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潯陽,自古繁華,錦陽流川,青柳雲瑤,參差數萬人家。


    薄暮的夕陽餘暉順天而淌,鋪灑在潯陽城中紅磚綠瓦,或是那顏色亮麗的樓閣飛簷之上。


    一名麻衫少年站在車水馬龍的潯陽主道上,用手擋住了還算刺眼的暖光,打量著這座江州重城。落日餘暉揮灑間,給他眼前這一片繁華的潯陽城晚景增添了幾分朦朧與詩意。


    水墨潑灑,風景醉如畫。


    曾有周國詩文大家筆墨歌詠過潯陽,幾句唱詞道盡其中繁華。


    “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車如流水,馬如龍,多好樓台煙雨中。潯陽空壯觀,岷江淨波瀾,萬千醉客迴橈去,長歌且自歡。”


    少年歎了一口氣,不再理會這亂眼風景,慢慢踱步,走過洶湧人海。


    街道兩旁店肆林立,行走間,身前身後是一張張或喜或愁、或蒼邁或風雅、或懵懂或世故的潯陽城民麵龐,車馬粼粼,人流如織,少年卻是落寞而行。


    遠遠看去,少年衣衫單薄舊破,眼中時有迴望間,灰暗異常。雖是身處洶湧人潮,卻是與繁華昌盛的潯陽格格不入,千人與行,一人獨愴,孤而無依。


    潯陽景觀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少年卻是未理會這些,隻是尋找人多之處,靜立聽著街邊百姓道聽途說之言。


    熱風拂麵,街邊茶鋪旁已是聚了數人喘著沉息,一屁股坐到了雜紋木凳上,要了一碗洌洌涼茶,漸漸解了暑熱之苦。


    人有相聚,便有閑言可雲,鋪間一名灰白衣衫的大漢輕啜一口紅黑班章清茶,頓時臉上顯出享受之色,似是被這甘涼最宜,所俘獲。


    “我說幾位,你們都聽說了嗎?咱們潯陽城又不太平了!世道要亂啊!”


    大漢品完,卻是出聲與自己同行之伴說道。嗓音洪亮,中氣十足,引得周邊桌椅的喝茶人停下手中動作,側頭看向大漢這邊來。


    少年眼神微微一凝,竟是往著大漢處靠了靠,生怕錯露了丁點訊息。


    “呸!店家,你這茶渣有些磨嘴啊,再換上一碗來!”


    卻是大漢吐了一口幾葉茶渣,不滿說道。那店家約有四十有五許,已是中年,見他發火,也不生氣,卻是嗬笑一聲,堆起笑容忙是給他換了一碗新茶,又不免得好奇問道:


    “我在潯陽城中,久不出城門數裏,這南北消息難免有些不通,隻能靠大哥你們這些走鏢的,方有所聞。隻是不知,大哥你所說的又是何事呢?還望告知一二來,也讓小弟知曉。”


    順著店家眼睛看去,那大漢腳邊竟是放著一柄數尺長的黝黑寬刀,循刀柄而上,他的腰間又是掛著一麵鐵製令牌,卵石大小,上刻’護鏢行走‘四個細細小字。


    這間茶鋪在潯陽街邊已曆數十年,乃招牌老號,店家又是深諳世故之理,懂得一二分察言觀色之能事,老道熟辣。自是認得那玉牌是周國統一監製下發給鏢師之用,以為身份銘牌。


    方才給大漢換茶之際,店家又是見他右手虎口有著深深厚繭,多年經驗,使他立時判斷出這是一個常行走江湖的老鏢師,故出聲詢問其緣。


    “就是啊,大兄弟,給我們講講嘛!”店家一語,卻是四圍喝茶人紛紛出聲附道。


    “嗨,你們在潯陽城中過的安穩,卻是不知外麵都是亂了天啊!不說別的,單是這周遭二十裏內的數個村落在七日前,都是被馬賊殺的雞犬不留啊,就是新建的一處重鎮邊都是受了襲擊!世道又亂了啊!”


    此話一出,眾人盡吸了一口涼氣,隻感空中餘暉不再是那麽悶熱了,有了些許涼意,應是天色近晚之故吧!


    少年麵色湧起一絲潮紅,隱現激動,更是挪了數步,聚精會神地聽了下文來。


    “不可能吧?這潯陽城治安尚嚴,又是哪來的馬賊?不會是·········”一名古稀老人道,麵上褶皺暗藏著道不盡的豐富閱曆,像是想起了什麽,驚疑問道。


    皺紋輕抖,竟是有了幾分恐懼之意。


    “哎········治安雖嚴,但馬賊確確實實有啊!甚至強的連官府都不願出兵討伐啊!”大漢歎道。言語之中,充滿了對未來鏢途所預見的坎坷憂慮。


    “真的是那個地方的馬賊嗎?他們不是說好二十年不動潯陽地界百姓的嘛!”老人聽出了他話裏暗含之意,連忙問道。


    話速急促,有了數分希光,恐懼參雜其間,像是不願聽到某種事實一般。


    “不是他們,還有哪個山頭的馬賊能不懼江州提督李大人,也隻有他邙山啊!二十年,又豈是說不掠殺百姓就了的!”大漢說完,眉間更愁了。


    ’邙山‘兩個字眼一出,竟是將人流奔湧所有的吵鬧頓時靜了數個刹那,方歸奔騰。


    老人眼中閃過幾分頹然,一屁股坐迴了原位,久久不言。那兩個字,是他一生之痛,是潯陽城百年之痛。


    邙山,位於江州東南,起自藩陽,沿著岷江兩岸綿延數百裏,前近金泉,後靠潯陽。


    邙山臨水,分隔江州數地,又有叢山峻嶺,蒼蒼古木,是以為江州府地東南的一道天然屏障,兵家要地。


    江州為周國經濟要府,首重經,再重武。所以這邙山之上,不過是被前任提督派有數個百夫長帶著一幹麾下,鎮守此地。


    潯陽雖是魚米豐餘,這邙山之上卻是窮山惡水,就算是接連岷江,這隊守兵供應都是補而不足。


    層層官僚剝削,加之路途遙遠,這軍餉竟是時斷時續,其中銀兩甚至是比之規定額份少了數倍不止。


    前無接濟,後無對策。無奈之下,那幾名百夫長坐下一合計,竟是想出帶領守兵掠奪鄉民之財的想法,但也隻有此舉救得了麾下兄弟了。


    隨後幾個月中,幾名百夫長輪流帶人襲擊村落,帶有一應財物,換取自己所需。


    起初,這些人尚還有幾分良知,隻搶財物,不奪人命。可誰知,這件事不知怎麽便捅到了江州知州的耳朵裏去,盛怒之下,卻也隻是派人通知江州潯陽提督一聲,不再去管。


    官兵兩不相涉政,是周國開疆太祖所定的規矩,他可不敢觸之一二。


    怪就怪在這潯陽提督身上,他不過是借太祖餘蔭多得這麽一個官職,隻顧刁鑽經營,討好頂頭上司江州總鎮。未去理會,隻是將本就不多的軍餉克扣了下來,用作消遣玩樂潯陽煙花名地’萬花樓‘之用。


    最後的一根稻草被壓斷,邙山守軍一怒之下,血洗了潯陽地界十數個大小鄉村,雞犬不留,立威給了那提督看。


    此事一發,提督再如何混賬兒,也是雷霆大怒,急是點兵提將,奔著邙山守軍殺來,勢要除了心中之患。


    玩樂之事遠勝他人,可這行兵打仗,他卻是不如幾個區區百夫長的臭皮匠,到了邙山,竟是撲了個空,哪有守軍半點人影。


    而此時的邙山守軍,卻是乘著潯陽防務空缺,竟是偽造文書,命其城門大開,隨後·······屠殺了潯陽外城千餘百姓!


    事後,血淚哭號,腥風唿嘯,一片慘不忍睹之色。老人便是那場劫難中,幸存下來的一員。


    提督迴了潯陽,見如此慘狀,頓時臉色數變,暈了過去。及至醒來,已是在軋頭台上,血濺刑場。


    而這一夥邙山守軍沒了退路,索性落草為寇,禍害四方。好日子不長,一名由國都吏院下派的李姓官員一雷厲風行之勢,帶著江州總鎮轄兵親臨邙山,欲剿滅守軍。


    奈何山路崎嶇,戰馬難行,又是陷阱無數,未得山腰,先是損兵折將。而守軍的那幾名百夫長也是深知自己兵力遠遜於對方,如若那位李大人狠下心來,不顧兵力損耗,他們到時可性命堪憂。


    索性,便是提出議和之意。


    好在那位李大人也知這麽下去不是個辦法,便答應了他們的要求,雙方協議,邙山草寇二十年內不得進犯潯陽地界的一分一毫,作為交換,潯陽每年送與邙山一應錢糧,供其所過活。


    雙方對這個結果,都是甚為滿意,便罷兵無事。而那位李大人迴到潯陽接任了提督之位,任間,除卻邙山,幾乎掃盡了潯陽地界的賊寇,為百姓愛戴。


    歲月匆匆,不過才曆十年而已。但也就是那一紙官文,打破漁村寧靜,將林富帶進,又是將那位李大人調往他用。


    ············


    大漢又是口若懸河,講著自己押鏢程中所見的趣事,將本來壓抑地氣氛又是調和起來,不時有數聲笑聲傳進少年耳中。


    少年惘若未聞,隻是本是平垂手掌,不由自主地握緊,再握緊。


    那邙山之事,他不是不知,十年前,便聽自己父親講過,聲音和藹可聽,卻是小家所在漁村雖處要道,但勝在偏僻,逃過了那一劫難,可而今人走茶涼,再也見不到他了。


    大漢之言,卻是讓得他明白了所有前因後果,不由得嘴角響起陣陣磨牙之聲,目中帶火。


    少年未再聽大漢言語,轉身消失在茫茫人潮中,徒留一掛長命鎖一閃而過。


    邙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入仙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長情了餘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長情了餘生並收藏入仙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