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刀尖心事


    樓越懊惱又痛苦,他望著眼前的藥盒子,一直盯到眼睛發酸。自己換了衣服,三片龍鱗掉下來,順手塞案下,敷了藥,又坐著想了片刻,哪裏想得出結果,無奈出樓。


    轉出樓門,看到樓門外一角黃裳,眼裏頓時浮起暖意:他是關心我的。


    青華聽到動靜,抬頭望過去,正和樓越目光相接。不可思議的,他就是接收到樓越眼神裏的意思了。幾乎是下意識的,青華偏開目光,咳了一聲,又覺得自己這姿態有些欲蓋彌彰:我是他師傅,在他麵前何必如此扭捏?


    再擺出一副為人師表的姿態:“明日我去趟集市,你想要什麽?”勾陳有些年頭沒來越風山,青華和樓越的供應有些跟不上,樓越離不得越風山,便隻能由青華到城裏采辦。


    “午前能迴來麽?”樓越每一次都這問。


    “能罷。”青華習慣性的答。


    第二日,青華早起,在去集市之前,先巡了一趟海。


    如今他的法力已臻天帝修為,在海上走一圈,提了幾個山神土地,便把昨日事了解明白。


    是該有朋友了,青華暗讚,龍雲驕?東海龍王的小太子,聽說嬌氣得很,倒是正好對上樓越的脾氣,正合能磨磨樓越的脾氣。又下海親眼瞧了一眼小太子,算了命盤,和樓越應是扯不出太多因果,遂放心,不是樓越情劫之人。


    隨即又想,樓越命中情劫之人,將來會是誰呢?


    先去了一趟海上,到集市裏又多逛了兩圈,順手還體察了一番民情,青華迴越風山時,日頭已掛西山。


    自從樓越出生以來,他難得有如此清淨自在的時刻,並不趕腳程,且行且走地往越風山走。


    快到山腳下時,夕陽已落下一半。


    殘陽如血,映得半邊天燒紅似的,青華抬頭瞧了瞧夕陽,那是太陽星,太陽星裏有他的太陽宮,太陽宮裏有扶桑樹。


    整個太陽宮都是暖洋洋的。


    太陽宮的正寢宮,紫微曾睡過。


    夕陽似乎能感應到主人的凝視,竟閃了閃,青華輕輕一笑。


    一邊笑,一邊想到了小樓越:我家小孩兒什麽時候也該上太陽宮去看看。


    念及此,不覺加了腳程,連著兩個跳躍到了山腳。


    明明還隔著很遠的距離,明明光線已看不清楚。


    但青華就是看到了山腳下坐著的那人。


    一把長劍支著下巴,雙手抱著腦袋,肩膀輕微的抽搐。


    青華有些不可置信,那人一身頹敗和破落,怎麽的看起來很像小樓越?黑袍紅綹,加上黑金長劍,青華看清了,可不正是他的小徒弟麽:“樓越?”


    少年的臉抬起來。


    青華從未見過樓越這樣的表情。灰暗的臉怔怔的,眼圈兒紅又腫,眼裏噙著淚,待看見自己時,默不作聲流出兩行。


    淚珠兒連綿不絕的掉下來,那個已經能獨當一麵,令千裏鬼怪聞風喪膽的樓越,此時流淚流得幽幽怨怨,肝腸寸斷。


    仍是不肯哭出來,扭身,擋住臉。


    青華一時慌了手腳,急急忙忙地衝過去。


    樓越他出不得越風山界,哪怕他現在與青華相隔不過十餘丈,然而這段距離是樓越邁不出的坎,山界是樓越是能到的最遠的地方。


    青華心裏七上八下的,被樓越的眼淚亂了分寸。


    當他一隻腳剛邁入山界,懷裏猛的被一撞,小孩兒衝進他的懷裏,一雙手繞過腰,死死的箍住他。


    青華被樓越抱得動彈不得。


    樓越的手勁很大,緊緊箍住他,整個身子壓在他身上。


    十三歲的少年已長得和他齊高,下巴和臉全埋在他肩上,濕意透過衣料,浸到青華皮膚。


    青華嚐試地叫喚樓越,著急地問他“怎麽了”,然而少年不肯抬臉。


    肩上的被浸濕,小孩兒渾身都在顫栗。


    沒有哭聲。


    青華被樓越這種哭法哭得心慌意亂,再顧不得其他,一隻手摟過去,一隻手拍著樓越的肩。


    小孩兒的顫栗漸漸轉弱,半晌,動靜漸漸變小,青華“哎……哎”地叫了兩聲,不見小孩兒迴應。


    會不會哭壞了?


    青華又去抬小孩兒的臉,小孩子仍舊不肯抬起來,緊緊扣著臉。青華隻好放棄,束手無策地僵成一根人形棍子。


    他想靠,就讓他靠一靠吧。


    漸漸身上纏著的力氣輕了,哭完了麽?青華一邊想,一邊低下頭。


    轉過去的耳朵正對上少年唇。


    樓越變聲期剛過的聲音幹淨而凝練,哭啞了的嗓子有濃重的鼻音,更顯得那句話濃稠得化不開的依戀: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樓越說。


    青華一怔,心裏一個激靈。小孩兒哭成這樣,願來是為此。


    男兒有淚不輕彈,青華已經有六七年沒見樓越哭。他被哭得一邊心如刀割,一邊靈台警兆頓生。


    是何警兆?


    青華還沒來得及悟出個所以然,懷裏的人一軟,順著他的身子滑下去。


    青華慌忙接住,把人轉過來一看:一張臉鐵青的,嘴角一抹血。


    再掐脈門一聽:筋脈錯亂,腳筋斷了兩根。


    把人抱起來,樓越原來立起的地上陷下兩個深深的腳印。


    青華全都明白了:樓越出不得山界,他雙腳所站之處就是山界,這是他能走的最遠的地方。山界於樓越何止於刀山火海,腳印之深,樓越站此足有半日。


    青華完全可以想象這半日間,樓越數次衝撞山界,衝得頭破血流的焦灼與悲壯。


    樓越是以怎樣的心情,踩在這刀尖一般的山界之上,等了自己半日?


    青華不敢往下想。


    徒弟對師傅應該是怎樣的感情?雖然青華沒有收過其他徒弟,但他見過其他人收徒弟,師徒之間並不如此。


    換作子對父應該是怎麽的感情?青華給人當過兒子,他捫心自問,亦非如此。


    那麽樓越對自己,為何如此?


    青華想不明白,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到底是有怎樣的執念,才會不顧一切地踩在山界上受刀山火海之刑。


    隻是為了等自己的師傅?


    青華……有些不明白。


    又或者,隱約懂了一些。


    樓越這一傷之後,昏迷不醒。


    青華不眠不休地守在鎮海樓上。


    樓越傷了,整個鎮海樓一掃往日的欣榮之態,委頓不起。


    所幸,樓越之前用陰風嚇走了不少香客,鎮海崖總算清淨些。清淨宜養傷。


    青華燒信給勾陳,讓傳些續筋仙膏來。


    地上一年,天上一日,勾陳在天上許是被仙務絆住,過了兩日,青華才等來仙膏,一並等來的,還有勾陳。


    “你要來得再晚此,以後也不必來了。”


    “你多擔待,一收到你燒的仙貼,我就派人去尋藥,可巧最近凡間兵禍又起,我被玉帝他老人家困在大殿上,急得就差違抗聖旨了。”


    “你腦子不會轉麽,傳過來不就成,非要自己送?”


    “能傳我早傳了,當著玉帝麵做小動作,他老人家現在可著勁收拾我這個幹活的天帝,眼珠子一刻不離我,我還能怎樣?讓別人送來,我也不放心,省得暴露了你的身份。”說完湊過頭一瞧,“嗬,幾天不見,都長這麽大了,咦……你管個徒弟,還能出人命?下手忒狠。”


    “不是我打的。”


    “還有誰敢打你的寶貝徒弟?”


    “他自己。”青華說完,心中一片滄桑。


    勾陳終於問明白原委,臉上也陰著。


    “如此下去,怕是又要扯出更多因果,你身上又是死劫,又是情劫,再要多出個師徒劫啥來的……”


    青華煩悶地止住勾陳:“別說了,再說我撕了你的烏鴉嘴……”


    青華現在特忌諱勾陳提他和樓越師徒之間的事,他再不多想,也覺察出,眼下師徒的關係有些跑偏,若再生出點其他因果來,哎……他倒是債不嫌多,隻怕耽誤了樓越。


    勾陳卷起袖子就要上去給樓越上藥。


    青華接過藥盒,歎口氣:“我來吧。”


    勾陳和青華廝混了幾千年,比青華的老爹還了解他兒子,他聽懂了青華背後的意思:倘扯出因果,何苦連累你。


    勾陳怔了怔,他這人於小事上一向神經大條沒心沒肺,他那些個弟弟一個比一個心細,他費盡心思也搞不明白弟弟們在想什麽,偏偏是青華這個不是親弟更勝親弟的發小,和他心意還能通些。


    勾陳大感欣慰。


    “你身上還有急事,快迴去吧,你這等大天帝賴在我這裏,盡給我惹麻煩。”青華拿到藥膏,又開始趕人。


    “無妨,不差這一時半刻。”勾陳不著痕跡地奪過藥盒,“此藥你不知用法,我來。”


    青華手上一空,器笑不得,勾陳寵樓越他一向是知道的,以至於到如今,樓越吃穿用度,大多仍是勾陳置辦的。好幾年難得來一趟,若再不讓勾陳動動手,怕是勾陳迴去得嘔老一陣氣。


    青華暗笑,勾陳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歡寵弟弟。


    樓越的年紀,正是少年風華,身形氣質上和勾陳那北鬥七星七個弟弟有些神似,且由著勾陳望梅止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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