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板燒店的鐵板的鐵,以質量相同的鐵來說,在鐵界當中是全日本最會賺錢的鐵吧。「鐵」字還真多。不過,腦袋開始變鈍,無法分析該剔除掉哪一處的「鐵」字比較好。況且在現今這個時代說到「鐵界」,別人還可能會誤以為是「鐵道宅業界」。該換成什麽說法才好呢?單看「鐵板燒店」這個單字,搞不好關西地方的人都會以為是大阪燒店。不對。在出版業界的文藝圈裏,「鐵板燒店」的鐵板上通常都煎著菲力或者沙朗牛排,再不然就是龍蝦或鮑魚。不知道為什麽,還會炒附贈的豆芽菜。站在鐵板的立場,說不定它心裏頭會想:「為什麽在煎了這麽貴的肉以後,居然要炒豆芽菜!」一百公克的菲力大約要一萬五千日圓。豆芽菜一袋三十日圓。這種差距是怎麽迴事?


    鐵——咱可是拚了命地在煎那些身價昂貴的肉大爺們!不是你這種隨處可見的豆芽菜可以隨便放上來的地方,還不快給咱滾迴去!


    豆——啊!鐵板先生,真是非常對不起!啊啊啊,好燙,住手,請饒了小的吧!


    ——你這蠢貨!不要這麽快就開始出水!全部都變得軟趴趴了吧!


    ——因為鐵板先生太燙了嘛……水分自己就會跑出來啊……


    ─所以咱不是說了嗎!這裏不是你這種又瘦又長的蔬菜可以隨便跑上來的地方!師傅!快把豆芽菜移到盤子上去!


    ——鐵板先生……小的這種廉價的豆芽菜,竟然能勞煩您為小的炒上短短的時間,小的真是幸福……永別了……


    我——豆、豆芽菜————!


    「貝塚,你不吃香菇的話,可以給我嗎?」


    「啊!好,請自便。」


    坐在我隔壁的明壇社的編輯浦部昌美,用筷子前端從我的盤子上夾走了有著圓弧外形的香菇。一個新的四方形盤子在鐵板附近放下,上頭盛裝著不斷冒起熱氣的炒豆芽菜。豆芽菜……你居然變成了這副德行……


    出版業界的文藝圈裏,有所謂「等待會」這種活動。詳細情形如果已經看過《校對女王》第一集的第二話,想必已經了解,所以我就不多說了。總之,我個人非常討厭這項活動。但當然自己負責的作家獲獎時,那種喜悅就宛如置身天堂。但是萬一落選了,事後還得安撫作家受傷的心靈,說有多麻煩就有多麻煩,難以筆墨道盡。


    通常長期出版文藝作品的老牌出版社,每位作家都會配有三名編輯,分別負責雜誌、單行本和文庫本的書稿。但是,像景凡社這種「在文藝界還是新手」的出版社,大多數都是由一名編輯負責三種版本的籌劃。作家落選以後,如果有人自暴自棄失去控製、變得消極萎靡、灌酒灌到吐又醉得不省人事,讓人不禁心想這位大師,您到底把人類的尊嚴丟去哪裏了呢?這種時候大型出版社的三名編輯就可以一邊苦笑,一邊一起分擔照顧作家的工作。但是,景凡社的編輯就隻有我一個。大師,我笑不出來啊。


    今天是由冬蟲夏草社主辦的五十六獎選拔會。曆經了激烈的評比討論,選拔會一直持續到了晚間十點半。這次獲得提名的入圍作家共有六人,其中一位是我負責的作家。但獲得提名的作品並不是景凡社,而是由磷朝社出版的。隻不過依照慣例,即便不是自家出版社的作品,作家的責任編輯都要參加等待會。從傍晚五點開始的五個半小時,氣氛非比尋常,一群人就在磷朝社在飯店裏預約的鐵板燒餐廳的大包廂裏,一麵等待一麵聊著空洞不知所雲的話題。就在等得心浮氣躁的時候,冬蟲夏草社的負責人打電話來了。是落選通知。現場的空氣為之凝結。


    嗚唿,這一夜的地獄要開始了——


    我現在到底在幹嘛呢?這幾年來,開始會冷不防湧現這種念頭。今年二十八,明年就二十九歲了。不是在傳播業,而是在製造、流通和零售業等行業上班的朋友們,到了這個年紀,職稱上都開始有些稱頭的頭銜了。


    一大早七點半,終於迴到了自家所在的公寓。像蛻皮的蛇一樣,脫掉變得皺巴巴的西裝、襯衫和襪子沿路隨手亂扔,走向盥洗室,簡單地衝了澡。至少可以再睡兩小時吧。


    這次落選的宮元彩子,已經是第四次獲得五十六獎的提名。出道至今二十六個年頭,現年已經四十九歲。原本一直負責她的資深男編輯因為把公司的經費都花在自己的情婦(銀座女公關)身上,而非作家身上,結果被社長發現——雖然這種事在景凡社其實是家常便飯——但這一次因為前前後後總金額相加後超過四千萬日圓,再也不能坐視不管,所以被調到了關係企業去,最後由我負責接手。擔任責編至今已經兩年了,累積的原稿還沒有多到可以出版成單行本。


    宮元的出道出版社是明壇社。


    ——要是你們一開始就好好用心栽培我,現在我早該拿到五十六獎了!


    從鐵板燒餐廳移動到ktv的大包廂,以負責單行本的浦部昌美為首,明壇社的責任編輯們全都不得不伏首下跪。其他出版社的編輯們則竭盡所能與牆壁同化,低垂著頭不讓眼神與宮元對上。


    ——土田!你居然還敢嬉皮笑臉!


    我感覺到我身旁,磷朝社負責單行本的土田市子繃緊了全身。她是負責製作這次入圍作品的責任編輯。


    ——這一切全都是你的錯!我不是說過這次一定要讓我得獎嗎!你應該有向那群擔任評審的臭老頭磕頭下跪過吧!


    ——……


    ─沒有嗎?喂,你心裏麵是不是瞧不起我?我要是得了五十六獎,也算是你的功勞喔!為了我,和那群糟老頭上床又算得了什麽,把功勞搶迴來,讓我看看你的決心啊!反正像你這種愚蠢的年輕女人也隻有這點能耐而已!


    土田市子緊咬著嘴唇,纖瘦的肩膀頻頻顫抖。接著她用力閉上眼睛,往前走了幾步後跪下來,額頭緊貼在地板上。


    ——真是非常對不起!沒能為宮元老師貢獻一己之力,真的真的非常抱歉!一切都是我力有未逮,真的非常對不起!


    另外兩位編輯也跟隨她的腳步,跪在地上磕頭。這幕光景簡直是人間煉獄——我這麽心想的同時,怒吼聲再度飛來。


    ——還有你!你也是、你也是!你們不要在旁邊擺出事不關己的表情喔!反正你們一定在心裏麵嘲笑我,說我是過了這麽多年連五十六獎都拿不到的悲慘中年老女人!私底下很瞧不起我吧!也不想想是誰害我變成了這種悲慘的中年老女人!這一切一樣都是你們的錯!去死!去死去死現在馬上給我去死!不想死就給我下跪道歉!


    這是瑜珈,是瑜珈裏麵的一個動作,對於健康非常有效——我這樣說服自己,效仿其他編輯,也跟著在後麵跪地低頭。要是店員剛好在這時候走進來,搞不好會誤以為現在是伊斯蘭教徒的祈禱時間。之後的下跪兼說教(痛罵)時間長達了兩小時之久。我倒沒有因為屈辱而咬緊牙關,反倒是腳麻得想哭。更何況屈辱這種新人菜鳥才會有的感覺,我早就已經沒有了。隻是一味盯著地板,等著更年期女人的歇斯底裏發作完畢。


    我到底在幹嘛呢——


    衝完澡,看著盥洗室鏡子裏消瘦到兩頰都凹陷下去的臉龐,發出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的歎息。


    「咦?磷朝社的土田市子已經過三十五歲了吧?搞不好還四十了,這樣算年輕嗎?都已經是老太婆了吧。」


    正午過後在吸煙區,比我資深的前輩編輯濱野這麽說了。他頂著和我一樣難看又憔悴的臉色進到公司,昨天也參加了另一名落選作家的等待會,是酒品和好女色的程度都糟糕到出了名的王寺伸治。互相報告了昨晚人間煉獄的慘狀後,他就迴了我以上這段話。明明都三十二歲了,長得還算一表人才,結果重點放在這裏嗎?


    「雖然年紀不輕了,但土田小姐屬於受男人歡迎的類型,可能是看這點不順眼吧。宮元老師也是啊,好像隻是年輕的時候在小說家之間長得比較可愛一點,就一直受到大家的百般吹捧。」


    感覺若再攝取咖啡因,胃壁遲早會破洞出血,所以我沒有喝咖啡,而是喝著白開水應聲。濱野也和我一樣喝著白開水。


    「現在卻進化成了完全看不出以前影子的肥豬呢。聽說是因為吃藥的副作用,但真的會胖那麽多嗎~」


    濱野不耐煩地把變短的香煙按向煙灰缸,緊接著點了第二根。


    「雖然我這裏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但我看宮元彩子已經完蛋了吧?畢竟在業界大家都心知肚明,五十六獎的提名最多隻會獲得五次。這幾年那個老太婆又因為生病還是更年期到了,變得超級難搞,以後她也不可能會有什麽長進,更不會有出版社願意協助她更上一層樓吧。貝塚,你現在手邊有她的稿子嗎?」


    「現在進行式的沒有。」


    「那就丟了吧。把心力花在其他可以賺錢的作家身上,打造出暢銷作品吧。」


    「是。」


    「我們現在很不妙喔~明年再沒有任何作品大賣的話,文藝編輯部可能會縮編。」


    「咦~現在人手都已經夠少了耶……」


    胃又更痛了。濱野捏起喝完的空紙杯,把還相當長的香煙扔進煙灰缸裏,說著「那我要去討論了」就站起來。我目送他的背影離開,目光順勢投向牆上的時鍾,看時間我也差不多該出發了。手上負責的一套推理小說係列即將改編成懸疑風的兩小時電視劇,所以要和電視台的人碰麵詳談。我和負責洽談授權影像改編等二次創作的版權部職員,約好了在電視台的入口大廳會合。


    現今這個世道,小說就算改編成了兩小時電視劇也不會熱賣。不過,因為可以收到微薄的授權費用,作家的心情也會變好,所以影像改編的邀請還是令人高興。迴到自己的座位,拿了外套、大衣和公事包,離開部門。


    等電梯的時候,從上樓的電梯裏頭走出了後輩藤岩。


    「前輩,您辛苦了。臉色很糟呢,身體沒事嗎?」


    這麽問著我的藤岩臉上沒化半點妝,眉頭皺了起來。


    「嗯,雖然有事,但我可是上班族。」


    「啊,說的也是呢。」


    真希望她可以再擔心我一下。但是,藤岩輕輕低頭致意後,就快步離開了。


    藤岩是我的第一個後輩。從我入社被分配到文藝部已經四年了,但文藝編輯部遲遲沒有新進員工。確定會分配新人進來以後,濱野還興奮不已地呐喊:「我們部門終於要有年輕的女孩子了!」但是,一看到藤岩本人,他對「年輕的女孩子」就失去了興趣。因為藤岩簡直是俗氣又不苟言笑的化身。


    ——應該分配那種可以提升我們工作動力的女孩子過來才對吧。不是還有兩個人嗎?那兩個女生好多了!


    起先我很同意濱野的抱怨,但實際上見識過藤岩在工作上的表現以後,我卻開始覺得,也許她能夠為景凡社的文藝編輯部注入一股新的活力。


    廢話少說,提升銷量就對了!別做賣不出去的書!隻要聯絡暢銷作家,趕快拿到他們的稿子就好!這就是現在景凡社文藝作品的大略方針。文藝編輯部每個月必須出版的數量是早就決定好的。每間出版社的情況都不一樣,有些公司會設定「整年度初版總數」或者「整年度出版總數」,但景凡社為了配合既有的廣告空間,設定為「每月出版總數」。但是,不可能每一本書都找來「知名暢銷作家」出書。因為每個作家能寫出來的原稿張數有限,更何況也沒有那麽多「作品必定暢銷的作家」。這種作家,幾乎是所有出版社都排著隊在等他的原稿。


    景凡社的文藝部門,去年和今年都流年不利。雖然集結了作品銷量都還不錯的作家,但已經連續兩年都沒能搶到超級暢銷作家的稿子。不過,去年我和濱野還是想盡辦法要捧紅一部作品,在行銷會議上熱血沸騰地主張:「這本書一定能大賣!」於是各做了一本初版皆有三萬本的小說,甚至單獨在報紙上打了廣告。然而,結果實銷雙雙賣不到五千本,害得公司損失慘重。自此之後,行銷部再也不相信我和濱野說的話,我們已經有好一段時間都不敢冒險嚐試。


    在這種情形下,藤岩腳踏實地,真的是非常腳踏實地地挖掘作家,雖然初版印量都不多,但每一本書的實銷統統超過八成。既沒有熱賣,也沒有大幅的再版,卻每一本書確實都有獲利。踏實穩重,是編輯真正該有的姿態。


    我總有一天也能變成像她那個樣子嗎——


    電視台內的牆上到處都貼著「賀○○%!」的紙張,慶祝著收視率節節攀升,上頭的紅字映在睡眠不足的眼裏非常刺眼。無論哪個地方,都跟在數字後頭跑得團團轉。在這麽氣派的大樓裏,肯定也有員工和我一樣鬱鬱寡歡有苦難言吧——走向會客室時,眼角餘光在敞開的門扉後頭瞥見了有如大型垃圾場的辦公室,我在心裏這麽想道。


    平日晚上是連日接力的年終宴會,星期六一大早為了陪作家打高爾夫球比賽,假日還得出公差。十二月的高爾夫球場冷得要命,地點還在木更津。隆冬時期跑到冷風唿嘯的戶外打高爾夫球,根本腦袋有洞。陪著作家一直打到了下午三點左右,才迴到東京都內,在銀座的壽司店簡單地吃了晚餐,一行人再魚貫前往作家中意的女公關所在的俱樂部。趁著這個時候,我向其他出版社的編輯表示要先行告辭,終於勉強在約好的晚上八點趕到川越的家庭餐廳。


    「貝塚先生,你臉色真難看耶。」


    已經先一步抵達,在擁擠店內喝著咖啡的田卷悠太一看見我就這麽說。


    「不好意思,這麽無精打采地過來。你還沒吃飯吧?想點什麽盡管點。」


    「謝謝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大我兩歲的青年喜不自勝地看起菜單的模樣,散發出一種高潔又純白無瑕的氛圍,隻是看著就覺得心靈受到了洗滌。不,其實他的衣服又皺又爛,頭發也亂七八糟,但這世上真的有人的高潔會從靈魂裏頭透出來呢——每次看到他,我都會這麽想。


    田卷悠太是五年前得到了冬蟲夏草社新人獎的作家。我看了他在雜誌上刊登的得獎作品。在我看來,田卷的能力在當年度所有新人獎的得獎作家中是最出色的,卻直到現在都還沒能出版第一本書,冬蟲夏草社對他也早已是不聞不問。目前他在景凡社的文藝雜誌《小說景凡》已經刊載了六篇短篇,稿量已經累積到了足以發行短篇集的單行本或文庫本。但是,我提出的出版企劃已經連續兩次都在編輯會議上遭到駁迴。


    仔仔細細地把菜單看過一遍後,田卷點了荷包蛋漢堡排加白飯,再點了香草冰淇淋當作餐後甜點。


    「你不點沙拉嗎?」


    「我吃不了那麽多。」


    兩年前田卷得過胃潰瘍。本來他在黑心企業裏當著用完即丟的免洗員工,於是以此為契機辭掉工作,如今在看護中心當兼職的打雜人員。上一間公司的薪水東扣西扣後實際收入為每個月十七萬日圓(一百七十個小時的加班費已包含在內),現在卻變成了每個月隻有九萬,但是可以準時下班。雖然我一直想盡快讓他發行單行本,但現在的我還無法讓企劃案通過。


    「對了,貝塚先生,上次你說過對方是《c.c》的美女編輯吧?聖誕節有約她一起出來嗎?」


    「啊,沒有,總覺得現在好像不是時候。最近太忙了。」


    「用太忙當借口,會讓所有機會都溜走喔。」


    田卷的聲音沉穩,但因為這句話是根據他自己的經驗,所以聽起來格外有說服力,沉甸甸地落進我腹部底層。注視著我的雙眼很澄澈,卻也漆黑得看不見盡頭。


    冬蟲夏草社的新人獎是短篇小說獎,一年會舉辦兩次選拔,所以就算得了獎,也無法馬上出書。再加上冬蟲夏草社會要求得到自己公司新人獎的新進作家,每個月都要產出換算成稿紙有一百五十到兩百張的稿量。複數的短篇抑或長篇小說皆可。總之就是要求作家寫出東西來,再觀察情況,發現有人跟不上就毫不猶豫地舍棄,隻留下有體力和心力寫作的「可以賺錢的作家」。這對每個月都得無償加班一百七十個小時的田卷來說,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他「忙得」沒有時間寫小說。結果,得獎後僅過半年的光景,就被冬蟲夏草社拋棄了。要是那時候田卷勇敢地舍棄安定的收入,毅然決然地投身進小說家這種看不見未來的行業,也許現在雖然不至於躋身暢銷作家的行列,但起碼也養得活自己吧。時至今日,那份後悔仍然啃蝕著他的心靈。目前隻有我和明壇社的浦部昌美還與他保持聯係,浦部也哀歎著企劃案總無法過關。


    看著開心地大啖端上桌的荷包蛋漢堡排的田卷,我沉痛地切身體會到,隻會一味找借口的話,確實無法開拓出前進的道路。


    就在新年剛過一個月的時候,我所負責的本鄉大作引發了失蹤的騷動。這件事在文藝圈內鬧得很大,但在我心裏,「被《c.c》編輯部的森尾甩了」這件事更嚴重。


    ——明明我很討厭文藝部的編輯,難道你都看不出來嗎?


    正當所有人都為了失蹤事件鬧得人仰馬翻時,我還是擠出時間邀請森尾:「情人節那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吃個飯?」結果這就是我得到的迴複。田卷你這騙子!


    每次出版以年輕女性為讀者群的新書時,我和濱野都會為了森尾跑到《c.c》編輯部進行宣傳。因為隻有這個機會可以和她說上話。濱野是已婚男士(老婆以前是模特兒),大概隻是抱著膚淺的想法,覺得可以和涉世未深的漂亮女孩子聊聊天很幸運吧。但是,我是認真的。打從她進入公司開始,我就注意到了這位看來性情高傲的美人。完全正中我喜好的紅心。


    ——為、為什麽會討、討厭我們呢?


    ——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麽嗎?你們每次出了書都拿過來強迫推銷,因為是自己公司的雜誌,就一副請我們把書訊刊登在雜誌的文化專欄上是理所當然的樣子。可是,專欄介紹的書跟出版社根本沒有關係,都是負責寫書評的寫手自己選的喔。為了把臨時要求的書評也放進去,我們每次都要低頭拜托寫手耶。明明支付的稿費還是一樣,卻要對方再白白多花一點時間喔。這點道理你們編輯不是應該明白的嗎?再說了,你們知道負責寫書評專欄的寫手叫什麽名字嗎?


    ——……


    ——既然要拜托人家,至少要查一下對方叫什麽名字吧。還有,為什麽你們的態度都那麽高高在上啊?要求的語氣也很傲慢,你是不是以為我現在很累,就可以輕易地把到我?


    我答不出話來。關於態度之所以會高高在上,濱野是因為他是某大客戶長官的兒子,和我們出版社某長官的兒子互相交換,靠著關係進入彼此的公司,是走後門世界裏的超級菁英。至於我,隻是因為太過緊張,不知道該怎麽接近森尾。換作對象是作家,不管對方是什麽樣的人,我都能和平常一樣說話。但是,森尾不僅長得漂亮,又在女性雜誌擔任編輯,對我來說根本是另一個世界的居民。所以為了展現出自己有男子氣概的一麵,才會隻懂得擺出旁若無人的態度。


    見我語塞不答,森尾往我這邊輕蔑似的瞥了一眼,就輕輕低下頭轉身離開了。好一段時間我都在原地動彈不得。


    不,不對,她並不是討厭我。她一定是已經有男朋友了,但不想被我知道男友的存在,才會故意對我說些傷人的話好掩蓋事實;這些狠毒的話語是她的溫柔,和對我有些許好感的表現,一定是的。我堅定地這樣說服自己,才勉強讓自己熬了過來。


    於是情人節又過了兩天後,我人出現在居酒屋。


    「實在太好笑了~森尾也太讚了吧!」


    眼前校對部的河野悅子正一邊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傷心的我,一邊放聲哈哈大笑。這家夥對臉部肌肉的運用還真是神乎其技。


    「……你真的失禮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耶。」


    「對方對我都沒有禮貌了,我也沒有必要以禮相待啊!咦?怎麽,她都已經當麵說得這麽狠了,你現在還想來問我要怎麽做才能和森尾交往嗎?我之前就說過了,你完全沒有希望啦!」


    河野用著讓人恨得咬牙切齒的表情說得斬釘截鐵,讓人很想從她的額頭直至下巴一掌扣住,再使足吃奶的力氣捏爛。不過,事實上她說的也沒錯就是了。


    「那你自己呢?看你這種樣子,絕對不受男人歡迎!」


    「很遺憾~我可是有對象的喔!而且還是超帥的帥哥!」


    「咦!什麽時候!」


    「就從前天開始!」


    看著她用可恨又得意的表情宣布出事實,雖然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但心裏感到有些焦躁。我一點也不想承認那種心情就是嫉妒,不甘心下口不擇言,說出來的話連我自己都覺得丟臉。


    「……反正像你這種女人,一定隻看外表而已啦!」


    「你是白癡嗎?要是沒有外表這扇門,你要怎麽走進對方的心?明明你自己也隻對森尾的臉感興趣,沒有查過她在《c.c》負責哪幾頁,平常又都在做哪些工作吧!」


    她丟迴來的反駁真是讓我自打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明明做一樣的工作,你和濱野先生真的是天差地別耶。他感覺就很受歡迎。」


    但聽到接下來這一句話,我就不得不迴嘴了。


    「他那種像人渣一樣的人哪裏受歡迎了!」


    「咦?他哪裏人渣了?濱野先生如果要發校樣給我們,一定會自己先確認過一遍,除了校對指示文件之外,還會把希望我們能夠仔細確認的部分用紙條標示出來喔。如果有地方明顯寫錯了,他也會自己用紅筆校對。像他做事這麽細心的男人,感覺就很受歡迎啊。」


    「……他還會做這種事情喔?」


    從他平常的言行舉止根本想象不到,還以為河野口中的濱野是不是另一個人。但是,我們公司裏名叫濱野的社員就隻有他一個。


    「嗯。還有呀,如果遇到比較困難的校樣,他也一定會送點東西犒賞我們。上次還帶了『rusurusu』的可愛餅幹給我們喔!這些行為女孩子都會打很高的分數,而且餅幹也很好吃!」


    這些事實太過出乎意料,我甚至感到暈眩。在編輯部的時候,濱野那張嘴根本吐不出象牙來,老是說些讓人感覺很不愉快的歧視發言。像是隻要年過三十,所有女人就都是老太婆,還說醜女根本沒有活在這世上的價值。對於看不順眼的作家,也時不時就詛咒對方「真希望那家夥早點去死」。一開始被分配到編輯部的時候,我還覺得「這個人真討厭」。但是,久而久之卻開始覺得,大家好像都是這樣。比起習慣、麻痹,更應該說是平常和他相處久了,自己的思考模式也被他影響了。


    「……總覺得被騙了。」


    「你什麽意思?」


    「因為他在編輯部的時候,真的就隻是個爛人啊。我沒有誇張,從人類的角度來看,他根本是人渣。」


    「是喔?可是,隻要他人渣的那一麵沒表現給我們看就好了吧?又不是要當男女朋友,隻要工作起來愉快,我們才不在乎他為人怎麽樣呢。」


    「咦~是這樣子嗎?」


    「就是這樣子喔。所以反過來說,假使你的本性其實非常善良,雖然我是覺得不可能啦,但早在我和你沒辦法合作愉快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人渣了。」


    「……在我心頭的傷口上抹鹽再刺一刀很有趣嗎?」


    「是你先叫濱野先生人渣的吧?要是會為了這點小事就受傷,那幹脆別和人類來往算了。」


    河野咕嚕咕嚕地喝光剩下的啤酒,「砰」的一聲把杯子放迴桌上。當我迴過神,才發現自己連一口都還沒吃,點的菜就已經全都進了她的肚子裏。


    女人啊,隻要送給她們甜食或是會閃閃發亮的東西,再適時地體貼關心一下,就會照著我們想的乖乖行動了。不論在哪個組織,一個人的風評通常都由女人說了算,所以你也要懂得運用這幾招啊。


    隔周,我在吸煙區向本人確認了河野的說詞以後,他就告訴了我上述這些話。果然這個人講話真是人渣到了極點,但人渣到了這種地步,反而讓人覺得神清氣爽。


    「聽說你還會在校樣上,把希望他們能仔細確認的地方用紙條標示出來。」


    「我隻會把自己確認過後,還是不太肯定的地方標出來而已。有時候要是參考文獻的時代不對,內容就會跟著寫錯吧?啊,但有些作家隻照自己的規定走,才不理出版社的規定,這種時候我就會全部寫在指示文件裏頭,省得之後還要花時間修改。還要用橡皮擦擦掉注記太麻煩了。」


    「……這些事我都不知道。真虧你有時間做這種事耶。」


    「哪有時間啊,都是擠出來的。」


    我忍不住歎氣。同時,濱野的手機響了起來,看了眼螢幕,他就急急忙忙地撚熄香煙,衝出了吸煙區。


    當晚,很巧地兩人都沒有和人約好要談公事,濱野就邀我一起去喝一杯。可能他也想再多聊聊白天在吸煙區的話題吧。


    「其實啊,我真正想做的是外文。」


    喝完第一杯啤酒時,濱野開口說了。外文不是學習外文的外文,而是指外國文學的翻譯小說。


    「咦?可是濱野先生入社的時候,外文的叢書係列就已經收起來了吧?」


    「不,是在我入社那年收起來的。」


    濱野一出生就是菁英子弟。但是,也因為家庭的關係,他注定隻能進入景凡社工作。互相靠關係走後門,就像領主們過繼養子或者政治聯姻一樣,算是一種人質,讓兩間公司可以合作得更加融洽。換句話說,是「隻要隸屬於公司就好」的存在。也因為這樣,可以自己選擇想去的部門。單看外表根本是人生勝利組之王的濱野,卻沒有依著外表給人的印象,進入景凡社主力刊物的時尚雜誌部門,反而選擇了在業界中算是弱勢族群的文藝編輯部。


    原來是因為這樣嗎?我今天終於恍然大悟。以前,景凡社曾經出版過外文叢書。這似乎是當時社長的興趣,但社長一換人,這個係列也就收起來了。


    「貝塚,你聽過菲黎思·候嫚(felice holman)這位作家嗎?」


    「沒聽過。」


    「我想也是,大概誰都沒有聽過吧。」


    沒有任何人聽過的作家,究竟還算是作家嗎?據濱野說,他是在小學的時候讀了這個作家的小說,成為了啟發他的經典名著。身為孤兒的少年無家可歸,飽受迫害,逃離地麵躲進了紐約地鐵居住,靠著販賣別人丟掉的報紙維生,孤立無援地努力求生。好像是這樣子的故事。濱野說是平常幾乎沒有交集的父親送給他的禮物。


    「感覺上……故事本身和濱野先生完全沒有共通點呢。」


    「會嗎?我們家不是很有錢嗎?在有錢人家出生的小孩子包括我在內,通常個性都很討人厭吧?我覺得這是父親在提醒我,不要隻會坐享自己天生擁有的優渥環境。另外可能也想提醒我,就算以後家道中落,也要讓自己擁有不管處在何種困境,都能夠存活下去的力量吧。」


    怎麽內容突然變得這麽勵誌感人,害我坐立難安。不對,這家夥可是人渣喔。我提醒著自己,繼續聽他說下去。


    因為父親送的一本書,從此濱野開始看起了翻譯小說。透過閱讀,他也開始會和父親交談。進入景凡社的時候,濱野也以為自己一定可以負責外文係列,豈料該部門在他入社的時候馬上就收起來了。沒讀過幾本日本小說的濱野,無可奈何下隻好負責國內作家的出版規劃。


    「換作是村上春樹,隻要是有一定年紀的日本人都知道。可是,像是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mer)和卡米洛·荷西·塞拉(camilo josé c),居然連編輯也都沒有聽過他們的名字,你不覺得這很扯嗎?」


    「我也都沒聽過。」


    「這兩位都是比較近代的作家,也都得過諾貝爾文學獎喔。記得一個是瑞典人,一個是西班牙人吧。」


    「……你真的很喜歡外文耶。」


    「因為我從小就是看外文長大的啊,隻是對日本作家沒興趣而已。啊,我剛才說的這些別告訴任何人喔。工作上不管是多麽讓人不爽的對象,我都會做到不讓對方有挑毛病的機會。」


    「我知道,我不會說的。」


    大概是自己也意識到這些話不太恰當,濱野又提醒我了一次「不能說喔」,然後點火叼起香煙,吐出長長的白煙。


    「等我哪天升遷了,搞不好就可以再重新出版外文係列了。所以現在為了快點升遷,才會努力提升我在女人之間的形象。啊~麻煩死了,現在所有上麵的人就不能快點去死一死嗎?」


    「……」


    這麽感人的對話,結果最後的結語真是爛透了。


    我現在到底在幹嘛呢?不對,是我應該要振作起來了吧─新的一周我開始這麽想,就看見報紙的社會版麵上大篇幅地報導著一則消息:「作家王寺伸治疑因兒童買春遭到逮捕。」星期一早晨,因為前一天陪打高爾夫球的肌肉酸痛和應酬陪酒的宿醉還未消退,所以我花了五秒鍾的時間才理解報紙上的內容。報導寫著,王寺與一名少女進行性交易,還在飯店對她施以性暴力。交易途中少女撞到了要害,引發腦震蕩,王寺誤以為少女死亡,就把昏倒的少女丟在房裏,自己落荒而逃。因為到了退房時間也沒辦理退房,打電話提醒也無人接聽,察覺有異的飯店服務員前往房間一看,就發現少女全身被綁了起來,倒在血泊中昏迷不醒。緊急送醫之後,清醒過來的少女在警方的訊問下,整起事件才曝了光——這是什麽兩小時推理劇場般的發展啊!我十萬火急地打開電視,正好早晨的娛樂新聞也在報導這起事件。


    ——五十六獎落選,失誌作家的自暴自棄?人氣作家王寺伸治猥褻十五歲少女!


    看著電視上這麽怵目驚心的字幕,我「嗚哇——」地想捂住雙眼。而且這時期下一次的選拔已經開始了,偏又提到「五十六獎落選」,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早在遙遠的過去,在辣妹風潮席卷整個社會的時候,報章媒體三天兩頭就會報導少女賣春,也就是援助交際這項社會議題。雖然現在這方麵的報導已經稍有沉寂,但其實這種現象仍然普遍存在。聽說多數案例都不至於真的被逮捕歸案,但好死不死這次被逮捕的偏偏是作家。再加上好死不死率先揭發這則消息的又不是周刊雜誌,而是報社。我們公司那些守在警局的記者到底有沒有在工作啊?


    由出版社發行的周刊雜誌,隻要作家沒有殺人害命,都會竭力保護作家。但是,一旦消息先被報社或電視台報導出來,出版社也無法一手遮天。我整個人瞬間清醒過來,同時責編濱野的臉龐浮現在腦海。緊接著想起了他今後的出版排程,「啊」地捂住嘴巴。


    我手忙腳亂地從公事包裏拿出電腦,接上電源開啟電腦,確認至今收到的田卷的原稿檔案都還在。然後再翻開名片夾,找出以前和米岡一起喝酒時拿到的印刷廠業務員的名片。記得名字很有時代劇的風格。我迴溯記憶,終於找到了疑似那名業務員的名片。


    正宗信喜。公司名稱是凹版印刷。


    賓果!是《小說景凡》這四年來合作的印刷廠。那他們應該有已經校對完畢的原稿檔案了。


    我難得上午就進公司報到,發現文藝編輯部除了藤岩以外已經全員到齊。而濱野正對著部長發動攻勢。


    「就算要不擇手段也要做出能賣錢的書來!這句話不是部長您自己說的嗎!為什麽現在又不能出了!」


    ……果然。我輕手輕腳把公事包放在自己的位置上,走到部長的辦公桌前。


    遭到逮捕的王寺伸治的最新作品,預計將在下下個月由景凡社發行。這是濱野一直籌劃至今的企劃案,本來希望能夠成為五十六獎得獎後的第一本作品。雖然落選是在意料之外,但王寺的最新作品仍是濱野今年想一決勝負的得力之作。


    「到時候書出了當然會掀起話題,但是這個作家不但買春未成年少女,還對人家施暴,一般社會大眾都難以接受。濱野,這點道理你應該懂的吧?」


    「我才不懂!既然可以造成話題,更應該要出吧!現在隻有我們家手上有王寺老師足以出成單行本的稿量喔?要是一年後、兩年後再出,絕對不可能達到現在預估的銷量!部長要眼睜睜錯過這個賺錢的機會嗎!」


    濱野說的沒錯,一旦出書,勢必會大賣吧。但是,出版社的企業形象也將一落千丈,變成「替猥褻未成年少女的作家出書,讓犯罪者賺錢的出版社」。景凡社的主力刊物是女性時尚雜誌,所以絕不會容許這種事情發生。最後,部長沒有說「我會再和上頭討論」,也沒有請行銷人員分析利弊,就憑著一己之見決定了中止出版計劃。濱野氣得臉都歪了,一腳踹飛垃圾桶,大步走出辦公室。


    雖然對濱野很過意不去,但我立即上前和部長商量,能否改為田卷發行單行本。


    「現在都還來得及!印刷廠也馬上就可以提供之前刊登在雜誌上的終校檔案,拜托您了!」


    在進公司之前,我打電話向正宗確認過了。王寺的新書原稿已經發付給了凹版印刷。上周四才剛出初校的紙本校樣,封麵設計通常是在一個月前才加上去,所以也還沒有校色。兩邊的損失都可以壓到最低。


    ——貝塚先生,加油!我會支持您的!


    當我告訴正宗,如果王寺的新書出版計劃中止了,我會問問看部長能不能改為田卷出書,正宗就大力為我加油打氣,讓人聽了很開心。我低下頭等待,眼前的部長沉默良久,又過了幾秒之後,說了:「你先把之前刊登在雜誌上的原稿影本拿來給我看吧。」


    雖然不希望是在這種情況下,總之田卷的出道單行本非常臨時地插進了下下個月的出版新書預告裏。就在猥褻案發生的隔天。


    ——劇情很平淡呢。


    看完原稿,部長說了評語。


    ——是很平淡,但是,故事本身很棒吧?可以打動人心。


    ——貝塚,這本書你真的有勝算嗎?可以現在馬上發印,拿到初校稿,再把校樣發給各書店嗎?有辦法趕在書腰發印前就拿到書店員的感人書評嗎?


    ——我一定會發出去,一定會拿到書評,包在我身上!


    ——雖然已經做好了會賠錢的準備,但既然要出,還是希望多少可以迴本呐……


    晚間七點,電話終於接通了的田卷聽完我的報告,在沉默許久後才用茫然自失的聲音問我:『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可以出單行本了!我現在就過去川越,你時間方便嗎?我們一起想企劃案吧!」


    一個小時後,我和田卷在川越那間常去的家庭餐廳碰麵,簡單地舉杯慶祝。幹杯以後,趁著還沒有喝醉,我把幾個裝幀設計師的作品集和白天想過的——其實是一直以來都在構思的書腰方案拿出來,讓田卷過目。


    「呃,關於封麵,封麵的書腰應該會放書店員的評語,然後字體加大,至於封底……這部分可以隨我們自由發揮。」


    「咦?書店員會看我的書嗎?真的可以拿到他們的感想嗎?」


    田卷從檔案夾上抬起頭來,一臉不安地問。


    「他們會看的,你放心吧。等他們寫好評語,我會全部拿給你看。」


    「我的書上麵會有書店員的評語,還會擺在書店裏頭嗎?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啊,現在你總該相信我了吧!」


    「因為,我實在不敢相信……我太高興……了……」


    說到最後他像沒電一樣中斷,再也發不出聲音來。田卷用掌心捂著嘴巴,低下頭去。看著顫抖著肩膀靜靜哭泣的田卷,連我也跟著想哭。


    白天的時候,我聯絡了田卷在冬蟲夏草社的責編。因為要在非新人獎得獎出版社的景凡社出版他的出道單行本,得要征求對方的同意。至少也要打聲招唿,這個步驟不可避免。


    ——很遺憾不能由敝社為他出書,還請您多費心了。


    ——是的,謝謝您。


    ——田卷先生並沒有停筆呢,倒是這點更讓我驚訝。請代我向他問好。


    過了三分鍾後,田卷大口深唿吸,抬起臉龐。


    「之前貝塚先生不是和我說過,五十六獎的等待會結束以後,宮元彩子老師大發脾氣,讓大家苦不堪言嗎?」


    「啊……是啊。」


    當時我想找個毫無關係的人抱怨,忍不住就對田卷訴苦了。他儼然像尊菩薩,耐心傾聽我說話。但沒想到——


    「我一點也不覺得那有什麽好辛苦的。聽到的時候,我心裏還有點不安,原來貝塚先生這麽容易受到挫折。」


    「……」


    「我以前不是在無良企業上班嗎?我想那裏的世界,大概貝塚先生你們這種在一流企業當正職員工的人根本想象不到吧。如果隻是下跪再加上被罵到狗血淋頭,對方就願意原諒你們的話,這已經算是很輕鬆了。在那個世界,下跪根本沒有意義。遇到奧客隻是基本,隻要客人要求更改樣式,我們就必須從頭全部重做,要是出了問題,直到找到原因之前也絕不會放我們走人。下跪的時候還能吃吃喝喝,已經算很好的了。實際上人類就算沒有正常吃三餐,隻補充水分和糖分,照樣可以再工作四天的時間。就算不睡覺,隻喝營養飲品,也能再工作一個星期。這就是我以前在做的工作。」


    「……你居然能活下來耶。」


    「因為我打定主意,在成為作家之前絕不能死。所以隻是下跪而已還能抱怨,其實很幸福了,我不認為這樣的人肯為了我和公司奮戰。而且,雖然我根本無法知道像宮元老師那樣知名的作家會有什麽樣的心情,但是這次沒能得獎,我想宮元老師是真的很痛苦很難過,也非常不甘心吧。可是,明明貝塚先生應該要支持她才對,你卻沒有去理解宮元老師的傷心與不甘,隻想著要怎麽撐過那段時間吧?所以我才覺得,那你對我也隻是說說場麵話而已吧。其實之前,我根本不相信貝塚先生真的能夠幫我出書。對不起。」


    「……不,這是我要說的話,對不起。」


    怎麽說呢,很多方麵都讓我心好痛,無法再說出更多話來。


    田卷先生並沒有停筆呢——冬蟲夏草社的編輯說過的這句話閃過腦海。他一直都在寫。在他說下跪還比較輕鬆的那種情況下,他一直都在寫。就算寫了也出不了出道單行本的作家比比皆是。就算出得了第一本書,出不了第二本書就消失在這世上的作家更是多如繁星。單憑我一個人雄心壯誌,說「我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但能不能出版下一本書,全取決於這本書的銷量多寡。


    「我會加油的。」


    田卷說的這一句話,也正是我想說的。


    初校的紙本校樣以異常的高速很快出爐,正午過後,正宗送來了兩份剛印好還熱騰騰的全新校樣。比起貨運業者,自己親自送過來更快。


    「謝謝你,真是幫了我大忙。」


    「希望這本書可以大賣!下次請一定也要找我們!最好是印量大、印刷程序很多,或是我們可以賺很多錢的書!」


    正宗臉上的笑容爽朗到了仿佛可以聽見亮光效果音,獅子大開口地說出野心宣言,然後就急急忙忙地離開了辦公室。我也站起來,打算直接把校樣送到校對部,但又改變主意,在桌上打開紙本校樣。


    目前為止我主要負責的,都是已經「累積有一定實力」的作家。像是從被調走的前輩那裏接手的作家,和雖然有知名度,但景凡社還沒有合作過,由我邀到稿子的作家,以及從前的作品曾經暢銷,卻長年來都苦於寫不出作品的作家。這一類作家,不需要再有「栽培」這項作業。我都是從其他人栽培出來的,已經成為商品的作家身上獲利。對於這種行為,我從來沒有任何疑問。業界裏的人也都是這麽做,所以大家是半斤八兩。


    那麽是否有朝一日,其他編輯也會從我所栽培的田卷身上獲取利益呢?


    我一邊看著校樣,一邊寫下校對指示文件。所有地名皆為虛構,所以不需要確認。小狗會說話是正常的。數字請統一為漢字數字。依照作者的希望,動詞「關る」的送假名不需要加「わ」,柔軟「柔かい」的「ら」也是——等等諸如此類。


    校對再麻煩了。


    最後寫上這一句話,我用長尾夾把校樣固定起來,前往校對部。


    「哎呀?貝塚,怎麽會是你拿過來?」


    把整疊紙本校樣遞給校對部長後,他眼鏡底下的雙眼瞪得老大。


    「這份紙本校樣是代替原本要出的王寺伸治的新書。因為是臨時發印,所以印刷廠的業務員直接送來給我。」


    「哦~還真難得。貝塚居然會擔任這種名不見經傳的作家的責任編輯。」


    「校對就麻煩你們了。」


    看著部長收下校樣,正打算要離開時,發現藤岩就在米岡的座位旁邊。她正好起身,似乎也準備要走,我們自然而然地一起走進電梯。


    「我聽說了喔,恭喜你。」


    最近變得漂亮許多的藤岩說完,露出笑容。


    「田卷悠太是之前貝塚先生提出過企劃案,那位得過冬夏新人獎的作家吧?他寫的故事很平實,但相當感人呢。」


    「你還記得啊?」


    「是啊。雖然近年來短篇集小說很不好賣,但請你加油喔。」


    「不用後輩提醒我,我也會努力宣傳啦。」


    迴到編輯部,拿了備份的校樣影本,接著前往行銷企劃部。我拜托了負責跑東京主要大型書店的行銷部員,最後他在奔走下請到了六名書店員看校樣。真是太感激了。


    下午三點,花了一個小時和設計師討論完畢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走進離車站最近的百貨公司。在地下樓層的食品賣場買了店名叫作pierre什麽的,看起來就像玩具一樣的綜合馬卡龍,然後迴到公司。田卷的小說背景設定在現代,內容本身並不麻煩,但我不自覺地想起了濱野的舉動,於是向他看齊。這是我非常重視的校樣。因為打從心底希望負責的校對員可以完美地完成工作,所以才買了點心——


    「……可是,為什麽是你在看校樣啊!你現在不是負責雜誌的校對嗎!」


    「你很吵耶~這周是合並號,所以我很閑嘛!有意見就對部長說啦,我隻是接下部長丟給我的校樣而已!」


    然而,我貴重的紙本校樣竟然出現在了河野的桌上。大概是已經草草看過一遍,攤開的那一頁校樣上已經有好幾處用鉛筆寫了注記。


    「那麽,你有什麽事?這份校樣好像得在一星期內完成,所以我現在很忙。」


    河野問得一臉老大不高興,我隻好不情不願地遞出pierre什麽的紙袋。


    「這什麽?」


    「慰勞品。」


    「……啊?」


    「馬卡龍。」


    「……咦?」


    「我不是都說了這是慰勞品嗎!裏麵是馬卡龍!」


    「你這是送東西慰勞別人的態度嗎!但我還是會收啦!謝謝你喔!」


    河野從我手中接過紙袋,接著毫不猶豫地拿出裏頭的紙盒,打開盒子。


    「哇啊~好可愛喔!」


    她剛才的臭臉頓時消失無蹤,換上了我從沒見過的開心表情,再毫不猶豫地拿起一個珊瑚粉色的馬卡龍放進嘴裏。


    「啊啊~好好粗喔~~」


    聽到她混著歎息,發出的聽來甚至有絲猥褻的驚唿,我忍不住問:


    「你們女孩子不是很常吃這些甜食嗎?有這麽高興嗎?」


    「才不呢,我們平常吃的甜食都隻是便利商店的布丁和鯛魚燒而已,好久沒吃到這麽高級的西式點心了。真是好吃~」


    「居然吃鯛魚燒,還真像老人家。」


    「因為我家就是鯛魚燒店嘛。」


    「咦?你父母是開鯛魚燒店的嗎?」


    「不是啦,是我現在住的房子在賣鯛魚燒。」


    河野再拿出第二個紫羅蘭色的馬卡龍,輕輕用門牙咬住,然後寶貝地蓋上盒子,放迴袋子裏。咬碎嘴裏的馬卡龍吞進肚子裏後,立刻又吐出了讓人火大的發言:「我很忙耶,你還有事嗎?」


    不是老家,而是現在住的房子在賣鯛魚燒嗎?這還真是莫名其妙——但是比起這件事,我有更想問的事情。心跳忽然間加快。


    「……所以,怎麽樣?」


    「很好吃啊。」


    「不是啦,是那份校樣。你很快地看過一遍了吧?」


    「啊,嗯。很有趣喔。可能是你至今拿來的校樣中,我目前最喜歡的。」


    河野不假思索,說出了出乎我的預料,卻也是我最想聽的答案。我不敢置信地再三確認:


    「真的嗎?不是因為我帶了慰勞品過來,你才說好聽話敷衍我吧?」


    「才送一次慰勞品而已,我有那麽好收買嗎?噯,我真的要趕不出來了,你快點迴去啦。」


    河野用指尖轉著鉛筆,不等我迴答就重新麵向桌子。抽屜櫃上擺著七本辭典。她抽起其中一本,皺著眉頭翻開查閱。我已經徹底被摒除在她的視線範圍之外。


    我希望再聽她說一次「很有趣」。不是別人,而是想從河野口中聽到這句話。但看她散發出來的氣勢,現在似乎不適合和她攀談。定定凝視了她的側臉十秒後,我就離開了現場。走下樓梯的同時,「很有趣」和「最喜歡」這兩個字一直在腦海裏反複播放。開心地吃著馬卡龍的笑臉就像小孩子一樣,意想不到的可愛。


    如果單行本順利出版了,下次別再隨便選間居酒屋,邀河野去會用推車送甜點過來的高級餐廳吧。然後再一次,從正麵欣賞她的笑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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