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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小開始,我就經常會看見奇怪的東西。那些別人似乎看不見的東西,大概是被稱為妖怪的魔物。


    例如在路口等紅綠燈時,當我不經意望向對麵,就看到那個東西站在那裏。她乍看之下像個年輕女子,然而臉是綠色的;一頭長發一路垂到腳邊,睜著充血漲紅的眼睛瞪向我。或是跟同學走在放學路上時,突然看見民宅牆壁上有一張臉。那張約有普通尺寸的三倍大的巨大男性臉孔,用不帶感情的眼神目送經過的小學生。


    我花了一段時間,才理解到自己以外的人都看不見那些東西。在等紅綠燈時牽著我的手的叔叔,斥責了即使燈號變綠也怕得不敢過馬路的我;而同學們也將指著空無一物的牆壁,堅持上麵有張大臉的我稱做大騙子。當這種事情屢次發生,我也終於漸漸了解到有哪裏不太對勁。看來這個世界上除了每個人都同樣能看到的普通人或物之外,還有隻有我看得到的怪異之物存在。一開始我以為其他人跟我一樣,他們隻是瞞著旁人,但各自都有隻有自己看得到的東西。在我領悟到其他人並非如此,世界上——至少在對此時的我而言的狹小世界中——隻有我一個人看得到這一類的異形時,我害怕得發抖。於是我開始隱瞞這件事。


    但是再怎麽試圖慎重隱瞞,看得到的東西就是看得到。而且大部分妖怪都出現得很唐突,也由於我看得太清楚,導致分不出某些妖怪與人類的區別。父母早逝,輾轉住進各個親戚家的我,不時因為這件事引發麻煩。要是有個孩子指著莫名其妙的方向突然發出尖叫,或是在沒有任何人的房間裏嘀嘀咕咕地跟某個人講話,大多數人都會覺得不舒服吧。每次搬家時,剛開始和善對待我的同學們也因為我「老愛說謊」,慢慢離我而去。這也沒辦法,畢竟是我自己不好。我這麽想,因此連我自己也開始努力過著盡可能不跟人扯上關係的生活。


    ——希望哪一天能變得看不到那些家夥。


    孩提時期的我過著一個勁兒地祈禱著這件事的日子。那時我不曾對任何人敞開心胸。


    與他人建立起深厚的「緣」,是在被現在的家庭收養之後。藤原家的人——滋叔叔與塔子嬸嬸聽說我這個相當疏遠的遠親在親戚之間被踢來踢去,特地前來收養我,是一對心地善良的好人。而在這個城鎮裏,我開始跟妖怪們建立起「緣」。現在迴想起來,這是一點偶然與必然重疊之下造就的結果。我碰巧擁有繼承自外婆的遺物,因而受到覬覦那個遺物的妖怪襲擊,在逃竄之中不小心打破結界,隨即現身的妖怪竟剛好是鈴子外婆的舊識。那個妖怪現在擔任我的保鏢。他本來的姿態是形似優美白狼的大妖怪,但他平時化身成有如圓滾滾胖貓的型態——根據本人的說明,這是他的容器——偽裝成藤原家飼養的貓一起生活。我稱他為貓咪老師。


    據說鈴子外婆跟我一樣,是看得見妖異之物的人。擁有強大妖力的她向每個遇到的妖怪挑戰,淩虐他們一番後,讓他們在紙上寫下名字,作為成為她手下的證據,並收集成冊。這本隻要被擁有者唿喚名字,就絕對無法違抗的契約書冊子就是「連絡簿」。擁有這本連絡簿的人,就能得到統領諸多妖怪的力量。在繼承外婆的遺物而得到連絡簿的我身邊,接二連三地出現試圖奪取連絡簿或想索迴名字的妖怪。貓咪老師跟我約好在我死後接收連絡簿,以此為條件擔任我的保鏢,於是連絡簿成了我跟貓咪老師之間的「緣分」之始。仔細想想,這類緣分的種子隨時都散布在四處。碰巧是遠親、碰巧同班、碰巧在路上聊了天——人與人的緣分就是從傾聽、留意到這種一連串的偶然與必然之後誕生的。這是我從接下來會提到的某個人那裏現學現賣的一句話。


    我在這個城鎮裏,不停與人跟妖建立起微小的「緣分」。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原來人與人就是要這樣慢慢建立起關係,但其他人恐怕從更小的時候就開始進行這樣的事情至今吧。有時候我會想,我跟以前相遇過的人們,不是也曾有機會跟現在一樣建立起聯係嗎?若我當時有注意到四散在各處的契機,沒有逃避的話……


    總而言之,我宛如剛學會走路的孩子一般,在感到膽怯猶疑的同時,終於慢慢開始跟旁人產生聯係——


    傍晚從七辻屋迴家的路上,我遇到多軌。多軌是與我就讀同一所高中五班的女生,是我在這個城鎮交到的重要朋友之一。


    「你好,夏目同學。啊……」


    與貓咪老師四目相交的下個瞬間……


    「呀——小貓!」


    多軌大叫著緊抱住老師。


    七辻屋是老師中意的饅頭店,今天我們是來買新上市的艾蒿風味紅豆粒餡,想早點迴家吃點心的老師原本正在催著我快走。老師在多軌懷中哀嚎:


    「喂,快住手,放開我,你這家夥!」


    老師不斷掙紮。


    「啊,對不起,我真是的。」


    多軌這才迴過神來,放開貓咪老師。


    多軌知道我「看得到」,也知道貓咪老師是妖怪。


    第一次見到多軌時,她穿著樸素的大衣,將老舊的帽子壓得很低,一邊小心著盡可能不引人注目——盡可能避免被旁人搭話,一邊在路上走。後來我才得知那是因為她在獨自跟某個妖怪戰鬥,但當時不知道這件事的我輕率地對她開口,多軌也驚訝到不小心叫出我的名字。這個契機使我涉入她的事件,並開始了解她這個人。我現在也已經明白她其實是個愛聊天、非常喜歡可愛玩意兒的女孩子。


    「多軌你現在才要迴家嗎?」


    我看著穿著製服、拿著書包的多軌這麽說。


    「是呀,我在圖書室查資料,結果弄到這麽晚。」


    「查資料?」


    「嗯,有些東西想查。」


    「先別說那個了,你帶著什麽東西?」


    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做出聞嗅動作的貓咪老師說道。


    「有一股妖物的味道喔。」


    老師的鼻頭湊向多軌的書包。


    「啊,該不會是這個東西吧?」


    多軌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從書包裏拿出一個稍大於標準尺寸的白色信封。


    「唔,就是那個。」


    我盯著多軌手上的信,但似乎沒有怪東西依附在那上麵的跡象。


    「信封裏藏著妖怪嗎,老師?」


    「誰知道,或許隻是長期放在妖物旁邊,染上妖怪的氣息而已。這股妖氣微弱到連我都隻感覺得到一點點。」


    「多軌,可以讓我看一下嗎?」


    「啊,好。」


    白色信封已被裁紙刀整齊開封。我看到裏麵放著一張信紙,此外還有一個茶色信封。白色信封之所以比標準信封還大,就是為了把這個信封放進去吧。我拿出裝在信封裏的另一個信封。這個信封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用膠水封緘的跡象,唯有上麵的封口部分被牢牢折起。


    「這是?」


    「這是寫給我祖父的信……」


    「給多軌祖父的信?」


    多軌的祖父是個憧憬妖怪、畢生追尋妖怪的人。多軌繼承了祖父慎一郎先生的遺物,因那些遺物而被卷入與妖怪有關的事件。


    「不過因為一些原因,最近才寄到。原因就寫在那封信上。」


    多軌指著放在白信封中的嶄新信紙說。


    「一同寄來的老舊信封是十幾年前就寫好的,但不知為何一直被放著沒有寄出去。直到這封信的主人最近……」


    多軌暫時停下話語,鄭重地重新揀選說法:


    「聽說寫下這封信的夫人最近過世了,她的孫女找到這封信,特地寄過來。」


    「哦。內容……你讀過了嗎?」


    「嗯,但我看不太懂。」


    「咦?」


    「以前的人不是會寫一種扭來扭去的字嗎?」


    「啊,是草書嗎?」


    「寫起來感覺像是那樣。我看不懂,所以打算在圖書室查出讀法,但這好像跟草書也不一樣……」


    「哦。」


    我忍不住想看看內文,但在千鈞一發之際停下動作。要是有什麽東西在這種地方竄出來,難保不會危及多軌。


    「夏目,何必跟這種東西扯上關係。快點迴家吧。」


    「你在說什麽啊,說這上麵有妖物味道的就是老師吧。」


    「我得快點迴去吃饅頭啊。在意的話就把信封拿迴去,之後再調查就行了吧。」


    「咦?啊,也對……多軌,這個可以借我拿迴去嗎?」


    我不能就這樣讓多軌把帶有妖怪氣息的東西帶迴去。


    「啊,好。那封信如果實可以解毒的東西,那我也想設法看懂,因為我很在意寫給祖父的信上寫著什麽事情。假如這封信跟妖怪有關,夏目同學你們說不定比我更有可能讀懂吧。」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所謂的妖怪文字,連絡簿就是用這種文字書寫而成。這或許也是那一類的文字。


    「如果你能看懂的話,也要告訴我上麵寫了什麽喔。」


    「我知道了,謝謝。」


    「快點,夏目,事情談完了就快迴去。」


    受到貓咪老師催促,我告別多軌,迴到藤原家。


    「老師,你剛才是為了避免多軌受到波及才會說那種話吧。」


    「啥?我為什麽需要費那種心啊。就算當時有妖物蹦出來,有我在就不用擔心。我會在你們受到危害之前收拾掉他。」


    「或許是這樣沒錯,不過以防萬一嘛。」


    老師一邊吃饅頭,一邊用鼻子發出「哼」的一聲。


    我拿出多軌寄放在我這裏的信封,檢查內部。仔細想想,我隻需要借用染有妖物氣息的古老信件就夠了,但我此時才注意到我已連同裝著信的自信封一起帶迴家。我原本不太好意思讀寄給他人的信,不過多軌既然把這個交給我,就表示讀了也沒關係吧。畢竟原本該讀這封信的人已經亡故了。


    我先從白色信封中拿出信紙閱讀。


    多軌 慎一郎 先生


    敬啟者


    我是現正經營骨董店吊燈堂的藤江一子的孫女佐古芳美。藤江是家母結婚前的舊姓,一子算起來是我的外祖母。


    上個月二十九日,我的祖母一子過世了。在整理她的遺物時,我們找到多軌先生您寄給祖母的成疊信件,全都受到細心保管。雖然親戚們都對多軌先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但既已得知您與祖母交情篤厚,在此致信向您告知祖母的逝世。


    發現多軌先生您寄來的信件時,我們對於是否該通知您我祖母的死訊而感到猶豫。這是因為我們擅自拜讀信件內容後,發現裏麵並未寫著什麽內文,僅在黑色圓印後寫著兩個並排的數字,而這種奇妙的信件竟超過百封。這是否是什麽暗號呢?眾親戚之中也有人覺得毛骨悚然,主張把信丟掉,但對此感到在意的我決定調查祖母的日記。


    調查之後,我發現在信件郵戳日期後幾天的日記中,必會記錄著數字,全都跟信上的數字一模一樣。祖母收到多軌先生寄來的信後,絕對會記錄信上的數字。更深入調查後,我也發現在收到信的數日或者數月後,祖母會寄出迴信。在尋獲的信裏,年代最久遠的一封信是在家母出生前。看來祖母跟多軌先生奇妙的書信往來持續了數十年呢。


    祖母的日記隻是淡漠地記錄著當天的天候、三餐的內容或是賣出去的商品。在那之中,來自多軌先生的信上的數字,以及「迴信予多軌先生」的這行字格外耀眼。我覺得對祖母來說,這似乎是擁有特殊意義的一件事。


    另外,與多軌先生寄來的信件保管在一起的還有另一個東西,就是祖母寫給多軌先生的信。信放在老舊的茶色信封中,上頭也寫著收件人姓名,但並沒有封緘,裏麵的信上寫著奇妙的文字,我們無法解讀。


    我再度調查日記,發現在距離多軌先生所寫的最後一封信寄到的那一天的幾個月後,有一行「已寫迴信。未寄」的記述。我想這指的就是這個信封吧。看來祖母似乎一直將這封信留在手邊。


    我在想,多軌先生的來信之所以中斷,或許是因為祖母沒有寄出這封信。若是這樣的話,多軌先生現在是否依然在等待祖母的信呢?既然如此,我們處理掉這封信真的好嗎?


    因此出於我個人的判斷,我將這封信連同祖母的逝世通知一同寄出。由於不清楚多軌先生現在狀況,萬一這封信沒能送到本人手中,而是由家人收到的話,處分掉這封信也沒有關係。


    願多軌先生與家祖母長年的交流,能以完善的形式畫上「休止符」。


    佐古芳美 敬上


    真是個奇妙的故事。


    這位老夫人跟多軌的祖父之間究竟有過什麽樣的書信往返呢?隻要讀過隨此信寄來的另一封信,或許就能解開這個謎團吧。我從一同寄來的茶色信封中取出信紙,展信閱讀。


    信上正如多軌所說,排列著歪七扭八的奇妙文字。


    「如何,裏麵有妖異之物嗎?」


    吃完饅頭的老師語氣悠哉地這麽說。


    「不,什麽都沒有。」


    如此迴答的瞬間,文字動了起來。


    才看到文字宛如波浪般一陣起伏,黑色的文字們就開始在紙上四處爬動,接著,文字跳了起來。


    「嗚哇!」


    眼前瞬間一片黑暗。從紙上躍起的這些家夥竟咻——地兵分兩路,鑽進我的雙眼。


    「怎麽了,夏目?」


    「剛才有東西鑽進我的眼裏!」


    我搗著眼睛大喊。


    「過來,讓我看看。」


    貓咪老師盯著我的眼睛,低聲沉吟。


    「呣,這些家夥是什麽啊。」


    「老師,這是怎麽迴事,在我的眼睛裏的是什麽東西!?」


    「有像小蚯蚓一樣的細長物體,在你的眼睛深處動來動去。」


    「咦!?是妖怪嗎?老師,你快幫幫忙。」


    「為什麽我要幫忙啊。」


    「你是我的保鏢吧!而且你剛才不是說,就算有什麽東西蹦出來,你也會在危害到我之前收拾掉嗎!」


    「我才沒閑時間理會這種小嘍羅中的小嘍羅!你自己想辦法。」


    「叫我想辦法……」


    「反正憑這種程度的妖力,就算養在身體裏也不會有什麽大礙。怎麽樣,會痛嗎?」


    鑽進眼裏的時候,我有感受到一瞬間的疼痛,但現在什麽感覺都沒有。


    「視覺有什麽變化嗎?」


    我環顧四周,看起來一如以往。看來並沒有影響到視力。


    「那就沒有實質危害吧。他們隻是小角色,你就別管了。要是用我的力量把他們趕出來,你的眼睛反而會受傷喔。」


    「怎麽這樣……」


    就算是微小無害的妖物,我還是覺得身體裏有妖怪的感覺不太舒服。


    忽然間,我想起身體上棲宿著形似蜥蜴狀斑痕妖怪的那個人。聽說那個妖怪從他小時候就出現,不曾造成危害,現在依舊在他全身上下移動,但唯獨不會移動到他的左腿。


    「你隻要想成類似那樣的東西就沒問題了。」


    老師說得毫無誠意。


    「重要的是,那封信變成什麽樣了,夏目?」


    「啊,對喔。」


    我看向信紙,上麵雖然有文字妖離去後的痕跡轉變成的茶褐色汙漬,導致有一部分無法閱讀,但以漂亮的楷書書寫的信件原文就出現了。


    「哈哈,原來如此。信上原本棲宿著文字妖啊。」


    「文字妖?」


    「如字麵所示,是種會化身成文字的妖怪。他們棲息在古舊的紙張上,模仿人類的文字。有些動物會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天敵攻擊,與周遭環境同化來隱藏身形對吧?這跟那是同樣的道理。」


    「也就是說,這是種擬態嗎?」


    我佩服地想,原來也有像變色龍跟尺蠖一樣的妖怪存在啊。


    「文字妖不解人語,也不懂人類的文字,他們隻不過是偽裝成看起來像一迴事的形狀罷了。那封信的寄件者是骨董店的老板,對吧?他們之前八成是模仿收藏在古董店深處的經文裏的字吧。」


    原來如此,難怪多軌經過調查後依然無法閱讀。


    「可是,為什麽多軌閱讀時妖怪沒有活動,剛才卻鑽進我的眼睛?」


    「我聽說文字妖本來就是種幾乎不怎麽活動的妖怪。他們會花長時間慢慢移動,一邊模仿成文字的外型。大概是對你的妖力產生反應,以為有敵人出現而嚇了一跳吧。」


    由於我擁有這種力量,有時候就是會發生這種事。孩提時期我曾囚自身的不幸而哀歎,但現在我會祈禱能跟文字妖好好相處。不過發生這種事情時,果然還是會沮喪。


    文字妖離開後的信紙上,在〇記號後寫著漢文數字「十四 之 九」。後麵還寫著短短的一句話,但剛好文字妖留下的汙漬特別嚴重,無法解讀。我能看到的隻有「▓▓▓▓了吧」。


    「哎呀,貴誌,你又在洗臉啊?」


    當我到樓下的廁所洗臉時,塔子嬸嬸這麽問。她知道我迴家時已經先洗過臉才上二樓。


    「啊,沒有……剛才貓咪老師撲過來跟我玩,結果灰塵跑進我眼睛裏了。」


    仿佛想說「別推到我身上」似的,待在一旁的老師哼了一聲。


    「沒事吧?讓我看看?」


    塔子嬸嬸將臉湊過來,盯著我的臉。她仿佛要讓我做出鬼臉般,用指頭將眼瞼稍微往下拉。


    「唔,看不到呢。痛不痛?」


    「啊,不會,一點都不痛。」


    後來請老師幫我確認後,我才得知文字妖依然好端端地待在我眼睛裏。看來旁人看不到從紙裏衝出來的文字妖。


    「太好了,好像已經掉出來了呢。很快就要吃飯了,把臉擦一擦吧。」


    「好。」


    她會不會覺得我很奇怪呢?不,就算她覺得奇怪也沒關係。若在以前碰到這種時候,我總會過度急於隱瞞,反而招來懷疑。現在就連這種微不足道的互動,都讓我覺得有些開心。


    結果妖怪鑽進眼中沒有造成任何影響,那天就這樣過去了。但這純粹是我沒有注意到其影響,異常變化早已發生。我直到隔日才發現到這點。


    在學校裏,就已經有預兆出現。那是發生在上午,我在走廊上碰到看著操場的田沼的時候。


    「夏目,那裏……有什麽東西在嗎?」


    田沼跟我一樣,是個可以感受到妖怪存在的人。這件事就是我們成為朋友的契機。


    「嗯?不,我什麽都沒看到。」


    「這樣啊,那就是我看錯了。我剛才總覺得看到樹叢裏有個像影子的東西在動。」


    田沼並不像我一樣能清楚看見妖怪。他大抵來說隻能以影子或氣息的形式感覺到他們的存在。


    「喂,田沼?下一節是體育課喔!」


    「喔,我馬上過去。再見啦,夏目。」


    被同班的北本這麽唿喚後,田沼迴到教室。田沼離開後,我為了確認而再度看向田沼所指的樹叢,但還是看不到任何像妖怪的東西。


    除此之外,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既沒有大臉突然出現在民宅的牆壁上,等紅綠燈處對麵也沒有站著綠臉的女人。或許是因為那天天氣晴朗,陽光舒適,讓我心情平穩的緣故吧,我漸漸開始不在意眼睛裏的妖怪。反正那些東西那麽小,或許就如老師所說,他們不會造成實質危害,我也沒必要感到困擾也說不定。事情就發生在我開始這麽想的時候。當我走在河童總是頂著幹掉的盤子、麵朝下倒在地上的那一帶道路時,突然有種踩到某個柔軟物體的觸感。


    「嗚呀!」


    隻聽有道聲音響起。我連忙看向腳邊,但那裏什麽都沒有。


    「嗚嘿,是夏目大爺!您太過分啦!」


    是河童的聲音?可是他在哪?


    「雖說至今數度承蒙您相助,但我從來不曾受到這樣的對待!既然如此,就算您是我的恩人,還是要跟您決一死戰……啊啊,頭好暈。」


    我聽到噗通倒地的聲音,但依舊看不到河童的身影。


    「喂,夏目,你在玩什麽遊戲啊。虐待動物不可取喔。」


    貓咪老師忽然現身。


    「不是的,老師,我聽到河童的聲音,但沒看到他的身影。」


    「什麽?你看不到那邊的那個小角色嗎?」


    老師凝視著我的臉。


    「就算……您撒那種謊……我也不會被騙……唿啊。」


    從孱弱的聲音聽來,河童確實在這裏,似乎又一如以往因盤子被曬幹而倒地不起。可是我看不到他的身影。


    「老師,這該不會……」


    肯定是文字妖的影響。


    「夏目,過來。」


    老師打算把我帶到八原。在那之前,我從附近舀水過來,「嘩啦啦」地灑在聲音傳來的方向。直到剛才都在訴說怨言的河童像往常一樣地道謝後,似乎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來到八原,泥鰍胡子、中級等等的妖怪似乎都已在老師的號召之下聚集到我的周圍。


    「夏目大人變得看不到我們,這可是一件大事!」


    「一件大事——一件大事——!」


    「真是有夠沒用,不過是文字妖這種程度的妖怪跑進眼睛,就變得看不到我們,再弱也要有限度吧。不過這點也很可愛就是了。」


    「嗚哇,住手!不要突然對我吹氣啦,丙!」


    「這個小小的肉丸子到底都在做什麽啊,真是個根本派不上用場的保鏢!」


    「吵死了!高貴的我是秉持著刻意不理會小角色的主義。」


    因為擔心我而聚集起來的妖怪們確實就在那裏。然而除了貓咪老師以外,我完全看不見他們的身影。貓咪老師那宛如胖豬般的貓咪摸樣,是個旁人也能看得見的容器,所以現在的我也能看得到。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一直沒有注意到從昨天開始發生的異狀。


    「夏目,這樣你看得到嗎?」


    伴隨著一陣濃煙,老師的身影消失了。


    突然間,我身邊變得空無一物。


    「老師,你在嗎?」


    受到不安驅使,我出聲問。


    沉默。


    一輛腳踏車經過。


    戴著棒球帽的大叔滿臉訝異地看著獨自呆立在原野入口的我,從旁邊穿了過去。


    「……老師!」


    「放心吧,我就在你身邊。」


    聽到聲音,我鬆了口氣。


    「拜托你變迴原本的模樣,隻聽得到聲音的話,我沒辦法平靜。」


    「這不是原本的模樣,是用來潛藏在人世間的姿態。」


    老師一邊抱怨,一邊隨著一陣濃煙變迴貓咪的模樣。


    「原來就算是這麽小的妖怪,一旦直接附身在人類身上,也多少會造成危害啊。這可真是耐人尋味。」泥鰍胡子說。


    「沒辦法,我就暗中幫你調查一下文字妖吧。」丙說。


    「但這件事最好還是別被其他妖怪發現。」


    「知道你看不見的話,或許會有妖怪覬覦連絡簿而前來襲擊呢。」


    「這件事情就當成隻有我們知道的秘密吧。」


    「秘密、秘密。」中級們說。


    感激之情從心底湧現。無法看見他們的模樣真令人焦急難耐。


    從八原迴家的路上,我跟老師走在一起,一邊思考。


    ——假如就這樣再也看不到他們的模樣……


    以前我碰過失去看見妖怪的力量、變得看不到心心相印的妖怪的人。那是在我已經跟貓咪老師等妖怪相識之後,所以得知有可能發生這種事情時,我感覺到一股宛如內心深處被緊緊揪住的恐怖。


    「夏目,你在想什麽?」


    「沒有,沒什麽。」


    「你肯定又在想無聊事,想說要是文字妖們吸收你的妖力,在眼中嘩——地繁殖開來,擴散到全身怎麽辦,對吧?」


    「我才沒有這樣想!不要說這種恐怖的話啦,老師。」


    我根本沒有想像到那麽令人不舒服的事,但是也無法保證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現在我僅隻是看不到妖怪,但要是連聲音也聽不到、氣息也感覺不到的話……


    要是我失去察覺妖怪存在的能力,他們也不會再像這樣關注我吧。貓咪老師……或許會從我手中奪走連絡簿,馬上不知所蹤也說不定,畢竟我就連想把名字還給來訪的妖怪都做不到了。我將過著不會受到妖怪們煩擾的日子。這照理說是我從孩提時期就不停追求的事物,但是我心中這股寂寥的疼痛是怎麽迴事?


    那一天,我做了奇怪的夢。


    這裏是昏暗的室內——放著壺、盤子、掛畫、陶瓷人偶、座鍾,散發出獨特的黴臭味。不可思議的是,整家店都被一種霓虹色澤包覆住。店內深處有一張收銀台。


    一位老太太正凝視著剛寫好的信。那就是不久後會有文字妖寄宿的那封信吧。老太太下定決心,將那張信紙放進已經寫好收件人的信封中。正當她想黏住那封信時,她的手停住了,老太太發出「唉」的一聲歎息後,沒有封緘就把信封收進抽屜。


    突然間,一種不可思議的光芒充斥店內,周圍的骨董們宛如唿應老太太的唿吸般,開始窸窸窣窣地騷動起來。沒有通電的吊燈亮起淡淡的暖光,人偶的影子輕快地跳起舞。然而老太太看起來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她仿佛靜靜沉浸在迴憶中一樣閉上眼,不久後開始打盹。


    看不到妖怪的日子持續了三天左右。八原的妖怪似乎有為我守住秘密,河童好像也領會到這個狀況,沒有對其他人說出口,因此我沒有受到其他妖怪襲擊。也幸好文字妖沒有在眼裏增生,搞出更過分的破壞。我過著沒有特別不方便、真要說和平的確是很和平的日子。但是那個夢令我在意。


    「那個夢該不會代表文字妖想迴到那個老太太的店裏吧?」


    前來報告文字妖的調查結果的丙說道。很遺憾的,丙的調查沒有任何成果。據她所說,沒有人知道文字妖附在人類眼睛上的案例,更遑論把他們趕出去的方法。


    「原來如此,說不定就是這樣呢。夏目,要不要去那家店看看?」


    老師之所以難得地表現出積極態度,或許是因為我這個不上不下的狀態,讓待在我身邊的老師也感到不自在也說不定。


    第三天,我在放學迴家的路上叫住多軌,將信還給她。我簡短扼要地向她說明文字妖的事情,不過由於不想讓她產生無謂的擔憂,我沒有說出他們鑽進了我的眼睛裏。看到文字妖離去後的信,多軌很驚訝,並因出現可以讀懂的文字而表現出率直的喜悅。不過數字的意義依舊成謎。


    「還是要謝謝你。雖然不知道意思,但我想這對祖父來說一定是重要的書信交流。」


    「那個……關於信上提到的那家骨董店『吊燈堂』……」


    「?」


    「那家店的地址跟寄信過來的孫女佐古芳美小姐的住址不同,我想知道那家店現在還在那裏嗎?」


    「啊,你是要問這家店的事情?為什麽?」


    「我對它產生了一點興趣,想去店裏看看。」


    「咦?」


    多軌訝異地盯著我的臉好半晌,但她什麽也沒有問就迴答: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若不快點去,那家店就要不見羅。」


    「咦?」


    「我有寄致謝信給那個人,感謝她將寫給祖父的信寄過來。因為我想,我也必須向她報告我祖父已經過世的事情才行。結果我昨天收到迴信,信上寫說在親屬會議中,眾人決定收掉骨董店。」


    「原來是這樣啊……」


    「她說這是因為沒有人要繼承,而且那家店所在的大樓擁有者也想把整棟大樓改建,所以好像在驅魔過後,馬上就會開始動工。」


    「驅魔?」


    「嗯?」


    「你說驅魔,是要驅什麽魔?」


    「誰知道呢。畢竟那是經手骨董的店鋪,一旦要拆毀,或許會產生許多問題吧。」


    原來如此。雖然我這麽想,但還是有點在意。每當有骨董店歇業時,都會舉行驅魔儀式嗎?


    「如果夏目同學要去的話,我跟芳美小姐聯絡一下吧?」


    「啊,不用了……」


    就算她特地幫我聯絡對方,也難以說明我這個非親非故的外人造訪的理由。總不能告訴對方「因為鑽進我眼中的妖怪想迴到那家店」吧。我以「我隻是想哪天心血來潮就去看一眼,所以不用這麽做」為由,把話題岔開了。


    「我也想再搜索一次禍父的遺物看看,在哪個地方一定有跟這封信一樣的信。」


    多軌緊握拳頭,露出充滿決心的表情。多軌家的閣樓跟倉庫裏收納了大量祖父慎一郎先生的遺物,這想來不會是件易事。之後多軌在臨別之際,仿佛突然想起來似地說:


    「啊,還有,既然夏目同學要去拜訪吊燈堂,這封信就由你繼續保管吧。這上麵有寫住址。」


    說完,她把我還給她的兩封信封中的老舊茶色信封單獨還給我。


    「好。」


    當時我自然而然地將之收下,卻在後來引起麻煩的誤解。


    總而言之,我在下個禮拜天在貓咪老師的陪同下造訪吊燈堂。雖然肯定無法進入店內,但隻要能從外頭看看就夠了。希望眼裏的文字妖會心生懷念,就此離我而去。我帶著這種並不抱太多期待的心情前往。


    我從車站搭急行列車前往幾站之外,那家店就位在車站附近。這個地區是個還算大的城市的市中心,當地也有大學,聽說是個學生很多的城鎮。從家裏到這邊近得出乎意料,我們十點多出發,中午之前就到了。我曾在不知何時聽滋叔叔說,以前沒有直接通往那個城鎮的路線,就算搭電車也得繞一大圈,因此在那邊的大學上課的人大多都會尋找租屋處。


    應貓咪老師的要求而在站前的烏龍麵店吃了提早的午餐後,我一邊看著寫在茶色信封背麵的住址,一邊尋找那家店。這個小鎮北鄰山地,南側則是一整片延伸至海邊的平地,不過車站的北側較為熱鬧,這是因為在山腰有間曆史悠久的神社,使得城鎮沿著參拜道路兩側發展。大學也位於高地上,古老的校舍俯視著整個小鎮。一走出車站大樓就會看到公車站,五條道路呈放射狀在眼前展開。


    我靠車站大樓旁派出所的地圖確認過地址後,走進從車站沿著軌道向西北方延伸的商店街。這似乎是一條常有學生聚集的街道,兩旁二手書店、文具店、時尚咖啡廳林立。我的目的地吊燈堂離此有段距離。每當在路上跟小孩子擦身而過,他們看到貓咪老師時若不是噗哧一聲笑出來,不然就是伸手指著它,讓老師的心情變得很差。


    「喂,夏目,我要迴去了。你自己一個人去那間古董店。」


    「別這麽說,陪我一起去啦。我會請你吃七辻屋的饅頭。」


    在好幾條路上轉彎進入岔道後,正當我確認信封上的住址是否在這一帶時,一位女性從我身旁經過。


    「那個,不好意思。這附近有一家叫做吊燈堂的骨董店嗎?」


    「咦?」


    那位女性用相當驚訝的表情看向我。


    「如果要去吊燈堂,在那邊左轉,沿著河往北走,很快就會到了……」


    她大概是大學生吧,長發綁成一束馬尾,胸前戴著印地安風格的羽毛飾品,穿著經過漂白的藍色牛仔褲,拿著一個書店紙袋。雖是樸實的打扮,卻讓人感覺到一種良好的氣質。


    「不過那家店已經……」


    「啊,我知道。我跟那家店有一點因緣。」


    「這樣啊……」


    女性滿臉訝異地看著我。接著,當她看到我拿著的信封,她嚇了一跳,露出仿佛想說些什麽的神情,但最後行了一禮就離開了。


    「喂,夏目,趕快走啦。」


    按照女性所說的轉彎後,我看到盡頭有一條小河,一條有著成排柳樹搖曳、看起來很舒服的街道朝南北延伸。一看到河對岸一家甜點鋪的旗幟,貓咪老師就想過河,設法製止它的行動後,我們朝河川上遊走去。學生街已到了盡頭,普通的民宅接續在後。吊燈堂就在其中。


    來到店鋪前方時,老師突然停住腳步,小聲沉吟。


    「唔唔,這是不好的征兆啊,夏目。」


    「怎麽了,老師?」


    「有髒東西在。」


    「是妖怪嗎?」


    「哼,根據想法的不同,這可能比妖怪還更惡質。」


    我站到店門前,發現門上掛著「停業中」的牌子,但裏頭有人的氣息。


    「裏麵到底有什麽啊,老師?」


    此時,門慢慢敞開。看到從店內出現的那個人的臉,我不由得嚇了一大跳。若把一連串的偶然稱為人與人的緣分,那麽我跟這個人大概真的緣分匪淺吧。


    「哎呀?夏目。竟然在這種出乎意料的地方遇到你。」


    那個容貌俊俏的人露出爽朗的微笑。我驚訝地大聲叫出那個人的名字:


    「名取先生!」


    2


    關於偶然與必然的差異。


    或者說,關於「僅隻一次的相遇」這種事。


    區隔這兩者的究竟是什麽呢?


    有許多分子在空氣中交錯飛舞,以莫耳作為計算單位。分子與分子會隨機碰撞,宛如撞球的球一樣描繪出複雜的軌跡動來動去,但在莫耳這個單位中,分子總是保持著平衡,描繪出安穩無事的世界全貌。支配整個世界的神明,大概不會把每天因偶然的碰撞而痛苦的我們這些小人物的喘息放在心上吧。盡管如此,這份偶然究竟算什麽呢?


    佐古芳美看著坐在眼前這個初次見麵的眼熟男子的麵孔,思緒飄到支配著萬物的世界原理上。


    「傷腦筋啊。我還以為會來的鐵定是『骨董·鈴木』的老板呢。」


    「我們也嚇了一跳啊。鈴木先生說會介紹優秀的除妖人過來,我還以為會是個年紀更大一點的人呢。」


    在咖啡廳深處的座位,坐在芳美隔壁的母親有些興奮地說。


    「我們家跟鈴木先生是世世代代的交情,所以他的委托我都無法拒絕。不過我在從事這種工作的事情要保密喔。」


    他淘氣地用食指抵住嘴,發出「噓」的一聲。


    「啊,是,當然沒問題。」


    「像這種旁人幫忙仲介的工作,我一向極力避免跟委托人見麵。喏,畢竟我的外表還算知名嘛。」


    「真的,我們嚇了一大跳呢,對吧?」


    媽媽將話題拋給芳美,但芳美用「嗯」的曖昧迴答蒙混過去。


    芳美當然知道這個男人是名叫名取周一的知名演員。但是對相較之下比較喜歡老片,而且也幾乎不看電視劇的芳美來說,他並不算是很熟悉的演員。然而昨天在學生會館討論小組報告時,她從同個研究室的朋友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芳美,你知道嗎?聽說現在理學院那邊在拍電影,名取周一也來了。」


    「你說的名取周一就是那個演員?」


    芳美就讀的大學理學院館是戰前建造的曆史建築,她是有聽說過那邊偶爾會被用來拍攝電影,可是她沒想到會在自己的學期間碰到。


    「欸,要不要去看看?說不定能拿到簽名喔。」


    雖然受到朋友邀約,但芳美沒有去。對於名取周一,她頂多就是能把他的長相跟名字湊在一塊兒的程度,並不算他的支持者。雖然她多少也想一睹名人風采,但她不想被人當成有追星興趣的人。然而當她迴家打開電視時,他的臉突然出現在上麵。這是一集完的電視劇的重播,名取在劇中出色地演出女主角的對象。


    ——哦,挺帥的嘛。


    當時或許也該去看看。雖然有點後悔,但她想大概是沒那個緣分吧,於是就此死心,將這件事趕到腦海一遇。畢竟她明天必須處理一件麻煩事。


    祖母過世後,眾人在親屬迴憶中決定關掉吊燈堂,首先是因為大樓擁有者想重建老朽的大樓,再來是因為付完店麵租金後,這家店幾乎沒有盈餘可言;而最大的理由是,沒有任何人要繼承這家店。


    祖母的店即將消失,讓芳美感到有些遺憾。由於在親戚之中家裏住得離祖母最近,她從小就常常到那家店玩。看到活力充沛地打開門走進來的孫女,祖母總是會從店內的長板凳上朝她微微一笑,歡迎她道:


    「你來啦,歡迎。」


    店裏一片昏暗,卻滿溢著彩虹的色澤。這是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的無數燈罩造成的。那些全都是商品,燈泡已被取下,唯有彩繪玻璃燈罩裝飾在天花板上。聽說這些是從祖母的上一代、上上一代開始,自然而然匯集到店內的物品。燈罩反射從入口旁的窗戶照進來的微光,將店內營造成如夢似幻的空間。而宛如這些燈罩的女王般,在格外顯眼的地方放著一盞立燈,有著劃出和緩曲線的植物造型,大開的燈罩上綴有蝴蝶、蜻蜒等玻璃裝飾。據聞是新藝術時期傑作的這盞立燈並未插上插頭,看起來卻總是散發著淡淡光芒,那道光就好像正在為無人使用而遭到丟棄的古物們注入新生命一樣。從陶瓷製的中國人偶、掛軸裏的水墨人物、器皿到看不出用途的古老用具,都有種仿佛在向人傾訴些什麽似的「存在」氣息。對還是個孩子的芳美來說,那裏是小小的樂園。


    ——古老的東西裏,一定都寄宿著靈魂喔。


    她迴想起祖母常常這麽說。無論是有價值或沒價值的物品,祖母都給予平等的愛。芳美每次到這家店時,也很喜歡把玩失去用途的門把或壞掉的玩具。


    或許是因為這種幼年時期的經驗所致,她養成了對古老文物特別感興趣的性格。之所以在大學專攻民俗學,也是源自於對古老物品的興趣。


    所以當她端坐在親屬會議的末席時,她非常想反對拆除吊燈堂,但最後還是無法說出口。考慮到各種狀況,不管是她或是其他親戚都不可能繼承吊燈堂。


    若想經營骨董店,必須依據骨董營業法向警察提出申請,拿到營業許可。若非破產者或罪犯,誰都能拿得到這張古玩商許可證,但問題在於知識。有人來販賣骨董時,該用多少錢買下,又該用多少錢賣出?沒有鑒賞能力就做不成這種買賣。聽說祖母從年輕的時候就一麵擔任這家吊燈堂的店員,一麵受到曾祖父的薰陶,頂多是在大學稍微學過一點民俗學的芳美根本無法與之匹敵。


    就這樣,決定關門的吊燈堂的商品將被賣掉,此時卻發生了奇怪的事件。


    事情發生在為了找人鑒定留在店裏的諸多骨董的價值,從祖母持有的名冊中請來古玩商同行們的時候。芳美被拉去幫忙,因此也在現場。


    「哦,這是珍品吧。這個很好。」


    「這個沒有附上鑒定書,恐怕賣不了幾個錢吧。」


    他們帶著專家的眼光逐個估價。有價值的物品也不少,但不出所料,超過半數都是沒價值的破爛,隻能拿去資源迴收。大家決定先把要丟的東西搬到店外,舅舅他們正準備把這些物品抬出去時——一陣嘎吱聲響起。


    「※家鳴?」(譯注:房屋或家具毫無理由地開始晃動的現象。)


    瞬間,在大學課程中聽到的詞語從腦海閃過。


    舅舅他們也一時停止動作,但又判斷這大概是某種錯覺,於是再度抬起這些物品。這次換成某種嘎噠嘎噠的吵鬧聲響起。


    「※是騷靈現象!」(譯注:具破壞性的靈異現象。)


    喜歡恐怖片的表弟如此大喊。


    「唔,這可麻煩了。」


    這麽說著並停止作業的,是聽說與祖母交情深厚的「骨董·鈴木」的老板。


    「這是骨董在騷動啊,鈴木先生。」


    「骨董商·好日庵」的店主也表示同意。


    「這種事情偶爾會發生。骨董們察覺彼此即將各分西東,所以才會騷動起來啊。」


    「畢竟這是充滿一子夫人感情的一家店嘛。」


    舅舅他們說「哪有這種蠢事」,硬是想把東西搬出去,但家鳴變得更加嚴重,連不相信任何迷信的舅舅也終究還是投降了。


    「那個,該怎麽辦才好呢?」


    「這個嘛,我有認識專門處理這類問題的人,要不要由我來麻煩他出馬呢?他跟我們家是世世代代的交情,原本是曆史悠久的除魔世家,最近他重拾這項已中斷好一段時間的家業,因手腕高超而大受好評呢。」


    親戚們決定聽從「骨董·鈴木」老板所言,拜托那個人物來驅魔。後來他們接獲鈴木老板聯絡,說那個人正好要來這附近辦事,要他們那天把店開著。


    「噯,芳美,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嗎?」


    兩天前,母親這樣問芳美。


    「咦?為什麽我也要去?」


    「因為你在大學裏讀的不就是這方麵的學問嗎?」


    「我讀的科係的確不是完全無關,但我可沒學過驅魔的知識啊。」


    「你想想嘛,就算是鈴木先生介紹的人,要是被騙就麻煩了。你跟我一起去聽對方怎麽說啦。」


    芳美的母親是祖母一子的三女,是已經嫁到別人家的女兒,但由於她在親戚之中住得離吊燈堂最近,與除妖人見麵的工作就被推到她身上。


    於是,芳美這天在約好見麵的咖啡店,和媽媽一起跟那位手腕高超的除妖人見麵。


    出門之前,她從書架上挑選出幾本有關咒法的專業書籍塞進紙袋,此外還放進抄寫了祖母日記上令人在意之處的筆記本,她想或許會派上用場。正要離開房間時,她不經意看向穿衣鏡,發現自己實在穿得太過樸素。雖然沒必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赴約,但跟別人見麵時,就算稍作打扮也不會被視為裝模作樣吧。她這麽想,於是從裝飾品的盒子裏選出用印地安護符製成的項鏈。這個以地錦跟繩子編成的圓網上綴有鳥羽毛的護身符叫做捕夢網,傳說可以捕捉惡夢。接著將頭發緊緊紮成一束馬尾後,她產生一種仿佛接下來要上陣除妖般的心情。


    不過……端坐在母親旁邊,芳美沒有拿起咖啡,而是再次想著:


    ——為什麽是這個人?


    出現的除妖人就是她昨天在電視劇裏看到的演員,名取周一。


    「骨董·鈴木」的老板引見名取之後,由於有個交換會突然舉行,他馬上就迴去了。交換會就是唯有古玩商同行能參加的市集。來此之前一直保持警戒的母親也因見到名人而情緒高漲,似乎早已把吊燈堂的驅魔拋到九霄雲外。


    「不好意思,如果能告訴我地點的話,接下來我想獨自進行工作。」


    「咦?可是……」


    「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習慣。」


    名取如此強調。


    「沒問題,畢竟驅魔的用意隻是安定人心,隻要製造出』驅魔過b的事實就夠了,這樣大家都會覺得有效。」


    「這樣那些怪異現象會消失嗎?」媽媽問。


    「會消失的,我可以保證。你應該也不會真心相信這種事情吧?」


    名取之所以突然把話題拋向自己,肯定是因為自己露出了懷疑的表情吧,芳美這麽想。


    「我覺得,呃……驅魔跟施咒都是一種用以維持群體的約定俗成。」


    「哦。」


    「這孩子在大學研讀民俗學喔。」


    母親在旁補充。芳美之所以因名取的話而露出訝異的表情,並不是因為無法接受他的說明,她反而因為以除妖為業的當事人跟自己擁有同樣想法感到驚訝。


    「該不會是這上麵的大學吧?我昨天在那邊拍戲。」


    「我知道。當時我的朋友很興奮。」


    「這並不是偶然喔。我是為了接位在這個地區的案子,才會請人幫我安排在這附近拍攝外景的工作。」


    她想著「哪個案子?」而混亂了一下,但聼起來名取似乎是為了承辦這一帶的驅魔案子,才選擇了那件演員的工作。


    「那麽,可以麻煩小姐帶領我到現場嗎?至於我想問的事情,就邊走邊請教小姐吧。」


    不由分說地站起身後,名取立刻拿起帳單前往收銀台。


    「那、那個、請等一下……啊,這裏由我們來付!」


    母親直到最後都想一起跟到店裏去,但名取硬把她趕迴去,跟芳美兩人前往吊燈堂。名取在路上再次問起芳美剛才的想法,因此芳美針對自己的論點補充說明。


    「我認為驅魔跟施咒之所以生效,是因為有『就當作這種事情有效果吧』的共識。我所說的約定俗成就是這件事,群體中的成員會被強製相信這種事。也就是說,驅魔、施咒跟法律一樣,會束縛人類。」


    「這麽說,你完全不相信妖怪或幽靈引發的現象羅?」


    「這個嘛……」


    「這樣就行了,對普通人來說,這樣比較幸福。」


    「那麽名取先生又是怎麽想的呢?你從事的明明就是這種工作。」


    「我是因為這是我的工作,所以才會相信。」


    她對這種說法並不滿意,感覺好像被他岔開話題一樣。


    「你說驅魔儀式會束縛人,這點完全正確。你知道言靈這個詞嗎?」


    她記得這有在課堂上出現過。


    「話語中帶有靈魂的說法雖是種比喻,但確實有束縛人的力量,古人將之稱為言靈。我們這些驅魔除妖的人隻是在巧妙運用這個原理罷了。」


    或許該說不愧是個演員吧,他的每一句話都充滿說服力。


    「可是名取先生,如果是這樣的話……」


    芳美不肯罷休。


    「這樣的話,若不把我們所有親屬集合起來進行驅魔儀式,不就沒有效果嗎?名取先生的言靈不是用來束縛我們的嗎?」


    「這個嘛——」


    名取調皮一笑,說:


    「是商業機密。」


    聊著聊著,他們到達了吊燈堂。打開門鎖領他進去後,名取才看店內一眼,就發出「哦」的一聲。


    「我明白了,接下來就由我一個人處理。傍晚應該就能處理完。」


    名取十分堅持,因此芳美將店門鈅匙交給他保管,約好傍晚時再見麵。


    當她思考該在哪裏打發時間,並開始走迴車站時,有個高中生年紀的男生向她問路。這究竟是出於什麽樣的機緣巧合呢,十分令人驚訝,那個男生問的竟是前往吊燈堂的路。


    「如果要去吊燈堂,在那邊左轉,沿著河往北走,很快就會到了……」


    她一邊迴答,一邊觀察這個男孩子。雖然他身材嬌小瘦弱,但眼神很溫柔。他帶著的貓又圓又肥,相當引人注目。


    「不過那家店已經……」


    「啊,我知道。我跟那家店有一點因緣。」


    因緣?什麽樣的因緣啊?


    「這樣啊……」


    仔細一看,他手裏拿著一個信封。她瞬間困惑了一下,但覺得不可能的想法占了上風,最後她什麽也沒說就離開了。可是仔細想想,那肯定就是那封信,也就是在吊燈堂的收銀台抽屜裏找到的祖母的信。


    那是一封沒有寄出去,一直留在祖母手邊的成謎信件。但是那照理說已經寄到原本的收件人手上了才對。


    將那封信轉寄給信封正麵上所寫的多軌慎一郎的不是別人,正是芳美自己,而她在前幾天收到自稱慎一郎之孫所寄來的懇切迴信。信上提到慎一郎這個人已經去世,無人明白那封信的意思。透過花俏的信紙、字體以及文字風格,芳美覺得這位慎一郎之孫是個教養良好、感覺會喜歡可愛玩意兒的女孩。


    這究竟是神明什麽樣的惡作劇呢?


    迴複那封迴信時,她有告知慎一郎之孫在吊燈堂關門前會先進行驅魔,但對方不可能知道就是今天。不管怎麽想,她都想不出一個高中男生拿著那封信,漫無目的地在今天造訪這裏的理由。


    世界上難道有管理所有偶然的支配者們存在,一直玩弄著對此一無所知的我們嗎?她甚至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啊,我真是個大笨蛋。


    走在迴到車站前的路上,芳美後悔著剛才沒有向那個男孩子問個清楚。要是當場詢問他,八成會聽到沒什麽大不了的理由。或許她會知道這個看似偶然的事件,其實是好幾個必然的串聯之下發生的「合情合理」的事情。


    她走到站前的公車站。芳美原本打算在書店或咖啡店打發時間,但當她在書店前愣愣地望著這個月發行的漫畫雜誌時,忽然注意到自己的「誤會」而發出一聲輕唿。


    芳美有股衝動想現在馬上折迴吊燈堂,向剛才的高中生確認自己的誤會。


    3


    「名取先生!你為什麽在這裏?」


    看到這個緣分匪淺的人,我如此大喊。


    「這是我要說的話啊,夏目。」


    「你看,夏目,髒東西出現了吧。」


    「這也是我要說的話喔,豬貓。」


    名取先生跟老師之間迸發了火花。


    「我是那個,呃,來這家店辦點事。」


    「哦,這可真令人好奇呢。等我的工作結束後,能慢慢講給我聽嗎?」


    「你說工作,意思是說……」


    他這麽一說,我想起多軌說過在關門之前,店內要進行驅魔。


    「名取先生要幫這家店驅魔嗎!?」


    「因為我跟這家店有一點因緣。」


    「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在這邊講也不太好,我們到裏麵去談吧。可以看到有趣的東西喔。」


    「啊,不用,我……」


    名取先生打開門,將我跟貓咪老師邀入吊燈堂之中。


    室內一片昏暗。緊鄰入口處的右側有一扇弓形窗,但被堆積如山的木箱與舊書遮住了大半。流瀉進來的光照亮塵埃,劃出一條光的甬道。那道光又受到反射,讓悄悄佇立在昏暗店內的古玩們染上淡淡的彩虹色澤。


    ——啊,這跟我夢到的那個地方一模一樣。


    來到這裏看過後,我才明白彩虹色澤的真麵目是掛在天花板上的諸多燈罩造成的。這就是吊燈堂這個店名的由來吧。


    「怎麽樣?很有趣吧?」


    雖然有感受到來到夢中所見地點的感慨,但我眼中並沒有看見名取先生所說的有趣事物。


    「嗯?」


    看到我毫無反應,名取先生露出訝異的表情。


    突然間,從沒有任何人在的方向響起嘎吱一聲。我嚇得看向那個方向,發現那裏隻有損壞的柱鍾,以及堆積如山的經書與古籍。


    這時換成從反方向有某種東西嘎吱作響。我心中一驚轉過頭,但依然看不到任何異狀。


    「夏目?」


    名取先生疑惑地歪頭。


    嘎噠嘎噠嘎噠嘎噠嘎噠嘎噠嘎噠嘎噠……整家店都發出聲響。


    「嗚哇!」


    我不禁大喊。原來如此,這就是家鳴,或者是被稱為騷靈的現象啊。對看得見妖怪的我來說,隻聽得到聲音的怪異現象是少有的經驗。我有點了解普通人畏怯的心情了。


    家鳴冷不防停止後,這次怱然換成說話聲響起。


    「又有人類來了。」


    「增加了一個。」


    「是除妖人的夥伴嗎?」


    「怕什麽,這種瘦瘦小小的家夥根本無法構成威脅。不過還有另一隻圓圓的、像肉塊一樣的妖怪跟他一起來了,這家夥又是誰?」


    「管你們是人是妖,若站在除妖人那邊,我等可不會手下留情喔。」


    複數聲音吱吱喳喳響起。這裏不隻有兩、三人,而是十人、二十人?不對,或許比這更多。唯有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這個狀況比想像中還可怕。


    「怎麽了,夏目?你看起來不太對勁。」


    「其實我現在……」


    「夏目現在看不到妖物。」


    「你說什麽!?」


    「對,因為一些因素。現在我隻聽得到聲音。」


    「這樣啊……難得可以看到這種少見的妖怪,真可惜。」


    名取先生稍微露出陷入沉思的模樣。


    「名取先生,請告訴我店裏到底有什麽?」


    「沒什麽,隻不過有一百多隻雜碎罷了。」


    老師代替名取先生迴答。


    「一百多隻!?」


    就連我也不由得嚇了一跳。


    看來這家店裏聚集著各式各樣古董精怪。有被丟棄的物品經年累月吸取大地之氣而化成妖怪者,有具妖力的存在將古物當成容器寄宿其中者,有像文字妖一樣,把古玩當成巢穴棲宿其中者——無論成為妖怪的原委跟來到這裏的經過都有所不同的各種妖怪在吵吵鬧鬧。不過這麽狹小的店裏竟然有一百多隻妖怪,到底會是什麽樣的景象啊。


    突然間,熟悉的聲音在近處響起。


    「聽這聲音,你是柊?」


    「原來夏目也來啦。你怎麽了?我在這裏。」


    我一看,發現一個小壺孤零零地飄浮在半空中。


    「嗚哇!」


    「我們也在喔,夏目。」


    「若你是為了妨礙主人而來,我可不會放過你。」


    這是笹後跟瓜姬的聲音。


    「除妖人的式神迴來了!」


    「也出現了新麵孔。她們把同伴帶來了。」


    「看!她手上拿著一個東西。」


    「是壺,是封印之壺啊。」


    「那是用來封印我等的嗎?」


    「可惡的除妖人犬輩!」


    四周的妖怪吵嚷著。從聲音也能聽得出來這裏有著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妖怪。


    「辛苦了,這樣就能工作了。」


    名取先生拿起飄浮在空中的小壺。壺的大小恰可置於掌心,上麵蓋著蓋子。


    「這是施加封印妖怪的咒語後燒製而成的壺,是我叫柊從我家倉庫拿來的。夏目你知道『壺中天』這個詞嗎?」


    「壺中天?」


    「就是指壺中的另一個世界。你就想像成壺中有個像不同次元或是平行的世界就行了。世界上有著存有那種世界的靈力之壺,這也是其中之一。」


    「你打算把這裏的所有妖怪都封印在這裏麵嗎?」


    「我不會讓你出手幹預喔,夏目。這是我的工作。」


    「滾迴去,你這除妖人!」這是男性妖怪的聲音。


    「我等不會受到那種東西封印!」老人的聲音。


    「區區人類,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女人的聲音。


    「看我反過來把你們吃掉!嗚吼吼吼!」這是野獸的聲音嗎?


    「可是為什麽?他們有傷害過人類嗎?」


    「就算他們沒有那個意思,有時還是會對人類造成危害。除去這種妖怪也是除妖人的工作啊,夏目。」


    「哼,這裏有這麽多妖怪,哪有可能輕易被你封印。」男妖說。


    「我們也不會乖乖被你封印!嗚吼吼吼!」野獸說。


    「不想受傷的話,就快點滾迴去!」女妖說。


    「一定是隻有嘴巴厲害而已。當今有那種能力的除妖人已經不多了。」年老妖怪說。


    我慢慢能根據聲音的方向辨認出是哪個骨董在說話。


    「那就讓我試試看做不做得到吧。」


    名取先生一臉輕鬆地宣一百後,從口袋裏拿出幾張式神紙人。


    「請等一下,名取先生!」


    我馬上想阻止他。就算阻止了也不能怎麽樣,而且名取先生的想法或許更為正確。雖然這麽想,但我就是沒辦法不去阻止。


    「哦哦?這個小鬼要站在我們這邊嗎?」從※柿右衛門的大盤子傳出男性的聲音。(譯注:江戶時代著名陶藝家,創下在獨特乳白底色畫上紅色係彩繪的風格,後代傳人皆繼承其名。)


    「怎麽可能有這種事。我等一下就先從那家夥開始吃起。」從石獅子擺設傳來野獸的聲音。


    「哎呀,仔細一看,是位可愛的小弟弟呢。」陶瓷中國人偶傳出女性聲音。


    「就算他站在我等這邊,瞧他瘦弱成那樣,看起來也派不上用場啊。」達摩掛軸這麽說。


    「放棄吧,夏目。就算幫助這些小嘍羅,也不會有任何好處喔。」老師說。


    「正如他所說,你阻止我也沒用。雖然我很在意夏目來這裏的原因,但我有種聽過後會演變成麻煩事的預感。我可不希望對工作造成障礙,所以先讓我把事情辦完吧。」


    說完,名取先生「咻」地將式神紙人射向四方。式神紙人貼到門、窗戶、天花板的通風口、通往店鋪後方的紙拉門上,製造出結界。


    「笹後、瓜姬、柊!保護結界。」


    「是。」


    我感覺到原本近在身邊的名取先生的式神四散到周圍。


    「給我住手喔喔喔!我絕對不要進到那種壺裏啊啊啊啊啊!」柿右衛門大吼。


    「哎呀,這裏麵出乎意料地很舒適喔。雖然我沒有進去過就是了。」


    微微一笑後,名取先生將小壺放到泥土地板正中央,接著念起咒語。


    「給人類帶來災害的妖怪們啊,順應萬物天理,迴歸黑暗之中!」


    周圍響起「呀啊——」的慘叫。雖然看不見發生了什麽事,但我知道上達百隻大小各有不同的妖怪正在抗拒著不願被吸進壺中。所有古物都嘎噠嘎噠地劇烈晃動。


    感覺好像一切都會在瞬間結束,然而這卻被發生在我身上的異常變化阻止了。這是因為我被文字妖附體的雙眼開始陣陣作痛。


    「嗚哇,好痛!」


    我不禁捂住雙眼,當場蹲下。


    「夏目?」


    名取先生的注意力也立刻轉移到我身上。


    「怎麽了,夏目!」


    「嗚唔,我的眼睛!」


    一股感覺就好像眼睛快飛出去般的劇痛竄過。我蹲了下來,跟眼前的石獅子擺設四目相交。


    「哦哦,這可真有趣。這個小鬼的眼睛裏飼養著文字妖啊。」


    「什麽,文字妖!?我沒聽說過這種妖怪會附身在人身上。」掛軸說。


    「他可不是自願養的喔,是這個呆瓜粗心大意到讓這種東西跑進眼睛。」


    老師說得仿佛事不幹己。


    「老師,你也太不負責任……嗚哇,好痛!」


    看來文字妖在依舊貼在我眼睛上的狀況下遭到咒語拉扯。


    「夏目,你還好嗎!」


    名取先生停止施咒,跑到我身邊。


    「就是現在,敵人退縮了!」


    反擊的呐喊聲轟然作響,原本裝在收納盒裏的玻璃扁珠朝著名取先生飛來。肯定是小妖怪們丟過來的吧。


    「哇!」


    「主人!」


    柊她們的聲音響起,玻璃扁珠在砸到名取先生之前就落到地上。


    「保護好結界!」


    名取先生的聲音響起前,式神紙人的結界就被打破,紙人劈哩趴啦地落到地上。


    「糟了!」


    在這種狀況下,壓倒性的數量更具優勢。到處有玻璃扁珠、將棋棋子跟圍棋棋子等朝我跟名取先生飛來。


    「嗚哇,給我住手,小嘍羅們!竟敢這樣對待高貴的我!哎喲好痛!」


    麵對來自四麵八方的攻擊,老師看起來也窮於應付。


    「聽好了,各位!我們的同伴文字妖就在那個小鬼的眼中,把念力傳給他們!」


    我聽到掛軸老人的聲音。下個瞬間,跟剛才無法比擬的劇痛從眼裏竄過。想來文字妖得到超過百隻的妖怪們的妖力後,正在到處胡鬧。


    「嗚哇!」


    我雙手支地,痛苦掙紮。就在這時候,雖然我絕對不是有意為之,但當我為了求助而伸出手的瞬間,一不小心就猛然將名取先生的壺弄倒了。小壺不幸撞上骨董椅子的椅腳,發出「啪鏘」一聲破碎。


    「啊!」


    我跟名取先生同時驚唿。


    「沒辦法,先暫時撤退吧,夏目。」


    名取先生扶起我,往入口走去。


    「不要再來了,人類。要是你們下次再來這裏,我們無法保證那個小鬼會發生什麽事喔。」


    陶瓷中國人偶的話在背後趁勢追擊。


    名取先生打開門,把我跟老師推出去後,轉身望向店內。


    「其實我可以不用把你們封印在壺中,而是現在就在這裏讓你們魂飛魄散。我之所以沒那麽做,是因為你們並沒有對人類造成那麽大的危害。要是你們傷害到我重要的朋友,到時候我可不會輕饒喔。」


    對妖怪們斬釘截鐵地如此宣言後,他「砰」的一聲關上門。


    「唿,倒黴透頂。喂,夏目,我現在就去把他們一口吃掉,你等我一下。」


    我們走出店門稍事喘息時,老師馬上憤慨地說。


    「住手啦,老師。」


    名取先生鎖上門,輕輕歎了口氣後看向我。


    「夏目,你眼睛不會痛了嗎?」


    「啊,對……對不起,我把那個壺……」


    「來,讓我看看?」


    名取先生把臉湊過來,凝視我的眼睛。


    「唔,你的眼裏養了奇怪的東西呢。」


    「我並不是自願養這些東西的,可是發生了一點意外。」


    「真令人頭痛,也就是說若想強行除去,就會變成剛才那樣啊。這是怎麽迴事?」


    名取先生罕見地露出認真的神情,表達出對我的擔心。


    「喂,夏目,就這樣撤退果然還是讓人很不爽。吃掉雜碎並不符合我的喜好,但我要去把他們全部吃掉,這樣那邊那個小子的工作也能獲得解決,不是很好嗎?快把門鎖打開。」


    「所以我就叫你住手了嘛!」


    「我也要拜托你,豬貓。要是你在那間狹小的店裏以本來的姿態抓狂亂鬧,店麵會全毀。雖說半數都是要丟資源迴收的物品,但剩下的另一半對人類來說是有價值的商品。用不著你擔心,我也會自己解決自己的工作。」


    「可是那個壺……」


    「是啊,傷腦筋。那個壺也價值不斐呢。雖然店裏幾乎都是小妖怪,但能封印住百來隻妖怪的壺並不多。」


    「那個……如果是我賠得起的東西,我想賠償你。」


    「哈哈,你不用擔心這種事,不過需要花一段時間來準備備用的壺呢。」


    「主人,這樣的話……」


    是柊的聲音。


    「嗯,可以再麻煩你迴去幫我拿來嗎,柊?」


    「遵命。」


    「主人,我們該做什麽?」


    「笹後跟瓜姬在這裏監視。我們要去散個步。夏目,在柊迴來之前,把你的眼睛的事情以及來到這家店的理由說給我聽吧。有沒有哪個地方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話?」


    「若是這樣的話,我知道一個好地方喔。」


    老師發出聼起來很開心的聲音。


    由於貓咪老師的提案,我們前往來時路上看到的河對岸甜點鋪。


    「不好意思,客人……能否麻煩您不要把動物帶進店內呢?」


    「啊,很抱歉!」


    結果老師無法進入店內,我隻得請他在店外等。


    「我一定會幫老師也外帶一份的。」


    在他耳邊悄聲說後,老師不情不願地答應,信步走迴我們剛才經過的橋的方向。


    「那麽,究竟有什麽樣的前因後果,才會導致你在眼中飼養妖物呢?」


    對著津津有味地將※餡蜜送入口中的名取先生,我扼要地說明來龍去脈。我告訴他已去世的吊燈堂老板,他的孫女,寄來一封寫給我朋友的祖父的信,而我一打開那封信,妖怪就鑽進眼睛裏,之後我開始做奇妙的夢。(譯注:一種放有蜜豆餡的日式甜點。)


    「我認為文字妖想迴到那家店裏,所以我猜想隻要去那家店,或許他們會離開我的眼睛。」


    「原來如此啊。」


    名取先生用力歎氣後,他說:


    「果然啊,要是我沒問就好了。看來就如同我剛才所說,演變成麻煩的狀況了。」


    「抱歉……」


    「現在那個叫文字妖的小妖怪待在夏目的眼睛裏,這被妖怪們當成阻止自己被封印的王牌。就算文字妖想離開夏目你的眼睛,他們八成也會像剛才那樣傳送念力來加以妨害吧。」


    「唉。」


    我也跟著歎氣。


    「可是夏目你自己怎麽想?」


    「咦?」


    「對夏目來說,這個狀態會造成你的困擾嗎?」


    「這……」


    「要是能變得看不到那種東西就好了。夏目你難道不曾有過這樣的願望嗎?」


    我心中一凜。名取先生也一樣,是抱持著與我相同的煩惱,跨越那些障礙生活至今的人。


    「以前我也曾經這麽想過,可是現在——」


    「現在?」


    「現在我已經知道他們是真的存在,也明白我跟他們之間能夠心靈相通。所以……」


    「看吧,果然很麻煩。」


    「咦?」


    「其實隻要麻煩夏目你直接迴去,由我一個人重新封印那些妖怪就行了。但是這樣那家店就會被拆毀,文字妖將一直棲息在夏目你的眼裏吧。」


    「……」


    「實際上也有真的變成那樣的可能性。要是時機稍有差錯,夏目晚來一天,不對,晚來一個小時的話,早就變成那樣了。」


    他說的沒錯。我就算去到所有妖怪都已被名取先生封印、妖氣已然消失的店裏,文字妖也絕對無意離開我的眼睛吧。


    「如果命運注定如此,那也隻能照單全收,就跟我的蜥蜴斑痕一樣。所以說,如果夏目現在能稍微改變想法,覺得維持這個狀況也沒關係,這樣我的工作就輕鬆了。隻要你能認為保持這種狀態就再也不用看到討厭的妖怪,那就好辦了。」


    我沉默了好半晌。


    這是我來到這裏之前就想過無數次的問題。就算我比名取先生還早到達吊燈堂,也無法保證文字妖會順我的意就此離開。往後我或許會一直維持這個狀態。我有辦法接受這樣的現實嗎?


    「總而言之……」


    看著陷入沉默的我,名取先生仿佛想轉換心情似地說:


    「這也要建立在文字妖往後不會對夏目你造成危害的前提下。畢竟實際上並沒辦法保證事情真那麽順利呢。沒辦法,既然如此,就隻能改變作戰方式了。」


    「改變作戰方式?」


    「是啊。就是要跟他們好好談一談。」


    微微一笑後,名取先生用湯匙舀起最後一口餡蜜,吃得一幹二淨。


    買了外帶的甜品當成給貓咪老師的伴手禮後,我們走出甜點鋪,卻找不到老師的身影。我跟名取先生過橋走迴吊燈堂,發現老師的確在店鋪前,但並非隻有他自己,身旁還有一位女性。那位女性撫弄著老師的下顎,老師也一臉心滿意足地發出咕嚕咕嚕的喉音。


    「啊……」


    注意到我跟名取先生走過來,女性起身看向我們。


    「咦?你怎麽在這?」


    名取先生也露出意外的表情。


    我也因為看到那個人而嚇了一跳。穿著飽經磨損的牛仔褲,綁著馬尾,手上拿著紙袋的那個人,就是在來這裏的路上被我問路的女性。


    「你是……」


    「我是佐古芳美。」


    「啊!」


    我不禁發出一聲叫喊。


    「你果然知道這個名字吧?」


    我知道。這就是把信寄給多軌的那個人的名字,也就是這家店的老太太的孫女。


    「你該不會就是……」


    這次換那位女性看著我的臉這麽說。


    「嗯?」


    「多軌……多軌透吧?」


    「咦!?」


    名取先生偷笑了起來。


    「你剛才拿的那個信封,就是我寄過去的那封家祖母寫給令祖父的信吧?」


    「啊,對……是這樣沒錯,不過……」


    「我還以為你肯定是個女生呢,因為你用那麽可愛的信紙迴信。不過仔細想想你的名字叫做透,當然是個男生對吧?」


    「不對,不是的……我……」


    看見我慌亂不已,在一旁看好戲的名取先生更提供了無謂的幫助:


    「是啊,他是我的優秀助手多軌透。」


    「名取先生!」


    4


    折迴吊燈堂的路上,芳美每次迴想起自己的「誤會」就會噗哧一笑。


    ——對啊,畢竟對方叫做透,那個人不見得是女生啊。倒不如說,這根本是個較常用於男生的名字。


    若他是多軌慎一郎的孫子,這樣就說得通了。看到自己寄過去那封祖母寫的信,進而產生興趣的多軌透想在店收起來前來看一看,才會造訪這個小鎮吧。


    ——不過若是這樣的話,要是先聯絡我,我就能幫他帶路了啊。


    一邊思考著有點近似怨言的想法,她一邊快步走迴學生比往常少的星期日的街道上。


    現在那個演員除妖人應該正在吊燈堂進行秘密驅魔。那位少年碰上那種場麵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呢?而名取周一看到少年後,又會有什麽反應呢?


    好奇心在她腦裏打轉。


    一方麵想到若唯有那位叫多軌透的少年,得以見到連她都無法獲準參觀的驅魔儀式,她也有種不公平的感覺;另一方麵她也期待若是名取周一的話,說不定能解開那封信的謎團。


    來到之前碰到少年的轉角時,不安的心情忽然湧現。名取周一堅持獨自進行驅魔,她擅自迴去的話,名取會不會因為儀式受到打擾而生氣呢?


    芳美因猶豫而稍微放慢腳步,但最後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她在街角轉彎,沿著盡頭處的河川往北走。到了。一來到吊燈堂的門前,她就悄悄從弓形窗窺伺裏麵。


    弓形窗前堆著古老文獻與木箱,隻能從隙縫往裏看,但店內沒有人的氣息。


    她輕輕伸手握住門把試著轉動,但門被鎖住了。


    ——已經結束了嗎?


    她不安地想,難道自己跟名取錯身而過了?


    若驅魔儀式已經結束,名取或許已經迴到車站前。那位少年現在怎麽了呢?


    不管名取的驅魔儀式多早結束,少年到達時,名取照理說還在店裏才對。他有沒有請名取讓他進吊燈堂裏看看呢?還有,看到與自己的祖父有過奇妙的魚雁往返的對象曾存在的場所,他有什麽感想呢?


    芳美在門前呆立了片刻,但正當她猶豫地想,一直站在這邊也不是辦法,該迴去還是該怎麽辦的時候,一個宛如圓滾滾的豬的物體大搖大擺地穿過種有成排柳樹的步道走過來。


    ——那是……


    她沒花多少時間,就想到那是多軌透少年帶來的寵物。無論是額頭上的雙色斑紋、充滿特色的眼睛、掛在脖子上的鈴鐺,以及最重要的是它的體型,都讓人光看一眼就不由得留下強烈印象。


    慢悠悠地晃到吊燈堂前來的貓,用仿佛在說「這家夥是誰啊?」的眼神仰望著她。


    ——是貓……沒錯吧?


    仔細一看,它長著一張妙不可言的有趣臉孔,就連宛如倒過來的娥眉月般的眼睛都讓人感到可愛。芳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過來過來,乖喔。你的主人到哪裏去了?」


    貓咪瞬時發出抗議似的低吼,但芳美一撫摸它的下巴,它就因無法抗拒的舒適感而渾身放鬆,感到很舒服似地發出咕嚕咕嚕的喉音。


    ——什麽嘛,這家夥或許意外地很可愛呢。


    就在她這麽想時,突然聽到腳步聲。她起立迴頭看。


    「啊……」


    她尋找的兩人就在那裏。


    「咦?你怎麽在這?」


    名取周易露出訝異的表情看著芳美。


    芳美向少年報上名字後,他做出對這個名字有印象的反應。她抱著確信詢問他:


    「你該不會就是……」


    「嗯?」


    「多軌……多軌透吧?」


    少年不知為何露出張口結舌的表情。


    距此數分後,芳美、名取跟多軌透少年促膝坐在吊燈堂後頭的日式客廳中。


    根據名取的介紹,多軌似乎是他的助手。假設不是他隨口說說的話,這真是太湊巧了。芳美不禁再次遙想起這個世界的因緣巧合之奇。


    名取介紹過少年後,他說「在這裏講話不太方便」,提議到店鋪後頭的日式客廳詳談。由於沒被趕迴去,芳美暫時鬆了口氣。


    「因為你的意見或許能派上用場。」


    他如此說明。


    打開店門前,多軌透對名取小聲抗議了些什麽,名取似乎也有迴應他,但她完全聽不到談話內容。


    打開門進入裏頭時,店內瞬間到處嘎噠嘎噠作響。之前的騷靈現象又發生了。


    「呀!」


    「安靜!」


    名取以銳利的聲音喝止。芳美還以為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不由得捂住嘴。當她環顧店內,這才發現騷靈現象也仿佛聽從名取所言般靜止了。仔細一看,店裏貝紋陀螺、圍棋子等各式各樣的物品散亂於各處,明顯比今天最早跟名取一起來到這裏時雜亂許多。


    「我們是為了談話而迴到這裏的喔。」


    「談話……嗎?名取先生跟透要商量事情嗎?」


    「嗬嗬,哎,差不多啦。在這之前……」


    名取環顧店內一周。


    「在這些古玩之中,哪一個待在店裏最久?」


    「咦?不知道耶,我並沒有這方麵的知識……」


    當芳美不知所措時,名取在店內的狹窄通道上走來走去,最後拿起達摩掛軸。


    「原來如此,是這位達摩先生啊。那麽你就當代表吧。」


    說著,他將畫遞給助手多軌透。


    「你說的代表,是什麽東西的代表……」


    「別管了,到裏麵去吧。走。」


    名取沒有迴答芳美的問題,催她到裏麵去。少年飼養的貓一副唯我獨尊的模樣,率先前往後頭的房間。


    店鋪後方原本是祖母的起居空間,但現在家具已經全被收拾幹淨,變得一片空蕩蕩。有別於店裏的骨董,放在這邊的物品們似乎很聽話。


    「你把達摩掛到那邊吧。笹後跟瓜姬留在那邊看店。」


    指示助手少年將剛才交給他的掛軸掛到牆壁上後,名取一邊拉上隔離開店鋪與房間的紙門,一邊命令般地對某人這麽說,但芳美並不明白他的意思。


    在連坐墊都沒有的日式客廳中,芳美跟名取麵對麵坐下。多軌透一副無事可做似地坐在名取身旁。少年叮囑端坐在房間最深處的醜貓說:


    「拜托你安分一段時間喔,貓咪老師。」


    之後那隻貓就開始吃少年買來當伴手禮的河對岸甜點鋪的水羊羹。芳美還是第一次看到能這麽靈巧地吃水羊羹的貓。


    「那個,透小弟真的是名取先生的助手嗎?」


    「是啊,他很優秀喔。至今為止,他幫了我好幾次忙。」


    「名取先生!」


    「那麽,透小弟今天之所以會來,也是因為名取先生嗎?」


    「不,這倒不是。他今天會來到這裏完全是個偶然,我也嚇了一跳,所以才會暫時停止驅魔,聽聽他來這裏的原因。」


    名取又接著補上一句話:


    「看來我跟他很有緣分啊。」


    「那麽,透小弟為什麽會來這裏呢?」


    「這是因為……我想來看這家店一眼。」


    「若是這樣的話,你可以先連絡我一下啊。」


    「很抱歉。」


    「啊,我不是在生氣喔。我很感謝你把我祖母的信放在心上。不過要是你有先連絡我,我就能去接你,也能帶你參觀店內。」


    「我隻是臨時起意,想說從外麵看一眼就好……不過我當時應該先通知芳美小姐一聲才對。」


    「他還是個孩子,請你原諒他。」


    名取先生帶著愉快的語調這麽說,並摸了摸少年的頭,結果少年露出真心感到嫌棄的表情……


    「那麽,我們開始好好談吧,首先,我想問骨董們騷動的理由。」


    聽到名取突然提起這件事,芳美倉皇失措。


    「咦,可是,我不知道有什麽可以說的……」


    當她窮於迴答時,多軌少年忽然插嘴:


    「骨董超過半數都會被當成大型垃圾處理?」


    「啊,對。不過你為什麽會知道?我想我並沒有寫在信上。」


    「因為迴到這裏之前,我有跟他說過。你老是會突然想起事情來呢。」


    名取一臉無奈地瞪過去後,少年惶恐地說:


    「不好意思。」


    他如此道歉。


    「芳美小姐,能再說明一次給他聽嗎?這裏的古玩超過半數都會被當成廢棄品處理對吧?」


    「對。我們請信譽良好的骨董商同行們前來鑒定,由他們收購有價值的物品,但是值錢的隻有一半不到。剩下的東西沒有地方可以保管,所以舅舅他們說大概隻能拿去資源迴收了。」


    「若是這樣的話,他們會……」多軌少年向名取詢問某件事。


    「這要視物品而定。就算都是廢棄品,處理方式也各有不同。」


    聽到名取的迴答,少年思考一會兒後,語帶寂寥地低語:


    「這樣啊……無論如何,大家最後都會天各一方。」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對他們而言,一起住在我的壺裏還好太多了。」


    名取跟多軌透進行著芳美無法理解的對話。


    「那、那個,名取先生該不會認為骨董們是因為不想被處理掉才會產生騷動吧?」


    「這看來是理由之一……不過原因似乎不僅止於此呢。」


    名取看起來好像朝掛軸裏的達摩望了一眼。


    「這是什麽意思?」


    「他們好像想全部一起繼續留在這家店裏一段時間。」


    「留在這裏?」


    此時,多軌少年問她:


    「這裏感覺上是個待起來很舒適的地方呢。」


    「是啊,非常舒適。我從小就很喜歡來這家店。我想兩位也都有看到吧,燈罩反射著從窗戶照進來的光,這個景象看起來充滿幻想氣息……」


    說到這裏,芳美忽然醒悟過來,向少年問清楚:


    「你說的『舒服』指的是對骨董而言的意思嗎?」


    「啊,對。」


    在這裏的是除妖人以及其助手,他們的發言從頭到尾都是以文物中棲宿著靈魂為前提。芳美對自己的誤會感到有些難為情,仔細思考過後,她迴答他的疑問:


    「我不知道物品中是否存在著靈魂;就算有靈魂,我也不知道他們對這家店有什麽想法。不過祖母一視同仁地愛著每一項商品,對這些物品十分重視。」


    「原來如此,我可以清楚明白骨董們都傾慕著芳美小姐的祖母。」


    名取先生先點了個頭,然後說:


    「不過那位老太太已經去世,再也不會迴來了。」


    他停頓了一下。


    「既然如此,留在這裏也沒有意義吧。」


    名取先生又加上這句話。


    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芳美覺得名取跟多軌透簡直就像一直在跟不同次元的世界交談,自己則被撇到一旁不管。此時,多軌少年又冷不防地說:


    「直到結果出現為止,都不會離開這裏……」


    「結果?」芳美問。


    「不愧是我優秀的助手呢。你想說骨董們一直在這裏等待某件事的結果,所以才不想離開這家店對吧。真是出色的推論。」


    「咦?啊,沒有啦……」


    助手害臊地低下頭。


    「的確,你的猜測或許正中紅心了呢。我想想喔,會不會是某種比賽的結果?芳美小姐,令祖母曾經在這家店裏玩過什麽賭博或遊戲嗎?」


    話題也太跳躍了吧,芳美想。他的意思難道是,祖母以前獨自在這家店玩遊戲,但沒有分出勝負,古玩們因此不願離開這裏?可是祖母不喜歡賭博,雖然在兒孫齊聚時會陪著玩撲克牌,但她不曾見過祖母玩其他遊戲。芳美無法想像她會獨自玩這些東西。


    「賭博或遊戲嗎……不,我想應該沒有。我到這裏時,祖母總是在讀舊書,或是聽收音機……」


    「那麽撲克牌或將棋、西洋棋之類的呢?」


    「店裏有古老的將棋棋盤跟圍棋棋盤,但是祖母本人也說過,她知道的頂多隻有移動棋子的規則,還有開始跟結束遊戲時的規定。」


    「這樣啊……」


    「啊,不過——」


    芳美突然想到一件事,因而看向多軌少年。


    「那封信該不會是……」


    「啊,那個啊。」


    少年似乎也注意到了。


    「你說的是導致我的助手小弟來到這裏的那封信嗎?」


    「我的祖母與多軌同學的祖父之間有過奇妙的信件交流,名取先生也聽說過嗎?」


    「我剛才聽說了,不過還沒看到實物。」


    說完,名取向助手下令:


    「給我看看,助手小弟。」


    看到多軌透攤開的信,芳美不禁發出一聲輕喊。那個彎彎曲曲、無法解讀的文字已從紙上消失,上頭出現漢文數字與簡短的一句話。


    「為什麽……」


    「你是因為文字消失而感到驚訝吧。哎,這八成隻是一點小戲法。」


    仔細一看,彎彎曲曲的文字消失後的痕跡留下了濃沉的汙漬。


    ——該不會跟加熱就會浮現墨水相反,這是用一旦受到強光照射就會消失的墨水所寫的文字吧?


    對於名取的話語,芳美是這樣理解的。


    「不過最後還是搞不懂這些文字的意義……」少年說。


    「唔,十四 之 九啊。接下來這句話也因為汙漬而無法閱讀,光靠這幾個字根本搞不懂是什麽意思呢。這跟剛才提到的某個比賽的『結果』有關係嗎?」


    名取仿佛在詢問某個人似地這麽說,過了一會兒後……


    「……哼,來這招啊。」


    他嘀咕,好像聽到了什麽迴答一樣。


    「看來這家店出現家鳴的原因,跟這封信有關呢。」


    他這麽說。


    5


    唉,為什麽會變成這種情況呢?在吊燈堂的日式客廳裏,我坐在名取先生旁邊,心裏這麽想。


    沒想到我會以多軌透的身分坐在這裏。要是多軌知道的話,真不知道她會怎麽說。


    「名取先生,你為什麽要說那種話啊!」


    進入店裏前,我對名取先生小聲如此抗議。


    「因為說名起來會很麻煩吧?」


    這倒是沒錯。我之所以沒有請多軌聯絡就來到這裏,原本就是因為相當難以說明來此造訪的理由。話雖如此……


    打開門走進去時,店裏到處嘎噠作響,看來妖怪們正在鼓噪。


    「呀!」


    「安靜!」


    名取先生用銳利的聲音喝止妖怪們。


    「滾迴去滾迴去!」


    「又想吃苦頭了嗎,小鬼!」


    「我們可不會離開這裏喔!」


    妖怪們七嘴八舌地大罵。


    「我們是為了談話而迴到這裏的喔。」


    「談話?……意思是說,你打算傾聽我們的想法嗎?」


    「嗬嗬,哎,差不多啦。在這之前……」


    名取環顧店內一周。


    「在這些骨董之中,哪一個待在店裏最久?」


    「那就是咱了吧。」


    達摩掛軸迴答。


    「原來如此,是這位達摩先生啊。那麽你就當代表吧。」


    「好。你們就交給咱吧。」


    「沒問題嗎,老爺子!」


    「別被人類騙羅!」


    名取先生將掛軸交給我。


    「別管了,到裏麵去吧。走。」


    他這麽說著,並催促困惑的芳美小姐進入店後頭的日式客廳。


    「你把達摩掛到那邊吧。笹後跟瓜姬留在那邊看店。」


    命令式神並關上紙門後,他在客廳中央彎身坐下。我把外帶的水羊羹交給坐鎮在房間最裏麵的老師然後說:


    「拜托你安分一段時間喔,貓咪老師。」


    如此囑咐後,我坐到名取先生旁邊。


    「那個,透小弟真的是名取先生的助手嗎?」


    被她用多軌的名字稱唿,感覺真是不自在。我被芳美小姐問到來這裏的理由,我找了個牽強的借口,結果又被名取先生挖苦「還是個孩子」。


    「那麽,我們開始好好談吧。首先,我想問骨董們騷動的理由。」


    名取先生麵向達摩,切入正題。


    「哼,我們超過半數都會被當成大型垃圾處理,哪能忍氣吞聲啊。我們的價值被低估可就傷腦筋了。」


    達摩相當有代表的風範,一副想說「這是為了守住妖怪的尊嚴」似地迴答。


    「骨董超過半數都會被當成大型垃圾處理?」


    「啊,對。不過你為什麽會知道?我想我並沒有寫在信上。」


    糟糕。芳美小姐聽不到達摩的聲音。


    「因為迴到這裏之前,我有跟他說過。你老是會突然想起事情來呢。」


    「不好意思。」


    多虧名取先生的配合,才勉強蒙混過關。聽芳美小姐說明骨董們的未來後,我問名取先生:


    「若是這樣的話,他們會……」


    他們究竟會變怎麽樣呢?


    「這要視物品而定。就算都是廢棄品,處理方式也各有不同。」


    有的會被掩埋,有的會被解體,若無法接受這樣的命運,就必須離開這裏尋找其他憑依之物。


    「我等來到這裏的時期,就已經盡是遭到丟棄或是無人使用的物品了。事到如今,我們不會為自身的不幸而哀歎。不過同為有緣來到這裏的妖怪,我們現在已成好友,卻即將天各一方,實在很寂寞啊。」


    「這樣啊……無論如何,大家最後都會天各一方。」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對他們而書,一起住在我的壺裏還好太多了。」


    他說的肯定沒有錯。名取先生的法術會將妖怪的身體從古玩上扯下,強行封印進壺裏。雖然這意味著會剝奪他們的自由,但他們可以待在一起。


    「但是老實說,無論是何者都沒有差別。」


    達摩做出意外發言。


    「既然依附於物品上,大家都已做好接受物品命運的覺悟。但是,我等還不能離開這裏。」


    ——?


    「那、那個,名取先生該不會認為骨董們是因為不想被處理掉才會產生騷動吧?」


    芳美小姐這麽問。


    「這看來是理由之一……不過原因似乎不僅止於此呢。」


    「對我等而言,這裏是個有如樂園的地方。」達摩說。


    「他們好像想全部一起繼續留在這家店裏一段時間。」


    「留在這裏?」


    芳美露出愣住的表情。


    「這裏感覺上是個待起來很舒適的地方呢。」我問。


    「是啊,非常舒適。我從小就很喜歡來這家店。我想兩位也都有看到吧,燈罩反射著從窗戶照進來的光,這個景象看起來充滿幻想氣息……」


    說到這裏,芳美小姐忽然領悟過來,問我:


    「你說的『舒適』指的是對這些骨董而言的意思嗎?」


    「啊,對。」


    芳美小姐仔細思考過後,如此迴答:


    「我不知道物品中是否存在著靈魂。就算有靈魂,我也不知道他們對這家店有什麽想法。不過祖母一視同仁地愛著每一項商品,對這些物品十分重視。」


    「原來如此,我可以清楚明白骨董們都傾慕著芳美小姐的祖母。不過那位老太太已經去世,再也不會迴來了。」


    「我等也了解這點。一子是個善良的人類。她看不見我等的身影,但她簡直就像可以感受到我們的存在一樣。多虧有她,這裏才會成為我等這些遭到丟棄物品的樂園。可是……」


    達摩的聲音中帶著更深一層的悲傷。


    「一子已死,那些快樂的日子再也不會迴來了。」


    「既然如此,留在這裏也沒有意義吧。」


    「啊啊,除妖人啊。隻要辦完一件事,我們就會乖乖讓你封印。但是直到結果出現為止,我等都不會離開這裏。」


    「直到結果出現為止,都不會離開這裏……」


    我不由得複述達摩的話語。


    「結果?」


    「不愧是我優秀的助手呢。你想說骨董們一直在這裏等待某件事的結果,所以才不想離開這家店對吧。真是出色的推論。」


    「咦?啊,沒有啦……」


    我又犯了。


    「沒錯,就是比賽的結果。」


    聽到達摩這句話,名取先生詢問芳美小姐祖母是否玩過什麽遊戲。芳美小姐表示她沒有頭緒後,又忽然想起似地說:


    「那封信該不會是……」


    「啊,那個啊。」


    我也想到了。


    看到我攤開的信,名取先生也陷入苦思。


    「唔,十四 之 九啊。接下來這句話也因為汙漬而無法閱讀,光靠這幾個字根本搞不懂是什麽意思呢。這跟剛才提到的某個比賽的『結果』有關係嗎?」


    「連這種事都不懂嗎,你這無能的家夥。你自己去找找看吧。若能找到答案,就由你來替這場勝負畫下句點。這樣的話,我等也會欣然接受你的封印。」


    「……哼,來這招啊。」


    名取先生接受了達摩的挑戰。


    「看來這家店出現家鳴的原因,跟這封信有關呢。」


    他對芳美小姐這麽說。


    6


    芳美被出乎意料的發展嚇了一跳。沒想到祖母的信竟然跟這家店的家鳴有關。


    「芳美小姐,寫下這封信的一子夫人是個什麽樣的人?請你盡量詳細告訴我們。」


    「我祖母嗎?對我們來說,她是個非常溫柔的外婆。」


    「她在哪裏出生的?」


    「就是在這個家。這裏原本是由我的曾祖父經營。祖母自幼就一直幫忙看店,所以才會變得很了解骨董。」


    「她是什麽時候結婚的?」


    「我記得……是二十三歲左右。」


    麵對名取連珠炮似的問題,芳美扳著指頭計算後如此迴答。


    「祖父是個與古董完全無關的普通上班族。他在學生時代對這家店的活招牌,也就是對祖母一見鍾情,頻繁上門追求後得到首肯,入贅到我們家。家母曾經告訴我,雖然祖父的競爭對手很多,但祖母是獨生女,因此能達到『願意入贅』這項條件的祖父便得到她的芳心。祖父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聽說他們是一對感情相當和睦的夫妻。」


    「那麽,除了骨董的知識以外,令祖母有受過其他教育嗎?」


    「我想應該沒有。一方麵大概是因為祖母在經營這家店的同時,還要養育舅舅、阿姨跟家母,過得十分忙碌,但是一方麵也是因為她的生活基本上受到這家店束縛……甚至除了前往骨董市集與交換會以外,我不曾聽說過她出門旅遊……我想她應該度過了平凡而平穩的一生。」


    「這樣啊……」


    名取沒有得到線索,陷入沉思。


    「不過既然如此,她跟慎一郎先……慎一郎爺爺是在何時何地認識的呢?」


    多軌少年提出疑問。


    「不知道呀。留在我們家裏的信中,年代最久遠的是四十年前的信,或許他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吧。」


    「所以那時候令祖母已經結婚了吧。」名取說。


    「光靠這些情報,線索還是不夠。要是至少能知道別封信上的數字就好了。」


    「啊,如果是這樣的話……」


    芳美想起正好有把抄有祖母日記中數字的筆記本帶來。


    「這能派得上用場嗎?」


    名取接過筆記本迅速翻閱。


    「大有幫助。」


    然後他這麽說。


    「這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吧?左邊這欄紀錄的是慎一郎先生寄來的信,右邊是一子夫人在寄出去的信裏寫的數字嗎……」


    「名取先生,你有看出什麽名堂嗎?」


    「這個嘛,最初的數字是四 之 十六,下一個是十六 之 十六,接下來是三 之四……」


    「好像不具規則性呢。」


    「慎一郎先生寄來的信上,在數字前寫著●的印記對吧?」


    「如果是印記的話,這封信上也有,你們看。」


    多軌少年出示自己帶來的信。那上麵確實寫著「〇 十四 之 九」。


    「最大的數字是十九。這樣啊,原來如此。」


    名取突然站起。


    「我明白羅,華生。」


    他對助手這麽說。


    「真的嗎,名取先生!」


    「我去把原本應該在這裏的東西找過來,你們兩個留在這裏等。」


    說完,名取拉開紙門,走向塞滿古玩的店。


    但在名取拉上紙門的瞬間,店裏傳來嘎噠嘎噠、嘎噠嘎噠的巨大家鳴。


    「名取先生!」


    華生少年站起來,拉開紙門奔入店內。


    「別過來!」


    名取的聲音響起。


    芳美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名取先生、透小弟!」


    正當芳美也想跟著跑過去時,她的腳被某人從後方抓住,讓芳美摔了一跤。


    ——咦?


    一個渾圓的物體從倒地的芳美背上越過,飛奔到店裏。


    ——貓?


    少年飼養的貓一衝進店裏,就有聲音響起:


    「住手啊,老師!」


    緊接著她聽到多軌「嗚哇!」的叫聲。之後有個仿佛有人倒地的聲音響起,店裏的騷動戛然而止。


    芳美總算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進店內,發現多軌透倒在泥土地板上。貓咪在他身旁注視著他。


    「透小弟!?」


    「真拿你們沒辦法,我明明就說不要過來啊。」


    「透小弟,振作點!」


    她跑過去扶起他,但他似乎已經失去意識。


    「他沒事……大概吧。他並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麽柔弱。」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店裏比剛才更加淩亂。尤其是所有書本與卷軸都宛如遭到強風吹襲般書頁攤開,四散在地。


    「我想稍微借用一下這個,結果好像遭到誤會了。」


    說完,名取出示給她看的是個老舊棋盤。


    「你是說棋盤嗎?」


    「是啊,一子夫人跟慎一郎先生的勝負就是指這個。」


    芳美一驚。棋盤上有著縱橫各十九條線,原來那個數字標示的就是俗稱十九路棋盤的棋盤上的落子位置。


    「慎一郎先生的●代表先手,一子夫人的〇則是後手。」


    芳美對這個棋盤有印象。這是一直放在收銀台旁邊的東西。上麵總是整齊排放著棋子,但她一次也不曾見過祖母移動它們。


    「不可以亂碰這個喔。」


    記得在她惡作劇地將棋子打散著玩的時候,她曾經被這樣責罵過。


    「令祖母過世前,棋子應該都還整齊排放在上麵,但後來被你的親戚們收起來了吧。」


    「不過祖母根本不會下圍棋……」


    「或許她在私底下偷偷學過喔。」


    是這樣嗎?若是如此,就表示祖母對她們這些兒孫說謊嗎?


    「總而言之,我想差不多該做個了結了。」


    「了結?」


    「意思就是說,由我來分出勝負。」


    說完,名取又說:「對了……得找個能成為媒介的東西。」


    名取的視線停留在芳美胸前的捕夢網上。


    「你戴著一個好東西呢。能跟你借用一小段時間嗎?」


    「咦?這個嗎?」


    名取請芳美拿下胸前的護身符項鏈並接下,與放在棋盤旁的棋罐兩相對照後,他點頭說:「這樣多少能有點幫助吧。」


    「剛才那本筆記先借我用一下喔。芳美小姐,麻煩你趕快把令祖母的日記與慎一郎先生寄來的信拿過來。」


    「咦?可是……」


    「拜托你了,請快點拿來!」


    芳美搞不懂狀況。她其實想留在這裏把來龍去脈問清楚,但是發生了某件事使得多軌透倒地的事實,為名取的指示帶來急迫感,催促她采取行動。


    「我明白了,我馬上拿過來。」


    說完,她衝出店外。「或許自己是被委婉地打發走了」,這樣的想法瞬間掠過腦海,但都已經離開店裏,她也不能再轉身迴去,因此她決定就這樣跑迴家。走到店外關上門時,從中傳出名取銳利的聲音。


    「我應該說過,要是傷害到我的朋友,我可不會容情。」


    而在她迴來的時候,不出所料,一切都已結束。


    7


    嘩——嘩——嘩——


    ——雨?


    門上的鈴鐺「叮鈴」一響,有人走進來。


    店鋪深處有張收銀台,一個年輕女孩在那裏看書。


    ——芳美小姐?


    不對,雖然相像,但仔細一看就知道有所不同。女孩稍微抬頭看向客人,但她不甚在意地再度將視線垂到書本上。客人是個學生。女孩跟學生都穿著好像會出現在老片中的襯衫。


    ——這是文字妖讓我看到的夢?


    (夏目,快醒醒……夏目!)


    (喂,夏目,給我振作點!竟然會被小嘍羅們幹掉,真是沒用!)


    遠方依稀傳來名取先生跟貓咪老師的聲音。


    我想起來了。說完要我們在客廳等之後,名取先生進入店裏,接著我聽到嘈雜的聲音與超過百隻妖怪的痛罵聲,於是我也追著他進入店裏。


    一打開紙門,就看到玻璃扁珠、貝紋陀螺、將棋棋子、圍棋棋子等等全都被當成飛鏢,朝名取先生砸過來。即便是名取先生也陷入了苦戰。


    「別過來!」


    妖怪們也把飛鏢投向我。


    「嗚,住手——」


    接著老師衝進來,變化成大妖怪的模樣。要是老師在這裏使出全力就麻煩了。


    「住手啊,老師!」


    事情就發生在我如此叫喊之後。整家店的書籍與卷軸一起嘩啦啦地翻開,從中飛出無數文字妖。這是棲宿在一子夫人所寫信件中的文字妖無法比擬的龐大數量。超過百隻的妖怪們的力量,成了讓文字妖動起來的原動力。


    嗡嗡嗡嗡嗡嗡,一大群黑色文字朝我的眼睛飛來。眼前剛陷入一片黑暗,馬上就有一股劇痛從眼裏竄過,衝擊傳遍全身。


    我當場倒下,憤怒的老師發出駭人的咆哮,讓周圍的妖怪靜了下來。我的記憶到此為止。在那之後意識逐漸模糊,我似乎就此昏了過去。


    夢中的學生在店裏慢悠悠地東看西看。天花板的燈罩將店內染上幻想般的彩虹色澤。學生來到收銀台附近時,女孩終於抬起頭,看向客人的身影。


    「哎呀,學生大哥,你渾身濕透了呢。」


    「不好意思,因為突然就開始下雨。啊,不過我並不是打算隻看不買。」


    「沒關係呀,就算隻是看看也可以。你就在這邊躲雨吧。對了,要不要借你傘呢?」


    「不用了,我不是這附近的學生。」


    「這樣啊。」


    女孩說著「請用這個」,並將手巾遞過去,學生道謝後就開始擦拭濕掉的衣服。


    「那麽,你是來這邊旅行之類的嗎?」


    「是的,我有事到丘陵上的大學一趟。我聽說那裏保管著許多有關妖怪的文獻,所以前來請校方讓我看看。」


    「妖怪嗎?」


    「對,我的夢想就是見到妖怪。」


    看得出那位學生的眼睛閃閃發光。


    「原來也有這種有趣的研究呀。」


    「所以要是有什麽跟妖怪有關的文獻,或是所謂有妖怪憑依的骨董的話,能給我看看嗎?」


    「跟妖怪有關的東西啊。」


    女孩輕巧地離開收銀台,開始翻找起那附近的骨董。


    「這個如何呢?」


    女孩從後頭拿起一個擺設給他看。


    「這是麒麟像喔。與其說是妖怪,不如說是瑞獸呢。」


    「瑞獸?」


    「說是神明的使者,你就懂了吧。」


    「哎呀,真抱歉,我還在實習。」


    女孩顯得有點難為情。


    「要不然就是那下麵的古老卷軸,裏麵說不定會有些什麽。」


    推開幾個堆得高高的箱子後,古舊的棋盤與棋罐出現在下方。為了要拿下方裝有卷軸的箱子,女孩用雙手拿起裝有白子與黑子的棋罐。


    「麻煩你幫我把這個棋盤拿起來一下。」


    她這樣拜托學生。學生拿起棋盤後,四處張望尋找放置處。旁邊有一張新藝術風格的氣派桌子,於是他把棋盤放上去。女孩正要將棋罐放到一旁時,她跟轉過身的學生肩膀擦撞,發出「呀!」的一聲,在踉蹌的同時弄掉了棋罐的蓋子,一個黑子從中掉出來。


    「啊,對不起!」


    黑子像陀螺一樣在棋盤上不停打轉。即將從邊緣落下的那一刻,棋子突然轉向,再度轉迴棋盤中央。


    「哎呀。」


    兩人盯著棋盤上棋子的舞蹈好半晌,但不久後把棋罐放到桌邊的女孩「嘿」的一聲,手指按下去停住棋子。


    「哦。」學生發出欽佩的聲音。


    這是因為棋子恰好停在從女孩的方向看來的右上角,從邊緣數來第四條線的交點——被稱為「星位」的小黑點位置。這是※初手定石的一種,但女孩隻是稍微聳了聳肩,準備再次迴到工作中。(譯注:圍棋中經過無數棋手長久以來的經驗累積,形成在某種狀況下雙方依循的固定下法。)


    學生則是望著棋盤盤麵好半晌後,怱地拿起白子,放到黑子的對角線上。棋盤發出「啪」的悅耳聲響。那個聲響讓女孩迴過頭,凝視著盤麵。女孩拿起黑子隨意地,真的是隨意地將棋子放到角落。


    學生發出「唔」的沉吟,並將白子放到其對角線上。棋盤四角各自有黑白兩顆棋子分占。看到這一幕後,女孩再次隨意放下一顆黑子。學生再度沉吟,並放下白子。


    啪……啪……啪……


    令人愉快的聲音響徹店裏。燈罩的彩虹光芒搖曳蕩漾,夢幻地籠罩住兩人。不知不覺間,兩人完全忘記原本在尋找與妖怪有關的物品,隔著棋盤麵對麵。


    在初盤對戰中,或許是因為兩人都遵照定石下棋的緣故,進行得節奏明快。學生總是看到對方的落子後,發出「唔唔」的沉吟然後放下棋子,女孩卻完全沒有顯露出思考的模樣,看起來好像一直都是隨手一放。有時候她也會停頓下來,拿著黑子動也不動,但就算在那時候也一樣,與其說她在思考,她更像在靜靜等待明白落子位置的時刻到來。接著在某個瞬間,仿佛有天敢降臨般,她會漫不經心地將棋子「啪」的一聲放下。她始終都維持這種狀況,然而即使如此,她似乎不知為何下得還算有模有樣,與她對戰的學生對每一手都會發出敬佩或訝異的唿聲。


    「其實我才剛開始學圍棋。」


    學生找借口似地這麽說。


    「像這樣陸續放下棋子,之後就會產生根本沒有預料到的反應對吧?這點實在很有趣。我認為圍棋就是要傾聽這種一連串的偶然與必然的遊戲。」


    「一連串的偶然與必然?」


    我也能模糊地理解學生話中的意思。我好歹也具備某種程度的知識,知道圍棋這種遊戲簡單來說就是種圍地占位的戰鬥,因為以前田沼曾教我下圍棋。田沼對將棋跟圍棋都很熟悉,但就算聽過他的說明,我還是覺得圍棋很難。比起規則,我覺得更難的是戰術跟戰略。初盤是圍繞著四個角落的攻防。棋子乍看之下被陸續放在毫無關係的分散位置——然而田沼說,這是為了讓自己奪下角落陣地的攻防——在棋盤這個小宇宙的邊緣,黑子與白子的想法擦撞出激烈火花。困難的地方在於,進行到某種程度後,原本為了在別的地方進行攻防而放下的棋子,會陡然跟其他地點的占地大戰產生關連。


    「而打從一開始便有意圖地放下棋子,就叫做『布局』喔。」


    我迴想起田沼這句話。然而透過眼前的對局實際看到這個景象,我覺得這除了完全的偶然以外不做他想。棋局中肯定也產生了很多連實際放下棋子的本人也沒有預料到的反應,宛如在重現發生在這個世界各處的各種事件一樣。在全然不同的地方生活的人們,因奇妙的緣分而意外產生聯係,而在我看來,圍棋這種遊戲就像是在棋盤上有如寫生一般,重現這種發生在全世界的偶然與必然的共鳴。


    下著下著,局麵從棋盤邊緣的對戰,慢慢發展成在中央的競爭。在這種情況下,棋子與棋子之間的糾纏變得更為複雜,無論是學生還是女孩,都變得要隔一段空檔才會下出下一手。


    「唔。」


    正當學生拿著白子,猶豫該放在哪裏才好的時候,「當——當——」幾聲,柱鍾告知傍晚的降臨。學生迴過神來,看向時鍾。


    「糟糕,火車的時間要到了。」


    「不好意思,似乎是我拖到你的時間。」


    雨似乎早已停止。


    「我才是,完全下得入了迷。那個……你真強呢。」


    「我的下法有符合章法嗎?」


    「是啊,那當然。招招都是精通定石的妙著,我嚇了一跳。」


    聽到這句話,女孩也露出看似有些訝異的神情。


    「你有跟哪個人學過嗎?」


    「不,我……」


    女孩含糊其辭,稍微聳了聳肩,露出微笑。學生好像難以理解這道微笑的意義,有些困惑地歪過頭,但最後他似乎更在意時間。


    「抱歉沒能下完,我下得很開心。那麽再會了。」


    「我才是,隨時歡迎您再次光臨。」


    學生打完招唿就打開門。伴隨著「叮鈴」的鈴鐺聲,放晴後的街道氣味微微飄進來。然而當門宛如要遮掩住學生離去的背影般關上後,店裏再度迴到寂靜的世界。


    女孩輕聲歎了口氣。


    為了收拾棋盤,她抓起幾顆棋子,但她忽然念頭一轉,將棋子放迴原位。她仰望四周。女孩的視線仿佛在尋找某個人似的,在店裏徘徊。


    「爺爺……?」


    之後她好像覺得不可能有這種事一樣地搖了搖頭,再次迴到收銀台,視線落到讀到一半的書上。


    她眼中大概隻看得見從天花板垂下的幾個燈罩吧。但是我看得見一直坐在燈罩上旁觀學生與少女對戰的小妖怪們的身影。


    接著就像電影切換場景一樣,周圍的景象同時淡出淡入。那裏同樣是吊燈堂店內,但跟剛才的氣氛有些不同。有幾個商品的擺放位置改變,門跟窗框的油漆也變得十分斑駁。有位中年婦女抱著嬰兒坐在收銀台。雖然年紀增長,但她臉上仍殘留著年輕時的麵容。她是剛才的女孩。女孩跟學生對戰時放置棋盤的那張桌子不知是否已被賣掉,到處都找不到。


    「叮鈴」的鈴聲響起,門敞開了。


    走進來的是一位戴著帽子的紳士。女性一邊哄著嬰兒一邊抬起頭,瞄了客人一眼。紳士欣賞著眾多古玩,同時慢慢走向店鋪深處。


    看到以前放著那張新藝術風格桌子的位置,現在放的是塞滿破破爛爛的椅子、陶盤跟馬口鐵玩具的木箱後,我聽到紳士的口中發出聽似寂寞的歎息。


    然而再往裏麵走,來到收銀台附近時,紳士的臉色變了。


    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凝視的那道視線並非傾注於抱著嬰兒的女性身上,而是她身旁的物品。那裏放著依舊保持在當時局麵的棋盤。黑白棋子宛如停下流動的時間在此等待他一樣,保持與二十年前一模一樣的狀態停留在棋盤上。


    紳士輕輕發出「啊……」的不成聲叫喊。他的手微微顫抖,很快就因湧現的淚水而淚眼迷蒙。一看就知道有某種難以抑製的感情在紳士心中沸騰。


    「?」


    抱著嬰孩的女性一臉困惑地看向紳士。


    紳士脫下帽子,讓女性看到他的臉。女性凝視著被沒刮的胡子覆蓋的麵容,以及淚光閃爍的溫柔眼眸後,忽地莞爾一笑。


    「你有趕上火車嗎,學生大哥?」她說。


    「是的,托你的福。」


    「那就好。」


    與二十年前毫無二致的虹色光芒包覆著兩人。


    啪……啪……啪……


    過一陣子後,吊燈堂中再次響起將棋子放上那個棋盤的悅耳聲響。


    「看來你已經結婚啦。」


    「是呀。學生大哥你呢?」


    「我也結婚了。」


    「我還以為你不會再光臨了。」


    「抱歉,讓你等了這麽久。」


    「你還在尋找妖怪嗎?」


    「是的。我打算用一生去尋找。」


    「要是能找到就好了呢。」


    「是啊。」


    然而這次兩人的對局花的時間並沒有像從前那麽長。白子慢慢支配整個局麵,逐漸控製住中央的戰局。


    「啊……」


    不久,紳士拈起白子,手就這樣停在半空中。


    「怎麽了嗎?」


    「下了這子後,就是我的勝利了,大概吧。」


    「是這樣嗎?」


    紳士露出疑惑的表情看著女性。


    「我不懂規則。」


    紳士露出嚇了一跳的表情凝視著女性,但不久後,他似乎將之解釋為一點小玩笑,或是單純指比賽的結束方式。


    「圍棋棋局的結束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在其中一方承認戰敗,說出認輸的時候,另一種是像現在這樣已無落子處的時候。」


    說完,紳士放下最後一子。


    「棋局結束了吧?」


    聞言,女性疑惑地歪頭,這是因為棋盤上依然留有許多空間,但紳士說明道,這些是放置的棋子被提走後空出來的位置,或是明白就算放下棋子也會被對方提走,因此無法落子。女性一邊對他的說明連連點頭,一邊帶著似懂非懂的神情傾聽。


    「無處可下時,下出最後一手的那方就要問『棋局結束了吧』,此時另一方要迴答『棋已下完』,這樣對局就會結束。」


    「那麽,棋已下完。」


    女性迴答。


    根據紳士的說明,在圍棋棋局中放下最後一子後,有個用來判定勝負的小儀式,要將從對方那裏提走的棋子填入對方的地,並移動棋子形成漂亮的長方形,以便於計算地域。經過整地後,連我也能一眼看出白方的地城比黑方大。


    「呃,白方一〇九目,黑方九十六目,相差十三目,算上※貼目後相差十八目半,是我贏了。」(譯注:為了消除黑方先手的優勢,黑方需補貼白方一定的目數,相關規定隨時代及地區各有不同。)


    「是呀,總算分出勝負了。」


    女性欽佩地露出微笑。


    然而我看得見對這個結局無法心服口服的存在。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那時候下在天元是錯誤的一手。」


    「不,錯在那前三手的※長,那時候應該用尖。」(譯注:「長」是將棋子下在鄰接自己原有棋子的位置,「尖」是下在原有棋子的斜線上。)


    「不可過度拘泥於角落。我明明說過要舍棄那裏,早點前往中央啊。」


    「所以我才說要用※反提啊!」(譯注:雙方在一迴合內的連續提子。)


    旁觀的妖怪數量已增加為二十年前的數倍,這是因為古玩的妖怪們受到這家待起來很舒適的店吸引,陸陸續績聚集過來。他們一邊吵吵鬧鬧,一邊將落子位置告訴不知道規則的女性。


    但是,他們是怎麽辦到的呢?


    秘密就藏在懸吊在天花板上的燈罩中。小妖怪們調整燈罩的角度,讓光照到棋盤上。凝聚起綠、紅、藍這三個光的三原色後,棋盤上就會出現白點。二十年前,不懂規則的女孩大概以為是自己臨時起意,試著把棋子放到那個位置看看,結果碰巧成了符合定石的落子。然而這次給予她指示的妖怪太多,人多誤事,所以一下子就被打敗了。


    「那個,如果方便的話,可以讓我買下這個棋盤作為紀念嗎?」


    紳士說。


    「以前來的時候我也什麽都沒買,實在很不好意思。」


    「若是這樣的話,這邊有個好東西。」


    女性沒有拿起棋盤,而是從架子深處拿出古籍之類的物品交給他。


    「我想你或許哪一天還會光臨,所以就保留起來羅。聽說這是與江戶時代妖怪有關的文獻。」


    「哦哦!這個是!」


    紳士亮起少年般的眼眸。


    「當然,把棋盤賣給你也是可以……不過這其實是以前家組父常用的物品。」


    「啊,是遺物啊……」


    「也不是那麽了不起的東西,不過我小時候常常看到他坐在收銀台後頭獨自下棋。」


    「他可不是在獨自下棋喔。是咱在當他的對手。」


    從燈罩垂掛下來的一個小妖怪這麽說。


    「那時候還隻有咱一個妖怪。」


    當然紳士與女性都聽不到這道聲音。


    「其實不管是上一次還是這次,我都覺得或許是祖父在引導我下棋。」


    「這樣啊……」


    女性書盡於此,因此紳士似乎單純隻認為這是某種譬喻。


    「真是令人不舍呢。」


    紳士提議:


    「如果方便的話,再下一局如何呢?」


    「咦?」


    「正如所願!怎麽能在一路挨打的狀況下結束!下次一定會贏過你。」


    妖怪們興高采烈。


    「不過我今天其實也沒有時間,因為我跟一個聽說在鄰鎮目擊到妖怪的人有約。所以,這麽做如何呢?」


    紳士在便條紙上寫下棋盤的交叉點位置,於邊緣標上數字。問過這家店的地址與女性的姓名後,他買下文獻迴去了。於是,多軌的祖父——慎一郎先生與芳美小姐的祖母——一子夫人之間的書信往來就此開始。


    文字妖也像播放跑馬燈一樣,讓我看到一子夫人之後的事情。


    這大概是慎一郎先生離開的幾天後吧。從外頭的信箱拿著信件走迴來的她拆封讀了數字後,滿臉喜不自禁地將一個黑子放到位在收銀台旁邊的棋盤上。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棋盤,卻沒有像以往一樣看到光點。


    「這時候在對角線上落子才符合定石!」


    「不,放在正下方更為合適。」


    「汝等根本就不懂。圍棋是種必須預測到之後好幾步的遊戲啊。」


    妖怪們開始吵嘴,遲遲沒有結論。對此一無所知的一子夫人端正跪坐著,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著棋盤等待。結果妖怪們幾天後才得出結論。


    傍晚,起身準備關店的一子夫人不經意地一看,發現在夕陽餘暉照耀下,閃耀的燈罩虹光照亮棋盤,指示出唯一一個白色的光點。一子小姐等待已久似地發出歡聲,馬上拿出信紙與信封寫迴信。


    隨著棋局的進展,以這種形式開始的信中對弈的思考時間漸漸陷入長考,或許也是因為慎一郎先生熱愛旅行,收到迴信的間隔愈變愈長,她在不知不覺間——而慎一郎先生恐怕也一樣——習慣了這種步調,因此這在往後成了一場持續將近四十年的漫長棋局。肯定是因為這種悠閑的節奏很適合兩人的個性吧。看到一子夫人每次收到信件就露出生氣蓬勃的笑臉,我心裏這麽想。


    一子夫人臉上的皺紋年複一年地加深,家人的數量也逐漸增加。從前的嬰兒有了弟弟跟妹妹,他的妹妹又生下了女兒——也就是芳美小姐。


    棋盤上的交叉點緩慢而確實地被覆蓋。兩人應該都厭覺到終局將近了吧。書信往訪的間隔變得更長。有時候即便在妖怪們指一不了下一步棋,一子夫人也抄寫在信上後,她也會將之放進信封裏,過好幾天都沒有寄出去。她似乎希望能盡可能延長這場對弈。


    然而那一天終究還是到了。收到來自慎一郎先生的最後一封信,將黑子放到數字所示的位置後,一子夫人忽然露出心中一驚的表情。大概是因為在長久以來的交流中,她幾乎記住規則了吧。也或許是因為她在那次說明中,唯獨清楚記下了棋局結束的方式也說不定。一子夫人將妖怪們指示的位置寫在便條紙上,再加上「棋局結束了吧」的簡短一句話,放進信封裏。但一子夫人沒有將之封緘,而是放入抽屜沒有寄出。她不時拉開抽屜,打開信封往裏望,然後嘴角泛起寂寞的微笑,再次將之折起。這種事情重複了好幾次,最終還是沒有寄出去。


    過了好幾年後,一子夫人收到一張黑邊的明信片。那是慎一郎先生的訃帖。大概是多軌家的哪個人根據慎一郎先生的通訊錄寄來的吧。一看到內文,一子夫人鬆手放開明信片,當場痛哭失聲。不久,站起身的一子夫人從收銀台的抽屜裏拿出沒能寄出的信,輕聲說了一句話:


    「對不起。」


    信件又被放迴原本的抽屜。那張訃帖明信片被收到明信片盒,但整個盒子在大掃除時不知所蹤。一子夫人過世後,親屬們並沒有找到那個盒子。


    那件事正好發生在慎一郎先生的訃告寄達的那一陣子。年紀尚幼的芳美小姐到祖母的店裏玩,調皮地將棋盤上的棋子弄得七零八落。


    「喂!芳美,你在做什麽!」


    一子夫人舉起手來大罵,鮮少被罵的芳美小姐當場哭了出來。一子夫人馬上露出「糟糕了」的表情,放下手來抱住芳美,對她說:


    「不可以亂碰這個喔,芳美。這些黑子跟白子中,充滿奶奶跟某個人的迴憶。」


    一子夫人一邊這麽說,一邊拿出自己的日記,按照記錄在上麵的數字,仔細將棋子排迴原狀。芳美小姐不知不覺間在祖母的腿上睡著,但一子夫人仍繼續說:


    「奶奶覺得啊,人的緣分很不可思議。奶奶跟多軌先生在這一生之中,僅隻直接見過兩次麵,但我卻自然而然覺得他是在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好友。多軌先生為了躲雨而跑進這家店是種偶然,那時找到棋盤也是種偶然,但其中也隱藏著一些使事情如此發展的理由唷。多軌先生是為了研究妖怪才來拜訪山上的大學,而我那時之所以會把棋子放到棋盤上,也是因為迴想起爺爺的事情而心生懷念……所謂人與人的緣分,一定是在側耳傾聽、留意到這一連串的偶然與必然之後誕生的。所以呀,芳美,你也要豎起耳朵來聆聽這種人之間的緣分。即便是一生中隻見過一次的人,那個人跟你或許也有某種奇妙的緣分連結。」


    年幼的芳美小姐連自己哭過的事情都忘了,舒舒服服地睡著。但是祖母的話語一定傳達到芳美小姐的內心深處了吧。我想一定是這樣。


    在那之後,超過十年的時光飛逝,一子夫人上了年紀,開始病痛纏身,不時住院。在這種時候店就會關起來,被留在黑漆漆店內的妖怪們閑得發慌。仿佛希望受到隨便哪個人關注般,他們偶爾會引起家鳴、大吵大鬧,但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就在此時,原本在住院的一子夫人迴來了。妖怪們十分欣喜,但是一子夫人早已沒有獨自開店的力氣。她其實是拜托了醫院的醫生讓她迴到這個家。她說既然要死,她想死在這裏。


    在白天時,親戚們輪流來這裏照顧她,那時候一子夫人就會硬是要求他們幫忙開店,而她會坐在收銀台後頭眺望古玩。這是她一直看著的景象。好幾個物品被賣掉,又有好幾個新的物品到來,然而每一個對她來說都是朋友般的存在。


    夜裏。


    店內鴉雀無聲。突然間,睡在後方房間的一子夫人拉開紙門走進這邊。


    那天剛好輪到芳美小姐的母親前來照顧她,聊過孩提時期的懷念過往之後就迴家了。或許是因為這件事留在一子夫人心上的緣故吧。因某種宛如心神不寧的感覺而醒過來的一子夫人不顧現在是深夜,她來到店裏,打開店內最大的女王立燈。店裏染上彩虹的色澤。


    「欸,是爺爺嗎?」


    在理應空無一人的店內,一子對著某個人這麽說。


    「還是說……」


    一子夫人仿佛在等待周遭反應一樣暫時停下話語,接著再次開始說:


    「剛開始啊,我以為告訴我放棋子的位置的人是爺爺,因為這個棋盤是爺爺一直很珍惜的東西。不過在持續書信往來、擺放棋子的期間,我慢慢發現並不是這樣……」


    周圍的妖怪們傾聽著一子夫人的話語。


    「爺爺常說,古老的物品中寄宿著魂魄,所以一定就是你們吧?因為我現在也能感受到一種氣息,宛如暖和又溫柔的溫度一樣充斥著四周。」


    妖怪們靜靜聆聽。靜靜地,仿佛在細細品味她每一句話一樣。


    接著一子夫人迴到收銀桌邊,拿出日記開始翻頁。她已經沒有細細閱讀的力氣了。即便如此,一子夫人還是有如反芻至今為止的人生一樣,從最開頭仔細翻過去。她每翻一頁,即使讀不清文字,迴憶似乎依舊會湧上她的胸臆。店裏超過百隻的妖怪們聚集到她的四周。


    不久,當她翻完每一頁後,她的嘴微微顫動。


    「謝·謝·你·們。」


    日記從她手中滑落。一子夫人就這樣閉上眼睛,陷入長眠。我一直看著這一幕。不知不覺間,淚水從我的眼中滑落……


    啪……啪……啪……


    落子的清脆聲響讓我醒了過來。我一看,發現在吊燈堂裏,名取先生一邊看著芳美小姐的筆記本,一邊坐在收銀桌前,獨自默默擺放著棋子。他的周圍聚集著超過百隻的古玩妖怪們,屏氣凝神地注視著他。笹後跟瓜姬仿佛要保護名取先生不受妖怪們傷害似地站在那。


    我了解到現在距離我昏過去並沒有過多少時間。文字妖讓我看到的夢八成像歸還名字時看到的過去一樣,隻是一閃即逝的片段。至於那麽大一群的文字妖,他們似乎全都隨著我流出的眼淚離開眼睛,我看到他們彎彎曲曲地逐漸迴到散落在附近的經文古籍中。由於文字妖離去,我也變得可以看到周圍的妖怪了。


    「總算起來了啊,你這體質虛弱的家夥。」


    貓咪老師突然就踢中我的頭部。


    「好痛,住手啦,老師。」


    「太好了……從你的樣子看來,好像沒有大礙呢。」名取先生說。


    「名取先生……笹後跟瓜姬也在啊。」


    「哎呀哎呀,你又迴到看得見妖怪的世界啦。」


    名取先生說完後聳了聳肩。


    「啊,芳美小姐呢?」


    「她有點礙事,所以我請她離席了。你醒了那就剛好,來這邊幫忙我吧,多軌透小弟。」


    「請不要再用這個名字叫我了,現在沒有必要這麽做吧?」


    「那麽夏目,幫我把黑子放在我所說數字的位置。我現在正好在重現一場棋局。」


    「啊,好。」


    「他們所說的結果指的就是這場棋局的勝負。接下來夏目就是妖怪們的交戰對手了。」


    名取先生不知道我在夢裏看過這一切,他仔細向我說明。


    「等一下,那家夥說自己是那個男人的孫子,那是騙人的吧?」


    不知何時被放迴原本位置的達摩掛軸抗議道。


    「但他們確實有些緣分喔。對吧,夏目?」


    「是、是的。」


    雖然沒有直接見過麵,不過我確實跟他有些緣分,畢竟他就是我直到剛才都還在夢中看見的人。


    「既然這樣嘛,那就好吧。反正落子的位置都已決定好了。」


    名取先生代替妖怪們跟一子夫人,我則是代替慎一郎先生進行棋局。我遵照名取先生念出來的數字放下棋子,我們擺放的棋子合計超過兩百顆。接著,放下最後一顆棋子的時刻終於到來。


    「十四 之 九。」


    名取先生將白子放在那裏後,他問我:


    「棋局結束了吧?」


    一子夫人的信上被汙痕所遮住而看不清楚的部分,寫的就是這句參雜著漢字與片假名的「▓▓▓▓了吧」。


    「棋已下完。」


    我迴答。店裏一片寂靜。不久,貓咪老師怒氣衝衝地喊:


    「喂,是哪邊贏了!」


    「不要急。來吧,人類啊,快點計算兩方的圍地。」達摩催促道。


    「好。夏目,按我說的重新排列棋子好嗎?」


    我剛剛才在夢裏看過做法,所以大致知道怎麽做。首先把從對方那邊提走的棋子交互放到被稱為單官、不屬於任何一方地域的空白交叉點上,接著重新擺放凹凸不平處的棋子,整地成容易計算的形狀。


    「這樣就行了。黑方有十、二十、三十……六十八目,白方有……六十二目。」


    「黑方多了六目呢。」


    「輸、輸了嗎……」


    周圍的妖怪們喧鬧不休。


    「不,現在的正式規則為了消除先手的優勢,黑方必須貼六目半,所以這次白方以半目之差獲勝。」


    嗚喔喔喔喔!店內響起歡唿聲。


    「太好了太好了!是我們的勝利!」


    我忽然注意到自己正帶著一子夫人的心情看著妖怪們。覺得大喜若狂的他們令人莞爾的同時,我也品嚐著持續已久的遊戲真的已經結束的寂寥感。


    「按照約定,你就封印吧。」


    喧鬧一陣後,達摩爽快地對名取先生說。


    「嗯,我當然會這麽做。」


    名取先生將裝黑子與白子的兩個棋罐放到店內中央的地麵。他拿起蓋子,把芳美小姐戴的捕夢網護身符放到白子的棋罐上,在黑子棋罐上則把我帶來的一子夫人的信放上去,說是用來代替作為媒介的式神紙人。


    「文字妖封進黑子,除此之外部封進白子,這樣沒問題吧?」


    一開始妖怪們似乎無法理解名取先生言中的意義,但過了一會兒,他們都領悟了他的意圖。取代封印壺,名取先生打算將他們封印在棋子中。


    「這樣啊,你要把我們封進棋子裏……這樣或許還會有跟哪個人下棋的時刻到來呐。」


    名取先生開始念誦咒語。


    「附於古董上的妖怪們啊,舍棄這份執著,迴歸各自的玉石之中!」


    力量文弱的文字妖們先穿過信件,被吸進黑石中。


    之後小妖怪們陸續被吸進白予中。


    「來此驅魔的人是你真的太好了。謝謝你。」


    最後被吸進去的瞬間,我聽到達摩這麽說。


    一切結束後,名取先生把捕夢網跟信拿開,將兩個棋罐的蓋子蓋上。直到剛才都充滿四周的氣息完全消失了。


    「好啦.我要迴去了,幫我把這個還給芳美小姐。」


    他這麽說,並將捕夢網遞給我。


    「還有幫我轉告她,請她盡可能把這個留在身邊喔,助手小弟。」


    名取先生指著棋盤跟棋子這麽說。我也讚成他的意見。


    總算能稍喘口氣時,名取先生再度凝視著我。


    「總而言之,幸好你沒事。」


    說完,他帶著溫和的眼神露出微笑。


    「那麽夏目,之後麻煩你了。」


    「啊,請等一下啦,我該怎麽對芳美小姐說明才好?」


    「麻煩你隨便應付一下羅。」


    就在他打開門正要離去的那一刻。


    「啊,對了對了,這件事我是沒對他們說……」說著,他指向棋罐中的妖怪們後,稍微壓低聲音說:


    「『差距在六目半以下就算白方勝利』的這一條,應該沒有那麽早成為正式規則才對。在那之前好像是五目半,更之前記得是四目半……」


    「那麽——」


    「沒錯。若按照他們開始對弈時的規則,會變成慎一郎先生獲勝。」


    「唔。」


    這種狀況下,到底算哪一方獲勝啊?


    「哎,不管哪一方勝都沒關係吧。」


    留下這句話後,名取先生真的就這樣迴去了。


    店裏隻剩下我跟貓咪老師。


    「哦哦,對了,那個還有剩。」


    貓咪老師迴到客廳掃平吃到一半的水羊羹。


    「這次老師完全沒派上用場呢。」


    「你有說什麽嗎,夏目!」


    「不,什麽都沒有。」


    說著說著,門「叮鈴」一聲打開,氣喘籲籲的芳美小姐衝了進來。


    「我拿來了,名取先生!……咦?」


    「啊,歡迎迴來。」


    「名取先生呢?」


    「這個嘛……」


    我輕輕歎口氣,然後對她道歉。


    8


    一想到最後還是被騙了,芳美就火大得不得了。


    當她遵照名取所言,拿著祖母的日記迴到店裏時,那裏已經沒有他的身影,唯有據說是他的助手的多軌透少年等在那。他的寵物貓待在後頭的客廳裏,依然在吃水羊羹。


    根據多軌少年的說明,祖母一子與他的祖父慎一郎分出勝負後,這家店的古玩們的執著就消失了,順利完成驅魔。就算想把物品搬出去,應該也不會再發生家鳴吧。


    若是平時那個具有懷疑論者風格的芳美突然聽到這種話,肯定不會相信。但事實上,每當來到這家店就會感覺到的奇妙氣息,現在真的已經完全消逝了。


    結果這裏到底舉行過什麽樣的儀式呢?芳美甚至連推測的方法都沒有。少年的說明不得要領,隻是一個勁兒地反複說「請你放心」。


    ——名取果然是為了把自己趕走,才會要我拿來祖母的日記吧。


    拿迴捕夢網並戴到胸前時,她心中有種奇妙的騷動。


    「咦?」


    她發出輕輕的一聲。


    「怎麽了嗎?」


    少年一臉訝異地看向她。


    「感覺好像有點重。」


    「啊……」


    「名取先生拿這個做了什麽?」


    「這個嘛,呃……這個護身符好像有吸進某種東西的力量,對嗎?」


    「你還真清楚呢。這個叫做捕夢網,是印地安人用來捕捉惡夢的護身符喔。」


    「惡夢……」


    少年稍微露出思考的神情。


    「該不會不隻惡夢,好夢也會被這個捕住吧?」


    「咦?」


    「啊,沒有,我隻是忽然覺得要是這樣就好了,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變重。」


    「因為好夢而變重啊……很棒的想法呢。不過是誰的夢?」


    「哈哈……那一定是骨董們的夢。」


    少年一臉害羞地微笑。


    「啊,還有名取先生說,請芳美小姐盡量將那個棋盤跟棋罐留下來。」


    「也對,這是充滿祖母迴憶的物品呢。」


    「而且這也是從令祖母的祖父那一代傳下來的物品。」


    「咦?真的嗎?」


    「啊,呃,好像有哪個人這樣說過。」


    少年這次打馬虎眼似地笑了。


    她跟少年與他的寵物貓一起走出店外,鎖上門後離開吊燈堂。芳美將少年送到車站,一邊思考著這次相遇究竟意味著什麽。


    無論是跟名取還是這位少年,大概都不會再度相見了吧。芳美有這種感覺。


    但是她覺得與這兩人的相遇有某種奇妙的緣分在牽線,而且對她的人生將會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


    「所以呀,芳美,你也要豎起耳朵來聆聽這種人之間的緣分。即便是一生中隻見過一次的人,那個人跟你或許也有某種奇妙的緣分連結。」


    忽然間,祖母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咦?我是什麽時候聽到這種話的?


    「非常謝謝你。其實來到這裏之前我一直猶豫該怎麽辦,但有來真是太好了。」


    臨別之際,多軌透少年帶著爽朗的表情直視著芳美這麽說。


    「我才是,請代我向名取先生說謝謝。」


    對著逐漸消失在驗票口另一端的少年的背影,芳美小聲嘀咕:


    「還有,幫我罵他一聲笨蛋。」


    9


    「夢想實現了呢。」


    一邊走著,多軌一邊對我跟老師這麽說。


    「咦?」


    「我說的是我祖父。」


    從吊燈堂迴來的隔天,我就已經跟多軌說明事情的始末了。話雖如此,當時我不得不省略掉相當多的詳情,畢竟我一開始就沒對多軌說出文字妖跑進我眼中的事情,也隱瞞了除妖人就是那個演員名取周一。


    我說我一到吊燈堂就碰巧遇到驅魔的現場,也聽芳美小姐說了許多往事。那封信的真相就是一場圍棋比賽。吊燈堂裏有著許多妖怪,但由於除妖人的能力高超,他們全都被封印到棋子之中。我告訴她的內容大抵來說就是這樣。


    而這是在距離那天數日後的對話。這天多軌在從七辻屋迴家的路上逮到我跟老師,告訴我們她收到芳美小姐寄來的致謝信。


    「祖父畢生都在追尋妖怪,最後還是無法親眼目睹,但他其實一直都在跟妖怪們下圍棋呢。」


    「哦,沒錯。」


    「本人竟然沒發現,這件事聽起來也太蠢了吧。」老師說。


    「沒有這迴事喔,老師。一定沒有這迴事……」


    就算他沒有發現,肯定也會感受到某些事物,所以不管是慎一郎先生、妖怪們還是一子夫人都顯得那麽開心。


    「是嗎?真希望我當時也有去那家店呢。」


    「咦?」


    「因為那是我的祖父嘛,我也想見證這一切……嗬嗬,不過我很感謝夏目同學跟貓咪老師呢。」


    之後多軌忽然低聲說:


    「對祖父來說,一子夫人……似乎真的是很重要的朋友。」


    「咦?」


    在我造訪吊燈堂的時候,多軌搜尋過家中倉庫,找到一整疊信。據她所言,信件跟看來是在吊燈堂買下的古文書一起受到一女善保存。


    「因為那些東西放在箱子底部,包裹著漂亮的布……仿佛想仔細包覆住重要的迴憶般收得好好的。」


    多軌仿佛在懷想過去般,露出溫柔的微笑。


    「對了對了,芳美小姐寄來的信有點奇怪呢。」


    「咦?哪裏奇怪?」


    多軌突然改變話題,讓我緊張了起來。


    「她叫我透小弟耶?你怎麽想?」


    「啊,這是,呃……」


    多軌惡狠狠地瞪著我。


    「這是指夏目同學對吧。」


    「呃、嗯……對。」


    之後我被逼著詳細說明為什麽會自稱為多軌,不過嘛,我全都歸咎於那個愛惡作劇的除妖人一時興起。反正這是真的。


    「哎,算了。我就當作你是代替我去的吧。」


    多軌這麽說,最後也原諒了我。


    「芳美小姐的信上啊,寫了很棒的一段話喔。」


    「咦?」


    「她說『我現在覺得我跟透小弟』——就是指夏目同學。」


    「嗯。」


    「『我現在覺得我跟透小弟之所以在那家店相遇,一定是在一連串的偶然與必然中誕生的美好緣分之一。』」


    「一連串的偶然與必然啊。」


    「然後啊,我曾經想過。」


    「想過什麽?」


    「不管是我叫出夏目同學的名字,還是當時夏目同學也迴應了我,這肯定都隻是單純的偶然吧?」


    「嗯。」


    「假如我叫住的是其他人,那個人也迴應了……一想到這裏,我就非常害怕。」


    「啊,的確。」


    要是變成那種情況的話,無論是對多軌或是對那個人來說,當時肯定都會發生不幸的事件。


    「不過讀過芳美小姐的信後,我稍微放心了。」


    「什麽意思?」


    「那肯定不隻是偶然。我覺得此中或許有著使事情如此發展的『必然的引力』在發揮作用。」


    「必然的引力啊。」


    「畢竟我當時之所以會叫出夏目同學的名字,是因為之前我就聽說過夏目同學是個奇妙的人。」


    「也對呢。」


    「感覺就是因為有這種像必然的種子一樣的因素撒落在四處,好幾個這種因素碰在一起,才會聯係到那個偶然……我不太會說啦。」


    我覺得我可以理解她想說的話。


    「那個結果讓我得救,也是因為有那次相遇,才能像現在這樣跟小貓還有田沼同學交上朋友。」


    多軌走在我的前方不遠處這麽說。


    「所以啊,就算那時候我叫出你的名字是個偶然——」


    多軌轉過頭來看我。


    「我也覺得那是個美好的偶然喔。」


    說完,她豎起大拇指,笨拙地眨了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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