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羽田爸爸打了電話給我。


    滿博的家教工作結束了,現在我並未擔任任何人的家教。


    而我這個大學生也將在幾天後迎接新學期。


    「喂?」


    『好久不見,這陣子疏於聯絡,很抱歉。』


    「不會。您過得還好嗎?」


    『很好。老師也過得好嗎?』


    「嗯,馬馬虎虎。」


    『不知道能否跟老師見個麵?』


    「當然。大學就快開學了,不過我現在還在放春假,隻要是在這三、四天裏,什麽時候都行。」


    『現在正值櫻花盛開的時候,不如中午一起賞花吧!如何?』


    「好啊!我家附近的公園是內行人才知道的好地方,沒什麽名氣,所以人比九段下的千鳥淵或新宿禦苑少很多,但是櫻花很漂亮。在東京賞櫻,我最喜歡這個地方。」


    『這我倒是不知道。那就在那裏見麵吧!我拭目以待。』


    如此這般,幾天後,我騎著腳踏車前往距離我家約有十分鍾路程的善福寺川綠地。


    風有點大,但是正好吹散了雲朵,晴空萬裏。今天的預測最高氣溫是20c。


    我披了件薄外套就出門了,街上也有人隻穿一件t恤。


    我飛快地騎著腳踏車,一路暢行無阻地抵達了公園。


    畢竟是賞花季,人還挺多的,但是還不至於連鋪張墊子的空間都沒有。


    我在路上超商買了幾款罐裝酒和一瓶600日圓的葡萄酒,又買了些洋芋片後才過來。


    雖然羽田爸爸是個美食家,但是賞花就是要吃超商的東西才搭。


    時間、地點、場合是很重要的。善福寺川綠地很寬敞,河邊是觀光步道,從這一頭走到另一頭,距離足足超過四公裏。如果一麵賞櫻一麵漫步,得花上近一小時才走得完。


    我在入口處打電話給羽田爸爸。我們似乎是在不同的方向。


    長長延伸的善福寺川綠地正中央有片很大的草皮廣場,我們約好在那兒會合。


    先到一步的我在時鍾底下等候。不久後,一個身穿灰色西裝的人物映入了眼簾。


    「讓您久等了。」


    「不,我完全沒等到。」


    「話說迴來,我一路走到這裏,風景真的很漂亮啊!櫻樹的樹枝朝著河麵伸展,看起來魄力十足,美極了。」


    「我也一樣,光是來這裏的路上就欣賞了不少美景。那邊還有個沒什麽人但是種了很多櫻樹的地方,我們過去看看吧!」


    善福寺川綠地本身就是個內行人才知道的好去處,而那裏又是我找到的最佳景點。


    不能隨隨便便告訴別人。


    從正中央的廣場步行約十分鍾,其實有條偏離步道的小路。


    乍看之下,像是通往路邊民宅的玄關,絕大多數的人應該都沒想到這是公園的觀光步道,就這麽過而不入吧!


    我牽著腳踏車,道路的寬度勉強可以容納我通過。穿過這條路,有個小廣場。


    就是這裏。這裏是全東京之中我最愛的賞花景點。


    徐緩傾斜的草皮,亂數分布的櫻花遮蔽了八成的天空。


    這裏也有引自善福寺川主流的人工分流,可以同時欣賞河川與櫻花的風情。


    除了我們以外,隻有兩組人,應該是住在步道邊的人吧!


    我們攤開羽田爸爸帶來的野餐墊,坐了下來。


    「我買了些東西來,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


    我拿出剛才在超商買來的即席賞花套餐。


    羽田爸爸想喝一瓶600日圓的葡萄酒,我倒在紙杯裏遞給他。


    而我則是選擇了罐裝梅酒。


    「超商葡萄酒的實力如何?」


    「這個嘛,不當成葡萄酒,而是當成加了酒精的葡萄汁來喝的話,確實很好喝。」


    羽田爸爸笑道,已經喝掉了一半。


    看他喝得津津有味,我也跟著喝喝看。


    我把葡萄酒倒進紙杯裏,抱著好玩的心態轉了一圈,聞了聞香氣。


    從葡萄香中感受到的隻有甜味,之後又逐漸轉換為酒香。


    這應該是在葡萄果汁裏加入防腐劑與香料,再混入酒精製成的。


    與道地的葡萄酒成分雖然相同,成品卻完全不同。


    我喝了一口,好甜。在甜味消散之後,最終留下的餘韻是酒精消毒水味。不過,口感很好。隻要不計較最後留下的氣味,是種很順口的「喝得醉的葡萄汁」。


    和洋芋片一起品嚐的超商酒,是晴天賞花時最棒的奢侈品。


    「我和老師也認識很久了啊!」


    「是啊!雖然還不到兩年,受您關照已經有一年多了。您介紹那麽多學生給我,讓我每天都過得多采多姿。」


    「那就好。老師很適合這一行,在大多數的家庭都是以成功收場。大家都說您是個勝率很高的老師。」


    「謝謝您的讚美。」


    「我們以後也想繼續介紹學生給老師,可以嗎?」


    「是,求之不得。我現在手頭上沒有學生,星期幾都沒問題。」


    沒有學生,就沒有收入。


    雖然勉強在不動用存款的狀態之下撐過了一年,再這麽下去很危險。


    我體驗了許多難能可貴的經驗,如果他願意再介紹學生給我,我當然是感激不盡。


    「有鑒於老師的實績,我想介紹更困難一點的個案,比如像菅原同學那樣的。」


    「在您介紹給我的學生之中,菅原同學的成績從一開始就很優異了。雖然備課比較辛苦一些,但是負擔並不大。」


    雖然還得附注一句「以家教的成果而言」才行。


    開始做這份打工以後,多了好幾個永生難忘的名字。


    羽田勇氣、鬆田順、莊村梨子、木田泰明、杉原杏琉、菅原滿博,以及小比類卷智。


    迴頭一看,不禁感慨參與孩子們的人生,竟能讓自己成長這麽多。


    歡笑、悔恨、惱怒。過去我從未在這麽多感情的驅使之下生活。


    「最後介紹的菅原家,隻有這個案例令人遺憾。我們已經盡力而為了,是我的失策。對不起。」


    「什麽意思?滿博考上了第一誌願……」


    「您認識小比類卷智吧?」


    「對。」


    我的心頭倏然沉重起來。


    「如果我介紹別人給菅原家,把老師介紹給小比類卷家,或許結果就不同了。」


    什麽意思?我幫菅原考上了第一誌願,就結果而言,十分成功啊……


    「小比類卷同學和菅原同學,我原本希望他們雙方都有好結果。我經手的個案已經連續成功了四件,這是很驚人的紀錄。從我們展開活動以來,鮮少進行得如此順利。我真的沒有看錯老師。」


    連續,成功,我們,失策。這些字眼不該出自一個以個人立場仲介家教的人之口。


    迴想起來,在過去的一年半之間,他好像也說過一些令我納悶的字眼。


    「剛才您說『在大多數的家庭都是以成功收場』,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替仲介的家庭帶來幸福,是我們的工作。」


    「依您剛才的說法,菅原家算是失敗嗎?」


    「抱歉,我的用詞不精準,造成了誤會。我的意思是,老師表現得很好,但是就整體結果而言,沒能阻止小比類卷同學的自殺,這一點不盡人意。」


    我雖然聽得懂字麵上的意思,卻聽不懂言下之意。我們談的明明是同一個話題,卻活像是雞同鴨講。


    「您介紹給我的是菅原家,他的家長和他自己都希望我能幫他提升成績,讓他考上第一誌願,結果他也考上了。說句冷漠的話,小比類卷同學和這件事無關吧……?」


    我故意說了這番違心之論。


    「那您認為這次菅原家的結果很圓滿嗎?包含小比類卷同學的事在內。」


    「當然不是!」


    我的語氣忍不住激動起來。


    「我知道老師也是這麽想的。我也有同樣的感受。」


    羽田爸爸垂下了頭。他看起來是真的很懊悔。


    「我們設想的最佳結果,是小比類卷同學不再被霸淩;至少支持他到大考結束為止,讓他上新學校。結果,他沒考上新學校……」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我也無法繼續說下去,不想繼續說下去。


    「聽羽田爸爸的說法,介紹我給博滿家有其他理由嗎……除了我想的理由外。」


    「詳情我不能透露。就連剛才那些話,我也沒對其他老師說過。事到如今,我就坦白跟您說了。我希望將來能讓您坐上我的位子。對於我們而言,像您這樣的人才很寶貴,日後一定不可或缺。」


    他是在稱讚我嗎?雖然感覺不壞,但我還是一頭霧水。


    豈止一頭霧水,他越說,我越糊塗了。


    「我信任老師,才說了這些話,請您別說出去。」


    「我不知道要跟誰說,更何況我聽得一頭霧水,就算要說也無從說起。能不能說得更詳細一點?您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從事的工作是?」


    「工作名稱我還不能說,不過,目的我可以迴答。我的目的是增進社會的幸福,減少不幸。」


    他越說越玄了。


    「舉例來說,您可以把我當成在特殊法人、npo等非營利機構工作的人。」


    「我還是不明白。」


    表麵上羽田爸爸是介紹家教工作給我,實際上卻是透過我達成他,或該說他所屬的團體的目的──是這個意思嗎?


    「總之,期待老師以後的表現。」


    接下來無論我再怎麽問,他不是打哈哈,就是不迴答。


    無可奈何之下,隻好用閑聊打發剩下的時間,但我實在無法釋懷。


    再說,我還是不明白羽田爸爸的目的是什麽。


    他並沒有向仲介的家庭收取手續費,而且介紹完後,基本上就不再做任何幹涉;然而,他似乎又從某處掌握了實際的狀況。


    可是,我從來沒聽過家長提起羽田爸爸。


    這是最讓我覺得古怪的地方。試想,既然是透過他的介紹,應該多少會談起他吧?


    看來我還是別光等羽田爸爸介紹,自己上網張貼廣告,尋找需要家教的家庭吧!


    我並不是不信任他。我覺得他是個富有魅力的人物,也很感激他的恩情。


    若要把這種古怪感換個說法,或許就是好奇心吧!


    「糟糕,不知不覺間,時間已經這麽晚了,我該迴去工作了。和老師見麵也是工作,但是說來不可思議,跟老師見麵的時候,我老是會忘記是在工作。過幾天我再聯絡您。以後也請您多多指教囉!」


    說著,他站了起來。離這裏最近的車站是地下鐵丸之內線的南阿佐穀站。


    我牽著腳踏車替他帶路,並目送他離去。


    *


    四月半的某一天,我從東京站搭乘東北新幹線前往仙台站。


    在車上,我發現手機收到了一封郵件。


    寄件人是鬆田順的媽媽。


    很久沒聯絡了。順過得很好,每天上學都上得很開心。不知道老師過得好嗎?前幾天,順上傳了新作品到網路上。作品雖然拙劣,如果老師能去看看並給點感想,一定能帶給小犬很大的鼓勵。再見。


    郵件中附上了網址,我點開來看。


    他的最新影片作品出現了。剛上高中,適應起來一定很辛苦;為了活用在學校裏學到的技術,想必是經過了反覆的試行錯誤吧!


    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相隔一年上傳的新作變得更棒了。


    自製的音樂影片配合我沒聽過的樂團歌曲播放出來,不知道是朋友的樂團還是無名的獨立樂團?


    影片中沒有演員,而是拍攝風景與街上行人,並打上歌詞。好厲害,影片質感很專業,一點也不像是出自於16歲少年之手。製作的影片比這部品質更差的導演比比皆是。


    我開始認真考慮是否該介紹他給我的樂團朋友認識了。


    順很努力,剛相識時的印象彷佛是假的。


    這封郵件讓我想起了每個學生。


    在名古屋之行以後,我依然會不定期地替泰明上課。


    考試前或寫暑假作業時,他都會請我去上課。今年春假,我也上門打擾了一天。


    之前未能成行的燒肉晚餐,後來也和木田一家一起去了,包含爸爸在內。


    當時,我感覺到我、爸爸和泰明之間似乎產生了一種男人的連帶感。


    現在無論是聊起車子或爸爸,我們都聊得很開心。


    爸爸和晴美小姐鐵定分手了。


    泰明拜托我開車載他去兜風,我沒有駕照,正在考慮要不要去考。是要上駕訓班?還是參加駕照集訓?


    集訓比較便宜,我應該會選擇集訓。


    杏琉則是常用推特傳私訊給我。


    從「又有人寄這種奇怪的照片和訊息給我了」,到「學校裏發生了這種事」,內容五花八門。


    順道一提,在那之後,我和杏琉的媽媽完全不曾聯絡過。她是否已經學會放手了?


    我很開心杏琉改變了。從前她一有事就悶在心裏,這樣會過得很辛苦。


    不過,現在她常會傳訊息給我,似乎能用比較輕鬆的態度麵對生活了。


    做為吐苦水的對象,我應該多少幫上了忙吧?


    從推特和部落格的內容看來,她的投資似乎依然是一帆風順。


    由於她也公布了金額,我連她現在有多少資產都一清二楚。雖然有趣,卻也讓我被迫麵對自己至今仍然過著拮據生活的事實。


    順道一提,她沒有報考私校,而是直接進入公立國中讀書,我也讚成。


    待在公立學校這種各種價值觀並存的環境之中,或許能夠改變杏琉對於學曆的偏頗成見。順道一提,她想去美國的高中讀書,學費當然是打算自己出。


    她還不敢對媽媽提起這件事,不過總有一天她會說出來的。加油,杏琉。


    我突然心念一動,確認久未查看的梨子的line。


    比起一年前查看時,聊天紀錄掉到了更下方。


    新幹線的行駛聲流向遠方,四周安靜得直可聽見自己的耳鳴聲。胸口突然變得很悶。這時候,車內開始播放音樂,告知新幹線已經接近仙台站。


    我穿上剛才脫下的登山外套,拿起包包,準備下車。


    我在仙台站下車,轉乘了幾班當地電車,前前後後大約坐了三十分鍾的車。


    下了車以後,我在附近的超商裏買了蠟燭和線香。


    計程車招唿站裏沒有計程車。我撥打上頭寫的計程車隊電話,請他們派計程車過來。


    等了十分鍾左右,一台計程車來了。我坐上車子,告知寺院的名字。


    隨著車子前進,風景變得越來越恬靜。時間已經過了13點。


    多虧了明媚的春光,車窗外的世界顯得很明亮。


    風景從住宅區轉為田園,在農道上行駛片刻過後,目的地的寺院到了。


    我下了車,走進院區。那是座小寺院,因此我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墳墓。


    悄然佇立的墓石還很新。我點燃蠟燭,並用燭火點燃線香。


    此時,春風吹來,白檀香飄然擴散,撲鼻而來。


    視野中突然粉色紛飛。環顧四周,是漂亮的櫻花。


    東京的櫻花大多已經凋零了,原來這個時期,在仙台櫻花還是盛開的?我雙手合十。


    「小智,你來到了一個好地方。這下子可以期待每年的櫻花季了。」


    我供奉從東京帶來的鮮花。在我之前,還有別人供奉的兩朵花。


    「明年我會再來的。」


    說著,我行了一禮,背向小比類卷;此時,又是一陣春風吹來,櫻花四處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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