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天使動漫論壇


    圖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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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準備好囉,倒數五秒。


    四。


    三。


    (聽見了嗎? 你在那裏吧? 別擔心,張開眼……)


    二。


    ──深唿吸。


    ***


    大家肯定想著「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吧,我也有相同的疑問。


    真的是,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總之,得先從這個問題解釋起才行啊。


    「這裏」,嗯,你自己看吧,就是「這個」暗夜,「這個」悶熱、散發熱氣的草叢正中央,我「這個」慘不忍睹、無比糟糕、令人絕望的模樣。


    彷佛以犬字旁(注意!就是獨的左邊、狂的左邊、猿的左邊,狡、獄、猛、狒、狗……不!不管是哪一個,跟我一點也不像!)(勉強隻有狆算得上)的姿勢被拋飛出去,四處破洞、流出內容物的肉袋,那就是我。


    我就這樣孤單一人,沒有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逐漸死去。


    醒來時已經變成這樣了。


    所以我哭了。


    所以說,就從這裏繼續講下去喔。


    首先,我睜開眼睛,把頭往旁邊轉。我的後腦杓被削去一半,崩碎的腦組織從大洞流出。全身上下破裂、迸開,血液、體液以及其他有的沒有的,從我的身體中流出,我就泡在自己身體的內容物中。油漬品?不太對。醃漬物?就是這個,就是那種感覺。


    視線模糊,夜晚的草叢到遙遠的那方全晃個不停。


    離我稍遠處,倒著一台重型機車,是一輛銀灰色的cb400,引擎停止,彷佛早我一步死亡般安靜。掉落在更遠處的粉紅色物體,原本還是個安全帽呢,它不隻裂成兩半還變形,可以說是已經死了,對於沒能好好保護我這納於其下的頭蓋骨,它是否感到些許愧疚呢?


    晃動的視線,不全因為我止不住的淚水,連腦漿也往臉這一邊流下來了,流進了我睜開的眼中。我的大腦肯定遲早會流光,變得空無一物吧,我想,「這個我」還能是「這個我」,可以這樣思考、感受,都隻能撐到大腦庫存流光為止吧。


    這裏一片黑,沒有任何光線。萬物皆沉入黑暗中,靜靜地停下所有動靜。


    我也是,緊緊纏繞於繩結中,沉默著。


    話說迴來,我跟大家說過繩結的事情嗎?還沒說吧?應該還沒說,對啊,我還沒有說,啊,怎麽辦呢,嗯~~簡單來說,繩結就是,沒辦法輕易解開,緊緊糾纏在一起的繩塊。該說就是這個嗎,對了,就是,啊────啊。對不起,常有人要我稍微冷靜一點。


    對不起,總之再重來一次。


    難得大家都把焦點放在瀕死的我身上了,但請讓我稍微把話題往前拉。要是不提那一部分,就沒辦法敘述接下來的發展。


    那就讓我重新開始說起囉,繩結的事情。


    解不開的頑固死結,是形容我現在狀況的譬喻表現……我就是想要講這種東西啦。亂七八糟纏成一團、無法理解,我正陷入這種狀況中。


    我隻有二十歲,社群網站中毒者,好想變成亞莉安娜?格蘭德,豐厚的長發和發誓絕對純天然的胸部是我最大的魅力,沒有那隻能漂亮畫出眼角銳利挑高眼線的愛用眼線筆,我就沒辦法拍出自拍美照『討厭啦騙人這是怎樣這是誰啦我不相信這才不是真正的我這不是我對吧我應該更可愛才對,討厭啦!沒、沒辦法、唿吸!』最後引發過度換氣──簡單來說,我就是很普通、常見,但說起可愛程度,還挺有自信是前段班、隨處可見的女孩子。那種一聽見「女孩子」,腦袋馬上會浮現的類型。要是能讓腳變細,什麽都願意做的那種女生。


    現在卻是這樣,腦袋裏的東西逐漸減少,自己的大腦正在當沙漏。每分每秒,我正在忘記自己是怎樣的人,舉例來說,就是那個,每天都在聽的音樂清單。變成這樣後,我現在已經完全想不起任何一首歌名了,掰掰,我的音樂清單。


    但我很幸運,起碼還記得自己的名字。


    我叫邏邏。


    此外還知道另外一件事,我,邏邏,絕對無法得救。


    除了大腦外,滑溜溜的內容物也從我的肚子往外流,而且更重要的是,人類啊,就是種快被巨大變化吞噬時,很容易忽略小變化的生物啊。


    對吧?請試著想像。


    你走在路上,突然被人從背後撞飛,手上包包被搶走了,想追上去卻站不起來,而強盜就快要逃跑了。手機、錢包、家裏鑰匙、駕照、健保卡……這種時候,你還會發現完美畫好的眉尾因擦撞脫妝了嗎?


    或者是你現在在電影院裏,燈光變暗,開始播預告了,此時卻還有說著「不好意思,請讓我過去」,硬要穿過座位前的人。雖然想著「幹嘛啦」,把腳往旁邊縮,但仔細一看,對方竟然是人馬。超大!全身動物臭味!而且還拿著弓箭!這時候,你還會發現旁邊人的手肘正逐步侵犯你的領域嗎?而且,如果人馬背上坐著那個「no more電影小偷」,那又會如何?你會聽見一個爆米花掉在地上的聲音嗎?


    那麽,這個比喻如何呢?你過著一如往常的生活,某天,你麵前出現一個能預知未來的外星人,他告訴你,世界即將要毀滅了,但從天而降一道光束消滅了外星人。他無法再給你建議,糟透了,陷入大混亂。肯定連東京電視台都會停播動漫來插播臨時特別節目。麵臨如此重大危機之時,你會發現一個可愛的二十歲女生正因為車禍即將死亡嗎?你覺得真會有人發現、找到我嗎?


    就是這麽一迴事。


    很遺憾的,人類就是一種,即使在巨大變化中有小變化出現,也無法察覺此事的動物。


    更遺憾的是,強盜、人馬、no more電影小偷都是我胡扯的,而外星人和世界毀滅卻是現實,光束也是,這場車禍也是現實,我即將死亡也是現實。


    從剛剛開始,我就把這一大塊現實稱為繩結。


    你看,倒在路旁的重型機車、這場車禍、還有我的腦漿、與音樂清單告別、滑溜溜&爛唿唿、外星人、預知未來、世界毀滅、如箭般射穿的光束,以及這種絕望、這種孤獨。


    一般來說,隻是其中一項都令人難以接受。但是此時,這些「一口氣」全降臨在我身上,一整團糾結的現實砸在我臉上,輕易打垮我,我隻能這樣邊哭邊走向死亡。


    每件事都糟糕過頭,其中最糟糕的──你已經猜到了吧,就是「一口氣」這點。讓我無法不去想「要是沒有這點就好了」。


    有人說過,一生發生的所有事,都是早在出生前決定的命運。如果真是這樣,就算無法避免每件事情發生,起碼也可以別同時發生吧。這樣一來,我就能更冷靜思考、整理、理解,或許也能接受自己這種命運吧。


    現實卻是如此。


    我的絲線亂成一團。


    我認為人生是一條線,正確來說是一條絲線般的東西。不管是誰的線,隻要活著,肯定會出現好幾個繩結。手指能順暢從線頭一路摸到線尾的人生,肯定是珍品,這點小事我還懂。


    但是,我的絲線也糟糕過頭了吧。


    不隻太短,還太混亂。一次發生太多事情,繩結太大了,這根本解不開。


    在糾結成一團的巨大繩結中,肯定有好幾個小繩結,無法忘懷的經驗、迴憶,肯定有好也有壞。但是,我已經搞不清楚了,而且永遠解不開。我被巨大且複雜的繩結壓製、吞噬,連自己的絲線兩端──線頭和線尾都找不到了。現在連從何而來、該往哪去都搞不清楚。明明是自己的絲線,卻連自己也解不開。


    沒錯,要是隻是單純發生車禍就好了,如果是這樣,就會有誰來找未歸的我,找到我之後肯定會叫救護車送我去醫院,就算可能傷重不治,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被丟在草叢中,不用像這樣醒來,孤單落淚、慢慢走向死亡。


    或者是沒有發生車禍,乖乖地和大家一起等待世界毀滅……不對,這也很恐怖。如果是這樣,我或許該為自己不必親眼看見世界毀滅而開心。至少對我來說,我不需要迎接世界毀滅,因為在毀滅之前,我已孤單死去。


    結果,我還是不知道哪種情況比較好,如果可以選擇,我會選擇哪一個呢?


    總之,現實是「這個」,巨大變化(世界即將毀滅)與小變化(我即將死亡)。我就這樣,一個人孤單地死去。


    ──此時的我,還這樣想著。


    突然插個話,我現在要稍微劇透接下來的發展喔,如果你還不想要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情,請直接跳到「※」出現的地方。那,我要開始了喔。


    在十三分二十四秒後,我將不是孤單一人。


    而這個邂逅,會讓事態變得更加複雜。


    那東西撥開高及胸口的雜草,一步一步朝我靠近。再過一會兒,我就能聽見腳步聲,還能聽見他機械式的唿吸聲。而繩結會變得比現在更緊、更大、更棘手。


    就是這樣,在那之前,還得維持著無聲、鮮血淋漓的車禍現場畫麵一陣子……就這樣。※。


    在這之前,有一幕畫麵希望大家看看,這也和巨大變化與小變化的話題有關。但基本上是很無聊的事情,更可以說,非常微不足道,沒太大意義。


    沒錯,隻是我不想失去的日常片段。


    這段時間,腦漿也還沿著我的臉蛋滴落,我自己正漸漸消失。


    我不會要大家代替我記住即將失去的種種,隻是,到事態產生變化前的這十幾分鍾就好,希望大家可以看看我,希望大家可以感受我活過的時光。


    希望大家知道,我也曾經有過那樣的時光。


    可以嗎?瞧,那個……那個深栗色,表麵光滑的圓球。那不是繩結之類有深遠意義的東西,隻是我的包子頭,拆開後長過肩胛骨。我還想留更長點。實際上在那之後花了七年,我終於得到現在的完美發型了。


    那是,十三歲的我。


    念國中的我,盤腿坐在客廳裏。拿著螢光筆在英文單字的講義上做記號,不情不願念書中。就快要期末考了,在這個又土又老、整理得相當整齊的客廳裏,西曬刺眼得要命,我超級不開心。或者應該說,我無時無刻都對所有事情感到憤怒。臉上每天都會爆出三顆青春痘,怎麽可能心情好。


    「欸,邏邏。」


    這是媽媽的聲音。


    媽媽……


    ***


    「欸,邏邏。」


    「……」


    「喂,我在跟你說話耶,轉過來看我。」


    「……現在不要跟我說話。」


    「如果你有對媽媽擺出那種態度的正當理由就給我好好說明。」


    我的心情可以用一句「看就知道了吧」道盡。反正,媽媽肯定早已掌握我的考試日程了。我現在用嘴型告訴她「我、在、念、書」,攤開幾張該背的講義給她看,接著不想再多做說明,把耳機往耳朵裏塞……


    「不會花你太多時間啦。」


    媽媽輕而易舉且彷佛擁有理所當然的權利一般地扯下我的耳機,我真的嚇了一大跳。我應該有說「現在不要跟我說話」吧?這什麽嚴重代溝啊?「啥……?」


    媽媽完全不理我,理所當然在我旁邊坐下。沙發的反彈重重撞上我的屁股。


    「別多話,看著媽媽。」


    媽媽用左手脫下超搶眼的粗框眼鏡,湊近我的臉。


    「你有沒有發現什麽?」


    總是掛在臉上的眼鏡重量在山根壓出凹陷,鼻子下還留著刮掉胎毛的明顯痕跡,但是,我什麽都不想說。


    「快點,快看媽媽,不隻臉,全身上下都看一圈,怎樣?」


    媽媽強硬地把臉闖進我移開的視線中,拿著眼鏡的左手撩起瀏海,眼神超銳利地緊盯著我看。我裝不知道般地看向我的講義,媽媽卻突然搶走我手上的講義。「參考書的影印?看起來不像,是你們老師自己做的嗎?」


    「喂……!」


    「裏麵還夾著小考考卷,觀波邏邏,十七分……十七分?」


    媽媽很不可思議地歪頭,重新戴上眼鏡。當然,就算戴上眼鏡看,分數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那個滿分三十分啦。」


    「滿分三十分才拿十七分。」


    「所以我才在念書啊。」


    我伸手想拿迴講義,但母親雙手上舉躲開我。


    「在那之前,有發現什麽嗎?有嗎?」


    「還給我啦。」


    「邏邏,怎樣啦,有嗎?沒有嗎?」


    「我說還給我。」


    「迴答媽媽的問題。」


    「……討厭啦!不要!」


    我小發火了,還想說她怎麽難得周末還在家裏,結果就是這般纏人。


    「真的有夠煩!吵死了!閃邊去啦!我根本不想跟你說話!」


    「哎呀。」


    媽媽最厲害的地方是她一點也不打算和我一起生氣,她總是一如往常,毫不動搖,連裝個樣子也不想,總是唿吸平順、微微挑起她修細的單眉。雖然是個不重要的事情,我小二時曾被欺負人的同學用一整瓶墨汁澆頭,接到導師通知到學校來的媽媽,看著變成炸毛毛筆的我說:「哎呀。」那時的「哎呀」和現在的「哎呀」,不管音調還是表情全都一個樣。


    「現在,媽媽從兩個角度思考你剛剛的發言。」


    大概啦,我想,媽媽看著剛從她的子宮生出來,全身是血的我時,應該也說了句「哎呀」吧。


    「第一個是客觀角度,大喊出聲,也就是創造出一般意義上的『吵死人』狀況的是你的聲音,以這個事實為基礎,也就是說,實際上『吵死人』的應該是你吧。而從主觀的角度來思考,你對著父母說剛才那句話相當不恰當。我很清楚將來會發生什麽事。這份不恰當的記憶,接下來將會強力催化你自己的後悔。」


    她的態度就是會讓人想瘋狂大叫「呀────!」而我從出生到現在,已經忍耐十三年了。


    「我管你是從哪個角度來看啦!吵死人的是媽媽吧!不隻剛剛吵死人,現在也吵死人了!」


    「媽媽的音量在室內大小適中,如果你說適中的標準不清楚,你要去找這幾年和媽媽對話過的幾個人問話調查也沒有關係喔。」


    「所以說,就是這個很煩人啦!每件事都要說是怎樣!我真的都快冒火了!光是跟媽媽說話都讓我腦袋要爆炸了!真的、全部、都很火大!」


    「青春期性荷爾蒙正旺盛呢。」


    「什麽?你又這樣不管什麽都要扯到性荷爾蒙性荷爾蒙性荷爾蒙性荷爾蒙!你根本隻會說這個啊!別老拿這三個字來解釋我的心情!」


    「是四個字。」


    「……啊啊啊煩死了!幾個字都無所謂!真是的吵死人了吵死人了!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氣死人!我難得在念書耶!全都是因為媽媽吵我!我完全沒心情了!考不好全都是媽媽的錯!」


    「要念書就該迴你房間念。這裏是客廳,是以讓家人聚在一起對話為目的而設置的空間。」


    「這種時代,房間還是和式的小孩隻有我了啦!」


    「請拿出證據來。」


    「沒有!」


    「如果你要修正或是收迴,那身為母親的我會接受。」


    「不要!而且連冷氣也沒有,在那種地方怎麽可能念得下書啊!」


    「如果你想在有完整空調設備的地方認真念書那就去圖書館。至於他們有沒有合理使用市民繳的稅金,嗬,那就有點疑問了。」


    「啊、啊、啊啊啊~~!不早一點起床一大早就去周日根本搶不到自習座位好不好!明明什麽都不知道不要老是自說自話好不好!」


    「雖然我是你生物學上的母親,但我沒辦法管到你的皮質醇分泌啊。」


    「你在說什麽啦!惡死了,根本聽不懂!算了!我就去這世界上最後一間和室讓榻榻米的碎屑刺穿我的全身!連眼睛也不會放過!這就是你想要的吧!」


    超過忍耐極限,我用力站起身。趁機從媽媽手上搶迴講義,走往門口打算離開客廳時……


    「邏邏,你等等,我還沒說完,正確來說根本還沒開始說。」


    「我沒時間和媽媽說話!明明平常老是叫我去念書,現在是怎樣,真的有夠煩!」


    「手機──」


    正當我要走出客廳時,背後傳來這個詞,我嚇得停下腳步。手機?那該不會是我超級想要、求了好多次,結果都被「十八歲前禁止」的神秘理論拒絕的那個手機吧。


    「──你說你想要,對吧。」


    連轉動脖子迴頭看的餘裕也沒有,我直接倒退,彷佛倒帶般站迴媽媽麵前。


    「騙人,該不會是願意買給我了吧……?」


    「你也知道吧,爸爸認為你十八歲前都不應該有手機。但是其實,媽媽現在有更彈性的想法。不隻是遇到災害時的聯係手段,手機可能也會成為你對資訊技術產生興趣的契機,也希望你可以透過管理培養出責任感。」


    「嗯……嗯嗯嗯!我懂!就是說啊!」


    「所以,我也覺得可以幫你和爸爸談談看。別劈頭就說要等十八歲,再提早一點也沒關係。」


    「我覺得很好!絕對該這樣做!」


    「隻不過,跟爸爸談判前,照規矩,你總是要拿個相等的代價出來啊,懂嗎。譬如『邏邏已經約好了要認真念書考好成績』或是『邏邏約好了絕對不再對父母擺出反抗態度了』之類的。」


    「好,什麽我都會答應!絕對、遵守!我會認真念書,也不說你們煩了!」


    「太好了,如果這樣,媽媽也跟你約定。我會用堅定的談判強勢攻擊,最晚到你上高中前絕對會把事情談好。」


    「雖然我聽不太懂,但真不愧是媽媽!加油!騙人,討厭啦,怎麽辦,我超期待!我絕對要買iphone!」


    輕飄飄踩著輕快腳步,這次真的要走出客廳時……


    「等等。所以說,仔細看媽媽。」


    「什麽?所以我就說我沒空啊!」


    「哎呀。」


    媽媽在沙發上雙腳交疊,緊盯著我看。挑起單眉,用著一如往常的表情,中指把眼鏡往上推,那雙眼睛用媽媽的聲音對我說,是誰約好絕對不再對父母擺出反抗態度了的呢?是誰啊?誰啊?到底是誰啊……?


    「……啊──好啦,我知道啦!你別用那種催眠般的眼睛操縱我啦,然後咧,你是要我看什麽?」


    「媽媽身上出現了一個變化。我自己也是剛剛才發現,我想要確認你會不會發現,所以才問你。」


    「變化?欸,不知道耶。你沒去美容院吧,衣服也是之前看過的。」


    「給你提示。」


    媽媽坐在沙發上,看著我慢慢舉起左手,做出握拳擺在胸口的姿勢。


    「咦,是什麽啊。那個是……外國人的齊唱國歌?足球比賽時會看到這個。a chi chi a chi!正在燃燒著嗎!之類的……嗬嗬,幹嘛啊,我好來勁喔,這哪裏的國歌啊?」


    「不管是哪一點,全部都完美猜錯了。」


    「咦、咦,那是那個,是什麽來著,那個……熱情……就那個人啊。熱情……那霸?米良?討厭,怎麽覺得超級不對勁。」


    「注意這裏。」


    右手指著左手手腕,關節?骨頭突出處?手表?啊──手表!


    「沒有手表!」


    「正確答案!」


    「耶!猜對了!」


    媽媽左手腕上總是戴著一個奢華的金色手表,那是爸爸在我出生前送她的禮物,媽媽真的非常重視它。每天都戴著,這樣一說才發現,沒看見手表。雖然我忍不住趁勢大喊「耶!」的興奮起來了。


    「不對吧,騙人!你吊我胃口吊這麽久,就隻為了這個?」


    所以又怎樣?


    手表是個想脫下來隨時可以脫下來的東西。哪有人三不五時就因為「戴著!」「沒戴!」吵吵鬧鬧啊,我還這樣想……


    「我自己也不清楚手表是什麽時候不見的……」


    媽媽語氣不乾不脆,她很少這樣,讓我有不好的預感。


    「……喂,該不會。」


    「就是那個該不會,好像弄丟了。」


    巨大衝擊嚇得我忘記出聲。難以置信。我張大嘴巴唿吸,隻能迴看眼前的媽媽──乍看之下分辨不出來,但身為女兒,勉強可以發現她的雙眉稍微下垂,從角度來看,媽媽應該很沮喪,我也隻能迴看她。


    難以置信媽媽竟然會弄丟那般珍視的東西。媽媽雖然很煩,卻是個很厲害的人。她是大學教授,還會寫書。和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我完全不像,總之,我根本沒看過她失敗的一麵。爸爸常常開玩笑說:「你和我結婚就是唯一的失敗!啊哈哈!」我也笑著說:「真的就是這樣!超級好笑!」媽媽當然還是用那個表情、那個音調迴答「哎呀」。


    這個媽媽竟然出錯了。


    「弄丟不是很糟糕嘛!什麽時候?在哪裏?」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剛剛才發現手表不見的啊。」


    「你好好迴想啦!昨天還在嗎?前天呢?」


    「我最近都沒有把手表拿下又戴上的記憶啊。所以大概……不好意思,我可以說我的推論嗎?」


    「可以。」


    「雖然缺乏證據,但邏輯很合理。」


    「就說沒關係啦,快點說你的推論。」


    「我覺得應該是喪禮那時。」


    「啊……那時候啊。」


    我那個獨居的外公,媽媽的爸爸,上個月突然因病過世。


    因為他一直很健康,所以我們全家人都大受打擊。我們完全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加上喪禮在遠方舉行,悲傷加上疲憊,我家沉悶了好一段時間。前一陣子終於安放好骨灰,我們一家人好不容易才迴到原本的生活。


    「那時要向一大群人打招唿,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幾乎沒什麽睡,對吧。我真的很累,腦袋一片霧茫茫。上洗手間時,說不定有拿下來。我也不知道。總之,結論就是弄丟了。太可惜了……」


    媽媽憂鬱地「唿~~」了一聲,我抓住媽媽的肩膀用力晃動:


    「不是『唿~~』吧!」


    就算理解發生什麽事了,我也無法冷靜。


    「你應該要更著急吧!明明那麽珍惜耶!你不是說那是充滿夫妻迴憶的寶物嘛!」


    「著急又不能改變狀況。而且,該做的事也都做了,已經打電話去問殯儀館、火葬場和寺廟,也報警了。比起那個,我現在比較想要知道的是爸爸有沒有發現,你就沒有發現了。」


    「爸爸當然……」


    我和媽媽對看兩秒後,一起點點頭。爸爸百分之百沒有發現。


    和媽媽不像的份,我和爸爸像個十成十。不管是臉、行為模式和個性都超像。我和爸爸組成成分完全相同(推論),如果我沒有發現,爸爸也不會發現(符合邏輯)。話說迴來,連那麽厲害的媽媽都沒有發現了,我和爸爸這個廢柴小組怎麽可能發現。


    但如果發現了,爸爸應該會很沮喪吧。而且他絕對不會責怪媽媽,還會打從心底體恤媽媽,徹底隱藏自己的沮喪。就是因為知道爸爸會這樣,所以我們都不想讓爸爸沮喪。


    「……要不要去買一個一樣的手表啊?」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但是你也知道吧?媽媽──」


    「不會說謊,對吧,我知道啦。」


    「沒錯,我隻說真話,個性就是這樣。」


    「但是啊,那你打算要怎麽辦?雖然爸爸沒有發現,你要一輩子當沒這迴事活下去嗎?裝作手表打一開始就不存在嗎?你覺得真的有辦法辦到這種事嗎?」


    「但是……說不定意外地,一下就找到了。」


    「要是那樣就好了。」


    媽媽摸著空無一物的左手腕,沉默不語,看起來很煩惱,這相當罕見。


    看牆上時鍾,已經超過下午三點半了。再過不久,爸爸就會從健身房迴來了。


    ***


    以為已經找不迴來的手表,正如媽媽所說,簡簡單單就找到了,幾乎叫人驚訝,我根本還來不及說服媽媽去買一樣的手表。似乎是被當成失物送到殯儀館的辦公室,然後一直被放著不管。殯儀館的人接到電話後去保管庫找,立刻迴電說「找到了」。隔天就迴到媽媽手上了。


    爸爸不隻沒發現手表不見,也沒有發現手表又迴來了。


    在「外公突然過世」這巨大的變化當中,我們都沒有發現「手表不見了」這個微小的變化。


    媽媽遵守約定,真的說服超級害怕讓小孩拿手機的爸爸,在我升上國三的那個春天,買了我心心念念的iphone給我。


    但我沒有遵守約定。


    不隻沒好好念書,那之後也好幾次,真的好幾次反抗媽媽。「吵死了!」、「別管我!」、「跟你沒關係!」、「誰知道啦!」、「閃邊去啦!」、「最討厭你了!」……也說了很多更過分的話。


    我總是在生氣,拚了命想要傷害媽媽。這是為什麽呢?大概是感覺媽媽的存在過於理所當然,如果我不拚命甩開就沒辦法長大成人吧。還是說,是性荷爾蒙在作怪嗎?


    我不知道,總之,一切正如媽媽所說。我覺得媽媽真的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事情。


    我現在,非常、後悔。


    我想收迴所有對媽媽說出口的話,全部重說一次。「最喜歡媽媽」、「想和媽媽在一起久一點」、「好好吃」、「我很開心」或是「謝謝」之類的,「我出門了」、「我迴來了」,想要大聲說「歡迎迴家」,想說「陪我」,想說「黏緊一點」、「別放我一個人」、「再陪我多說一點話」、「陪我到我睡著為止」,想要邊說著這些話,邊變迴小嬰兒的模樣,用盡全力抓著媽媽大聲哭泣。


    媽媽肯定會說「哎呀」吧,然後抱起我,輕拍我的背、輕輕搖晃直到我停止哭泣。如同她一直對我所做的,一如往常。接著,我就會安心地,閉上眼睛沉睡。


    ──隻要再一次就好,我好想聽她的聲音。


    如果還能再聽一次她的聲音,我什麽也願意做。現在已經無法在腦海中重播了。我忘記媽媽的聲音了。


    不隻聲音,媽媽的臉、碰觸時緊貼在身上的肌膚溫度和氣味、理所當然知道的所有感覺,都和血液一起從我的身體流出。我已經完全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麽感覺。記憶就這樣一個又一個毀壞,每次為了想起而取出時,就會看不清那一段時光的標題。追得越緊,也離我越來越遠。全部、大家,全都離我而去。等等、拜托,我真的好想要聽。最後再一次,在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之前,至少再一次就好了,我好想聽、好想聽、好想聽、好想聽……?


    ……我,是想聽什麽啊?


    看吧。


    開始搞不清楚了。


    下一次閉上眼,或許就這樣結束了吧。然後,或許無法再次睜開眼了。好害怕,我努力撐著不閉上眼睛。身體中流出的東西流過睜開的眼球表麵,我邊失去所有一切,邊漸漸變冷。


    我還感覺自己強烈祈求著想要聽到什麽,為了幾秒前想著這件事的自己,拚命側耳傾聽。


    我的耳朵,咦?不可思議。


    現在,我聽到了踩踏草地的腳步聲。


    我以為是聽錯了。因為根本不可能有人會發現我。但那果然是腳步聲,一步一步朝這邊接近。像橡膠摩擦堅硬物品,規則且不可思議的「啾、啾」聲。


    最後,外星人出現在我的視線中。


    不,我說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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