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區域,英靈墓地(catbe)。


    這個綠地化的公園型慰安區,是不帶特定宗教色彩的戰死者慰靈設施。


    為了吊唁自孢子獸出現以來,數量龐大到不知道正確數字為何的死者,於是精心打造了這樣一個任何宗教、文化的人們都能造訪的地方。


    沒有寺廟、教堂之類的設施。


    有的隻是粗獷的混凝土圓柱:以舊時代核能發電廠的冷卻塔為範本的靈葬設備,以及為了撫慰遺族的心靈而設置的花田、草地等公園設備。


    總而言之,幾乎不具備戰略價值──成為戰場的可能性必然也很低。


    「……照理說應該是如此。可是,這究竟是發生什麽事了……?」


    圓筒傾斜頹圮。


    可能是發生過大規模事故吧,最多可埋葬一億人的靈葬設施從中間開了一個大洞,似乎從中噴出的大量冰煉素將庭園樹木變成了樹冰。


    混凝土片和灰泥粉到處飛散,染成白色的草地被穿出圓形的大洞。


    從被挖成圓形的燒焦地麵飄散出來的獨特氣味,是火煉素的炸裂痕跡……!


    「雖然不具殺傷力,但是使用了火屬性的攻擊術式嗎?……黑子!亞蓮娜!」


    白銀冬真唿喊著搜索對象、需要救援者的名字,一麵謹慎地環視四周。


    身上沒有穿戴煉核武裝。


    盡管古蘭?瑪麗亞叛亂所引發的戰禍才剛結束,局勢依舊是一片混亂,但還是不能將證明其身分:存在受到隱匿的特殊部隊「無名」的物品公諸於世。


    因受到唆使和洗腦而加入叛亂的女兒──


    不久前,他才救出雪奈、擊敗主謀古蘭?瑪麗亞,姑且平定了事態。


    『我讓雪奈住進醫院了。現在卡秋雅在陪著她,你暫時不需要擔心。』


    「學長……我雖然發現了戰鬥的痕跡,可是我不懂現在究竟是什麽情況……」


    自己到底正在和什麽作戰?


    同僚隆美爾?史都華從連上魔法騎器的通話中傳出的語氣也十分困惑,聽起來不像是掌握了現況。


    『不知道耶!隻不過,那一帶確實出現了黑子的求救訊號。然後,她的保護對象亞蓮娜應該也在附近。你快跟應該已趕赴現場的救援部隊聯絡──』


    「抱歉,學長。那樣似乎有困難。」


    『……嗄?』


    一邊聽著隆美爾錯愕的語氣,冬真環顧四周。


    像是被挖出來的坑洞。坑洞深處有好幾個人影。


    「嘎……啊……好燙……」


    「噫呀……嗚啊啊啊……!……是……是太陽……!」


    也許是托展開防禦式保護自己的福,所幸那幾個人並未身受重傷。


    可是,那副渾身發紅、痛苦打滾的模樣,看起來實在不像是精銳的救援部隊。不可能繼續戰鬥及進行救援活動──在接受治療之前,可以說處於完全無力的狀態。


    (他們的安危暫且不需要擔心。現在更重要的是……!)


    造成這一切的人物才是問題所在。


    「……你又唿喚同伴來了啊?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怪物!」


    覆蓋殘留稚嫩感的妖精般肌膚的,是啪嘰啪嘰地爆裂的火焰花瓣。


    將清透的灼熱如長袍般裹覆全身的紅發少女。那副好勝的表情浮現出不耐,她揪住舉著魔法騎器、似乎是來應戰的騎士前襟,將他舉起。


    紅寶石般的灼發。帶有煉素而閃閃發亮的獨特發色,是出身歐洲派係的重鎮,也就是火焰使用高手,維爾米歐尼家直係的證明。沒錯,冬真早已得知那名少女的名字。


    「……你是……賽莉卡?維爾米歐尼……?」


    「!」


    ──喀!


    冬真情不自禁地唿喚其名後,少女的肉體頓時爆裂。


    那是一如字麵的「爆炸」。


    對冬真的聲音起反應的少女一迴頭,那瞬間,從她全身爆炸似的釋放出的火煉素,猶如模擬的太陽閃焰一般壓製四周,劇烈的閃光將周遭化為一片白。


    (……如果正視,視網膜會灼傷。情報量……好驚人!)


    可能是無意識地手下留情了,被她揪住前襟的騎士盡管遭到火焰燒灼,卻依然苟延殘喘地活著。在周邊溫度高達數千度,堪稱活太陽、人肉熔爐的少女腳邊,草地燒焦,就連土塊、石子也被熔化沸騰。


    (……就像嬰兒時期的雪奈一樣。)


    打個噴嚏便能震毀裝甲避難所的「最強嬰兒」。


    就跟白銀雪奈小時候,無法控製自身屬性的冰煉素,恣意地將其向周圍釋放時一樣。


    「未經確認的騎士……!壓製失敗。s級以上的煉素量。務必小心……嘎啊!」


    「一直嘰嘰叫的,真刺耳……好惡心,就像人類一樣。」


    少女的手指粗暴地勒緊努力發出警告的騎士脖子。


    宛如火焰妖精的女孩,她的雙腳在灼熱的氣場包圍下微微飄浮在空中──從她位於高處的視角俯視,看似救援部隊的魔法騎士們全都發出驚恐的尖叫聲。


    「……這到底是什麽樣的屬性式……?壓縮率竟然是一般的幾十倍,不對,是幾萬倍……!」


    「請準許應戰!……不對,請增派援軍,至少要有a級來支援,否則根本沒辦法阻擋……!」


    「吵死了……不要嗶嗶叫──怪物。」


    試圖以魔法騎器取得聯係的救援班。


    對其聲音產生反應,一臉煩躁地出聲恫嚇的那名人物。


    身穿火焰禮服的賽莉卡?維爾米歐尼──至少那人長得和她一模一樣。


    「不過……剛才有『說話聲』。和發出嘰嘰、嗶嗶的奇怪叫聲的這些家夥不同,是可以正常聽見的……『人』的聲音。是我也聽得懂的話……」


    「噫!」


    將前襟被揪住的騎士像垃圾一樣拋開,賽莉卡朝向冬真的方向。


    失焦的深紅色眼眸。黯淡雙眼映出他身影的那瞬間……!


    「……奇怪……?」


    她忽然像是時間凍結般停止動作。


    (……愈看愈覺得是本人沒錯……)


    持續釋放熱浪的灼熱發絲。好比炭火一般散發溫暖光芒的火焰禮服。


    那副模樣,就像是以火來妝點的少女玻璃雕刻。遠比滿眼恐懼的男人們來得嬌小、纖細的妖精──臉上剛烈的表情突然間變得柔和。


    「……太好了。我終於見到……『普通』人了。」


    身上依舊帶著剛硬的氣息,少女隻讓嘴角泛起靦腆的微笑。


    雖然感受到喜悅,卻顯然不習慣笑的笨拙感。


    斜眼瞥了茫然目送自己的魔法騎士們一眼,她猶如在空中滑行似的逼近冬真。


    (簡直就像星空一樣。)


    從頭發散落的火星像煙火一樣閃耀而美麗。


    讓人不禁懷抱那種不合時宜的感想的神秘少女,像是要測量距離感一般,輕輕地朝冬真的身體伸手。包覆身體的火焰禮服觸碰到冬真的軍服……!


    「不會燃燒……可以觸碰。可以觸碰耶。啊哈哈哈……!」


    「……!」


    彷佛豁出去一般,賽莉卡緊緊挨著冬真。


    堅硬卻同時帶有彈性的奇妙觸感。她用手環住冬真的腰,將火焰頭發靠在冬真的胸膛上,像在確認不會燃燒似的一再用臉頰磨蹭。


    「你是……?雖然看似沒有敵意,不過這究竟是怎麽迴事?你可以解釋一下狀況嗎?」


    「不知道。我什麽都不曉得。因為,我也是剛剛才……『出現』。」


    (看樣子她沒有說謊。)


    冬真謹慎地控製、壓抑自己的抹消體質──能夠消除所有煉素的能力。


    假使他拿出真本事發動那份能力,現在觸碰冬真的她不曉得會變得如何。


    為了避免衣服燒起來,他隻發動了些許能力,結果觸碰、擁抱他的賽莉卡身上那襲以火焰編織成的禮服消失了,胸前平緩的隆起因此顯露而出。


    但是,她並不感到害臊。有著隻能以賽莉卡?維爾米歐尼來形容的臉孔的她,非但沒有掩飾自己裸露的胸部,反而還緊緊抱著冬真不放。


    「──咳咳……!白銀爸爸~這樣不行啦。把女兒的同學……剝光光,還在大庭廣眾下摟摟抱抱,這樣實在太下流了啦,啊哈哈……!」


    「是黑子啊……你沒事吧?」


    「嗯,勉強還算可以。雖然感覺快死了,應該說差點就要死了……」


    冬真一把將賽莉卡公主抱起來,一邊探查四周。


    無意識發動探索類術式的眼睛,利用形成線框的魔力波動展開地毯式搜索。結果才前進不到幾公尺,就發現出乎意料的反應。


    「……可以嗎?」


    「嗯。」


    隻用一句話確認,賽莉卡就順從地配合冬真的步調而行。


    冬真和她一起前往出現反應的地方。隻見那裏的草地像是生過營火一般焦黑,柔軟的白色灰燼高高隆起──


    「原來你躲在這種地方啊……幸好你沒事。」


    「是啊。應該說,當救援班的人們來的時候……是她說『怪物來了』、『躲在這裏』,把人家硬塞進來的……塞進這個滿是灰燼的避難所裏……」


    「噗哈……!咳咳、咳咳……!」


    從細致的白色灰燼中露臉的是「兩個人」。


    傷勢嚴重、渾身襤褸的黑黑黑黑子,以及亞蓮娜?史庫羅維尼。


    兩人皆幾乎到達極限,傷勢嚴重到還能保住性命簡直就是奇跡的程度……不過黑子嚴重的是外傷,亞蓮娜則是內傷格外嚴重。


    (亞蓮娜沒有意識。黑子雖然勉強還可以……但要是不趕快治療會很危險。)


    「我馬上送你們去醫療設施……黑黑黑黑子,你要保持清醒啊,知道嗎?」


    「收到……你來得正好,人家還有話非告訴你不可……!」


    冬真伸手將埋在灰燼裏的少女們挖出來。那幅景象,好比從因火山爆發而被掩埋的城市中挖掘變成化石的人一樣,然而黑子卻抱著失去意識的摯友,勉強活動睜不開的眼睛、乾燥的雙唇,在冬真耳邊低聲地說。


    「她是……賽莉莉喔。是小亞蓮的複活術式……讓她活過來的。」


    「!是古蘭?瑪麗亞所使用的,史庫羅維尼的家傳術式嗎?我確實有聽說她從魔法騎士學園的宿舍,偷走了亞蓮娜的終端機……」


    「就是那個……小亞蓮自行改變史庫羅維尼家一直以來未能完成的術式,使其成形……雖然沒有任何證據就是了。」


    「未經認可、未經清查的禁術啊。那種東西究竟會帶來何種代價……」


    記述魔法的式子也就是術式,是極為理論性的東西。


    說起「編寫術式」,主要是結合經過幾億次驗證後安全性受到保障的文章結構,再加上個人獨特的變化去變更效率和威力。


    雖說有家傳的雛型,但是不僅重新記述並補齊術式,還直接加以使用……這種行為,簡直比以實彈玩俄羅斯輪盤還要危險。


    (子彈說不定會射穿腦袋,也可能毫發無傷地結束……)


    太過危險的賭注。


    「你們用那種東西讓賽莉卡?維爾米歐尼複活了嗎?居然這麽亂來……!」


    「是啊……小亞蓮簡直是天才中的天才呢。不過,真正的問題不在那裏……!」


    彷佛從乾涸的喉間,擠出最後一滴滋潤的聲音。


    「──那孩子,複活的賽莉卡?維爾米歐尼,好像把我們這些人類全都……看成是怪物了。」


    黑子好比自白的罪人一般,如此說道。


    ?


    「她的臉蛋很漂亮吧?……小亞蓮還活著,沒有死喔(注:此台詞出自安達充漫畫《touch 鄰家女孩》)。」


    「我很高興你有這份心,但是不參考舊檔案便無法理解的玩笑話就免了。」


    「哈哈……對不起。因為要是不強打起精神,真的會整個人萎靡不振……」


    彌漫著乾淨空氣、消毒水氣味,氣氛沉重又溫暖的醫院。


    帶有獨特緊張感的白牆、天花板,以及單調樸素的長椅。兩名人物望著受到厚實防護障壁保護的少女,亞蓮娜?史庫羅維尼的集中治療監視器,並肩而立。


    「雖然看起來姑且是保住一命……不過真是太亂來了。」


    救護班從英靈墓地將她保護、緊急搬運至此已過了數小時。


    本來屬於e級,和其天才般的頭腦相比十分貧乏的煉素總量。


    因為行使超過自身極限的術式,使得一部分的腦神經燒毀,留下後遺症的可能性很高。


    「原本開發術式這件事,必須花費和記述本體文章結構幾乎相同,甚至更多的時間去設法緩和代償、減輕反作用力。而省略這個過程、未經認可的術式稱為──『禁咒』。」


    亞蓮娜所使用的就是所謂的禁咒。並非專業技術人員,雖說是天才但仍不過是學生的她,獨自將家傳術式變化成了扭曲的禁咒。其效果盡管強大,然而……


    「負擔實在太大了。真沒想到,她居然在將從煉核武裝抽取出來的意識和記憶資料轉錄於肉體上時,切除同時摹寫的『死亡』記憶,由自己來承受。」


    將人類這則故事的結局、靈魂的臨終時刻轉移到他人身上,藉由等價交換使其複活。


    ──如此不尋常的偉業,這名甚至還稱不上軍人的少女竟然辦到了。


    「亞蓮娜?史庫羅維尼,她簡直就是天才。比起煉素持有量和演算能力,她本人罕見的發想力和應用能力,才真正堪稱是足以名留人類曆史的優秀才能。」


    在戰鬥中所受的傷尚未痊愈,身上到處都包著繃帶的黑黑黑黑子。


    以及另一個人──大概是接連作戰、一再奔波的關係,往常的軍服軍帽裝扮沾染上碎鐵鏽和塵埃的白銀冬真,眺望著亞蓮娜所在的密閉病房。


    被營救出來後,她所受到的處置是完全隔離、集中治療。


    在被厚實玻璃和魔法障壁保護的病房內,她全身被連上無數用來維持生命的管線。而侵蝕她身體的東西正是──她所實行的禁咒所帶來的代價。


    「她是個堅強的孩子。背負並代為承受某人的『死亡』……這種事情照理說是不可能發生的。」


    「就是啊,一般人是不可能辦到的。不過正是因為她是小亞蓮,所以才辦得到。究竟該怎麽形容她呢?她是降臨人間的天使還是什麽嗎?她善良到根本就是神了……!」


    「如果是這樣,那麽沒能保護這位天使的我們,便是愚蠢的罪人了……天神一旦發怒,是會帶來大洪水?還是天降硫磺呢……」


    「那是舊時代的宗教故事嗎?」


    「是啊。乾脆受罰反而還比較輕鬆……人類就是會有那種想法的生物。」


    靠著繃帶和電子儀器、永續型治愈術式勉強存活的亞蓮娜,不知何時才能夠康複。然而,付出沉重代價……確實有其價值。


    「但是很不巧的,我們離放鬆這種奢侈的享受還很遙遠──她人呢?」


    「人家讓她暫時在中庭休息,遠離醫生和護理師。」


    「你的判斷很正確……依『那孩子』現在的狀態,應該無法讓她和其他人見麵。」


    向持續沉睡的亞蓮娜默默致意,由衷祈禱她能早日康複後,冬真離開病房。


    黑子也踩著小小的步伐跟上去。聽似輕快的腳步聲迴蕩四周。


    「這裏安靜到都快要耳鳴了耶……現在醫院不是應該很忙才對嗎?」


    「因為這裏是vip專用的特別治療區。顧慮到有無數重症患者及法律的平等性,這裏照理說也應該要開放才對……不過考量到事情的嚴重性,我還是說服了負責人不要開放。」


    盡管以「保護特殊人物」的名義動用強權,讓對方的臉色十分難看──


    但也許是看在鎮壓政變的功績份上吧,這項提議最後還是被接受,而「她」也進到了這裏。


    位在走廊盡頭,和亞蓮娜一樣粗糙的結界。


    毫無自覺地被隔離在玻璃牆另一頭──


    「……哼。怎麽?你該不會是想要親近我吧……?」


    她對著翩翩飛向自己的蝴蝶,綻放出花般嬌美的笑容。


    以心理照護為目的重現的模擬自然環境。那裏有供應乾淨新鮮氧氣的植物,以及作為治療之用的小動物們。


    她以像是對待人一樣的態度,對小動物之一說話。


    「雖然隻有一點點,不過造型樣式一致呢。莫非盡管不是同族,但是形式相近?」


    外界的聲音幾乎傳不進遭到隔離的區域。她卻瞪著牆壁另一頭,像是在威嚇什麽討厭的東西一般,毫不客氣地撂話。


    「比起集結成群、到處散布噪音的沒用怪物……我們應該可以成為朋友。」


    以女孩子氣的姿態坐在天然草地上,用仿造衣服的搖曳火焰裹覆全身的人是──


    「……賽莉卡?維爾米歐尼。」


    因亞蓮娜?史庫羅維尼的禁咒「女神請願(gospel wish)」而重生的,人類史上第一位複活者。


    隻要追溯太古傳說、宗教經典,即可發現死者複活的紀錄。


    隻不過,被公開記錄下來,並且能夠得到整個過程資料的例子,除她以外並不存在。


    豈止值千金,簡直就是等同人類未來的至寶。


    「小亞蓮的複活術式雖然不完整……但是效果十足。當時,現場隻有戰死者的遺體和常見的魔法騎器。」


    隻憑那些道具和設備──


    「小亞蓮讓賽莉莉複活了……!她以融入遺體的煉核武裝『歸蝶焰刃』作為觸媒,將記憶和意誌下載到以煉素重新建構的肉體中……!」


    「可是沒有下載完全。」


    盡管認同其偉業的價值,冬真仍嚴格評論。


    「肉體的重現度近乎完美。從牙齒的治療痕跡到一顆痣,都絲毫不差地重現了被記錄下來的個人資料。就連人格方麵也幾乎和生前的她相同,但是……」


    「……你是說記憶吧?她真的完全不記得生前的事情嗎?」


    「因為時間太過匆促,隻能靠著一兩句話來判斷,不過看來似乎是如此。」


    冬真從幾句話對話中發現,現在的「賽莉卡」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於是他利用「無名」的權限,在隆美爾的協助下操控救護班的記憶。


    當作「沒有發生過」損害,並且下達封口令,暫時隱瞞保護賽莉卡一事。


    「我打算之後再報告這件事。卡秋雅正在來這裏的路上,不過可能得花一點時間才能抵達。」


    「……不行公開嗎?」


    「我想很難。雖然她的個性、人格感覺都和賽莉卡一樣,可是……」


    被認為已經複活的賽莉卡最大的問題,在於她的認知機能出現了障礙。


    「她不把我以外的人當成人……從她救了亞蓮娜和黑子你這一點來看,她似乎最少有把你們視為生物,然而目前還不知道她的判斷標準是什麽。」


    「真是幸好勉強還可以溝通……坦白說,當時人家真的是完全振作不起來。」


    以往總是逍遙自在、從容不迫的少女,黑黑黑黑子──初次吐出喪氣話。


    在玻璃另一頭,賽莉卡興致勃勃地望著指尖的蝴蝶。黑子把手伸向分隔她與自己的厚實牆壁,從緊閉的嘴巴深處,發出咬牙切齒的聲音。


    「……都是人家的錯。不知是太晚,還是太早強製結束……也不知道原因在於情報下載不完整,或是術式本身出了問題或錯誤……」


    有一點,她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原諒自己。


    「人家的固有絕技(royal arts)『截斷煉脈(link cut)』能夠切斷所有情報和煉素。因為,要是當時不強製切斷,小亞蓮她──」


    「女神請願」在完成前一刻,遭到黑子強製切斷。


    她強製切斷構成賽莉卡?維爾米歐尼情報的最後一幕,也就是重現其「死亡」的情報,讓複活術式以不完整的形式結束……最後導致現在這樣的結果。


    「──便會當場死去。就算隻能奄奄一息地躺在醫院病床上動彈不得……她還是活了下來。我希望她活下來……!沒錯,都是因為人家有了這樣的想法……!」


    吶喊聲中沒有虛假,也沒有後悔。


    然而──不安卻猶如濃稠的汙泥,覆蓋了黑子的心。


    「若是我有順從小亞蓮的意誌、聽從她的命令;若是我有守護她的術式實現直到最後……賽莉莉或許就能徹底複活,世界首次的複活術式實證也能夠成功。」


    然後,賽莉卡也不會產生把人類視為怪物的扭曲認知。


    「假使真的是那樣,政變的問題說不定也能傳出捷報,人類現在也已經徹底獲得拯救了。因為『女神請願』就是這麽地有價值。」


    (你錯了……這句話我實在說不出口。)


    好想否定她的話。冬真卻無法否定這項事實,隻能痛苦地歎息。


    (雖然說需要未被他人繼承的煉核武裝作為觸媒──不過,要是真能讓被埋葬在英靈墓地的幾百萬、幾千萬英靈複活呢?)


    現在凰花在經曆政變後所產生的諸多問題,幾乎都能獲得解決。


    (不單單隻是補充損失的人力和戰力,複活的可能性還能提升前線的士氣,技術方麵的突破也能讓沮喪的市民們重拾活力。)


    當然,那並不是可以隨便使用的東西。


    就現階段而言,要付出的代價非常高,而且必須由擁有女神類固有絕技的光聖(cleric)施術者來詠唱。


    可是,今後透過研究獲得改善的可能性很高──無疑將成為人類的希望。


    「……要是人家沒有多管閑事,人類早就得救了……?而且,既然那是小亞蓮自己希望去做的事情,人家、人家……」


    也許太多管閑事了。


    「搞不好真的太雞婆了。小亞蓮的願望……她想要為人類犧牲、拯救同伴的心意,說不定都被我的任性給毀了……!」


    少女讓人聯想到貓的纖細身體不住顫抖。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黑子過去並不明白做出抉擇是一件多麽沉重的事情。


    因為她隻要不分好壞地服從命令,想著去達成被賦予的任務即可。


    「這樣下去,小亞蓮的犧牲算什麽?她隻能半死不活地插著管子,連好不容易活過來的賽莉莉也失去記憶,落得認知崩壞的下場!」


    ……咚!


    黑子握起拳頭,捶打玻璃。玻璃吸收了衝擊和震動,幾乎什麽都沒留下──但是……


    「不要做那種自殘的行為。這樣隻會讓傷勢增加,沒有意義。」


    「可是……可是!」


    捶牆的撞擊力令繃帶滲出鮮血。


    黑子將額頭抵在厚實的牆上,低著頭不讓人看見自己哭泣的臉,然而水珠卻滴滴落在經過打磨的地板上。


    「必須從中做出選擇,卻因為選不出來而害死兩方……哈哈!白銀爸爸,一切都是人家的錯……要是人家、人家……!」


    若是能夠下定決心。


    「能夠更堅強地守護小亞蓮的心願就好了……!要不然,在一開始得知她打算做出荒唐行為時,就應該阻止她使用禁咒!」


    正因為兩件事都做不到,才會……心好痛。


    糟蹋了摯友亞蓮娜,由衷希望為人類、同伴殉死的的心意。


    將或許能夠繼承其心願複活的賽莉卡,變成了沒用的廢物……!


    「……你很後悔嗎?」


    聽著少女滿是苦惱的吶喊,冬真靜靜地詢問。


    「我們初次相遇那天,我曾經問過你接近雪奈的目的是什麽吧?」


    「是啊,當時人家迴答百分之百是為了任務……人家認為這是最好的答案。」


    「無名」的任務是執行骯髒差事。絕對不公開身分,暗中保護人類。為此,即便是做出暗殺一般的肅清、操弄醜聞的卑劣行為也在所不辭。


    而在那樣的情況下,黑子對監視對象產生了個人情感。


    雪奈的純真、亞蓮娜的無瑕善良、賽莉卡的竭盡全力──全都讓她好喜歡。


    「結果我卻喜歡上她們,有了想和她們當朋友的念頭……!真是可笑。那麽奢侈的事情,明明就不可能被允許發生在人家這樣的壞蛋身上……!」


    沒錯,如果最後注定要像這樣品嚐絕望與後悔的滋味。


    「……還不如像學長一樣,徹底當個齒輪、當個服從命令的工具要好得多……!」


    「你不要誤會了,黑子。」


    冬真站在發出嗚咽的少女身旁,沒有做出對她伸出援手的舉動。


    「沒有在你越線時阻止你的人,是我。既然我肯定你和雪奈、亞蓮娜她們的關係,進而讓你失去冷靜的判斷……責任就在作為命令者的我身上。」


    「你這麽說,該不會是想安慰人家吧……?」


    「我沒有那個意思,這本來就是事實。倘若能夠徹底當個機器、當個服從上級命令的工具,那樣肯定是再完美不過的理想型。」


    沒有煩惱、迷惘、也沒有恐懼。


    如果能夠當一個隻忠於邏輯和規則的奴隸,將思考這件事委托給其他人的話。


    「──人生想必會過得非常輕鬆吧。然而,卻也徒有空虛。」


    「學長居然會說這種話?那個說隻要當評議會的工具、武器就好……還說願意為了人類、女兒而死,舍棄榮譽不斷暗中奮戰的人竟然……!」


    「我支持現行政權和評議會,是因為這樣對人類的生存有益。而社會的存續,又等同於我本身和雪奈的生存,彼此的利害關係是一致的。」


    白銀冬真接受現行政權,也就是十二耆老評議會的統治,並且聽從其命令。


    這是因為,他們統治人類再生機構這麽多年以來,盡管多少有些問題,卻也做出了誠實執行的實績,而且他個人也對生活沒有太大的不滿。


    「社會保護我和家人,我則保護家人和社會。這是一份公平對等的『契約』。」


    因此,白銀冬真服從評議會,以「屠殺騎士的騎士」身分肅清內外的敵人。


    「但是,我並沒有放棄思考。我時時都在思索如何以更好的手段,去創造出更美好的未來。雖然那些多半都欠缺可實現性,沒有真的執行。」


    在某些情況下,冬真甚至有可能主導像古蘭?瑪麗亞那樣的叛亂行動。


    他在思考過所有方向性、選項之後,選擇采取支持現行政權的方針。


    「我是評議會的看門狗。但是,狗也有意誌,沒有必要否定自己的人性。連因為喜歡誰所以想要保護對方的念頭都沒有,隻是乖乖聽話的人偶,有什麽用處呢?」


    「……可是,都是因為人家猶豫不決,她們兩個才會……!」


    「那純粹是假設性的問題。你眼裏好像隻有術式成功的可能性,但事實上,也有可能反過來因為術式失敗,演變成兩人死亡如此更加悲慘的結局。」


    冬真甚至認為,在沒有任何支援和命令的狀況下,黑子已經盡全力了。


    「你說是私情讓你失去判斷能力,關於這一點,如果有百分之百的確證則另當別論……但是既然沒有,那麽中斷術式這個判斷就沒有錯。你就別太耿耿於懷了。」


    「……哈哈、啊哈哈哈。你很不擅長溫柔地鼓勵別人是嗎?」


    「現在沒有人在監視。如何?這是毆打無能上司的好機會喔。」


    「別了吧……即使遷怒他人也沒意義。比起那個,現在這個世界變得如此亂糟糟……還是想想接下來要怎麽辦比較重要啦。」


    黑子用似乎稍微放下重擔的爽快表情說道。


    她的視線朝向在玻璃另一頭,眼神茫然地望著蝴蝶群的賽莉卡。


    但是,冬真看穿了隱藏在那副柔弱神情及內心深處的銳利與不安,不由得在心中暗自歎息。


    (……太早了。現在就投入實戰果然還太早。)


    這一點並不僅限於黑子。雪奈、亞蓮娜、賽莉卡都是。


    (若是能夠如同預先安排好的那樣,完成魔法騎士學園的基礎教育課程,讓她們的精神和肉體穩定下來──)


    然而很不幸地,她們已經變成了「大人」。


    失去原本應有的三年緩衝期,被從隨時都受到保護的孩童世界強行拉出,在不得已隻好成為大人的環境中,看見了地獄。


    (這個時期的三年,比現場的三十年還要重要。能夠活得像個人的最後機會,遭到恐怖攻擊的無情蹂躪……這種事情不應該發生。)


    冬真說責任在自己身上,這句話並非虛假。


    可是,不管別人再怎麽說,也沒有幾個人真的能夠堅強地肯定「自己沒有錯」。因為,人總是會藉著尋求懲罰來換取安心感。


    黑子在尋求懲罰,想要找尋某樣東西來清算她深信自己所犯下的罪過。


    一麵解讀黑子的心情,冬真一麵在冷靜的麵具底下心想。


    (──抱歉。)


    無法開口道歉。那麽做太傲慢了。


    隻要有我,大家就能得救。


    隻要有我,事情就不會演變成這樣。


    很抱歉我沒能趕上。


    「喂,有人在嗎?」


    賽莉卡終於將視線從蝴蝶群移開,忽然出聲喊道。


    「我肚子餓了……就算是像怪物的家夥也沒關係,快點出來吧,我想吃東西。什麽都好,隻要有東西可以填飽肚子就好。因為我不想……吃掉這些孩子。」


    火焰少女將視線移迴翩翩飛舞的蝴蝶,伸長觸碰不到的手這麽說。


    蝴蝶群受到她所散發的光和熱吸引,在她附近盤旋飛舞,但是絕對不會去碰觸她。


    因為一旦接近,就會燒焦死去。就和「飛蛾撲火」這句古諺所說的一樣。


    「吃飯啊。對現在的賽莉卡而言,亞蓮娜和黑子確實是……」


    若是從和她之間的簡短對話中,推測她現在的認知──


    「她好像將我們視為友善的怪物呢。雖然本能地做出不是敵人的判斷,卻依舊是不同於自己的存在……她似乎是這樣判斷的。」


    「這樣啊……她為什麽隻將我視為『人類』呢?」


    說起來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畢竟她是世上唯一以煉素取代人體複活的人類。


    因此,自然無法得知賽莉卡產生記憶障礙、認知異常的原因為何。


    「需要進食啊。這一點倒是和普通人沒兩樣。」


    「話說,賽莉莉要吃什麽呢?……難道要像食火雞一樣吃火嗎?」


    「不曉得。不過,我想應該可以提出幾個假設來試試看。」


    幾分鍾之後──


    「啊!」


    通往中庭的封閉隔板開啟,出現的人影令賽莉卡表情一亮。


    結果,火煉素隨之晃動,蒸騰熱氣般的熱浪襲向蝴蝶。小生命們像是被手指彈開似的,倉皇地往上方的天花板逃竄。


    「……跑走了。真可惜,它們是至今最有可能和我成為朋友的生物。」


    「抱歉驚擾到你了……我準備了食物,你可以吃嗎?」


    「我也不知道,總之就是莫名有種肚子好餓的感覺。」


    賽莉卡一臉覺得奇怪地歪頭。有如火焰纏繞的雙馬尾爆裂濺出火花,然而冬真完全不當一迴事,從容地遞出自己帶來的托盤。


    「抱歉我花了一點時間準備。雖然原本的店家毀了,不過我緊急還原了菜色。」


    「……啊!」


    托盤上有一個樸素的金屬盤,上麵擺著一個大漢堡。


    將百分之百天然肉做成的肉餅慢慢煎熟,再夾上不具豐富煉素,並非代用品的麵包,以及新鮮蔬菜,重現了「那一天」的菜色。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這個肯定很難吃。雖然不清楚怎麽迴事……但我就是知道不一樣的東西要好吃多了。盡管如此,卻又莫名有種……」


    一麵用帶著困惑的語氣說著,賽莉卡伸手觸碰盤子上的食物。


    火焰手指燒焦了包裝紙,醬汁、番茄醬立刻沸騰,水嫩鮮脆的萵苣頓時燒了起來,漢堡麵包也滴著油,化為黑炭。


    「非常開心、喜悅、有趣、舒服的感覺?那種情報在我心中浮現。嗯……!好難吃。啊哈哈哈哈!明明很難吃……卻又好美味!我喜歡這個!」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


    果然沒錯,冬真在心中呢喃。


    對魔法騎士而言,進食的目的之一,是補充維持肉體所需的營養。


    另一個目的,則是活化並增強精神、煉素。


    由此可知,對於肉體是由煉素建構而成的賽莉卡來說,她所需要的是後者。


    「這是你和黑黑黑黑子、亞蓮娜?史庫羅維尼,以及白銀雪奈共進的最後一餐。我重現了你當時所吃的天然肉漢堡……你有記憶嗎?」


    「不記得。就算你跟我說這些,我也什麽都想不起來。」


    燃燒的漢堡。賽莉卡品嚐似的捏碎含有煉素的灰燼,接著說:


    「有一種……饑腸轆轆的感覺……可是,我已經不需要吃這個了。因為『得知』這裏麵所含的某樣東西,一定就等於我『吃了』。」


    「不需要以消化器官為媒介,而是直接將食品轉換成煉素……」


    在某種意義上,那堪稱是煉素補給的革命。和需要維持肉體的人類不同,倘若僅需補給煉素即可維生,那麽人類的生存成本將會戲劇性地大幅降低。


    「雖然我對這一點也很感興趣……不過,可以再請問一次你的名字嗎?」


    「你很煩耶……我不知道啦。我隻知道我就是我。既然沒有其他和我一樣的存在,那還有必要辨別個體嗎?」


    這時,賽莉卡忽然像是注意到般定睛注視冬真。


    「……對喔,還有你。既然有你,就得區分我和你了。這麽一來,那個好像就有必要?呃……就是你之前提過的那個。」


    「賽莉卡……你是說賽莉卡?維爾米歐尼嗎?」


    「嗯,就叫我那個吧。雖然我完全想不起來,不過我喜歡那個發音裏蘊含的煉素。」


    總而言之,意思大概就是她喜歡這個名字吧。


    賽莉卡再次坐在草地上,並且招手邀請冬真一起坐下。


    明明全身都纏繞著火煉素,然而仔細一瞧,草皮卻沒有燒焦。


    讓人聯想到煉核武裝,包覆裸體的火焰──隻要不讓手指靠得極近,近到幾乎要碰到的程度,就完全不會被燒傷。


    「……喂,你想摸哪裏啊?你對賽莉卡的胸部感興趣嗎?」


    「抱歉,比起裏麵的東西,我對外裝更感興趣。這個火焰是屬性式的應用嗎?」


    「天曉得……我不知道。隻不過,這個可以塑造成各種形狀喔。而且也可以脫掉,或者應該說使其消失。不過我也不曉得為什麽,總覺得必須把這裏和這裏遮起來才行。」


    賽莉卡邊說邊撫摸胸部前端和腰部周圍。


    對於她因無知而做出的煽情舉動,冬真苦笑著坐到她身旁,然後開口:


    「首先,我想向你道謝。感謝你救了亞蓮娜和黑子。」


    「?……不用那麽客氣啦。雖然和你比起來,那些怪物長得好奇怪,不過我還挺喜歡她們的,所以才會不由自主地那麽做。」


    「盡管如此,我還是要謝謝你。你燒灼傷口止血,並且利用熱能保持體溫的舉措,以急救處置來說近乎完美。明明情報有缺損,你卻記得急救的步驟嗎?」


    「我說了,我什麽記憶也沒有,因為我現在處於全新的狀態。雖然會像現在這樣,透過和你說話來慢慢地累積記憶,可是我完全沒有之前的記憶。」


    然後,賽莉卡用手指抵住嘴唇,像是陷入沉思地說:


    「不過,在我從那個冰冷的墓穴深處醒來之前,我隱約感覺自己好像一直在作夢。」


    「作夢……?你也明白夢這個概念啊。」


    「那當然啦。所謂的夢,在這裏指的是無意識下的體驗。那些詞匯的定義和形體,都在那條河中漂流喔。好多好多,就像小魚在遊一樣。」


    ──河。


    「……不管是日本、東洋的三途川,還是希臘羅馬等世界各國的神話傳說,河都被當成分隔死後世界和現世的象徵。」


    假使賽莉卡所見到的「河」是那個的話。


    「意思是,你見到了死後的世界嗎?」


    「不曉得耶,我不知道你會如何判斷我所見到的河。不過……嗯,沒錯,那果然是河。我一直在好大、好大的水流中被衝著走。」


    漂呀漂的,漂呀漂的。


    賽莉卡像個孩子似的展開雙臂,整個人好像要往後仰躺一樣。


    「一邊想著位在這麽高的地方的某樣東西……那是叫做『天空』嗎?我一邊想著那個概念,一邊漂呀漂的任憑水流將我衝走。我在那道水流中看見了許多東西。」


    順著夢河而行的賽莉卡所見到的東西──


    「一點都不會覺得無聊喔。我看見像是湯裏漂浮著黏稠水草的星球,還有誕生在那裏的生命源頭一邊互相吞食、一邊長大。」


    「也在分岔成好幾道水流的彼端,看見名為人的生物朝著宇宙另一頭撒下種子。其中,也有舍棄所有武器,以規則奇妙的遊戲進行競爭的水流。我還在水流的更上遊處,看見以石器獵捕大型生物的身影,以及清掃煙囪的煤灰結果卻被燒死的孩子。」


    「石器時代和工業革命。所謂的分岔……是有可能發生的人類曆史?」


    「誰知道,那麽困難的事情我不懂啦。因為,那隻是我從水流外麵看到的感覺。我身在水流之中,但那不是你所說的河,而是流經那裏的水。」


    那個流經河中的水究竟是什麽,這一點實在難以理解。


    可是,倘若就隻是照著原本的樣子流動……那麽「賽莉卡」之前所在的那條河──


    「時間之流,曆史之流,人類史的潮流……煉素的源流……?」


    若以詞匯來形容,大概會是這樣吧。


    地球的創生。如果將生命誕生以來,隨時間洪流累積下來的情報可視化,那一定會是一條從過去流到現在、未來,悠久的情報大河。


    「以人類的語言是那樣說的嗎?每一滴之中都蘊藏著曆史。不隻是我,還有其他數不盡的誰也都變成了水在流動。」


    「但是……」賽莉卡突然停頓下來。


    「水流中途忽然……停下來,阻塞了。有如漩渦一般的東西……阻擋原本平穩地漂流的『我』、將我卷入到盡頭處……」


    「……賽莉卡。怎麽了?你不用那麽勉強自己。」


    「不,這件事很重要。我不懂。雖然不明白,但是……!啊啊,真是的!什麽嘛!虧我都想到這裏了,結果竟然無法讀取!身為記憶媒體,這樣實在太扯了!」


    賽莉卡像個發脾氣的孩子一樣激動搖頭。


    「好痛……這就是『疼痛』吧?腦袋裏麵刺刺的,感覺好不舒服──!」


    從火般紅發迸出的火花接觸到草地,到處留下燒焦的痕跡。見到煩躁的她釋出白光和熱,宛如一顆人形的恆星──


    「……不用勉強自己。可以了,賽莉卡。」


    「……啊。」


    所有的熱都接近不了。


    不畏在煩躁情緒下滿溢,由煉素所構成的灼熱,冬真的手指穩穩地抓住賽莉卡的肩膀,以保護公主般的舉動讓她躺在草地上。


    「抱歉讓你這麽激動,你還是休息一下吧……要去病房嗎?」


    「……不,這裏比較好。因為這裏空間寬敞,又有空氣。我沒有必要像你們一樣,用布片保溫和裝飾身體。這裏就好,我比較想要待在這裏。」


    「知道了……你可以睡覺嗎?如果可以,還是睡一下比較好。」


    「你是要我關閉意識對吧?嗯……我會那麽做的。嗬嗬嗬……這是什麽啊?」


    賽莉卡摩娑自己如剛煎好的鬆餅般白皙柔軟的腹部。


    「收進這裏麵的情報在說話呢。漢堡……那則情報好溫暖,感覺似乎能讓我作個好夢……雖然我也不明白為什麽。」


    其中一定有某個重要之物。


    「我隻知道,那是我曾經最喜歡的東西……我應該說晚安對吧?」


    「是啊……好了,晚安。」


    沒有發出熟睡的鼻息聲。肺部沒有活動,感覺不出有沒有在唿吸──


    俯視動也不動地閉眼躺在草地上的賽莉卡,冬真悄悄地站起身。


    (還是沒有得到有用的情報。但是……莫非她有零碎的記憶?)


    對初次交到的朋友,黑子和亞蓮娜的好印象。


    充滿迴憶的漢堡中所蘊含的煉素。假使這兩者都是源自於生前的記憶。


    「就有可能恢複記憶……有希望了,卡秋雅……!」


    他悄悄地轉身離開,以免吵醒賽莉卡。


    穿越裝甲隔板來到昏暗的走廊上,冬真展開手裏的魔法騎器。而正當他滑動觸控螢幕、準備進行通話時──


    「迴路已幾乎修複了啊。這麽一來,就可以馬上唿叫卡秋雅了……嗯?」


    通話軟體接收到的來電,是透過「無名」專用的隱密迴路打來的。


    在點擊確定接聽之前,迴路就會自動接通。獲準使用無論何種情況下都必須聯絡的最高階密碼的人,在凰花內部隻有極少數。


    「桐幻老師,怎麽了?如果是和評議會之間的磋商事宜,那麽請您去找負責人。」


    「劈頭就說那種話啊……你的個性還是一樣呆板呢,冬真。」


    猶如古木被風微微吹動的沙啞聲音。冬真記得那副仙人般的模樣。


    十二耆老評議會議長,日本派係的首腦──他是從前冬真在學生時代,和卡秋雅、隆美爾一起在第一魔法騎士學園四處胡鬧時的學園長,也是從前的恩師。


    「在學生時代發掘你的才能……相信並推舉你這個人才這件事,至今仍令我感到自豪。這次鎮壓政變一事,你也做得很好。」


    「這是我的榮幸。所以,正題是什麽?」


    「……跟我講話這麽不耐煩啊?你這隻尺蛾真是一點都沒變。不管是世俗的權威還是十二耆老評議會的權威,盡管尊敬卻沒有主仆之分。隱藏在禮節中的傲慢,和學生時代的你一模一樣。」


    「為人父之後,我學到了很多。尤其在和附近鄰居的人際關係這方麵,我學習到若是用軍隊組織那一套來應對,一定會頻頻產生糾紛。」


    「而你覺得不需要顧慮我、對我那麽客氣是嗎?……也罷。白銀冬真,評議會對於你為人類社會所做出的貢獻,給予極高的評價。」


    「……?」


    從魔法騎器傳來的迂迴話語,令冬真不禁微微蹙眉。


    這名老人近幾年大概是為了將權力移交給年輕人,鮮少有政治性的發言,僅以議長身分致力於派係的交涉上,幾乎不曾在台麵上發揮影響力。


    如果要說有什麽例外,就是隻會在「無名」的行動和待遇方麵下最後決定。畢竟那是在他親自斡旋下創立的部隊,因此他會透過卡秋雅或隆美爾下達各種指示。


    (仔細想想──卡秋雅對我下達的特務指令,大概也是老師吩咐的吧。)


    白銀雪奈的生命安全不能有任何閃失。


    除了將身為人類希望的世界最強s級養育成獨當一麵的魔法騎士,還必須片刻不離地守護她──


    「……遠離『大災難(st down)』。你還記得我下達的特務指令嗎?」


    「記得。這次的事情是我失態了……我讓雪奈受到術式的唆使,做出了錯誤的行為。我會在審判時,自己為這件事情作證。」


    「愚蠢,不需要什麽審判。」


    「……請等一下。」


    聽了老人嚴厲強硬的語氣,冬真忍不住迴嘴。


    「這次的事情,堪稱是人類史上最大級的恐攻事件。因為是握有最高決定權,甚至對評議會議員擁有影響力的領導者直接造反。這起事件,超越了我們之前經手過……能夠埋葬於黑暗中的規模。」


    過去,「無名」在凰花的背後,暗中解決了各式各樣的事件。


    擊潰政變之類的陰謀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那一切都被埋葬在黑暗中、沒有公開報導出來,一般市民自然也渾然不知。


    然而……這次的規模和前提條件,都與以往的事例相差甚遠。


    「波及中心、最深(底層)這兩層的大規模汙染。煉素轉換爐母核外露,以及極為龐大的人員死傷。為了防止類似事件再度發生,我認為現在正是將一切公諸於世,並且建立起新體製以儲存戰力的時候。」


    為此,冬真已想出好幾種手段。


    「──詳情我會整理成報告提出,不過當前最重要的應該是取得市民的信任。關於雪奈的罪行、古蘭?瑪麗亞的唆使行為,我一定會出麵作證。雖然有可能會遭受抨擊就是了……」


    「你能夠保證,白銀雪奈的變異率不會因抨擊所帶來的壓力而上升嗎?」


    「我……」


    高階魔法騎士隨時都站在人與孢子獸的邊界,保持著極度危險的平衡。


    而巨大的心理壓力、過度的傷害所帶來的負荷,會大大地破壞平衡。


    尤其在青春期這個身心還不穩定的易感時期,受到的影響是成人後的數十倍──


    「她受到古蘭?瑪麗亞那個妖女誆騙的罪過確實深重。但是──全體市民、軍隊、評議會,也全都被那個人給騙了。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這……」


    「凰花是一個大家庭,是集結了全世界難民的方舟。不過是勉強靠著救濟人類、奪迴地球的大義,連結在一起的虛渺幻影。然而那份信賴,如今已沾滿了汙泥。」


    大後方就交給我們,評議會不會錯的。家人都平安無事,所以放心作戰吧──


    古蘭?瑪麗亞狠狠打破了那樣的幻想。


    「如今已沒有了信賴,也沒有理想。夢想破滅,希望也粉碎了。如果你女兒的變異率是百分之五十,那還可以賭一下。我這副老骨頭願意背負起所有罪過,就算被處死也絕不後悔。」


    「……老師,您該不會!」


    「危險,太危險了。百分之八十九?要把人類的命運賭在那僅剩的百分之十一上?事實已經證明即便是絕對無敵的你,也無法徹底守護女兒的心。」


    勉強能夠讓白銀雪奈繼續作為人類的人性枷鎖。


    那僅剩百分之十一的救命索──


    「我沒辦法下那種賭注。雖然那個方法遠遠不如白銀雪奈,如今也隻能啟用備案了。我要將人類存續的希望寄托在那上麵。冬真啊──予以你的女兒,白銀雪奈處分吧。」


    「……!」


    「我已經確實下令了。期限是今晚,我會等你到午夜零時為止。你就好好地跟她道別吧。」


    「議長……桐幻老師!請等一下,這樣實在太突然了!」


    「少囉嗦,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就算隻有百分之一,隻要變異率上升,這個凰花的中樞就有可能再次出現層級五。你到底在猶豫什麽、害怕什麽……冬真!」


    第一次,應付過去了。


    第二次,勉強存活下來。


    第三次──不可能。已被逼入絕境的人類再生機構如果讓層級五第三度出現,這一次,無論采取何種手段都不可能撐過去。


    「拋棄私情吧,你應該辦得到才對──就像過去一樣。就如同你斬殺蜜露法那天一樣,再次為了人類舉劍吧,白銀冬真!」


    ──嘟嘟。


    「老師!……老師!……────唔……!」


    冬真心想,自己能夠耐住衝動,沒有把通話中斷的終端機摔在走廊上,簡直就是奇跡。


    大罵、惡意、憤怒湧上心頭。至今不曾感受過的心情,不合理、情緒化至極的感覺。不滿、不安、不信任,各種負麵意念的綜合體。


    「……他是認真的。如果是桐幻老師……」


    隻要是為了人類,連父母、孫子也不惜殺害。他就是那樣的一個老人。


    即使死後無人收屍,也認為殉死才光榮的日本派係。對位於其頂點的男人來說,為了大義犧牲家人是理所當然──那份堅定不移的精神,過去甚至讓人覺得可靠。


    可是現在──


    「……我還是第一次有這種心情。」


    情感超越理性的感覺。越過合理的判斷,想要駁迴恩師之言的衝動。


    雪奈。雪奈。雪奈。嬰兒時期的、年幼時的、長大之後的,各種麵貌在眼皮底下一一閃現。天真無邪的笑容,持續守護至今的東西──即將毀壞。


    「……意思是一切到此為止嗎?雪奈……!」


    切斷通話的終端機沒有任何答覆。


    昏暗的走廊上,隻有冬真一人獨自佇立。


    (插圖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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