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真紀960年 黃綠節三月


    剛入黃綠節三月,就定下了要從「黑鐵檻」向北部派遣四個中隊的事。四個中隊已占據「黑鐵檻」實際足以出動人數的近半。光看這點,就知道這次的鎮壓部隊編製有多大。


    這四個中隊,也包含了澤克斯所屬的伊萬小隊在內。


    重新編成後,魔導士部隊將於騎士一同從裏安農出發。當然,魔導士是不被允許騎馬的,含中隊長在內的全員,都隻能徒步完成前往卡廷紮的漫長征程。


    自圍繞卡廷紮展開的對謝爾的戰爭後,拉瓦爾塔已經有近五十年沒有過大型戰事,偶發的內亂也不過是些小衝突。因而不論是魔導士還是騎士,大半人都沒有過戰場經驗,自然地也沒什麽緊張感。甚至有些人完全是遠足氣氛。當然,也因為距離前線還很遙遠。


    雖然是向北行進,但澤克斯估摸著也沒機會繞去達紮或是裏爾,其他北部出身的魔導士也考慮著類似的事。南部出身的魔導士們都抱著一副增加見聞開闊眼界的態度。而阿斯塔則擔心著到了北部也不允許穿厚外套該怎麽辦的問題。


    行軍五日,預定路程已經走了一半,來到了相當靠北的地區。雖然已是春季,寒意已淡,但晚上不緊緊裹著毛毯還是會凍得睡不著。


    傍晚,魔導士部隊分散為小隊,在遠離騎士團的位置紮營。大半魔導士從未有過從軍出征的經驗,伊萬小隊也是一樣。所以到了晚上,年少的魔導士們都圍著火堆,開始聽年長者們講述經驗談。


    「說起來,澤克斯是這附近出身的吧?」中途利琪德突然說道。伊萬小隊裏隻有澤克斯來自北方。


    「裏爾的話還在比這裏更北偏西的位置,就在薩拉山脈腳下。」


    「嗚哇,聽著就好冷。原本是在達紮的公會嗎?據說這次也會有從達紮過來增援的魔導士,搞不好能碰到熟人呢?」


    聽到這話,澤克斯腦海中浮現出了當時同僚們的臉。雖然也沒能構築多友善的關係,但有機會的話,澤克斯還是希望能見見傑西。


    (……不過,對方未必想見到我吧。)


    想起了離開時那尷尬的氣氛,澤克斯的臉色也黯淡了下來。然後想起若有機會繞路迴趟裏爾,也不知道雷昂是否會歡迎自己。


    「我的話比較想見一下澤克斯的老師啊。」聽到阿斯塔看穿了自己心聲的發言,澤克斯猛地迴過頭去。對方的表情卻仿佛隻是想到什麽說什麽而已。


    「聽說他的教育方法很不一般。指點指點我的話,我的水平是不是也能長進一點啊?」聽到阿斯塔的嘀咕,小隊全員都笑出聲來。托他的福,戰前的那份緊張感也消解了不少。


    「說起來,」這時,伊萬仿佛想到了什麽,插話道:「澤克斯你師父真的是瑟蕾絲·洛卡的弟子嗎?」


    「誒……啊啊,蘭伯特閣下是這麽說的。」


    聽到澤克斯的肯定,伊萬和她身旁幾名年長的魔導士都麵露驚色。


    「那是誰啊?那個瑟蕾絲……什麽的。」小隊中也算是博學的菲奧看向年長組們詢問道。


    伊萬幾乎是難以置信地瞪著後輩的臉:「誒?你們不知道瑟蕾絲·洛卡嗎?」


    「似乎是「黑鐵檻」曆史上挺有名的魔導士……?」


    澤克斯本來就對「黑鐵檻」的曆史沒興趣,覺得自己不知道也正常,不過連熱衷研究的菲奧也不清楚嗎?


    仍舊一臉震驚的伊萬作為年長組的代表開始給大家講述曆史:「這樣啊,畢竟也是有點年頭的事了。關於魔術,瑟蕾絲無所不知,甚至現在通用的大部分古代魔術也是經她研究複原的。很遺憾的是,她在研究某種古代禁術時發生了意外,燒斷了導脈,隻能隱退了。她曾經是足以和蘭伯特閣下競爭「黑鐵檻」總帥位置的人,與蘭伯特閣下、奇倫、路·琺並稱為當時「黑鐵檻」的四大魔導士。」


    聽她這麽一說,大家才跟著發出了感歎聲。


    路·琺雖然沒多少人認識,但蘭伯特是現任總帥,埃斯丁·奇倫是現主任教授,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尤其澤克斯受了不少奇倫明裏暗裏的擠兌和欺壓,完全將其視為敵人。光是聽到這名字,澤克斯都感到氣血上湧。


    「教授達西·諾爾也是她的弟子吧?」


    「達西是阿裏安派的吧?」


    「黑鐵檻」的魔導士分為諸多派閥,其中阿裏安派是與伊萬所屬的庫羅托瓦派並駕齊驅的大派閥,以資深教授阿裏安為首。派閥中人基本都是阿裏安的徒子徒孫。


    「諾爾進「黑鐵檻」前在公會認的師父是阿裏安派的啦。而且瑟蕾絲早就從「黑鐵檻」隱退、完全不插手內部政治了,不然就諾爾那人精,怎麽可能放過澤克斯。」


    教授達西·諾爾,魔術能力和頭腦都不差,隻是常讓人覺得太會算計。那種絲毫不顧慮他人的心情隻考慮自己的利益的做派,完全有可能做出強行勸誘和自己有著瑟蕾絲這一淵源在的澤克斯加入派閥的行為。


    畢竟「黑鐵檻」裏相當重視師門出身,挑選人加入派閥的話當然也是和自己有淵源的為好。


    「不過,明明是瑟蕾絲·洛卡的弟子卻連公會都沒加入,就算沒有阿斯塔那種打算也想見見看呢。」


    聽到伊萬對雷昂興趣滿滿的發言,澤克斯慌忙分辯道:「才不是、那家夥根本就是連加入公會的實力都不夠!」


    「就算如此,也培養出了你這麽出色的魔導士不是嗎,太讓人好奇了。」


    「我都說了那家夥……」


    「而且,光是能讓你這種頑固不馴的愣頭青都那麽敬仰,這人就不簡單啦。「


    剛入隊時,澤克斯可以說對隊長伊萬毫無敬意,若是早已和解的現在,問澤克斯是否打心底尊敬著伊萬,他也隻能閉嘴不答。澤克斯天性裏就很難去敬重一個人,不知道該說是別扭還是反叛。


    澤克斯被伊萬噎得說不出話來,這時沉默了一小會阿斯塔開口道:「就是啊。聽澤克斯說他老師的事情,簡直跟聽人炫耀戀愛軼事一樣。」


    怎麽可能有這種事——正想這麽大喊的澤克斯看了看自己的隊友們——平時熱衷於捉弄人的沃倫和利琪德、性格較真的菲奧、溫順的塔尼婭全都讚同地點了點頭。怎麽可能,他將這句話憋在了心裏。


    雖說他是敬愛雷昂不假,但有表現得這麽露骨嗎?


    看著一下子僵住了的澤克斯,伊萬快活地大笑了起來:「能讓澤克斯動搖成這樣的對手,果然還是必須去見識一下啊……就算這麽說,在那之前先得好好工作。大家,多加小心,全員都要活著迴去。」


    看到最後突然露出了認真表情的指揮官,隊員們也繃緊了臉點點頭。


    安德魯斯閣下的領地地域相當寬廣,但人煙稀少,村鎮之間距離很遠。唯一的城市瑪哈則緊鄰著卡廷紮,成為了防衛要衝。這座商業並不興盛的小城擁有堅固的城牆和碉樓組成的要塞,常年屯駐有數十名騎士。


    進入瑪哈範圍後,殺伐之氣迎麵而來。沿途的村鎮,人人臉上都滿是疲色和無處可發泄的怒意。正是春耕繁忙之時,主要勞動力的年輕男子不少被征走不說,稅率也上調了。


    「戰爭才剛剛開始而已,這氣氛真難熬啊。」阿斯塔搖了搖頭,臉色隱含憂慮。


    來自裏安農的騎士們被迎入了要塞之中。而魔導士們被以安排不下為由,一部分安置在了要塞的庭院裏,剩下的隻能在城中的廣場上紮營。眾人都麵有不滿,但沒說什麽。


    「叛軍那些家夥,從上個月宣戰以來,一直沒什麽醒目的動靜。」抵達瑪哈城當晚,伊萬將戰況告知了駐紮在廣場上的部下們。


    「看來暫時我們也不用動彈嗎……」


    「嘛,如果剛到就得出任務那也夠累人的。」


    入夜時大家按班輪值,第三班的同伴們圍著火堆而坐,塔尼婭和利琪德正竊竊私語著。塔尼婭是東部出身,利琪德來自裏安農近郊,兩人都被北部的晝夜溫差折磨得一臉疲倦。其他隊員也沒好多少。


    看著她們倆,澤克斯說出了一直纏繞心頭的疑問:「為何叛軍要挑這個時候宣戰呢?」


    「不是因為現在冬季結束了嗎?」


    「……要是我的話,就會在冬季起事。」


    「哈?為什麽啊?不冷嗎?」


    「就是因為冷啊。再怎麽說,卡廷紮人也比南部馳援而來的騎士耐寒,雪地行軍的經驗也更豐富。絕對是冬季開戰對他們更有利吧?」


    聽了澤克斯的話,同伴們都困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確實澤克斯說的也有道理。那麽,究竟為何呢?」阿斯塔的疑問,澤克斯也迴答不上來。他隻是單純地將自己的感受說出來而已,並沒有細思。


    「不管因為什麽,至少對我們來說,春天才出征是好事。」利琪德連頭都縮進了配給的薄毛毯中歎氣道。


    「若是白天也這個氣溫、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澤克斯閉嘴沒有補刀說出北部嚴冬時,白天可比現在夜間還要冷上幾分的事實。就算是北方出身的澤克斯,冬季的嚴寒中光憑符合管理標準的背心夾克也很難熬過去。而若叛軍真的在冬季發兵,相信上頭也不會體諒魔導士,給予他們著用外套的許可。澤克斯幾乎能想象到自己顫抖著快要凍死的樣子了。


    澤克斯等人抵達瑪哈數日後,匯合了附近城鎮公會派遣來的魔導士隊伍,鎮壓作戰正式開始。


    斥候確認了叛軍之中也有少數魔導士存在,因此「黑鐵檻」遠征而來的魔導士有三個中隊被安排做了先鋒。


    中隊長迴來轉達了這一命令後,有人恨恨唾了一口道:「騎士是打算坐山觀虎鬥嗎?」沒有人出聲附和他,但不少人心裏大概都是這麽想的。


    大概騎士確實也在算計著,由魔導士負責主戰場的話,騎士團就可以在最小損傷的情況下收拾掉殘局。而鎮壓叛軍的功績全部會歸總指揮官勒吉奧亞閣下和他親自率領的騎士團所有。


    雖然心有芥蒂,但澤克斯等魔導士也沒有足以駁斥命令的地位,隻能默默地開始戰前準備。


    就算來到戰場,魔導士也沒有被配給武器。不過本來魔導士間就不會發生白刃戰,厚重防具也被認為沒有必要。若是被敵人突破至近身範圍,魔導士的生還率會非常低。


    萬幸是,從瑪哈至叛軍駐紮的礦山街道是一片一覽無遺的開闊地,對方無法暗中偷襲。


    目前瑪哈城牆外布置了三中隊六百名魔導士、後有瑪哈常駐騎士壓陣。剩下的一個魔導士中隊與裏安農遠征騎士團和鄰近城鎮的公會魔導士都以城內防衛名義留在城牆內。


    於是在黃綠節三月中旬的一個大晴天,戰火終於燃起。


    擔任先鋒的三個魔導士中隊,在前進至叛軍進入射程範圍後展開了隊形,施展遠程攻擊。按指令拉瓦爾塔的精銳魔導士們連攜一同詠唱起咒語,放出成排火矢,周圍的魔脈也為之緊繃。然而不少第一次參與連攜的魔導士在這種情況下根本無法集中,放出的魔術朝著錯誤的方向飛去。負責防衛的部隊也有人沒來得及在攻擊到達瞬間放出護壁,導致了不少損傷。指揮官雖然大聲地吼叫著指令,但整個場麵仍舊混亂。


    混亂之中,澤克斯仍舊照舊保持著出類拔萃的控魔精度不斷命中目標。而且趁亂他已經放棄了平日掩飾性的口頭吟唱,直接在心中按照慣常控魔的感觸控製魔力。


    腦中浮現出身纏狂焰的女神形象,以看不見的手將自魔脈中引出無形之力編撰成型,業火便席卷了眼前的草原。火炎以遠超其他魔導士放出火矢的威力燎原而去,直擊敵陣。遺留下的火星如雪般散落,又朝著敵陣飄去。似乎是其他魔導士乘勢改變了風向。不過他們放出的風量有限,抑製不住澤克斯所製造的炎之怪物。在同伴受害之前,澤克斯將操縱的火炎化作煙霧消散了。敵陣中瞭望台和物資上的火苗也漸漸熄滅,隻留下一片焦黑的大地和草木燃燒後的濃烈氣味。


    受到澤克斯所展示的壓倒性威力的鼓舞,其他魔導士也漸漸站住了陣腳,終於能發揮出原本的實力。


    指揮官不斷確認著魔導士們的疲勞度,發出隊伍輪替的指示。伊萬小隊已經後退休息過好幾輪,但澤克斯始終沒什麽疲倦感,隻是心焦地不斷等待著輪到自己重迴陣前。


    對澤克斯來說,這時大展身手的好機會。能夠在諸多魔導士和騎士的注視中,立下誰都難以忽視的功績。


    拉瓦爾塔的魔導士已經放出了最大火力,而叛軍這才不慌不忙地開始反擊。


    礦山街道陣前排列著的投石器以相當高的精確度對魔導士發起了反擊。雖說威力和數量都遠不及「黑鐵檻」的魔導士們,但配合有素的攻擊方式顯示出他們早已慣於作戰了。


    遭受了預料之外有條不紊的反擊後,原以為對手隻是未經訓練的烏合之眾的拉瓦爾塔側的魔導士們稍有些著急起來。後頭督陣的騎士們估計也一樣,不斷地發出傳令催促魔導士們改善眼前膠著的戰況。


    持續一個多小時的攻擊之後,敵陣中數十台投石器大半已被破壞至無法使用。雖然對方仍未停止反擊,但拉瓦爾塔側的火力優勢已經相當明顯。但同時「黑鐵檻」的魔導士們也都麵露疲態。人員傷亡不算嚴重,但澤克斯的視線裏也已經有數名魔導士倒下。


    「隻差一點了、咬牙堅持住!」在中隊長的唿喊下,陣型緩緩前推,不斷縮短著與敵陣的距離。像是在做最後抵抗一般,叛軍的攻勢仍舊很有威力。魔導士隻能頂著對方火力不斷前進。


    視線中已經能看清叛軍了。從遠方施術攻擊時,其實沒有多少殺傷敵人的實感。隨著雙方越來越接近,澤克斯心中不禁產生了些微抵觸。但敵方絲毫沒有緩下攻勢的樣子,自己也自然不可能擅自手下留情,畢竟誰也不想死。


    背後已經能聽到成片的呻吟聲。不斷有遭受了攻擊的魔導士倒下。澤克斯胸中愈發地五味陳雜。急於立功的欲望、對死亡的恐懼。想要幫助倒下的同伴、心中某處又在冷然蔑視著他們。


    為了不被心中紛亂的感情所幹擾,澤克斯集中於眼前所見。叛軍中裝備五花八門,根本看不出是同一部隊、但卻以令人震驚的紀律性富有組織地不斷發動著反擊。


    慘叫與怒號、戰吼摻雜在一起,震耳欲聾,敵我難辨。


    澤克斯意識到異變的發生時,陣型距叛軍已隻有咫尺之遙。同伴們越來越高亢的臨近勝利的唿喊之中,摻雜著不和諧的慘叫聲。那不明的慘叫從隊尾一直波及到了前衛處,魔導士們停下了腳步,左右張望,但誰也沒法說明狀況。


    在最前線的澤克斯都有些手足無措了。


    困惑、不安與恐懼中魔導士們間蔓延開來。然後「撤退」命令在口耳相傳,不,已經是慘叫著了。


    (撤退?都殺到這裏了……為何?)


    而最初傳來了謎之慘叫方位的魔導士,已經陣型四散,朝著瑪哈方向逃去。


    魔導士們正在倉皇逃走。疲於奔命者推開已經邁不開腿的同伴,甚至直接踏過同伴的身體、哭喊著朝著瑪哈狂奔。背後是叛軍的狂風驟雨般的攻擊。僅存活的幾台投石器,和不知何時複活的敵陣魔導士們,還有弓兵。在他們的掩護下,手持武器的士兵們追擊而出。


    眼見周圍的慘狀,澤克斯大為驚愕。慘叫著逃竄的己方,才是烏合之眾啊。


    越過了同伴的屍體,澤克斯等終於退入瑪哈城中的魔導士們看到了更讓人驚愕的事態。原本城牆之外倒地的屍體除了魔導士還有騎士就讓他有些介懷,而城內比那更慘烈。成片倒下的騎士和魔導士,有的已經斷氣,有的渾身是血地呻吟著。還能活動者也悲鳴著四處逃竄,不知是誰在叫喊著「逃到城外去」。


    澤克斯馬上明白過來,瑪哈城內也遭受了襲擊。但,是誰?城內光魔導士就有四百人上下,再加上騎士,誰能如此輕易地將他們擊潰?


    思考間一道光刃飛過了眼前。澤克斯視線追向發射位置,發現那是一處碉樓。看來連碉樓都已經被敵人控製住了。


    「逃到城外去」的喊聲又再傳來,現在澤克斯也隻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逃再說了。


    如雨般無情傾下的魔術攻擊、還有不知何時已殺入城中的叛軍的利刃,澤克斯混在一同出逃的魔導士中,一直逃到了離城稍有段距離的位置。


    「澤克斯!」


    在悲鳴和哭喊聲中,聽到自己名字的澤克斯停下了腳步。迴頭望過去,阿斯塔正與菲奧並肩而立,朝著澤克斯招了招手。看到兩人都安泰的樣子,澤克斯稍安心了一點,急忙朝他們奔去。


    「太好了,你也平安無事。」除了臉上滲著血,其他地方看上去無礙的菲奧感歎道。他身旁的阿斯塔則隻是稍有些疲倦。


    「你們也平安無事就……對了、其他人呢?」


    「看起來第三班全員都平安。隊長也沒受傷,正在和各班確認人數。雖然人還沒齊,不過也沒聽說誰戰死或者重傷的。」


    跟著他倆走入其他坐在地上滿身瘡痍的魔導士中,有人抬頭看了過來,是沃倫,他身邊還有利琪德和塔尼婭。三人看到澤克斯,臉上也浮現出安心的表情來。沃倫右腳受傷了,站起來時拖著腿。


    「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利琪德向伊萬匯報過第三班全員無事後,澤克斯終於說出了心中疑問。大家都不安地皺著眉頭無言。


    「不知道,突然傳來了撤退命令,不知道怎麽迴事時就被逃跑的人撞了,我也隻好跟著逃跑了。」利琪德聳了聳肩道。其他人看來也是類似狀況,無話可說。


    隻有阿斯塔似乎想到了什麽,但不是很敢確信地欲言欲止著。


    「你們看到城牆外騎士的屍體了吧?」


    「當然看到了。」


    「幾乎都是前傾著倒下的。」


    聽到阿斯塔指出這點,大家都麵麵相覷。


    確實有看到屍體沒錯,但誰也沒有去留心究竟是朝哪倒的。


    「等一下。如果城牆外的騎士是背後遭受了攻擊……那就是說,攻擊來自城牆之內?」


    「我覺得這種可能性很高。」


    「……那按你所說的話,瑪哈要塞是被人從南側攻陷,然後還殺死了城牆外的騎士……那究竟是誰幹的?叛軍還有餘力迂迴到後方?」


    全員都覺得難以置信,如果敵方有這種動作,不可能躲得過斥候的耳目。而且瑪哈周圍一片平坦,也沒有地方能埋下伏兵。


    「騎士們說什麽的嗎?」


    「不知道。我們逃迴城中時,騎士也不在了。總不可能全都被殺了,應該是先我們一步逃走了吧。」利琪德這麽說著時,伊萬過來傳達了全員就地露營的命令。


    四散逃走的魔導士不斷有人過來匯合,各小隊完成生存人員確認時,已經過了半夜。


    戰死者約一成,重傷者約三成。若含上輕傷者,全員有近八成都掛了彩。


    殘存的魔導士在距離瑪哈城數公裏處紮營露宿,騎士們據說停留在距離更遠的地方。


    會議後,隊長們迴來向隊員們說明了現狀。相比負傷人數之多、騎士們最先丟下要塞逃跑等事實外,更讓他們震驚的是敗退的主因。


    「公會魔導士們倒戈了。」坐在負傷的同伴之中,伊萬淡淡的一句,讓小隊全員都說不出話來。


    「留在瑪哈城內的公會魔導士們發動奇襲,殺害了本次作戰的總指揮勒吉奧亞閣下,奪取了要塞。見勢不妙領主安德魯斯閣下帶頭逃走,其他騎士也隨之立即撤退了。」


    伊萬的語氣照舊很平靜,但神色隱含痛苦。隊員們也漸漸從中明白現在的事況有多嚴重。


    「隊長。」


    在一片陰雲壓頂的隊員之中,阿斯塔舉手請求發言。


    「在我們撤退後,叛軍才攻入城中的。也就是說,公會魔導士早就暗中與叛軍勾結了嗎?」


    「現在還沒有證據。但根據眼前狀況來看,這種可能性很高。」


    「怎麽會!」「為什麽?」的驚叫紛紛中,澤克斯雖然也有些震驚,但心裏又覺得不意外。


    (所以才會挑這時節起事啊。)


    估計是根據公會魔導士們提出的情報選定的時間吧。為了能讓魔導士們參戰,公會魔導士能夠混於其中做內應。


    不知道倒戈的魔導士中是否有自己認識的人,澤克斯猜想著。不過他所認識的達紮的魔導士們,都早已習慣了被歧視對待的生活,個個如同無牙之獸。


    「估計下個任務就是奪還瑪哈了。在此之前先好好休息吧。還有就是……今後騎士那刮向我們的風會更嚴苛,大家多加小心。」說完這些,伊萬閉上了嘴。


    原來如此,騎士們在距離魔導士有往常數倍距離的地方紮營的原因,除了往常的輕蔑和嫌棄,現在又多了幾分猜疑。這又將會如何影響魔導士們呢。光是想象未來的發展,都感覺陰霾密布。


    歎了口氣,澤克斯眺望向北方。黑夜之中,要塞正隱隱亮著搖曳的燈光。


    第16章


    公會魔導士們反叛5日後。


    負傷者的治療和隊伍的再編製已告一段落,終於平靜下來的魔導士之間彌漫著不知何時會接到出征命令的期待與不安。


    然而,比出征命令先到達的是讓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不知道是誰最先得到了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全軍。


    「蘭伯特閣下入獄了。」


    將情報帶迴伊萬小隊第三班的人,是去接受腿部治療迴來的沃倫。他剛恢複到能自行步行的程度,腳下還有些踉蹌,但也拚命邁開疼痛的腿跑著迴來了。


    「為什麽?」聽到這一消息,阿斯塔一反常態地揪住了還是傷員的沃倫逼問道。就連澤克斯都隻在那次刺客事件時見過他如此動搖。對其他同伴而言,更是從所未見的行動吧。


    「據說是因謀反之罪。」


    「怎麽可能!」


    「因為公會魔導士的叛亂。王認為,公會是「黑鐵檻」擅自發起的未受王家認可的組織,所以就公會背叛造成了拉瓦爾塔騎士團所遭受的損失,要「黑鐵檻」統帥蘭伯特閣下負起責任來。」


    就算被矮自己一個頭的青年緊緊揪住了衣襟,沃倫也沒做絲毫抵抗,隻是有些同情地看著對方。周圍人連忙將阿斯塔拉開了。


    一臉愕然的阿斯塔緩緩鬆開了手,俯下頭,又低吼了一聲「怎麽可能!」


    澤克斯完全理解不了公會魔導士們的背叛為何會發展成蘭伯特閣下被關入監獄。作為「黑鐵檻」的統帥,雖是下賤的魔導士身份,蘭伯特被容許進入王城內郭麵聖,也被允許與貴族們一同商討魔術相關的議題。


    「原來是這麽迴事。」利琪德卻像理解了般點了點頭,但表情卻完全沒能釋然。


    「怎麽迴事,利琪德。」


    「也就是說……公會魔導士的倒戈已經讓舉國一片嘩然,對魔導士的憎惡也更甚一層了。但瑪哈奪還又離不開「黑鐵檻」……也就是從軍出征的我們的力量。若是處置不好,民眾會覺得應該把魔導士殺了泄憤,騎士也會拒絕與魔導士們協同作戰。所以王家選擇姑且先將魔導士的最高統帥拘禁起來暫平民憤。」利琪德頓了頓,又低聲補充道,「同時,也是對我們的震懾。」


    謀反是重罪,一旦做出定罪判決,就會被公開處決。雖然光聽沃倫所說,還無法確定狀況。


    蘭伯特閣下入獄的消息瞬間在魔導士們之間傳開,引發了極大的衝擊。


    不論是誰的弟子,都會對蘭伯特閣下這樣傑出的魔導士心生崇敬,就連澤克斯都對他懷有幾分敬意,因為他不僅是位偉大的魔導士,擁有高尚的人格,而且還以出色的手腕周旋於王家、貴族和魔導士之間,以不讓人反感的溫和方式,盡量地減輕著對魔導士的不正待遇。


    「太愚蠢了!實在是、難以置信!」仿佛想要冷靜下頭腦,阿斯塔憤憤不平地離開了隊伍。


    「喂、阿斯塔!」


    「貴族們空蕩蕩的腦子哪裏理解得了蘭伯特閣下有多偉大!凡是稍微活動下腦子,也不敢隨意動他才對!就算他是個魔導士!」


    阿斯塔以要踏破大地般的洶洶腳步快速前行著,澤克斯追在了他身後。


    前方不遠已能看見此前騎士們紮營的營地,雖然現在騎士團已經轉移去了附近村子,但仍有人留在那裏。正當澤克斯開始擔心起阿斯塔是否被憤怒擾亂了判斷力時,營地中留下的從者打扮的人群中,有一人閃身接近過來。


    看到那纖細的身影,澤克斯一下認出了他。


    「蘭斯,聽到傳聞了嗎?」


    在簡樸的束腰長衣上套著舊皮甲,完美地化身為了騎士從者的蘭斯聽了阿斯塔所問,臉上陰雲密布。


    「是,雖然還隻是些流言蜚語。」


    「請你去確認一下真偽。」


    「明白了。」


    「……若是真的話,王此次也太過昏庸了。居然將他視作謀反者!」


    「恐怕在騷動平息之前,他都得在獄中度過了。」


    「我估計也是如此。雖說王不至於糊塗至那個地步,若真的昏聵到要將他……」阿斯塔沒有繼續說下去。


    蘭斯卻明白了一般地輕點了下頭,然後看向了澤克斯:「騎士團現在沒有了指揮官,安德魯斯閣下也受驚不小難以做出決斷。估計近期難有什麽動作。但萬一事態有所變化,殿下就拜托您了。」


    「我知道了。」


    「那我先告辭了。」


    施禮告別後,蘭斯返迴了營地。


    澤克斯猜測他接下來會返迴裏安農,便問阿斯塔難道是要走迴去嗎。阿斯塔表示已在各地都安排下了駿馬,為了這種時候能派上用場。


    「在迴收正確的情報之前,我們也隻能靜心等待了。」終於冷靜下來的阿斯塔迴頭看向澤克斯,擠出了勉強的笑容。


    蘭斯離開後五日都杳無音信。


    魔導士這邊還算平靜,騎士團內部反而產生了不少爭執。除了新指揮官的選取,爭執的中心果然還是究竟該如何對待魔導士。魔導士的突然倒戈,對他們而言簡直像馴養了多年的狗突然亮出了獠牙一般難以置信。心中除了想將其立刻拘禁責殺的憤怒外,還恐懼著會再被反咬一口。


    關於蘭伯特閣下的流言已經漫天飛,從被捕又被釋放,到已經判決即將處刑等等……讓遠離裏安農的魔導士們惴惴不安,精神上愈發疲乏。


    而已經完全冷靜下來的阿斯塔卻平靜地說道:「隻要考慮到蘭伯特閣下的威望,和真將其處刑後魔導士們的反應,就算是王也不敢輕易做出判決吧。」


    其他平日顯得較有判斷力的魔導士們也同意他的意見。這讓澤克斯也稍稍安心了一點。


    然而,裏安農至今也沒有發來的正式宣告。


    一天夜裏,澤克斯突然察覺到了動靜,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是阿斯塔爬起來了。澤克斯跟著他離開了帳篷。


    明月高懸之下,阿斯塔確認般地看了看澤克斯的臉,兩人一同離開了魔導士營地。


    時已臨近初夏,夜間氣溫也變得宜人。不過離開了帳篷來到毫無遮蔽的空地時,拂麵的夜風還是涼意沁膚。


    向北望去,瑪哈要塞今日也照舊搖曳著些微燈光。過了數天安穩而散漫的露營生活後,那日之戰宛如是發生在夢裏一般。


    「殿下。」


    不知何時,完全沒有泄漏絲毫氣息的蘭斯已經站到了兩人身後。


    「辛苦你了。拿到消息了嗎?」阿斯塔詢問的聲音有些緊張,但至少不再是數日前那副憤怒又不安的模樣。而蘭斯麵色蒼白,愈發顯得黑眼圈觸目驚心,恐怕這些天都沒怎麽睡吧。


    「蘭斯?」眼見下屬沉默的樣子,阿斯塔的聲音變得愈發緊張。


    蘭斯欲言又止,終於擠出了一句話來。


    「蘭伯特閣下去世了。」


    仿佛時間停止了一般。誰也沒再說話,連風都消失在了這一瞬間。澤克斯腦中空轉著蘭斯所言,仿佛無法理解其意義一般。


    「……究竟怎麽迴事?」意外地,阿斯塔沒有絲毫情緒波動,機械地繼續詢問,「難道說……」


    「不,閣下並沒有被處刑,是在獄中病故的。」


    病故。澤克斯呢喃著重複著這個詞,感覺自己的聲音變得分外遙遠。


    「就我收集到的情報,去年入冬後蘭伯特閣下就患上了肺病,身體狀況一直很差。加上年事已高……王宮的土牢也絕非什麽適合養病之所。」


    蘭斯斟酌著用詞說道。王國地下土牢的環境惡劣是無人不知的。土牆剝落、陰暗潮濕,即便是健康者在內關上十日,也難免一場大病。對年邁的蘭伯特閣下無疑更是致命的折磨。


    想到蘭伯特閣下在獄中所受的苦,澤克斯感覺心頭一緊。就算現在他已永久從這苦痛中解脫,也讓人難以釋懷。


    「……難道說蘭伯特閣下隱瞞了自己患病的事嗎?」


    「不,恐怕當時蘭伯特閣下的狀況已經糟糕到根本無力隱瞞了。教授及弟子們自願提出了代他入獄,都沒能獲得許可。」


    就算這樣也要將他囚禁起來嗎。


    澤克斯忽然意識到了什麽。這幾天他一直認為阿斯塔的意見是正確的,考慮到蘭伯特閣下的人望,王家也沒打算將他直接處決。然而,結果上來看,他還是死去了。從常識來考慮,就算是罪犯,作為病人也不該遭此待遇。隻能說,魔導士根本沒有被當作是人來對待。


    突然間,狂風大作。平地間突然刮起的風,由阿斯塔的足尖唿嘯上升,激烈得仿佛要撕裂這冰涼夜色一般。但也隻是一瞬,之後空氣又再歸於凝滯。


    稍微感受到些刺痛的澤克斯看向自己的手指。從細微的裂傷中滲出了些許血絲。


    「我、明白、了。」幾乎聽不出是阿斯塔的、完全抹殺了感情的冰冷聲音,讓聽者不禁戰栗。


    「蘭斯,這個情報正式傳達到此地,還需要幾天?」


    「王家企圖隱瞞下來,但已經瞞不住了。「黑鐵檻」甚至裏安農的居民間都傳得沸沸揚揚。「黑鐵檻」派出的信使已上路,還需二、三日即會抵達。」


    「知道了。」阿斯塔點點頭,轉身折返魔導士營地方向。


    給行禮送別主人的蘭斯還了個禮,澤克斯也追了上去。


    月明星稀,兩人無言地並肩行走著。這份沉默既是對蘭伯特閣下的哀悼,也因為此刻多說亦無用。


    而且,澤克斯至今都沒法接受現實。


    「黑鐵檻」的最高統帥,在澤克斯眼中,已經魔導士中無可動搖的至高地位。想到就算這樣身居高位者,也被國家棄之如敝履,澤克斯所受的衝擊言語都難以形容。


    唯一承認了雷昂成就、誇獎了自己引以為豪的師父的德高望重老前輩,從此就天人兩隔了,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澤克斯。」


    迴過神來時,營地的篝火都已清晰可見了。阿斯塔停下了腳步。


    阿斯塔受此衝擊,恐怕也要和自己一樣今夜無眠了吧。澤克斯走到了他身旁。


    阿斯塔卻如同全身的力量都被抽去了一般,突然雙手著地跪在了地上。


    澤克斯大吃一驚,正想唿喚友人名字時、


    「喬爾喬斯·蘭伯特曾是教授我魔術的魔導士中的一人。」俯視著地麵,阿斯塔靜靜訴說道。


    「幼年時我被關在深宮之中,在王的秘密安排下,魔導士會輪流來教授我魔術。大約是哪位有空就輪到哪位吧,蘭伯特閣下一直很忙,露麵並不頻繁。但他是我最喜歡的一位老師。」


    察覺到阿斯塔的聲音在微微顫抖,澤克斯彎下腰去,讓阿斯塔緊緊抓住自己的左臂。然後,用自己的右手包裹住了那隻戰栗著的手。


    「我在魔導方麵沒什麽天分,所以也沒從他那學到多少東西。但是……我之所以能作為阿斯塔·哈特存活於這世上、全得歸功於他。」


    「為何這麽說?」


    「你也知道我父母的事情。自懂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不該存在的多餘之物。我是會讓父親煩躁、讓母親憎恨不已的諸惡根源。雖說我也沒有因此變得卑躬,隻是單純接受了這一事實,不論其好壞地。」


    周圍大人的對待方式,會在孩童幼小的心靈留下刻印,讓他以為扭曲後的錯覺就是真實。


    「隻有瑪利亞……我的乳母會為我哭泣。但我也理解不了她的心情。含魔導士在內的家庭教師們,也隻是完成任務般地教授我知識、魔導、劍術。明明對我而言,這些都沒有意義。我在父親和哥哥、其他貴族、甚至國民心中,不過是個名為瘋王子的幽靈。就算學會了這些,一輩子也沒法在人前露麵,根本用不上這些。」


    阿斯塔的聲音帶著自嘲和憤慨。他自幼究竟懷抱著怎樣的隱忍委屈?


    「但,蘭伯特閣下不一樣。他問我,拿到魔導士徽章後想做什麽。『什麽都不做,就按王的命令關在房間裏一輩子。』我記得自己是這麽迴答的。結果他笑了起來,說:『你這樣是放棄了自己本應背負的義務。』」


    「本應背負的義務……?」


    「當年我完全聽不懂,現在也沒能完全明白。在閣下看來,魔導士不管如何被輕蔑欺淩、都不會有損其利爪獠牙。他說,相較於常人,魔導士可以通過導脈與世界產生聯係,能夠擁有更多更廣闊的感受,獲得更多的知識。魔導士是通過導脈探究世界之真理的人。從我們身上延伸出的無數道路,其中會有帶給他人災禍的兇險道路、也有自己付出代價後能趨福避禍之道。魔導士必須判明其中的最佳選擇。心中的傲慢和恐懼會妨礙自己做出選擇,必須不被其所蠱惑、為自己而戰。他還告訴我,如果我願意的話,可以來「黑鐵檻」學習。我當時完全無法理解他所說,但是,若進入「黑鐵檻」的話,或許能明白些什麽吧。」


    澤克斯感覺拽住自己手臂的力量更強了,甚至抓得他有點痛。


    「雖說到了今日我仍舊沒能他所說之意。但我也會盡我所能地,選擇最好的那條道路。為此我放棄了自己的身份,選擇作為一名魔導士活下去。總有一天,我也能成為好好為自己戰鬥過的那種人吧——」


    那瞬間,澤克斯似乎看到了什麽閃閃發亮之物落在了地上。但是,一片黑暗中什麽也看不清楚。阿斯塔抬起的臉龐雖因難以承受湧上心頭的悲淒而扭曲著,但眼中並沒有淚光。一定是澤克斯看錯了吧。


    就算表情悲痛,阿斯塔的仍舊目光炯炯地,直視著澤克斯。


    「……我可能要撤迴之前自己說過的話。」


    「誒?」


    「為了實現目的,我已打算不擇手段、利用上身邊的一切。視情況你可能也得屈服於我的身分……但是,我們的友情是不會改變的。隻有這一點,希望你能記住。」


    雖然想追問這話的真實意圖,但被其眼中銳意的決斷所壓製,澤克斯看著友人,說不出話來。


    第17章


    從蘭斯處收到令人驚愕的情報後又過了兩日。


    魔導士營地終於因這消息騷動起來。悲鳴、慟哭交織著失聲嚎叫,營地陷入了異樣的光景。


    誰都難以接受的事實讓大家震驚、哀歎,最後這份悲傷轉化做了無處可去的憤怒。…不,這憤怒本該有處可去,隻是魔導士們長久以來一直都視而不見著。


    同樣的情報在騎士團中也引發了另一種意味上的衝擊。


    不斷發生的意外事態,讓瑪哈奪還作戰一拖再拖。魔導士營地一片混亂,隊長們不停地召集著無法拿出任何結論的會議。


    「黑鐵檻」雖送來了最新消息,關於出征任務卻隻字不提。也就是從軍出征的魔導士們仍舊被視作在任務途中,繼續服從騎士團的指揮。


    但現在是否應該繼續聽從騎士團的命令,在魔導士中也是爭執的焦點。


    悲痛所引發的嘈雜難以平息,甚至帶上了些殺伐之氣的魔導士們,即使聽從中隊長的命令集合在一起,也難以像往日般平靜。


    出現在他們麵前的青年,沒有佩戴魔導士慣用的綬帶和隊章,而是身披正緋色披風,腰係一眼看去就明白不甚實用裝飾繁麗的長劍。人群一下安靜了下來。


    光看青年端整的姿態,大概會以為是某位出身名門騎士見習。但,除王家外禁止著用的正緋色披風,和劍柄上的紋章,都讓他的身份一目了然。


    大部分人都在為青年透露出的身分和熟悉麵孔之間的落差的而震驚著。餘下的人則一臉早已知情地緊盯著青年。


    澤克斯站在小隊同伴中間,默默注視著友人的臉。友人身後的從者已褪去偽裝,完全一副騎士禮裝。從者之前請求過他,若情況不對則出手以武力控製狀況。


    友人接下來的行動,澤克斯已被提前告知。


    “爾等當中應有人早已發現了,”磊落而明朗的熟悉嗓音迴響於藍天之下,此刻澤克斯卻覺得聽起來分外陌生,“吾名為阿斯托利亞·維爾帕·克爾諾德,為拉瓦爾塔國王奧德辛的第三王子。”


    話音剛落,人群中響起了夾雜著感歎和憎惡的議論聲。


    早有預料者點頭道著果然,剛剛知曉者憤憤道著王家現在又想玩些什麽把戲。


    “吾就至今隱瞞身份一事向爾等誠意致歉。但吾身為王子之前,先是一名魔導士,更是剛剛亡故的喬爾喬斯·蘭伯特總帥的衷心仰慕者。閣下的亡故,已讓吾無法隱藏心中的憤怒。在此,吾想問諸君一句:究竟是誰害死了吾等敬愛的蘭伯特閣下?”


    台下有人倒抽了一口氣。


    “魔導士諸君、甘心就此放過害死吾等敬愛的蘭伯特閣下之人嗎?”


    這是目前為止都無人敢觸及的禁域。並非由誰所決定,隻是大家都本能地清楚著,若開始追究,將陷入無底之泥沼。


    “將蘭伯特閣下逼迫入死地的,正是這個國家本身、正是這個國家一直以來對魔導士的歧視。對此吾絕對無法接受。”


    麵對語氣愈發強硬的阿斯塔,台下啊啊地迴應著,隱含著悲鳴與讚同。


    “在場的諸位,都遭受過不正當的對待。隻因為身為魔導士,隻因為身負導脈,就會遭受骨肉至親的歧視,這公平嗎?對此吾等又是如何應對的?吾等沉默忍耐,任人驅使,以遭人避忌之力守護著一方和平。所得到迴報卻是罵聲一片!”


    不知誰怒吼著附和“沒錯!”,甚至能聽到抽噎哭泣之聲。


    “吾等魔導士,從未依仗這份力量作惡!反而兢兢業業、拚上性命地守護著冷酷無情的拉瓦爾塔國民。結局卻是、吾等偉大的指導者遭人迫害致死。吾等已忍無可忍!”


    讚同的唿聲不斷增加著。不知何時,魔導士們都舉起了拳頭,熱切地注視著阿斯塔。


    感覺到袖子遭人拉扯,澤克斯低頭看去,身旁的塔尼婭正因為這份狂熱而麵露不安,隻能緊緊拽著澤克斯的衣袖。但澤克斯也沒有漏看她臉上隱含著某種期待。


    “再問諸君一句,騎士視吾等魔導士如奴隸,以吾等血肉為盾。難道吾等還要去非難背叛了如此行事的騎士,奪下了要塞的公會魔導士嗎?”


    “不!”不知何時台下已開始齊聲唿喊。


    “沒錯、他們不應該受譴責。他們隻是麵對自己所受的不合理對待提出了正當抗議,並勇敢地付諸了行動!這種富有勇氣的行為隻應當被讚賞、不應遭受任何譴責!”


    “沒錯!”


    “拉瓦爾塔和所屬騎士團,甚至企圖以我們的血肉之軀為武器,去鎮壓同為魔導士同胞的他們,這能夠允許嗎?”


    “不能!”在迴應聲傳來之前,王子自己做出了迴答,“誰能容忍自己在賭上性命為自身而戰的同胞們麵前袖手旁觀呢?不、我絕對容忍不了自己什麽也不做。”他的聲音變得愈發冷靜堅定、不容質疑,“今日我將脫離拉瓦爾塔。”


    一瞬間,台下變得鴉雀無聲。


    “我認為,能夠平等對待魔導士,不,能夠平等地尊重任何人的國家,才是國家的理想形態。現在的拉瓦爾塔距離這樣的理想相去甚遠。因此,我將脫離拉瓦爾塔,前往卡廷紮。卡廷紮人無論如何被鎮壓也不會屈服,是與我們一樣追尋著自己認定之道的同誌。我將與他們合作,排除來自拉瓦爾塔的威脅。然後,我、阿斯托利亞·維爾帕·克爾諾德,誓將建立起魔導士們的能力能夠得到正確評價、功績能夠得到承認,能夠安心生活下去的國家!”


    熱忱的聲音終於停了下來。一瞬的安靜之後、歡聲雷動。


    此情此景這輩子也難以忘卻吧,澤克斯想道。


    冷靜下來想想,阿斯塔的計劃想要成功是非常艱難的。但,魔導士們已無暇思考這些。


    數十年、甚至可以說上百年間,魔導士們隻能將憤懣不平都藏於胸中,強迫自己視而不見。而如今,這位王家出身之人,突然允許了這份無處可指的怒意,還指明了一同戰鬥的道路。


    長久被壓抑的魔導士們自然會如同飛蛾撲火一般湧向天降的救世主。


    黎明到來之前,魔導士們都選定了自己要前進的道路。


    阿斯塔既沒有勸誘說跟我走吧、也沒有聲稱若選擇其他道路會如何,他什麽也沒有多說。但最終,共有超過600名魔導士選擇了追隨他,占了從軍魔導士的七成以上。


    “就算想與叛軍匯合,對方會那麽輕易就接受我們嗎?”


    聚集在一起的魔導士們,包括療養中的重傷員,都有著與昨日截然不同生氣勃勃的眼神。


    正審視著他們的阿斯塔扭頭看向目光毫無迷惘的友人道:“已經派出了使者。這麽大規模的倒戈,對方也不必擔憂是陷阱。卡廷紮現在戰力短缺,正是求才若渴。而且,已經不能稱作叛軍了,澤克斯。”阿斯塔無畏地笑道:“我們隻是主張自己正當應得的權利。應該稱為解放軍才對。”


    澤克斯仍舊理解不了太過複雜之物。但是,之前阿斯塔提出這一計劃時,他毫不猶豫地讚同了。除此以外,再沒有其他道路可走了。


    澤克斯想要擁有誰都不敢小覷的地位,想要成為誰都難以抗衡的最強魔導士。他相信唯有這樣,才能不再遭人輕蔑和欺淩。蘭伯特閣下之死讓他明白,就算爬到「黑鐵檻」的頂點,狀況也不會有所改變。


    唯有阿斯塔所選擇的道路才是正確的,唯有與他並肩戰鬥才是正確的,澤克斯如此相信著。


    “那麽,出發吧。”阿斯塔話音一落,周圍馬上將指令傳達了下去。聚集起來的魔導士們,以阿斯塔為首撤離了野營地。


    這麽大規模的叛變行動,原本的小隊編製基本都保留了下來。魔導士們按照小隊開始行軍。


    被安排在後方的伊萬小隊正等待著先發的同伴們。


    “澤克斯。”利琪德突然一臉嚴肅地喚道,“塔尼婭就拜托你了。”


    “誒?”


    “那孩子很有才華,也很勇敢。但總歸是個才十七歲的女孩子。周圍都是些男人……你要多幫幫她。”這麽說著的利琪德,以母親般慈愛的目光注視著不遠處的塔尼婭。


    “利琪德,什麽意思?難道你……”


    “我不走。”她微笑著果斷地說道。


    澤克斯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看過來的菲奧他們,都一臉早已料到的表情點了點頭。


    “為什麽……”


    “我有個妹妹。”


    之前也聽人說起過。因為很疼愛妹妹,所以利琪德也特別關照著妹妹一般的塔尼婭.


    “前陣子,讓她搬來裏安農了。去年老家實在欠收得厲害,父母都哭著來求我。本想著一輩子都不原諒他們的。但父母聲稱若得不到援助,就要把妹妹賣了。所以現在,我的家人全都定居在了裏安農。”


    澤克斯這才想起阿斯塔曾經說過,居住在裏安農的魔導士們的家人,實際上都是人質。


    所以,不讚同這次叛離行動的,幾乎都是隊長和以上階級。澤克斯原以為他們是舍不得區區地位還在效忠於國家,在心中冷笑不已。現在想起來,他們多半是因為家人和子女都在裏安農,才不敢輕舉妄動。因為孤身一人毫無牽掛的伊萬馬上就同意了參與叛變,澤克斯完全沒有想過隊長們麵臨著的難處。


    迴頭看過去,決定留下的魔導士們都一臉沉鬱。而且,誰也沒有去向騎士們通風報信。大概他們也都心有離意吧。


    “但是,留下來的話……”


    “別說了。”利琪德搖搖頭。


    留下來就意味著,要遵從騎士的命令,與成為敵人了的澤克斯他們這些原本是肝膽相照的同伴們兵戎相見。


    但就算這樣,留守者也有他們必須守護之物吧。


    澤克斯不再追問。


    “我會保護好塔尼婭的。”


    “謝謝了。保重。”


    終於輪到伊萬小隊出發之時,眾人朝唯一選擇留下的利琪德或揮了揮手,或低下悲痛的臉龐,就此別過。突然,甩著長長三股辮的女孩從澤克斯眼前跑了迴去。


    塔尼婭緊緊擁抱了利琪德,然後鬆開了手。


    少女迴到了隊列之中,隊伍如同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一般繼續前進著。


    隻是,澤克斯注意到了塔尼婭臉上的淡淡淚痕,更注意到了,顧不上擦去淚痕的少女望向前方的堅毅目光。


    為何互相信賴的同伴卻不得不就此分道揚鑣?憤怒之炎在澤克斯胸中灼燒。


    但,澤克斯又隱隱地慶幸。他所最在乎的人,雷昂是決不會被征召上戰場的。這意味著,自己不必擔心被迫與他在戰場上對峙,也不必擔心他會戰死。冒出這種念頭讓他心生內疚。


    澤克斯甩甩頭,不再多想。隻是追隨著前方同誌們的背影,朝著北地進發。


    真紀960年赤華節一月。安德魯斯領瑪哈周邊駐留的四個魔導士中隊大半人員叛離,加入了叛軍一方。叛離人員多為能力出眾的年輕人,因此「黑鐵檻」魔導士部隊戰力大減。


    此外,裏安農和各地公會留守的魔導士叛逃事件也頻頻發生。部分叛逃的魔導士在被追捕途中慘遭殺害。同時,對魔導士的嫌惡與恐懼與日俱增,各地都出現了居民對魔導士處以私刑的狀況。自赤華節一月開始的半年間,按留下的官方資料統計,共有超過八百名魔導士因遭受暴行或拷問而死亡。這一連串事件,被後世稱為“破曉之暗”。


    統帥著叛離的魔導士們的是當時拉瓦爾塔國王奧德辛王的第三王子,長久未在人前露麵的阿斯托利亞·威爾帕·克爾諾德。他其實是魔導士這一事實,讓舉國震驚。對國王的不信任,及對王子血統的懷疑,一時甚囂塵上。


    此後王為了盡早鎮壓叛軍而頒布敕令,任命第二王子凱萊伊·圖盧瓦·克爾諾德為總指揮,並向國民執行戰時緊急法令。各地開始增兵和提高稅率,人人苦於生計。


    位於王國最北部的城鄉一方麵恐於戰火,一方麵重稅之下淪為盜賊者也不斷增加,治安急劇地惡化。


    此後,其中雖有數度停戰,北拉瓦爾塔長達三十年的內亂期開始了。


    第18章 真紀960年 赤華節三月


    灼目的盛夏日光也穿不透的茂密林間一片蔭涼。 位於拉瓦爾塔北部的裏爾村,夏季也有自薩拉山脈吹下的習習涼風拂去心頭暑意。但現在這涼風中隱隱透著血腥與戰火的氣息,讓人再也無法坦然享受。甚至,反而將心底的怒火愈發煽動了起來。


    妮婭憤憤地踏上已走過了無數次的林間小徑。每一步都重重地砸在地上,幾乎要發出咚咚聲響,根本不是妙齡少女會有的行走方式。


    走在樹蔭之下,額間還是冒出了不少汗珠。拭去快要流入眼中的汗,她伸手推開了鉸鏈已鏽跡斑斑的門扉。


    「雷昂,在嗎?」


    尋覓之人就在眼前。但屋內的狀況讓原本怒火中燒的妮婭一瞬間愕然了。


    小屋中已經收拾得幹幹淨淨……不,是已經幾乎不剩什麽東西了。雖是單身男子的簡陋獨居所,但平日家中各處都堆放著幾乎是家主職業象征的大量書籍。而現在,幾乎一本都沒有了。


    「怎麽了,妮婭。」察覺到了來勢洶洶的少女,雷昂迴頭招唿道。


    他的衣著也不再是平日那副邋遢模樣,而是連係帶靴子都好好穿上了的旅裝模樣,一旁地上還有個革製肩包。


    妮婭馬上有了不妙預感。她徑直跑入了深處的小房間裏,身後雷昂在說著什麽也不管不顧了。


    屋內深處隔出了一間寢室和一間書房。書房裏原本滿滿當當的書架,現在都袒露著空蕩蕩的木板。


    「雷昂,這是怎麽迴事?」


    魔導書是雷昂唯一足以稱之為財產之物。妮婭雖然不太懂魔導相關的事,也能明白雷昂究竟有多看重那些魔導書。


    「魔導書都去哪了?」


    雷昂露出被捉包般的尷尬表情,聳了聳肩:「實在不願離手的都放在包裏。」


    地上的革製背包,怎麽看也隻能裝下二、三冊的樣子。


    「其他的呢?」


    「都已經送去老師那邊了。」


    妮婭並不認識雷昂口中的老師。在妮婭一家搬來裏爾之前,老師就已經離開了村子。不過,雷昂非常敬愛她,說她是位非常厲害的魔導士。


    「送到維爾那邊去了嗎……?」


    「沒錯。實在是不舍得扔掉呀。老師的話一定會好好保管它們的。」


    「為什麽非得這樣不可呢!」妮婭情難自製地大喊道。


    就算雷昂不說她也明白,家中隻剩下難以移動的大型家具,雷昂已經做好遠行的準備了。


    「為什麽要離開裏爾呢?」妮婭激動之下責問般的口吻,讓雷昂有些為難地苦笑了起來。


    但他也沒有否認。


    雖然大感震驚,但妮婭也很快明白過來,雷昂已經非走不可了。


    妮婭過來時之所以會如此憤憤不平,是因為偷聽到了村裏大人們的對話。


    征兵和加稅的布告貼出來後,最近裏爾村裏氣氛也相當緊張。相較南部,裏爾距離戰場更近,村民們都惴惴不安著。而且前些日子,還傳聞有達紮附近的小鎮被不知是山賊還是叛軍襲擊了,損失慘重。


    人們這份不安和焦慮日漸積累,急切地需要紓解之道。


    而在裏爾,恰好有這麽一個靶子存在。大人們都肆無忌憚地對這靶子發泄著惡毒的言辭。


    「聽說其他地方都在驅趕魔導士。為求自保,我還是先溜為上了。」雷昂以故作輕鬆的語氣說道。


    但妮婭完全明白,雷昂體諒著她已經相當斟酌用詞了。


    驅趕魔導士的事情她也聽說了,那還算是好的,更有甚者會放火燒屋,將魔導士處以私刑。


    妮婭絕不想看到雷昂遭受這樣的待遇。但村民總有一天會按奈不住,裏爾遲早也會發生類似事情吧。


    因為村民已經知曉了雷昂的弟子,那位曾在村裏惹出不少麻煩的澤克斯,加入了叛軍的事情。現在他已經威名赫赫,被叛軍奉為大魔導士,深被拉瓦爾塔軍所忌憚。


    村民們對他的恐懼化作了怒意,全部指向了身為他師父的雷昂。


    「若是歐爾迦爺爺還在就好了……」


    在村中很受敬重的歐爾迦長老已於去年冬天離世。年紀到了,誰也沒辦法。據說最後走得很平靜,在長老妻子的請求下,雷昂也被允許參加了葬禮。


    不過就算他還活著,麵對眼前的狀況也會無可奈何。群情激憤之下,一介老人也阻止不了什麽。


    「嘛,都是沒辦法的事。」


    其實在雷昂看來,村民們已經相當能忍了。他本以為村民在知道澤克斯加入叛軍時,就會憤怒地襲擊小屋。現在距消息傳來已過了一個月有餘。


    「你要去維爾嗎?」


    維爾位於拉瓦爾塔西南,緊鄰西邊的不毛地帶,是座沒什麽特色的小城。不過至少遠離了戰火紛飛的北部,聽說達紮的有錢人也有上那邊避難去的。若是維爾的話,或許以後還有機會見麵吧。


    雷昂的迴答卻完全出乎妮婭所料。


    「不,我打算去達紮。」


    「誒?」


    聽說達紮的魔導士公會也有不少人員叛逃,在居民憤怒的攻擊之下,公會本部的建築物已幾近無法使用。這種時候前往達紮,無異於自殺。


    「我也沒打算入城。隻是聽說達紮周邊的魔導士們在組織義勇兵。雖不知他們願不願招我,總之先過去試試。」


    妮婭目瞪口呆,緊盯著自己熟識的這位魔導士:「雷昂你……打算上戰場嗎?」


    「還不知道那邊願不願意招我呢。」


    「……為什麽啊?」


    雷昂和澤克斯不一樣,不會去施展那些足以毀壞建築物傷害他人的魔術。雖然按本人所說,是能力不夠根本使不出來。總之,在妮婭心中,雷昂就是個與世無爭,會在妮婭不小心摔倒時用治愈術為她治療的,與血肉橫飛的戰場毫無關係的人。


    像要躲開少女筆直盯著自己的視線一般,雷昂扭過頭去:「現在這個國家,魔導士不管去到何處都受到猜疑和恐懼。組織義勇兵正是為了排除人們這些猜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為了避免人們的猜忌,魔導士應該去證明自己並非拉瓦爾塔的敵人。我想在達紮抗爭者的魔導士們也是同樣想法。此外,誰都想守護住自己所居之處吧。」


    太不可理喻了,妮婭想道。


    實在是太荒謬了,為求自保的人,為了證明自己無意傷害他人,竟要賭上性命上戰場。


    更荒謬的是眼下的狀況——想到這裏,妮婭不禁喊了出聲:「阿斯托利亞王子是真的瘋了嗎!為什麽要打仗呢!連孩子都知道不應該互相殘殺、不應該傷害他人、為何會有這麽愚蠢的事呢。」


    緊握的拳頭顫抖不已,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對不斷迫近的戰火的恐懼。而少女瞪大的眼睛裏,淚珠簌簌滴落。


    「為何澤克斯要加入叛軍呢!那個大笨蛋!他想不到這會讓村子變成什麽樣嗎……而且他自己也可能死去……不可以打仗呀……有人死去是多麽悲傷的事。為何要讓人們傷心難過呢……!」


    雷昂抱住了哭泣不止的妮婭。她所說的都沒錯,但,雷昂也不認為澤克斯的選擇錯了。


    聽到澤克斯倒向叛軍的消息時,雷昂並不驚訝。不如說,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


    澤克斯比任何人都切膚體會過遭人欺淩的痛苦、悲傷和恥辱。而他也擁有反抗這些不當體製的力量。若是雷昂自己擁有澤克斯那份力量,可能他也會選擇同樣的道路吧。還有,再年輕一點的話。


    (啊啊,連這點我都嫉妒著澤克斯。)


    雷昂突然想起,三年前,他之所以反對澤克斯進入「黑鐵檻」。緣由之一是他還未將所知的全部魔術向澤克斯傾囊相授,在不識字的狀況下,澤克斯想要自行學會新魔術非常困難;另一緣由則是擔心著、若澤克斯得以和世間諸多魔導士不斷切磋,變得更加強大、那麽他必定會為了幼年時所承受的一切複仇吧。而他的那份力量,將成為拉瓦爾塔的敵人。


    從結果來看,後者算是猜中了。據說阿斯托利亞王子舉兵反叛是為了代表魔導士及含塞爾蒂亞人在內的異民族,抗議拉瓦爾塔的不正當待遇。雷昂不清楚澤克斯究竟在何種程度上讚同著王子想法,但就算心有讚同,多少也懷著些複仇的想法吧。


    雷昂無力去追尋背離拉瓦爾塔而去的弟子。能力有所未逮的同時,也失望於自己對弟子的嫉妒心。與此同時,他還深深地感到恐懼和悲傷。


    (有人死去是多麽悲傷的事、嗎。)


    傻瓜一般單純的真理。雷昂嘴角不禁浮現了淡淡笑容。


    他拍了拍懷中少女的後背,對方的哭泣聲已越來越小。


    然後,少女離開了他懷中,紅著眼圈,瞪視著他。


    強氣的眼神讓雷昂隻能苦笑。她是何等的堅強、純粹得近乎高尚。雷昂和他的弟子都喜歡著她這一點。


    「不用擔心。我和澤克斯都不會這麽輕易就死去。所以,你也不要去做什麽危險的事。」


    如果父親或者弟弟被送上戰場,少女恐怕會追隨著一同而去吧。


    「……一定還會迴來的吧?」


    裏爾對雷昂來說,相較於已記不得麵容的父母所居住的城鎮,更像是真正的故鄉。若有機會迴來,他當然很樂意。但他沒有自信能給出肯定迴答,隻能曖昧地笑笑。


    就這樣,除了妮婭的目送再沒有和任何人告別,雷昂啟程離開了裏爾。隻留下了空蕩蕩的破舊小屋。


    雷昂離開兩天後的半夜裏,妮婭突然被人群的怒吼所驚醒。聲源正從遠方逐漸接近。


    透過房間的窗戶隱隱能窺探到,村裏的男人女人們成群結隊地、如同被妖魔附身一般叫囂著衝進了森林。


    心緒不寧間妮婭飛快地爬起來,穿上鞋。房間外母親正一臉不安地倚著玄關觀望著外頭的狀況,父親大概是出去了,見不著人影。朝著同樣被騷動驚醒的弟弟比了個安靜的手勢,妮婭從後門繞行偷偷溜出了家門。


    夜風怡人的晚上,但很快,風裏就帶上了燃燒的氣息。


    妮婭大驚,意識到時腳下已飛奔起來。她沒有走慣常的林間小徑,而是穿過了足以隱藏行跡的茂密灌木叢。


    她很快就明白茂林之中發生了什麽。森林深處,大火燒紅了夜空。


    她能清晰地聽到人們的叫喊,那並非滿懷怒意或憎恨、而是歡唿一般的聲音。


    妮婭的視線前方,村民們仿佛遭到魅惑一般,注視著熊熊燃燒的小屋。


    那座凝聚了妮婭許多美好迴憶的小屋。悲傷之餘,妮婭更感到恐懼。


    小屋很快便燃燒崩塌。已經不忍心再看下去的妮婭和來時一樣穿過灌木叢,逃迴家中。


    沒有搭理震驚於自己狼狽樣子的弟弟,徑直迴到房間裏,整個人連頭都鑽入毛毯之中。明明是盛夏,身體卻顫抖得難以自己。


    妮婭感到了深深的恐懼。她也說不出這由何而來,隻是迷迷糊糊地想著仿佛妖魔附身的村民、熊熊燃燒的火焰、崩塌的小屋……還有,等待著自己的未來。


    為了逃離仍從遠方傳來的嘈雜聲音,妮婭塞上了耳朵。


    她蜷緊身體,拚命忍耐著正體不明的恐懼。


    第19章


    至金風節一月時,瑪哈周邊地區幾乎全部落入了解放軍手中。


    兩個月前,奧德辛王再度發動了大規模鎮壓。「黑鐵檻」殘餘的魔導士被臨時重新編隊當作先鋒部隊,卻慘敗於解放軍。


    原本倒戈加入解放軍的魔導士部隊就是「黑鐵檻」的主力,留在王都裏安農的魔導士雖然地位上更高,但高齡和魔術研究者占了大半。拉瓦爾塔明知這點,也照舊將這支臨時成軍的魔導士部隊推出去做了擋箭牌。


    現在解放軍以瑪哈為根據地,開始向南推進。當然,也不是諸事都如此順利。


    “啊啊,殿下,各位,讓你們久等了,實在是非常抱歉。”這麽說著走進了阿斯塔和諸位頭領都已落座的作戰室裏的男人,表情遠不如言語上謙恭。他一頭茶金色頭發,麵容柔和,三十歲上下年紀。瘦削身材戴著圓眼鏡,看起來像哪裏鄉下的窮學究。據說他年輕時確實去厄米爾留學過。這麽個看起來和戰場一點也不合襯的男人,卻是最先發起了抵抗運動,卡廷紮礦工們鐵骨錚錚的領袖,埃德加·亞萊森。


    “和謝爾的交涉談妥了?”


    “嘛,差不多吧。”


    雖然用著殿下這種敬稱,交談間兩人地位確實對等的。對此,埃德加戲稱是自己這種出身卑賤之人不懂禮數。實際上,阿斯塔並不在意這些。他也不是為了受人尊崇才公開自己出身的。


    外表看不出來,實際上埃德加相當強大。不然也沒法將成群大老粗礦工為主力的叛軍部隊治得服服帖帖。而且他也精於談判,和謝爾的精明商人們打交道也不落下風。


    卡廷紮自治區原本因銀礦而繁榮一時。隨著礦脈枯竭,城市也日漸荒廢。但近年又發現新的礦脈。當地人很清楚,若是讓拉瓦爾塔知情,礦脈馬上又會被收歸國有,得不到什麽好處。不如私下和謝爾交易還獲利更多。埃德加之所以有底氣起義,也是因為有這一層在。這些都是阿斯塔率部與他會師後才知道的。


    會師一事也順利到讓阿斯塔等人目瞪口呆。埃德加的密探及時察知了反叛一事,立刻安排了雙方對話,確認利害一致後,當場就決定結盟合作了。


    魔導士部隊作為寶貴的戰鬥力加盟,同時也削弱了拉瓦爾塔,可謂一舉兩得。


    隨著人數激增,食物及其他物資的供應也日漸吃緊。不過這個月以來,狀況總算穩定了下來,因為終於和謝爾達成了台麵下的援助協議。


    為了避免國家之間的衝突,謝爾無法在台麵上有什麽動作。但相較於讓拉瓦爾塔收複卡廷紮地區,還不如讓自治區私下與自己交易更有利。


    “聽偵察隊的報告,騎士團又有新動向。”


    “快要入冬了,對方想趁被拖入對己方不利的嚴冬戰場之前來場大決戰吧。”


    “如果真和騎士團正麵對上,會怎麽樣呢?”


    卡廷紮地區除了塞爾蒂亞人還有數個少數民族,他們都加入了解放軍。因此作戰會議除了埃德加和阿斯塔外,各部族的頭領也列席,此外,還有代表「黑鐵檻」魔導士們的伊萬和先前倒戈的公會魔導士們的代表。


    頭領的疑問讓阿斯塔沉默了。


    坦白說的話,魔導士方麵的火力目前己方是壓製性的高,但一旦被拖入白刃戰,久經訓練的拉瓦爾塔騎士團還是更勝一籌。雖還有埃德加從各地招募來的精銳傭兵助陣,但人數也不多。


    “若是正麵對上,連戰爭都算不上了。”


    “正因如此,才讓人想一挫騎士團的銳氣啊。”


    聽著埃德加的話,阿斯塔點了點,一邊思索著。


    阿斯塔的最終目標是實現含卡廷紮在內的北部地區自治。為此,需要獲得周邊諸國的同意。卡廷紮西側是無國家能實際控製的少數民族割據地帶,和北部的謝爾已經構築了友好關係。因此問題就在於拉瓦爾塔和東側的厄米爾。


    拉瓦爾塔已經對解放軍做出了徹底鎮壓宣言,不流血是無法解決了。厄米爾方麵,埃德加雖數度派出使者,但對方的迴應都很含糊其辭。


    “而且,嚴冬來臨後,我們這邊的物資供應問題也會很麻煩啊。謝爾比這裏更北冬季更長,原本也不是什麽土地肥沃的所在。”


    “……果然,無論如何也需要取得厄米爾的合作嗎。”


    最好能獲得援軍,不然的話至少確保下物質補給路線,情況也會大有改觀。而且為了以後實現自治,無論如何也避不開與厄米爾的談判。


    “厄米爾國土寬廣又富饒,銀礦對他們實在沒什麽吸引力呀。”此前數度交涉都被對方蒙混了過去的埃德加,意味深長地看向伊萬和阿斯塔:“不過現在,我們手裏搞不好有對方最感興趣的牌了。”


    戰場已平靜了好些日子。硝煙和血腥味、還有炎炎夏日,都被吹過要塞的秋風席卷一空。瞭望台下已不見敵影,唯有漸漸染上寒意的風拂過草原。兩個月前遍地的鮮血和屍塊已如幻夢般無影無蹤。


    眼看夕陽染紅了天空,澤克斯爬下瞭望台。通過負責警戒的士兵身旁時,明顯感覺到他們在緊張。並非是嫌惡,而是畏懼。


    以眼神和他們打過招唿,澤克斯走出了要塞。


    炊煙已升起,食物的香氣刺激著轆轆饑腸。


    “不對。控魔和引弓射箭是一樣道理,不能編撰到一半就將魔術放出。”


    要塞一隅的訓練場裏,傳來少女清澈明亮的訓話聲和男性陣整齊的迴應聲。


    澤克斯邊走邊張望,是塔尼婭正嚴厲地指導著數名魔導士。


    塔尼婭的控魔技術在隊中僅次於澤克斯,而且她還非常擅長指導他人。


    原本聽說指導者是位身材嬌小年紀輕輕的少女,不少人麵有難色。但現在,好學者都主動聚集到了她身旁。相較於讓她上前線,在後方教育新人也更讓澤克斯放心。


    忽然傳來嘹亮的口哨聲,澤克斯迴頭看去,要塞門邊一名身著簡樸革製胸甲、身背弓箭的女性正看向他。


    “這不是大魔導士大人嗎?正好,謝爾的酒也送到了,一起喝點吧。”


    “我不喝酒。還有,那挖苦人的稱唿能省省了嗎,阿薇?”


    “哪挖苦你了,我可是打心底尊敬著您呀。”阿薇嬉笑著走了過來。


    大家帶些調笑意味地開始叫澤克斯大魔導士緣自夏季與拉瓦爾塔一戰。


    當時率領著拉瓦爾塔魔導士部隊的,是被尊稱為全國屈指首數的大魔導士埃斯丁·奇倫,結果卻大敗於澤克斯所屬的解放軍魔導士部隊。當時立下頭功的自然是衝在最前方連續不斷地放出攻擊魔術的澤克斯。那如鬼神般無畏的戰鬥姿態,讓同伴都懼他三分。戰爭以拉瓦爾塔軍慘敗告終,而擊潰了大魔導士奇倫的澤克斯,從此也被不少人戲稱為大魔導士了。


    澤克斯並不樂意接受這稱唿。對於渴求著地位和名譽的澤克斯而言,這一稱唿本該是最好的讚美,但無論如何他心裏都覺得別扭。


    “呀,說真的,真是在誇獎你。魔術威力不說,光是那控魔的速度和精度就已叫人心悅誠服了。而且,還是無詠唱發動誒。雖然這些年我也見過幾個能將最擅長的魔術無詠唱發動的家夥,但所有魔術都能無詠唱發動,真是聞所未聞。”


    聽著她竹筒倒豆子般滔滔不絕的欽佩話語,澤克斯輕輕歎了口氣。


    她是被埃德加所雇用的傭兵之一,不僅精於弓術,也是位魔導士,還擁有許多不為拉瓦爾塔的魔導士所知曉的知識。雖然她本身魔導實力並不算特別出眾,


    若是出身自拉瓦爾塔的話,未必能夠進入「黑鐵檻」的程度。


    “這又沒什麽值得誇獎的。我無法識字,咒文本來對我而言就沒意義。”


    阿薇露出了一臉茫然。這茫然澤克斯見過無數次,也見過太多次這茫然變作隱隱輕蔑的瞬間。就算這樣,他也已經懶得再去掩藏事實了。


    離開雷昂後,澤克斯再沒能學會新魔術。無論如何勉強自己去研究咒語,也無法將其轉化為控魔。他甚至忍住羞恥向塔尼婭求助過,也沒取得什麽進展。不過,光憑現在他所能使用的魔術,已經是相當出類拔萃的魔導士了。


    “無法識字?那你是怎麽記住魔導的啊?而且不識字的話去學不就好了嗎?”


    “學了也學不會啦。魔術都是靠和師父的導脈相連結,記住師父控魔時的感覺來重現的。我控魔時和咒語什麽的毫無關係,隻是在迴憶師父控魔時的感觸。”


    聽了澤克斯的解釋,她瞪圓了眼睛:“真的假的?真的有人能這樣操作?”


    “真的啦,你麵前就有。”


    “嗚哇,這也太耍詐了吧!要是能學會這個,魔導士的戰鬥方式也能更多元化了!”


    看著一臉不甘心的阿薇,澤克斯愣了一下。


    在澤克斯看來,阿薇才是他的羨慕對象。阿薇的魔導施術手法很粗糙,但相當具有創意。常見的遠程攻擊也還算拿得出手,就連被視為魔導士弱點的近戰,她也有不少獨創招數。據她自己說是為了活命自行琢磨出來的。


    而且除了弓術,她還擅長短劍。因為對狩獵來說弓箭是必要的,而近身戰時身上隨處可藏的短劍就很有優勢,她理所當然地解釋道。


    不知是經曆過什麽樣的人生,才會覺得這一切都理所當然呢,畢竟阿薇看起來也不過二十來歲。


    “可惡,現在想學也太晚了嗎。”


    “大概吧。”


    “說起來,無法識字是什麽意思?你視力沒問題的吧?”想當然的追問讓澤克斯再歎了口氣。他的感受很難向他人解釋。


    “視力上完全沒問題啦。人臉我能認得清楚,但文字就不行。能看到,但是很難理解,總感覺它們橫七豎八、歪歪扭扭的……總之很難解釋啦。”


    “寫字呢?”


    “那就更不擅長了。以前硬逼自己寫了,阿斯塔說和暗語似的根本解讀不出來。”


    阿薇哈哈大笑起來:“正好還省了編暗號的功夫了。”


    笑了好一會她才心滿意足般地說:“啊—、澤克斯真有趣呀。”


    “這是嘲笑我呢。”


    麵對惡狠狠的瞪視,阿薇舉起雙手大喊著投降:“才沒有。你平時那麽冷淡,在戰場上又鬼氣森森的,結果聊起天來又很普通,意外地可愛嘛。”


    這究竟是真心話還是繼續在開玩笑,澤克斯無從分辨。稍年長的女性這份成年人的從容,他不太擅長應對。


    “作為酒友可是再棒不過啦。稍微陪我喝點吧。”


    “我不要。喝酒以後控魔的感覺會變遲鈍。”


    “切,討厭討厭,一本正經的魔導士大人最討厭了。”


    正對澤克斯的話嗤之以鼻的她看到要塞中走出來的人們,停下了動作,”喔,麻煩的會議終於結束了嗎。偶爾也拉埃德加去喝個酒吧。”


    她揮揮手告別澤克斯,朝著要塞方向跑去。埃德加明明是她的雇主,兩人間隨意的相處方式卻像多年老友。


    總算從過於自由奔放的女魔導士處脫身,澤克斯繼續朝要塞外走去。


    因為從卡廷紮等地湧入的人口,瑪哈的街上現在相當熱鬧。雖然大部分都是傭兵或者為了與拉瓦爾塔抗爭而拿起武器的居民們,也就是所謂的戰鬥人員。不過不少人也將家人帶了過來,作為後方支援。


    這其中也有塞爾蒂亞人。


    有著塞爾蒂亞人特有的漆黑頭發和粗壯敦實體格的他們,安穩地集群而居,和卡廷紮的其他民族親如睦鄰地生活著的樣子,澤克斯至今都還沒能習慣。


    這裏不論是塞爾蒂亞人也好,魔導士也好,都不會遭到區別對待。


    謝爾國原本也是排斥著魔導士的國家,不過相較拉瓦爾塔,他們看待魔導士的方式更現實一些。現在被劃歸拉瓦爾塔的卡廷紮,原本是謝爾領地,因而卡廷紮人的想法實際上更接近謝爾人。雖然對魔導士有所忌憚,但眼下魔導士畢竟是寶貴的戰鬥力,姑且就先放下了成見。該說是功利主義還是搖擺不定呢……總之,很現實。


    而塞爾蒂亞人原本就在卡廷紮周邊流浪,一直都保持著友好關係。


    初次接觸到塞爾蒂亞人的部族時,澤克斯並沒有產生什麽懷念感觸。塞爾蒂亞人身上總有種獨特氛圍。雖然憤於迫害,加入了戰局,但仍舊顯得不怎麽合群,不太和其他民族來往。


    拉瓦爾塔國內視塞爾蒂亞人為不信神未開化的蠻族。先不論開化這點,塞爾蒂亞人其實有著自己獨特的宗教觀,並且在此基礎上形成了獨特的行動基準。所以,他們時常會做出澤克斯難以理解的行為。


    每當遇上這種狀況,澤克斯就會苦惱於自己體內雖然流著塞爾蒂亞人的血,腦中卻完全是拉瓦爾塔人的文化認知。雖說他既沒打算作為同胞融入塞爾蒂亞人的族群中去,同時也不他認為自己是拉瓦爾塔人,甚至憎恨著拉瓦爾塔視其為敵。那麽自己究竟是什麽人呢?


    “澤克斯。”


    邊走邊胡思亂想的澤克斯因這唿喊停下來腳步,轉過身來。


    “會議終於開完啦,阿斯塔。”


    照舊是那張一眼就讓人心生親切的臉。不過這數個月來,神情變得威嚴了,大概是王子身份所必須背負的責任愈發磨礪了原有的氣度。


    阿斯塔搭著澤克斯的肩,繼續向前走。數步之遙蘭斯照舊如影隨形地跟在後頭。


    “我打算去一趟厄米爾。”


    這個話題已經討論過無數次了。為了達成理想,無論如何都必須與厄米爾進行交涉。大家也都明白這任務有多艱巨。


    “對手可相當難纏啊。”澤克斯言外之意是想問問阿斯塔是否備有對策。但阿斯塔一臉嚴峻地沉默了。這讓澤克斯也不禁有些氣餒。


    “總有辦法解決的。”阿斯塔咬牙切齒道,“手段、還是有的。”


    “這樣啊。”


    看阿斯塔的態度,澤克斯明白就算有所手段恐怕任務也仍舊艱巨。不過在澤克斯看來,隻要提前有所對策,沒有阿斯塔做不成的事。他總是無條件地信任著阿斯塔。


    “你出馬的話肯定沒問題。什麽時候出發?”


    “明天早上就走。”


    “明白了。”那麽,現在就得迴房間收拾行李了。


    阿斯塔仿佛完全看穿了澤克斯的想法:“不,你留下來。”


    澤克斯吃驚地看著他:“別傻了,厄米爾可是稱為詭計多端的“古狐”的。談判搞不好有詐。萬一你有個什麽不測……”


    “騎士團開始動作了。”


    一句話堵得澤克斯再也說不出話來。


    “對方想趁冬天來臨之前發動攻擊吧,下一戰必然會相當慘烈。本來我也不應當抽身,但必須要在冬天到來之前確保厄米爾那一側的補給路線。”


    反而言之,若是能撐過下一次的攻勢同時確保補給的話,就有希望迎來轉機。


    “我不會有事的,蘭斯會跟我走。也跟伊萬說好了,抽調幾名魔導士同行。”


    “這樣啊。”


    “……無論遇到什麽,都要死守下來,澤克斯。”


    筆直注視著澤克斯的眼神認真無比。


    澤克斯也理所當然地迴應道:“知道了。交給我吧。”


    第20章


    常有人說,埃斯丁·奇倫可惜在晚生了十年。他和喬爾喬斯·蘭伯特有著二十歲的年齡差,若早生十年,或許還有機會一爭「黑鐵檻」總帥之位。


    光說魔導才能的話,奇倫已超越了蘭伯特,遠遠淩駕於其他魔導士之上。但人格品性方麵,他遠不及蘭伯特。更不要提與王公貴族周旋的手腕。


    所以他沒能早生十年,多半也是老天有意安排。


    奇倫很清楚自己的實力,為此多少有些傲慢,麵對蘭伯特時態度也顯得不遜。而他最為忌憚、厭惡的,還是澤克斯。他最早意識到這位異民族的年輕人恐怕擁有著超越自己的才能。


    教授中的一部分,因為認可澤克斯的才能,希望將其籠絡入陣營中。而另一部分,則處於對異民族的歧視和對才能的嫉恨,希望將其徹底排除。埃斯丁則是後者的代表。


    在「黑鐵檻」時奇倫對澤克斯的欺壓行為已遠超過了“找茬”能形容的範圍,甚至危及了性命。奇倫對澤克斯的殺意是無可否認的。而這點澤克斯也一樣,他本就不是什麽心胸寬大之輩,遭此對待心中自然憎恨難消。


    得知要在戰場上與奇倫碰麵,澤克斯反而心情莫名地平靜了下來。原本聽說「黑鐵檻」魔導士部隊成了瑪哈奪還戰的先鋒,必須與利琪德等人對峙,澤克斯還一度失落不已。


    魔導士長於遠程,因而開戰時雙方保持著相當的距離,無法辨清人臉。不過澤克斯很快就確定了奇倫的所在位置。一方麵因為奇倫所放出的魔術威力遠超他人,也因為奇倫傲慢地在身後豎起了隊旗。


    心中波瀾不驚地,澤克斯以生涯最快速度精確放出了威力最大的一擊。破壞力極高的魔術收束為一線,宛如神罰之雷般轟然貫穿了「黑鐵檻」的陣型。


    一擊就震懾得對手陷入了混亂,難以有效做出還擊。隻剩下奇倫還能不為所動地持續放出攻擊魔術。但他所施展的攻擊相較於澤克斯的魔術,實在不值一提。實力懸殊得一目了然。


    對手已被恐懼所壓倒這點,就算距離甚遠也能明白。敵陣中魔導士開始四散逃竄,澤克斯似乎在人群中隱約看見了目瞪口呆的奇倫。那種距離本不可能看得清楚表情,搞不好隻是澤克斯的妄想。但一直以來的傲慢和矜持被徹底粉碎的奇倫失魂落魄的樣子,確實浮現在了澤克斯眼前。


    對此,澤克斯毫不留情地放出了後續攻擊。


    魔導士逃散後,措手不及的騎士團遭到了魔術直擊。直接導致了拉瓦爾塔的瑪哈奪還作戰以慘敗告終。


    讓拉瓦爾塔屈指首數的大魔導士奇倫都望塵莫及的最強魔導士之名,當天就傳遍了全軍。人們口耳相傳著,說他才配被稱作大魔導士。


    澤克斯在黑暗中睜開眼。氣溫已經下降了不少,但他仍舊出了一身虛汗,心跳激烈的仿佛要蹦出胸腔。


    大概是做夢了。夢的內容已無法仔細迴想起來,但應該又是夢到了那時候。


    殺死奇倫的那時候。


    澤克斯當然不是第一次殺人。雖不能說在這方麵經驗豐富,不過早在公會出任務時,遇到盜賊固守不出,澤克斯就連人帶賊窩一起轟飛過。而現在寢食與共的同盟者,在澤克斯初次上戰場時還是敵人,他們的同伴也不知被澤克斯擊殺了多少。


    不過,帶著明確殺意殺害的特定目標,奇倫還是第一人。


    (……原來如此,有殺意。)


    得知奇倫也在敵陣中時的心情平靜,其實是一種遭到複仇冷焰所灼燒、寒徹心底的冷。


    他每一次的欺壓澤克斯都記得清清楚楚,澤克斯深深憎惡著他們一整個派係。但在「黑鐵檻」時他沒有想過複仇。隻要還在鳥籠之中,是無法單憑武力複仇的。唯有不斷向上爬,獲得比他更高的地位。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在戰場上,澤克斯完全有正當理由將身為敵人的奇倫折磨致死。


    放出魔術後,澤克斯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亢奮,他完全陶醉於奇倫驚慌失措的膽怯表情。


    看到了嗎,這就是你為了維護自己不值一提的傲慢所犯下愚行的報應。澤克斯大聲地嘲笑著。


    看著敗退的拉瓦爾塔軍,解放軍同伴們也隨他一同笑了起來。


    奇倫一直擔憂著澤克斯有一天會超越他。其實很早之前,澤克斯的實力就已超過他了,並在今天終於證明了,誰才是拉瓦爾塔最強的魔導士。


    澤克斯瞬間沉醉於這一事實中。但諷刺的是,當眾人開始認同他讚美他時,他卻清醒了過來。


    “你才配被稱作大魔導士啊。”這句話最早是誰說的,澤克斯已經記不清了,大概是傭兵中的一人吧,因為他似乎不知道澤克斯的名字。周圍的人也笑著附和著,擊敗了被譽為大魔導士的人,才是真正的大魔導士。


    但這些歡聲和讚美,對澤克斯卻如同冷水澆頭。


    原來如此,因為自己殺了奇倫,所以才成為了拉瓦爾塔最強。自己所將獲得的地位和榮譽,全是靠報複心之下的殺人行為所贏來的。


    “你不愚蠢,也不弱小。所以,不要和他們一樣墮落,不要變得和他們一樣。”


    腦中突然響起了很久之前聽到過的諄諄告誡,讓澤克斯唿吸為之一窒。


    反正也睡不著了,澤克斯決定外出吹吹風。即將入秋的北部之夜,已經冷得難以不著外套行動。但窒息般的感覺,讓澤克斯渴求著新鮮空氣。


    鬆明火把搖曳的黯淡光照間,澤克斯通過石階登上了城牆。本想著隨便走走,結果卻有先來者。


    月光之下,她出神地眺望著遙遠的南方。


    “隊長?”


    這種時候她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驚訝間澤克斯出聲喚道。喚完才想起來,她已經不再是小隊長了。反叛行動幾乎沒有教授或中隊長級別參與。因此既有頭銜,實戰經驗又很豐富的伊萬,現在已經是叛離後的魔導士部隊的總指揮官。


    “原來是澤克斯呀。這麽晚了怎麽還跑來這裏?”


    “有點睡不著就……等等,你才是在這做什麽呢,總指揮官大人。”


    “既然你這副態度,‘大魔導士’大人又有何貴幹?”伊萬的口吻明顯帶些揶揄。但就算是開玩笑也好,澤克斯也不願聽到這稱唿。大概是不悅的神情太過露骨——


    “怎麽啦,發生什麽事了?”


    “我討厭那個稱號。”澤克斯毫不掩飾地答道。


    伊萬點了點頭:“嘛,雖然是有開玩笑的成分在,不過大家也都認定了你的實力與這稱號相符。別太在意了。”


    “不是那麽迴事。”澤克斯意識到自己語氣難以自製地激動,“我一點也不想被叫做大魔導士。”


    月光下伊萬轉過頭來,表情有些驚訝:“你不是一直渴求著實力被認可、一直想要地位和名譽嗎?還是說,光有稱號還不夠,你想要相應的職位?”


    “不對,我當然希望實力被人認可。但現在被認可的,隻是我殺了奇倫這個事實。”


    “啊啊。”伊萬點了點頭,轉過身來,後背靠在了城牆垛上,“總會有這種事的。殺人總會讓人不舒服,因此獲得他人認可也難以坦然嗎。但這也沒辦法,你若是不出手,其他人對上奇倫會很難全身而退吧。”


    “不是這麽迴事。”澤克斯幾乎是從唇齒間擠出了這句話。


    不,他也無法完全否定伊萬所說。隻是,伊萬始終沒明白最大的理由。


    “我一直想著哪天要殺了奇倫。等他終於出現在麵前時,輕易就被那份衝動所控製。因為私怨殺人,卻因此被尊崇為大魔導士,這是什麽奇怪玩笑嗎!?“不禁喊出聲來的澤克斯,將臉埋入了自己掌中。


    “啊啊,真是的。”伊萬煩躁地撓了撓頭,“你這家夥真是、桀驁不馴得要死,卻又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很較真。那家夥是怎麽對待你的,大家都知道。小隊全員都對他很火大,你恨他更是理所當然的。不如說你居然沒在「黑鐵檻」就把那家夥做掉,我才覺得不可思議呢。能忍到戰場上才出手已經相當值得誇獎一下了。”


    “……你可真敢說……”


    “這都是事實啊。人類不就這麽迴事嗎。誰也不可能無怨無恨、不受傷害地活一輩子。我也是朝著騎士團放出攻擊時,才意識到自己這些年究竟有多恨他們。沒人能一輩子都光明正大,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說到最後,語氣帶上了些憐憫。


    澤克斯放下了一直遮著臉的手:“但是,這樣做是不對的。”


    如果是雷昂的話,絕不會這麽做。


    澤克斯的聲音已經哽咽,仿佛拚命忍耐著心中的痛苦。


    伊萬卻愣了一下大笑了起來:“啊—、原來如此。都是你師父的教育方針問題啊。大概就類似野獸就算被好好調教過,心中也留存著野性本能那樣,行為的邏輯上總會有些不協調啦。”


    看著一臉呆滯的澤克斯,伊萬難忍笑意地說道:“不過你也是相當聽話啊。真想見他一麵呢……有機會的話。居然能將你這麽肆意妄為的家夥調教得服服帖帖。太有意思了。”


    “喂、你什麽意思啊!”澤克斯不禁大喊起來。


    終於忍住了笑的伊萬敷衍般地聳聳肩:“你啊,等這邊暫且告一段落後,迴去一趟吧。你還有能迴去之處不是嗎?”


    “……這個、做不到。”


    “為什麽?”


    “離開時幾乎跟離家出走一樣,他絕對不會原諒我的。”


    “多半是你單方麵任性地發了一通脾氣,然後就跑出來了吧。”


    “……”才不是。澤克斯在心中否定道。明明都是對方的錯,是對方瞞著自己擅自做了那些事。不過,澤克斯沒有給人辯解的機會,就擅自暴走然後離家這部分卻被說中了。


    “別擔心,見到你迴去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你又怎麽知道?”


    “若我是你師父的話,不管當初是如何不歡而散的,見你迴來也會歡迎你的。”伊萬斬鐵截釘地說。


    她自信滿滿的話語讓澤克斯心生些許期待。


    “我也收個徒弟如何呢?看起來挺有趣的。”再度看向了即將成為戰場的方向,伊萬喃喃自語著。


    然後,伊萬轉過身來:“嘛,總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時不時也該迴去孝敬下你師父才行。”


    拍了拍澤克斯的肩膀,道過晚安,她走下了石階。


    被留下的澤克斯又吹了一會冰涼的夜風,感覺心跳漸漸平複,這才也返迴了自己房間。


    次日清晨,阿斯塔離開瑪哈,謀求與曾是埃德加老同學的厄米爾地方領主進行談判的機會。


    五日後,偵察部隊帶迴了拉瓦爾塔騎士團朝著瑪哈進軍的消息。那是迄今為止最大規模的軍團。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編織真理之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佐藤さく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佐藤さくら並收藏編織真理之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