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意越來越濃,季節已經到了十一月。


    羽田爸爸又聯絡了我,表示想見我一麵。大概又要介紹新學生給我吧!


    多虧了他過去介紹給我的學生,我不但付得起房租,而且無須動用存款。


    如果他能夠再介紹一個給我就更好了──我暗自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


    上次和羽田爸爸見麵時,是在本地車站前的拉麵店,由我請客;而這次我交給羽田爸爸安排。


    十一月某日,22點,在六本木交叉路口前的almond見麵。


    我看到郵件上的時間時,很擔心時間這麽晚,會趕不上末班車;不過,他選在這個時間,應該有他的理由吧!


    話說迴來,這個會合地點真老套。東京有好幾個老套的會合地點。


    我有個朋友這樣說過:


    「東京人才不會約在老套的地點見麵。」


    那麽,這些老套的會合地點是哪裏?


    名列榜首的就是澀穀八公像前。這個無庸置疑,確實很老套,甚至可說是世界級的老套,就和羅馬許願泉一樣老套。


    而新宿站東口派出所的老套度雖然略遜一籌,以日本級來說,也是個十二分老套的會合地點。


    不久前,「新宿alta前」也很老套;不過《笑一笑又何妨!》節目播畢以後,「在新宿alta前會合」這句話彷佛從日本消失了一般,所以現在約在「新宿alta前」見麵反而很瀟灑。


    哎,在距離溝口站兩分鍾路程的居酒屋「土間土間」裏借著醉意如此大放厥詞的,是個鳥取人就是了。他的心態已經完全成了東京人,真有意思。


    順道一提,在東京都出生長大的我一樣會約在新宿站東口派出所前或是alta前等人。


    老實說,我並不在乎老不老套,好懂才是最重要的。


    22點,我站在老套會合地點之一──六本木almond前。六本木在東京之中真的是個很特殊的空間。


    澀穀和新宿也是不夜城,但是動力的本質卻大不相同。在東京之中,猥褻與貪婪的動力最為充斥的,就是這個街區?六本木。


    說來令人意外,這裏的交通其實不太方便。無論是從新宿、澀穀或是周邊的住宅區,電車都稱不上便捷。多虧了都營大江戶線,乍看之下似乎四通八達,其實這是個陷阱。


    如果你要在東京生活,最好記得一件事:稍不留心,大江戶線便可能化為陷阱。來看看大江戶線的路線圖吧!它彌補了jr無法顧及的東京都要地,主要是港區等方麵。換句話說,結合jr和大江戶線,就可以在東京暢行無阻。就某種意義而言,這一點並沒有錯。不過,大江戶線有個大問題,搭過的人應該都知道。


    對,沒錯,就是從地上走到地下的乘車處所需的時間太長了。


    大江戶線是東京最新的地下鐵,換句話說,由於已經有其他地下鐵在行駛,必須在最下方挖掘隧道,鋪設線路,因此從地上的入口走到地下的月台,通常需要花上七、八分鍾。


    當你在網路上看見租屋資訊寫著「步行三分鍾即可抵達大江戶線站!」而感到心動的時候,請想起我的警告。加上搭乘電車之前所需的時間,實質上需要步行十分鍾。當然,搭乘地下鐵,就得返迴地上,所以在目的地的車站下車以後,還需要花上七、八分鍾走迴地上。


    這樣你懂了嗎?這就是都營大江戶線。雖然四通八達,卻有美中不足之處。要搭乘大江戶線,記得提早十分鍾出門,不然來不及。這就是東京的陷阱之一,大江戶線。


    東京還有許多陷阱,下次有機會的話再說吧!


    基於這樣的理由,在六本木?麻布一帶搭乘電車並不方便。


    這裏可說是以汽車為前提的街區,搭計程車,或是開自用車。


    說歸說,像東京這種人口密度超高的都市,坐車移動隨時伴隨著塞車的風險;即使如此,人、物、錢還是不斷地往這裏聚集,鐵定是因為背後有某種力量在運作。


    我現在就站在讓我不禁這麽想的神奇地點?六本木的交叉路口。


    不久後,羽田爸爸出現了。


    「抱歉,讓您久等了,老師。」


    「不,我完全沒等到。我在想一些有的沒的,轉眼之間您就到了。」


    「那就好。從這裏大概要走個十分鍾,沒關係吧?」


    「當然。」


    對我來說,這是段根本不用特地確認的距離,不過討厭走路的人不少,要他們走這麽點路,他們就會不開心。


    之前工作的補習班裏,有個絕對不肯步行五分鍾以上的人。他基本上是騎機車,隻有搭計程車的時候才會走路。走路明明有益健康,他卻懶成這副德行。


    如此這般,羽田爸爸帶我前往的,又是家「莫名其妙」的店。


    「莫名其妙」,老實說,這就是我的第一印象。因為這家店非但沒有招牌,從門外也無法窺探內部。


    以成年男性的腳程,走個十分鍾,便足以擺脫站前的喧囂了。這家位於小巷的店周邊盡是些不知道是打烊的商店還是住宅的建築物,以及無人租借的商業大樓。這個時間的六本木小巷總是有一股獨特的氛圍。


    如果事先不知情,根本看不出這裏有家店。打開木門一看,昏暗的店內正播放著音量適中的優美古典樂。


    雖然不寬敞,卻很有「隱世之家」的味道,彷佛有魔物或惡魔棲息一般。整家店都彌漫著過著正常生活無法來到這裏的氣息。


    我們被帶往桌位。雖然有菜單,我卻完全無法從上頭擷取任何資訊。菜單八成是用法文寫的吧!數字旁邊的記號應該代表歐元。現在一歐元等於多少日幣?我不知道,所以包含價格在內,對於我而言,資訊量是零。


    羽田爸爸一麵瀏覽菜單,一麵問我:


    「這家店的葡萄酒很出名。您喝葡萄酒嗎?」


    「不,我很少喝酒,不過不是因為討厭喝才不喝的。」


    「我很喜歡葡萄酒,所以對這家店情有獨鍾。您對葡萄酒有相關知識嗎?」


    「不,完全沒研究。」


    「那今天就來享受一下葡萄酒的世界吧!」


    首先送上的是個細長的玻璃杯,注入杯中的是淡金黃色的液體。大小均一的可愛氣泡不斷地從底部緩緩上升,周而複始,看起來十分美麗。


    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覺得酒很美。


    「餐前酒就喝champagne吧!」


    champagne,是香檳嗎?


    「這是氣泡酒嗎?」


    「很可惜,有點不一樣。在法國的香檳地區釀的酒叫champagne,其他地方釀的叫做氣泡酒。」


    我完全不曉得。羽田爸爸傾斜酒杯,聞了聞香氣,接著又凝視液體。


    我也有樣學樣,先聞了聞香氣。好優雅的香味。


    雖然華麗,卻不搶眼。正因為不搶眼,反而讓人更想追逐。我忍不住湊過鼻子聞了好幾次。越看越覺得色澤和氣泡很美。


    葡萄酒是飲料,所以我原以為主要的享受方式是含在嘴裏品嚐味道,這會兒才察覺並非如此。是五感,要五感並用。這就是葡萄酒嗎?


    我輕輕地喝了一口,口感相當溫和;隨後,碳酸的刺激感覆蓋了舌頭。這時候我才知道市售碳酸飲料的刺激感有多麽令人不快。這瓶香檳中的碳酸帶給舌頭的是柔和纖細的刺激。


    光是一杯香檳,就令我感動不已。


    「羽田先生,葡萄酒好厲害。光是一杯,就讓我學到了很多東西。」


    「這樣就不枉費我帶老師來了。待會兒來嚐嚐波爾多和勃艮第紅酒有什麽不同吧!」


    接著注入酒杯的是紅酒。我看了標簽,上頭似乎是法文,我不知道該怎麽念。


    「這是拉菲。」


    說著,羽田爸爸又轉動酒杯聞香。原來如此,念作拉菲啊!


    我如法炮製,這迴加上了轉動酒杯的動作。


    味道很紮實。葡萄香十分濃鬱,帶有質量的果香充滿肺部。光用果香二字,絕對不足以形容如此濃烈的香氣。這不是單純的葡萄香。


    這時候,我突然發現杯子正中央出現了一道波浪線,看起來宛若日本刀刀刃上的波紋。這是什麽?就在我仔細端詳之際──


    「這就是俗稱的酒淚,受到紅酒的酒精度數與黏度的影響,在杯子內側形成的現象。很漂亮吧?」


    正如酒淚這個名稱所示,在我聆聽說明之間,線條從刀紋變成淚水般的形狀,緩緩地往下滑落。確實和淚水一樣,好漂亮。我再次轉動杯子,仔細觀賞淚水滑落的模樣。


    接著,我喝了一口,和香氣給我的印象差不多。沉重的澀味紮紮實實地傳到了舌頭上。那是用甜味、苦味、酸味這些字眼無法表達的複雜滋味。


    「怎麽樣?」


    「這個嘛,味道很複雜。香氣和滋味都很紮實……」


    羽田爸爸笑了。


    「我該先請老師喝勃艮第的,哈哈哈!不過,請您記住今天的拉菲的味道。老師的感想一語中的,拉菲年代不夠久,就無法發揮真正的價值,不適合太早飲用。我是姑且請您喝喝看的。」


    「原來是這樣啊!我會銘記在心的。」


    從他的口氣聽來,以後似乎還會帶我來這裏。


    能夠再來這麽有意思的店,是種很寶貴的經驗。


    「好,接下來嚐嚐勃艮第吧!」


    接著注入酒杯的同樣是紅酒,色澤比剛才更加鮮豔;說歸說,並不是單純的酒紅色,而是各種深淺不同的色調交織而成。比起剛才,顏色中多了股太陽的氣息。


    「這是樂華。」


    我已經適應喝酒前的儀式了。轉動酒杯,聞香。


    這種酒的香氣餘韻比剛才更長。拉菲的香氣是聞了之後會有諸多資訊竄過腦海,隨即又沉入黑暗深淵之中,而樂華的香氣則是輪廓分明。


    華麗,但不僅止於華麗。聞香的時候,這種酒在木桶中熟成的景像浮現於我的腦海之中,大概是因為還留有木桶的香氣吧!它的神秘感更勝於紮實感,像是個不解之謎,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終於到了品嚐味道的時刻了。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層層折疊起來的重量慢慢地與舌頭疊合,醞釀出一股滋味。層次分明的滋味十分纖細,讓人不禁猶豫該用大腦感受哪個部分才好。雖然如此,卻又完美調和。


    令人想再喝上一口。


    「這種酒好好喝。」


    「您喜歡嗎?樂華是我情有獨鍾的葡萄酒,我真的很喜歡……好酒!」


    羽田爸爸喝了一口以後,隔著酒杯望著深沉的紅色。


    不過三杯葡萄酒,就用掉了兩個小時,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無聊。


    沒想到好酒的資訊量如此龐大。


    「老師,下次談事情的時候,也選在這裏如何?很久沒來,這裏還是一樣迷人。」


    「我沒有異議,甚至可說是求之不得。」


    「太好了。對了,老師還有空檔嗎?」


    「有,一個禮拜有一半的天數都是閑著沒事做。」


    「說歸說,替現在任教的學生備課,應該很忙吧?」


    「偶爾會比較忙。比如學生拜托我幫忙調查事情,或是為了了解學生而做功課的時候。」


    「這些時間沒有薪水可領,關於這一點,老師有什麽看法?」


    「這個嘛……我……」


    開始當家教至今,還不到四個月。


    可是感覺起來卻是這輩子最漫長、最濃密的時光。


    大概是因為必須深入別人的人生吧!


    「我知道這些時間也會變成我日後的財產。」


    「是嗎?聽了這句話,我就安心了。既然老師是這麽想的,我想拜托老師再接一個學生。」


    我借著些許醉意順勢問道:


    「羽田爸爸是從事家教仲介工作的嗎?」


    他笑著迴答:


    「不,不是。的確,我老是在介紹新學生,難怪老師這麽想。像我現在又要介紹一個學生了。」


    說著,他從包包裏拿出資料。


    杉原杏琉 12歲 小學六年級生


    想讓她報考私立學校


    備注欄上寫了一段引人注目的文字。


    「上一個家教隻上了一堂課」。


    這是怎麽迴事?發生了什麽事?


    「如同備注欄上寫的,上一個老師隻上了一堂課,沒有繼續教下去。所以我才想拜托老師。」


    「就您能夠透露的範圍就行了,上一個老師是因為什麽因素而沒有繼續教下去?」


    「這個嘛,大概是不適合吧……」


    「我能勝任嗎……?」


    「如果連老師都不行,我會請對方暫時別找家教了。」


    羽田爸爸笑著說道,喝光了杯裏剩下的葡萄酒以後,便把服務生叫來,表達結帳之意,並刷了卡。


    當時的氣氛不容許我詢問價格。離開餐廳時,已經是深夜了。時間接近淩晨兩點,涼意襲人。


    要搭計程車迴家嗎?就在我暗自尋思之際,羽田爸爸從包包裏拿出一疊紙,撕下了其中一張遞給我。


    上頭寫著「計程車券」。


    這是什麽東西!?我從來沒看過。


    「呃,這是……?」


    「到了目的地以後,把這個拿給司機就行了。」


    「我可以收下嗎?」


    「當然。那個學生就麻煩您了。」


    說完,羽田爸爸也搭上計程車離去了。


    原來計程車券是一次給一整疊的?話說迴來,是誰給的?20歲的我不知道的世界還很多,葡萄酒也是其中之一。


    我攔了輛計程車,告知我家的地址。搭了三十分鍾左右的車,包含夜間加成的兩成費用在內,車資足足超過了一萬日圓。我拿出剛才收下的紙片,司機請我自行填寫金額,我便照著計費表上顯示的數字填上了金額。收下收據,一下車就是家門前。


    計程車雖然貴,卻很方便。


    迴到家以後,我才發現自己忘了詢問是從哪一天的星期幾、幾點開始上課。大概是因為我們都喝醉了吧!我寄了封信,表達今天的謝意並詢問日程。


    使用手機時,我順便用店名查詢今天的餐廳,立刻就找到了。


    我點擊網頁,一看到平均價位,醉意頓時全消。


    *


    十一月的第三個星期四,我搭乘地下鐵銀座線前往上野站。


    從我家出發,大概得花上四十分鍾,但是從大學隻要搭乘電車就能直達,看來以後的星期四也得乖乖去上課了。我很喜歡上野,常常去玩。


    我會去阿美橫商店街買東西,假日則是喜歡去上野的森美術館賞畫。


    最推薦的當然是上野動物園。除了這裏以外,我不知道其他隻花600日圓就可以玩很久的地方。去了動物園,就知道白天活動的動物其實很少。白天去看,動物不是在睡覺,就是慢吞吞地迎接遊客。平日的白天人很少,可以在安閑的氣氛之下與動物相處。


    一想到以後每個禮拜都可以去我最愛的上野,我的情緒就微微高揚起來。


    我在上野站下了車,走向阿美橫的反方向,穿越首都高下方,步行約十分鍾後,抵達了杉原家所在的華廈。不過,第一次上課不是在家中,而是在家庭餐廳。這是對方要求的。


    杏琉的媽媽會坐在一旁看我上課。


    相對地,我可以任意點餐並附帶飲料吧。賺到了。


    到了約定時間,母女倆搭著電梯下來了。


    疑似杏琉的女孩膚色白皙,戴著眼鏡,看起來很文靜。牽著她的手前來的媽媽長得很漂亮,但整體看來略嫌花俏。


    說歸說,並沒有俗豔的感覺。她穿著花紋內搭衣,加上品味十足的夾克,看起來一派優雅。


    「幸會,我是來當家教的灰原。」


    「晚安,今天這孩子就麻煩您多關照了。這是我女兒杏琉。」


    在媽媽的介紹之下,杏琉低下頭來致意。她一麵致意,雙眼從眼鏡底下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我。我們邊聊邊走向餐廳。


    「灰原先生是大學生吧?打工隻有家教這一項?」


    「是,沒錯。」


    「有打過其他的工嗎?」


    「當然有。我打過很多工,做了最久的是補習班講師。」


    「怎麽,原來先前也有教書的經驗啊!這下子可以安心了。太好了,杏琉。」


    杏琉點了點頭。她真的很文靜。


    「啊,就是這裏。不好意思,今天可以請老師照著先前聯絡時說好的,在這裏上課嗎?」


    步行數分鍾後,我們抵達了家庭餐廳。位子已經訂好了。


    媽媽要我別客氣,我便不客氣地點了份牛排。


    「杏琉和平時一樣吃漢堡排嗎?」


    「嗯,好啊!我不想配白飯,想配麵包。」


    如此這般,繼我之後,杏琉點了漢堡排。


    沒錯,要是我在這時候客氣,杏琉一定不好意思點餐。


    「餐點在上課中就會送來,先開始上課吧!杏琉,加油!」


    「嗯,我會加油的。」


    她帶著靦腆的笑容迴答。她和媽媽似乎能夠正常交談。


    該如何讓她卸下心防?這是首要之務。


    在家備課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很久沒教過小學生了。


    這是離開補習班以後的第一次。說歸說,其實時間並不算久。


    要衡量學生的各方麵能力,最好的方法是讓他們解國語和數學題。


    首先是國語,接著是數學。兩者她都在指定時間內一題題地解完了。她做了幾個單元,答對率並不差。一個段落結束以後,我們暫且休息片刻。


    我和杏琉一起走向飲料吧。


    「杏琉不考試嗎?」


    我問道,杏琉隻是望著我,歪起頭來。


    看不出是不考還是要考。這是第一次上課,也難怪她還無法卸下心防。


    我不以為意,倒了杯蔬果汁,杏琉則是倒了杯柳橙汁。


    「開始吃飯吧!趁熱吃。」


    杏琉點了點頭,默默地吃起漢堡排來了。


    杏琉的媽媽打開筆記型電腦,不知在做什麽;上課中也是這樣。照常理推斷,應該是在工作,但凡事都有萬一。


    假如她是在記錄我上課中的一舉一動,該怎麽辦?


    或許她正在輸入的是用來判斷「有」「無」下一堂課的材料──我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上一個家教才上完一堂課就被炒魷魚,這件事我可不能忘記。到目前為止,我的表現還可以嗎?


    吃完飯小憩片刻,剩下的時間用來各做一個單元的國語與數學習題之後,就結束了。


    杏琉在學力上沒有任何問題,但是上課期間,她完全沒對我出過聲。或許她是個極度文靜的孩子。


    雖然我交代的事她會努力做完,但是我教起來卻有種對牛彈琴的感覺。再文靜的孩子,教起來也會有反應;就算是和杏琉一樣沉默寡言的學生,也能感受到自己的教學得到迴響的瞬間。


    不過,今天的授課不一樣。我總覺得杏琉沒把我說的話聽進腦子裏,這兩個小時,我一直有這種感覺。媽媽結了帳,我和杉原母女就地道別了。


    上完課以後,我在前往車站的途中確認手機,發現自己收到了一封信。


    寄件人是杏琉的媽媽,收信時間是上課中。


    內容是希望我上完課後到上野車站大廳一樓艾妥列商場裏的星巴克和她見麵。


    原來如此,她就是用那台筆電寄信給我的啊!


    如此這般,我沒有前往剪票口,而是前往車站直連商場內的星巴克。我點了小杯的焦糖拿鐵,在空著的兩人座上等候。


    過了二十分鍾左右,媽媽來了。


    「抱歉,占用你的時間。」


    「不,不會。不好意思,我自己先點了杯咖啡來喝。」


    「嗯,不必客氣,請用。我是想跟你談杏琉的事。不知道你下個禮拜能不能繼續來上課?」


    聽到下周還可以繼續上課,我鬆了口氣。


    「今天上課的時候,她也是心不在焉,對吧?她最近都是那樣。」


    「她有學習意願,可是該怎麽說呢?我也覺得她毫無反應,完全沒有吸收新知識時的那種感覺。」


    我也老實說出自己的感想。


    「是啊!那孩子在學校裏好像也是這樣,之前家長麵談的時候,老師跟我說的,說那孩子突然變得死氣沉沉的。」


    「死氣沉沉?」


    「她本來是很普通的孩子,不算開朗,但是也不會亂發脾氣。運動神經普普,成績也是馬馬虎虎。可是,最近她突然變得很不對勁,完全不說話。」


    「她和任何人相處都是那樣嗎?」


    「就和上課中一樣。她對我會敞開心房,可是麵對其他人就變成那樣了。真的是死氣沉沉的。」


    「這樣啊……」


    「像上次來的老師,杏琉完全關上了心房,我覺得這樣彼此都很可憐,所以就請那個老師別再來了。」


    「那是男老師嗎?既然杏琉和媽媽相處起來沒問題,或許她比較能夠接受女性?」


    「如老師推測,上次的是男老師,不過在那之前是女老師。她教了很久,杏琉變成那樣,她也很煩惱。後來她又教了一陣子,畢竟已經相處這麽久,我也希望她繼續教下去,但還是不行。」


    「您有想到什麽可能的因素嗎?」


    「我也是毫無頭緒。」


    媽媽對於我大概也沒有任何明確的要求吧!


    而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委托我。


    她說杏琉對上一個家教關上了心房。就杏琉今天的樣子看來,我覺得她的心房也是完全緊閉的。


    「抱歉,今天在家庭餐廳上課,是因為那孩子現在不願意讓外人進家裏。」


    「沒關係,我反而要謝謝您的招待。」


    「不,這點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別客氣。我本來是打算讓杏琉考私校,才幫她請家教,讓她上補習班;可是她變成那樣以後,我有點猶豫。她現在也不去上補習班了。不過,今天老師問她問題,她不是點了頭嗎?我已經很久沒看到杏琉對其他人做出反應了。所以下個禮拜也要麻煩老師了。」


    「我會盡力而為的。」


    如果心房完全關上,連反應都沒有嗎?雖然前程未卜,我就全力以赴吧!至少下個禮拜我還可以繼續上課。


    這迴我真的坐上了電車,踏上歸途。


    *


    隔周的同一時間,我同樣在家庭餐廳上課。


    而我毫無斬獲。該怎麽辦?


    講師的工作是教導新知識和消除學生的罩門,兩者隻要達成其一便可喜可賀,若是能夠額外和學生一起找到人生的寶物,就更加完美了。


    這次和上次,我都沒有獲得杏琉的信任,一事無成,所以她沒把我的話聽進去,這一點我很清楚。


    人類的心牆是很堅固的,有時候會讓你覺得再怎麽做都無法打壞,但相反地,也有可能在一瞬間崩塌。在媽媽喊停之前,我隻能做好眼前的事。


    今天我同樣在媽媽的招待之下吃過了飯,坐上電車,一路顛簸迴家。


    人的性格五花八門,杏琉不愛跟人說話,也可以用性格二字帶過;不過。她並不是生性如此。她原本是個普通的孩子,卻突然變成這樣;這麽說來,應該有個明確的原因才是。


    杏琉完全不說話,沒有線索供我推測。既然無法從本人身上獲取情報,隻能靠媽媽了。杏琉對媽媽是敞開心房的。


    能否找到任何足以推測的蛛絲馬跡?我如此盤算,立刻聯絡了媽媽,請她撥空和我見麵。


    幾天後,我不好意思占用太多時間,原本打算找間咖啡館簡短地聊聊就好,誰知杏琉的媽媽卻特地在餐廳訂了位。


    那是銀座的某家休閑義大利料理店。


    「抱歉,因為我的工作地點在銀座。」


    「我才要道歉,勞煩您特地撥出時間。」


    「杏琉上課時的反應如何?」


    「和上次一樣,所以今天我才想向您討教。」


    餐前酒送來了。我忍不住轉動酒杯,聞過香氣之後才喝。


    「哎呀,老師對葡萄酒有研究嗎?」


    「不,倒也不是,隻是前幾天剛有人教過我喝法。」


    喝下的餐前酒像是把火力全都集中在口感之上。


    這樣也很好喝。


    「我認為杏琉突然有了180度大轉變,一定有她的理由。我想找出線索,能不能告訴我詳情?」


    「這個嘛,好是好,可是之前我也說過,我真的是毫無頭緒。」


    「她在生活上有沒有最近才開始做,或是不再做了的事情?」


    「我想不出來。」


    「她和爸爸感情好嗎?她是女生,或許是開始疏遠爸爸的時期了。」


    「不,她從以前就隻黏媽媽,老是跟著我,和爸爸幾乎不說話。再說,她爸爸很少迴家。」


    「爸爸是從事什麽工作?」


    「貿易公司。我知道他很忙,可是他也該多少參與一下育兒吧!我也在工作,照樣可以照顧小孩。說穿了就是有沒有心的問題。」


    原來如此。既然從以前就是這樣,杏琉的變化因素應該不是家庭環境。


    「媽媽是從事什麽工作?」


    這個問題純粹是基於興趣而問的。


    「哦,我是從事這一行的。」


    說著,她遞出一張名片,上頭印的是知名服飾精品店的「公關」。她在這家服飾精品店的總公司工作,又是擔任公關,難怪對於穿著打扮如此講究。


    杏琉隻對媽媽敞開心房,或許有部分是出於崇拜之情。這似乎可以成為新的推測線索。


    之後,我開始享用送上的料理。每當吃到美味的義大利麵,我總是忍不住讚歎義大利這個國家。就像在日本天天吃白飯一樣,在義大利每天都能吃到這麽好吃的東西嗎?從媽媽口中得到了關於杏琉的些許收獲,因此我得以專心享受美味的餐點與美好的時光,踩著輕快的步伐迴家。


    如此這般,到了隔周的上課日。這一天同樣不是在家裏,而是在家庭餐廳上課。


    會有讓我進家裏上課的一天嗎?


    在媽媽的陪同之下上課。杏琉一如平時地寫國語與數學習題,而課程也一如平時地淡然進行。接著,休息時間到了。說來過意不去,今天感覺起來也和上次一樣。


    現在是倒飲料和用餐的時間。


    我突然想到,由於用餐的緣故,兩小時中有三十分鍾是休息時間。這門課我似乎上得格外輕鬆?


    我們一起去倒飲料,迴到座位上。杏琉選的是烏龍茶。入座時,她因為手撞到扶手而打翻了烏龍茶;然而,餐廳的地板並未弄濕,因為大部分都被我的牛仔褲吸收了。


    「啊!對不起!」


    杏琉忍不住出聲叫道。


    「不,沒關係。」


    我用桌上的紙巾和濕巾擦拭水分。


    杏琉和媽媽也一起幫忙。


    「老師,對不起。」


    「不,完全沒問題。烏龍茶不會黏答答的,乾了就好了。」


    「可是褲子會弄髒吧……?」


    「應該不至於吧!烏龍茶就算打翻,顏色也不明顯。再說,牛仔褲髒一點,看起來比較帥氣。」


    雖然我這麽說,杏琉還是一臉歉疚。在日常生活裏,不帶惡意的過失是很常見的。


    在這種案例之中,犯下過失的那一方通常會感到歉疚。


    我得想個辦法,畢竟她隻是個12歲的小女孩。


    我大力宣揚牛仔褲髒了比較帥氣的理由。


    杏琉看著我的眼睛,頻頻點頭。


    「服飾有兩種,一種是剛買來的時候最帥氣,一種是剛買來的時候最俗氣。對我來說,牛仔褲、布鞋和皮製品都屬於後者,使用時間越長、迴憶越多,就越有韻味。就算這條牛仔褲沾上了烏龍茶漬,我還是會繼續穿,甚至會更想穿。這一點絕對錯不了。」


    杏琉一臉嚴肅地聽我說話──


    「弄髒比較帥,我懂了。」


    並如此喃喃迴答。


    如果她真的能懂這種男人的浪漫就太棒了,不過,一個12歲的小女孩能夠理解多少,實在令人存疑。


    「總之,現在飲料沒了,再去倒一次吧!」


    我一口氣喝光了剛才倒的蔬果汁,拿著空杯站了起來。


    杏琉快步跟在我的身後。到了飲料吧,我試著和她交談。


    「杏琉,你還在猶豫要不要報考私校嗎?還是已經決定不考了?」


    第一次上課的時候,這個問題被她以歪頭作結;今天呢?希望她肯迴答我。


    「我想考。」


    她迴答了。超乎想像的如釋重負感在我的胸口擴散開來。


    我以前養過倉鼠。我每天都會把倉鼠從籠子裏放出來,讓它散步三十分鍾。放出來時,由於籠子和地麵的高度有落差,我怕它不好走,便伸出手來;而它嗅了嗅我的手以後,便露骨地避開我的手,跳下地麵。


    我每天都會伸手,而它每天都會露骨地避開,讓我每天都小受打擊。然而某一天,我一如平時地伸出了手,倉鼠也一如平時地嗅了嗅我的手。


    接著,命運的瞬間降臨了。這一天,倉鼠終於跳到了我的手上,而且之後還在我的手上理毛,在我的手上放鬆!我心中感動不已。


    沒錯,杏琉迴答我的問題時,我想起了飼養倉鼠時的那種感覺。


    「是嗎?我很高興能夠聽到你明確地說出自己的意見。之前我聽你媽媽說過希望讓你報考私校,可是你媽媽好像又有點猶豫。這下子可以切換成應考用的課程了。時間所剩不多,以曆年題庫為中心吧!誌願校已經決定了吧?」


    「對,決定了。我去補習的時候,偏差值還有點不夠……」


    「還有兩個月。有兩個月,可以做很多事情。」


    杏琉倒了柳橙汁,我則是倒了綜合蔬果汁。


    「老師真的很喜歡這種果汁耶!」


    「是啊!感覺上有益健康,不是嗎?」


    「光喝果汁就能健康嗎?」


    「哎,光靠果汁應該不夠吧!不過有喝總比沒喝好。」


    「我看電視上說過,飲料吧裏成本最高的就是蔬菜汁。」


    「是嗎?那就是最劃算又最健康了。」


    迴到座位上以後,我們繼續閑聊。


    我們居然可以這樣閑話家常,連我都感到驚訝不已,坐在一旁打電腦的媽媽自然更是驚訝。


    我並不是能夠透視人心的超能力者,而是因為媽媽一臉驚訝地看著我,所以我才知道。


    見了媽媽的表情,我的驚訝程度大概有杏琉跟我說話時的一半。這個人和女兒不同,表情豐富,心事全寫在臉上。之後,兩個小時經過,課程結束了。


    離開家庭餐廳以後,我和杉原母女道別,走向車站。


    走到一半,我的手機開始震動。我收到了郵件,寄件人是媽媽。


    『你已經迴家了嗎?如果有空,可以在艾妥列的星巴克等我嗎?」


    我從阿美橫口走向車站,並未前往剪票口,而是右轉來到星巴克。過了二十分鍾左右,媽媽來了。


    「好厲害,我還以為你用了什麽魔法呢!我已經好久沒看到杏琉和我以外的人說話了,尤其是和成年男性說話,從她變成這樣以前就很少見了。」


    「我也很開心。和她有了交流以後,上起課來的反應完全不同。我終於有了做好分內工作的感覺了。」


    「不知道還趕得上考試嗎?我希望她能夠上好學校。」


    「對了,她的誌願校是哪裏?」


    我用智慧型手機搜尋「東京都、私立、偏差值」,叫出了依偏差值排列的校名清單。


    「她還在上補習班的時候,目標是這一帶。」


    媽媽指給我看。雖然不是頂尖學校,卻也是確立了品牌形象的學校;換句話說,就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和千金小姐就讀的那種學校。


    第二誌願是知名的貴族女中,備胎校也是這種類型的學校。


    就目前的狀況判斷,雖然不到遙不可及的地步,卻也是一大挑戰。剩下的兩個月時間必須妥善運用才行。


    「現在知道誌願校是哪裏了,從下次開始,我會把上課內容切換為曆年題庫。時間不多,所以我會出很多作業。平時她在家裏念書的時候,爸爸媽媽會教她嗎?」


    「外子不在家,基本上是我在教。」


    「考國中,家庭學習要有家人的協助才有成效。考高中的時候,就是學生自發性念書居多了。」


    「包在我身上。你的意思是那孩子沒有我不行,所以要我盯著她寫作業吧?」


    「哎……可以這麽說。」


    「要不要再來一杯?看你想點什麽都行。」


    我恭敬不如從命,又喝了一杯。從下個禮拜開始努力吧!聊得開心,咖啡的味道似乎也變得更加可口了。平時我鮮少去星巴克,不過真的很好喝。


    我從上野站搭乘地下鐵銀座線,轉乘半藏門線,前往神保町,在書店街買了杏琉的第一至第三誌願的曆年題庫。


    為了慎重起見,我也買了原本打算推薦的備胎校的曆年題庫。這所學校的品牌形象雖然不明確,但是學校設施十分齊全,換句話說,是「內行人才知道好」的學校。


    學費在私立中學之中偏貴,是這所學校的缺點,不過我覺得杉原家應該不會在乎這一點。


    我拿著四本曆年題庫迴到了家。每一所學校的題庫都有十年份,在下個禮拜之前,我自己也得做完一半才行。講師的工作附帶了一種名叫備課的迴家作業。


    對於大多數學生而言,國中入學考是人生的第一個分歧點。


    當事人與講師同心協力,才能獲得好成績;用兩人三腳來形容,真是再貼切不過了。和學生一起高興,一起懊惱,一起辛苦。我不能隻是擺個架子給學生出作業。說來遺憾,這樣的老師很多。


    *


    到了隔周的星期四。


    我從大學直接前往上野。這一個禮拜間,我在大學上課的時候也在做曆年題庫;托杏琉的福,無聊的課堂變得有意義許多,我相當感謝她。


    我大幅超越了做完一半的目標,居然把四所學校的全年份題庫都做完了。這一個禮拜應該是我大學生活中用腦最多的禮拜。


    前幾天媽媽傳了封郵件來,上頭寫著:「從這個禮拜開始,不在家庭餐廳上課,改在我家的客廳上課。看來杏琉的心房已經打開了?(笑)」


    今天就要開始準備入學考,在家庭餐廳上課,會被周圍的聲音幹擾。在家裏安靜多了,我求之不得。


    上完大學的課以後,我搭乘地下鐵銀座線,前往上野站,從車站走到華廈,通過入口大廳,搭乘電梯上了八樓。


    我按下門鈴,原本以為會是母女倆一起出來應門,沒想到還多了一個人。


    不對,是一隻狗。不,既然是家人,用一個人來算也行吧!


    那是隻玩具貴賓狗。我很喜歡動物,家裏有貓狗,讓我很開心。我連招唿都沒打,便說道:「原來你們有養玩具貴賓狗啊!好可愛。」


    「不是的,老師,我們家摩卡是茶杯貴賓狗。很小隻吧?」


    媽媽迴答。我不清楚玩具貴賓狗的體型通常是多大,直到現在才知道世上還有茶杯貴賓狗這種品種。它比茶杯大多了吧?我雖然這麽想,還是覺得它好可愛。


    我走進玄關時,摩卡微微往後退。


    為了和摩卡打招唿,我微微彎下身子,伸出了手背。摩卡聞了聞我的手背,終於鎮定下來了。


    人類大多是靠視覺捕捉世界,而狗則是靠嗅覺,所以我得先讓它聞我的味道。就拿我們人類來說,要是看不到初次見麵的人長什麽模樣,也會滿腹狐疑。


    如果一個人在說完「你好,幸會!」以後就躲起來,任誰都不會信任他。我向狗打招唿的方式就是建立在這種邏輯之上。先讓它聞味道。我不知道這麽做對於狗而言,是不是正確的打招唿方式。順道一提,這個方式好像也可以應用在貓身上。


    「幸好老師不討厭狗。今天就麻煩你用這張桌子上課了。」


    桌上已經備好了文具用品和單麵空白的廢紙,也就是計算紙。我在桌邊坐下,為上課進行準備。我拿出曆年題庫和愛筆。好了,可以開始上課了。


    這是附帶開放式係統廚房的客廳。基本上,媽媽都是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工作。


    我立刻要杏琉做曆年題庫。


    私立學校的考題通常不會年年大幅變動,就算不實際做完十年份的題庫,隻需要瀏覽一遍,大概就知道會出哪些題目。掌握了這一點之後,再去了解學生容易答錯哪些單元。


    容易答錯的單元如果是兩、三年出題一次,就視為複習重點,因為今年也有可能會出。如果十年間都沒有出題,那今年應該也不會出了。


    較具代表性的數學題目是角度運算題、雞兔同籠問題,以及比值和比例運算題,這些題目大多數學校都會出。反倒是矩陣運算題,鮮少有學校會大量出這類題目。


    至於國語,絕大多數的學校都會出記敘文、論說文和漢字題,其他則是取決於各校的特色。出詩題的學校不少,但是出散文詩的學校至今我隻看過一所。


    誌願校可能不會出題的單元,到了二月大考的最後衝刺期十二月,就不需要再加強了。


    話說迴來,茶杯貴賓狗對於新來乍到的人類似乎興味盎然,一直在腳邊聞我的味道。


    太好了,對於它而言,我的打招唿方式沒有錯。不理睬它太過冷淡,所以我偶爾會摸摸它。它並沒有反抗,不時在客廳裏跑來跑去,又迴到我的腳邊聞味道。


    而我就摸摸它,這樣的情況一再重演。見狀──


    「老師,狗一直打擾你,害你無法集中精神吧?要我把它帶開嗎?」


    媽媽如此說道。


    「不,沒關係。它好可愛,我希望它留下來。」


    我迴答。


    「老師,你喜歡狗嗎?」


    杏琉詢問。


    「當然。」


    我迴答。


    如此這般,我開始批閱杏琉的答案。數學滿分100,她得了40分。杏琉和媽媽對於結果都大失所望,但是對於我而言,卻是在預料之中。就算是偏差值低於自己水準的學校,做曆年題庫時,一下子就能拿到高分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是得40~50分,有的人甚至更低。


    而國中入學考通常不用考到100或80分也沒問題。大多數的學校隻要考到55~65分之間,就算及格了。如果是出難題考驗應用能力的學校,及格分數可能是45分;而如果是考驗基本解題能力的學校,及格分數可能是75分。


    換句話說,光靠數字來解讀曆年題庫的分數,會誤判許多事。一開始得了40分,隻要擬定對策,再提升20分就沒問題了。


    學生的水準會在兩個月間上升,但是考題的水準通常不會有所變動。所以,第一次做曆年題庫得40分,完全在預料範圍之內。我也向杏琉和媽媽說明了這個道理。不需要為了這個數字而悲觀,反而是大有可為。


    我抄下出題頻率高卻答錯的單元,開始講解。今天光是做這些事,就花了整整一百二十分鍾。


    老實說,我還想繼續教下去,但若是我這麽做,學生就無法養成老師不在的時候自行念書的習慣。


    「今天的作業很多,記得要寫完。四所學校的曆年題庫各做兩年份,下個禮拜之前做完。記得要測量時間,自己批改,答錯的問題要複習;複習了還是不懂的問題做個記號,下個禮拜我會講解。好好加油吧!」


    「是,我會加油的。」


    雖然杏琉如此迴答,步調突然變得這麽快,不知道她跟得上嗎?這種時候,需要家人的支持。


    不知幾時間,茶杯貴賓狗趴在我的膝蓋上睡著了。雖然依依不舍,今天隻能先迴家了。


    幾天後,媽媽寄了郵件來。


    『恭喜!杏琉說她希望下次可以在自己的房間上課。這或許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讓男人進房間喔!(笑)』


    信上是這麽說的。我不禁暗想:連爸爸都沒進過房間嗎?在杏琉的房間上課,摩卡也會在場嗎?


    「了解。曆年題庫她做了嗎?」


    我如此迴覆。


    『有我盯著她,沒問題。那孩子沒有我不行。』


    而她隨即迴了信。


    *


    隔周的星期四。


    我從大學前往上野。上個禮拜把四所學校的十年份曆年題庫都做完了,所以這個禮拜上課時我又閑著沒事幹了。早知道就別急著做完,分成兩個禮拜來做。我一麵胡思亂想,一麵從車站走向華廈,搭乘電梯上了八樓。


    首先,我在玄關向摩卡打招唿。今天我同樣伸出了手背給它聞。媽媽帶我穿越客廳,前往杏琉的房間,而摩卡也跟在我的身後,進了房裏。好耶,太棒了。它在場也無妨。


    接著開始上課。杏琉事先寫完了作業,因此我得以將一百二十分鍾完全用在講解和複習上。然而,由於有國語和數學兩個科目,即使隻針對不懂的地方,時間還是很匆促。


    而今天的作業變得更多了。除了上次的內容以外,還加上了這次上課中沒有複習到的單元。


    「嗚嗚,作業變多了……」


    「這個禮拜很吃力嗎?」


    她點了點頭。我想也是。


    「爸爸和媽媽有教你功課嗎?」


    「爸爸沒迴家,媽媽有時候會教我。」


    這麽一提,聽說爸爸從以前就鮮少迴家。這是不是她突然拒絕與人交流的原因之一?我如此暗忖,開口詢問:


    「杏琉,你有討厭的人嗎?」


    她沉吟了片刻。


    「我有很多討厭的人。」


    她迴答。


    「是啊!我也有很多討厭的人。最討厭的就是,唔……」


    我也略微沉吟。


    「在推特上推文宣稱『我去居酒屋,店員居然要確認我的年齡』或『被搭訕害我遲到,有夠煩的』的女性。」


    杏琉笑了。


    「什麽跟什麽!不過這種人真的很討厭。」


    「對吧?不知怎麽地,看了就討厭。」


    「我討厭男人。」


    「是嗎?我呢?」


    「老師沒關係,不過我特別討厭成年男人。」


    「是嗎?我呢?」


    「我說過,老師沒關係啦!」


    當我迴過神來時,發現摩卡今天也一樣趴在我盤起的腿上休息。它或許是認為杏琉腿上的空間太小,不足以趴著休息吧!現在已經是冬天了,就算開著暖氣,地板還是涼颼颼的。


    隻要摩卡開心,要我出借溫暖的膝蓋幾個小時都沒問題。我帶著疼愛之情撫摸它。


    「老師喜歡狗?」


    「嗯,超喜歡。」


    「為什麽?」


    這麽一提,我為何喜歡狗?不光是狗,動物我都喜歡,喜歡到可以在上野動物園耗上一整天的地步。


    我從沒思考過這個問題,緩緩地揀選言詞,迴答:


    「這個嘛,應該是因為動物不會背叛我吧!」


    「什麽意思?」


    「我覺得動物不像人類那麽容易背叛,隻要我別對它們做出殘酷的事。」


    「這樣啊……」


    杏琉陷入沉思。我說了什麽讓她不開心的話嗎?


    片刻過後,杏琉突然問道:


    「老師,你有在玩推特嗎?」


    她到底怎麽了?


    「嗯,有啊!我偶爾會推文,通常都是用來看朋友的推文。」


    杏琉突然在紙條上寫了些文字遞給我。


    那段文字以@為首,再加上幾個英文字母,應該是推特帳號吧!


    「老師,絕對別跟其他人說,也別告訴媽媽!拜托!」


    總之,我對折過後,放進了手機保護套的口袋裏。


    上完課後我們又聊了一陣子,時間過了三十分鍾。


    我和摩卡迴到客廳。


    「哎呀,怎麽這麽久?你們在做什麽?」


    媽媽淘氣地問道。這種時候該怎麽迴答?我想不出風趣的答覆──


    「對不起,時間超過這麽久。」


    隻能這麽迴答。


    「要在上課時間教完曆年題庫太難了。下個禮拜也麻煩你用這股衝勁繼續上課囉!」


    「我會全力以赴的。作業變得更多了,麻煩您幫忙盯著。」


    說完,這個禮拜我也同樣抱著對摩卡的依依不舍之情,離開了杉原家。


    我搭乘電車迴到荻漥站。


    在站前商店街吃完飯後,我迴到家,從手機保護套的口袋中拿出杏琉給我的紙條。這是她的推特帳號嗎?我在推特的搜尋欄位中鍵入了紙條上的帳號。


    出現的是「粉領族一年級!股票投資女孩」的帳號。這不可能是杏琉。我打錯了嗎?


    我重新檢視紙條,逐字確認,小心翼翼地輸入,並按下搜尋鍵。


    「粉領族一年級!股票投資女孩」。出現的依然是這個帳號。會不會是杏琉寫錯了?


    我又搜尋了一次,出現的仍舊是同一個帳號。


    下個禮拜見麵時,再問她正確的帳號吧!機會難得,我來看看這個帳號的推文好了。


    「粉領族一年級!股票投資女孩」的跟隨者人數超過四萬人。


    推文內容正如帳號名稱所示,股票投資占了七成,偶爾還有去丸之內大樓的餐廳吃飯的照片。這個人是在丸之內工作嗎?既然自稱是粉領族一年級,那就是接近二十歲或二十出頭的女性。她也貼了部落格的網址。點進去一看,部落格裏寫的也是股票投資的事。


    我閱讀部落格最上方的文章,從日期判斷,應該是最新的文章。上頭刊登了照片,是顯示股票買賣紀錄的電腦畫麵。內文宣稱在這一年間她的資產已經翻了倍。


    文章寫得淺顯易懂又風趣,連我這種對股票一無所知的新手也看得懂。我又重新瀏覽了關於股票投資的推文一次,內容是如何運用股票,以及配合當下股價的買賣技巧。


    對於不久前還得動用存款生活的我而言,投資是完全無緣的世界;不過,從大二開始多了門叫做「公司法」的必修課,從曆年題庫可知這門課的考試每年都會出關於股票的問答題。要拿到大學學分,曆年題庫同樣掌握了致勝關鍵。


    順道一提,大學的考試比國中入學考寬鬆多了,三年前的題目連數字都沒改就再次登上考卷的情況時而可見。換句話說,就算不念書,隻要把答案背起來,就能通過考試。無論在任何時候,師法先人的精神都是很重要的。


    如此這般,為了取得公司法的學分,我跟隨了「粉領族一年級!股票投資女孩」。有空的時候,也把部落格看完吧!應該可以學到有趣又實用的股票相關知識。我暫且告一段落,去打開浴室的水溫加熱器。


    我的洗澡時間頗長。泡在浴缸裏讀書,是我結束一天的習慣,或許就跟工作完後來杯啤酒的意思差不多吧!順道一提,啤酒很苦,我不愛喝。


    今天也一樣,在一天即將結束之際,我拿著看到一半的書,走向浴室。我使用浴缸的半邊蓋子當書桌,說來意外,這樣書本完全不會被弄濕。在冬天,即使身體泡暖了,手往往還是冰的;不過,沉浸於書本之中,過了片刻以後,就會連指尖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暖唿唿的。這大概就是俗稱的半身浴吧!


    這一天,我同樣沉浸於書中兩小時之久。


    推理小說往往教人欲罷不能,一看就看到最後。


    據說半身浴有益健康,這代表我每天都在做有益健康的事。我用蓮蓬頭衝掉汗水,走出浴缸,擦乾身體,換上了家居服。


    我察覺手機的通知欄顯示了推特的訊息,便開啟應用程式,點閱私訊。傳訊給我的竟然是「粉領族一年級!股票投資女孩」。


    不會吧!我連忙點開訊息觀看,顯示的是〈老師,我是杏琉〉。


    我不敢置信。這個帳號是杏琉的?


    〈你是杉原杏琉本人?〉我迴覆。


    對方隨即迴覆了。〈對,這個帳號是我的。我不是23歲的粉領族!〉


    〈部落格的內容很有趣,我忍不住就跟隨了。現在是什麽情形,我有點搞不清楚。〉


    〈是啊,我謊報年齡。我想跟老師商量這件事,星期六1點,您能來我家一趟嗎?〉


    〈好啊!反正我也沒有其他行程。要瞞著你媽媽嗎?〉


    〈謝謝!請您別跟媽媽說。〉


    〈了解。〉


    〈那後天我就在家等老師了。〉


    〈了解。〉


    我還是搞不清楚狀況。杏琉在投資股票嗎?


    如果是,小學生在法律上可以投資股票嗎?還是有人在幫她?種種疑惑浮上腦海,後天星期六見麵的時候,再向她問個清楚吧!我重新體認到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


    我在大學隻有星期一、二、四、五有課。


    星期三和六日都放假。從高中升上大學以後,我的頭一個感想就是假日真多。


    然而,一堂課變成九十分鍾,所以上課時的疲勞感也非同小可。基本上,課都是學生自行選的,所以也有學生在星期三排課;不過,既然學校好心不在星期三排必修課,我也就從善如流了。


    這讓我發現一件事。如果星期三放假,世界應該會和平許多吧!一個禮拜的正中間放假,精神上就會變得很輕鬆。六日放假,努力撐過星期一。假日前夕總是比平時有幹勁,就像星期五那樣;所以星期三放假,人們在星期二就會提起幹勁,而星期三放假,撐過星期四,就是星期五了。


    如果我成了政治家,一定會把絕大多數的國定假日都移到星期三。


    大學生的時間真的很多,多到可以讓我在星期六的午後胡思亂想。


    我搭乘中央線來到神田,轉乘地下鐵銀座線前往上野。


    我在1點準時抵達杉原家,按下門鈴,杏琉和摩卡一起出來應門。杏琉帶我前往房間,而摩卡從一開始就理所當然地趴到了我的膝蓋上。


    光是如此,讓我覺得花費寶貴的星期六是值得的。我緊緊地關上了房門。


    「老師,趁著媽媽還沒迴家的時候談吧?」


    「是啊!媽媽什麽時候迴來?」


    「星期六早的話是傍晚,晚的話可能不迴來。」


    「那就不用急了。」


    杏琉拿了筆記型電腦過來。


    「老師,你看這個。」


    那是先前在部落格上刊登的交易畫麵。


    「啊,我在部落格上也有看到!真的是你啊!」


    「其實我從一年級的時候就開始買賣股票了。」


    「太驚人了。這麽說來,你的投資資曆已經有六年了?這麽小就可以投資嗎?」


    「隻要家長同意就行。爸爸在我一年級的時候,為了讓我學習如何運用金錢,替我開了投資用的帳戶。不過我也不是六年間都在投資就是了……」


    「你媽媽知道嗎?」


    「不曉得。我沒說,但是爸爸或許有跟她說。不過爸爸和媽媽感情不好,爸爸幾乎不迴家,所以媽媽大概不知道吧!」


    杏琉小學一年級時在爸爸的鼓勵之下開設了投資用帳戶,爸爸還存了一萬日圓進戶頭裏,當作給她的紅包。當時她什麽也不懂,放著沒動,後來把二年級和三年級時的壓歲錢全數存進自己的戶頭裏,餘額便超過了十萬日圓。


    此時,她突然想起這是可以投資股票的帳戶,便自行做功課,嚐試投資。一股的價格雖然便宜,但一次至少得買一百股,所以並不是任何一檔股票她都買得起。她一麵投資,一麵摸索,慢慢學會了規則。


    她在部落格上也說過,如果隻是單純買賣,規則並不複雜。放眼整個股市,十萬日圓買得起的股票並不多,而她從其中挑選了一家新創食品公司投資。她將十萬日圓全數投資在這家公司之上。


    「你為什麽選擇那家企業?」


    「因為我看了它的公司概要以後,覺得很有意思。居然想到要把綠蟲藻做成食品,增進健康。」


    「綠蟲藻?」


    「上頭說研究結果顯示綠蟲藻有多種增進健康的效果,將來地球因為人口增加而產生糧食危機時,綠蟲藻有望成為克服危機的關鍵,所以我才投資那家公司的。」


    投資從事有用研究的公司,這是正確且理性的投資動機。


    後來她把股票擱置了一陣子,隔了半年一看,股票居然漲了五倍。


    她大吃一驚,查詢過後才知道那家公司是世界第一家成功培養綠蟲藻的公司。目前成功培養綠蟲藻的公司依然隻有這一家,因此股票仍在持續微幅上漲中。杏琉的過人之處是她並沒有在股價漲了五倍的時候把股票全數賣掉;她認為這家公司還會繼續成長,所以隻賣了一半,將二十五萬日圓分成五等分,又買了其他五檔股票。


    如果看到十萬在短短半年間變成了五十萬,我應該會全數脫手吧!有這種想法的我或許不適合投資股票。之後,她又有好一陣子沒去關注股價,升上四年級以後,她確認各檔股票的價格,發現全數漲價了。


    當時的合計金額大約是一百五十萬日圓。杏琉從中賣掉五十萬日圓的股票,又去購買別檔股票。如此這般,她現在成了持有二十家公司股票的小六生。在部落格裏,她一再苦口婆心地提倡「分散投資」。


    將所有資金全數投資在同一檔股票,如果股價大漲倒還好,大幅下跌時,可就損失慘重了。用同樣的金額投資,分散到多檔股票上,虧損的風險就會變小。她完美地實踐了分散投資。


    之後,她發現了股票的樂趣,自行購買書籍學習,直到今天。


    尤其今年全球股價高漲,經濟新聞甚至說這是「難以虧損的一年」。的確,這一年股價上漲的新聞好像特別多。新聞常說「日本的景氣複蘇了」,但老實說,我完全感受不到。


    杏琉是從今年四月開始在推特上發表自己學到的投資技巧的。創設帳號至今約八個月,轉眼間就成了話題,跟隨者人數超過了四萬人。她還附上交易紀錄與金額的照片,證明自己運用部落格上的技巧獲得的成果。


    有了這些證明,說服力可就大不相同了。就算自己不投資,看著她成功也很痛快。推特和部落格的文章淺顯易懂又有趣,連小學生都看得懂。


    實際上真的是小學生寫的,難怪才幾個月就博得這麽多人氣。


    「好厲害,你還這麽小,根本是天才投資客啊!」


    「不,隻是運氣好而已……」


    杏琉露出了靦腆之色。帳戶上顯示的金額遠遠超過我今年當家教能夠賺取的總額,連位數都不一樣。


    「話說迴來,你為什麽要自稱為23歲的粉領族?」


    「要是被人知道我是小學生,我怕會發生問題……可是,自稱23歲也不行……今天我要給老師看的就是這個。」


    說著,她用電腦開啟推特,點閱訊息。


    她出示的是幾個男性寄給她的訊息和照片。


    從想約她見麵開始,接著是「你有男朋友嗎?」、「在哪裏工作?」等一連串的問題攻勢。


    當然,杏琉並未理會他們,但這些訊息反而變本加厲了。


    訊息之中開始出現猥褻字眼,最後甚至附上了照片,全是些連我都不想看的東西。我啞然無語。實在太過分了。


    杏琉依然沒有理會,而言語暴力就此展開了。醜八怪、去死、消失吧等字眼是基本款,除此之外,還寄了一堆讓我不禁感歎他們真有閑工夫的訊息。


    「大人在推特之類的台麵上都把話說得很好聽,背地裏卻這麽骯髒,我覺得人類真的好恐怖。」


    我彷佛窺見了杏琉心中的陰暗麵。她一定受到了傷害吧!在公開場合說好聽話,背地裏卻做出如此過分的行為,難怪杏琉的心頭會蒙上一層陰影。


    推特、留言板、line、ig,這些都是交流的工具。像這樣直接傳送給本人的言語是種暴力,背著本人所說的壞話也是種暴力。就算是在本人看不見的地方推文或留言,還是會有其他人看見,惡評便會在本人不知情的狀態之下擴散開來,無憑無據的說詞反而顯得可信。


    以杏琉的狀況而言,光是本人就收到了這麽多的惡意,不知道在其他地方還有多少惡意圍繞著她打轉?


    光是想像,我就毛骨悚然,即使我並非當事人。


    「欸,這就是你討厭大人的原因嗎?」


    「嗯,對啊!我不敢跟其他人說。大人自私自利地傷害別人,完全不覺得自己有錯。他們會說謊,毫不在乎地背叛別人。當然,小孩也會這樣,可是大人嚴重多了。」


    沒想到杏琉一直把如此重大的問題藏在心裏。


    不知不覺間,窗外的天色已經黑了,媽媽隨時可能迴家。


    「欸,要是遇上了什麽事,不要藏在心裏,傳訊跟我說。反正我們已經互相跟隨了。」


    「嗯,謝謝。」


    摩卡,給杏琉力量吧!你是動物,不會背叛她。


    我在心中如此訴說之後,快步離開了杉原家。


    我在阿美橫閑逛了一陣子,走進了廣受好評的立食壽司店。雖然是星期六,但是離晚餐時段還有一段時間,所以一下子就輪到我了。這裏的鮭魚很好吃。


    我邊吃邊想。杏琉不希望我把今天的事告訴媽媽。


    杏琉和媽媽的關係究竟如何?


    杏琉是怎麽看待媽媽,而媽媽又是怎麽看待杏琉的?


    我能為杏琉的人生做什麽?


    我一麵思考,一麵用可口的壽司填飽肚皮,結完帳之後,走向車站。


    突然有人從身後拍我的肩膀。迴頭一看,是杏琉的媽媽。糟了,我該迴家以後再吃飯的。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我們換了家店,來到上野的居酒屋。


    糟了。早知道要在這裏吃晚餐,剛才就別吃那麽多立食壽司了。


    現在不是悠悠哉哉地想這種事的時候。


    「老師,真巧啊!怎麽會來這裏?」


    「呃,假日我常來上野。」


    這不是謊言。


    「你和杏琉見了麵?」


    「不,沒有啊!」


    這是謊言。


    「你說謊。」


    穿幫了。


    「我不會責備老師的。老師看起來也不像是個會染指12歲小孩的人。」


    我的直覺告訴我,最好別跟媽媽說杏琉要我瞞著她的事。


    「是討論課業方麵的事嗎?」


    「這個嘛,她找我商量事情。」


    「商量什麽?」


    「抱歉,我不能說。」


    「為什麽?」


    「我覺得最好別跟媽媽說。」


    媽媽一臉訝異地看著我。但願我沒有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如果要在不撒謊的前提之下說明原委,隻怕會加深誤會。


    媽媽,請您支持杏琉──換作幾天前,我應該會對眼前的她這麽說吧!


    不過,不知何故,現在我不認為這句話是最佳選擇。


    「哎,算了。不過,以後你要和杏琉見麵的時候,一定要聯絡我,知道嗎?」


    「知道了。」


    傷腦筋,這個承諾我能守住多久?


    見我幾乎沒動料理,媽媽便早早結帳離店了。


    這迴我總算是走向了車站,搭上電車,一路顛簸迴家。


    我在玄關確認手機,發現杏琉透過推特傳私訊給我。


    「老師,明天能見麵嗎?我有話要跟你說。大概約17點,隻要一小時就好。如果不行,就改約星期一。」


    「沒問題。」


    「那17點在上野吉池的入口見。」


    對媽媽的承諾這麽快就守不住了。


    隔天,我在上野知名的鮮魚店吉池前等候,不久後,杏琉便現身了。


    「星期日是我負責采買,為了不讓媽媽起疑,可以邊買邊談嗎?」


    星期日媽媽應該放假吧!這種時候,杏琉沒事外出,確實顯得太過可疑了。


    「昨天你和媽媽見過麵了吧?」


    「抱歉,我想吃完飯再迴去,沒想到就遇見了你媽媽。」


    「不要緊,這也沒辦法。老師,你跟她透露了多少?」


    「不,我什麽也沒說。」


    「真的?真的什麽也沒說?」


    「真的,真的什麽也沒說。」


    「媽媽昨天迴家以後,問我有沒有什麽事瞞著她,我還以為是老師說了什麽……」


    她邊說邊挑魚。


    「欸,老師,媽媽沒有我不行。」


    真有意思。媽媽曾說「杏琉沒有我不行」,而現在杏琉則是說了完全相反的話。


    「媽媽沒有爸爸在身邊支持她,所以就拿我當精神支柱,這也沒辦法。其實我好想過無所事事的生活。我想搬出去一個人住,不想去上學。」


    她具備在這個資本主義社會?日本活下去的技能,隻要別揮霍,她已經擁有足以讓自己生活到成年的金錢;所以她的這番話聽起來極具分量,完全不像小學生的戲言。


    「媽媽和爸爸明明是相愛才結婚的,現在卻跟陌生人一樣。大人都是這樣嗎?學校的朋友老愛說別人的壞話,我信不過。可是不去上學,媽媽會傷心,我隻好乖乖去上學,也不敢跟她說我想搬出去自己住。」


    她一麵采買,一麵滔滔不絕地說道。


    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夠減輕她現在的負擔?我突然想起一個疑問,開口問道:


    「欸,杏琉,你是真的想報考私立學校嗎?」


    「嗯,不考不行。」


    「不是因為你想考,而是不考不行?」


    「公立學校水準太低,所以必須考私立學校。」


    「什麽意思?公立有公立的優缺點,私立也有私立的優缺點。你為什麽這麽想?」


    「讀好的私立學校,上好的大學,才會認識很多高水準的人吧?沒和這種人認識、結婚,就會變得不幸。女人要和條件好的男人結婚才會幸福,對吧?會傳那種訊息和照片的,鐵定是讀公立國中,連高中也沒上的人!」


    我從未聽過如此直接的學曆歧視。


    從杏琉的口中聽到這番話,讓我產生了輕微的暈眩感。


    「欸,杏琉,這些話是別人跟你說的嗎?還是你自己得出的結論?」


    杏琉默默地采買,她的眼神很認真。拜托,千萬別說是你自己得出的結論。


    「是媽媽說的。」


    結果如我所料,讓我鬆了口氣。


    我們聊了很久,籃子裏也多了許多食品。右臂開始微微發痛。


    「籃子變得好重,該去結帳了。」


    「嗯。」


    結完帳以後,我送杏琉迴到華廈的樓下。當然,是在極力留心,以免被媽媽發現的狀態之下。


    接著,我便迴家了。智慧型手機收到了一封郵件。


    是媽媽寄來的。


    〈明天晚上你能撥出時間來嗎?〉


    〈星期一我可以在20點到都內,有點晚就是了。〉


    〈沒問題。請在20點30分到新宿站東口的圓環來。〉


    這個禮拜好像每天都有人找我,真忙。


    隔天,傍晚的家教課結束以後,我搭乘小田急線前往新宿。


    來到東口的地麵層一看,明明是星期一,卻是人潮洶湧。說歸說,比起周末的新宿還是好上一點就是了。


    媽媽把車停在新宿的圓環等我,我坐上了她的車。


    「我已經在惠比壽訂好21點的位子了。」


    說著,她發動車子。平日的這個時間路上車很多。


    我們在21點出頭抵達餐廳,媽媽已經預訂了全餐。店裏的裝潢充滿民族風氣息,既舒適又恬靜。


    她居然知道這麽有格調的店。我開始享用送上的料理,前菜和湯都很可口。


    「最近杏琉漸漸改變了。」


    「是往好的方向嗎?」


    「當然。老師來了以後,那孩子變得開朗多了。我覺得她應該可以變迴原來那個乖孩子。」


    「這不是我的功勞,應該是她正視自己的心,領悟了什麽吧!」


    「那孩子還是個適合背護脊書包的小學生,沒有我看著她不行。」


    沙拉、魚料理依序上桌。杏琉背著的可不是護脊書包足以容納的東西。


    我不發一語,朝著料理伸出手來。


    「欸,最近都在上什麽課?」


    「如同我報告過的,是以曆年題庫的練習、講解和複習為主。」


    「你們都聊些什麽?應該有我不知道的事吧?那孩子有了變化,是因為跟你說了什麽心事,或是你說了什麽話打動了她吧?」


    「沒什麽特別的。」


    「你說謊。」


    為何女性總是這麽快斷定別人說謊?不過她說中了,我確實是在說謊。這就是女人的直覺嗎?


    「不,真的沒什麽。」


    這樣的說詞雖然牽強,但我實在不願意違背對杏琉的承諾。


    肉類料理上桌了,是香草烤雞,香菜風味頗為強烈。


    胸口漸漸有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壓了上來,害得我無心享受料理。我盡可能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接著,甜點上桌了。


    媽媽看出我在避重就輕,變得有些焦躁。


    「那孩子對你敞開心房,我很開心。因為她對我而言,是無可取代的存在。」


    說著,她一口氣喝光了自己點的薑汁汽水。


    由於開動時間較晚,夜已經相當深沉了。我也將自己點的芭樂汁一口氣喝光。


    「我送你迴去,你要搭便車吧?」


    「可以嗎?謝謝。」


    時間已經過了23點30分。越接近末班車,jr就越擁擠。


    我決定恭敬不如從命,走到停車場,坐進了副駕駛座。


    「杏琉的房間乾淨嗎?」


    「嗯,整理得很乾淨。」


    「是嗎?那就好。她平時很少整理房間。」


    我迴想起昨天杏琉的房間,一點也不淩亂,東西很少,看起來乾乾淨淨的。


    「欸,我會送你迴去,陪我喝一杯吧!」


    坐在副駕駛座上還能拒絕這種要求的,大概隻有美國的生意人吧!說來遺憾,我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我就這麽任車子載著我,不久後,六本木的景色映入了眼簾。我們將車子停在停車場裏,走下通往大樓地下的樓梯。


    打開掛著「open」牌子的木門一看,裏頭是個氣氛幽靜的吧台式酒吧。


    店內並不寬敞,吧台共有十個座位,沒有桌位。


    光看構造,活像新宿黃金街那種充滿親近感的骯髒酒吧。當然,這家店的氣氛完全不一樣。


    吧台內側是個西裝筆挺的酒保。他雙眼低垂地招唿我們:「歡迎光臨。」是位很迷人的男性。


    店內最深處有個中年男性正在獨自凝視著酒杯。


    店裏很安靜,背景音樂是鋼琴、小喇叭和鼓合奏而成的純音樂。


    我們在正中央的吧台座坐了下來。


    「來兩杯平時的飲料。」


    媽媽點了飲料,酒保立刻開始調製。


    我平時完全不去酒吧,這樣的步驟讓我感到很新鮮。


    至於酒保調酒的動作,應該不需要我說明了吧!當他真的開始在我眼前搖酒時,我有種大開眼界的感覺。


    液體從雪克杯倒入酒杯之中。


    「乾杯。」


    酒杯互相碰撞之後,我喝了一口。


    咦?這個真的有酒味。坐在右邊的媽媽也喝了。或許六本木的法律是規定喝酒也能開車,一定是這樣準沒錯。


    「你當然會陪我一起喝吧?」


    她用比我稍快的步調喝酒。不知道是不是醉意所致,她變得比在餐廳時更加多話。


    「你現在是一個人住嗎?」


    「對。」


    「那你得陪我喝到底才行。喝吧!」


    我想,社會人士應該都有想要喝上一整夜的時候,我就稍微奉陪一下吧!


    喝到第三杯,她變得相當健談。


    「做這一行,常有機會認識模特兒和藝人。別看我這樣,其實我很搶手的。」


    「看得出來。」


    確實如此。她雖然已經有個12歲的女兒,看起來還是很年輕,服裝也因為工作關係,總是光鮮亮麗又充滿品味。


    「在服飾業工作是我的夢想,為了實現夢想,我拚命念書。別看我這樣,我很會念書,考試從來沒有落榜過,考大學的時候也是考上了國立大學,讓爸媽很開心。後來有不少條件好的男人自己黏上來,我從裏頭選了一個,就是現在的老公,隻是現在完全沒有當時那種感覺了。不過不要緊,因為我有了杏琉。」


    「她真的是個聰明又乖巧的孩子。」


    「對吧?我的人生過得很快樂,我希望我的女兒也能這麽快樂。我希望她上好學校,就算沒有我,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要是沒嫁錯人,我的人生就堪稱完美無缺了。我希望那孩子能過上真正完美無缺的人生。」


    原來如此,我似乎了解媽媽對杏琉抱著什麽樣的心態了。她是將自己的人生投射在女兒身上。


    她邊說邊喝,喝的酒約有我的兩倍多。我看著間接照明照耀眼前的酒杯,靜靜地聽她說話。


    基本上,我都是一麵望著在吧台內側閃閃發亮的酒杯,一麵點頭附和;而當我不經意地望向身旁時,我發現椅子的位置似乎變近了。她是什麽時候靠過來的?


    不知是香水的味道,還是洗發精的味道?她的身上帶有一股好聞的人工香氣。


    「你是那種千杯不醉的人?」


    「不,我已經醉了。」


    「你又沒喝多少!我還以為你喝醉了就會透露口風。」


    「不,我真的醉了。」


    我自知酒量不好,所以一直維持著固定的步調喝酒,而我現在確實有了些許醉意,所以完全不是謊言。


    「真有你的。我沒想到杏琉會對你敞開心房。」


    她的整個身子都轉向了我。我察覺她的動靜,將視線從酒杯移開,把頭轉向右邊。


    她從近距離仰望著我。


    「要不要試試我?」


    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我聽見了略帶醉意的腦袋全力運轉的聲音。


    吧台後的酒保正在全神貫注地擦拭酒杯。


    顯然不會替我解圍。思考,快思考,灰原巧,一定有突破僵局的方法,隻要你不放棄。


    她有她身為女性的自尊心,而且很強。記得從前看過的書上有說過,這種時候能夠巧妙拒絕的人不但不會與人結怨,而且前途不可限量。


    好,聽天由命吧!我努力裝出樂意上鉤的聲音。


    「原來如此……這個提議不壞。」


    這時候要盡量擺出笑臉。


    「酒還沒喝夠,再喝一會兒,我們就離開這裏吧!」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離開了座位。


    「正合我意。陪大人喝酒是種禮貌。」


    我去了趟廁所,在男廁裏思考接下來的戰略。我酒量不好,不能多喝,隻剩速戰速決這條活路。從一開始就火力全開吧!我洗了把臉,用雙手輕拍雙頰。好,灰原巧,上陣吧!


    迴到座位上以後,我一開口就是點酒。


    「店長,來兩杯龍舌蘭。」


    這家店也有可能不提供龍舌蘭,這就是所謂的聽天由命。隻見店長從身後並排的酒瓶中拿出了其中一瓶,代表有龍舌蘭。雖然知道六本木的酒吧裏沒有龍舌蘭才稀奇,但我還是有點忐忑不安。


    「龍舌蘭,好久沒喝了!」


    她有點亢奮。


    送上來的是一口杯。我們互相乾杯,一飲而盡,鏗一聲把酒杯放迴桌上。這是喝龍舌蘭一口杯的整套流程。


    「別看我這樣,其實我喜歡喝烈酒。」


    這是天大的謊言。


    「我也愛喝。還要喝嗎?」


    「再來一杯。」


    原來她酒量很好嗎?哎,看得出來。局勢對我不利,但我還有其他策略。


    店長立刻備好了第二杯。


    我又是一飲而盡,喉嚨就像燒傷一樣滾燙。非但如此,味道很苦,一股反胃感從舌根湧上。我的身體大概沒把龍舌蘭當成飲料,而是當成了異物或毒物。酒精這種物質就跟毒物差不多,就生物學而言,我的身體反應是正確的。


    「當然還要繼續喝吧?」


    「好啊!」


    店長開始準備第三杯。


    酒杯上桌,乾杯,喝酒,放下酒杯。


    這時候,我轉換了方向。


    「光喝烈酒沒意思,要不要來點葡萄酒?」


    「你喜歡葡萄酒嗎?」


    「哎,淺嚐而已。這家店有什麽葡萄酒?」


    「請看。」


    酒保將酒單遞給我。


    價格是日幣,法文寫成的品牌上方也有用片假名標注讀音。


    這樣我也看得懂。


    我拚命迴想羽田爸爸說過的話。


    「這家店有二軍樂華,也就是普及價位的葡萄酒,就點這個吧!」


    「你對葡萄酒有研究?」


    「哎,一點皮毛而已。」


    不知我是否成功扮演了對葡萄酒有研究的男人?


    龍舌蘭的酒力發揮得比想像中的更快。照這樣看來,或許不需要喝葡萄酒。


    我像個行家一樣慢慢品嚐送上的葡萄酒。


    轉動酒杯的方式,聞香的方式,欣賞色澤的方式,酒淚。


    接著,我一麵暢談勃艮第與波爾多的不同,一麵啜飲葡萄酒。


    「葡萄酒真有意思。你還這麽年輕,就懂這麽多,讓我很驚訝。你學過?」


    「哎,一點皮毛而已。」


    酒保全神貫注地擦拭酒杯。


    「我去上個廁所。聊得這麽開心,就算隻有片刻,也教人難分難舍啊!」


    一開始扮演慣遊花叢的男人,語氣就變得怪怪的。不,我隻是喝醉了而已。


    我一進廁所,就用最快的速度把胃裏的東西全部吐出來。我必須在不至於引起懷疑的時間內吐個一乾二淨。隻要在酒精被身體吸收之前吐出來,就是我贏了。


    急遽喝下三杯龍舌蘭以後,慢慢飲用葡萄酒,等待反胃感襲來,忍耐到最後一秒,一口氣吐完,立刻迴座。


    戰略大致成功,腦袋變得清晰許多。每個人體質不同,我是那種吐了以後就能恢複原狀的類型。如果繼續喝龍舌蘭,我一定會醉得不省人事。我必須爭取時間,而幾天前和羽田爸爸共進晚餐時的經驗發揮了作用。


    我若無其事地迴到吧台。惡心感全數重置,剛才那股讓大腦判斷力變得遲鈍的醉意也幾乎全消了。我找迴了來店前的自己。臉色或許變得有些蒼白,多虧了間接照明,應該看不出來。


    「來,再喝幾杯吧!」


    「酒量很好嘛!我已經醉了。」


    酒保立刻端出了龍舌蘭一口杯。哦,真機靈。就是這樣,不留間隙,進行波狀攻擊。


    酒杯上桌,乾杯,喝酒,放下酒杯。


    這套流程又重複了三次。不妙,視野開始模糊了。醉得果然比剛才更快。雖然重置了一遍,但是酒精正一點一滴地侵蝕著我的身體。


    我已經沒有餘力了。這場勝負是我輸了嗎?我拖著搖搖晃晃的身子,又去了一次廁所,吐個乾淨。有別於剛才,我無法迅速吐完,隻覺得惡心不已。第二次催吐帶給身體相當大的負擔。我不知道花了多久的時間才離開廁所。吐是吐光了,可是老實說,我已經不想再喝了。


    我踩著沉重的腳步走出廁所一看,發現她趴在吧台上。


    我的老天爺啊!這一夜我以些微之差獲勝了。


    我迴到座位上觀察情況。她已經完全睡著了。待會兒我就悄悄離開這家店吧!


    此時──


    「目的達成了嗎?」


    酒保緩緩問道。


    「對,差不多了。隻要在事後寄封信給她,說〈您醉倒了,所以我先迴去了〉,目的就達成了。」


    「原來如此。手段很強硬,但是成功拒絕了,是吧?」


    我點了點頭。


    「老實說,我有察覺您的意圖,起先還考慮過要不要把您的酒換成開水。」


    「真敏銳。如果您真的換成開水,我可就輕鬆多了。」


    「哎,後來我改變主意了,想給不吃到口肥肉的男人一點試煉。」


    「真狠心。我暫時不想再喝任何酒了。話說迴來,您是怎麽察覺我的意圖的?我以為您沒在聽我們說話。」


    「我的師父跟我說過,懂得裝聾作啞的酒保才是一流的酒保。」


    原來他一麵擦拭酒杯,一麵偷聽啊?


    「這個人常來嗎?」


    我看著唿唿大睡的媽媽問道。


    「對,周末常來光顧。」


    「和男性一起來?」


    「這我就無可奉告了。」


    「這句話就等於是答案了。」


    我們都笑了。


    「大家似乎都會接受她的誘惑,所以我很感興趣。我經營這家店已經快十年了,還是頭一次碰到這種情況。世上的男人都是把女人灌醉好占便宜,您卻是把女人灌醉好不占便宜。還有關於葡萄酒的話題,真的很有趣。」


    「不,其實我完全沒研究。有家很棒的店,應該就在這附近……」


    「您說的是不是這裏?」


    酒保用智慧型手機搜尋,顯示出某個畫麵。


    「對,就是這裏。我隻是不久前在這裏聽了某個很有研究的人說了些相關知識而已。」


    「我每個月都會去這裏一次,對於喜歡葡萄酒的人而言,這是家很有名的店。下次一起去吧?」


    「好啊,一起去吧!在那之前,我會針對葡萄酒多做一些功課的。」


    我和酒保交換聯絡方式以後,便搭乘計程車迴家了。


    在計程車裏──


    〈看您好像休息了,雖然遺憾,我隻好先迴去了。謝謝您的招待!〉我寄出了這封郵件。


    目的達成了。


    隔天星期二的課我本來打算去上的,但是迫於無奈,上午隻好自行放假了。沒辦法,我實在抗拒不了睡魔。


    *


    隔天。星期三一整天都沒課,我把時間拿來做勞作。


    我列印出各種字型,買了好幾家報紙剪貼文字。


    小道具完成了。


    接著,我打電話給朋友。


    「喂?明後兩天你有空嗎?嗯,嗯,對。」


    好,人手也找到了。


    再來就是……嗯,氣氛還不夠。我前往站前的唐吉軻德。


    隔天星期四,我來到了杏琉家。包包很輕。


    平時包包裏總是裝著四本題庫,今天卻隻有一張紙。


    我按下門鈴,出來應門的隻有杏琉。


    「哎呀?今天媽媽不在啊?」


    「嗯,還沒迴來。」


    太好了。我麵露賊笑,用右手打了個「上吧」的手勢。


    一個戴著頭套的男人從我的背後跳出來,抓走了杏琉。


    「咦,幹嘛?咦?等等!」


    他抱著手忙腳亂的杏琉下了一樓。


    我則是走進屋裏,把昨天印好的紙張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戴上頭套,走下一樓。


    被兩個戴著頭套的男人硬塞進車子裏的小六生,會有什麽下場?


    車子暢行無阻地沿著東北道北上中。我和杏琉一起坐在第二排的座位上。


    「哇!我是綁匪!」


    我攤開雙手,但是杏琉一點也不害怕。虧我為了營造氣氛,還特地買了頭套。


    「老師,你在幹嘛?」


    我拿下頭套。


    「你居然知道犯人是我。」


    「當然啊!你要帶我去哪裏?」


    我沒有迴答這個問題,而是對開車的朋友說道:


    「小心開車,注意安全。」


    「ok!」


    他是日義混血兒,但是看起來完全是個義大利人,是從國中到大學都和我玩在一塊的朋友;他雖然是個好人,但是情緒一高昂,開起車來就會變得橫衝直撞。


    果然是拉丁血統所致嗎?


    他的名字叫做馬可,取自聖經的「馬可福音」。他是基督徒,總是戴著十字架項煉。


    會陪我這樣胡鬧的向來都是馬可。


    「杏琉,很遺憾,明天要請你蹺課了。」


    「啊?真的假的?怎麽辦……」


    她突然變得悶悶不樂。


    「你在擔心什麽?」


    「因為這樣媽媽會擔心,學校的老師也會生氣……」


    「你有蹺過課嗎?」


    「當然沒有啊……」


    我也一樣,在高中之前從來沒有想過要蹺課,但是升上大學以後,蹺課就成了家常便飯。至於小學的時候更是不用說,蹺課對我而言就和世界末日一樣嚴重。


    不過,學校之外也有許多重要的事物。


    或許上了大學以後,不知不覺間,我也在學校之外找到了某些重要的事物。


    「杏琉,我可以對天發誓,蹺一天課不會死人,世界也不會改變。在學校之外,還有許多數不清的重要事物。」


    就在車內的氣氛變得略顯沉重之際,正在開車的馬可說道:


    「欸,我想把頭套拿下來了,可以嗎?」


    「你在說什麽?試著想像看看。現在是晚上20點,又是冬天,東北道一片漆黑,對向車隻能依靠自己的車燈照路,對吧?」


    「對啊!」


    「如果對方看到在車燈的照耀之下,迎麵而來的車子上坐著一個戴著頭套的義大利人,會怎麽想?」


    「應該會嚇一大跳吧!」


    「對吧?」


    「那我還是維持這樣就好。」


    我們倆哈哈大笑,杏琉也笑了。


    不知不覺間,肚子開始餓起來了。我們到休息區簡單地吃了些東西以後,重新出發。


    行駛了一陣子,杏琉突然開口問道:


    「老師,前天晚上你有和媽媽見麵嗎?」


    「嗯,有,一起吃飯。」


    「老師,後來你和媽媽上賓館了嗎?」


    叭!喇叭突然作響,馬可吹了聲口哨:籲!


    「並沒有!」


    我扯開嗓門,好讓兩人聽見。


    「真的?」


    杏琉對我投以懷疑的視線。


    「你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大人。」


    她鬧起脾氣來了。


    「欸,你怎麽知道前天我和你媽媽見過麵?」


    「唔,應該是直覺吧……」


    好厲害,原來小學六年級就具備女人的直覺了?男人果然一輩子都敵不過女人。


    「你說過自己喜歡動物吧?你看起來是真的很喜歡動物。你說隻要不做出殘酷的事,動物就不會背叛自己,我覺得也是真的。牛仔褲弄髒比較帥氣,聽起來也像是真話。」


    「那就好。我是真的那麽想,才那樣跟你說的。」


    「所以我才想試著相信老師。我發現媽媽和爸爸鬧翻了以後,變得漂亮多了。這應該是因為她和其他男人戀愛了吧!」


    我想起酒保所說的話,默默點頭,繼續聆聽。


    「媽媽已經不愛爸爸了,所以才說我很重要。可是,光靠我一個人,無法支持媽媽;媽媽去找爸爸以外的男人,也是無可奈何……」


    雖然時間不長,我對於杉原家的觀察?考察結果幾乎和她說的一致。


    「我喜歡媽媽,可是我真的很討厭她這一點。」


    「杏琉,你怎麽不跟媽媽說?」


    「我怎麽說得出口!要是我說了,媽媽會瘋掉。」


    車子在栃木縣一路暢行無阻,不久後就會離開關東地方。


    杏琉的媽媽應該看到我的「恐嚇信」了吧!


    地點轉換為上野的杉原家。


    由報紙和雜誌剪下的各種字型、大小不一的文字貼在同一張紙上。


    杏 琉 在 我 手 上


    想 要 她 平 安 迴 家 就 學 會 放 手


    杏琉的媽媽下班迴家以後,拿起這張紙,一字一句地緩緩念出來。


    「什麽跟什麽?有夠蠢的……」


    她露出了苦笑。


    地點迴到東北道。


    首都高燈火通明,路燈宛若永不熄滅的火把照耀著我們,直到天明。


    離開東京,來到東北道以後,則是變得一片漆黑,反而讓人覺得路燈太少了。


    平日的這個時段,無論是正向車道或對向車道都沒有車。


    「這輛車要開到什麽地方?」


    「停車場。」


    「我不是在問這個!」


    「抱歉、抱歉。不過,先賣個關子,到了以後就知道了。」


    「哼!對了,老師有女朋友嗎?」


    「沒有。」


    「欸,就算喜歡上一個人,最後感情還是會變淡嗎?」


    「這我就不明白了。」


    我打從心底這麽想。我是真的不明白。


    「爸爸和媽媽的感情就變淡了。媽媽是不是喜歡老師啊?」


    「唔,我覺得應該不是。」


    「為什麽?不喜歡你,就不會邀你去酒吧了吧?」


    「不,她不是因為喜歡我,而是因為很愛你,所以才邀我去的。應該是這樣吧!我不知道這麽說你懂不懂。」


    「我不懂。」


    杏琉一臉訝異。她果然聽不懂。


    「男女之間的情愛我不明白,不過你媽媽是真的很愛你。這種感情以後也不會變的,絕對不會。」


    杏琉默默地點頭。


    時間已經接近22點,我們應該可以在預定時間抵達目的地。


    我和馬可盡量延續話題,好讓杏琉不去注意窗外。


    「喂,巧!我現在要玩那招了!」


    說著,馬可在行駛中關掉了所有車燈。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


    杏琉大聲尖叫,我和馬可也放聲尖叫。


    在烏漆抹黑的山間高速道路上突然關掉車燈,便會出現超乎想像的黑暗。


    隻有試過的人才知道突然襲來的黑暗帶來的那種恐怖與刺激的滋味。


    雖然隻關掉一、兩秒就會開燈,恢複原狀;不對,是如果超過一、兩秒,就很危險。


    車內氣氛熱絡。車子下了高速道路,開進一般道路,穿過幾個像rpg那樣散布四周的小鎮,朝著山路邁進。


    好,目的地就快到了。我的心髒開始撲通亂跳。


    車子在蜿蜒曲折的道路上跑了好一陣子,終於抵達了。這裏是藏王高原刈田停車場,除了我們以外,還有好幾輛車。


    「喂,馬可!打開吧!」


    「oh,yeah!」


    馬可按下按鈕,車頂漸漸地折疊起來。


    拓展於上方的是「滿天」的「滿分」星鬥。


    「哇!」


    「這是什麽!」


    「yoo-hoo!!」


    目睹如此美麗的景色,豈能不放聲大叫?


    冬天的山上空氣很緊繃,每吸一口氣,就會有銳利的寒意侵襲身子。


    穿越這種刺骨的空氣映入我們眼簾的星光,是經過千錘百煉的。


    用寶石這種廉價的字眼不足以形容。數不盡的星光。為何我有種淚水即將奪眶而出的感覺?


    原來銀河是真的存在。你說這是當然的?


    在東京,搞不好有人活了一輩子都沒看過銀河。真的。


    杏琉和馬可也都是興奮不已。


    「欸,巧,你看!那顆星星在動!那是什麽!」


    有道光緩緩移動,描繪出一條軌道。


    「該不會是幽浮吧!?」


    「馬可,那不是幽浮,是人造衛星。」


    「騙人!人造衛星怎麽可能看得這麽清楚!」


    「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也這麽想,不過在漂亮的星空裏,真的可以看得這麽清楚。」


    這麽一提,我在都會裏看到蝙蝠的時候也覺得不敢置信。跟朋友說,朋友起先也不肯相信。


    哪顆星星是哪個星座的一部分。時光就在我們吵吵鬧鬧地指手畫腳之間流逝了。


    雖然寒意刺骨,這也是一種迴憶。要說冬天的敞篷車正確使用方式,毫無疑問地就是觀測星象,這一點無庸置疑。


    地球之外有數不清的星星。身在都會,往往會忘了這個理所當然的事實。隻要看過一次,就會想再次迴味,百看不厭。


    寶貴的迴憶就是這樣製造出來的。


    我們三人都已經冷得受不了,便關上了敞篷車的頂篷。


    「杏琉,很遺憾,如果中途不停車,現在迴去還趕得上上學的時間。之後我們兩個男人要一起去看日出,你呢?」


    「我要蹺課!」


    「就這麽說定了!馬可,走吧!」


    「要去哪裏看日出?」


    「嗯,小田原的海邊吧?」


    「這樣趕不上日出時間啦!」


    車子熱熱鬧鬧地行進。


    迴到高速道路時,馬可胡鬧地打開了頂篷。


    「好冷!快關上啦!」


    不知道是不是拉丁血液在沸騰,他顯得莫名亢奮。風聲好大。


    「老師,下個禮拜也麻煩你了!」


    大到得在耳邊扯開嗓門說話才勉強聽得見的地步。


    「你在胡說什麽!前天和你媽媽發生那麽尷尬的事,而且我還綁架了她的女兒!我鐵定會被炒魷魚!」


    我們載著寶貴的迴憶疾馳於烏漆抹黑的東北道上。


    朝著黎明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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