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想齊穆韌嗎?


    當然,一天想好幾迴,可她不允許自己承認。她總是在午夜夢迴時想到那天、那些個力不從心的日夜,淚水悄悄宣泄。


    好痛,被拋棄的感覺糟透了,她沒想過會在愛情路上遭遇這樣的重大挫折,她以為自己有能力應付一切,卻在碰上險阻那刻發現,嗬……原來她沒有想像中能幹、瀟灑。


    沒有那個肚子別吃那個瀉藥,這是阿嬤教她的。所以她這種怕肉痛的人,得比旁人更懂得記取教訓。


    不想他,她告訴自己。


    不念他,她逼迫自己。


    她說服自己,說是等那股噬心疼痛熬過,她就能重生。


    她對自己笑,她拉開自己的臉,把喜、怒、哀、樂各種表情都訓練過幾迴合,她叮嚀自己,可以傷心,但傷心不能泄底,她隻要能夠偽裝到別人看不出底細,那麽她就能夠騙過自己,苦難,已經過去。


    沾沾墨汁,再寫一遍〈伯夷列傳〉。


    桌上已經疊了數十篇文章,而她對〈伯夷列傳〉情有獨鍾,應該是因為……虧欠。


    她虧欠遠方的爸媽、虧欠他們的教導,她不該說謊、不該為一把「蓮荷呈祥」而離開他們。如果穿越是一種懲罰,懲罰她對父母親的不孝,那麽她真的受到教訓、真的學乖了。


    隻是,依然虧欠,因為她再也無法走到他們麵前,對著他們把〈伯夷列傳〉從頭到尾背一遍。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蓺,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於虞舜……


    她的字越練越好了,看得連自己都有幾分驕傲。


    無預警地,她想起那幅畫、想起那首「結盧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想起齊穆韌不誇獎她精心練習的文字、不誇獎她累積十數年的畫功,隻誇獎她盜版了人家的詩詞。


    那時,她氣到很無力,倘若他現在有機會看到她的字,會不會耳目一新?


    又來了,才說不要想他,怎地一個不經意就讓過去光陰在腦中盤踞。


    她用力甩頭,強迫自己專心背文、專心練字,寫完這篇,再多背幾篇,嗯,就再重複一次那個「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的〈阿房宮賦〉好了。


    雖然〈阿房宮賦〉她已經寫過幾迴,可那篇是他們第一次見麵時……


    停筆、歎息,阿觀苦惱地看向窗外,用筆端敲敲自己的額頭,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老是想起他,以前生物讀得不好,而這裏又不能上網捜尋看看腦子是不是屬於不隨意肌?


    「寫篇文章有這麽難嗎?怎地擠眉弄眼,快脫了層皮似的。」


    皇帝突如其來的聲音,讓阿觀嚇一大跳,她連忙起身迎上前,今天他看起來神清氣爽,上迴的諸事不順似乎已經遠離,是不是齊穆韌的事解決了?


    阿觀笑道:「是挺難的,偏偏民婦又不屬蛇,每脫一層皮就快脫掉半條命。」


    「寫什麽,拿來給朕看看。」


    皇帝拿起文章細讀,越讀越是驚訝,一個女子竟能有這般胸襟、這般眼界?他越看越心喜,一個衝動,將所有的文章全數收攏,交給身後的王順。


    阿觀訝異,不言而取謂之竊,這人是皇帝還是強盜?


    她想抗議兩聲,卻想起這裏的一磚一瓦、一食一飯,連同文房四寶通通是皇帝的,食人嘴軟,她哪來的資格抗議?


    沒錢沒底氣,骨氣是用銀子撐起來的,她有哈好抗議的?


    「皇上。」她滿臉裝模作樣的可憐兮兮表情,企圖誘發皇帝的同情心。


    皇帝歎忖:這丫頭恢複得不錯,能笑、能玩又能睡,精神漸漸恢複,她果然是提得起放得下的女人,比起不說不笑、滿臉寒氣的齊穆韌,她贏得何止一點點。


    「怎樣?」


    「那個……是民婦不傳於外的……」


    「的什麽?」


    「的……智慧財產。」


    「怎麽,怕朕看上你的才能,要你女扮男裝考科舉?」


    科舉?嗬嗬,考試的確是她的強項,如果有張人皮麵具易容倒是可以考慮。


    「那表情,你當真以為自己考得上?」


    「民婦沒這樣想過。」


    「很好,有自知之明是好事。」


    阿觀莞爾,將話題帶過。


    「今天皇上看起來神采奕奕、精神愉快,不知道有什麽好事情發生?」


    她看出來了?沒錯,他的確是,因為他「勉強而為難」地做出決定,讓「君無戲言」這件事作罷。


    穆韌比他想像中的更能幹,他不謀小私,不揭發宥賓在他身邊安插暗棋之事,不提宥賓讓人假冒神醫,假手曹夫人對他下斷子絕孫藥……挑出來的每件都是大案子,讓他知道看賓比想像中更陰私惡毒。


    老六是怎麽死的?不是因為淑妃身子孱弱,孩子先天不足病死的,而是因為淑妃母家與葉氏結黨,而淑妃聰明,知道自己的孩子年幼體弱,斷無入主東宮的機會,因此選擇投靠葉茹秧。


    老六之死,是宥賓給淑妃家人的警告。


    宥賓冒功受獎,此事本隻有軍中少數人知道,過去穆韌不追究,如今卻一件件挑出來明講,並且人證、物證俱全,令宥賓狡賴不掉。


    宥賓盜賣軍糧給敵軍,為求戰爭打得久一點,好讓他繼續爭功;他每年收下各地官員的大筆孝敬,他買賣官職,他泄漏考題,他與湘嬪、如貴人有染……他做的壞事,與宥家不相上下。


    穆韌將所有的罪證送進禦書房,開出條件-殺了宥賓,滿朝文武隻會知道他貪汙事證,若隻將他眨為庶民,那麽他在後宮做的肮髒事,將會一一公諸於世人眼前,由世人來公評。


    皇帝能不在乎皇家顏麵?當初打算讓穆韌入主東宮時,他是想到以禪位為理由,至於文武百官在背後的傳話,他可以不理會、甚至私下打壓,反正各朝各代誰沒傳過一些不可考的謠言。


    但看賓一事,絕不是謠言,穆韌蒐集了足夠的證據,可以讓宥賓死得分毫不冤。


    如果穆韌不是他的兒子,隻是個能臣,或許他會考慮為了保全兒子而自私,但穆韌是自己最騎傲的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他對肴賓深惡痛絕,但縱然他罪該萬死,他終究是鳳慈皇後所出,他忘不了那年,皇後在閉上雙眼之前,緊緊拉住自己的手,求他教育他們、栽培他們,別讓他們走岔了路,是他的錯,他沒有好好教育他們,導致這對兄弟成了如今模樣,他責無旁貸啊!


    身為皇帝,他沒有向任何人低過頭,但現在他低頭了,對著自己的親生兒子。


    他問穆韌,「沒有兩全的辦法嗎?我將宥賓眨為庶民,鏟除宥莘的勢力,讓肴鈞入主東宮,行嗎?」


    穆韌不帶絲毫感情地冷聲迴應,「這段日子微臣不在朝堂上,皇上定然已經看得明白清楚,所有皇子中,唯有三皇子足堪大任。就算微臣不提,皇上定然也會立三皇子為太子,皇上怎能以此為條件,與微臣商談?」


    「你就不能網開一麵,宥賓畢竟是你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


    他點頭說道:「行,隻要阿觀能夠活過來,微臣就不堅持大皇子伏法,還請皇上慎思,十日後,微臣再過來與皇上要答案。」


    齊穆韌離開,皇帝看著他的背影無奈。


    過去,他用阿觀的性命來逼齊穆韌接下東宮太子之位,如今,齊穆韌用宥賓的命逼自己還他一個阿觀。他們還真是對不折不扣的父子,作法相似、想法雷同,想挑出他半分錯處都沒辦法。


    阿觀盯住半天不說話的皇帝,他詭譎的笑臉像在圖謀自己什麽似的,讓她心底隱隱升起一股不安。


    「皇上,您在想什麽?」


    「記不記得,朕打算用你逼迫齊穆韌時,你說一句話:君無戲言,朕已經給了你休書,就不能把你送迴齊穆韌身邊。」


    「是。」阿觀硬著頭皮點了下頭。


    「君無戲言,朕決定賜死葉茹觀,就不能讓她苟活於人世。」


    話題怎麽會繞到這裏?皇上後悔,決定出爾反爾,讓她再死一次?一口氣提在胸口,她憋紅了臉。


    看著她奇怪的表情,他清楚阿觀想到哪裏去了。


    「不必擔心,葉茹觀已死,你現在是淩敘觀,你的身分名冊朕已著府衙辦妥。」他朝王順示意,王順上前將文書置於桌案前。


    阿觀拿起文書一看,裏頭的生日、姓名以及爹娘名字全是前一輩子的,從今爾後,她再不必頂著葉茹觀的身分過日子。


    她滿意地展開笑靨,尤其在發現一張百兩銀票夾在文書裏頭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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