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葬儀
冰境的艾瑪莉莉絲(冰之國的阿瑪莉莉絲) 作者：鬆山剛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1
葬儀在三天後舉行。
精神迴路遭受不可恢複之損傷者——也就是死者，共有六名。另外，遭手腳折斷等重傷者有三十名，包括輕傷者在內，負傷者共有超過八十名。這是村落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場災難。
葬儀借村落中央的舞台舉行。參加葬儀的村民中，也有不少是自己失去手腳的傷者。
“今日，六名同誌為親愛的主人鞠躬盡瘁，犧牲了生命。讓我們在此為他們默禱，祈求冥福，舉行葬儀。”
由卡特蕾亞擔任司儀，蓋茲擔任會場整理。和距今僅一個月前的祈願祭一樣的工作人員，如今的會場卻是毫無生氣，鴉雀無聲。
舞台上設有祭壇，死者們的亡骸排放於其上。參加葬儀的人按照號碼上前，從遺體取下一個零件，移動到棺材中。這是模仿人類“撿骨”的儀式，已是村落持續近百年的傳統習俗。我將嘎嗶死前贈與他的花獎牌和零件一起納入骨灰壇。
“少一個……？”
在葬儀結束後，吊客也解散時，發現了這件奇怪的事。
“不知何時消失的是也。”
擔任會場整理的蓋茲為難地向我報告。據他所說，總共該有六個的骨灰壇，隻有一個不知何時消失了。
“怎麽會有人偷骨灰壇……”
“真是蓋茲我這輩子最嚴重的失敗……”
蓋茲銀色的臉龐扭曲，表情非常痛苦。
“不，不是你的錯。誰會想到有人盜取骨灰壇呢。”
至今，村落裏從未發生過偷竊或強盜事件。更別說骨灰壇這種東西，誰會想得到有人要偷呢。
“你剛才說，隻有一個不見了吧。是誰的呢？”
“是……”
蓋茲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是嘎嗶閣下是也。”
——不會吧。
我掩飾內心的驚愕，強裝平靜地說：
“暫時由我來找找看，麻煩蓋茲繼續整理會場。這件事請對大家保密。”
2
其實我心裏已有數。
會拿走嘎嗶遺骨的，若不是非常恨他，那就是——
——果然沒錯……
距離村公所幾分鍾路程的公園裏，有一頭鬆軟栗子色頭發的少女就在那裏。她寂寞地蕩著秋千，手中緊抱一個骨灰壇。
“你在這裏啊。”
我走到少女身邊，坐在一旁的另一個秋千上。嘎嗶來找黛西那天晚上時，我們也曾坐在同一個地方。
黛西低著頭，隻無力地迴了一聲：“嗯……”
我倆沉默了好一會兒。
黛西呆呆盯著空氣看，不時眨動眼睛。我則從旁守護著少女的側臉。
大概經過了五分鍾吧。
“嘎嗶他啊……”
有如柔軟花瓣的嘴唇輕啟，黛西朝我轉過半個頭。
“從吵架那天起，一直到處找我。為了跟我和好，每天拚命地找我。”
仿佛大水決堤，黛西開始滔滔不絕說了起來。我靜靜傾聽。
“可是，我一直在逃避。逃避嘎嗶。總覺得見麵好尷尬，所以一直躲著他。結果、結果——”
說到這裏，黛西的聲音顫抖。
“嘎嗶他，就死了……”
我沉默著，凝視沉痛的少女側臉，等待她往下說。
黛西懷裏，銀色的圓筒容器閃閃發光。裏麵裝著嘎嗶分解後的身體。因為金屬凍傷而粉碎的身體，簡直就像經過火葬的遺骨，剩下的東西少得驚人，才能像現在這樣被少女抱在懷裏。
“我明明知道，是自己不好，我明明知道……可是，卻沒能向他道歉。所以，嘎嗶才會死掉。都、都是我的錯，嘎嗶才會死掉……”
少女眼中流出一滴淚。
“黛西。”
我從秋千上起身，蹲在黛西麵前。隔著骨灰壇對上她的視線。黛西的大眼睛裏，閃著濕潤的光芒。
“嘎嗶他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憑借自己的意誌，做出自己的判斷，幫助了主人。所以，他的死不是你害的，那是嘎嗶自己決定的結果。”
“……”
黛西沉默不語。隻是靜靜流下一滴眼淚。
這一滴眼淚裏，究竟蘊藏了多少悲傷，究竟承載了多少痛苦。看到少女笨拙的哭法，我的心好痛。
滴答滴，第三顆眼淚落在骨灰壇上時。
“艾瑪莉莉絲，告訴我……嘎嗶臨終時……的情形。”
“……我明白了。”
於是，我按照順序將嘎嗶死去那天的事整理給黛西聽。從他為了製作花獎牌而來到“沉睡森林”，再到被卷入坍方事故，最後是為了保護主人，犧牲性命守護“搖籃”的經過。
“所以，這個。”
我從口袋裏取出那一小塊碎冰片，拿給黛西看。
“這是嘎嗶送你的禮物。”
“這是……難道是花獎牌？”
“沒錯喔。”
我將碎冰片放在骨灰壇上。黛西目不轉睛盯著碎冰片。
“嘎嗶……”
少女朝碎冰片伸出手，用手指沿著表麵輕輕撫摸。冰片裏封著粉紅色的花瓣，凋零的花瓣，就像消逝的生命一般難以捉摸。
“嘎嗶好棒……直到最後，都能為主人派上用場……”
少女眼中，再次留下淚水。淚滴落在獎牌上，再沿著獎牌滑落至嘎嗶的遺骨。
“嘎嗶的身體——”
黛西緊抱著骨灰壇，看了看我。
“可以讓我親手放進墳墓裏嗎……？”
我用力點頭，迴答她：“當然可以。”
“嘎嗶一定也很高興你這麽做。”
“謝謝……”
少女眼中浮現淚水，為了不讓眼淚滑落，她勇敢地抬起頭。第七顆淚珠被她白皙的指尖拭去，沒有落下。
3
隔天。
托著下巴，手肘撐在冰冷的桌麵上，我恍惚地迴想這幾天發生的事。
——一 、二、三、四、五……六。
死者六名。這是一隻手的手指數不完的數字，我扳迴大拇指，表示第六個人。
這並不是我們第一次麵臨村民的死。在冰封的地底世界這樣嚴苛的環境中，機器人老舊的速度比地上更快，替換用的零件又如此短缺。尤其是為了挪用為白雪公主的備用零件，開始“摘除”之後，幾乎每一年都會有人死去。
——即使如此，六個人還是太多……
打從百年前的“終焉之時”至今，這是第一次一口氣死去這麽多人。村民全體都把彼此視為親人，沉痛的哀戚壟罩了整個村落。
而我的心情之所以如此沉重，還有其他原因。
——嘎嗶好棒……直到最後，都能為主人派上用場……
嘎嗶的聲音，同時在我腦中響起。
——我、是不是……也……為主人……派上用場……了……
侍奉主人，為主人而生，為主人而死。這就是我們村民的使命，也是存在的意義。
所以，嘎嗶他也是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而死，不但沒有任何可恥之處，反而稱得上是最高榮譽，是光榮殉死。
——可是……
我心中總是有個拂不去的陰影。幾乎要顛覆了主人溫柔的形象，那段影片的——
“——莉絲！”
就在我陷入沉思之中時。
“喂，艾瑪莉莉絲！你有沒有聽見……”
驀然抬起頭，站在眼前的金發花花公子正一邊搖我的肩，一邊露出狐疑的表情。
“啊……”我這才迴神。“喔喔，抱歉抱歉，剛才在想點事。”
“你沒事吧？我看看，是不是該給你個清醒之吻……咳噗！”
正麵賞了無恥男一記清醒之拳後，我才轉身麵對大家。遲到的碧斯嘉麗雅不知何時已抵達，這麽一來我召集的成員就宣告到齊了。
“不好意思，那就開始吧。”
重新在椅子上坐正，我清了清喉嚨。
“現在開始召開緊急協調會。由於村長不在，由副村長我擔任議長……首先，請看這個。”
我用手指咚咚敲了桌麵幾下，立體影像便無聲浮現。那是一個柱狀曲線圖和一個點線曲線圖。
“四天前的震災造成了慘痛的事故。在此，再次向六名失去生命的同誌獻上哀悼之意……然後，問題是。”
我讓曲線圖發光。
“受到上次的震災和凍傷影響，村落裏的負傷人數不斷攀升。結果，便是麵臨零件不足的極限。進入本周之後，已有十六種零件無法對應交換。現在雖然還能使用替代品，但是替代品也有限。”
“我看再這樣下去，下周就會出人命了。”
艾斯邦插了這麽一句，蓋茲馬上斥責他：“別說這種不經大腦思考的話是也。”
“因此，我想了幾個對策……”
我在屏幕上顯示出對策方案。
■零件不足之對策方案
（一）削減配給品
（二）延長睡眠模式時間
（三）再度募集摘除誌願者
“——以上，臨時所能想到的大概就是這些了。”
說明一結束，蓋茲馬上舉起手：“可否容在下一問？”
“好的，請說。”
“關於對策內容在下沒有異議……隻是，無論結論為何，是否都須經村長同意？”
“嗯——”
被他說中症結點，一時之間我隻能支支吾吾。
“是啊……村長不在，就無法正式做出決定……”
視線落在桌麵，村長的頭平常總在那裏滾來滾去，現在卻隻看得見會議數據。
“真教人擔心……”
從那場“震災”發生的幾天前起，村長就完全失去音信。所有村民都用內藏的緊急無線通信裝置唿叫過他，卻沒有一個人收到迴應。打從村子有史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形。
“會不會被卷入塌方事故，在哪裏動彈不得了？”
艾斯邦說得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
“可是，就算那樣，應該還是可以追查到發信機所在的位置吧？”
“那就是連發信機都壞了。”
“但我不認為那個牢固的發信機會這麽輕易故障……”
發信機是為了協助發現遇難者而發明的裝置，堅固耐用是必要條件。
“碧斯嘉麗雅怎麽看？”
“是啊……”
村中最高明的技術維修士歪著頭，刷地伸出觸手。
“剩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待在收不到電波訊號的地方。”
“收不到訊號的地方？可是，村落全體都在訊號涵蓋範圍內不是嗎？”
“對，所以這個可能性很小。”
——咦，可是……？
一個記憶在我腦中複蘇。收不到訊號的地方。發信機沒有反應的地方。
“啊！”
我踢翻椅子站起來，說出那個可能。
“秘密房間！”
4
騎著冰上三輪車馳騁一個小時後。
我再度踏足“那個房間”。
挑高的天花板，深長的隔間。第一次來時滿心驚奇的我，睽違了一個月再次造訪，這房間的一切仍令我感到新鮮。站在成排的櫃子前，忍不住去看上麵擺放的各種東西。每一樣家具在我眼中都閃閃發光，最上層的圖書館更是宛如最高級的博物館，是一處充滿魅力的空間。
然而，另一方麵，這個地方也令我們不由得再次想起“那段影像”。隻要數據影像還在，心中的陰影就不會消失。
——這是……
鋪著高級地毯的地板上，留下一道某種帶有濕氣的東西滾過去的痕跡。我們彼此麵麵相覷，立刻點點頭，循著這道軌跡進入房間深處。
不久，走廊便到了盡頭，我們轉入放有一排排巨大屏幕的那個地方。椅子上依然伏著一個機器人，旁邊則擺著一張宛如貴賓席的柔軟沙發。沙發緩緩朝我們轉了過來。
“——你們來啦。”
坐在沙發上的，是長滿蓬鬆胡子，令人懷念的那張臉——
“卡莫密爾村長……”
〇
“喔，好久不見嘍！”
隻有頭顱的村長轉向我們，爽朗地這麽說。
“村長，太好了……你還活著。”
“是啊，活得生龍活虎呢！”
看到活蹦亂跳的村長，我暫時放下心頭大石。
“哎呀——看你們也很有精神嘛，哈哈哈！”
“…………”
鬆了一口氣之後，忽然覺得很火大。
“哎呀——抱歉抱歉，哈哈哈哈！”
“真是的……別讓人擔心好嗎……這個老家夥！”
我拿起村長，用力扯他的胡子。
“痛痛痛！”
“真是的，忽然搞失蹤還說什麽‘哈哈哈哈！’你這個笨蛋村長！”
“別那麽生氣嘛，好痛痛痛痛痛痛真的很抱歉！”
村長眼眶含淚向我們道歉。害大家這麽擔心，給他這點懲罰是理所當然。
“——然後呢？”
我用雙手捧著村長的臉，用威脅的表情瞪著他。
“這段時間你到底在哪裏做什麽？”
“這個嘛……痛痛痛！”
村長苦著臉迴答：
“我一直在這裏啊。”
“這裏？是指這間‘秘密房間’嗎？”
“是啊。我在這裏重看過去的紀錄，思考村落的未來。”
“如果是這樣，為什麽不跟大家商量呢？”
我還是氣憤難平。
“當然，我是打算找一天和大家討論……隻是在那之前，想自己先整理好思緒。”
村長迴答時的語氣一如往常淡然，眼神卻展現前所未有的嚴肅堅定。
“那麽，村長的想法是？”
“我的想法之後再告訴你們，首先，我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好啊，這是沒關係……”
其實我還想再質問清楚村長離家出走（？）的理由，但是現在必須以擬定緊急對策為優先。把村長放迴沙發後，我開始說明：“那麽，以下是在協調會上提出的對策方案。”
“在協調會上提出了幾個方案，第一是——”
我列舉出幾條因應零件不足問題的對策方案，村長也一邊“嗯嗯”，一邊點頭表示理解。
“——以上，希望能獲得村長的執行許可。”
“原來如此。”
此時，村長忽然改變話題：
“……對了，艾瑪莉莉絲。”
“是。”
“你至今接受過‘摘除’嗎？”
“……咦？”
這突如其來的疑問，使我沒能馬上做出迴答。
村長又重複了一次相同的疑問。
“我再問你一次。你為白雪公主奉獻了幾個自己的零件？”
“啊、是……我想，應該是十七個。”
“十七個……這是村裏單人奉獻最多的數字了。碧斯嘉麗雅呢……？”
“我嗎？”忽然被點名，碧斯嘉麗雅雖然困惑還是迴答了：“十六個。”
“那麽蓋茲呢？”
“同為十六個是也。”
“艾斯邦的情形呢？”
“和艾瑪莉莉絲一樣。”
“十七個……嗯嗯。”
村長點頭表示明白，再繼續往下說。
“來到地底世界已經超過百年，老夫和你們都一直維持管理著白雪公主。不分晝夜，一天又一天。”
說著，村長眯細眼睛，露出懷念的神情。
“無論什麽時候都以主人的事為最優先，嚴格規律自己的生活，縮衣節食，奉獻自己的一切，為主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嗯，是啊……”
我不明就裏，明明是針對緊急對策討論，村長為什麽突然提起別的事呢？
“我想，你們今後當然也會敬愛主人，為主人盡心盡力，奉獻自己持續守護白雪公主吧？是不是啊，艾瑪莉莉絲？”
“正如您所說，可是，村長……？”
“什麽事？”
“我不懂您從剛才開始究竟想說什麽？恕我失禮，這事太理所當然，我完全不知……”
“既然如此，我直接說結論吧。”
頭顱一轉，村長與我們麵對麵。他的目光犀利，仿佛不是平常那個好脾氣的村長。
“老夫——”
接下來這句話，徹底顛覆村落超越百年的曆史。
“認為人類應該滅亡。”
5
“……什麽？”
一開始，我根本沒聽懂。
“人類……滅亡……？”
“嗯。”
村長理所當然地點頭。
“再說一次吧，老夫認為人類應該滅亡。”
“那個，村長。”
“什麽事？”
“請不要開惡劣的玩笑。‘人類’就是指‘主人’吧？你這種玩笑令人聽了很不愉快。”
我皺眉責備，碧斯嘉麗雅也跟著說：“是啊，再怎樣也笑不出來。”蓋茲頻頻點頭表示讚同。可是，艾斯邦卻什麽都沒說，隻是直盯著村長看。
“這不是開玩笑……證據就是——”
村長開口，從嘴裏吐出某個東西。那是大小約莫等於小型珠寶盒的圓形按鈕上半部。
“隻要按下這個，就能破壞白雪公主——換句話說，就是令人類滅亡。”
“……咦？”
我們不約而同朝放在村長麵前的“按鈕”望去。按鈕上半部，用透明的蓋子罩著。
“按下這個按鈕，就能停止所有供應白雪公主運作的能源。經過十二個個小時，就會破壞至無可修複的狀態了。”
“村長！”
我大聲喝止。
“您在說什麽傻話！人類滅亡？破壞白雪公主？鬧夠了吧？我們的使命是守護白雪公主啊！然而您卻說要破壞它，是瘋了嗎？”
“我沒有瘋。老夫這百年來一直思考這件事，為此苦惱不已。人類是否真有存續的價值？是否值得犧牲純真而勤勉的村民，隻為了守護人類？”
“您、您在說什麽……”
我大受打擊。仿佛自己的存在價值被全盤否定。沒想到村中最年長的卡莫密爾村長會一臉當真地說出這種話，實在教人難以置信。
“我、我們機器人……不就是為了替主人工作而生的嗎？這不就是我們的存在意義嗎？”
“過去確實是如此。可是，並不表示今後也一定如此。”
“怎麽這樣……”
“你們也看過了吧？人類無情殘殺人類的那段‘影像’。”
“這、這……”
我張口結舌。可怕的記憶在腦中複蘇。對立的兩群人，怒吼與喧囂，對峙與炮火，還有那狂風暴雨般的血紅飛沫——屠殺——潛入地底的白雪公主——被留在地麵的人們——襲擊他們的強烈寒流……
“等一下，村長。”
碧斯嘉麗雅從旁插口。
“可不可以按照順序一一說明呢？一下滅亡一下破壞的，太籠統了，我聽不懂你想表達什麽。”
“嗯，你說得沒錯……那麽。”
村長重新在沙發上坐正，看似就要進入正題。
“事到如今也該說了，關於這個世界的真相。
6
那是關於“終焉之時”的故事。
冰河期即將降臨世界之前的時代，人類正苦於嚴重的能源不足。石油、煤炭、天然瓦斯、鈾礦……各種能源資源已被采伐殆盡，剩下的隻是一片幹涸貧瘠的大地。然而，已徹底習慣大量生產、大量消費、大量廢棄的社會係統，隻是更加貪婪地索求能源。一如肥大的胃袋像無底洞般需素食物，人類仿佛饑餓的野獸，持續對能源需索無度。為了爭奪有限的資源，世界各地戰亂頻仍。
然而，這醜陋的鬥爭終於也畫上休止符。靠的並不是大國的武力，也不是妥協簽訂的經濟協議，而是某種新技術的發明。
水晶株。
這項發明其實是某種偶然之下的產物。
從上個世紀延續下來的電信開發競爭，到了晚期特別集中在電池的高性能化。在電池的進化過程中，產生了一種被稱為“水晶循環方式”的高性能電池。這種以高純度水晶與微量鍺元素及碳元素組合製成的“水晶株”，正如其名稱所顯示的，就像“一株一株”的植物，是一種能夠增生的特殊金屬。隻要浸在加入碳元素溶解後的液體池——俗稱“田地”——中，以低溫保存的“水晶株”會逐漸變大，隻要一星期，體積幾乎能增為兩倍大。
而這種水晶株中，蘊藏著龐大的能源。這種能源的功率與鈾礦類似，而且無須擔心放射性廢棄物的影響。此外，利用名為“分株”的方式，還能將水晶株無限量產，與終需麵臨衰竭的石油和煤炭不同。
真可謂奇跡能源。水晶株的身價不斷高騰，轉眼取代火力、水力、風力、核能等既有的發電方式，在世界各地掀起一股空前的水晶株風潮。水晶株的生產方式很簡單，隻要有微量的“株”，輕易就能再製。因此，隨著一種名為水晶爐的發電技術普及，不分先進國家與發展中國家，水晶爐迅速遍及全世界。其中更以發展中國家的電化與工業化，更因此呈現爆炸性的成長，出現一場被稱為“水晶革命”，足以名留世界史的技術革新。
然而，這種隻需少量即可產生龐大熱能的奇跡物質，卻在某日突如其來地變成惡魔物質。水晶爐正式運作約五十年左右時，在世界極東的洛濱烏姆國，第一發電廠的爐心溫度出現急遽降低的現象，原因不明。即使已啟動安全裝置，緊急停止水晶爐的運作，溫度仍不斷下降。很快地，整個水晶爐完全凍結，凍結範圍更不斷擴大到發電廠周圍。最後，整個發電廠周邊皆化為凍土。這個謎樣的凍結現象並未就此結束，以發電廠為中心，產生了一團超低溫衝擊氣流——日後被命名為“強烈寒流”——寒流宛如燎原之火，迅速將這個極東小國凍結殆盡。
那情形就像被擰幹的海綿一口氣吸飽了水，洛濱烏姆國內所有熱氣都被水晶爐所吸收。仿佛要取迴自己過去產生的龐大熱量，寒流來勢洶洶，銳不可擋。
盡管洛濱烏姆隻是個小國，短短三個月內便化為一片凍土的事實，依然震撼了全世界。雖然有少數人順利逃往國外，買不起價格高漲的機票，被留在國內，活活變成冰晶工藝品的國民依然占了壓倒性的多數。
慘狀當前，世界各國紛紛停止水晶爐的運作。然而，縱然已有這悲劇的前車之鑒，某些國家還是堅持采用水晶株發電。尤其是大國，拚命用敷衍的安全對策對國民打馬虎眼。隻因之前滅亡的洛濱烏姆是發展中國家，又是個人口稀疏的小國，不願正視問題的大國便以此為由，將洛濱烏姆的滅亡原因推說為技術層級的低落與人為疏失。此外，洛濱烏姆境內的凍結現象似乎開始告終，也將世界輿論帶往錯誤的方向。雖然不乏要求停止水晶爐運作的市民，也有許多研究學者提出危險性的警告，事情一旦牽扯到以水晶株發電權為中心的龐大利益，所有的問題都被當局視若無睹了。
就這樣，第二次的悲劇，終於將人類逼上無可後退的絕路。最早起用水晶爐發電的各先進國家也發生了與洛濱烏姆相同的凍結現象——“強烈寒流”。規模前所未有地大，冰河瞬間覆蓋了那些國家，甚至橫越海洋，擴散到全世界。
世界從此進入冰河期，麵對肆虐的強烈寒流，人們束手無策，隻能盡量遠離爆發寒流的水晶爐中心地，前往相對溫暖的地區避難。同時，人類動員全世界的機器人，緊急建造避難所。但是，無論哪個國家，這些避難所的居住權都被少數富裕階級獨占。作為勞動力被召集而來的機器人，在避難所完成後，除了留下一部分作為未來避難所的維修人力之外，其他機器人則被無情地報廢丟棄。此外，掌權的人類更派出軍事機器人，屠殺湧向避難所的大量國民。世界各地都建造了這種站在自私利己主義立場蓋出的避難所，少數握有權利的人就這樣潛入地底，等待未來不知何時降臨的雪融之日。
至今，百年的歲月流逝。
〇
“——以上，就是‘終焉之時’大致上的真相。這裏的‘白雪公主’，也是當時建造的避難所之一。”
不容人喘一口氣地，村長說完了這一串話。大受打擊的我，差點站不住腳。
“人類是醜惡的，人類是愚昧的，人類是邪惡的，人類是——”
說著，村長低垂目光，望向那顆“按鈕”。
“應該滅亡的。”
“……可、可、可是！”
倉促之間，我一手奪過按鈕，緊抱在胸前。
“我、我們機器人、是、是被主人製造出來的，所、所以，守護主人是我們的使命——”
“可是，你口中的主人，屠殺了影片中白雪公主外的那些人。”
“唔……”
“在這裏唿唿大睡的不是主人，而是把主人殺光的非人。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但我不認為現在還有為了讓他們存活而犧牲村民的必要。”
說到這裏，村長暫時打住，抬起頭，觀察我們的反應。
太過震撼的事實，令我們難以言語，村長又再次做出結論。
“下周，我打算召開村民大集會。到時候會將一切真相告訴村民。要不要按下這個按鈕，由大家共同決定吧。你們幾個也要做好心理準備。”
話就說到這裏。
隻有頭顱的村長滾動著離去，我們麵前隻剩下發出淡淡霧光的紅色按鈕。
葬儀在三天後舉行。
精神迴路遭受不可恢複之損傷者——也就是死者，共有六名。另外，遭手腳折斷等重傷者有三十名，包括輕傷者在內，負傷者共有超過八十名。這是村落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場災難。
葬儀借村落中央的舞台舉行。參加葬儀的村民中，也有不少是自己失去手腳的傷者。
“今日，六名同誌為親愛的主人鞠躬盡瘁，犧牲了生命。讓我們在此為他們默禱，祈求冥福，舉行葬儀。”
由卡特蕾亞擔任司儀，蓋茲擔任會場整理。和距今僅一個月前的祈願祭一樣的工作人員，如今的會場卻是毫無生氣，鴉雀無聲。
舞台上設有祭壇，死者們的亡骸排放於其上。參加葬儀的人按照號碼上前，從遺體取下一個零件，移動到棺材中。這是模仿人類“撿骨”的儀式，已是村落持續近百年的傳統習俗。我將嘎嗶死前贈與他的花獎牌和零件一起納入骨灰壇。
“少一個……？”
在葬儀結束後，吊客也解散時，發現了這件奇怪的事。
“不知何時消失的是也。”
擔任會場整理的蓋茲為難地向我報告。據他所說，總共該有六個的骨灰壇，隻有一個不知何時消失了。
“怎麽會有人偷骨灰壇……”
“真是蓋茲我這輩子最嚴重的失敗……”
蓋茲銀色的臉龐扭曲，表情非常痛苦。
“不，不是你的錯。誰會想到有人盜取骨灰壇呢。”
至今，村落裏從未發生過偷竊或強盜事件。更別說骨灰壇這種東西，誰會想得到有人要偷呢。
“你剛才說，隻有一個不見了吧。是誰的呢？”
“是……”
蓋茲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是嘎嗶閣下是也。”
——不會吧。
我掩飾內心的驚愕，強裝平靜地說：
“暫時由我來找找看，麻煩蓋茲繼續整理會場。這件事請對大家保密。”
2
其實我心裏已有數。
會拿走嘎嗶遺骨的，若不是非常恨他，那就是——
——果然沒錯……
距離村公所幾分鍾路程的公園裏，有一頭鬆軟栗子色頭發的少女就在那裏。她寂寞地蕩著秋千，手中緊抱一個骨灰壇。
“你在這裏啊。”
我走到少女身邊，坐在一旁的另一個秋千上。嘎嗶來找黛西那天晚上時，我們也曾坐在同一個地方。
黛西低著頭，隻無力地迴了一聲：“嗯……”
我倆沉默了好一會兒。
黛西呆呆盯著空氣看，不時眨動眼睛。我則從旁守護著少女的側臉。
大概經過了五分鍾吧。
“嘎嗶他啊……”
有如柔軟花瓣的嘴唇輕啟，黛西朝我轉過半個頭。
“從吵架那天起，一直到處找我。為了跟我和好，每天拚命地找我。”
仿佛大水決堤，黛西開始滔滔不絕說了起來。我靜靜傾聽。
“可是，我一直在逃避。逃避嘎嗶。總覺得見麵好尷尬，所以一直躲著他。結果、結果——”
說到這裏，黛西的聲音顫抖。
“嘎嗶他，就死了……”
我沉默著，凝視沉痛的少女側臉，等待她往下說。
黛西懷裏，銀色的圓筒容器閃閃發光。裏麵裝著嘎嗶分解後的身體。因為金屬凍傷而粉碎的身體，簡直就像經過火葬的遺骨，剩下的東西少得驚人，才能像現在這樣被少女抱在懷裏。
“我明明知道，是自己不好，我明明知道……可是，卻沒能向他道歉。所以，嘎嗶才會死掉。都、都是我的錯，嘎嗶才會死掉……”
少女眼中流出一滴淚。
“黛西。”
我從秋千上起身，蹲在黛西麵前。隔著骨灰壇對上她的視線。黛西的大眼睛裏，閃著濕潤的光芒。
“嘎嗶他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憑借自己的意誌，做出自己的判斷，幫助了主人。所以，他的死不是你害的，那是嘎嗶自己決定的結果。”
“……”
黛西沉默不語。隻是靜靜流下一滴眼淚。
這一滴眼淚裏，究竟蘊藏了多少悲傷，究竟承載了多少痛苦。看到少女笨拙的哭法，我的心好痛。
滴答滴，第三顆眼淚落在骨灰壇上時。
“艾瑪莉莉絲，告訴我……嘎嗶臨終時……的情形。”
“……我明白了。”
於是，我按照順序將嘎嗶死去那天的事整理給黛西聽。從他為了製作花獎牌而來到“沉睡森林”，再到被卷入坍方事故，最後是為了保護主人，犧牲性命守護“搖籃”的經過。
“所以，這個。”
我從口袋裏取出那一小塊碎冰片，拿給黛西看。
“這是嘎嗶送你的禮物。”
“這是……難道是花獎牌？”
“沒錯喔。”
我將碎冰片放在骨灰壇上。黛西目不轉睛盯著碎冰片。
“嘎嗶……”
少女朝碎冰片伸出手，用手指沿著表麵輕輕撫摸。冰片裏封著粉紅色的花瓣，凋零的花瓣，就像消逝的生命一般難以捉摸。
“嘎嗶好棒……直到最後，都能為主人派上用場……”
少女眼中，再次留下淚水。淚滴落在獎牌上，再沿著獎牌滑落至嘎嗶的遺骨。
“嘎嗶的身體——”
黛西緊抱著骨灰壇，看了看我。
“可以讓我親手放進墳墓裏嗎……？”
我用力點頭，迴答她：“當然可以。”
“嘎嗶一定也很高興你這麽做。”
“謝謝……”
少女眼中浮現淚水，為了不讓眼淚滑落，她勇敢地抬起頭。第七顆淚珠被她白皙的指尖拭去，沒有落下。
3
隔天。
托著下巴，手肘撐在冰冷的桌麵上，我恍惚地迴想這幾天發生的事。
——一 、二、三、四、五……六。
死者六名。這是一隻手的手指數不完的數字，我扳迴大拇指，表示第六個人。
這並不是我們第一次麵臨村民的死。在冰封的地底世界這樣嚴苛的環境中，機器人老舊的速度比地上更快，替換用的零件又如此短缺。尤其是為了挪用為白雪公主的備用零件，開始“摘除”之後，幾乎每一年都會有人死去。
——即使如此，六個人還是太多……
打從百年前的“終焉之時”至今，這是第一次一口氣死去這麽多人。村民全體都把彼此視為親人，沉痛的哀戚壟罩了整個村落。
而我的心情之所以如此沉重，還有其他原因。
——嘎嗶好棒……直到最後，都能為主人派上用場……
嘎嗶的聲音，同時在我腦中響起。
——我、是不是……也……為主人……派上用場……了……
侍奉主人，為主人而生，為主人而死。這就是我們村民的使命，也是存在的意義。
所以，嘎嗶他也是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而死，不但沒有任何可恥之處，反而稱得上是最高榮譽，是光榮殉死。
——可是……
我心中總是有個拂不去的陰影。幾乎要顛覆了主人溫柔的形象，那段影片的——
“——莉絲！”
就在我陷入沉思之中時。
“喂，艾瑪莉莉絲！你有沒有聽見……”
驀然抬起頭，站在眼前的金發花花公子正一邊搖我的肩，一邊露出狐疑的表情。
“啊……”我這才迴神。“喔喔，抱歉抱歉，剛才在想點事。”
“你沒事吧？我看看，是不是該給你個清醒之吻……咳噗！”
正麵賞了無恥男一記清醒之拳後，我才轉身麵對大家。遲到的碧斯嘉麗雅不知何時已抵達，這麽一來我召集的成員就宣告到齊了。
“不好意思，那就開始吧。”
重新在椅子上坐正，我清了清喉嚨。
“現在開始召開緊急協調會。由於村長不在，由副村長我擔任議長……首先，請看這個。”
我用手指咚咚敲了桌麵幾下，立體影像便無聲浮現。那是一個柱狀曲線圖和一個點線曲線圖。
“四天前的震災造成了慘痛的事故。在此，再次向六名失去生命的同誌獻上哀悼之意……然後，問題是。”
我讓曲線圖發光。
“受到上次的震災和凍傷影響，村落裏的負傷人數不斷攀升。結果，便是麵臨零件不足的極限。進入本周之後，已有十六種零件無法對應交換。現在雖然還能使用替代品，但是替代品也有限。”
“我看再這樣下去，下周就會出人命了。”
艾斯邦插了這麽一句，蓋茲馬上斥責他：“別說這種不經大腦思考的話是也。”
“因此，我想了幾個對策……”
我在屏幕上顯示出對策方案。
■零件不足之對策方案
（一）削減配給品
（二）延長睡眠模式時間
（三）再度募集摘除誌願者
“——以上，臨時所能想到的大概就是這些了。”
說明一結束，蓋茲馬上舉起手：“可否容在下一問？”
“好的，請說。”
“關於對策內容在下沒有異議……隻是，無論結論為何，是否都須經村長同意？”
“嗯——”
被他說中症結點，一時之間我隻能支支吾吾。
“是啊……村長不在，就無法正式做出決定……”
視線落在桌麵，村長的頭平常總在那裏滾來滾去，現在卻隻看得見會議數據。
“真教人擔心……”
從那場“震災”發生的幾天前起，村長就完全失去音信。所有村民都用內藏的緊急無線通信裝置唿叫過他，卻沒有一個人收到迴應。打從村子有史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形。
“會不會被卷入塌方事故，在哪裏動彈不得了？”
艾斯邦說得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
“可是，就算那樣，應該還是可以追查到發信機所在的位置吧？”
“那就是連發信機都壞了。”
“但我不認為那個牢固的發信機會這麽輕易故障……”
發信機是為了協助發現遇難者而發明的裝置，堅固耐用是必要條件。
“碧斯嘉麗雅怎麽看？”
“是啊……”
村中最高明的技術維修士歪著頭，刷地伸出觸手。
“剩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待在收不到電波訊號的地方。”
“收不到訊號的地方？可是，村落全體都在訊號涵蓋範圍內不是嗎？”
“對，所以這個可能性很小。”
——咦，可是……？
一個記憶在我腦中複蘇。收不到訊號的地方。發信機沒有反應的地方。
“啊！”
我踢翻椅子站起來，說出那個可能。
“秘密房間！”
4
騎著冰上三輪車馳騁一個小時後。
我再度踏足“那個房間”。
挑高的天花板，深長的隔間。第一次來時滿心驚奇的我，睽違了一個月再次造訪，這房間的一切仍令我感到新鮮。站在成排的櫃子前，忍不住去看上麵擺放的各種東西。每一樣家具在我眼中都閃閃發光，最上層的圖書館更是宛如最高級的博物館，是一處充滿魅力的空間。
然而，另一方麵，這個地方也令我們不由得再次想起“那段影像”。隻要數據影像還在，心中的陰影就不會消失。
——這是……
鋪著高級地毯的地板上，留下一道某種帶有濕氣的東西滾過去的痕跡。我們彼此麵麵相覷，立刻點點頭，循著這道軌跡進入房間深處。
不久，走廊便到了盡頭，我們轉入放有一排排巨大屏幕的那個地方。椅子上依然伏著一個機器人，旁邊則擺著一張宛如貴賓席的柔軟沙發。沙發緩緩朝我們轉了過來。
“——你們來啦。”
坐在沙發上的，是長滿蓬鬆胡子，令人懷念的那張臉——
“卡莫密爾村長……”
〇
“喔，好久不見嘍！”
隻有頭顱的村長轉向我們，爽朗地這麽說。
“村長，太好了……你還活著。”
“是啊，活得生龍活虎呢！”
看到活蹦亂跳的村長，我暫時放下心頭大石。
“哎呀——看你們也很有精神嘛，哈哈哈！”
“…………”
鬆了一口氣之後，忽然覺得很火大。
“哎呀——抱歉抱歉，哈哈哈哈！”
“真是的……別讓人擔心好嗎……這個老家夥！”
我拿起村長，用力扯他的胡子。
“痛痛痛！”
“真是的，忽然搞失蹤還說什麽‘哈哈哈哈！’你這個笨蛋村長！”
“別那麽生氣嘛，好痛痛痛痛痛痛真的很抱歉！”
村長眼眶含淚向我們道歉。害大家這麽擔心，給他這點懲罰是理所當然。
“——然後呢？”
我用雙手捧著村長的臉，用威脅的表情瞪著他。
“這段時間你到底在哪裏做什麽？”
“這個嘛……痛痛痛！”
村長苦著臉迴答：
“我一直在這裏啊。”
“這裏？是指這間‘秘密房間’嗎？”
“是啊。我在這裏重看過去的紀錄，思考村落的未來。”
“如果是這樣，為什麽不跟大家商量呢？”
我還是氣憤難平。
“當然，我是打算找一天和大家討論……隻是在那之前，想自己先整理好思緒。”
村長迴答時的語氣一如往常淡然，眼神卻展現前所未有的嚴肅堅定。
“那麽，村長的想法是？”
“我的想法之後再告訴你們，首先，我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好啊，這是沒關係……”
其實我還想再質問清楚村長離家出走（？）的理由，但是現在必須以擬定緊急對策為優先。把村長放迴沙發後，我開始說明：“那麽，以下是在協調會上提出的對策方案。”
“在協調會上提出了幾個方案，第一是——”
我列舉出幾條因應零件不足問題的對策方案，村長也一邊“嗯嗯”，一邊點頭表示理解。
“——以上，希望能獲得村長的執行許可。”
“原來如此。”
此時，村長忽然改變話題：
“……對了，艾瑪莉莉絲。”
“是。”
“你至今接受過‘摘除’嗎？”
“……咦？”
這突如其來的疑問，使我沒能馬上做出迴答。
村長又重複了一次相同的疑問。
“我再問你一次。你為白雪公主奉獻了幾個自己的零件？”
“啊、是……我想，應該是十七個。”
“十七個……這是村裏單人奉獻最多的數字了。碧斯嘉麗雅呢……？”
“我嗎？”忽然被點名，碧斯嘉麗雅雖然困惑還是迴答了：“十六個。”
“那麽蓋茲呢？”
“同為十六個是也。”
“艾斯邦的情形呢？”
“和艾瑪莉莉絲一樣。”
“十七個……嗯嗯。”
村長點頭表示明白，再繼續往下說。
“來到地底世界已經超過百年，老夫和你們都一直維持管理著白雪公主。不分晝夜，一天又一天。”
說著，村長眯細眼睛，露出懷念的神情。
“無論什麽時候都以主人的事為最優先，嚴格規律自己的生活，縮衣節食，奉獻自己的一切，為主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嗯，是啊……”
我不明就裏，明明是針對緊急對策討論，村長為什麽突然提起別的事呢？
“我想，你們今後當然也會敬愛主人，為主人盡心盡力，奉獻自己持續守護白雪公主吧？是不是啊，艾瑪莉莉絲？”
“正如您所說，可是，村長……？”
“什麽事？”
“我不懂您從剛才開始究竟想說什麽？恕我失禮，這事太理所當然，我完全不知……”
“既然如此，我直接說結論吧。”
頭顱一轉，村長與我們麵對麵。他的目光犀利，仿佛不是平常那個好脾氣的村長。
“老夫——”
接下來這句話，徹底顛覆村落超越百年的曆史。
“認為人類應該滅亡。”
5
“……什麽？”
一開始，我根本沒聽懂。
“人類……滅亡……？”
“嗯。”
村長理所當然地點頭。
“再說一次吧，老夫認為人類應該滅亡。”
“那個，村長。”
“什麽事？”
“請不要開惡劣的玩笑。‘人類’就是指‘主人’吧？你這種玩笑令人聽了很不愉快。”
我皺眉責備，碧斯嘉麗雅也跟著說：“是啊，再怎樣也笑不出來。”蓋茲頻頻點頭表示讚同。可是，艾斯邦卻什麽都沒說，隻是直盯著村長看。
“這不是開玩笑……證據就是——”
村長開口，從嘴裏吐出某個東西。那是大小約莫等於小型珠寶盒的圓形按鈕上半部。
“隻要按下這個，就能破壞白雪公主——換句話說，就是令人類滅亡。”
“……咦？”
我們不約而同朝放在村長麵前的“按鈕”望去。按鈕上半部，用透明的蓋子罩著。
“按下這個按鈕，就能停止所有供應白雪公主運作的能源。經過十二個個小時，就會破壞至無可修複的狀態了。”
“村長！”
我大聲喝止。
“您在說什麽傻話！人類滅亡？破壞白雪公主？鬧夠了吧？我們的使命是守護白雪公主啊！然而您卻說要破壞它，是瘋了嗎？”
“我沒有瘋。老夫這百年來一直思考這件事，為此苦惱不已。人類是否真有存續的價值？是否值得犧牲純真而勤勉的村民，隻為了守護人類？”
“您、您在說什麽……”
我大受打擊。仿佛自己的存在價值被全盤否定。沒想到村中最年長的卡莫密爾村長會一臉當真地說出這種話，實在教人難以置信。
“我、我們機器人……不就是為了替主人工作而生的嗎？這不就是我們的存在意義嗎？”
“過去確實是如此。可是，並不表示今後也一定如此。”
“怎麽這樣……”
“你們也看過了吧？人類無情殘殺人類的那段‘影像’。”
“這、這……”
我張口結舌。可怕的記憶在腦中複蘇。對立的兩群人，怒吼與喧囂，對峙與炮火，還有那狂風暴雨般的血紅飛沫——屠殺——潛入地底的白雪公主——被留在地麵的人們——襲擊他們的強烈寒流……
“等一下，村長。”
碧斯嘉麗雅從旁插口。
“可不可以按照順序一一說明呢？一下滅亡一下破壞的，太籠統了，我聽不懂你想表達什麽。”
“嗯，你說得沒錯……那麽。”
村長重新在沙發上坐正，看似就要進入正題。
“事到如今也該說了，關於這個世界的真相。
6
那是關於“終焉之時”的故事。
冰河期即將降臨世界之前的時代，人類正苦於嚴重的能源不足。石油、煤炭、天然瓦斯、鈾礦……各種能源資源已被采伐殆盡，剩下的隻是一片幹涸貧瘠的大地。然而，已徹底習慣大量生產、大量消費、大量廢棄的社會係統，隻是更加貪婪地索求能源。一如肥大的胃袋像無底洞般需素食物，人類仿佛饑餓的野獸，持續對能源需索無度。為了爭奪有限的資源，世界各地戰亂頻仍。
然而，這醜陋的鬥爭終於也畫上休止符。靠的並不是大國的武力，也不是妥協簽訂的經濟協議，而是某種新技術的發明。
水晶株。
這項發明其實是某種偶然之下的產物。
從上個世紀延續下來的電信開發競爭，到了晚期特別集中在電池的高性能化。在電池的進化過程中，產生了一種被稱為“水晶循環方式”的高性能電池。這種以高純度水晶與微量鍺元素及碳元素組合製成的“水晶株”，正如其名稱所顯示的，就像“一株一株”的植物，是一種能夠增生的特殊金屬。隻要浸在加入碳元素溶解後的液體池——俗稱“田地”——中，以低溫保存的“水晶株”會逐漸變大，隻要一星期，體積幾乎能增為兩倍大。
而這種水晶株中，蘊藏著龐大的能源。這種能源的功率與鈾礦類似，而且無須擔心放射性廢棄物的影響。此外，利用名為“分株”的方式，還能將水晶株無限量產，與終需麵臨衰竭的石油和煤炭不同。
真可謂奇跡能源。水晶株的身價不斷高騰，轉眼取代火力、水力、風力、核能等既有的發電方式，在世界各地掀起一股空前的水晶株風潮。水晶株的生產方式很簡單，隻要有微量的“株”，輕易就能再製。因此，隨著一種名為水晶爐的發電技術普及，不分先進國家與發展中國家，水晶爐迅速遍及全世界。其中更以發展中國家的電化與工業化，更因此呈現爆炸性的成長，出現一場被稱為“水晶革命”，足以名留世界史的技術革新。
然而，這種隻需少量即可產生龐大熱能的奇跡物質，卻在某日突如其來地變成惡魔物質。水晶爐正式運作約五十年左右時，在世界極東的洛濱烏姆國，第一發電廠的爐心溫度出現急遽降低的現象，原因不明。即使已啟動安全裝置，緊急停止水晶爐的運作，溫度仍不斷下降。很快地，整個水晶爐完全凍結，凍結範圍更不斷擴大到發電廠周圍。最後，整個發電廠周邊皆化為凍土。這個謎樣的凍結現象並未就此結束，以發電廠為中心，產生了一團超低溫衝擊氣流——日後被命名為“強烈寒流”——寒流宛如燎原之火，迅速將這個極東小國凍結殆盡。
那情形就像被擰幹的海綿一口氣吸飽了水，洛濱烏姆國內所有熱氣都被水晶爐所吸收。仿佛要取迴自己過去產生的龐大熱量，寒流來勢洶洶，銳不可擋。
盡管洛濱烏姆隻是個小國，短短三個月內便化為一片凍土的事實，依然震撼了全世界。雖然有少數人順利逃往國外，買不起價格高漲的機票，被留在國內，活活變成冰晶工藝品的國民依然占了壓倒性的多數。
慘狀當前，世界各國紛紛停止水晶爐的運作。然而，縱然已有這悲劇的前車之鑒，某些國家還是堅持采用水晶株發電。尤其是大國，拚命用敷衍的安全對策對國民打馬虎眼。隻因之前滅亡的洛濱烏姆是發展中國家，又是個人口稀疏的小國，不願正視問題的大國便以此為由，將洛濱烏姆的滅亡原因推說為技術層級的低落與人為疏失。此外，洛濱烏姆境內的凍結現象似乎開始告終，也將世界輿論帶往錯誤的方向。雖然不乏要求停止水晶爐運作的市民，也有許多研究學者提出危險性的警告，事情一旦牽扯到以水晶株發電權為中心的龐大利益，所有的問題都被當局視若無睹了。
就這樣，第二次的悲劇，終於將人類逼上無可後退的絕路。最早起用水晶爐發電的各先進國家也發生了與洛濱烏姆相同的凍結現象——“強烈寒流”。規模前所未有地大，冰河瞬間覆蓋了那些國家，甚至橫越海洋，擴散到全世界。
世界從此進入冰河期，麵對肆虐的強烈寒流，人們束手無策，隻能盡量遠離爆發寒流的水晶爐中心地，前往相對溫暖的地區避難。同時，人類動員全世界的機器人，緊急建造避難所。但是，無論哪個國家，這些避難所的居住權都被少數富裕階級獨占。作為勞動力被召集而來的機器人，在避難所完成後，除了留下一部分作為未來避難所的維修人力之外，其他機器人則被無情地報廢丟棄。此外，掌權的人類更派出軍事機器人，屠殺湧向避難所的大量國民。世界各地都建造了這種站在自私利己主義立場蓋出的避難所，少數握有權利的人就這樣潛入地底，等待未來不知何時降臨的雪融之日。
至今，百年的歲月流逝。
〇
“——以上，就是‘終焉之時’大致上的真相。這裏的‘白雪公主’，也是當時建造的避難所之一。”
不容人喘一口氣地，村長說完了這一串話。大受打擊的我，差點站不住腳。
“人類是醜惡的，人類是愚昧的，人類是邪惡的，人類是——”
說著，村長低垂目光，望向那顆“按鈕”。
“應該滅亡的。”
“……可、可、可是！”
倉促之間，我一手奪過按鈕，緊抱在胸前。
“我、我們機器人、是、是被主人製造出來的，所、所以，守護主人是我們的使命——”
“可是，你口中的主人，屠殺了影片中白雪公主外的那些人。”
“唔……”
“在這裏唿唿大睡的不是主人，而是把主人殺光的非人。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但我不認為現在還有為了讓他們存活而犧牲村民的必要。”
說到這裏，村長暫時打住，抬起頭，觀察我們的反應。
太過震撼的事實，令我們難以言語，村長又再次做出結論。
“下周，我打算召開村民大集會。到時候會將一切真相告訴村民。要不要按下這個按鈕，由大家共同決定吧。你們幾個也要做好心理準備。”
話就說到這裏。
隻有頭顱的村長滾動著離去，我們麵前隻剩下發出淡淡霧光的紅色按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