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鹿”對著他歪了歪頭,發出了一聲無聲的嗤笑,很顯然,卡爾頓想要掩飾自己情緒的企圖已經失敗了。 已經苦於失眠很久的監獄長眼底滿是紅色的血絲,唿吸越來越沉重。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麽——你一定做了什麽,對這間監獄,對這裏的人,對我的老朋友伊莫金——但是我不關心那個,你馬上就要死了,是的,你會死的。” 卡爾頓在自己漫長的監獄工作生涯中是第一次用這樣狂暴的聲音對另外一個人說話,無論是對下屬還是對犯人。現在的他看上去甚至是猙獰的,他的拳頭重重地砸在了禁錮室的鐵門上,發出了一聲巨大的“砰”的一聲。 “紅鹿”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的眼睛因為微笑而變成了月牙的形狀,淺淡的瞳孔像是貓一樣閃著細小的反光。他的眼底溢滿了甜蜜的笑意,幸福,還有得意。 “是的,現在的我會死。”“紅鹿”甜蜜地說道,“但是神已經赦免了我——他的寶血將賜予我新的生命。” “你攻擊了一個無辜的孩子——” “哦,對了,你知道嗎……”“紅鹿”沒有禮貌地打斷了卡爾頓的話,他的臉色一下子凝重了起來,聲音壓低了。 卡爾頓的身體一頓,他警惕地看著“紅鹿”。 “我的光……滋味很甜。” 一邊說,“紅鹿”一邊伸出舌頭,沿著自己已經被揍得破了皮的嘴唇慢慢地舔了一圈。 他眯起了自己的眼睛,看上去簡直快要陶醉在對剛才的迴憶中去了…… 卡爾頓監獄長的腮幫子因為他牙關咬得太近而鼓了起來,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自己的手表,離“紅鹿”的死刑隻剩下最後幾個小時:時間剛好夠這名年輕人剃光那頭褐色的頭發再吃一餐晚飯。 滴答滴答作響的表盤讓卡爾頓忽然感到一陣安心。 他抬起頭來瞥了“紅鹿”一眼:是的,這個人快要死了——無論他是惡魔還是別的什麽——他總歸是要死的。卡爾頓在自己的心底不斷地重複這段話。 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實際上也是一種簡單的自我安慰。 “紅鹿”打了一個小小的哈欠,他重新弓下了身體,沒有再理會卡爾頓。他閉上了眼睛,嘴角上的微笑始終未曾退去,他從鼻子裏哼起了一首不連貫的歌,笑嘻嘻的模樣甚至讓之後進來幫他剃頭發的伯納德·埃米害怕得全身發抖。 直到很久以後,久到伯納德·埃米已經離開鬆鴉灣聯邦監獄很多年——這名兼職給死刑犯剃頭的監獄醫院男護士依然記得當時“紅鹿”的樣子。 “他非常不高興,非常非常不高興,他讓我不要碰他的頭發,而我對他說‘嘿,老兄,如果你不把你頭上的毛弄掉,待會它可是會燒起來,它燒起來的時候可能你還沒有死呢’…老天,我並沒有嚇唬他,這之前就有個倒黴蛋子遇到這迴事,他被電得直跳,而頭發在燃燒,冒著滾滾濃煙,你能聞到那股頭皮燒焦的味道……哦,抱歉,我好像又不知不覺說到其他的事情上去了走。總之‘紅鹿’不喜歡別人碰他的頭發,他一直在嘟囔,說那個發型不好看,見鬼的一個死刑犯為什麽會那麽在意他的發型?不管怎麽說,我可沒辦法,我還是得把他的頭發剃光,你能感覺到那個時候他落在你身上的目光——如果有可能,我覺得他甚至會直接咬破我的喉嚨,把我的腦髓從鼻腔裏吸出來。” 伯納德·埃米總是喋喋不休地對那些前來采訪他的傳記記者們說。當然,那些人的傳記都是關於那個傳奇連環殺手的……不過,這又是後話了。 讓我們迴到現實,迴到“紅鹿"生命正在走向倒計時這個時刻,迴到冰冷的,壓抑的鬆鴉灣聯邦監獄。 “紅鹿”已經吃完了他最後的晚飯。 他沒有吃多少東西,隻是喝完了他特意點的一杯紅葡萄酒——那是來自超市的廉價貨,可是“紅鹿”還是一滴不剩地把它喝完了,不僅如此,他將這餐“最後的晚餐”中的白色吐司片撚了起來,放進已經喝空的葡萄酒杯,將酒杯壁上殘留的些許酒液也擦拭得幹幹淨淨,隨後他將那塊白色吐司片小心翼翼地放進了自己的嘴裏,細心地咀嚼起來。而這也是他吃下的唯一一點兒固體食物。 一直到塔姆辛·誇克,他是這一次死刑的執行人,將浸透了鹽水的天然海綿塞在紅鹿的腳腕與電極之間,這所監獄裏的人都在等待著什麽事情的發生。 人們很難具體地描述那個“什麽事情”究竟是什麽——但是哪怕是最遲鈍的人都能感覺到那種壓抑的氣氛。 像是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盡管“紅鹿”已經坐在了電椅上,而在死刑室一牆之隔的另一邊,見證人們已經整整齊齊地坐在椅子上等著觀看留“紅鹿”的死刑——可是所有人,包括塔姆辛·誇克,包括卡爾頓監獄長,包括那些被嚇壞了的獄警們,都有一種莫名的感覺,會有什麽發生,阻止“紅鹿”的死亡。 塔姆辛·誇克揉了揉自己汗津津的鼻子,他最後一次檢查了“紅鹿”身上的電極,一切都準備就緒了。在“紅鹿”真正坐上這張舊電椅之前他已經用數十個燈泡反複檢查過電椅的運行情況,他很確定一切設備都運轉正常,電流可以輕而易舉把坐在椅子上麵的這個人烤得熟透,可是塔姆辛·誇克易久感覺到有些不安,證據就是他的鼻子和額頭椅子都在冒汗。 他忍不住看了看行刑室一角的卡爾頓監獄長,他等著對方將自己的眼鏡取下來——每當監獄長在死刑室內取下自己的眼鏡,用一塊舊的藍花格埃及棉手帕擦拭鏡片的時候,就意味著“時間到了"。塔姆辛·誇克反複看了監獄長好幾次,對方的眼鏡始終沒有取下來。 一種被稱為焦躁的情緒像是細小的電流順著塔姆辛·誇克的神經在他的身體裏流竄。 他的汗流得更兇了。 他瞪著監獄長,在監獄長身後的牆上有一架老式蘋果綠的電話機。有的時候,在他落下電閘前會有鈴聲響起來,有的死刑犯會因此而得到解脫,有的會在一個月以後會來,還有一些會在幾天後……甚至一個小時後再一次迴到這個房間裏來。對於後者,塔姆辛·誇克總覺得還不如在最開始的就讓這幫可憐人得到解脫呢,要知道,再沒有什麽比等待死刑更加難熬的事情了。 無論是對死囚犯本身過來說,還是對參與這事情的工作人員來說。 在監獄長對角線方向的房間另一角,理應正在休息的伊莫金將帶有加爾文相片的十字架緊緊地摟在自己的懷裏,他看上去好像已經老了十歲,頭發淩亂,眼睛下麵掛起了青紫色的下垂的眼袋。鑲嵌在鬆弛眼瞼中的眼珠是血紅的,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電椅上的“紅鹿”。 “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伊莫金走上前,手持著聖經居高臨下地看著“紅鹿”開口道。 “你有三分鍾的遺言時間。” 他說。 “紅鹿”一邊的嘴唇微微向上掀起。 “我希望——在電閘拉下來的時候,你能拉著我的手陪我一起度過。” “紅鹿”快快活活地對伊莫金說。第10章 就像是被無形的鞭子給惡狠狠地抽中,在聽到“紅鹿”的迴答後伊莫金的麵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勉強偽裝出來的牧師的嘴臉破碎了,黑色的毒液從那些縫隙中滲透了出來。 年邁的牧師抓緊了手中的十字架——在那一刻就行刑房另一邊的監獄長都緊張了起來,他幾乎都要以為伊莫金會直接用那笨重的十字架給“紅鹿”來這麽一下。但是在短短的幾秒鍾之後,伊莫金就已經冷靜了下來,他惡毒地看了一眼“紅鹿”,用嘴型無聲地開口。 【不要想激怒我,那並不會得逞——你總歸是要死的,沒有人迴來救你,我以伊勒的名義向你保證,沒有人。你要死了……】 他看了一眼時間,繼續說道。 【……就在一分鍾之後。】 濃烈的憎恨和厭惡從伊莫金發白的舌頭和牙齒的縫隙中擠了出來,同時,一種類似於洋洋得意的情緒在他發紅的眼睛裏彌漫,他愉快而輕蔑地衝著“紅鹿”咧開嘴冷笑。 “紅鹿”的頭部和四肢都已經被牢固地固定在了電椅上,這讓他那個輕微的聳肩動作變得不那麽明顯。 這位英俊的連環殺人犯垂下眼簾,從這個位置,他正好可以與伊莫金手中十字架上鑲嵌著的“天使”畫像視線相對。 “紅鹿”的表情忽然變得恍惚了起來,那種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的微笑浮現在他的嘴邊。哪怕他再沒有多說一個單詞,他身上的氣息卻傳達出了清晰的信息:他似乎堅信死亡不會來到他的身上,他會好好地活下去——哪怕他已經被固定在了電椅上。 這種氣息甚至感染了卡爾頓。 監獄長不安地用餘光看了好幾次自己的身側,在行刑室的牆壁上有一架淡綠色塑料老式電話。 在行刑前任何時刻它都有可能會響起來,因為上頭要重新審定整個案件——有些人會離開這個房間,再也不會來,當然還有很多死刑犯會在幾個小時或者幾天後重新坐到這裏來。 卡爾頓真心希望“紅鹿”不會是後者。 或許隻有死亡本身才能帶走“紅鹿”身上那種讓人頭發倒豎起的無形之物。 “紅鹿”那停留在“天使”肖像上的強烈視線被伊莫金注意到了,牧師臉色一變,忽然伸出手將十字架上的“天使”一把蓋住。他的嘴唇快速地翻動了一下,急促而細小卻滿含惡意的詛咒脫口而出,“紅鹿”卻顯得並不在意。 “他是不屬於你的。” 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突然浮現在伊莫金的腦海裏。然而就在他這麽想的瞬間,他忽然感到背上竄起一陣寒意。伊莫金猛地直起了背脊,皺起眉頭瞪著“紅鹿”。 他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錯覺……就在剛才,好像有人在他的脖子後麵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沒有來得及思考這件事情,法律規定的三分鍾的遺言時間已經結束了。伊莫金瞬間將之前的異樣拋在了腦後,他如釋重負地抬起頭,朝著一直擔心地注視著這邊的卡爾頓微微頷首,之後他強忍著嗜血的衝動向後退到了行刑室的一角。 一種從來沒有感覺過的急迫的情感在他的血管流淌,伊莫金的視線專注地落在“紅鹿”的身上。而在這之前,他從未如此期待並且渴求看到另外一個人類的死去。他感到自己的心髒正在因為興奮而狂跳,鼻尖滲出了細細的汗水。 沉重的十字架被他死死地握在掌心,他感到它在發燙。 “滴答——” 卡爾頓監獄長低頭看了一眼時間。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時間已經到了。他旁邊的電話沒有響。 隨後,卡爾頓將自己的眼鏡取了下來。 這是一個無聲的指令,用來代替“時間到了,讓我們把這個人類綁起來然後電死吧”的語言。卡爾頓知道電閘旁邊的行刑人會看到他的指令,他也知道將電閘拉下三次,“紅鹿”就會在痙攣中變成一團半熟的肉體。 嗬…… 似乎有什麽人在卡爾頓的耳邊嘲諷地冷笑了一聲。 監獄長的頭皮驟然炸開,他猛地朝著電椅的方向忘了過去。 而與此同時。 “哢嚓——” 電閘被拉了下來。第11章 伊莫金看著電椅上的“紅鹿”痙攣了起來,他的指頭和膝蓋砰砰地彈跳著,就像是在跳一場怪異的舞蹈……伊莫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竟然會如此愉快,他必須花費大量的自製力才能不至於直接在死刑進行中嗬嗬大笑出來。 一共要通電三次。 伊莫金聽著電閘閘門哢嚓響著的聲音在心裏默默地數著。 人類的肉體在電流的作用下散發出一種讓人印象深刻的油膩的味道,那股味道久久地縈繞在這個冰涼的處刑室裏。 在最後一次電閘被關上的時候,“紅鹿”的身體從一種繃緊的狀態驟然鬆弛下來。 他的頭歪向了一邊,四肢向外張開。 他死了。 “唿……” 處刑室內響起了一聲輕鬆的吐息聲。 伊莫金,卡爾頓還有處刑人——他們幾乎是在同時發出了如釋重負的聲音。在聽到彼此的唿吸聲後,他們抬起頭互相對望了一眼。沒有人說話,或者是因為沒有人想要承認,光是“紅鹿”活著的這件事情就已經給這個監獄裏的所有人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謝天謝地的,他死了。 監獄醫生來到電椅前麵,他將聽診器放在“紅鹿”的胸口…… 並沒有心跳。 當然也沒有脈搏。 從聽診器的那頭傳來的隻有死亡的空寂。 被電流烤過的屍體熱烘烘的,從醫生的角度,他可以看到黑色麵罩下麵“紅鹿”露出來的小半截下巴。這個已經死去的連環殺人犯確實有一張英俊的臉。 不知道是否是因為電流的緣故,死人的嘴角向著兩側拉扯開,露出了暗紅色的嘴唇內部白森森的牙齒。 ……簡直就像是一個快樂的微笑。 醫生的眼睛微微睜大,說不上來到底是為什麽,忽然間,他感到自己脖子後麵的頭發豎了起來。 這很荒謬——醫生想,但是他控製不住地覺得自己身旁這個已經死掉的人正偏著頭,自上而下斜斜地窺視著他,然後咧嘴而笑。 他再一次檢查了“紅鹿”的生命體征,很確定他確實已經死了。隨後監獄醫生帶著不易察覺的緊張站了起來。 “已經確定了,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