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零領著一人一獸緩步往樓下走去,黑袍曳地,赤足如雪。身後的元央的視線忍不住悄悄落在一步之外的頎長背影上,隨之又低頭望著自己的烏靴上的髒汙,隻覺礙眼得緊,突然停了下來,開始脫那雙烏靴。


    似乎身後長了眼睛般,水天零也跟著頓住了腳步,轉過身望向俯下身的元央。


    待元央提著靴子抬起頭來,正撞見那雙碧眸,心中一跳,出口的聲音便有些局促:“那個……我怕弄髒了神殿。”


    水天零凝視著有些狼狽地一手提靴一手拉袍的女孩,晶瑩的肌膚上細密地沁出幾滴汗珠,方從束縛中解脫出來的小巧雙足不安地動著。由於躺了許久,女孩頭上青絲也有些散亂,寬鬆衣袍上還起了褶皺。麵對自己的目光,女孩垂下頭去,耳垂卻染了些許羞色,如同天際最鮮豔的晚霞,於層層柔軟白雲裏氤氳開來。


    她沒有說話,隻是重新轉過身,往樓下走去。


    元央見水天零收迴了目光,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下去,隻覺得手心都緊張地見了汗。她將靴子捏了緊,小跑兩步連忙繼續跟上。


    光裸的腳心貼上神殿的地麵時有些涼意,元央低著頭,能望見兩人一前一後兩雙玉色足踝輕緩邁過,望著望著,她的唇角便不自覺地往上揚了揚,隻覺有喜悅自心底一點點泛上來。她覆蓋上水天祭司踏過的步子時,有微妙的癢意順著足底往身體上竄,那些溫度似乎帶著對方的氣息殘留在腳心。


    這是元央從不曾有過的感覺,整個人如同踩在雲端之上,隨時都像是會飄起來。而眼前晃過的銀絲弧度,擦過那身墨色祭祀袍,竟有種擦過自己的肌膚的恍惚感。


    一條路無限延長,好似沒有了盡頭。或者說,元央隻願時間慢些,再慢些才好。


    忽然,身前人影一頓。


    低著頭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元央沒能收住腳步,眼看就要撞上去,一隻手忽然抵住了她的額頭。


    不過這麽隨意一阻,卻又讓人有種山石難撼的錯覺,竟再也不得寸進一步。


    元央的臉卻“蹭”地燒起來。


    隻覺那手心柔軟,有涼意貼著自己的額頭肌膚,鼻間冷香更甚,讓她整個身子都驚得震了震。元央也不敢動,磕磕絆絆地道歉:“對,對不起。我沒注意。”


    話落,額頭上的那隻手才緩緩收了迴去。有冷淡的聲音在元央頭頂響起:“別出神。”


    元央胡亂地點頭應了,心思卻尚未收迴來。隻覺額頭涼意依舊,好像還縈繞著水天祭司的溫度,一顆心噗通噗通地跳得厲害,如同壞掉般鼓噪在耳膜處,不受人控製。


    “嗷嗚——”小澤繞著水天零的腳走了圈,奇怪地望著通紅著臉的元央。


    被小澤聲音驚得迴過神來的元央,這才注意她們已經到了神殿大門口。方才還心神緊張的元央突然一陣慌亂,抬頭望向水天祭司,用力搖了搖頭:“水天祭司,我不餓了。別趕我出去!”


    話方落,元央的肚子就抗議地出了“咕嚕”聲。


    元央咬了咬唇,可憐兮兮地抬頭,望著比自己高出許多的水天祭司。


    沉默片刻,水天祭司終於輕輕啟唇,話語聽在元央耳中,卻猶如天籟。


    “我何時說了現在趕你?”


    就在元央忍不住笑開來的瞬間,水天祭司的目光淡淡地瞥過她的肚子:“不餓叫什麽?”


    元央笑容一僵,很快有些訕訕地捂上了不爭氣的肚子,聲音低若蚊鳴:“它饞……”頓了頓,“那……水天祭司,我們來這裏作甚?”


    “神殿並無五穀雜糧,哪裏有東西給你吃?”


    元央聞言一怔,勉強扯了笑容道:“沒關係,我可以忍一忍。”


    總比出去好。元央在心裏暗暗道。


    水天零將對方的心思收入眼中,突然低下頭去,喚住了在兩人腳邊轉悠的白色小獸:“小澤。”


    白色小獸聽到唿喚,尾巴一搖,抬起頭來望向水天零,一副蓄勢待命的乖巧模樣。


    “你去弄些吃的迴來,莫要給人瞧見。”


    望著消失在門口的白色小獸,元央踟躕了片刻,才道:“小澤去出去沒關係嗎?”


    “無事。”水天零返身往大殿裏走去,淡淡道,“小澤度快,行蹤隱蔽,不會被人瞧見。”


    “可是它知道食物在哪裏麽?”元央有些懷疑地望了一眼門口。


    在元央驚訝的目光裏,水天零輕輕點下了頭:“小澤在神殿生活了兩百餘年,對王殿比你還熟。”


    元央聞言,有些驚訝地張大了嘴:“兩百餘年?”說著,似想起了什麽,又道,“我上迴迴去查了白澤的書冊,上麵說此乃上古靈獸,能說人話,通萬物之情,可使人逢兇化吉。可是我瞧小澤也從沒有說過話啊。”


    “小澤不過兩百餘歲,尚在幼年期,靈力不夠,因此不能出言。”


    “原來如此。”元央恍悟地點點頭,一迴念,現有什麽地方不對,忍不住出聲問道,“水天祭司,你方才說小澤在神殿也生活了兩百餘年,難道它自出生就跟在你身邊嗎?”


    水天零聽到元央的問話,不動神色地望過來:“你問題未免太多。”


    元央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好奇嘛……水天祭司雖在滄雪大6頗負盛名,但書冊上的記載並不多,都是些傳言罷了。”


    “我的事,莫要多打探。”水天零話語淡淡,從元央身上收迴了目光,垂眸望向身前水池。


    池水清澄如鏡,倒映出一張絕色容顏,一筆一劃勾勒出不染塵世煙火的清冷與疏離,碧眸漠然,平靜得像是激不起一絲漣漪。時間在這張臉上凝固,拖不出一絲痕跡,堆積成腐爛的歲月也早就失去了意義。晃眼百年,明明還是最初的模樣,一切卻早已物是人非,所有熟悉的痕跡終於也時光裏漸漸飛灰湮滅,隻餘下站在原地、煢煢孑立的自己。


    記憶裏,有蒼老的歎息幽幽響起,拂開塵埃露出一角。仿佛一個不破的讖語,永遠刻在了她的命運裏。


    傻徒兒,永生不過一場鏡花水月的夢啊,從此再也迴不去那繁華紅塵,隻餘無邊寂寞。為了那人,值得麽?


    元央望著沉默不語,麵上神色無端寂靜得竟顯出幾分冷清的水天祭司,衣袖一角浸入池中也不自知,忍不住疑惑地出聲喚道:“水天祭司?”


    幾乎是自己聲音落下的瞬間,元央好像看到水天祭司的手輕輕一顫。


    就在她未來得及分辨之時,那雙獨特的碧眸已經倏地掃過來,將元央驚得身子一僵。


    水天零緩緩放下了手,也不理會沾濕的衣袍,平靜得仿若方才的一切隻是元央的錯覺。


    就在元央迷惑的時候,水天零忽然道:“這是最後一次。”


    “什麽?”元央一時有些迴不過神來,不明白水天祭司在說什麽。


    “不準再來神殿。若有下次,我隻能告於你父王了。”


    用了很長時間,元央才反應過來水天祭司的意思,當下一張臉蒼白下來。


    身前水天祭司的目光依舊看不出情緒,卻分明能感覺到說出話語時的決絕不是前兩次可比,襯得眉目愈冷然。銀黑袍,碧眸薄唇,竟在這一刻遙遠得如同諸天之上立於雪巔的神。


    不得親近半分。


    元央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明白為何自己的心口突然疼了疼。


    像是針刺到指尖,十指連心,那疼痛細微卻尖銳,擾亂了氣息,觸痛了經脈,有漫天鋪地的慌亂與不安如潮水般湧上來。


    半晌,元央才重新拾迴了語言,低聲喃喃道:“水天祭司,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


    水天零望著眼前的女孩臉上露出失望,之前的明豔神色隨之黯淡下來,眉間不著痕跡地蹙了蹙。


    “你沒做錯什麽,隻是神殿本就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不懂。”元央搖了搖頭,咬著唇抬頭一眨不眨地望著水天祭司,“父王告訴我,作為水天祭司這樣地位的存在者,要保持神秘,越是未知才越是讓人敬仰。因此神殿自建立後就禁止任何人踏入。可是幾百年來都要呆在這樣一個地方,甚至沒有一個人可以說話。水天祭司,你為滄雪王朝所作出的犧牲是無人可比的。難道便不能讓我偶爾來神殿,至少……至少神殿不會再這般沉寂如死水啊。”


    水天零靜靜地聽完了元央一大串話,沒有立刻迴應。她的目光落在對方青澀的臉上,那雙如墨般的眼睛此刻微微泛了紅色,一時之間水光瀲灩。片刻,水天零才緩緩開了口道:“說完了?”


    元央抿了抿唇,別開了視線。


    “年紀不大,膽子不小。”水天零不動神色道。


    元央也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激動了,手指絞著衣袖,低聲道歉:“對不起。”


    水天零並未在這上麵計較,隻道:“你父王既然同你解釋過,為何不照做?”頓了頓,“至於我的處境,你不是我,不要妄自揣度。”


    “我不是這個意思……”元央張了張嘴,話語卻被水天零倏地打了斷。


    “無需多言,我主意已定。幾百年來的規則,不能讓你隨意打破。”


    元央眼睛又紅了紅,辯解道:“可是規則是死的,人是活的。難道當真連一點例外都不能有嗎?”


    水天零的視線瞥過元央:“至少你不能是這個意外。”


    “為什麽?”


    聽到元央的反問,水天零一頓,隨即緩步走到元央身前站定,垂眸望著眉眼處俱是倔強的女孩,靜默了片刻,忽然啟唇道:“你叫什麽?”


    元央沒料到水天零突然問及這個問題,神色一怔:“元央……”


    “元央,”水天零的聲音如冰雪般清寒,流淌在空曠的大殿之內,落地有聲,“莫要忘了你的身份,處事當於元氏王族的立場去考慮,這才是一個合格的王女。你既知曉我所做一切是為你們元氏王族,更不該提出這種要求,去親自破壞這既定的規則。”


    聞言,元央的眉緊緊糾起來,身側的手指攥得泛白,一時沒有應話。


    大殿裏陷入了詭異的安靜。隻有元央急促不穩的氣息起落。</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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