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一條戾橋,迴到晴明的屋宅裏。


    庭中梅花盛開,美不勝收。


    「光公子,你躲哪裏去啦?我來喂你吃粥了,快出來吧!不出來就給你好看喔!」


    「小光——!你想吃我的粥對不對?我不會用橫麵打四方摔來摔你並踩臉了啦,快點迴來嘛!」


    「光!快給我把頭伸出來,我好心要喂你吃粥耶!要是數到三還不出來,我就用符咒電你!」


    ……


    ……


    光在邊廊底下摒住氣息,等著三名惡鬼……不,是三名女孩從頭上跑過。


    與道滿一戰後,身負重傷的光一從鞍馬山迴到晴明家就昏睡了一個星期。


    第一次張開眼睛時,葵、紫、晴明三人在他身旁坐成一列——


    「我隻說一次喔,乖乖吃了我的粥!」


    「小光一定會吃我的粥吧……對嗎?小光……」


    「小狗子,主人來喂你吃飯羅,還不張嘴?」


    三根湯匙同時伸到光的嘴邊。


    她們的眼神都不是鬧著玩的。


    不難想像,她們在光昏睡的期間,爆發過怎樣的爭執。


    無論選哪根都不會有好下場,


    於是,感覺到生命危險的光拔腿就跑。


    窸窣。


    窸窸窣窣。


    光爬出邊廊底,在庭園找塊石頭坐下。


    藍天。


    白梅。


    涼風。


    好和平啊。


    這宅子裏真是和平。


    若無視那三人詭異的危險關係的話。隻是——


    「唿……為什麽氣氛會這麽緊繃啊?我昏睡的時候,到底出了什麽事?」


    光雖然可以想像,但不是想得太沒創意、太美好就是後宮結局。總之光是這些妄想,他就幾乎想變成黑曆史了,所以作罷。


    「對了,『道滿背後還有黑手』的事後來怎麽了?」


    這伏筆都還沒收線呢。


    「所謂的黑幕,就是在宮裏放風聲說紫在鞍馬山的人吧。所以就在朝廷裏嗎?」


    「嗬嗬嗬,其實黑手就是我。」


    背後傳來年輕男性的聲音。


    「誰?」


    還來不及轉頭,刀刃就架上了光的咽喉。


    光不甘地咂嘴——糟糕,沒事想什麽伏筆那種無關緊要的事,讓敵人摸到背後來了都沒發現!


    「你想想,跑到這宅子裏說宮中有傳雷,讓你們跑到鞍馬山的人是誰?就是我啊。」


    這聲音是——藤原中將。


    「藤、藤原哥?為什麽?」


    「沒錯,就是我告訴你們紫姑娘在鞍馬山的。太晚發現了吧?」


    「你應該沒有動機啊?我跟你不都是左大臣這邊的人嗎?」


    「要動機嗎?哈哈哈,源氏公子,隻要我除掉你,我就能獨享整個京城的女人啦!」


    「騙誰啊。」


    光鎮靜地直接抓住藤原中將鬧著玩的木刀說:「來,還給你。」然後將刀拉開。


    藤原中將跟著自討沒趣地收刀迴鞘。


    「什麽嘛,這麽快就戳破了。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都不知道彼晴明騙了多少次,已經能聞出謊話的味道了。」


    「這還不夠吧,說清楚一點。」


    「因為藤原哥人這麽好,不會是那種壞人啊。」


    「……別、別這麽誇我嘛。你應該還有其他理由吧?」


    「信賴一個人哪需要什麽理由——會不會說得太好聽啦?」


    「唉,真是敗給你了。難怪葵會迷上你。」


    「嗯,什麽敗給我?」


    「源氏公子,我想你往後應該還會有不少豔遇吧。」


    「為什麽?我才不需要那種通往戰場的單程票呢!」


    「通往戰場的單程票啊……說得真好。」


    「不過,我還有一件事搞不懂。」


    「什麽事?」


    「就是晴明怎麽會突然跑來鞍馬山,是迴心轉意嗎?要是問她本人,她一定會編一大堆謊來搪塞我。」


    藤原中將聽了,長歎一聲:


    「想不到你會這麽遲鈍。出去說服晴明大人的,當然就是我和藤壺公主啊。」


    「是怎麽說服的?說起來,晴明可是『言語』的魔法師耶,要解釋成愛說謊也可以啦。」


    「哈哈哈,我當然沒那個能耐。晴明確實是編了一堆理由,結果被藤壺公主甩了個耳光呢。」


    「咦咦?」


    「之後還把愣住的晴明大人訓了一頓說:『你還想說多少假話?生為一個人,怎能自欺欺人地過一輩子呢?倘若你真的就此失去了源氏公子,你一定會抱慽終生!』之類的。實在是太緊張刺激了。連那個晴明大人都淚眼汪汪地說不出話呢。」


    這樣啊。


    光終於明白晴明怎麽會趕來鞍馬山了。


    心理還有點高興。


    並在心中感激藤壺。


    「……生為一個人啊。大概是因為藤壺公主有點少根筋吧……她是認真那麽說的嗎?」


    「那一掌打得我真是飄飄欲仙啊。安倍晴明可是連鬼神都退讓三分的大陰陽師,她竟然敢打得那麽用力。她若不是天皇的親妹妹,我早就神魂顛倒,當場說親了。你說,大姊姊是不是很棒啊?」


    為了以後方便辨認謊話,還真想看看當時晴明的狐耳是什麽樣子呢——光不禁想。


    「糟糕。我剛說的都要保密喔,晴明大人要我答應她,絕不能告訴任何人呢。我還不想被她咒殺。」


    「我、我知道了。要是被晴明發現我知道她的秘密,我也小命難保。」


    「要死就一起死吧,源氏公子。」


    「呃,嗯。」


    光咽了口口水。


    這下子,兩人就有甩也甩不掉的共同秘密了。


    「不過也因為這樣,我終於找到藤原大哥不會是幕後黑手的鐵證了。」


    「鐵證?」


    「因為道滿是蘿莉,也就是小孩子,喜歡大姊姊的藤原哥是不會想接近的。」


    「哈哈哈,有道理。」


    答。


    滴答。


    冰冷的雨滴落在光的臉上。


    「下雨了呢,源氏公子。」


    「是啊,真突然。」


    「快進屋吧,小心受涼了。」


    「……要是被她們三個發現……」


    「你說葵她們?已經找到外頭去了,放心吧。」


    光和藤原中將一起找了個房間坐下。


    「今天我們就喝個盡興,慶祝你平安救迴紫姑娘吧!」


    藤原中將說完就拿出伴手的酒,為自己斟了一杯飲下。


    「謝謝啦。我還未成年,而且現在大白天的,我就不喝了。」


    「廢話少說,快喝!身為男子漢有兩大樂事,不做就可惜了。」


    「一個就是喝酒吧,另一個呢?」


    「那還用說?嗬嗬嗬,就是獵豔啊!」


    「耶~今年的女人又肥又美,準備大豐收羅……喂!這樣葵小姐會生氣吧?」


    「這樣啊,都怪舍妹拖累了你……上流貴族的公主,個性都很高傲、自負,不太好相處呢。」


    「不會不會,她也很照顧我喔。扣掉她老是在紫跟晴明的麵前提起『未婚妻』的話,就是個大好人呢。」


    「哈哈哈,舍妹的自負可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呢。而且越是高傲,嫉妒心也越重,麻煩得很。不過呢,隻要學會別跟她認真,當作沒聽見就好丁。」


    光深感認同,但不打算發表意見。


    「能和她匹敵的貴族公主嘛……對了,就屬六條禦息所吧。」


    「那是人名嗎?」


    「是名號。禦息所就是天皇的憩所。以前她在那裏做女官時,曾因為天皇的弟弟——兵部卿宮想在門禁後偷溜出去,以『規矩就是規矩』為由,把兵部卿宮抓來打了好幾大板。之後她就被稱作『六條禦息所』,人人聞之色變,是京裏的大名人呢。聽我這麽說,應該聽得出來她有多麽自視甚高了吧?」


    「那『六條』是什麽意思?」


    「因為她住在六條京極,所以就叫六條禦息所啦。」


    「……這樣的人怎麽會在名號上這麽隨便啊。」


    「就我所知,以本名自稱的女性大概隻有晴明大人和紫姑娘吧,還有蘆屋道滿。看來陰陽師修練到一定道行,以本名自稱也無所謂呢。」


    「嗯……想不到會有人跟葵小姐一樣高傲,京城還真是廣大。」


    「說不定六條禦息所比她還棘手喔,我也是敬而遠之。」


    她到底是怎樣的女性呢?光開始好奇了。


    「就我攀談女子無數的經驗來看,上流貴族實在不易親近,還是中流貴族的公主最好了。」


    「中流貴族是指?」


    「就是地方諸侯。」


    「原來如此。」


    也就是地方政府公務員家的女孩,比國會議員的千金更平易近人吧。


    「藤原哥還不想結婚嗎?是因為還沒玩夠?」


    「也不是,我是有一個對象。不過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


    「這樣啊……請晴明算算看怎麽樣?」


    「很可惜,那個術的範圍好像隻限還在京裏的人。」


    說到這裏,愛開玩笑的藤原中將難得「唉……」地一聲,臉上浮現滿是哀愁的笑容。


    「這樣啊,她不在京裏啦……」


    「她就忽然從我麵前消失了,我連她的手都還沒碰過。」


    「看來藤原哥雖然年輕,其實也有過不少灰暗的經曆呢,跟我不一樣。」


    「但是,這也讓我能毫無後顧之憂地往千人斬的目標邁進了!」


    「會不會太多?質不是量能彌補的吧?」


    「哎喲?不愧是源氏公子,對情愛的了解果然不淺。」


    「我隻是不想被卷入多角戀愛裏。若想平靜過日子,有一個女人陪伴就夠了。」


    「可是你已經跟三個女人同居了耶,你打算怎麽辦?」


    對喔。一醒來,我就躺在戰場中央了。感覺每次在這屋子睡醒,旁邊就會多增加一個女人,讓光深深歎息。


    「……紫隻是我妹妹,晴明也說過絕不談情說愛,我們也不太適合。至於葵嘛……嗯,葵就真的,很傷腦筋……」


    「多了個未婚妻就不能隨隨便便找女人快活啦,一定很傷腦筋吧?哈哈哈!」


    「我真的很頭痛耶,藤原哥。幫我想點辦法好不好?」


    「那我今晚就帶你去開開眼界,學點討好女孩子的技巧吧!凡事都得講經驗啊,源氏公子!早點習慣就沒事了!」


    「嗯——我是不太想這樣做,但也沒其他方法了。那麽就麻煩您了。」


    「很好,我們立刻就開始修行,往千人斬邁進!」


    「我想……應該不用到那麽誇張啦。」


    實在拒絕不了。人就是會這樣一步步變成現充的動物嗎?可是比起一個人滿腦子妄想,還是當個現充比較實在——光如此作想。


    這時——


    磅!


    紙門突然打開。


    應該說是被一腳踢開。


    三名鬼神一字排開,不知道已經在隔壁房裏待了多久。


    糟糕,酒味把她們的味道都蓋掉了!光嚇得直發抖。


    「本來還希望你們能聊點正經的,可是千人斬是怎麽迴事?我絕不允許!」


    「葵葵葵?你什麽時候來的?」


    「從『想不到會有人跟葵小姐一樣高傲』的時候就來了!」


    「那你沒聽見我之前誇你『扣掉她老是在紫跟晴明的麵前提起『未婚妻』的話,就是個大好人』嗎?」


    「這哪裏算是誇獎啊!」


    葵虎視眈眈地架起弓矢,直指光的額心。


    「小光,你這個叛徒!居然把我當成小妹,然後自己跑去幹人斬,簡直不是人!邪魔歪道!變態色情狂!貓魄,替我教訓他!」


    「遵命。光公子,請準備挨揍吧。」


    「紫!那、那隻是一種誇飾啦!」


    紫「啪嘰啪嘰」地折著手指,伺機對光使出合氣道的殺人絕技。


    貓魄的棉花拳還隻是讓人覺得煩躁而已,一旦啟動鬼神模式的紫衝了過來,恐怕光又得昏死過去。


    而且麻煩還沒完了。


    還有個狐耳正發顫的紅眼少女。


    「光,你竟敢不修練陰陽道,跑去搞什麽千人斬?真是的,翅膀長硬了嘛!」


    「晴晴晴明,先先先等一下。讓我解釋!」


    「你說我絕不談情說愛是什麽意思?」


    「那是你自己說的啊!」


    「我騙你的。」


    「咦咦?真的嗎?我到底還能相信什麽啊?」


    「而且,你還說我不適合你啊?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


    「因為真的不適合嘛!」


    「不適合是吧?源氏公子口氣果然夠大,居然說沒興趣和晴明大人那樣的女人在一起。哈哈哈,真是佩服佩服,不愧是和我競爭京城第一獵豔高手的好對手。」一旁的藤原中將豪邁地大笑,想將矛頭部轉到光一個人身上。


    「大哥,不準您帶壞我的未婚夫!」但紅了眼的葵還是向他射了一箭,嚇得他倉皇逃走。


    「貓魄快追!別放過那個想把小光變成現充的大壞蛋!」


    「主人遵命!」


    葵和紫都追上藤原中將,跑出房外。


    現在,隻留下光和晴明兩人對峙。


    「原來你對我這種程度的女性沒興趣啊?嗬嗬嗬,你什麽時候變那麽偉大啦……」


    「我不是那個意思,正好相反!我是說我這種人配不上你啦!」


    完全隻是主詞沒講清楚嘛,說話真的是門學問呢……光笑著搔搔頭,想替自己打圓場,不過——


    「小狗子,挨罰吧。」


    啪。


    晴明舔舔符紙,沒等光反應就貼在他的額頭上。


    「又來!可是這對『龍穴結界』已經覺酲的我來說,隻是普通的紙片……」


    劈哩劈哩劈哩劈哩!


    電流竄遍全身。


    吸不走。


    消不掉。


    隻能倒在榻榻米上。


    「為什麽?為什麽『龍穴結界』沒效啊啊啊啊!」


    晴明蹲下來,抓著光的頭發提起來說:


    「因為這張符沾上了我富合靈力的唾液,能讓你的『龍穴結界』起不了作用呀。」


    「你說什麽?那你之前明知道不會成功……還要我用撕符紙來修行……到底是為什麽?」


    「就是要把你逼到死亡邊緣,加快覺醒速度。你看,不是成功了嗎?」


    「……你、你又騙我了!以後我再也不相信你了啦!」


    不知不覺間,光和晴明已經貼近到噘起唇就能相觸的距離。


    「剛才那些才是騙你的。隻要你夠熟練,還是能讓這符紙失效。」


    「真的嗎?」


    「當然是騙你的。你還沒被我騙夠啊?難不成你被我騙到上癮了?」


    「已經到每次被晴明騙就會渾身酥麻的地步了呢……才怪,哪可能啊?你真話假話全部都混在一起,完全分不清楚了啦!」


    「嗬嗬。」


    晴明麵露微笑,咧出潔牙,狐耳劇烈晃動。


    「我說『絕不談情說愛』才真的是假的。」


    看見她的笑容,光再也憋不住噴嚏。


    (慘了,距離這麽近,閃不開了!)


    「哈啾!」


    「呀!」


    噴嚏之餘,光看見晴明臀上的尾巴大幅搖擺。


    她一定氣瘋了!


    「哇啊,對不起!別再貼我了!」


    「……什麽嘛,怎麽這樣就沒啦?」


    「你這麽期待我再打一次啊?晴明。」


    「傻瓜,誰期待了。」


    「騙誰。」


    「騙你呀。」


    「咦?」


    「……啊,不是,我是說真的。」


    「???」


    ……


    ……


    兩人就這麽定在原處好一會兒,動也動不了。


    嘴唇好近。


    晴明沒有躲開的意思。


    (怎麽辦?這該不會是……可能又是陷阱,不過……哎喲,鼻子又癢了。忍住,這時候絕不能打噴嚏啊。唉,這個毛病真的很煩——)


    光陷入自我意識過剩的思考迴圈,依然動彈不得。


    彷佛會永遠僵直下去。


    但就在兩人的唇距離隻剩幾公厘時——


    光額上的符紙忽然飄落。


    「……掉了耶。」


    「呃……嗯……」


    光和晴明並排坐在邊廊上,望著庭園。


    陣雨已過,白梅在藍天的襯托下更顯嬌美。


    「那個,晴明,剛剛有件事讓我滿好奇的。」


    「什麽事?」


    「我說『絕不談情說愛』才真的是假的——你是這麽說的吧?」


    「啊,我是這麽說的沒錯。怎、怎麽了?」


    「『真的是假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這讓我好奇到晚上可能會睡不著耶。」


    「……你真的蠢得無藥可救。」


    晴明甩動尾巴,抽了光的屁股一下。


    比貓魄的拳頭還癢。


    這攻擊還挺新鮮的嘛——光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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