧。」


    「你有得過什麽獎嗎?」


    「其實我已經出道了。」


    「是喔,那下次我也找來看看好了,告訴我你的筆名——」


    「對不起!其實……我是個情色作家啦。」


    像在思索我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律突然停下腳步。


    「你寫的是情色小說?」


    「嗯。」


    「嘿,我是靠數學進來的,對文字類的東西實在不太拿手,所以一直都很尊敬可以自由自在使用比喻法或行距,靠不確定的東西寫出文章來的人。我連用英文寫論文時,有時都還會把文字的構造看成數學算式呢——」


    喔喔!不愧是閃學園!就算自曝我是個情色作家,得到的反應也很平常呢。能夠進來這間學校真是太好了!


    迴想起來,這真是條艱辛漫長的旅程啊。小說的內容不過是內容,國中時的同班女生卻有人把我當成什麽髒東西還嚇到哭出來。什麽視奸作家……全自動性病……好色豬頭……冠在我身上的難聽綽號都不曉得有多少。因為經曆過這樣的國中生涯,我才希望能借著上高中換個新天地,也想重新踏出人生的腳步。


    「——所謂熱情,就是藝術家的熱血啊。」


    「嘿?」


    律自言自語的台詞讓我難以做出迴答,而且他不曉得在思索什麽,已經快步往前走遠了。


    ……真是個讓人搞不懂的男人。


    一來到教室前,就聽到裏頭傳來吵鬧聲。看來應該是一堆女生眾在一起談天說地吧。但她們一發現站在教室門口的我,卻極有默契地同時閉上了嘴巴。


    等等……這個狀況,怎麽好像跟國中那些女生們看到我的反應重迭了……繼律之後,連女孩子都能理解我——這個世界才沒這麽好混呢。看來接吻事件留下的傷痕比我想象得更加深刻,要是不趕快澄清誤會,國中時代的惡夢恐怕會再次重演。


    才剛坐下來,綁著馬尾的女生就來到我的麵前。是那個坐在我左手邊的女孩子。


    「昨天晚上你做了什麽?」


    「我一直在睡覺啊。」


    「有什麽證據嗎?」


    「我是在自己的房裏睡覺,這種事哪有什麽證據啊?」


    女孩從鼻間哼出一口氣,對不遠處的女生集團使了個眼色。除了鳴唐同學跟那個單眼相機女彷佛置身事外、依然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之外,幾乎全班的女生都朝我這邊聚集過來。


    「討厭……我好想迴家喔!」


    其中有個女孩子承受不住似的哭了出來。那聲嗚咽讓其他女同學再也克製不了心中的情緒,女生集團開始放任感情大聲吵鬧。


    「為什麽明知道犯人是誰,卻沒辦法逮捕他呢?」


    「不是都有證人了嗎!」


    「為什麽我非得跟這種腦子有問題的家夥待在同一間教室裏啊——」


    如浪濤般一再襲來的辱罵很明顯是衝著我來的。她們是不是誤會什麽了啊……


    「你們到底在說什麽啊?」


    我的疑問讓馬尾女孩再也掩飾不了怒氣,氣憤地迴應道:


    「你就是那個偷窺的變態吧!居然趁半夜侵入女生宿舍……真是太差勁了!」


    「我不知道那種事啊!才不是我幹的咧!」


    「宿舍裏都有女生看到你了,少講那種沒意義的借口,快點去自首啦!」


    不管怎麽想都太奇怪了。從我進入這間學校就讀到現在,從來也沒有靠近過女生宿舍,更不可能被她們當作偷窺的嫌犯才對。


    「為什麽是我啊?你們一定是把我跟其他人搞錯了啦!」


    「為什麽不能懷疑你!照一般邏輯來說,你就是頭一個會被懷疑的對象啦!」


    「隻要知道我的人品,你就不會說出這種話了!」


    「就是因為知道你腦子裏那些肮髒齪齪的妄想,我才確定犯人就是你啦!」


    馬尾女孩一點也沒有退怯的意思,周圍的其他女生也依然張大眼睛瞪著我。


    糟糕……她們雖然沒有將我團團包圍,卻有種莫名其妙的壓力籠罩著我。發生接吻事件時,馬尾女孩好像也不小心看到我的作品內容,因此更加深她對我的懷疑。就算是閃學園,女孩子還是沒辦法接受情色小說嗎……


    「真是的,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討厭那些管不住情緒,老是衝動亂放話的人。」


    這句話出自帶著不屑笑意的男聲。坐在我右邊的律正對著馬尾女孩開口:


    「這個傳言我剛才也聽說了,但綜合那些證詞,也隻能說嫌犯有可能是丈途而已吧?」


    「會幹出那種變態事的,當然就是這間學校裏腦子最有問題的家夥啊!」


    「就算臉長得跟丈途有幾分相似,說不定那個犯人的身材體型和丈途根本不一樣啊……你們就以那種不確定的情報來決定誰是犯人嗎?將犯人的身體特征與全校學生的身體特征統計比對後,還得加上其他許多要素經過仔細的計算,等準確算出犯人是丈途的可能性有多少時再來大聲說話也不遲吧?以現狀來說,你們究竟是靠著怎樣的方程式得出了怎麽樣的數值,才敢這麽大聲地肯定某個特定人物百分之百就是犯人,可以請你們告訴我嗎?」


    不愧是理科的知識分子,這段見解太精辟了嘛。


    「因為……因為這家夥是個情色作家,而且他還襲擊了你不是嗎!」


    馬尾女孩全身顫抖,露出顯而易見的嫌惡眼神不屑地看向我。


    「不了解藝術的人,連想象力都如此貧瘠啊,這種事隻要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了吧?」


    雖然我對自己的藝術天分也抱持疑問,但這時候最好還是乖乖地別多說話,把現場交給律掌控就對了。


    「你們提出來的事前機率(prior probability)太偏頗了。為了推敲出確切的準確率,隻要一得到新的情報就得加入先前的數值加以計算,慢慢提升精準度,要不就隻是屬於你個人的直覺認定而已。慌了手腳的人就連把一己成見(事前幾率)當作前題都很危險,就像現在的你們一樣。」


    「唔……」


    馬尾女孩咬著嘴唇閉口不語。直到這一刻前都默默在一旁觀戰的男學生們這時也跟著發話:「真是自我感覺良好。」「隻是因為直覺認定就把同班同學當成犯人嗎!」對那群女生表達不滿的情緒。


    這間學校的保全係統相當完善,晚上會關閉的隻有教室,至於宿舍不管何時都可以自由進出,體育館、音樂大樓等設施也是二十四小時都能自由使用。就某方麵來說,的確很有可能成為偷窺狂的溫床,但這種小班製的全體住宿學校也會出現偷窺狂嗎?不,若是這間學校,說不定真的會有變態。而照一般見解來說,我的確是最有嫌疑的頭號嫌犯。真是有夠可悲的自我分析啊。


    「蘭……總之現在還是先冷靜下來吧。」


    被叫做蘭的馬尾女孩再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這才旋踵迴到那群女生團體中。這一瞬間,安靜無聲的教室裏唐突地響起鳴唐同學的聲音。


    「這個人,之前還想把吹音吃掉呢。」


    ——鳴唐吹音。打哪兒冒出來的核彈頭啊。居然隻消一句話就讓律剛才的攻勢完全化為泡影,現場氣氛也頓時降到冰點。鳴唐同學顫抖著身子,偷偷窺視著我的表情。


    「……他不正常。」


    被這個小女生用懷著恐懼與侮辱的眼神出言辱罵,讓我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變成性犯罪者,不由得悲傷了起來。


    「總而言之,就算這家夥是個情色作家又是雙性戀而且還有不正常的性欲,也得等到罪證確鑿之後才能譴責他!」


    律熱忱的大喊卻完全不是在為我說話。就當他其實還是相信我好了,雖然我一點都不覺得高興,但還是謝謝你。


    過了一會兒,亞希老師也進教室了。她的表情有些憂愁,走上講台的那一瞬間正好與我對上眼。老師隨即別開目光看向其他同學,但光是剛才那一眼就足以讓我明白我就是造成老師那陰鬱表情的主要原因。


    老師,我是冤枉的啊……


    曆經過前一刻的齟齬爭執後,正在進行晨間點名的教室氣氛仍顯得有些僵冷。老師一一唱名之後,我才知道那個馬尾女孩原來叫做霧線蘭。順帶一提,那個罵我糞尿的單眼相機女則叫名機來夏。


    今天要進行個人麵談。依照座號到職員室與老師進行雙方麵談,等待的空檔就當作自由科目的練習時間。接連幾天的災難,讓我實在提不起勁寫小說。我把空白的稿紙擺在桌上假裝正在自習,不禁發起呆來。


    「丈途你……原來不管對象是誰都好啊。」


    律小聲地喃喃自語。表情好像有點不太開心。突如其來的質問讓我搞不清楚他在說什麽,但馬上就想起鳴唐同學那句爆炸性發言。


    「哪可能有這種事!鳴唐同學的不幸是出於偶然加上誤會造成的啦!」


    「哼……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沒辦法了。」


    律輕輕甩動柔軟的發絲,一臉不悅地轉過頭去。他似乎對這樣的答案不是很滿意,但應該了解我的意思才對。


    「如果真是如此就好了。」


    另一邊的蘭也喃喃出聲。這個女生好像不針對我就渾身不對勁似的。要是迴應她的挑釁就太愚蠢了,我決定不多加理會,這時卻感受到一股幾乎射穿我的惡寒,讓我反射性地轉過頭。


    出現在視野中的,是正拿著照相機隨時準備捕捉精彩畫麵的來夏。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把鏡頭對著我一動也不動。大概是看到蘭出聲挑釁我,以為會有什麽按下快門的好機會吧。


    ……這樣的人際關係究竟是怎麽迴事啊?不知不覺間,我好像莫名其妙成了台風眼了嘛。


    「円修同學,關於前幾天我們送來的投資組合表,現在方便跟你請教嗎?」


    教室前方出現幾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表情有些局促地往教室裏頭窺探。


    律一見到他們便從位子上站起身,露出和藹的笑容。


    「我已經看過了,以數學的角度來看也是相當不錯的內容呢。一樓有接待室,不如我們就到那裏談吧。」


    律從抽屜裏拿出不曉得什麽數據,帶著那幾個男人往走廊另一頭走去。仔細想想,關於數學家的工作內容還真是教人無法想象啊。照剛才所聽到的,好像是從數學的角度來判斷某種內容的可行性吧——


    「一年三班的芥川丈途同學,請到職員室來。」


    亞希老師的聲音透過校內廣播器材傳了出來。我是班上的一號,所以也是第一個接受個人麵談的學生。瞥了一個字都沒動的稿紙一眼,藏匿似的把它塞進抽屜裏後,我才走出教室。


    麵談開始的第一句話,就是夾帶著歎息的質問:


    「說吧,你偷窺了嗎?」


    「為什麽這麽問啊?請你不要這麽理所當然地懷疑我好嗎!而且我昨天很早就睡了,晚上更是一步都沒有踏出自己的房門啊!」


    「偷偷告訴我實情也可以。一個人背負著秘密活下去,是比你所能想象的更痛苦的事喔。」


    「……看來你一點也不相信自己的學生嘛。」


    「如果犯人能乖乖認罪,老師也就用不著把這件事搞大了呀。」


    「我絕不會承認自己沒犯過的罪,而且也沒有證據證明我就是犯人吧?」


    「的確是沒有證據……也沒有半點線索可以知道誰是犯人。在發生騷動後,警衛也曾檢查過男子宿舍,好像也沒發現什麽奇怪的人物或可疑的跡象。」


    「但光那樣,還是不足以證明我的清白是嗎?」


    「你也不是不可能偷偷跑出宿舍啊。」


    「照你這麽說,每個男生都有偷偷跑出宿舍的可能吧。」


    「……你還是不肯承認嗎?」


    「老師,我因為從沒做過的事被懷疑,心裏覺得很受傷。」


    「真是糟糕耶……其實昨天夜裏,女生們還吵著要把你抓起來拷問,鬧得不可開交呢。為了給女生一個交代,就算沒有證據,我還是希望丈途同學你能——」


    拷問……我已經被討厭到那種地步了嗎?當個人見人厭的肮髒壞人也不過如此了吧。好不容易離開家鄉,但這裏的女孩子對我的態度還是跟國中時代沒兩樣……這就是所謂的宿命嗎?


    之後原本應該依照將來的發展討論選修科目的事,但這種事已經怎麽樣都無所謂了,或許該說打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麽重點,反正就交給老師幫我選擇了。


    「你的課表決定好之後,我會再通知你的。」


    「那個時候如果我還留在這間學校裏,就通知我吧。」


    我帶著皮笑肉不笑的諷刺笑容從椅子上起身,往職員室大門的方向走去。


    「啊,老師當然是相信自己的學生喔。」


    刻意加上這句馬後炮,足以讓我確定這個老師實在不值得信賴。


    迴到教室就得麵對地獄。但不迴去就好像承認了自己的罪行,同樣也是地獄。迴不迴去都教人如坐針氈。為了稍微轉換一下心情,我改變行進的方向往校舍的另一頭走去。


    才走沒幾步,耳邊就傳來木管樂器獨特的柔軟音色。用不著費事確認,我也知道這是誰吹奏出的美好旋律。是鳴唐同學的單簧管。今天她是不是也完全不在乎周遭,獨自一人沉浸在練習中呢?


    她就站在中庭不遠處的一條小河旁。一抹穿著紫色洋裝的嬌小身影佇立在樹蔭底下,小小的手指忙著上下滑動,心無旁騖地吹著單簧管。


    乘著微風鑽入我耳中的單簧管聲悄悄安撫了荒蕪幹涸的心靈。她的個性雖然很亂來,但她吹奏出的音樂真的能治愈人心。


    隔著小河,我漫步到鳴唐同學所在的另一頭樹蔭底下,隻是靜靜仰躺在草地上聆聽著她演奏出的旋律。反正她都已經那麽討厭我了,要是被她發現我在這裏,她應該會立刻停止演奏吧。在溫暖的音色中,我猶豫著該不該向她表明自己的存在。


    「——各位一年級的新生,各位一年級的新生,請立刻到體育館集合。重複一遍——」


    突然傳來的校內廣播聲。難得的寧靜時刻就被這麽破壞了。為什麽這間學校老是這麽吵吵鬧鬧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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