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我曾經擁有過夥伴。


    源頭得迴溯到國中一年級的時候。當時發生了一件班上同學和當地的高中生不良集團起了糾紛、手機也被搶走的事件。對方老大特地要求如果想要迴手機,就得拿錢來贖。我的同學十分困擾,因此就由我代替他出麵交涉。而結果一如往常,我將那群高中生打成豬頭,順利地為同學奪迴了手機。


    後來我和這群不良少年又陸續發生了好幾次小糾紛。隻要自己學校的同學遭到恐嚇或是發生鬥毆時,我都會立刻趕往助陣——我也因此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加上母親才剛過世不久,我隻能藉由擔任身旁夥伴的守護者來確認自己的定位,但我對這樣的自己並未感到任何不滿。


    不用多說,我當然是每戰必勝,也因此得到了夥伴們的信賴與尊敬。當時的我愚蠢地認為,我能夠扮演著英雄的角色直到永遠。


    但是就在國中三年級的冬天,那次的女子監禁事件成了導火線,使得事情發生了極大的轉變。


    總是洋洋得意地期待獲救者報以感謝和讚美的我,這次卻因對方對我的援助感到排斥,導致我受到相當嚴重的打擊。而受害者當中也有人因為心靈嚴重受創而無法再次上學。聽見這種狀況的我更是萬分自責。


    這群不良少年的惡劣行為再明顯不過,我也不會偽善到因此將錯誤全攬在自己身上。但是我仍然十分懊惱,如果當時我能采取其他的方法救出她們,或許結果不會是這樣。難以抹去的懊悔,至今仍深刻在我的心中。事件發生不久後,傳出了某個謠言——令人難以置信,也不願去相信的謠言。


    內容大概是這樣——


    『在我的夥伴當中,有人串通不良集團出賣了女生』


    我仔細思考過後,想到了一個可能的嫌疑人物,就是我在國中一年級時幫助他拿迴手機的同班同學。在我的逼問之下,他最終不甘願地承認了犯行。就是他私下和不良少年們秘密聯絡,將學校裏的女孩名簿提供給對方,甚至連住址和行動路線都巨細靡遺地泄漏了出去。


    做出類似背叛行為的人不隻有這家夥,我所信任的夥伴當中另有數人,都和這次事件有關。每個人都用「不得已」作為借口,沒有人知道那群不良少年竟會濫用自己所提供的情報。


    對這次事件感到強烈自責與後悔的我因此極度憤怒。開什麽玩笑?你們懂得受害女生的心情嗎?我揪住其中一人的衣領怒聲喝斥。


    這時我突然發現,這家夥的衣服底下,在不易被注意到的位置竟有燒燙傷的痕跡,看起來就像是香煙的火撚熄在上頭一樣。再仔細一看,幾乎全身上下無一處幸免。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當下的我立刻就理解了。眼前的每個人其實都是受害者。他們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承受著殘酷的暴行和近乎拷問的脅迫,家裏住址和手機號碼也都遭到控製,要求不準把這件事告知名塚天人。對方還變本加厲地要求他們提供各種情報,藉以換取減少酷刑,甚至可以『建立友誼』——


    看著眼前這一幕卻無話可說的我,遭到了眾人宛如怒視著敵人般的視線霸淩。


    你真幸運,因為你很強,你擁有把那群人全數撂倒的力量。可是我們不一樣,我們很弱小,也很害怕。當你不在場時,遭到襲擊的我們根本無力還擊。我們該怎麽辦才好?快告訴我們啊,名塚。快點迴答我們啊——


    該怎麽辦才好?我也好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的確很強。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努力地保護著你們。我可是為了你們所有人拚死戰鬥至今,我很努力地扮演好幫助夥伴的英雄直到今日。


    這樣的話——究竟算什麽?


    我不是英雄嗎?不,難道說,我連你們的夥伴都算不上?


    我做錯了什麽?哪裏做得不夠?


    告訴我啊,快找個人來告訴我吧—


    * * *


    當我清醒時,人正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


    「啊,您醒了。身體還好嗎——?」


    耳邊傳來烏爾莉卡的聲音。我試著移動視線,原來周圍有好幾個人同時盯著我的臉看。


    這裏是——宿舍。應該是亞夜花的房裏,烏爾莉卡的床上吧。


    「……我怎麽會睡在這裏?」


    「是耕太先生發現您倒在庭院裏,然後是烏爾莉卡把您搬進來的——」


    「你竟然暈倒在我的花圃裏,害我的藥草死了好幾株。」


    耕太氣唿唿地說著。


    我還依稀記得我努力地爬迴到宿舍的過程。當時我已經沒有力氣再繞到正門,隻好拚命翻過最近的柵欄,記憶就到這裏中斷。或許翻過柵欄後正巧掉在耕太的花圃裏,才會被正準備前來照顧草木的耕太發現。


    「真是抱歉。」


    「我是不知道你遇上了什麽事,不過你真會給人找麻煩耶——話說迴來,如果你就這樣死掉,我就沒辦法對你抱怨了。我幫你施了促進治愈的法術,暫時靜養一陣子吧。」


    「這樣啊,謝謝你。」


    「……這點小事有什麽好謝的。」


    耕太有些不好意思地將臉撇開,直接步出了房間。雖說這家夥態度冷漠,但搞不好出乎意料地是個好人。


    我將視線拉迴床邊,正好和房間裏的最後一人視線相對。


    「……怎樣,很難看吧。想笑就笑個夠吧。」


    我很明白自己有些惱羞成怒,但亞夜花的表情仍然無所動搖。或許對於曾告誡我趁早收手為妙的她而言,這樣的結局早就在她的預料當中了吧。


    「你笑啊,你一定覺得我是自作自受吧?我承認,我是錯的一方,你才是正確的。為了自我滿足而強裝英雄根本是毫無意義的事!」


    即使我十分清楚沒有必要用這種態度麵對她,但話語卻不受控製地傾吐而出。對於力量不足的自己、心靈脆弱的自己,還有無法為情緒找到出口而胡亂發泄的自己,我簡直羞愧到無地自容。


    我好想保護梨玖,我想成為她足以依靠的力量。我打從心底這麽想過。但如今的我卻成了個滑稽的小醜,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最後我仍然無法保護任何人,連一丁點兒都保護不了。


    ——我好懊惱。無止盡的懊惱讓我好想放聲大哭。


    亞夜花依舊一語不發。


    就在這時,我放在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想不到承受了那麽強大的衝擊後竟然沒有故障。跟主人不同,真是支走運的手機。


    上頭顯示的號碼是公用電話。我緩緩地按下通話鍵。


    『——啊,電話通了。天人哥,剛才害你那麽痛,對不起喔——』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開朗的聲音。是梨玖,但不是梨玖。


    「別用那種口氣講話。找我有什麽事?」


    索拉咯咯地笑了幾聲,接著繼續說話:


    『我還玩得不夠過癮呢。再陪我好好玩玩吧——國府田珠子可是在我手上喔,今天半夜兩點,我在你高中部校舍的教室等你。』


    最後她拋下一陣令人耳鳴的笑聲後,便徑自掛掉了電話。


    我將身體撐起,手腕和胸腔傳來的陣陣痛楚讓我不禁臉部扭曲,但不至於無法忍耐。骨頭似乎都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究竟是我的身體夠強壯,還是耕太的法術發揮了效果呢?


    「啊,這個……天人先生,您要去哪裏……?」


    「我去找弓虎談談。你知道她在哪裏嗎?」


    「知、知道。應該是在餐廳,現在大家正在開會.」


    我向烏爾莉卡道了聲謝,立刻趕往餐廳。


    除了弓虎之外,千那、萬那和龍太等年長組的成員全都齊聚一堂。


    「啊,天人同學,你不要緊了嗎?」


    千那擔心地問。


    「這點傷沒什麽大不了的。比起我的傷——」


    「我知道。現在大家正在討論這件事。」


    萬那說。


    「我探查過抓到的那群不良少年的記憶,大概已經掌握住情況了。操縱者就是國中部的羽村梨玖對吧?」


    「所以你們打算要……」


    然而下一刻,我原本對於能得到幫手的期待卻徹底落空了。


    「我們決定這次不出手處理,靜觀其變。」


    「……你說什麽?」


    我完全無法理解。『天秤會』不就是為了解決這種事而存在的組織嗎?


    接著由龍太接手為我說明:


    「因為你在人界居住的時間比較長,所以才會經常想要出手幫助人類。但是我們本來的目的隻是維持秩序而已,保護人類並不在我們的工作範圍內。我們判斷這次的不死者隻不過造成了零星的小小騷動而已,還不算是需要加以製裁的案例。」


    「可是,她不但在學校引發騷動,現在還有一個人質在她手上……」


    「正因為我們的權力和能力都相當大,因此必須盡可能地避免積極介入。而判斷是否需介入的重點則在於規模和公開程度。一旦發生影響範圍廣的騷動確實很糟糕,即使設有修正認知的結界,也不能就此高枕無憂。所以千那和萬那不就進入學校弭平騷動了嗎?但是如果不是太大的事件,我們有時也得視情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行。」


    「即使對方會對人類造成危害也一樣嗎?」


    「嗯,因為有些種族本來就必須仰賴捕食人類為生。」


    龍太理所當然地說著。我完全失去了反駁的動力。


    「總之,對方數量並不多,如果真有萬一的話,也會先派罪犯,特別是死囚上前線。因為一些狀況而出現一兩位犧牲者,其實都是很稀鬆平常的事。如果這是不死者為了繼續存在所采取的必要手段,我們就不應該以嚴格的規範來加以限製——你想想被螳螂吃掉的蝴蝶吧,蝴蝶雖然很可憐,但是你覺得能夠因為這樣就讓螳螂絕種嗎?」


    「這——可是,這麽一來,人類隻會成為被吃的一方啊。」


    「並不是那樣的。這世界仍是公平的。」


    弓虎睡眼惺忪地說著。


    「人類不是會進行驅魔避邪的儀式嗎?因為遭到除靈而魂飛魄散的靈體也很多啊……所以你覺得負責這些儀式的和尚或祈禱師,就應該全數被消滅嗎?」


    「…………」


    「隻要是活著的生物——這樣說還是有點問題,應該說,隻要是這世上的任何存在,就有理所當然地把他人當作犧牲品的權利。我們在某種程度之下采取寬容政策,這是我們的基本方針,所以『天秤會』在這裏的名稱才會叫做『中立國』。也就是中立者與中立地帶所在之地。」


    「可、可是,羽村梨玖是我的——」


    「她是你的青梅竹馬對吧,我有時候會看到你們走在一起——然後呢?」


    萬那的語氣極其平淡,完全不把我的激動當一迴事。然後——我深刻地感受到她是多麽刻意地用了這句話。


    我竟然稍微有種得到拯救的感覺。


    我想起來了,過去萬那也曾經告訴過我,神與人的價值觀是不同的。


    而我的選擇是讓自己身為一個人類。


    「——我明白了,抱歉打擾各位了。」


    我轉身離開餐廳。


    迴到房間後,隻見亞夜花獨自一人,心不在焉地呆坐著。


    「烏爾莉卡呢?」


    「去拿飯了。因為我們都還沒吃晚餐。」


    是因為陪在我身邊的關係吧。


    「又是微波咖哩包嗎?」


    「今天我命令她準備中華丼飯。」


    說穿了就是微波包的八寶菜*吧。不過比起光吃咖哩和拉麵,確實是比較能攝取到均衡一點的營養。不過因為裏麵的肉類不多,所以還是應該拿豆腐之類的來當附菜,可以攝取到多一點蛋白質——


    *注:八寶菜為中華料理的一種,又名素什錦,使用多種蔬菜所製作的一道雜燴。但也有加入肉類及海鮮的做法。)


    現在的我還會想到這些,真的是有些奇怪。明明有更重要的事得思考,我卻出乎意料地冷靜。


    「——關於你之前提過的,邪惡的存在附身於屍體之上的事,可以再講得詳細點嗎?」


    聽見我這麽要求,麵無表情的亞夜花微微頷首,緩緩地開口為我解說:


    「提到會動的屍體,在人界當中最有名的就屬強屍了。強屍一詞原本是指非洲西部的民間信仰裏非人者的存在,但現在人們對僵屍的印象之所以會定型,則是因為電影和遊戲所造成的影響。另外還有印度教的維塔拉*也是一種會附身在屍體上,或是操縱屍體攻擊人類的存在。佛教當中則是以昆陀羅的名稱出現,代表會動的屍體或是控製屍體的餓鬼。雖然每一種多少都曾被人類潤飾或渲染過,但形象大多相去不遠。也就是說,你隻要用這個角度去想就行了。」


    *注:印度教中的維塔拉是印度民間傳說中的餓鬼,專門竊取並操縱屍體來危害人類。)


    「這些屍體留有生前的記憶嗎?」


    「有可能會受到肉體生前所殘留的影響。即使是下等靈體或是缺少理性的惡靈,一旦附身到人類的屍體上,就有可能依循本能采取近似於人類的行動。」


    「那麽,如果將附身在肉體裏的惡靈驅逐出去……就會恢複原狀了嗎?」


    「會恢複成原本的屍體,就這樣而已。」


    亞夜花靜靜地說著。


    「但如果是被吸血鬼或獸人襲擊的話,情況就會不太一樣,此時人的體質會轉變成另一種生物。隻是在這種情況下,靈體就隻能寄生在原本就已經喪失所有活體功能的屍體上。當然即使寄生的靈體消失,原本就已不存在的生命也不會因此而複生,包括我在內的所有神祇,也已經失去讓死者複生的能力。」


    「這樣啊……」


    雖然我早預料到,也已經做好了覺悟,但再次被證實時仍讓我不知該如何迴應。至少我已經確定,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救迴梨玖。


    「大致上的狀況我都聽萬那說了。你的傷也是因為被卷入其中的關係吧?這點懲罰等於是在警告你別再多管閑事。」


    「嗯,或許你說得對。」


    「即使人質出了什麽事,那也和你無關,而是『活著的屍體』造成的,你根本沒有必要為此煩惱。既然『天秤會』決定按兵不動,代表這件事就到此為止,沒有任何人可以再改變這件事。」


    「說得也是。」


    我點頭同意。


    「——沒辦法了,我一個人再去試試看吧。」


    「……」


    亞夜花用滿是狐疑的眼神注視著我。


    「……你是白癡嗎?剛才我說的話難道你都沒聽見嗎?」


    「我都聽見了。所以我要向你道謝以及道歉。謝謝你的忠告,還有,剛才對你說了那麽重的話,對不起。」


    雖然亞夜花的忠告總是用事不關己的口吻說著,但其實當中包含著發自內心的真摯。我想,她應該一直都在顧慮著我的安危。


    我輕閉雙眼,微微地吐了口氣。


    「我過去一直都想要保護自己的夥伴和周遭的人們,但一廂情願的結果往往事與願違——可是,梨玖那家夥,卻願意叫這樣的我一聲英雄。」


    正確來說,如今那隻是被附身的肉體,應該叫她索拉才對。但是索拉讀取了梨玖的想法並將它說出口,那就代表在梨玖的記憶當中,確確實實地對我抱持著那樣的想法。


    「我並非所向無敵的英雄,隻是個徹底了解自身之無力的普通人。但是為了不背叛梨玖對我的思念,我願意試著不自量力,不如說我必須得這麽做。」


    如果在這裏停下腳步,我絕對無法再次跨出前進的那一步。


    被自己曾經守護的對象背叛是相當痛苦的事。背上被刺一刀的痛楚是筆墨難以形容的,這點我比誰都還要清楚。可是——不,正因為如此,我更不願意去成為背叛別人的那個人,即使對方已經不在這個世間。


    若要將纏繞在我心裏的理由一層又一層地揭開,最後所剩的就是這股意誌。


    ——對不起,媽媽。看來我還是無法在風平浪靜中安穩地活著。


    「你有什麽計劃?」


    「首先救出被當作人質的珠子,接著把那家夥趕出梨玖的身體。」


    「你要怎麽做?」


    「先說服她,要求她讓梨玖好好地沉睡。幸好那家夥多少還算能夠溝通。」


    「真是笨到極致的樂觀主義。」


    亞夜花丟下這麽一句話。


    「你的做法根本是白費工夫。對方對於『存在』的執著心遠比你所想象的更強,即使語言相通,也絕對不可能說服得了她。如果你隻是被殺掉倒還好,一旦你的肉體遭到質變,或被靈體所附身的話,將再也無法獲得安息,隻能永遠在這個世界徘徊。」


    「啊,先前我也聽你說過類似的事。那些家夥的目的就是增加夥伴對吧?好啦,我會小心點的。」


    「……單單隻是為了人類,你卻甘願冒著如此大的風險,究竟可以得到什麽樣的迴報?」


    「可以得到肯定、榮耀和滿足感吧——雖然你不一定能夠理解。」


    「我已經理解到你是個無法理解的人類。」


    她那拐彎抹角的說法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亞夜花輕輕歎了口氣,然後將手放到正坐在床邊的我頭上。


    「……喂?」


    「不要動。」


    額頭的正中央傳來的不是手的觸感,而是既柔軟又微熱的嘴唇的溫度。


    「冥界神的守護之力雖然隻是暫時的,但卻能定住你所存在的相位。因為因果已經分離,所以你不會再受到外在因素的影響。」


    「……你可以再說得簡單一點嗎?」


    「無論對方對你進行任何幹涉,你都不會因此而變質成人類之外的存在,亦不會墮落為其同類——這是我在你身上施加的守護咒,有效期間大約一天左右。如果『天秤會』不願采取行動,那麽我所能做的也就僅止於此。」


    「這樣啊,謝謝你。」


    「因為你看起來好像不聽勸的樣子,所以我隻能再給你一個忠告。絕對不可以和對方戰鬥。對任何人而言,都有自己的力量所不可及的領域,當你感覺撐不下去時,無論當下再怎麽懊惱,再怎麽不甘心,都一定要暫時撤退。」


    「我會記住的——我該拿什麽當作交換條件來補償你?」


    亞夜花稍微沉默了半晌——接著如此對我說:


    「迴來之後,請做一些美味的料理給我吃。」


    夜晚的高中部校舍三樓。一年a班的教室。


    我照著對方指定的時間準時抵達。索拉和成島就站在那裏,珠子則被成島用右腕攔在懷中,看起來似乎已經昏了過去。


    「我來了。放了那個女孩。」


    「我可不記得有答應過你一來我就放了她喔?」


    索拉露出輕蔑的笑容。


    「你的條件是什麽?」


    「讓我咬一口就行了。」


    「我是個軟弱無力的半吊子,就算拉我當同夥對你也沒幫助。」


    「我不是說過了嗎?如此一來才能徹底糟蹋羽村梨玖的心願。另外就是你的血脈還挺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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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收集半天使應該也是種樂趣吧——就這樣。」


    「隻要能夠救珠子,要我做什麽都行。快點動手吧。」


    「該說是令人敬佩的犧牲精神呢?還是你根本就是個濫好人呢?」


    索拉像是挑釁般地挑高了眉尖。


    「你愛上珠子了嗎?」


    「不論人質是誰,我都會盡我所能地去救,就隻是這樣。」


    「喔——算了,隨便你吧。」


    索拉的臉逐漸逼近我的後頸。冰冷的唇,如針刺般的痛楚,無法以快感或嫌惡感來形容的奇妙感覺。


    「接著你將會因為我的血而逐漸發生變化。感覺如何?」


    「……結束了吧?快點讓珠子迴家吧。」


    「哎呀呀,真是不解風情呢,不久之後我們可就是血緣相同的家人了呢。」


    索拉聳聳肩,對身旁的高大男子使了個眼色。成島立刻放開了珠子。此時的珠子雖然有些恍神,但似乎還能勉強靠自己的雙腳站立,應該也沒有受傷才對。


    「你迴去吧,迴到家之後你就會清醒。當然,你什麽都不會記得,聽懂了嗎?」


    珠子踏著宛如夢遊者般的腳步,緩緩地開始朝家裏的方向走去。


    很好,到目前為止都照著預期計劃走。雖然我的體內有種外物入侵的異樣感覺,但立刻就消失了,我想應該是亞夜花的守護之力發揮了效果吧。


    接下來就是和索拉談談,確認她是否願意放棄梨玖的身體。


    問題是站在一旁的成島,他的戰鬥能力遠超越我。


    但我並非毫無機會。既然索拉需要護衛,表示本人並不如想象中強,這樣的推測或許成立。如果真是如此,可考慮的選項就更多了——


    就在此時,我的胸口忽然湧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不對勁。雖然無法確定是什麽,但我似乎忽略了某個不顯眼卻很重要的點。到底是什麽?當這個問題劃過腦海的瞬間——


    「不,等一下。要放走人質好像還太早了點。」


    就在這句話傳進耳中的同時,我反射性地將頭部向後閃,躲開了朝著我而來的攻擊。我的頭發飄舞在空氣中,連風都發出哀鳴。


    「喔,你竟然閃得過。」


    成島保持著揮出右拳後的姿勢說著。


    「……我可不會再被你偷襲第二次。」


    我知道胸口那陣騷動的不安究竟是什麽了。對,的確很奇怪。


    ——眼前這家夥實在太強了。


    先前萬那以『力量暴增』來形容受到操縱的權堂等人的異常力量。意思是說他們在失去意識的情況下,對痛楚無感且不會保護自我,因而能發揮出百分之百的力量。但是成島的動作和力量遠遠超越那些勉強被擠壓出的極限力量,也就是說,目前的他已經到達了人類所無法觸碰到的境界。


    還有另一點,昨天我的反擊不僅讓成島的肩膀脫臼,還打碎了他的手腕,然而此時他的手腕卻看不出任何腫脹或瘀青。若像是權堂那群人對痛楚無感的話,倒是不難理解,但連些微傷痕都看不出來的話,實在太過詭異了。


    既然如此,答案就隻剩下一個。這家夥——並非人類。


    「成島,原來你才是幕後黑手?」


    「不不不,這場騷動都是索拉策劃的。我隻不過是從旁提供協助的軍師罷了。不過說到當不死者的經驗,我可是相當豐富的喔——對了,人質得迴收才行。」


    成島走過去抓住珠子的衣領,將她丟給了索拉,臉上還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全身汗毛直豎。成島的外表並無特殊變化,但原本像個小混混般的不良少年氣息卻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家夥相當危險,我的直覺正不斷地提醒著我。


    「對了,名塚。你這家夥還滿會玩小把戲的嘛。被索拉吸血後,不淨之物竟然完全浸透不到你的身體裏。」


    成島斜著眼說。


    「——哼,想不到你的防護措施做得還挺完整的嘛。那應該不是人類做得到的吧,看起來似乎是相當高位階的存在所布下的幹涉。」


    「原來你早就想好對策啦,我還以為明事理的你真的會乖乖服從呢。」


    索拉有些掃興似地說著。


    狀況已經超乎預期了,可以說是糟糕透頂。


    就算實力再強,隻要成島還是受人操縱的人偶,就不至於無法對付,因為隻要設法讓索拉喪失力量就行了。但是若得一對二的話,我是絲毫沒有勝算的。


    「算了,夜晚還長得很呢。沒必要太過焦急——對了,既然我們身為壞蛋角色,幹脆就來為你說明一下我們的目的好了,順便打發時間。」


    成島像是要堵住我的退路似地,緩步朝著教室的出入口移動。


    「大致上就是你先前猜到的,我並非受到操縱,而是自發性地提供協助。因為索拉似乎想做一些有趣的事,於是我就要求她讓我參與——你先前拚死拚活地想要保護羽村梨玖不是嗎?當你知道這一切都是演戲時,感覺如何?扮演騎士的遊戲好玩嗎?」


    我努力地保持平靜。此時更不能感情用事。


    「……被專門製造麻煩的不良少年所糾纏的青梅竹馬,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我已經認清事實了。如今也不會有任何人因此受傷。可是你們為何要把事情弄得這麽複雜?」


    「當然是為了好玩囉,笨蛋——」


    成島撇著嘴唇,露出嘲弄的表情。


    「我們就是為這種事而存在的。什麽共存?和人類融合?去吃屎吧,所有活著的家夥,都像垃圾一樣去死吧。」


    成島哈哈哈地瘋狂大笑。


    「不過話說迴來,我自己不久前才留下了前科,盡量不想太張揚。所以像這樣以配角的身分參與其中,又可以就近觀賞你這家夥的醜態,對我來說實在是太有意義的事了。」


    「……『天秤會』已經開始采取行動了。你該不會以為自己還能全身而退吧?」


    然而我試圖虛張聲勢的計謀完全被看穿了。


    「如果那些家夥認真想要來收拾我們的話,絕對不會隻派一個像你這樣的小鬼出場。我早就判斷現階段『天秤會』應該認為事態並沒有嚴重到需要他們出麵解決。或許你身上的守護之力是去向裏麵的某人求來的,但來到這裏則是你一個人的決定,絕對沒有援軍會來。我說得沒錯吧?名塚。」


    「……」


    「你這家夥就算住在這座城市裏,對於神的一切還是太過無知了。他們不會輕舉妄動,而且也懶得采取行動。」


    我確定此刻的局勢對自己極度不利,對方的所有條件都占了上風。


    「唉呀,不知不覺好像聊得太久了呢。」


    成島動了起來。不,正確來說,用盡所有注意力的我也隻能看見他移動而已。在我連反應都來不及的狀況下,人已被踹飛在半空中。


    「——嗚啊!」


    教室裏的桌椅在猛烈的聲響伴隨下逐一被踢開,我隻能無力地跪趴在地。


    「你身上的守護之力應該有時間限製對吧?我猜頂多撐個一天吧。也就是說,隨著時間流逝,你的身體會逐漸失去防禦,無法阻止我們的侵入。」


    完全正確。恐懼感正逐漸從我的體內緩緩湧上。


    「隻要等這段時間流逝,勝利就是屬於我們的了,我沒必要急於和你分出勝負。總之,為了讓你也願意留在這裏乖乖等著,我想把你的手骨和腳骨全都折斷,你應該不會有意見吧?」


    成島用單手控製住我的行動。雖然我拚命地掙紮嚐試逃跑,但對方卻毫無動靜,我們之間的力量差距實在太大了。


    —就在此時,忽然傳來一陣搞不清楚狀況的聲音。


    「……咦?這是……哪裏?……小梨?」


    完全置身事外的珠子睜著朦朧的雙眼環顧著四周。從她的聲音聽來,她應該已經恢複正常了。


    「你下手太輕了啦,索拉。技巧還得再熟練點——嗚!」


    空隙隻有這一瞬間——我使盡渾身的力氣,用力折斷成島的手指,終於讓我擺脫了他的控製。


    我立刻朝著索拉衝過去。就在她瞪大雙眼作勢準備迎擊之際——我突然改變奔跑方向,輕巧地抱起了珠子。


    我的餘光看見了成島已經開始行動,索拉也在同一時間大叫成島的名字。


    「把眼睛閉上!」


    我對珠子拋下這句話後,毫不猶豫地對著窗戶撞了過去。


    「咦……咦咦咦咦咦咦::」


    珠子的驚叫聲在我耳邊迴蕩著。撞破玻璃之後,我直接踩著校舍的牆壁,然後一路往地麵狂奔而去。


    隻要一唿吸,身體的側邊就會隱隱作痛。


    「……可惡,肋骨又斷掉了。」


    我的身體真是不堪一擊。但轉念一想,和那種怪物般的家夥對戰,能夠以斷幾根肋骨收場,說不定還算得上是件值得誇耀的事。


    也多虧了窗戶全是強化玻璃。受到超越耐度的衝擊時,強化玻璃有著比一般玻璃更易碎,而且整體會以粒狀形式粉碎的特性。因此我們才沒被玻璃刺到滿身是血。


    我帶著珠子快速穿過學校中庭,一口氣跨越圍牆後,才將珠子放下。


    「你有受傷嗎?」


    「沒、沒有——啊.那個,名塚學長,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我記得我在家裏和名塚學長說著話,然後小梨突然出現……後來……咦?我記得好像在學校的教室裏,小梨她……」


    看來她的腦中已經亂成一團了。應該是結界已經開始竄改她的記憶了吧。今天發生的一切如果能就這樣從記憶中消失,對這女孩而言應該是相當幸運的事。


    「不好意思,我沒時間說明給你聽,你先迴家睡覺吧。一早起來所有事都會恢複正常的。」


    「可、可是——!」


    正當珠子試圖開口時,一道手電筒的光線打在我們兩人的身上。


    「你們兩個,這麽晚了在這裏做什麽?」


    是一位騎著腳踏車,體格健壯的警官。糟糕,該怎麽解釋才好——就在此時,我突然察覺了對方的身分。


    「咦……我記得你是駒井先生沒錯吧?」


    是那位車站前警局的警官。我剛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天,就受到了他的幫助。對方似乎也想起了我的臉,於是眨了眨眼睛。


    「你是……住在中立國宿舍的那一位?」


    「我叫名塚。駒井先生,你正在巡邏嗎?」


    「不,我隻是感覺到有些令人嫌惡的氣息,所以特地來看看狀況……你知道是怎麽迴事嗎?」


    瞬間我的腦中閃過或許他能成為助力的想法,但我立刻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成島那家夥的位階或許比眼前的駒井先生還要更高,我不能把他卷入這麽危險的事端。


    「……我想麻煩你一件事。請你把這位女孩送迴家中,然後幫我聯絡中立國宿舍,告訴他們學校裏有相當危險的家夥。」


    「是、是可以啦……但是你呢?」


    「我還有事要找裏麵的那些家夥。那就拜托你了——珠子路上也要小心喔,晚安。」


    「咦,等等——名塚學長!一我不再迴頭,筆直地再次翻越圍牆,朝著校內奔去。


    當天色改變時,給人的印象也會隨之變化。白天的學校屋頂總是給人喧鬧而開放的清新印象,但一旦沒入夜色後,竟是如此地沉重而令人難以喘息。


    我還是先繞到棒球社借了根金屬球棒。球棒的頂端與水泥地麵碰撞,擦出清脆的聲響。如果對手是一般人,這樣的武器應該已經綽綽有餘,但要對抗成島的話,光憑這東西怎麽樣都無法令人感到放心。


    我之所以選擇屋頂為決戰場地,是因為比起室內,至少條件對自己會稍微有利的緣故。由於彼此間的運動能力有段差距,如果在狹隘的室內,不出幾秒自己可能就被逼到窮途末路。


    我的想法似乎被看穿了,他們很快就尾隨而來。


    「……我到底在做什麽呢?」


    我救出了珠子,接著要麵對成島這個預料之外的敵人。從損益得失來思考的話,剛才抽身離開正是時候,然而我卻迴到了此處。即使如此,我仍相當清楚自己之所以這麽做的理由。首先是對於梨玖的不舍,另一個理由則是——那個名為索拉的不死者。


    要是亞夜花知道的話,一定又會罵我『你是白癡嗎?』,而我一定也無法反駁,因為連我自己都有點讚成她的說法。


    到底要我等多久呢?此時門口總算傳來開門的嘎嘎聲,兩人同時出現在屋頂上。


    「——原來你沒有夾著尾巴逃跑啊?」


    索拉用調侃的語氣說著。


    「我還有點事沒處理完。」


    「有什麽事?」


    「你可以放開你所依附的身體嗎?她是我認識的人,看著她的身體被人隨意使用,我心裏實在覺得不舒服。」


    「哈,我還以為你會說什麽呢……太可惜了——你的願望是不可能實現的。並非是我不同意,而是我的存在與羽村梨玖已是無法分開的共同體了。沒有任何方法能將我們切分開來,除非將我連這個身體一並毀滅。」


    我歎了口氣。雖然事先就已經料想到會有這種答案。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接著繼續將先前我所想到的方法提供給對方。


    「既然如此,我還有另一個提案——你別再和身旁的那個男人在一起了。」


    啥?索拉瞪大眼睛。成島雖然沒有說話,但仍一副像是在看好戲的不屑表情。


    「為什麽?」


    「『天秤會』似乎默認你們的存在,這表示這座城市有著你們的容身之處。但是你身旁的男人太危險了。他自己也說過『因為有前科,所以不想太張揚』。反過來說——那家夥隻要一被盯上,連你也會成為被狩獵的目標。」


    成島不予否定,隻是不斷地露出諷刺的笑容。


    「索拉,如果你繼續和他在一起,總有一天你也會步上破滅之路吧?」


    「…你的話聽起來像是在擔心我耶?」


    「我沒那個義務,我隻是不希望你隨便糟蹋你現在的身體。還有,我的個性就是無法對能夠得救的對象視而不見。」


    「喔——意思是要原諒我嗎?」


    「這和原不原諒有點不同。我認識你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我在想,或許你……」


    我有些迷惘,但最後還是決定把話說完。


    「我在想,或許你並不是那麽壞的家夥。」


    索拉瞬間無言以對。不過這也是正常的。


    「…………你到底在說什麽?你是認真的嗎?」


    「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有自信。不過這樣也好,這才是原本的我。」


    沒錯——這就是好管閑事、喜歡拔刀相助的我,同時也是梨玖的英雄,名塚天人。


    索拉抿著嘴,似乎想到些什麽而再次張開嘴巴,但成島卻搶先一步奪走了發言權。


    「你講話還滿有趣的嘛,名塚。不過,我想你誤會了一件事。」


    「……什麽?」


    「我們原本就不想追求相安無事的平穩生活——索拉,再過不久就能按照你的願望進行了,這樣應該足夠讓你滿足了吧?」


    聽見成島這麽說,索拉的表情些微地動搖。


    「你還真關心夥伴呢,成島。但你對權堂他們卻是用完就丟。」


    「因為那些家夥都是些不中用的人類啊。雖然笨蛋有笨蛋的可愛之處,但人類和非人者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成為夥伴的。名塚天人,難道你不認同這點嗎?」


    成島向前踏出一步,周遭的空氣立刻隨之改變,令人發顫的殺氣迎麵襲來。


    「我們的目的就是要讓你墮落為我們的同族,共同訕笑愚蠢的神祇和生者。如果你老實點的話,我就可以省下不少工夫。」


    「我才不要。」


    「很勇敢的迴答——既然如此,我隻得斬斷你的雙手雙腳了。」


    成島的手一揮,空中竟冒出一把超過一般人身高的巨劍。


    我擺好迎戰姿勢,手中緊握球棒。看來談話就到這裏結束了。


    「我原本也是個人類,活了這麽長的時間,也學會了一些把戲——好了,你認命吧!」


    成島話一說完,立刻朝著我襲擊而來。


    我迅速地向後倒退一大步,同時用力地揮出金屬球棒,試圖將成島手上的巨劍擊落,結果球棒卻斷成了兩截。冷汗竄過我的背脊。或許是和這家夥交手過幾次,眼睛已漸漸習慣他的速度,自己的反應已能勉強跟上他的動作,但成島的力氣和攻擊距離之廣,依舊使我處於壓倒性的不利當中。


    我將斷成兩截的球棒丟掉,用單手抓起放置在屋頂的長椅。


    「喔喔,你還滿行的嘛!這樣才好玩啊!」


    成島齜牙咧嘴地狂笑,並且更用力地揮舞巨劍朝我砍來。


    上砍、橫劈、斜揮。我拚命地躲避從四麵八方襲來的劍光。隻要被砍中一刀,我就再也無法動彈,這麽一來就全部結束了。


    「怎麽啦!難道你隻會跑而已嗎!」


    成島從上風處猛力一揮,我立刻往旁邊跳開。鐵劍卷起的劍壓掠過我的耳畔,直接將屋頂的水泥地麵擊得粉碎,將近一半的刀身完全嵌入了瓦礫堆中。


    ——就是現在!


    「喝啊!」


    趁著巨劍停止動作的瞬間,我將右手抓著的長椅使盡全力朝成島甩了出去。被這股重量直擊的話,總不會毫發無傷了吧。


    然而,成島的腕力實在遠超出我的想象。在他拔出巨劍的一瞬間,立刻就以驚人的速度高高跳起,並朝著飛襲而來的長椅揮劍。雙方的武器交錯,而遭到斬碎的當然是我丟出的長椅。在四濺的破片縫隙當中,我看見成島正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抓緊這個瞬間——猛力向前突進。手中抓著長椅的殘骸,而且是被削成兩半的鐵杆部分。


    輕巧的武器使我的速度不至於被拖累。在成島重整姿勢前,我已經搶先一步撞進他的懷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瘋狂地大叫,並且將鐵杆朝著敵人的胸膛剌去。不顧後果的舍身攻擊成功地命中目標,鐵杆貫穿了心髒所在的位置。


    隻聽見喀咯一聲,成島跟著咳出血來。他的眼神像是無法置信般地看著插在自己胸前的鐵杆,接著無力地兩步、三步緩緩倒退——


    「騙——你的啦。」


    想不到他忽然笑了出來。同時他的身體和衣服一並化為一陣黑霧,鐵杆則空虛地喀當一聲掉落在地。黑霧在幾步後的位置重新集結,並且再次構成了成島的形體。


    我的表情有些抽搐,嘴巴無法合攏。這種能力也太狡猾了吧。


    「想要消滅不死者,把木樁之類的釘入心髒好像是很固定的做法嘛。但是對於已經活了幾百年的我來說,如果你還以為這種程度的攻擊就能解決得了我,那就傷腦筋了。」


    「……」


    「你似乎被人類的常識給緊緊束縛住了呢。你應該沒有相互殘殺的經驗吧?隻要成為我們的夥伴,我就可以好好教教你了。如何?可以讓你變得很強喔?」


    「不需要你多管閑事。」


    「既然如此,你就好好體驗自己的無力吧,我也差不多該來幫你斷手斷腳囉。」


    成島帶著嗜虐的邪惡笑容逐步朝我逼近,毫無對策的我隻能擺著架勢佇立在原地。


    接下來完全是單方麵的淩虐。宛如暴風般的攻擊朝我襲來,我就像條破毛巾般地被狠撂在地。如果不設法躲開巨劍,趁機鑽入對方懷中攻擊,我就絲毫沒有勝算,但成島卻連一絲空檔都不留給我。


    雖然我的治愈能力較常人更高,但從不斷增加的新傷口中冒出的鮮血,仍一點一滴地奪走我的體力。就算我盡全力地閃躲以避免四肢遭到切除,但失守應該隻是時間的問題。即使宿舍願意派出援手,我想也撐不到那時候了。


    啊——可惡,我真厭惡自己竟想不出任何對策。這家夥的力量徹底地壓製了我。


    在如此明顯的實力差距下,我完全沒有勝算。這就是無可改變的現實狀況。


    ——但是……


    即使我無能為力……


    「……喂,你笑什麽?惡心死了。」


    成島看著以醜陋的姿勢翻滾而勉強躲開攻擊的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你還笑得出來……?」


    是的,沒錯,我竟然還笑得出來。


    我並非對目前的狀況心有餘力,但即使如此我還是笑得出來,因為——


    「可能是我覺得比較安心了吧。」


    「啊?」


    「我覺得自己似乎比較接近人類了,比我原本所想的還要接近。」


    從前夥伴們曾對我這麽說——我指的是那群自己曾經視他們為夥伴的人。


    你之所以能勇敢戰鬥,是因為你比別人更強。因為你擁有力量,所以不會害怕。


    但是如今的我同樣害怕到挺不直腰杆,眼前的恐怖幾乎快要讓我失禁,我好想立刻發出慘叫聲逃離現場。可是——


    可是我仍然站在這裏。隻要是為了某些事物、為了某個人,我就能夠勇敢戰鬥。我真是自作自受。


    我用力地吸了一口氣,大聲地吼叫:


    「喂,你還沒迴答我!你到底打算怎麽做!」


    動也不動地在旁觀察戰況的索拉被我一吼,身體跟著發出顫抖。但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同一時間,我再次閃過朝我砍來的巨劍,但這次卻付出了部分血肉與衣服作為代價。光是風壓就讓我的姿勢踉艙不已,但我仍咬緊牙關一步步走向索拉。


    「在教室裏的時候,你不是掩護了我們嗎!」


    當我抱起珠子準備向外跑時,索拉叫了成島的名字。


    當時成島並非隻是想要抓住我們,因為在被聲音叫住前,成島釋放出極為懾人的殺氣。因此我猜想,當時索拉之所以喊住成島,並非要成島『動手』而是要他『住手』,也就是想要製止成島的意思。如果當時真的遭到成島攻擊,我想如今我和珠子都已經不在人界了。


    「一味地破壞和毀滅,真的就是你希望的嗎!這樣子真的就能讓你滿足了嗎!」


    還有先前,我提出要素拉離開梨玖身體的要求時,她迴答了『不可能』而非『我拒絕』或『我不想離開』,從一開始她就明確地告訴我『辦不到』。她的思考邏輯,和總是對生者抱持著嫉妒和羨慕等情感,而且對肉體十分執著的不死者相較之下,似乎有些微妙的落差。


    「你聽見了嗎?你應該可以找出不同於現在的生存方式才對——」


    為了躲開成島的劍,我再度向後跳躍,但背後卻傳來圍牆的堅硬觸感。後麵已經沒有退路了。


    又是一記攻擊。我用盡全力朝旁邊躲開。但接下來已經無處可逃,而我也沒有餘力再繼續閃躲了。


    「就從右腳開始吧!」


    成島高舉起鐵製的巨劍使勁劈下。麵對迎麵而來的衝擊,我隻能緊閉雙眼咬牙禱告。


    ——但是,並沒有預期的痛苦朝我襲來。


    巨劍確實已經揮下,但卻在距離我的腳約幾公分位置的地麵停了下來。


    而索拉——竟然抓住了成島的手腕。多虧了她才能使劍的軌道偏離。


    「啊——」


    索拉的表情看起來十分困惑,像是連自己都無法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一樣,但一會兒之後,她立刻將視線移到成島身上。


    「……真——可惜呢。」


    短暫的沉默後,成島笑了。


    「真是相當可惜呢,索拉——看來連你也當不成我的夥伴了。」


    成島輕輕地甩動手腕,索拉嬌小的身軀立刻順勢飛到了屋頂的另一側。


    「我最痛恨沒有做好覺悟、半吊子的家夥。好了,索拉,你想要什麽樣的毀滅方式?現在的你還擋不住日光的直射對吧。我就帶你去好好曬曬太陽吧?還是你想要死得痛快點,一刀把頭砍下來呢——」


    成島忽然噤口不語。


    因為我正拖著半死不活的身體,像是要保護索拉似地站在她的前麵。


    「……你這家夥又想幹嘛?還想玩嗎?你應該已經充分理解我們之間的力量差距了吧?」


    那是當然的,過大的力量差距正是我痛苦的來源。托你這家夥的福,此刻的我無論體力或氣力都已經見底了。


    但是,我可不會弄錯此刻的我應該做哪些事情才對。


    「……之前我很想當個英雄呢。打倒敵人,拯救地球,當個無人可敵的超人。而且可以得到尊敬和讚美,帥呆了吧?」


    「啊?」


    「可是,在來到這座城市之前,我徹底失敗了,失敗得一場胡塗——而現在,我好像稍微了解了自己之所以會失敗的理由。」


    雖然光是維持住意識就幾乎用盡全力,但我還是拚命地繼續把話講出來。


    「我有義務保護所有人。過去我是如此告訴自己,告訴自己不能忘記這個義務。」


    隻有勝利才是一切,任憑憤怒支配才能將敵人徹底打垮。過去我的夥伴們,還有那些受害的女孩們,隻要是我能力所及的範圍,我就得讓所有人不受到任何傷害,這就是我的責任。


    我的眼中隻有敵人、隻有勝利後自己所獲得的評價。我從未將夥伴看在眼裏,所以我才會當不了英雄。


    「梨玖……你真的很傻。你沒有弄清楚我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就一直跟在我的身後。小時候,一些和我處不好的家夥碰巧跑去欺負你,所以我才會出手幫你。但你卻始終記得這些事……」


    「你一個人在羅裏羅唆些什麽啊。喂,給我讓開。」


    成島一口氣揮劍砍下。我的大腿迸開一道很深的傷口,疼痛瞬間蔓延到全身。方才一陣胡思亂想使得身體無法站穩,結果反而讓大腿逃過了直接斷成兩半的厄運。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我正在戰鬥。我稍微清醒了些。


    「……我不會讓開的。索拉迴應了我的要求,做出了屬於自己的選擇。既然如此,我理所當然應該保護她,這不是很合常理嗎?」


    我已經放棄了繼續當個英雄。因為我清楚地了解,既愚蠢又弱小的我並不適合這個稱號。而我決定聽從母親的話,以一個人類的身分活下去。


    但是,至少我得響應梨玖對我的期待,我得變得和她心目中的英雄一樣強。即使我並非無敵的英雄,我還是想以一個人類的身分,繼續守護著某個人。成島一語不發地盯著我的臉,然後——忽然抖著肩膀笑了出來。


    「有什麽好笑的?」


    「你問我有什麽好笑的?當然是你剛才吐出的那些屁話啊。你居然相信自己做得到,真是太有趣了。你以為從剛才到現在,我真的有認真對付過你嗎?——我真的認真起來的話,應該是這個樣子才對。」


    我將全副精神集中,以因應任何發生在眼前的狀況。


    但是成島卻沒有立刻朝我逼近,他貌似輕鬆地保持著站姿,並緩緩地將巨劍高舉到頭上。劍身開始發出雪白而深邃的光輝,看來他似乎正在凝聚令人畏懼的力量。


    一股寒氣竄過我的背脊。糟糕,而且不是普通的糟糕。


    ——我會被殺掉!。


    「快走——」


    當我對身後的索拉大聲怒吼的瞬間——劍已經砍了下來。


    轟隆巨響和閃光同時落下,強烈的衝擊迎麵而來。遭到狂亂的暴風翻弄的我早已分不清東南西北。但我失去意識僅僅隻有數秒鍾的時間。在逐漸散去的煙塵之中,倒在地上的我,眼前所見的——竟是消失了一大半的屋頂,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光景。瞬間陷入茫然狀態的我很快地站起身來。索拉人呢?是掉到下麵去了,還是——


    「你太大意囉,白癡。」


    「——嗚!」


    鮮血從我的口中溢出。成島的劍從身後貫穿了我的胸膛。


    接著他連劍帶人一並舉起,輕輕往外側一甩,我整個人便飛了出去,猛力地撞上圍籬後直接癱坐在地。


    完了,無法止血,而且身體的正中央還開了個大洞,這已經不是我的再生速度所能追得上的傷勢。我掙紮著試圖再次起身,但身體的力量卻逐漸地流失。


    「咕,嗚啊——」


    「你還真耐打呢,真不愧是半天使。不過說穿了,終究是隻有一半血統的雜種。」


    成島緩步朝我走來,不肯罷休地對我胸前的傷口給予重擊。激烈的痛楚再次竄流全身。


    「你知道嗎?這東西不光隻是作為運輸血液的幫浦,而是統括體內的靈脈、氣脈等等,是生物存在的核心。即使是不死者也必須好好保護這個弱點。」


    成島突然將身體湊近我的臉。


    「簡單來說,我的意思就是——即使你是半神,隻要這麽做,就能夠確實讓你的生命結束。」


    我的胸口傳來陣陣撕裂的聲音。成島無視於我幾乎不成聲的哀嚎,從我的體內攫出了某種紅色的塊狀物。


    「啊……嗚啊……」


    在急遠模糊的視線當中,急促地喘著氣的我忍不住瞪大了雙眼。


    什麽?那是——什麽東西?眼前從我體內取出的物體正不斷地跳動著。那是——


    「永別囉——」


    滋噗一聲,我的心髒已在成島手中化為碎肉。


    * * *


    黑夜漸漸地換上了白衣。


    我雖然勉強地閃過了成島的直接攻擊,但最後仍被他像紙屑般地擊飛,整個人懸吊在已崩壞的校舍三樓。如果是一般人早就沒命了。此時的我依稀感覺得出來,自己的骨頭、內髒和許多重要部位都已殘破不堪。


    雖然還活著,但我並未得救。


    一旦從這裏掉下去,重傷而無法動彈的身體隻能在原地承受朝陽曝曬。而且我尚未得到足以承受日光直射的抵抗能力,應該不需幾分鍾,我就會化為灰燼了吧。因此我試著向上爬,但此刻的身體卻連調整姿勢的力氣都沒有。


    結果,我的計劃隻能作罷。


    既然如此,那就以不變應萬變吧,反正我也懶得再掙紮了。


    雖然那個人一臉正經地對我說『你應該可以找出不同於現在的生存方式』,但我很清楚那是做不到的。因為我早已心死,再來頂多隻剩下這個軀體何時會消滅等無關緊要的問題而已。


    上麵的兩個人現在怎樣了呢?難不成還在戰鬥?——我的腦中雖然一度浮現這件事,但立刻就把它忘得一乾二淨。對於再過不久就會消失的我而言,這些根本是不必要的記憶。


    承載著我的身體的水泥塊終於支撐不住了。我很快就要往下掉。


    就這樣吧,再見了。


    ——就在這一瞬間,下墜的動作突然停止了。


    「嗚……啊……」


    我聽見細微的呻吟。


    珠子單手抓住損壞的窗架,另一隻手則緊緊地抓住了我。


    「小梨,快、快點爬上來……」


    眼前的女孩應該沒有這樣的體力,應該說她根本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孩,我想應該撐不了多久吧。


    「……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我記得她確實已經逃出了學校才對,難道是特地跑迴來的嗎?


    「因、因為我的記憶……變得很奇怪……感覺好像……小梨就要從記憶中消失一樣……」


    啊,是架設在這座城市裏的認知修正結界所產生的效果。我曾聽說大致上記憶都會在毫無自覺的情形下遭到修改,但直覺較為敏銳的人類即使因此而感到些許不協調感,倒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不要抵抗,老實地忘掉這一切,對你來說不是比較好嗎?」


    「開什麽玩笑!」


    珠子竟然會生氣大吼。真是難得。


    「我……根本就還沒……把我想說的……傳達給你!我、我到底有多麽討厭你,還有被你瞧不起,被你同情的慘狀,你根本就還不知道!」


    真是執著的怨念呢。哈,我忍不住嗤之以鼻。


    「我當然知道啊。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我才能充分利用你。我應該說過了吧。」一個內向文靜的轉學生,對當時的我來說簡直就是最佳的隱身衣。我的的確確利用了這個女孩,藉由她來和周圍的人們保持適當的距離,對我而言,這就是珠子的存在價值。


    在利用她的同時,我也對她產生了激烈的妒意和憎惡。因為她擁有我所缺少的,以及我再怎麽拚命追求也無法得手的事物。未曾察覺自己多麽富有的珠子,竟始終深信自己才是被嫉妒所驅使的人,如此單純的思考模式真是可笑至極。


    「你不也得到了不少好處嗎?利用我,讓你得以躲過受到孤立的寂寞校園生活。這樣大吼幾聲你滿意了吧?如果沒有其他話想說,那就早點迴家去吧——少拿一副人類的態度來和我說話。」


    但是,珠子卻仍然緊咬牙關,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


    這孩子也是個白癡嗎?


    就在此時,朝陽射出了晨間的第一道光芒。我的皮膚立刻燒了起來,肌肉也跟著傳出陣陣焦臭。痛苦使我不禁微微呻吟。


    「小梨!」


    「……放開手吧。」


    「我不要!」


    「我叫你放開!對我來說,你根本不是我的朋友,是個跟我毫無關係的人!你隻不過是我為了圖方便而存在的道具!所以你不要再來煩我了!」


    ……為什麽連我也跟著大吼起來?


    我的手腕開始出現幾處因燒傷而腐爛的傷口。痛楚將我的腦中烙成一片空白。然而在我即將失去意識時,珠子的聲音傳進了我的耳中。


    「我都知道!我也是一樣啊!我從來就沒有把小梨當成是我真正的朋友!」珠子用噙著淚水的表情大叫。


    「因為知道你和成島學長私下見麵時,我打從心底覺得高興!太好了,這樣一來,狡猾的小梨就會露出馬腳,我就能夠趁機破壞你和名塚學長的感情,所以我才那麽高興!但是——」


    珠子緊抓著鐵製窗架的手指漸漸地失去了力量,看來已經瀕臨極限了。


    隻要趕快放開我,自己就能得救,這不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嗎?


    「但是,我討厭這樣。我好討厭抱持著這種想法的自己。」


    陽光的威力逐漸地增強。


    珠子仍然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即使我的臉可能早已因燒焦而變得醜陋無比。


    「我確實是被小梨所拯救的——即使我對你滿是厭惡,滿是怨恨,情感上根本不可能喜歡上你這個人……但是其實在心底的某個角落,我是憧憬著你的。」


    珠子力竭的手指終於還是離開了窗架。


    「我們並不是朋友。也從未當過真正的朋友。但是——」


    珠子擠出最後一絲力氣大聲吶喊:


    「但是,我……我一直在想,總有一天我要和你成為真正的朋友!」


    我們兩人握著彼此的手,就這樣朝著地麵筆直落下。


    此時我確定,這個人果然不太聰明,竟然就隻為了傳達這些無聊透頂的事,將要賠上自己的性命。我將珠子拉近身邊,緊緊地抱住她。理由連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出自於某種憐憫的情感吧。


    周遭的景色如同慢鏡頭般逐一映入眼簾。


    她將會死亡,而我將會毀滅。這就是彼此愚昧交心的代價,理所當然的結局。


    真是合適的閉幕方式。不需贅言,一切到此結束。


    ——可是……


    可是,這麽一來——


    「——小梨?」


    此刻的我正將手伸向牆壁——我把手指連著指甲嵌入牆中,拚命地想要阻止兩人落下的速度。究竟是為什麽?


    遭到成島和陽光無情地傷害後,如今的我已沒有多餘的體力來支撐兩人份的體重。若是客觀地加以分析,現在的努力根本是白費工夫,是毫無意義的行為。


    我嚐試著窺探自己的內心,隨後找到了答案。


    答案再簡單不過,因為我不希望珠子就這樣死去。


    —為什麽我不希望她死?


    我想是因為——我已經無法忍受命不該絕的人失去生命。


    就在如此產生自覺的瞬間,我早已拋棄許久的心痛及苦澀,一口氣全湧上了心頭。


    如今的我了解到,他——那個拚了命想要保護我的濫好人曾說過的話,我應該曾經擁有過不同的生存方式。我的過去的確曾有過好幾個分歧點,應該曾有機會能夠迎接和現在完全不同的結局才對。如果我不曾偏離軌道就好了,如果能夠早點發現就好了。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迴過神時,我正發出宛如要將喉嚨撕裂般的狂叫。不斷地往下墜落。我們離地麵愈來愈近,無法避免的死亡正逐漸地逼近。


    我將珠子緊緊抱在懷中,希望藉此減少她的傷害。


    我不確定自己的身體能夠有多少緩衝的效果,但是我十分清楚,我必須幫助她才行。我不能讓她就這麽死去。


    神啊。


    雖然我心中總是充滿怨恨,也從未向您祈禱過,不過神啊——


    要我付出任何代價都行。如果您看見了,求求您,請救救她吧——


    ——此時我聽見了一個聲音。


    「烏爾莉卡,快救她們!」


    同一時間,一陣巨大的灰色狂風朝著我們直掃而來。


    「把她們兩人帶到安全的場所治療。」


    一隻和牛差不多大小的大型犬接過命令離開後,亞夜花獨自一人皺著眉頭觀察著屋頂上的狀況。


    半毀的校舍,手持巨劍的男人,而認識的人就倒臥在男人的腳邊,胸前還開了一個大洞。


    「……真是悲慘。」


    hikikano01_270


    「喔——」


    成島將劍扛在盾上,像是在打量對方有幾兩重似地看著亞夜花。


    「你不是普通人吧,是『天秤』的人嗎?我還以為你們不會插手呢。」


    成島把注意力放在亞夜花那對左右顏色迴異的眼睛上頭。


    「原來如此……一半為生,另一半為死,而且能夠支使冥府的看門狗。能見到您真是我的榮幸呢,『隱蔽者』,北方的冥界神。」


    「我也知道你是誰,塞爾維亞的遠古吸血鬼。」


    「喔,想不到您竟然知道,真是我無上的光榮呢。」


    「因為你或許是現存的吸血鬼當中,位階最高也最危險的人物。你至少轉換過兩次軀體,並且每次都進行了大屠殺。雖然『天秤會』的方針是隻要不在這座城市中引發騷動,我們就不會出手幹涉——但是你做得太過火了。」


    亞夜花繼續用公事公辦的語氣陳述著。


    「我判定此為乙級事態,給予警告。你還是放棄抵抗吧。隻要老實投降,還能獲得辯白的機會。」


    「辯白?那根本沒用吧。隻要被你們這群人列入黑名單,下場還不都是一樣。所以我當然要繼續大鬧下去,直到最後一刻。」


    「——這樣的話事情就好處理了。」


    在這一瞬間,她那嬌小的身體發出了足以震懾成島的殺氣。


    「我就在這裏消滅你吧。」


    「喔,看來您相當火大呢。」


    成島將心髒被攫出而無力地癱在腳邊的軀體踢開,麵露笑容地說著:


    「該不會是為了這家夥吧?畢竟如今的你也已經沒有讓死者複活的能力了。」


    「…………」


    「雖然你的能力不如過往,但畢竟還是司掌死者的女王,應該還擁有能夠幹涉我們不死者的權力——」


    成島用誇張的手部動作抵住自己的胸口。


    「但是你無法把那樣的權力施加在我身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的存在歸屬在你的力量管轄範圍之外。我沒說錯吧?」


    亞夜花像是默認對方的話一樣,始終沉默不語。


    「也就是說,目前的你並沒有方法能夠阻止我。」


    成島緩緩地將手中的巨劍舉起。


    「我一直很想挑戰看看弒神是什麽滋味!我就陪你玩玩吧!」


    就在他準備將劍揮落的瞬間——


    我抓住了成島的雙腳。


    「——你可別搞錯對手了,學長。」


    我所擁有的少數特殊技能之一,就是飛簷走壁。


    我能讓重力依照自己的意思來改變作用方向。


    —並且能將該力量的影響轉移到我所觸碰的物體。


    「什……什麽?」


    完美的九十度,我和成島的世界瞬間逆轉。我們兩人手腳交纏,逐漸遠離亞夜花,並朝著圍籬的方向落下。


    「你這家夥——,」


    成島的反應還是相當迅速,他立刻調整姿勢讓自己站穩,並同時準備再次揮劍攻擊。但我也抓準同一瞬間放開了手,重力頓時恢複成原本的作用方向,對方也跟著難堪地摔倒在地。


    我趁機後退到亞夜花的所在位置。


    「——在緊急狀況下,我就不跟你閑話家常了,沒有辦法能打倒那家夥?」


    剛才成島說過,亞夜花的力量對他無效。如果他所言屬實,那我們就隻能舉雙手投降了。但是——


    「我就是為此而來的。雖然這本來應該是烏爾莉卡的工作——你能夠稍微絆住那家夥嗎?」


    「我試試看。」


    既然烏爾莉卡得照顧受傷的另外兩人,這份工作就得由我來做。我沒有資格拒絕。


    「還有,等一下我會變得毫無防備,你得好好保護我。」


    「難度還真高耶——了解!」


    成島再次站起身來,緩慢地將劍重新握住。


    「真是有趣的把戲。我應該已經捏爆了你的心髒才對……難道是我太小看你的治愈力了嗎?」


    「… ……」


    「算了,再多殺你幾次也無妨。喂!放馬過來。」


    我抱著絞盡最後一絲氣力和體力的覺悟向前衝去,並在快接觸到對方的時候猛力向旁邊一躍。銀色的劍氣立刻將我的殘影砍成兩半。


    「搞什麽?直到最後,你還是隻會躲嗎?」


    我不理會成島嘲弄般的挑釁,再次拉出和他之間的差距。


    無庸贅言,劍的攻擊範圍當然遠大於空手。如果我還不想放棄這場勝負,就得設法衝到他麵前進行攻擊,這點從一開始就不曾改變過。


    但如今的現實條件已有兩點發生了變化,首先此刻的目的是在爭取時間,還有就是成島已經知道並對我的能力有所警戒。也就是說,我隻要繼續假裝攻擊吸引他的注意,然後再持續閃開對方的攻擊,就算是達成目的。


    —雖然聽起來理所當然,但敵人可不是會任由你擺布的簡單角色。


    雙方互探虛實一兩迴合後,成島似乎察覺到什麽,臉上露出鄙視的笑容:


    「——我告訴你一件事吧,名塚。從人類轉生為吸血鬼時,體質會發生許多變化,但當中有一項卻會被大幅強化,那就是使用魔力的素質。不過吸血鬼的存在本身就已接近超現實的領域,所以會有這樣的現象也不足為奇。」


    「……… ,」


    這家夥到底想做什麽?我繃緊神經準備應戰。


    「也就是說,我能夠以人類無法想象的速度和威力使用魔法。就像這樣。」


    一陣惡寒竄過我的背脊。巨劍又再次發出淡色的光,和剛才造成校舍半毀的是同一招。


    「這是凝結後的閃電——稱之為『雷霆』。你不會不知道它的威力吧?」


    成島的攻擊目標——不是我,而是亞夜花。


    我沒有任何思考的空隙,隻能拚命她向前奔跑。不妙了,趕不上了——


    「哎呀,你中計了。」


    這一瞬間,我才猛然察覺原來成島從頭到尾都在設計我。他的目標是讓我像飛蛾撲火般衝進他的攻擊範圍。


    我完全沒有閃躲的機會。銀色的光芒深深地貫穿了我的胸膛。


    「這是順便送給你的,你就別客氣收下吧。」


    「——嗚!」


    唧嘎一聲,劍身發出扭曲的聲響。我的肋骨和肺部宛如遭到蹂躪般幾乎破壞殆盡。體內的感覺就像是炸彈爆炸一樣,痛苦令我的視野開始扭曲。


    可惡,好痛,痛死我了,我受不了了。如果能就這樣死掉,可能還輕鬆點。


    ——可是我還不能死。


    我繼續踏出腳步向前逼近。成島則是訝異地睜大著眼。


    「為什麽……你不會死?」


    此刻巨劍仍筆直地插在我的身上,唯一外露的隻有劍柄。


    「抓到你……了。」


    我露出無力的苦笑,手緊抓住成島的手腕,開始控製重力。


    「混賬東西!」


    成島的斥罵聲就在視野開始傾斜時傳來。我感覺到體內的劍刃正在聚集力量,看來他打算直接施放魔法,把我跟亞夜花一並解決掉。


    現在還來得及讓他的攻擊偏離軌道嗎?或是我可以用肉身來接住這波攻擊?


    瞬間我做出了判斷。兩種方法都不可能。


    既然如此——隻有壓製住攻擊了,即使必須賭上我的性命。


    「——你是玩真的嗎?名塚!」


    我集中意誌,全力將巨劍即將釋放出的雷電反推迴去。或許憑一個半吊子的半神根本無力挽迴,但我仍不放棄。


    即使多爭取一秒也好,亞夜花——由我來保護。


    「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宛如在唿應我的咆哮一樣,毀滅性的劇烈爆炸隨之而起,我的眼前頓時陷入一片空白。


    「……怎麽樣啊,名塚?」


    在彌漫著焦臭味的煙霧之中,成島露出勝利的笑容。


    「了不起吧,這就是我的『雷霆』。」


    在巨大能量引爆的波及之下,以鋼筋所建造的巨大校舍此時已有九成左右化為瓦礫堆,簡直就像是受到空襲之後的慘狀。


    「不過,唔,為什麽你——」


    咳、咳。對方狂咳不止,但卻不願閉上嘴,就像是要將疑惑全數吐出來一樣。


    「為什麽你還能站著?」


    ——沒錯。


    我的雙腳依舊直挺挺地站著。但成島卻是全身焦黑地倒臥在地。


    事實上,連我自己也記不得剛才我到底做了什麽。從眼前的狀況判斷,我應該是將成島所發出的『雷霆』原封不動地彈迴了成島身上。


    我完全不認為自己擁有這樣的本事,但結果確確實實地擺在眼前。


    「即使心髒被挖出來,你還是有辦法活著。你到底是什麽身分?」


    「啊,關於這個嘛,我想是因為她的關係。」


    我將視線移到那位以少女姿態存在的冥界神身上,她正緩緩地朝我們的方向走來,臉上的表情和平常無異,依舊毫無起伏。


    亞夜花在我身上施加『守護咒』時,曾經這麽說過:


    『我已經固定住你所存在的相位。因為因果已經分離,所以你不會再受到外在因素的影響。』


    聽起來實在是有夠難懂的解釋。簡單地說,就是她為我施加了避免墮落為不死者的預防措施,但其實應該有更簡單的說法才對。『不會再受到外在因素的影響』——說穿了,即是表示在守護之力仍有效的時間內,『無論受到任何傷害都不會死』的意思。


    「啊,我現在才真的體會到,你真是個了不起的神呢。」


    即使聽見我的誇獎,亞夜花依舊麵無表情地低著頭。


    「乙級事態。已確認對方企圖抵抗,接下來將把逮捕對象更改為處分對象。」


    亞夜花以公事公辦的口吻對成島發出宣告。


    「……你想怎麽做?半吊子的攻擊可是奈何不了我的喔?」


    到了這個地步,吸血鬼仍是一副嘲弄著他人的戲譫表情。方才被『雷霆』擊中而炭化的皮膚也正以極為驚人的速度再生著。


    「契約修正完成。塵歸塵,土歸土。你也從不死者恢複到原本的樣貌吧。」


    「喂喂,我不是說了嗎?你的力量是影響不了我的——」


    就在這一瞬間,成島的表情突然僵住。因為他的身體正從邊緣開始逐漸地崩解。


    「……身為『隱蔽者』以及死者女王的我,雖然擁有幹涉生死的權利,但在能力的行使上卻有一項限製。」


    想必就是先前亞夜花曾解釋給我聽的限製吧。她淡淡地繼續往下說明:


    「那就是無法將能力施加在『勇敢戰鬥的對象』身上。因為戰士的靈魂是戰爭女神所管轄的領域,因此無法將戰魂置於我的管轄範圍內。」


    「……但是我過去也曾當過好幾百年的傭兵,為何還是會被你控製?」身體逐漸消失的成島不解地問。他的聲音中聽不出恐懼,隻是充滿困惑。


    「很簡單,因為如今的你已不再是戰士,就是這樣。」


    成島反複地眨著眼睛——接著拉開嗓子大聲狂笑。


    「啊——哈哈哈,原來是這樣,是這麽迴事啊。你說得沒錯,確實沒錯。我除了讚同之外無話可說了。」


    不再是戰士,意思是什麽呢?


    我想,或許是他停止戰鬥,或是喪失鬥誌的意思吧。在我眼中看來,成島百分百是個令人畏懼的戰士。可是——在這家夥的內心裏,或許早已浮現了不需再戰,或是戰敗也無妨之類的念頭。


    「……喂,你到底是為何而戰?」


    我十分清楚這個問題毫無意義,但成島卻瞬間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接著自滿地揚起唇角。


    「廢話,當然就是把這世界上的所有生物殺個精光。」


    「是嗎?」我淡淡地答了一句。我並不認為自己可以讓他說出真心話,而即使他當真願意吐露,其實也不代表任何意義。這家夥和我戰鬥,而獲得勝利的是我,事實就是如此。


    崩解的速度漸緩,但仍確實地進行著。


    「再見了,名塚天人。我早一步在地獄等著你。」


    吸血鬼最後聲調高亢地笑了一聲,就這樣結束了長達數百年的生命。


    結束了——應該是吧。想到這裏,我立刻像是虛脫般無力般直接癱倒在地。


    「——雖然你說了那麽多有的沒的,但你還是來幫我了。謝謝你。」


    「……是駒井先生把狀況告訴我的。當遠古的吸血鬼開始在暗處活躍時,我們就有采取行動的理由。我聽說你和那個叫做國府田珠子的女孩跑到了學校裏,我才會順便過來看看情況。」


    麵無表情加上平靜無波的台詞。但此刻的亞夜花看起來卻有種快哭出來的感覺。


    「索拉和珠子呢?」


    「我把她們送迴宿舍療傷了。」


    亞夜花想了一下,又繼續補充說明:


    「應該不會有什麽太大的問題。萬那說她會幫忙治療。」


    太好了,我露出放心的笑容。辛苦總算不至於毫無代價。


    如今隻剩下一個疑問。雖然我有些害怕……但卻是個不可迴避的問題。


    「那……接下來……我會變成怎樣?」


    「…………」


    亞夜花噤口不語.當下我理解了一切。


    「我沒救了,是吧?」


    「……我所施予的守護之力正逐漸減弱,很快就會完全消失了。」


    這樣啊。亞夜花的力量對於『勇敢戰鬥的對象』是不適用的。而胸口開了一個大洞的狀態下,一旦『不會死亡』的效果消失,結局當然隻有一種。


    但我並沒有比想象中來得動搖不安。或許隻是因為沒有什麽實際的感覺吧。


    「原本我的守護之力應該還可以撐得更久才對,隻要為你進行救命措施,應該就能延長生命……但是,為何你還是戰鬥了?」


    「因為我認為有戰鬥的必要。如果我逃避了,索拉就無法得救——你不要一副苦瓜臉嘛。」


    「……我才沒有。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說得也是。但無論有沒有你的幫助,我想我都會采取相同的行動。」


    我苦笑地說。


    如果我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擁有不死之身的話,我想應該會更肆無忌憚吧。所以亞夜花才會刻意用那麽曖昧不明的說法,一再地提醒我千萬不要戰鬥。


    「如果不要和成島戰鬥,搞不好我就不會死了,但是那麽一來,我就幫不了任何人。現在我可是覺得很滿足呢——嗚。」


    當我試圖站起來時,腳步一個不穩差點跌倒。


    「啊——」


    亞夜花急忙伸手想要扶住我,但體力同樣不支的她無法支撐住我的重量,結果兩個人一起跌坐在地。


    我感覺得到體力正急速地從體內流失。頂多隻能再撐個幾分鍾吧,我想。


    我翻過屋頂的圍籬,將眼前的景色盡收眼底。溫柔的晨曦正照耀著實尋市的優美風景。


    「對了,你站在這裏沒問題嗎?你不是說你有懼高症?」


    「……其實我並不害怕高處,我討厭的是從這個位置所看見的風景——因為延伸的街道等於是人們活動的象征。」


    學校的屋頂是個視野非常好的地點。而中立國宿舍的二樓雖比不上這裏,但也是個適於遠眺的好地點。


    「為什麽?我覺得是很漂亮的風景啊。」


    亞夜花像是在想些什麽,又像是在猶豫該不該把話說出口般沉默了半晌,最後才終於緩緩開口。


    「——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個相當年輕又愚笨的神。」


    我閉上嘴專注地聆聽。


    「她很喜歡人類,因為人類充滿活力,又喜歡作夢,是種令人百看不厭的存在。但是某一天,她等同被放逐一樣,被送到了一個被霧和冰所籠罩的灰暗世界,那裏是死者的國度。一旦到了那裏,就等於必須負責處理因病死、意外死亡等各種不幸的死因而來到當地的死者。而毫無怨言地努力做著份內工作的她,立刻就遇上了一麵難以突破的障壁,那就是在不合理的狀態下死亡的人類,始終無法放下的怨念與悲情。而這些負麵感情……會直接投射在他們眼前的管理者,也就是負責掌管死者的她身上。她後來發現,存在於生死夾縫中的自己,以及象征著生死的那雙顏色不同的眼睛,竟被人類所忌諱著。」


    亞夜花提到了『愚笨的神』。我能夠想象,她努力地尋找自己能為死者做些什麽而四處奔波,但最後的結果卻讓她感到心碎,也能想象這一切最終會走向什麽樣的結果。得以永恆存在的神,到頭來也無法為有限的生命做任何事。


    「最後她終於對『為死者做些什麽』一事感到精疲力盡。此時她想到,隻有從對方身上得到『對等的交換條件』時,再為對方做同等價值的事就行了。隻要維持僅有施與受的關係,就不會對他人抱有期待,也能夠在不傷害人和不會受傷的情況下活下去——後來又經過了漫長的歲月,她來到了人界並開始在此地生活。可是此時的她卻已對人類還有這個世界徹底失望。人類在世時愈是幸福,死後的憎念就會愈強,也因此幾乎全世界的人都相當地憎恨她。每當從人類所構築的風景中看見他們的活動時,她就會想起這些塵封的記憶。」


    所以亞夜花才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並且堅持不願搬到視野良好的二樓——原來是這麽迴事。外界充斥著憎恨自己的人,也因此她才會極力避免與外界有所接觸。


    「——這樣的生活真是寂寞。」


    我忍不住插嘴。


    「雖然我覺得她並不希望得到同情……但我還是覺得,這段故事聽起來讓人覺得很寂寞。」


    亞夜花沒有響應,休息了一會兒後繼續接著往下說:


    「有一天,她遇到了一個半神半人。這個人似乎很想遠離自己屬於神的部分,努力以一個人類的身分活下去。而她因為厭惡人類,因此也刻意地疏遠這個人,但不知為何,卻又同時對這個人產生了親近感。這個人希望能被埋沒在人群中,甚至還表示自己也曾受過人類的迫害。一時之間,她覺得自己和這個人似乎有某些類似之處,但是……她的認知卻遭到了背叛。」


    「……….」


    「事實上他們兩人根本一點都不像。這個人嘴上說想要安穩地過活,但卻從未停止幫助其他人。而且竟然完全不求代價,隻是一味地為了人類無償地付出——不,若說這兩人不像也不算正確,應該說,這個人是她的理想。」


    「……理想?」


    「她曾經希望能持續地與人類接觸,偶爾也從人類身上得到感謝,成為這樣的神曾經是她的理想——所以她相當憧憬這個人,因為對方走在自己早已放棄的路上,成為半神的道路。」


    「……她對這個人評價太高了啦。」


    我小聲地吐槽。我從未想過,原來亞夜花是這麽看待我的。


    但是,如今我終於了解,為何自從我拆下窗簾的那天起,亞夜花就對我敬而遠之的理由。因為她對於我和她之間存在的差異感到恐懼。當亞夜花試著要接納我的時候,我拒絕了她。當時的她應該不是生氣,而是——受了傷。


    「她相當迷惘,究竟應該逐漸疏遠這個與自己無關的人,還是應該助他一臂之力,並且在一旁守護著對方——但最後她還是沒有做出選擇。她既害怕與對方麵對麵,另一方麵又期待著自己或許能為對方做些什麽。猶豫不決的結果,終於招致了最壞的結局。」


    亞夜花的話到此結束。


    我的手腳已經無法施力,看來最後的時刻已經離我不遠了。


    「喂,我死了以後,還見得到你嗎?」


    「……見不到。因為包括我在內,眾神的力量都逐漸在減弱當中,也因此導致人類世界以外的異世界愈來愈不安定。」


    迴歸於虛無?自己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不留一絲痕跡,究竟會是怎樣的感覺呢?想到這裏,胸口的恐懼竟開始膨脹。而此種壓倒性的情緒就在極短暫的時間內,將我的心以及刻意逞強而來的堅持,一點也不剩地啃食殆盡。


    啊啊,這就是所謂的死亡嗎?好想大叫。好可怕,我的恐懼幾乎已無法形容。—— ……可是,我在想……


    即使麵對死亡,在這最後的時光,我還是必須笑著活到最後一刻。


    「既然如此,就拜托你幫我傳話給那家夥,那個想要獲得眾人感謝的神——告訴她,這裏就有一個。」


    「有一個……什麽?」


    「有一個對她抱著感謝而死去的家夥——我很謝謝她。」


    這一刻,亞夜花浮現了我從未看過的,任何詞匯都無法形容的表情。


    嗯,光是能夠看見她這樣的表情,我的努力就有了相對的價值。


    再一會兒,我的時間就要用盡了。結果,我還是無法以一個平凡人類的身分安身立命。我依舊盲目地多管閑事,最後也因此失去了生命。


    不過——或許這樣也不錯。此時的我已經能夠這麽想。


    就在這裏,我確確實實地活過了。


    『——阿門。』


    「…………」


    什麽——?剛才是怎麽迴事?


    『你確實以人類的身分努力地活過了。』


    有聲音?不,聽見的不是我的耳朵,而是在我的內心響起的。


    當我正想詢問一旁的亞夜花是否也聽見時——我呆住了。


    因為亞夜花正睜大著雙眼,表情寫滿驚訝。


    「……天人,你的胸口。」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傷口,嘴巴也跟著張得老大。


    原本被成島貫穿,連心髒都被攫取的胸口,衣服仍然滿是血漬,但是——傷口卻完美無缺地愈合了。不知何時開始,我已經可以感受到心髒強力的脈動。


    「為、為什麽?你又做了什麽?」


    「不,不是我……能夠做到這種事的,我想隻有——」


    「隻有誰?」


    亞夜花轉為沉默,然後輕輕地吐了口氣。


    「運氣恰巧站在你這一邊——我們走吧,迴我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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