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愛竟然獲得了優勝？真了不起！」
聽完這段故事之後，老師……天辻埋小姐感慨地如此說道。
不怎麽令人高興。
「話說迴來，那之後八一怎麽樣了？你們肯定將他監禁起來，玩了各式各樣的遊戲吧？務必告訴我詳情。」
「那、那個……最後我們隻罰師傅沒晚餐吃……」
「這樣啊～要是我在的話可不隻沒晚餐吃，還會幫他脫掉各種東西。下次也把我叫去吧。約好囉？約好囉！？」
老師以莫名強烈的口吻叮囑道。
「不過將棋界的推廣活動十分順利，真令人羨慕。我們圍棋界的棋士雖然人數眾多，海外推廣也很成功，但國內的年輕小雞●卻不斷減少。不如我們也來召開問答大賽吧。」
「圍棋？」
小澪挺起上半身並歪頭，定睛凝視著眼前酩酊大醉的盤師。
「圍棋？咦？這麽說來，澪……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人？」
「……大概是在周日早晨，取代將棋淘汰賽的新電視節目上，或是在報紙的圍棋將棋專欄上看到的吧。」
「咦？小愛，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小澪愣了一下。
嗯，這也難怪。實在難以聯想……
我道出了天辻小姐擁有的另一個雅號。
「這位是圍棋三大冠之一的『本因坊』保持者。換言之，她是圍棋職業棋士兼頭銜保持者…………本因坊秀埋老師……」
「本、本因坊秀埋！？真的假的！？豈不是圍棋界的大人物嗎！！就憑這個醉醺醺的癡女！？」
「哇哈哈哈哈！沒錯沒錯，我就是全世界首位獲得職業頭銜的女性，本因坊秀埋。※請稱唿我燒賣老師。」（編注：日文中『秀埋』音近『燒賣』。）
語畢，燒賣老師愉悅地將啤酒一飲而盡。我視線一角的小綾乃以死心的神情「啊啊……」一聲。小夏則邊喊著『燒賣、喜番～！』邊大快朵頤中華料理。
「話說迴來，澪你有小雞●嗎？」
「小雞……？」
為了從燒賣老師的魔爪中，守護剪了一頭短發而看似小男孩的小澪，小綾乃趕緊高喊出聲。
「小、小澪她是女孩子！小澪今天就要遠赴國外，我們是來為她送行的！」
「這樣啊，那可真是寂寞……」
燒賣老師一臉遺憾地說道。不曉得她究竟是因為小澪即將到國外而遺憾，還是因為她是個女孩子而遺憾……小澪仍一臉難以置信地低喃著「小雞……？」。別再想了！
「啊、對了。燒賣老師你也很瞭解將棋盤嗎？」
「當然瞭解。有關棋盤及小雞●的知識，即便在寬廣的棋界也無人能贏過我。」
「……原來如此！」
小澪似乎決定無視奇怪的話題。
「其實澪為了磨亮棋盤，打算帶椿油到國外去，可是機場人員不允許。無法使用椿油時，要怎麽把棋盤擦乾淨呢？」
「椿油～？」
接著，燒賣老師道出了極為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需要那麽大費周章，用沙拉油就足夠了。」
「「沙拉油！？」」
「沒有沙拉油的話，用牛奶也行。」
「「牛奶！？」」
「重點是要用成分溫和的油類，溫柔地擦拭棋盤。強效洗潔劑會導致漆料剝落。一旦演變成那樣，就隻能削去表麵，重新刻劃目盛了。」
盡管起初還難以置信……但燒賣老師說明時思路十分清晰，難以想像她已經酩酊大醉。
不愧是代代相傳的盤師家族。
如同棋士不用思考，指尖也會憑本能選擇最佳手一樣，就算喝得爛醉也無法掩蓋盤師的本能。
「順帶一提，嚐試了各式各樣的油之後，我個人最推薦清爽類的情趣潤滑液。」
「情趣……潤滑液？那是化妝品嗎？」
「化妝品會摻入多餘的成分，我喜歡更單純的潤滑油。去父母的寢室找找看吧。」
「「？？？」」
這是什麽意思？
為何隻有小綾乃滿臉通紅地「嗚嗚～……」一聲。她知道那是什麽嗎？
「哦～？綾乃臉紅紅～」
「我、我不知道！我完全無法理解！！我從來沒有向萬智姊姊借小薄本來讀！！」
瞧這個反應，小綾乃肯定知道……而且恐怕還是色色的東西……
小澪流露出難以釋懷的表情。
「但是啊～既然如此，為什麽書上寫說要使用椿油？」
「將棋盤是在江戶時代固定為現在的形態的，當時能用來護理木工藝品的油就隻有椿油。明治以後才有喝牛奶的習慣。」
「原來如此～！」
「如同圍棋將棋的技術及規則，在漫長曆史中不斷改變一樣，棋具也隨之進化了。吸收進步的科學技術……不對，吸收小雞●絕不是一件壞事。」
「嗯嗯嗯，我獲益良多！」
小澪欽佩地點了點頭，接著壓低音量低聲對我說：
「……本以為她是個怪人，但果然很厲害呢！」
「……嗯。沒喝醉的時候，她可是高雅到令人難以置信。」
態度自不必說，連遣詞用字都截然不同。
然而燒賣老師一年當中僅有數日是清醒的，而且那幾日還不是為了下棋，而是為了在棋盤上劃線，進行『太刀刻』的作業……我和小天前往參觀時，她也沒有醉。相對地卻脫個精光……
「話說迴來，燒賣老師您來機場有什麽事？」
「咦！？小愛你也不曉得嗎？」
小澪大為震驚。
「不曉得……因為踏進店裏之後，酩酊大醉的燒賣老師一看到我就大喊『來這裏一起喝！』……」
「能夠與本因坊秀埋老師同桌共餐，起初還令我欣喜若狂。畢竟萬智姊姊說『她是一個很厲害的人』，所以我一直很想與她見上一麵。」
語落至此，小綾乃漾起了一抹乾笑。
「…………不過我壓根兒沒想到……所謂的厲害是指這方麵……」
「夏夏茲了好多中華料理，好開心唷～！」
羅列於桌麵的大量中華料理，幾乎都被小夏一掃而盡。
「其實是東京的電視台邀請我。」
打了一個大嗝之後，老師如此迴答。電視台？
「最近我一直窩在工房所在的奈良，從那裏出發的話，搭飛機比新幹線更快，所以我才會來到關西機場。反正交通費是對方出錢。」
「是電視棋戰的錄影工作嗎？」
「不，是為了銀子的事。」
那出其不意的話語，刺痛了我毫無防備的心。
「畢竟史上首位女性職業棋士誕生了嘛！盡管圍棋與將棋不同，但找遍寬廣的棋界，也隻有我能夠用與《浪速白雪姬》相同的目光闡述感言。」
燒賣老師以尋求同意的目光，巡視現場所有人。
最後她將視線停留在我身上。
「啊啊，對了！作為同門的女流棋士，我也在電視上介紹一下愛你的評語吧！關於銀子成為職業棋士一事，你是怎麽想的？我想聽聽小學生坦率的感想。」
「啊…………這、個…………」
得說些什麽才行……然而我卻道不出任何話語。
明明必須綻露笑容……我卻表情僵硬。
對於同屬一門的空老師……我應該要笑著祝福她才對……
「那個，老師……」
看不下去而伸出援手的人，是小綾乃。
「我也想針對女性職業棋士誕生一事，向小愛提問。」
「哦？你想問什麽啊，看起來性欲很強的眼鏡女？」
「性！？……空老師之前明明在獎勵會二段停滯不前，卻一期就突破了三段循環賽。感覺從今年開始，她的實力便急遽提升。原因果然是她開始活用軟體嗎？小愛你也有從九頭龍老師那裏，接受關於軟體的指導嗎？」
太好了。倘若是技術性的問題，我就能迴答。
「這個嘛……師傅說對我而言，使用軟體還嫌太早。現在應該解詰將棋、進行實戰或排列強者的棋譜。」
師傅的指導方針，從以前就始終如一。
我很晚才開始學習將棋，實戰的敏銳度不足，所以他認為我應該多與人類對局，累積對局數。還說軟體會擾亂棋感，要我最好別使用。
「隻不過他是怎麽建議空老師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肯定是要她別使用軟體啊。這還用得著說嗎？」
「但是聽說圍棋界也很盛行用軟體進行研究。燒賣老師您認為製作棋盤的技術應該與時俱進，卻對軟體抱持否定態度嗎？」
「那種東西，比萎縮的小雞●還不如。」
燒賣老師一口否定小綾乃的疑問。
「對我而言，圍棋等同於生存方式。使用軟體傳授的棋步，跟找電腦做人生谘詢沒兩樣。」
「那麽老師，您認為空老師得以晉升四段的原因為何？」
「能讓女人急遽改變的理由僅有一個──男人。」
老師斷言道。
……她沒有明白說出自己指的是誰。
「八成是我正月那番激勵的話起了作用吧！向總是畏畏縮縮不敢放手一搏的銀子伸出援手，果真是正確的決定。雖然我也因此被將棋聯盟禁止進入，但我毫不後悔。」
我並未親眼目睹那個場麵。
察覺到像現在一樣酩酊大醉的燒賣老師，闖入了在關西將棋會館舉辦的『年初將棋對弈』之後，師傅便拜托桂香姊帶我和小天避難。
……不過即使身在遠處，我也能聽到燒賣老師的吼聲。
自那天開始，空老師對待師傅的態度就改變了……
然後師傅也逐漸產生變化。
兩人沒有更加親昵………………反而愈發疏遠。
簡直就像………………就像……………！
「女人的體力遜於男人，銀子尤其如此。銀子若想取勝，就必須激勵內心才行。她得讓胸口深處熊熊燃燒，懷抱熾熱如火的思念。所以我才說軟體派不上用場。畢竟誰都無法與機械談戀愛。」
……我一直不願去想的討厭預感逐漸成真。
內心混沌不已。
「要是缺少我的建議，銀子肯定無法打破內心的殼！我是這麽對她說的！『腳踏實地是不夠的，必須要強烈的努力』！為此最不可或缺的，就是強烈的小雞────」
我已經聽不下去了。好想堵住雙耳，放聲大叫……
就在此時──
隔壁傳來了微弱的聲音。
「………………就是現在。」
「小澪？你說了什麽嗎？」
小澪無視小綾乃的疑問，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她的身影令我湧現一股異樣感……為什麽？我為何感到奇怪？
「啊！」
這時，我察覺到了異樣感的來源。
本來強烈執著於最後一頓午餐的小澪────完全沒有碰料理。
「小愛，最後澪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拜托……我？在這個時候？
「在飛機啟航之前，與澪認真一決勝負吧。」
「咦？」
小澪突如其來的請托，令我下意識反問道。
「認真一決勝負……是指下將棋嗎？在機場？」
「嗯，拜托你和澪下最後一局。還是說不付錢的話，身為女流棋士的你就不願意下棋呢？」
小澪……
為什麽……為什麽要用這種口氣說話？
「……就來下將棋吧。我當然願意接受挑戰，也不收半毛錢。」
能夠將話題從空老師身上移開，我反而滿懷感激。我正好想找人發泄一下這股煩悶的心情。
我瞥了一眼燒賣老師。
「但是，要在這裏下嗎？」
「可以的話。澪就是為此才選了有桌位的店。」
意思是小澪一直在尋找時機？
我確實想像過，也許今天我們會在最後下一盤棋。
我甚至對此懷抱期待。
然而她剛才已經將棋具寄放於櫃台，所以我一心以為已經沒機會下棋了……
何況做出這種有如偷襲的事，也不像小澪的作風──
「哦……有意思。」
燒賣老師打破了這股緊繃且互相猜疑的氛圍。
「那邊的小雞●！拿杯裝了冰塊的水來！」
她從帥哥店員手中，接下了盛滿冰水的杯子。
然後，她將那隻杯子────
「「咦！？」」
燒賣老師沒有喝水，而是在頭頂上將杯子整個倒了過來！
她竟然將冰水淋在頭上！？為、為什麽！？
「噗哈！………………這下就能醒酒了。」
老師用指尖撩起濡濕的發絲。
接著她用舌頭接下自頭頂滑落的冰塊，一邊咬碎冰塊一邊下達宣告：
「就由我本因坊秀埋見證你們兩人的勝負。有任何不滿嗎？」
「在這裏的話，就能安靜對決了。」
燒賣老師將我們引領到了某個房間。
是位於四樓的付費會議室。
「機場裏竟然還有會議室！？」
「雖然沒有榻榻米，但環境很不錯吧？我有時會趁起飛前，在這裏研究圍棋……不過大部分的時候都難敵美酒的魅力。」
就氛圍來說，與舉辦問答大賽時使用的關西將棋會館多功能室類似，但這裏更整潔又豪華。
「這裏隻有折疊椅和長桌，但高度應該正好適合讓小學女生對局。你們兩人有在公式戰坐椅子對局的經驗嗎？」
「我在mynavi女子將棋公開賽有經驗。」
「澪也在浪速王將戰有經驗。」
「很好。對圍棋的職業棋士而言，坐椅子對局是理所當然的事。我也一直在向月光會長建議，依舊拘泥於榻榻米正是將棋國際化緩慢的原因。」
燒賣老師確認用來對局的長桌穩固度，並開口說道：
「澪同學，你有棋盤嗎？」
「澪帶了塑膠棋盤……」
「那就用這麵二寸盤吧。」
老師帶著一隻像電影裏用來搬運重金的金屬製手提箱，打開之後，映入眼簾的竟是一麵美麗的棋盤。
「哇～！就像鏡子一樣──！亮晶晶～☆」
「好、好厲害！這棋盤美麗到凝視著它時，甚至能映出自己的倒影……！」
小夏及小綾乃都閃爍著雙眼。
「但是老師，您怎麽會帶著這麵棋盤？」
「電視台肯定不會準備像樣的棋盤。我本因坊秀埋可不允許他們用粗糙的棋盤及棋子，重現獎勵會員賭上性命所下的將棋。」
接著老師將整齊裝著盛上棋的棋盒，也一並遞到我們麵前。
「就用這副棋子吧。」
「這字體……我從未見過！字跡十分美麗，而且從筆觸可以感覺到不凡的氣場……難不成是某位知名棋士的字嗎？」
「嗬嗬，綾乃同學你十分敏銳呢。」
燒賣老師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並告知那副棋子的字是出於誰之手。
「這是────由空銀子揮毫的棋子。」
「「……！！」」
「棋子的製作者是尚不成熟的敝人我。空銀子書寫、本因坊秀埋製作的將棋棋子。對立誌踏上棋道的女性而言，沒有比這更具價值的棋子了吧？」
撒落於盤麵之後，那棋子彷佛散發出了更加耀眼的光輝。
多麽美麗的棋子……美到近乎神聖。
「這是三副棋子中的其中一副。一副給銀子，一副留在我手中，至於最後一副……我隻能說，是贈予某人的禮物。」
「唔……」
她打算送給師傅。我的胸口不禁一陣刺痛。
我將目光投注於撒落盤麵的棋子。
以漆料刻畫而成的『銀將』文字在燈光照耀下，如空老師的銀發般閃爍著銀色的光芒。
師傅想必會珍惜地使用這枚棋子。比任何事物都更加珍惜。
一想像師傅碰觸這枚棋子的身影……我的心便疼痛不已。
「不錯嘛。機會難得，就用用看吧。」
對棋子毫不關心的小澪，迅速地告知對局條件。
「距離起飛沒剩多少時間。持棋時間以碼表計時十五分鍾，時間耗盡就進入一分將棋。可以嗎？」
「……嗯！」
我從散落盤麵的棋子中搜索王將，並將它擺入自陣。
棋子的觸感十分舒適。
色澤清透的白木上，有著筆直的直木紋。比起高價且帶有斑木紋的棋子，這種花紋能減輕眼睛的壓力，是一副重視實用性的好棋。
我盡可能不去看那副棋子，用比平時更快的速度排列。
啪嚓！啪嚓！啪嚓！
比起平時在js研下棋的時候，小澪排列棋子的聲響顯得分外高亢。對局準備很快便完成了。
「小愛……不，雛鶴老師振步先。」
小綾乃幫忙擲棋。五枚步翱翔於空中────接著淩亂墜落。
「と金五枚。」
由小澪持先手。
雖然我抽到了不利的後手……但這樣更好。
讓對手率先進攻，我才能施予強勁的反擊。
「請多多指教！」
「…………請多多指教！」
雙方互相致意。我立刻緊閉雙眸以聚精會神……同時也是為了避免讓棋子進入視線。
就在此時────────小澪的低語聲傳入了耳際。
「……日誌報紙……」
「咦？」
「……發動鼻血水蚤梨子各位……」
盤外戰術？無意識的低喃聲？她究竟在說什麽……？
「好！上吧！！」
小澪用雙手拍打臉頰，接著下了初手。她挺進了飛車前方的步，2四步。
我也同樣挺進飛車前方的步。
如同用右拳毆打對方的臉一樣，我們向彼此猛然祭出直拳。
「相掛……！」
燒賣老師對小綾乃這句話做出反應，詢問道：
「相掛？那是什麽樣的戰法？」
「那是小愛的得意讚法唷──！」
在小夏進行說明的期間，局麵也繼續進展著。
相掛十分單純，相對地因為棋路廣泛而容易演變為力戰，不過序盤幾乎已經固定化。
我們雙雙讓飛車前方的步前進。
並為了防禦而挺進左方的金。
同時活用右方的銀來發動攻勢。這便是相掛的基本。
然而小澪從序盤開始，就展現出了不可思議的棋路。
「！！……5二玉的下一步是3六步？……保留飛車前方的步，空出了讓桂馬跳的空間……？」
我下意識流泄出聲，以確認手順。
小澪刻意下了可以延緩的棋步，相當於主動放棄先手優勢。簡直就像讓搶先祭出的拳頭，在打中的前一刻停下來似地……她想讓我先進攻嗎？
「……既然如此！」
我如她所願，率先讓飛車前方的步直闖先手陣。我叫吃小澪的步，使角頭的弱點暴露在外。
然而小澪卻放任暴露其外的弱點，悠然地挺進了端步。咦咦！？
「竟然不防守飛車前方……！？」
下意識吶喊出聲的小綾乃，連忙用手掩住嘴。
我也訝異到幾乎要弄掉剛剛叫吃的步。
因為這等同於……她不僅煞住了右拳，還毫無防備地將左臉頰暴露於危險之中！
小澪展示的手順，全都是某種戰法的一部分。
『3七銀戰法』與『迴轉飛車』……都是道場大叔所使用的古老相掛定跡。乍看之下小澪將它們隨意混雜在一起，使各自的優點蕩然無存……然而！
「………………好深奧……」
我深入判讀局麵，發現小澪的序盤竟然毫無破綻。那看起來雜亂無章的下法，其實是她極度深入地判讀局麵之後，勉強成立的戰法。
這難不成是……陷阱！？
「……！」
我一麵牽製小澪的陣勢，一麵讓飛車退到最後方以積攢力量。頸部後方傳來陣陣麻痹感。我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簡直就像……沒錯，就像與小天那樣的策略家對峙一樣。
不對！說不定更甚於小天───
「既然如此…………這樣！！」
在不清楚對方意圖的情況下浪費時間可是下下策。我使出了非常手段。
於第四四手出現於盤麵上的局麵，在相掛當中可說是極端異常的例外。
「先後同型……！」
「哦？簡直就像鏡子一樣呢。」
沒錯。隻要利用被喻為『鏡棋』的這項戰術，就算中了對手的陷阱，也能立即迴以顏色。
隻不過……無論局麵如何發展，後手都落後一步，繼續維持現況的話，敗北的人會是我。所以這是一個消極的策略。
小澪像是要讓我動搖似地，祭出了角交換。對於闖入自陣且升變為馬的大棋，我當然選擇用銀叫吃它。然而──
「咦！？將銀移向了那裏！？」
為了叫吃直闖自陣的角，我讓左銀移動至左側。
但小澪卻將左銀移至中央。
被擺了一道！她不僅預測到我會使用鏡棋，還在絕妙的時機將我甩開……！
「多、多具攻擊性的棋風！簡直就像……就像────」
「哦～小澪好像小愛唷～！」
確實很像我會施展的強硬攻勢！雖然容易被人摸透目標，又十分單純，卻能用巨量判讀擊潰對手。
然而小澪的下一手，卻遠遠超出我的想像。
「小愛。」
她並未將右手伸向盤麵，而是伸向放在腳邊的背包，並將那鼓脹的包包拿到膝蓋上。
小澪從背包的側邊袋拿出眼熟的信封，將它遞給了我。
「讀讀這封信吧。」
「咦？……現在讀嗎？」
「嗯，讀吧。不是約好了，要在澪麵前讀嗎？」
小澪將信遞向我，並開口說道：
「綾乃，不要停止計時。」
「………………」
感受到對方不由分說的氣魄之後，我收下了信。我也暗自盤算著，如果能透過讀信來減少小澪的持棋時間，倒也不是壞事。
我撕破將棋棋子形狀的貼紙，並開啟信封。
讀了放在裏麵的信之後────
「………………！！」
我飽受衝擊，信從手中掉落。
小綾乃從地板上撿起信紙，瞥了一眼後也驚愕出聲。
「咦！？這、這是────！！」
「哦～？為什麽～？為什麽現在這盤棋的棋補，會在信裏～？」
正如從旁窺視信紙的小夏所言。
信紙上記錄著棋譜。
而且──
「到、到目前為止的手順……分毫不差地記錄在上麵！怎、怎麽可能有這種事……！？」
唯一保持冷靜的小澪，望著我的雙眼並靜靜地開口：
「嚇到了嗎？小愛你會下出什麽樣的將棋，以及澪抽到先手之後會演變成什麽樣的戰型，澪事先都已經預測到了。」
眼前的一切都令我難以置信，也不想相信。
不管是記錄於信紙上的棋譜、空老師的棋子……還是試圖擊敗我的小澪……
「正如澪的預測，小愛你接受了相掛。畢竟你根本沒必要迴避。你肯定是認為隻要使用得意戰法相掛，無論任何情況都能戰勝澪對吧？」
被看破心思的不適感令我作嘔。
「但、但是！相掛是力戰，到這個手數早該脫離定跡──」
「相掛早就不算是力戰了。因為判讀力遠超過人類的軟體，已經為沒有定跡的戰型創立了定跡。」
軟體。
軟體創立的定跡，確實也會為職業棋士帶來影響。師傅亦會從軟體的將棋獲得靈感，並應用於實戰上。
然而隻有像師傅那樣的頂尖棋士才能夠辦到……
所以師傅才會教導我，現階段要避免靠軟體進行研究，盡可能用自己的腦袋思考──
「透徹瞭解小愛棋風的澪，以及判讀得遠比人類更加深入的軟體，兩者聯手起來，就能像這樣預測未來的棋譜。無論小愛你如何否定，這封信就是最有力的鐵證。」
「…………！」
「來，繼續下吧。」
語畢，小澪又將本來伸向盤麵的指尖，抵上自己的太陽穴並揚起嘴角。
「……話雖如此，接下來到將死為止的局麵，澪全都已經知道了。」
「才、才不可能呢！角交換和矢倉還另當別論，不可能連相掛都研究到將死為止──」
「試試看就知道了。」
說完之後，小澪挺進了5筋的步。這是對局重啟的信號！
「……！！」
我趕緊讓玉逃開。
小澪毫不疏忽地繼續直視棋盤，同時從背包裏拿出鉛筆盒並遞給小綾乃。
「綾乃，麻煩你繼續記錄棋譜。」
「啊……好、好的！！」
「夏夏來用碼表～！」
綾乃攤開信紙並寫上棋譜，小夏則接下了計時。
甚至還有見證人在場，氣氛就像是職業棋士的公式戰。
「………………」
盡管與燒賣老師相遇隻是偶然……但難道一切都是依照小澪的計畫進行嗎？已經研究到將死為止，也是真的嗎？
為了確認真偽，我一口氣提升進攻馬力並直闖敵陣。
「………………這樣！！」
我讓一旦跳了之後就再也不能迴頭的桂馬前進，目睹那一手的瞬間──
「我說啊。」
語帶輕蔑的聲音，響徹了整間會議室。
「可別小看我，雛鶴愛。」
小澪立即舍棄了步，將我的棋步盡數否定。
「綾乃同學，你對現在的局麵看法如何？」
燒賣老師向我打聽目前的局勢後，我一麵在小澪的信紙上紀錄棋譜的後續，一麵迴答道：
「得知小澪針對自己做了研究之後，小愛試圖脫離研究以擾亂對手……但小澪似乎連這點都計算到了。她的棋步沒有一絲停頓……反而以精準的反擊技不斷爭取點數。」
解釋完大略的局勢之後，我盡可能避免提及符號，並繼續說明詳細局麵。
如此一來縱使被對局者聽見也無妨……不過憑我這種程度的判讀，根本不可能對她們倆的對局帶來影響。
「小愛將飛車擺置於中央，試圖阻擋打算從中央突破的小澪，然而這隻是假象。小愛真正的目的，反倒是想撕破小澪的右側戰線。」
「看起來似乎成功了呢。」
「是的。小愛成功在敵陣深處作成了龍，然而卻在過程中損失銀，導致她現階段麵臨銀損。小澪則利用那枚銀進一步鞏固防線，重整態勢以免敗北。」
「但持先手的澪同學不會因為過度傾向防守，進而喪失進攻手段嗎？」
「確實，她原本可以利用駒得的銀來發動攻擊。換作平時的小澪，很可能會選擇與對手相互進攻……」
說好聽一點，是積極而大膽。
說難聽一點就是躁進。這正是小澪的將棋特色。
「不過今天，小澪雖然在序盤十分大膽，中盤卻顯得格外謹慎。她活用自己的長處，又巧妙彌補了自己的缺點。不僅圍玉，連心靈都毫無破綻。小澪展現出『無論棋局多漫長，我都不會敗北』的決心，使小愛愈發焦躁……兩人精神上的差距，更甚於實際上的局勢。」
「……原來如此。真強。」
「是的。小愛及小澪都十分強大。比起我這種人──」
「不，我指的是綾乃同學你。」
「……咦？」
「瞬間便能透過盤麵理解對局者的意圖，又能匯整出重點並化作言語。而且並非枯燥無味地單純評論棋步。你帶有生命力的解說……一並道出了兩名對局者的心靈變化。比起平鋪直敘地預測棋路，這種解說更加困難。」
「…………我一直看著這兩個人……看著她們所下的將棋……」
所以我有自信──
能夠推測出小愛及小澪內心的想法。
兩人從今天早上開始，就隻關注著彼此。小澪會向小愛提出對局申請，我一點也不感到吃驚。
沒錯。我一點也不吃驚。但是……
「但是…………我一直隻是看著。我總是隻能旁觀…………迴過神來時，已經與她們兩人拉開無法彌補的差距。」
我從研修會第一場對局就敗給了小愛。
小澪則戰勝了在準決賽贏過我的神鍋馬莉愛同學，成為了浪速王將。
無論多麽努力。
無論多麽努力、多麽努力。
不管我再怎麽努力，都絲毫無法縮短差距。
就連小澪即將遠離日本的這一天，我依舊隻能旁觀──
「……我一直心想若能見到燒賣老師，就要向您提出一個疑問。」
「你問吧。」
「老師您所說的『強烈的努力』，是什麽意思？隻要一股勁地埋頭努力就行了嗎？要讓自己受苦嗎？還是說──」
「經常有人這麽問我。」
本因坊秀埋老師漾起一抹淺笑，並立即迴覆道：
「而我總是如此迴答──『靠自己找出答案，也是努力的一環』。」
唔……
這過於正確的言論，使我無言以對。
我果然還是不夠努力嗎？
「我並非在批判你的問題。這種積極求教的態度反倒值得讚許。我看得出來，綾乃同學你十分認真努力。」
那麽……腳踏實地與強烈的努力究竟有何差異？
我不足的事物到底是什麽？
「隻是受苦稱不上努力。直視討厭的事物是腳踏實地的努力。有時一直待在喜歡的人身邊，反而更加痛苦。」
「……！！」
「睜大雙眼，好好看清楚吧。」
燒賣老師凝視著用自己打造的棋盤與棋子對局的兩人，並開口說道：
「真正的答案，總是僅在自己眼前。」
澪輕易取得了優勢。輕易到令人害怕的程度。
「……不死無力被單心狹窄……今後心雛鳥夏困難……濃厚koron竹子未婚……」
澪詠唱必勝的咒語，使亢奮的心情冷靜下來，接著靜靜地推進棋步。
麵對那般強大的小愛，麵對澪總是無法戰勝的小愛，竟然隻差一點就能將她逼上絕境。
雖然耍了很多小手段……但也做了許多努力。
軟體很厲害。它能教導澪許多沒有人知道的強大定跡。電腦萬歲。
問題在於資訊量實在太過龐大。
既然如此，勝負關鍵就在背誦能力。
角交換腰掛銀的定跡當中，不是有所謂的『世貳伊奈三（42173）』嗎？
在先後同型的情況下，先手依照4筋、2筋、1筋、7筋、3筋的順序，連續五次舍棄步來開戰。
最初聽說這戰術的時候，澪還心想「少了五枚步怎麽可能獲勝嘛～！」，但即使在職業棋士的實戰中，這麽做也真的對先手有利！那是澪頭一次體會到「定跡好可怕！」。
所以澪也決定自創口訣。
比方說這場相掛序盤。
從挺進玉到桂跳為止是軟體傳授的新定跡。用符號來表示手順的話，結果如下──
5八玉5二玉3六步8六步8六步8六飛9六步3四步2四步2四步2四飛8四飛8七步2三步2五飛7四步3七桂
若用它來創造口訣，即為──
※『conpa（5八玉）昆布（5二玉）魅力（3六步）hamu（8六步）hamu（8六步）巴洛（8六飛）克武（9六步）藏（3四步）日誌報紙發動（2四步2四步2四飛8四飛）鼻血水蚤梨子各位（8七步2三步2五飛7四步3七桂）』。（編注：這一句的日文皆與手順諧音。）
這就是口訣。
隻要使用口訣app，就能瞬間創造出邏輯合理又容易背誦的句子。
澪就這樣記住了大量的手順。電腦萬歲。
這是活用了九豆龍老師在浪速王將戰時的教誨──『能記住的東西就全部牢記下來』。
同時也參考了小愛在問答大賽時傳授的技巧，根據房間不同改變浴衣花樣的方法。比起逼自己努力死背，轉換成更容易記住的形式才更有效率！
尤其這局的變化可是澪的重點目標。澪幾乎已經把到將死為止的棋路盡數調查清楚，連評價值都背了下來。
澪打入金，構築起左右夾擊的態勢。此局麵為先手優勢，一一六三分。
小愛打入效果微乎其微的飛車來防守。此局麵為先手優勢，一五四八分。
「…………………………」
猶如詰將棋之神一般的小愛，如今卻束手無策地低垂著頭。她移動棋子的手就像僵屍般死氣沉沉。
澪不斷點頭，並輕聲低喃以激勵自己。
「小愛的防線隻剩一枚步…………澪的自陣還留有五枚金銀。包含點數差在內，不可能逆轉…………能贏……！！」
當澪自信穩操勝券的那瞬間──
軟體及澪連想都沒想過的棋步現形於盤麵。在玉的下方打入角來防守，5一角！
「咦！？這下就轉為守勢………………啊啊────！？」
這記角打的防禦效果並不顯著。
然而下一手，將角打入5四的那步棋────竟能捉雙攻擊棋金與防守棋銀！！
「而、而且銀取還直接形成了王手！？僅僅兩次角打……居然……居然……！！」
小愛在椅子上正坐，並緩緩地前後搖擺身體。
「……………………………………這樣……」
那才不是什麽僵屍。而是遠比僵屍更可怕的東西。
宛如被詰將棋之神附身的巫女──
「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
「總算啟動引擎了啊………………不過！！」
雖然因驚人的角打而動搖……但既然軟體排除了這個棋路，表示局麵應該還是澪位居上風！
『試著挑起最令你恐懼的勝負吧。』
在那句話的激勵之下，澪決定將記在腦海的手順盡數遺忘。澪不再需要咒語了。
接下來澪不會仰賴軟體────而要靠其他力量取勝！！
「捉雙時不應讓棋子逃跑！對吧！！」
澪沒有逃跑，而是打入飛車以補充攻擊棋，將小愛逼入絕境！
「……這樣！！」
小愛瓦解了澪的防守銀，同時對澪的玉祭出王手。
頓死的恐懼令膝蓋陣陣打顫……不過！
「觸及不到！澪絕對能拿下這局棋的勝利！！」
讓玉逃走之後，澪刻意讓攻擊棋金與小愛的角對峙。
這下就形成反下一手成詰了！應當如此才對！！
「這樣！！」
即使如此，小愛仍毫不畏怯地立即用角發動猛攻！澪不服輸，也沒讓大棋逃跑，而是用它們來與對手互攻。
僅在五手之內，就讓雙方大棋全數交換的大運子！
大棋交錯橫飛，毫不保留地撩亂飛舞，演變為宇宙戰爭一般的終盤戰！！
「唔！都纏繞在一起了……！！」
「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
很難用言語來形容小愛開啟開關時所釋放的壓迫感。
感覺能看見詰棋路的瞬間，小愛就會像被其他事物所支配一樣，開始朝目標筆直狂奔。
被某樣事物所推動的她，與平時溫柔的小愛判若兩人。
小愛體內存在另一個小愛。
澪……很討厭那個小愛，也很懼怕她。
但是──
「厭惡並避開對方，無法解決任何事。所以澪一直努力喜歡上討厭的人！」
無論在學校還是將棋會館，澪都不斷努力著。
「所以…………澪一直待在最討厭的人身邊！待在小愛身邊！」
小愛已徹底埋首於盤麵上。
任何話語都無法傳達至她耳裏。沒錯，言語已經行不通了。若想將思念傳遞到小愛心裏，就隻能在盤麵上痛毆她一頓！
（插圖021）
澪應當也能辦到！因為────！！
「澪的心中──────也有小愛存在！！」
迴想起在浪速王將戰，靠即詰擊敗神鍋馬莉愛同學的感覺！澪像小愛一樣在椅子上正坐，專心一意地深入判讀。
迴想起來！
想起那時候……胸口的熾熱感！！足以令心髒爆炸的高亢心跳！！
「「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
────────看見了。
隻要別把角交出去，澪便能獲勝。處於※角z的局麵。（譯注：z為無論將幾枚棋子讓給對手，自玉都絕對不會被將死的意思。）
九豆龍老師百般要求我們記住的『即便祭出王手也不會被將死的局麵』，在此拯救了澪。
「澪的心中也有小愛的存在。但是……存在於小愛心中的，卻是其他人。」
一瞬之間，澪的腦中也浮現出了那個人的麵容。同時憶起我們初次握手時，那掌心的溫度。
（插圖022）
「────這樣！！!」
打入桂馬並祭出王手馬取之後，小愛這才恍然大悟。
不過那也是因為手順當中，存在能讓玉逃跑的棋路。
然後，當小愛拿起澪心心念念的角之後──
交出角並取得手番的澪，用二三手即詰將死了後手玉。
「…………………………我認輸了。」
這是澪頭一次────自小愛口中聽到那句話。
「勝負揭曉了呢。」
看到我認輸之後，燒賣老師便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澪同學。」
「是……是！！」
「真是一場精采的對局。在圍棋的世界中，利用軟體進行研究也逐漸形成主流。至今為止，我一直對那種潮流持否定態度。認為仰賴軟體，等同於放棄靠自己努力思考。」
史上首位獲得職業頭銜的唯一一位女性，以欽佩的神情說道：
「然而目睹澪同學你對局的姿態後，我決定重新審視自己的看法。使用軟體亦是一種努力方式。」
「…………」
小澪說不出話來，僅能深深地低頭致意。
「愛同學。」
「…………是。」
「我的飛機即將起飛，就此失陪了。你們可以盡情使用這個房間。剩餘的最後這段時光……務必別留下遺憾。」
語畢，燒賣老師便收拾好棋盤棋子，並離開了房間。
喀鏘。
門扉闔上之後，沉重的沉默隨即降臨室內。
師傅教導過我，這種時候應該由敗北的一方率先開口，不讓勝利者感到尷尬才符合禮儀。
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擠不出半句話。
「………………」
太丟臉了。
與小澪之間的最後一局棋，竟然如此……如此乾脆地拉下了帷幕。
「……不需要…………進行感想戰了吧。」
低著頭的我揚起一抹近乎卑微的笑容，好不容易才擠出這些話。
「畢竟沒有棋盤和棋子……距離起飛時間也不多了。已經──」
「小愛。」
小澪以沉穩的眼神注視著我。
「不甘心嗎？」
「咦……？」
「不甘心嗎？」
「………………不甘心……」
敗北當然讓我很不甘心。
然而丟臉又不中用的自己……卻令我更加、更加不甘心。
「你說這盤棋局不需要感想戰對吧？那讓我們談談其他棋局吧。」
「其他……棋局？」
「研修會上，澪在讓子棋局中輸給小愛你的那盤棋。」
「……！那盤棋……？」
我也清晰記得那局將棋。
那是我與師傅一起，向生石老師接受振飛車指導的時期。小澪在讓子棋局中敗給我……初次在我麵前嚎啕大哭。哭到甚至無法進行感想戰。
當我因那件事備感衝擊時，師傅如此說道：
『如果你害怕勝利，就沒必要繼續受苦了。我此時此刻就把你逐出師門。給我收拾行李，直接迴鄉下去！！』
師傅頭一次狠狠怒斥我的那一天，令我沒齒難忘。
「那次研修會結束後，澪告訴幹事久留野老師要『放棄將棋』。」
居然發生過……那種事……？
我光是自己的事就忙不過來了，因此完全沒想過小澪是懷著多深的糾葛繼續下棋，她又對我抱持什麽樣的看法……
「當時澪是認真打算放棄。澪早就知道小愛有多強大……也接受了小愛與眾不同的事實……即便如此，在讓子棋局中敗北，還是不甘心到難以置信的地步。」
「………………那麽……你為何要繼續下棋？」
「因為久留野老師對澪這麽說道：『在不甘心的時候放棄，未免太可惜了。』」
「太可……惜？」
不甘心與可惜。
這兩個毫無關聯的詞匯令我困惑不已……於是小澪告訴了我答案。
「至今為止，澪一直認為應該把心力投注在自己能夠成為第一的事物上。認定不能成為第一的話便毫無意義。」
小澪仰望天花板，開口傾訴在日本的迴憶。
「所以為了找出那件事，澪做了各式各樣的挑戰。下將棋很開心，澪也未曾輸給同年代的女孩子，所以澪進入了研修會，心想成為女流棋士的話也不錯…………直到小愛你出現為止。」
「…………」
「在聯盟道場初次與你對峙的瞬間，澪就明白『啊，這孩子不一樣』。初次讓澪平手敗下陣來的同年代女孩子，開始學棋才短短半年，而且還成為了龍王的弟子。得知此事的時候……嫉妒心令澪胸口煩悶不已。」
嫉妒。
小澪總是掛著絢爛耀眼的笑容，無論在將棋世界或學校都是我最重要的摯友，然而她竟然對我懷抱這種情感……令我飽受衝擊。
「自那之後經過了兩個月……才兩個月唷？眨眼之間，我就在讓子棋局中敗下陣來。這件事成了致命一擊，使澪不禁想放棄將棋。往後我們之間的差距隻會愈來愈遠。隻要有小愛你在，澪繼續下將棋也毫無意義……再加上又出現了像小天那樣的天才。」
除了第一名以外都毫無意義。
我對此深有同感。師傅也經常說道，第二名隻不過是最後敗北的人。
我也……想成為第一。
因為我所渴求的事物，非得成為第一才能得到。
所以一旦知道無法成為第一……或許我就會像小澪一樣撒手放棄一切……
當我如此心想時，小澪道出了令人意外的話語。
「但是澪開始覺得，既然這樣就應該更加努力！正因為無法成為第一，正因為不斷敗北、內心充滿不甘，才更應該盡全力再次努力看看！」
「明明……無法成為第一……？」
「畢竟要是知道自己絕對能成為第一，就用不著努力了呀？」
「……！！」
「也許澪隻是不服輸吧。但是敗北之後，澪頭一次心想『就這樣放棄將棋未免太可惜了！』。」
小澪如往常般綻露燦爛的笑容，並開口說道：
「正因為不知道結果，才想親自確認；正因為不知道結果，才如此喜歡它；正因為無法成為第一……才想在最強的孩子身邊拚命努力。」
此時，某人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傳入耳際。
「強烈的……努力。」
聽見小綾乃這句話之後，小澪點了點頭。
「長年得不到迴報的話，也許這份心情就會減弱……但是和在獎勵會努力的人比起來，澪甚至還沒抵達入口呢！現在就斷定一切，未免太早了。」
努力必定會獲得迴報。
成為女流棋士時，桂香姊在采訪中如此說道。
桂香姊在那次采訪中落下了淚水……但不知為何，小澪此刻的笑容與她重疊了。
「當澪向幹事說因為要去國外，所以要辭去研修會的時候，這次他乾脆地下達了許可。本以為久留野老師會顯得更加遺憾……但你知道他說了什麽嗎？」
「他說了……什麽？」
「他說『嗯。這迴不是退會，而是畢業』！」
小澪模仿一直關照著我們的幹事。
模樣十分相像，令我不禁笑出了聲。
但是……這樣啊？畢業嗎？縱使沒有獲取資格，小澪也已經是一位棋士了。
這肯定就是小澪與當時的桂香姊如此相像的原因。
「說到底，世界上或許根本不存在能讓澪成為第一的事物。不過──」
「不過？」
「澪找到了讓自己最為熱衷的事。光是這樣，就已經足夠幸運了！」
「最為……熱衷……」
「小愛你有感受到澪的熱情嗎？」
感受到了。
小澪那直率而熾熱的心，甚至到了我難以承受的地步。
愛將目光從過於耀眼的小澪身上別開，並開口說道：
「…………小澪，謝謝你願意在最後與我下棋……」
「隻不過是迴敬小愛你之前對澪做過的事罷了。」
「你是故意說出……討人厭的話對吧？」
我迴想起浪速王將戰特訓時的事，並如此說道。
當時我在讓子的情況下與小澪她們下棋，並殘忍地稱那場特訓為『指導對局』……
但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方法點燃小澪的鬥誌。
「哈哈哈，既然事跡敗露了，表示精神攻擊沒什麽效果呢。」
我的內心十分脆弱。隻要精神層麵遭到攻擊，就會立刻潰敗。
不對。說到底，我──
「小愛你狀態不好時，通常都是在煩惱將棋以外的事。所以澪才刻意選在那時候挑起勝負，並在下到一半讓你讀信，藉此動搖你的心。」
「小澪……」
「澪早就察覺到，從商店街夏日祭典之後，小愛你就很不對勁。」
「…………確實如此……」
夏日祭典那天──
為了避雨而前往小學時，空老師如此對我說道：
『不好意思，這點我不會退讓。最瞭解八一的是我。』
之後空老師順利晉升為職業棋士。在三段循環賽也成為了第一。
目睹她卓越的成績之後，我不禁湧起一個想法。
自己或許無法戰勝她。
也許我無法成為第一……
「要是多少能讓小愛你產生『不甘心』的心情，澪也算是迴報了你的恩情。在離開日本前，澪希望至少能辦到這件事！」
「嗯。盡管是很嚴厲的報恩方式，但我總算清醒了。朋友果然是不可或缺的。」
「你錯了。」
「咦？」
「澪不想成為小愛你的朋友。」
「小……澪……？」
「澪真正的願望是────成為小愛你的勁敵！」
「……！！」
「小愛你至今為止，一直處於不斷超越他人的立場。現在你頭一次被其他人超越了。這份痛楚，遠比平常敗北時更加、更加劇烈……沒錯吧？」
「…………嗯。」
我用雙手狠狠緊抓自己的衣服。
「好痛啊，小澪。胸口下方…………腹部深處灼熱到…………疼痛不已。」
好灼熱。
與宛如全身都在燃燒的熾熱感不同。唯有身體某部分的極深處，灼熱到……痛不欲生。
這是我自出生以來，頭一次感受到這種灼熱感。
我還不曉得……該如何形容這股感情。
「這就是澪真正想傳達給你的事。希望小愛你記著這段與澪之間的迴憶。」
這迴輪到小澪將手抵上胸口了。
「海水浴的事！空老師生日派對的事！問答大賽的事！把快樂的迴憶全部遺忘都無所謂！唯獨今天這盤將棋，澪希望能烙印在小愛你的心中！！因為────」
小澪用雙手緊擁住自己嬌小的胸口，像是要將最重要的迴憶，珍惜地收藏於自己內心深處一樣，吶喊道：
「因為…………因為澪不希望你忘了澪……！！」
如寶石般的一滴淚珠，自小澪的臉頰滑落。
「每當你心靈受挫，就想起今天的敗北吧。然後盡情地懊悔。那張棋譜的後續，就是澪給小愛你的信。」
「…………忘不掉的……」
我以泫然欲泣的口吻如此迴答。
「我絕不可能忘記小澪你的……！」
太狡猾了，小澪……竟然贏了就跑……竟然獨自離去，太狡猾了……
小澪向在一旁聽著的小綾乃伸出了手。
「綾乃，可以把信給澪嗎？你應該補上後續了吧？」
「…………」
「綾乃？」
「你是指哪封信？」
「咦？什麽意思──」
「小澪你準備了好幾封信吧。」
咦！？
這是……怎麽迴事？
「在電車上將信交給小愛時，小澪是從背包前袋拿出了信，後來也放迴同一個地方。然而剛才那封信，卻是從背包側邊袋取出來的。」
「討厭啦──！綾乃你揭露秘密的話，剛才那番話豈不都白費了嗎！」
小澪輕輕敲打小綾乃幾下之後，便死心地將背包袋口全部打開。
唰啦啦的聲音響起，成堆的信封自鼓脹的背包滑落桌麵。
數量實在過多，令小夏不禁雙眼圓睜地喊道：
「哇──！好多信唷──！！」
「你…………你居然做了…………這麽多研究……？」
她用軟體分析了我的將棋？
就為了擊敗我？
「因為澪不曉得會演變成什麽戰型嘛！雖然相掛是主要目標，但先手與後手的作戰截然不同，也會產生分歧……而且小愛有可能選擇的戰型意外地多！！畢竟你連振飛車也會下。真的費了澪很大的工夫……幸好猜中了……」
小澪將堆積如山的信紙一一分類。
貼紙的圖案似乎有些微的差異。
「這是矢倉吧？這張是角交換。這也是角交換、角交換、角交換……光是相掛先手，澪就準備了二十封左右吧？橫步取後手也準備了差不多的數量。相振飛車倒是沒有準備！」
「……持後手的話，橫步取的準備數量比相掛更多呢？為什麽？」
「因為持後手接受小愛你的相掛，實在太可怕了。可以的話，最好引導至容易戰鬥的橫步取。」
「倘若我沒有叫吃橫步呢？」
「澪會挑釁你，逼你無論如何都要叫吃它。例如說『輸給不叫吃橫步的對手，可就太對不起列祖列宗了』之類的！」
「嗬嗬……那算什麽嘛。」
我不由得笑出了聲。
「但是相掛才是最主要的目標。倘若棋路不符合研究，那當下澪的心或許就會徹底崩潰！也得萬分感謝在擲棋時，為澪抽到先手的綾乃呢！」
「……不。即便如此，敗北的想必也是我。」
小澪今日的專注力十分驚人。
就連我擅長的終盤，都敗給了小澪。
而且，就算在小澪占據優勢的情況下進入終盤，就算她在事前進行過縝密的研究，也有好幾次機會出現在我眼前。
沒能掌握那些機會……是由於我的軟弱。
之所以總是錯失良機──
就是因為……我的心太過軟弱。
與解詰將棋的技術或記憶力毫無關聯。
我逐漸領悟到作為一名勝負師，自己身上缺少了決定性的要素。
也知道我得用什麽方法，來彌補自己的不足──
「沒錯。小愛當然必輸無疑。」
「小綾乃……？」
「因為小愛完全不瞭解小澪，也從未試圖去瞭解她。」
綾乃以嘲諷的口吻說道：
「就連小澪之所以把出發日延到今天……也是擔心無論空老師能否晉升為職業棋士，小愛你都會飽受衝擊…………她很擔心小愛你會放棄將棋，才想方設法地阻止你放棄……」
咦……
小澪會在日本待到第二學期……都是為了我……？
「有關小澪的事，我什麽都知道。因為我看著小澪的時間，遠比小愛你更長！」
小綾乃的語氣愈發激動。
她奮力踩踏地板，並高聲怒斥我。
「為何你什麽都不知道！？為什麽小澪會選擇你這樣的人！？為什麽小澪最後對局的對象是你！？我多希望小澪排列棋譜的對象不是小愛，而是我！我……我…………想變得更強…………！！」
小綾乃她……落下了淚水。
縱使小夏揪住小綾乃的裙襬，憂心地仰望著她，她也隻是懊悔地緊咬下唇，並握著陣陣打顫的雙拳。
這是我頭一次見到小綾乃如此不甘心的模樣……
「對不起，綾乃。」
小澪溫柔地用雙手包覆小綾乃顫抖的拳頭，並低頭致歉。
「對不起。但是，澪──」
「…………沒關係的，我明白。你用不著道歉……」
小綾乃鬆開緊緊咬起的唇瓣，低著頭，用微弱且顫抖的嗓音開口了：
「小愛…………對不起…………」
「不會啦！我才該道歉！對不起……！！」
縱使被對方怒吼，我也絲毫不感到憤怒。
因為我也曾經湧現像小綾乃一樣的心情。
在小天向空老師挑戰女王頭銜的時候。
我在盤側旁觀決勝局時，忍不住心想『若這是屬於我的將棋（故事），那該有多好』。
我永遠忘不掉……當時的心情。
但是發生了各式各樣的事之後，那種心情也漸漸淡去……
在再次陷入一片寂靜的會議室中，我喃喃開口了：
「…………有件事令我感到很迷惘。」
「嗯。」
小澪隻點了個頭，並未接著詢問。
看來光憑這句話，她就已經察覺到了我在迷惘什麽。
於是她將幫助我啟程的護照遞給了我……藉此取代千言萬語。
「給你！這是送給小愛你的禮物。」
小澪將無法收進懷裏的大量信紙送給了我。
那數量再度令我震懾。
「這麽多……」
「澪排列了很多、很多小愛你的將棋。甚至迴憶起我們最初在聯盟道場下的那局棋，並記錄成棋譜。不僅和澪下的棋局，澪還四處打聽小愛你在棋士室下的練習將棋內容，也向久留野老師問過你在研修會使用什麽戰法，甚至鎖定了你的網路將棋帳號……現在的話，澪恐怕比小愛你自己更瞭解你。」
小澪強而有力地說道：
「將棋技術是電腦教導澪的。就算憑澪這種程度的才能，也能獨自靠軟體增進序盤技巧。隻要有毅力，就能下出澪剛剛那局棋的水準。」
「那麽厲害的將棋……我也能辦到嗎？」
就連序盤破綻百出的我，也能下出那般縝密的戰術嗎？
「小愛你肯定能做得更好。不像澪一樣需要口訣，小愛你唯一需要的東西，隻有覺悟。」
「覺悟……」
至今為止的我，一直是個『好孩子』。
我總是遵循師傅的教導乖乖學習。
因為那麽做就能變強。
因為那麽做……就能獲得喜愛。成為師傅心目中最棒的弟子，就是我的目標。
到目前為止，這兩件事沒有相互違背……
「澪要去國外，在國外下將棋。縱使沒有研修會，縱使無法成為女流棋士也無所謂。小愛你打算怎麽做？維持原樣嗎？還是說────」
「………………我……」
我質問自己想怎麽做？想成為什麽樣的人？
……維持原樣也沒問題。
以內弟子的身分對師傅言聽計從，堅持當個理想的弟子。
如此一來他就會珍惜我，教導我一切事物……永遠視我為弟子。
然而那種作法，與剛才那盤棋沒有兩樣。
始終維持守勢，不肯自己思考、不肯做出選擇，隻是朝著清晰可見的未來邁進，直到決定性的現實（敗北）降臨眼前。
那樣真的好嗎？我究竟是為了什麽而下棋？
我────
「…………我想變強。」
無論怎麽想，都無法得出正確答案。
但是小澪此刻烙印於我身上的傷痕，汩汩流出了熾熱的鮮血，那灼熱感促使我放聲吶喊。
「我想……變強！！」
「嗯！」
小澪點點頭，並豎起右手小指伸向我。
「澪也會變得更強、更強，然後迴到這裏！證明就算獨自一人，無論身在何處，都能夠變強！所以──」
──所以，再一起下將棋吧。
我們做了約定。
勾著彼此的指尖，立下再戰的誓約。
變得更加、更加、更加強大吧。這迴輪到我追趕小澪了。
這一天，小澪踏上了旅程。
離開日本。離開js研。離開研修會。
而這一天────想必也是我的啟程之日。
聽完這段故事之後，老師……天辻埋小姐感慨地如此說道。
不怎麽令人高興。
「話說迴來，那之後八一怎麽樣了？你們肯定將他監禁起來，玩了各式各樣的遊戲吧？務必告訴我詳情。」
「那、那個……最後我們隻罰師傅沒晚餐吃……」
「這樣啊～要是我在的話可不隻沒晚餐吃，還會幫他脫掉各種東西。下次也把我叫去吧。約好囉？約好囉！？」
老師以莫名強烈的口吻叮囑道。
「不過將棋界的推廣活動十分順利，真令人羨慕。我們圍棋界的棋士雖然人數眾多，海外推廣也很成功，但國內的年輕小雞●卻不斷減少。不如我們也來召開問答大賽吧。」
「圍棋？」
小澪挺起上半身並歪頭，定睛凝視著眼前酩酊大醉的盤師。
「圍棋？咦？這麽說來，澪……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人？」
「……大概是在周日早晨，取代將棋淘汰賽的新電視節目上，或是在報紙的圍棋將棋專欄上看到的吧。」
「咦？小愛，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小澪愣了一下。
嗯，這也難怪。實在難以聯想……
我道出了天辻小姐擁有的另一個雅號。
「這位是圍棋三大冠之一的『本因坊』保持者。換言之，她是圍棋職業棋士兼頭銜保持者…………本因坊秀埋老師……」
「本、本因坊秀埋！？真的假的！？豈不是圍棋界的大人物嗎！！就憑這個醉醺醺的癡女！？」
「哇哈哈哈哈！沒錯沒錯，我就是全世界首位獲得職業頭銜的女性，本因坊秀埋。※請稱唿我燒賣老師。」（編注：日文中『秀埋』音近『燒賣』。）
語畢，燒賣老師愉悅地將啤酒一飲而盡。我視線一角的小綾乃以死心的神情「啊啊……」一聲。小夏則邊喊著『燒賣、喜番～！』邊大快朵頤中華料理。
「話說迴來，澪你有小雞●嗎？」
「小雞……？」
為了從燒賣老師的魔爪中，守護剪了一頭短發而看似小男孩的小澪，小綾乃趕緊高喊出聲。
「小、小澪她是女孩子！小澪今天就要遠赴國外，我們是來為她送行的！」
「這樣啊，那可真是寂寞……」
燒賣老師一臉遺憾地說道。不曉得她究竟是因為小澪即將到國外而遺憾，還是因為她是個女孩子而遺憾……小澪仍一臉難以置信地低喃著「小雞……？」。別再想了！
「啊、對了。燒賣老師你也很瞭解將棋盤嗎？」
「當然瞭解。有關棋盤及小雞●的知識，即便在寬廣的棋界也無人能贏過我。」
「……原來如此！」
小澪似乎決定無視奇怪的話題。
「其實澪為了磨亮棋盤，打算帶椿油到國外去，可是機場人員不允許。無法使用椿油時，要怎麽把棋盤擦乾淨呢？」
「椿油～？」
接著，燒賣老師道出了極為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需要那麽大費周章，用沙拉油就足夠了。」
「「沙拉油！？」」
「沒有沙拉油的話，用牛奶也行。」
「「牛奶！？」」
「重點是要用成分溫和的油類，溫柔地擦拭棋盤。強效洗潔劑會導致漆料剝落。一旦演變成那樣，就隻能削去表麵，重新刻劃目盛了。」
盡管起初還難以置信……但燒賣老師說明時思路十分清晰，難以想像她已經酩酊大醉。
不愧是代代相傳的盤師家族。
如同棋士不用思考，指尖也會憑本能選擇最佳手一樣，就算喝得爛醉也無法掩蓋盤師的本能。
「順帶一提，嚐試了各式各樣的油之後，我個人最推薦清爽類的情趣潤滑液。」
「情趣……潤滑液？那是化妝品嗎？」
「化妝品會摻入多餘的成分，我喜歡更單純的潤滑油。去父母的寢室找找看吧。」
「「？？？」」
這是什麽意思？
為何隻有小綾乃滿臉通紅地「嗚嗚～……」一聲。她知道那是什麽嗎？
「哦～？綾乃臉紅紅～」
「我、我不知道！我完全無法理解！！我從來沒有向萬智姊姊借小薄本來讀！！」
瞧這個反應，小綾乃肯定知道……而且恐怕還是色色的東西……
小澪流露出難以釋懷的表情。
「但是啊～既然如此，為什麽書上寫說要使用椿油？」
「將棋盤是在江戶時代固定為現在的形態的，當時能用來護理木工藝品的油就隻有椿油。明治以後才有喝牛奶的習慣。」
「原來如此～！」
「如同圍棋將棋的技術及規則，在漫長曆史中不斷改變一樣，棋具也隨之進化了。吸收進步的科學技術……不對，吸收小雞●絕不是一件壞事。」
「嗯嗯嗯，我獲益良多！」
小澪欽佩地點了點頭，接著壓低音量低聲對我說：
「……本以為她是個怪人，但果然很厲害呢！」
「……嗯。沒喝醉的時候，她可是高雅到令人難以置信。」
態度自不必說，連遣詞用字都截然不同。
然而燒賣老師一年當中僅有數日是清醒的，而且那幾日還不是為了下棋，而是為了在棋盤上劃線，進行『太刀刻』的作業……我和小天前往參觀時，她也沒有醉。相對地卻脫個精光……
「話說迴來，燒賣老師您來機場有什麽事？」
「咦！？小愛你也不曉得嗎？」
小澪大為震驚。
「不曉得……因為踏進店裏之後，酩酊大醉的燒賣老師一看到我就大喊『來這裏一起喝！』……」
「能夠與本因坊秀埋老師同桌共餐，起初還令我欣喜若狂。畢竟萬智姊姊說『她是一個很厲害的人』，所以我一直很想與她見上一麵。」
語落至此，小綾乃漾起了一抹乾笑。
「…………不過我壓根兒沒想到……所謂的厲害是指這方麵……」
「夏夏茲了好多中華料理，好開心唷～！」
羅列於桌麵的大量中華料理，幾乎都被小夏一掃而盡。
「其實是東京的電視台邀請我。」
打了一個大嗝之後，老師如此迴答。電視台？
「最近我一直窩在工房所在的奈良，從那裏出發的話，搭飛機比新幹線更快，所以我才會來到關西機場。反正交通費是對方出錢。」
「是電視棋戰的錄影工作嗎？」
「不，是為了銀子的事。」
那出其不意的話語，刺痛了我毫無防備的心。
「畢竟史上首位女性職業棋士誕生了嘛！盡管圍棋與將棋不同，但找遍寬廣的棋界，也隻有我能夠用與《浪速白雪姬》相同的目光闡述感言。」
燒賣老師以尋求同意的目光，巡視現場所有人。
最後她將視線停留在我身上。
「啊啊，對了！作為同門的女流棋士，我也在電視上介紹一下愛你的評語吧！關於銀子成為職業棋士一事，你是怎麽想的？我想聽聽小學生坦率的感想。」
「啊…………這、個…………」
得說些什麽才行……然而我卻道不出任何話語。
明明必須綻露笑容……我卻表情僵硬。
對於同屬一門的空老師……我應該要笑著祝福她才對……
「那個，老師……」
看不下去而伸出援手的人，是小綾乃。
「我也想針對女性職業棋士誕生一事，向小愛提問。」
「哦？你想問什麽啊，看起來性欲很強的眼鏡女？」
「性！？……空老師之前明明在獎勵會二段停滯不前，卻一期就突破了三段循環賽。感覺從今年開始，她的實力便急遽提升。原因果然是她開始活用軟體嗎？小愛你也有從九頭龍老師那裏，接受關於軟體的指導嗎？」
太好了。倘若是技術性的問題，我就能迴答。
「這個嘛……師傅說對我而言，使用軟體還嫌太早。現在應該解詰將棋、進行實戰或排列強者的棋譜。」
師傅的指導方針，從以前就始終如一。
我很晚才開始學習將棋，實戰的敏銳度不足，所以他認為我應該多與人類對局，累積對局數。還說軟體會擾亂棋感，要我最好別使用。
「隻不過他是怎麽建議空老師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肯定是要她別使用軟體啊。這還用得著說嗎？」
「但是聽說圍棋界也很盛行用軟體進行研究。燒賣老師您認為製作棋盤的技術應該與時俱進，卻對軟體抱持否定態度嗎？」
「那種東西，比萎縮的小雞●還不如。」
燒賣老師一口否定小綾乃的疑問。
「對我而言，圍棋等同於生存方式。使用軟體傳授的棋步，跟找電腦做人生谘詢沒兩樣。」
「那麽老師，您認為空老師得以晉升四段的原因為何？」
「能讓女人急遽改變的理由僅有一個──男人。」
老師斷言道。
……她沒有明白說出自己指的是誰。
「八成是我正月那番激勵的話起了作用吧！向總是畏畏縮縮不敢放手一搏的銀子伸出援手，果真是正確的決定。雖然我也因此被將棋聯盟禁止進入，但我毫不後悔。」
我並未親眼目睹那個場麵。
察覺到像現在一樣酩酊大醉的燒賣老師，闖入了在關西將棋會館舉辦的『年初將棋對弈』之後，師傅便拜托桂香姊帶我和小天避難。
……不過即使身在遠處，我也能聽到燒賣老師的吼聲。
自那天開始，空老師對待師傅的態度就改變了……
然後師傅也逐漸產生變化。
兩人沒有更加親昵………………反而愈發疏遠。
簡直就像………………就像……………！
「女人的體力遜於男人，銀子尤其如此。銀子若想取勝，就必須激勵內心才行。她得讓胸口深處熊熊燃燒，懷抱熾熱如火的思念。所以我才說軟體派不上用場。畢竟誰都無法與機械談戀愛。」
……我一直不願去想的討厭預感逐漸成真。
內心混沌不已。
「要是缺少我的建議，銀子肯定無法打破內心的殼！我是這麽對她說的！『腳踏實地是不夠的，必須要強烈的努力』！為此最不可或缺的，就是強烈的小雞────」
我已經聽不下去了。好想堵住雙耳，放聲大叫……
就在此時──
隔壁傳來了微弱的聲音。
「………………就是現在。」
「小澪？你說了什麽嗎？」
小澪無視小綾乃的疑問，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她的身影令我湧現一股異樣感……為什麽？我為何感到奇怪？
「啊！」
這時，我察覺到了異樣感的來源。
本來強烈執著於最後一頓午餐的小澪────完全沒有碰料理。
「小愛，最後澪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拜托……我？在這個時候？
「在飛機啟航之前，與澪認真一決勝負吧。」
「咦？」
小澪突如其來的請托，令我下意識反問道。
「認真一決勝負……是指下將棋嗎？在機場？」
「嗯，拜托你和澪下最後一局。還是說不付錢的話，身為女流棋士的你就不願意下棋呢？」
小澪……
為什麽……為什麽要用這種口氣說話？
「……就來下將棋吧。我當然願意接受挑戰，也不收半毛錢。」
能夠將話題從空老師身上移開，我反而滿懷感激。我正好想找人發泄一下這股煩悶的心情。
我瞥了一眼燒賣老師。
「但是，要在這裏下嗎？」
「可以的話。澪就是為此才選了有桌位的店。」
意思是小澪一直在尋找時機？
我確實想像過，也許今天我們會在最後下一盤棋。
我甚至對此懷抱期待。
然而她剛才已經將棋具寄放於櫃台，所以我一心以為已經沒機會下棋了……
何況做出這種有如偷襲的事，也不像小澪的作風──
「哦……有意思。」
燒賣老師打破了這股緊繃且互相猜疑的氛圍。
「那邊的小雞●！拿杯裝了冰塊的水來！」
她從帥哥店員手中，接下了盛滿冰水的杯子。
然後，她將那隻杯子────
「「咦！？」」
燒賣老師沒有喝水，而是在頭頂上將杯子整個倒了過來！
她竟然將冰水淋在頭上！？為、為什麽！？
「噗哈！………………這下就能醒酒了。」
老師用指尖撩起濡濕的發絲。
接著她用舌頭接下自頭頂滑落的冰塊，一邊咬碎冰塊一邊下達宣告：
「就由我本因坊秀埋見證你們兩人的勝負。有任何不滿嗎？」
「在這裏的話，就能安靜對決了。」
燒賣老師將我們引領到了某個房間。
是位於四樓的付費會議室。
「機場裏竟然還有會議室！？」
「雖然沒有榻榻米，但環境很不錯吧？我有時會趁起飛前，在這裏研究圍棋……不過大部分的時候都難敵美酒的魅力。」
就氛圍來說，與舉辦問答大賽時使用的關西將棋會館多功能室類似，但這裏更整潔又豪華。
「這裏隻有折疊椅和長桌，但高度應該正好適合讓小學女生對局。你們兩人有在公式戰坐椅子對局的經驗嗎？」
「我在mynavi女子將棋公開賽有經驗。」
「澪也在浪速王將戰有經驗。」
「很好。對圍棋的職業棋士而言，坐椅子對局是理所當然的事。我也一直在向月光會長建議，依舊拘泥於榻榻米正是將棋國際化緩慢的原因。」
燒賣老師確認用來對局的長桌穩固度，並開口說道：
「澪同學，你有棋盤嗎？」
「澪帶了塑膠棋盤……」
「那就用這麵二寸盤吧。」
老師帶著一隻像電影裏用來搬運重金的金屬製手提箱，打開之後，映入眼簾的竟是一麵美麗的棋盤。
「哇～！就像鏡子一樣──！亮晶晶～☆」
「好、好厲害！這棋盤美麗到凝視著它時，甚至能映出自己的倒影……！」
小夏及小綾乃都閃爍著雙眼。
「但是老師，您怎麽會帶著這麵棋盤？」
「電視台肯定不會準備像樣的棋盤。我本因坊秀埋可不允許他們用粗糙的棋盤及棋子，重現獎勵會員賭上性命所下的將棋。」
接著老師將整齊裝著盛上棋的棋盒，也一並遞到我們麵前。
「就用這副棋子吧。」
「這字體……我從未見過！字跡十分美麗，而且從筆觸可以感覺到不凡的氣場……難不成是某位知名棋士的字嗎？」
「嗬嗬，綾乃同學你十分敏銳呢。」
燒賣老師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並告知那副棋子的字是出於誰之手。
「這是────由空銀子揮毫的棋子。」
「「……！！」」
「棋子的製作者是尚不成熟的敝人我。空銀子書寫、本因坊秀埋製作的將棋棋子。對立誌踏上棋道的女性而言，沒有比這更具價值的棋子了吧？」
撒落於盤麵之後，那棋子彷佛散發出了更加耀眼的光輝。
多麽美麗的棋子……美到近乎神聖。
「這是三副棋子中的其中一副。一副給銀子，一副留在我手中，至於最後一副……我隻能說，是贈予某人的禮物。」
「唔……」
她打算送給師傅。我的胸口不禁一陣刺痛。
我將目光投注於撒落盤麵的棋子。
以漆料刻畫而成的『銀將』文字在燈光照耀下，如空老師的銀發般閃爍著銀色的光芒。
師傅想必會珍惜地使用這枚棋子。比任何事物都更加珍惜。
一想像師傅碰觸這枚棋子的身影……我的心便疼痛不已。
「不錯嘛。機會難得，就用用看吧。」
對棋子毫不關心的小澪，迅速地告知對局條件。
「距離起飛沒剩多少時間。持棋時間以碼表計時十五分鍾，時間耗盡就進入一分將棋。可以嗎？」
「……嗯！」
我從散落盤麵的棋子中搜索王將，並將它擺入自陣。
棋子的觸感十分舒適。
色澤清透的白木上，有著筆直的直木紋。比起高價且帶有斑木紋的棋子，這種花紋能減輕眼睛的壓力，是一副重視實用性的好棋。
我盡可能不去看那副棋子，用比平時更快的速度排列。
啪嚓！啪嚓！啪嚓！
比起平時在js研下棋的時候，小澪排列棋子的聲響顯得分外高亢。對局準備很快便完成了。
「小愛……不，雛鶴老師振步先。」
小綾乃幫忙擲棋。五枚步翱翔於空中────接著淩亂墜落。
「と金五枚。」
由小澪持先手。
雖然我抽到了不利的後手……但這樣更好。
讓對手率先進攻，我才能施予強勁的反擊。
「請多多指教！」
「…………請多多指教！」
雙方互相致意。我立刻緊閉雙眸以聚精會神……同時也是為了避免讓棋子進入視線。
就在此時────────小澪的低語聲傳入了耳際。
「……日誌報紙……」
「咦？」
「……發動鼻血水蚤梨子各位……」
盤外戰術？無意識的低喃聲？她究竟在說什麽……？
「好！上吧！！」
小澪用雙手拍打臉頰，接著下了初手。她挺進了飛車前方的步，2四步。
我也同樣挺進飛車前方的步。
如同用右拳毆打對方的臉一樣，我們向彼此猛然祭出直拳。
「相掛……！」
燒賣老師對小綾乃這句話做出反應，詢問道：
「相掛？那是什麽樣的戰法？」
「那是小愛的得意讚法唷──！」
在小夏進行說明的期間，局麵也繼續進展著。
相掛十分單純，相對地因為棋路廣泛而容易演變為力戰，不過序盤幾乎已經固定化。
我們雙雙讓飛車前方的步前進。
並為了防禦而挺進左方的金。
同時活用右方的銀來發動攻勢。這便是相掛的基本。
然而小澪從序盤開始，就展現出了不可思議的棋路。
「！！……5二玉的下一步是3六步？……保留飛車前方的步，空出了讓桂馬跳的空間……？」
我下意識流泄出聲，以確認手順。
小澪刻意下了可以延緩的棋步，相當於主動放棄先手優勢。簡直就像讓搶先祭出的拳頭，在打中的前一刻停下來似地……她想讓我先進攻嗎？
「……既然如此！」
我如她所願，率先讓飛車前方的步直闖先手陣。我叫吃小澪的步，使角頭的弱點暴露在外。
然而小澪卻放任暴露其外的弱點，悠然地挺進了端步。咦咦！？
「竟然不防守飛車前方……！？」
下意識吶喊出聲的小綾乃，連忙用手掩住嘴。
我也訝異到幾乎要弄掉剛剛叫吃的步。
因為這等同於……她不僅煞住了右拳，還毫無防備地將左臉頰暴露於危險之中！
小澪展示的手順，全都是某種戰法的一部分。
『3七銀戰法』與『迴轉飛車』……都是道場大叔所使用的古老相掛定跡。乍看之下小澪將它們隨意混雜在一起，使各自的優點蕩然無存……然而！
「………………好深奧……」
我深入判讀局麵，發現小澪的序盤竟然毫無破綻。那看起來雜亂無章的下法，其實是她極度深入地判讀局麵之後，勉強成立的戰法。
這難不成是……陷阱！？
「……！」
我一麵牽製小澪的陣勢，一麵讓飛車退到最後方以積攢力量。頸部後方傳來陣陣麻痹感。我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簡直就像……沒錯，就像與小天那樣的策略家對峙一樣。
不對！說不定更甚於小天───
「既然如此…………這樣！！」
在不清楚對方意圖的情況下浪費時間可是下下策。我使出了非常手段。
於第四四手出現於盤麵上的局麵，在相掛當中可說是極端異常的例外。
「先後同型……！」
「哦？簡直就像鏡子一樣呢。」
沒錯。隻要利用被喻為『鏡棋』的這項戰術，就算中了對手的陷阱，也能立即迴以顏色。
隻不過……無論局麵如何發展，後手都落後一步，繼續維持現況的話，敗北的人會是我。所以這是一個消極的策略。
小澪像是要讓我動搖似地，祭出了角交換。對於闖入自陣且升變為馬的大棋，我當然選擇用銀叫吃它。然而──
「咦！？將銀移向了那裏！？」
為了叫吃直闖自陣的角，我讓左銀移動至左側。
但小澪卻將左銀移至中央。
被擺了一道！她不僅預測到我會使用鏡棋，還在絕妙的時機將我甩開……！
「多、多具攻擊性的棋風！簡直就像……就像────」
「哦～小澪好像小愛唷～！」
確實很像我會施展的強硬攻勢！雖然容易被人摸透目標，又十分單純，卻能用巨量判讀擊潰對手。
然而小澪的下一手，卻遠遠超出我的想像。
「小愛。」
她並未將右手伸向盤麵，而是伸向放在腳邊的背包，並將那鼓脹的包包拿到膝蓋上。
小澪從背包的側邊袋拿出眼熟的信封，將它遞給了我。
「讀讀這封信吧。」
「咦？……現在讀嗎？」
「嗯，讀吧。不是約好了，要在澪麵前讀嗎？」
小澪將信遞向我，並開口說道：
「綾乃，不要停止計時。」
「………………」
感受到對方不由分說的氣魄之後，我收下了信。我也暗自盤算著，如果能透過讀信來減少小澪的持棋時間，倒也不是壞事。
我撕破將棋棋子形狀的貼紙，並開啟信封。
讀了放在裏麵的信之後────
「………………！！」
我飽受衝擊，信從手中掉落。
小綾乃從地板上撿起信紙，瞥了一眼後也驚愕出聲。
「咦！？這、這是────！！」
「哦～？為什麽～？為什麽現在這盤棋的棋補，會在信裏～？」
正如從旁窺視信紙的小夏所言。
信紙上記錄著棋譜。
而且──
「到、到目前為止的手順……分毫不差地記錄在上麵！怎、怎麽可能有這種事……！？」
唯一保持冷靜的小澪，望著我的雙眼並靜靜地開口：
「嚇到了嗎？小愛你會下出什麽樣的將棋，以及澪抽到先手之後會演變成什麽樣的戰型，澪事先都已經預測到了。」
眼前的一切都令我難以置信，也不想相信。
不管是記錄於信紙上的棋譜、空老師的棋子……還是試圖擊敗我的小澪……
「正如澪的預測，小愛你接受了相掛。畢竟你根本沒必要迴避。你肯定是認為隻要使用得意戰法相掛，無論任何情況都能戰勝澪對吧？」
被看破心思的不適感令我作嘔。
「但、但是！相掛是力戰，到這個手數早該脫離定跡──」
「相掛早就不算是力戰了。因為判讀力遠超過人類的軟體，已經為沒有定跡的戰型創立了定跡。」
軟體。
軟體創立的定跡，確實也會為職業棋士帶來影響。師傅亦會從軟體的將棋獲得靈感，並應用於實戰上。
然而隻有像師傅那樣的頂尖棋士才能夠辦到……
所以師傅才會教導我，現階段要避免靠軟體進行研究，盡可能用自己的腦袋思考──
「透徹瞭解小愛棋風的澪，以及判讀得遠比人類更加深入的軟體，兩者聯手起來，就能像這樣預測未來的棋譜。無論小愛你如何否定，這封信就是最有力的鐵證。」
「…………！」
「來，繼續下吧。」
語畢，小澪又將本來伸向盤麵的指尖，抵上自己的太陽穴並揚起嘴角。
「……話雖如此，接下來到將死為止的局麵，澪全都已經知道了。」
「才、才不可能呢！角交換和矢倉還另當別論，不可能連相掛都研究到將死為止──」
「試試看就知道了。」
說完之後，小澪挺進了5筋的步。這是對局重啟的信號！
「……！！」
我趕緊讓玉逃開。
小澪毫不疏忽地繼續直視棋盤，同時從背包裏拿出鉛筆盒並遞給小綾乃。
「綾乃，麻煩你繼續記錄棋譜。」
「啊……好、好的！！」
「夏夏來用碼表～！」
綾乃攤開信紙並寫上棋譜，小夏則接下了計時。
甚至還有見證人在場，氣氛就像是職業棋士的公式戰。
「………………」
盡管與燒賣老師相遇隻是偶然……但難道一切都是依照小澪的計畫進行嗎？已經研究到將死為止，也是真的嗎？
為了確認真偽，我一口氣提升進攻馬力並直闖敵陣。
「………………這樣！！」
我讓一旦跳了之後就再也不能迴頭的桂馬前進，目睹那一手的瞬間──
「我說啊。」
語帶輕蔑的聲音，響徹了整間會議室。
「可別小看我，雛鶴愛。」
小澪立即舍棄了步，將我的棋步盡數否定。
「綾乃同學，你對現在的局麵看法如何？」
燒賣老師向我打聽目前的局勢後，我一麵在小澪的信紙上紀錄棋譜的後續，一麵迴答道：
「得知小澪針對自己做了研究之後，小愛試圖脫離研究以擾亂對手……但小澪似乎連這點都計算到了。她的棋步沒有一絲停頓……反而以精準的反擊技不斷爭取點數。」
解釋完大略的局勢之後，我盡可能避免提及符號，並繼續說明詳細局麵。
如此一來縱使被對局者聽見也無妨……不過憑我這種程度的判讀，根本不可能對她們倆的對局帶來影響。
「小愛將飛車擺置於中央，試圖阻擋打算從中央突破的小澪，然而這隻是假象。小愛真正的目的，反倒是想撕破小澪的右側戰線。」
「看起來似乎成功了呢。」
「是的。小愛成功在敵陣深處作成了龍，然而卻在過程中損失銀，導致她現階段麵臨銀損。小澪則利用那枚銀進一步鞏固防線，重整態勢以免敗北。」
「但持先手的澪同學不會因為過度傾向防守，進而喪失進攻手段嗎？」
「確實，她原本可以利用駒得的銀來發動攻擊。換作平時的小澪，很可能會選擇與對手相互進攻……」
說好聽一點，是積極而大膽。
說難聽一點就是躁進。這正是小澪的將棋特色。
「不過今天，小澪雖然在序盤十分大膽，中盤卻顯得格外謹慎。她活用自己的長處，又巧妙彌補了自己的缺點。不僅圍玉，連心靈都毫無破綻。小澪展現出『無論棋局多漫長，我都不會敗北』的決心，使小愛愈發焦躁……兩人精神上的差距，更甚於實際上的局勢。」
「……原來如此。真強。」
「是的。小愛及小澪都十分強大。比起我這種人──」
「不，我指的是綾乃同學你。」
「……咦？」
「瞬間便能透過盤麵理解對局者的意圖，又能匯整出重點並化作言語。而且並非枯燥無味地單純評論棋步。你帶有生命力的解說……一並道出了兩名對局者的心靈變化。比起平鋪直敘地預測棋路，這種解說更加困難。」
「…………我一直看著這兩個人……看著她們所下的將棋……」
所以我有自信──
能夠推測出小愛及小澪內心的想法。
兩人從今天早上開始，就隻關注著彼此。小澪會向小愛提出對局申請，我一點也不感到吃驚。
沒錯。我一點也不吃驚。但是……
「但是…………我一直隻是看著。我總是隻能旁觀…………迴過神來時，已經與她們兩人拉開無法彌補的差距。」
我從研修會第一場對局就敗給了小愛。
小澪則戰勝了在準決賽贏過我的神鍋馬莉愛同學，成為了浪速王將。
無論多麽努力。
無論多麽努力、多麽努力。
不管我再怎麽努力，都絲毫無法縮短差距。
就連小澪即將遠離日本的這一天，我依舊隻能旁觀──
「……我一直心想若能見到燒賣老師，就要向您提出一個疑問。」
「你問吧。」
「老師您所說的『強烈的努力』，是什麽意思？隻要一股勁地埋頭努力就行了嗎？要讓自己受苦嗎？還是說──」
「經常有人這麽問我。」
本因坊秀埋老師漾起一抹淺笑，並立即迴覆道：
「而我總是如此迴答──『靠自己找出答案，也是努力的一環』。」
唔……
這過於正確的言論，使我無言以對。
我果然還是不夠努力嗎？
「我並非在批判你的問題。這種積極求教的態度反倒值得讚許。我看得出來，綾乃同學你十分認真努力。」
那麽……腳踏實地與強烈的努力究竟有何差異？
我不足的事物到底是什麽？
「隻是受苦稱不上努力。直視討厭的事物是腳踏實地的努力。有時一直待在喜歡的人身邊，反而更加痛苦。」
「……！！」
「睜大雙眼，好好看清楚吧。」
燒賣老師凝視著用自己打造的棋盤與棋子對局的兩人，並開口說道：
「真正的答案，總是僅在自己眼前。」
澪輕易取得了優勢。輕易到令人害怕的程度。
「……不死無力被單心狹窄……今後心雛鳥夏困難……濃厚koron竹子未婚……」
澪詠唱必勝的咒語，使亢奮的心情冷靜下來，接著靜靜地推進棋步。
麵對那般強大的小愛，麵對澪總是無法戰勝的小愛，竟然隻差一點就能將她逼上絕境。
雖然耍了很多小手段……但也做了許多努力。
軟體很厲害。它能教導澪許多沒有人知道的強大定跡。電腦萬歲。
問題在於資訊量實在太過龐大。
既然如此，勝負關鍵就在背誦能力。
角交換腰掛銀的定跡當中，不是有所謂的『世貳伊奈三（42173）』嗎？
在先後同型的情況下，先手依照4筋、2筋、1筋、7筋、3筋的順序，連續五次舍棄步來開戰。
最初聽說這戰術的時候，澪還心想「少了五枚步怎麽可能獲勝嘛～！」，但即使在職業棋士的實戰中，這麽做也真的對先手有利！那是澪頭一次體會到「定跡好可怕！」。
所以澪也決定自創口訣。
比方說這場相掛序盤。
從挺進玉到桂跳為止是軟體傳授的新定跡。用符號來表示手順的話，結果如下──
5八玉5二玉3六步8六步8六步8六飛9六步3四步2四步2四步2四飛8四飛8七步2三步2五飛7四步3七桂
若用它來創造口訣，即為──
※『conpa（5八玉）昆布（5二玉）魅力（3六步）hamu（8六步）hamu（8六步）巴洛（8六飛）克武（9六步）藏（3四步）日誌報紙發動（2四步2四步2四飛8四飛）鼻血水蚤梨子各位（8七步2三步2五飛7四步3七桂）』。（編注：這一句的日文皆與手順諧音。）
這就是口訣。
隻要使用口訣app，就能瞬間創造出邏輯合理又容易背誦的句子。
澪就這樣記住了大量的手順。電腦萬歲。
這是活用了九豆龍老師在浪速王將戰時的教誨──『能記住的東西就全部牢記下來』。
同時也參考了小愛在問答大賽時傳授的技巧，根據房間不同改變浴衣花樣的方法。比起逼自己努力死背，轉換成更容易記住的形式才更有效率！
尤其這局的變化可是澪的重點目標。澪幾乎已經把到將死為止的棋路盡數調查清楚，連評價值都背了下來。
澪打入金，構築起左右夾擊的態勢。此局麵為先手優勢，一一六三分。
小愛打入效果微乎其微的飛車來防守。此局麵為先手優勢，一五四八分。
「…………………………」
猶如詰將棋之神一般的小愛，如今卻束手無策地低垂著頭。她移動棋子的手就像僵屍般死氣沉沉。
澪不斷點頭，並輕聲低喃以激勵自己。
「小愛的防線隻剩一枚步…………澪的自陣還留有五枚金銀。包含點數差在內，不可能逆轉…………能贏……！！」
當澪自信穩操勝券的那瞬間──
軟體及澪連想都沒想過的棋步現形於盤麵。在玉的下方打入角來防守，5一角！
「咦！？這下就轉為守勢………………啊啊────！？」
這記角打的防禦效果並不顯著。
然而下一手，將角打入5四的那步棋────竟能捉雙攻擊棋金與防守棋銀！！
「而、而且銀取還直接形成了王手！？僅僅兩次角打……居然……居然……！！」
小愛在椅子上正坐，並緩緩地前後搖擺身體。
「……………………………………這樣……」
那才不是什麽僵屍。而是遠比僵屍更可怕的東西。
宛如被詰將棋之神附身的巫女──
「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
「總算啟動引擎了啊………………不過！！」
雖然因驚人的角打而動搖……但既然軟體排除了這個棋路，表示局麵應該還是澪位居上風！
『試著挑起最令你恐懼的勝負吧。』
在那句話的激勵之下，澪決定將記在腦海的手順盡數遺忘。澪不再需要咒語了。
接下來澪不會仰賴軟體────而要靠其他力量取勝！！
「捉雙時不應讓棋子逃跑！對吧！！」
澪沒有逃跑，而是打入飛車以補充攻擊棋，將小愛逼入絕境！
「……這樣！！」
小愛瓦解了澪的防守銀，同時對澪的玉祭出王手。
頓死的恐懼令膝蓋陣陣打顫……不過！
「觸及不到！澪絕對能拿下這局棋的勝利！！」
讓玉逃走之後，澪刻意讓攻擊棋金與小愛的角對峙。
這下就形成反下一手成詰了！應當如此才對！！
「這樣！！」
即使如此，小愛仍毫不畏怯地立即用角發動猛攻！澪不服輸，也沒讓大棋逃跑，而是用它們來與對手互攻。
僅在五手之內，就讓雙方大棋全數交換的大運子！
大棋交錯橫飛，毫不保留地撩亂飛舞，演變為宇宙戰爭一般的終盤戰！！
「唔！都纏繞在一起了……！！」
「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
很難用言語來形容小愛開啟開關時所釋放的壓迫感。
感覺能看見詰棋路的瞬間，小愛就會像被其他事物所支配一樣，開始朝目標筆直狂奔。
被某樣事物所推動的她，與平時溫柔的小愛判若兩人。
小愛體內存在另一個小愛。
澪……很討厭那個小愛，也很懼怕她。
但是──
「厭惡並避開對方，無法解決任何事。所以澪一直努力喜歡上討厭的人！」
無論在學校還是將棋會館，澪都不斷努力著。
「所以…………澪一直待在最討厭的人身邊！待在小愛身邊！」
小愛已徹底埋首於盤麵上。
任何話語都無法傳達至她耳裏。沒錯，言語已經行不通了。若想將思念傳遞到小愛心裏，就隻能在盤麵上痛毆她一頓！
（插圖021）
澪應當也能辦到！因為────！！
「澪的心中──────也有小愛存在！！」
迴想起在浪速王將戰，靠即詰擊敗神鍋馬莉愛同學的感覺！澪像小愛一樣在椅子上正坐，專心一意地深入判讀。
迴想起來！
想起那時候……胸口的熾熱感！！足以令心髒爆炸的高亢心跳！！
「「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
────────看見了。
隻要別把角交出去，澪便能獲勝。處於※角z的局麵。（譯注：z為無論將幾枚棋子讓給對手，自玉都絕對不會被將死的意思。）
九豆龍老師百般要求我們記住的『即便祭出王手也不會被將死的局麵』，在此拯救了澪。
「澪的心中也有小愛的存在。但是……存在於小愛心中的，卻是其他人。」
一瞬之間，澪的腦中也浮現出了那個人的麵容。同時憶起我們初次握手時，那掌心的溫度。
（插圖022）
「────這樣！！!」
打入桂馬並祭出王手馬取之後，小愛這才恍然大悟。
不過那也是因為手順當中，存在能讓玉逃跑的棋路。
然後，當小愛拿起澪心心念念的角之後──
交出角並取得手番的澪，用二三手即詰將死了後手玉。
「…………………………我認輸了。」
這是澪頭一次────自小愛口中聽到那句話。
「勝負揭曉了呢。」
看到我認輸之後，燒賣老師便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澪同學。」
「是……是！！」
「真是一場精采的對局。在圍棋的世界中，利用軟體進行研究也逐漸形成主流。至今為止，我一直對那種潮流持否定態度。認為仰賴軟體，等同於放棄靠自己努力思考。」
史上首位獲得職業頭銜的唯一一位女性，以欽佩的神情說道：
「然而目睹澪同學你對局的姿態後，我決定重新審視自己的看法。使用軟體亦是一種努力方式。」
「…………」
小澪說不出話來，僅能深深地低頭致意。
「愛同學。」
「…………是。」
「我的飛機即將起飛，就此失陪了。你們可以盡情使用這個房間。剩餘的最後這段時光……務必別留下遺憾。」
語畢，燒賣老師便收拾好棋盤棋子，並離開了房間。
喀鏘。
門扉闔上之後，沉重的沉默隨即降臨室內。
師傅教導過我，這種時候應該由敗北的一方率先開口，不讓勝利者感到尷尬才符合禮儀。
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擠不出半句話。
「………………」
太丟臉了。
與小澪之間的最後一局棋，竟然如此……如此乾脆地拉下了帷幕。
「……不需要…………進行感想戰了吧。」
低著頭的我揚起一抹近乎卑微的笑容，好不容易才擠出這些話。
「畢竟沒有棋盤和棋子……距離起飛時間也不多了。已經──」
「小愛。」
小澪以沉穩的眼神注視著我。
「不甘心嗎？」
「咦……？」
「不甘心嗎？」
「………………不甘心……」
敗北當然讓我很不甘心。
然而丟臉又不中用的自己……卻令我更加、更加不甘心。
「你說這盤棋局不需要感想戰對吧？那讓我們談談其他棋局吧。」
「其他……棋局？」
「研修會上，澪在讓子棋局中輸給小愛你的那盤棋。」
「……！那盤棋……？」
我也清晰記得那局將棋。
那是我與師傅一起，向生石老師接受振飛車指導的時期。小澪在讓子棋局中敗給我……初次在我麵前嚎啕大哭。哭到甚至無法進行感想戰。
當我因那件事備感衝擊時，師傅如此說道：
『如果你害怕勝利，就沒必要繼續受苦了。我此時此刻就把你逐出師門。給我收拾行李，直接迴鄉下去！！』
師傅頭一次狠狠怒斥我的那一天，令我沒齒難忘。
「那次研修會結束後，澪告訴幹事久留野老師要『放棄將棋』。」
居然發生過……那種事……？
我光是自己的事就忙不過來了，因此完全沒想過小澪是懷著多深的糾葛繼續下棋，她又對我抱持什麽樣的看法……
「當時澪是認真打算放棄。澪早就知道小愛有多強大……也接受了小愛與眾不同的事實……即便如此，在讓子棋局中敗北，還是不甘心到難以置信的地步。」
「………………那麽……你為何要繼續下棋？」
「因為久留野老師對澪這麽說道：『在不甘心的時候放棄，未免太可惜了。』」
「太可……惜？」
不甘心與可惜。
這兩個毫無關聯的詞匯令我困惑不已……於是小澪告訴了我答案。
「至今為止，澪一直認為應該把心力投注在自己能夠成為第一的事物上。認定不能成為第一的話便毫無意義。」
小澪仰望天花板，開口傾訴在日本的迴憶。
「所以為了找出那件事，澪做了各式各樣的挑戰。下將棋很開心，澪也未曾輸給同年代的女孩子，所以澪進入了研修會，心想成為女流棋士的話也不錯…………直到小愛你出現為止。」
「…………」
「在聯盟道場初次與你對峙的瞬間，澪就明白『啊，這孩子不一樣』。初次讓澪平手敗下陣來的同年代女孩子，開始學棋才短短半年，而且還成為了龍王的弟子。得知此事的時候……嫉妒心令澪胸口煩悶不已。」
嫉妒。
小澪總是掛著絢爛耀眼的笑容，無論在將棋世界或學校都是我最重要的摯友，然而她竟然對我懷抱這種情感……令我飽受衝擊。
「自那之後經過了兩個月……才兩個月唷？眨眼之間，我就在讓子棋局中敗下陣來。這件事成了致命一擊，使澪不禁想放棄將棋。往後我們之間的差距隻會愈來愈遠。隻要有小愛你在，澪繼續下將棋也毫無意義……再加上又出現了像小天那樣的天才。」
除了第一名以外都毫無意義。
我對此深有同感。師傅也經常說道，第二名隻不過是最後敗北的人。
我也……想成為第一。
因為我所渴求的事物，非得成為第一才能得到。
所以一旦知道無法成為第一……或許我就會像小澪一樣撒手放棄一切……
當我如此心想時，小澪道出了令人意外的話語。
「但是澪開始覺得，既然這樣就應該更加努力！正因為無法成為第一，正因為不斷敗北、內心充滿不甘，才更應該盡全力再次努力看看！」
「明明……無法成為第一……？」
「畢竟要是知道自己絕對能成為第一，就用不著努力了呀？」
「……！！」
「也許澪隻是不服輸吧。但是敗北之後，澪頭一次心想『就這樣放棄將棋未免太可惜了！』。」
小澪如往常般綻露燦爛的笑容，並開口說道：
「正因為不知道結果，才想親自確認；正因為不知道結果，才如此喜歡它；正因為無法成為第一……才想在最強的孩子身邊拚命努力。」
此時，某人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傳入耳際。
「強烈的……努力。」
聽見小綾乃這句話之後，小澪點了點頭。
「長年得不到迴報的話，也許這份心情就會減弱……但是和在獎勵會努力的人比起來，澪甚至還沒抵達入口呢！現在就斷定一切，未免太早了。」
努力必定會獲得迴報。
成為女流棋士時，桂香姊在采訪中如此說道。
桂香姊在那次采訪中落下了淚水……但不知為何，小澪此刻的笑容與她重疊了。
「當澪向幹事說因為要去國外，所以要辭去研修會的時候，這次他乾脆地下達了許可。本以為久留野老師會顯得更加遺憾……但你知道他說了什麽嗎？」
「他說了……什麽？」
「他說『嗯。這迴不是退會，而是畢業』！」
小澪模仿一直關照著我們的幹事。
模樣十分相像，令我不禁笑出了聲。
但是……這樣啊？畢業嗎？縱使沒有獲取資格，小澪也已經是一位棋士了。
這肯定就是小澪與當時的桂香姊如此相像的原因。
「說到底，世界上或許根本不存在能讓澪成為第一的事物。不過──」
「不過？」
「澪找到了讓自己最為熱衷的事。光是這樣，就已經足夠幸運了！」
「最為……熱衷……」
「小愛你有感受到澪的熱情嗎？」
感受到了。
小澪那直率而熾熱的心，甚至到了我難以承受的地步。
愛將目光從過於耀眼的小澪身上別開，並開口說道：
「…………小澪，謝謝你願意在最後與我下棋……」
「隻不過是迴敬小愛你之前對澪做過的事罷了。」
「你是故意說出……討人厭的話對吧？」
我迴想起浪速王將戰特訓時的事，並如此說道。
當時我在讓子的情況下與小澪她們下棋，並殘忍地稱那場特訓為『指導對局』……
但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方法點燃小澪的鬥誌。
「哈哈哈，既然事跡敗露了，表示精神攻擊沒什麽效果呢。」
我的內心十分脆弱。隻要精神層麵遭到攻擊，就會立刻潰敗。
不對。說到底，我──
「小愛你狀態不好時，通常都是在煩惱將棋以外的事。所以澪才刻意選在那時候挑起勝負，並在下到一半讓你讀信，藉此動搖你的心。」
「小澪……」
「澪早就察覺到，從商店街夏日祭典之後，小愛你就很不對勁。」
「…………確實如此……」
夏日祭典那天──
為了避雨而前往小學時，空老師如此對我說道：
『不好意思，這點我不會退讓。最瞭解八一的是我。』
之後空老師順利晉升為職業棋士。在三段循環賽也成為了第一。
目睹她卓越的成績之後，我不禁湧起一個想法。
自己或許無法戰勝她。
也許我無法成為第一……
「要是多少能讓小愛你產生『不甘心』的心情，澪也算是迴報了你的恩情。在離開日本前，澪希望至少能辦到這件事！」
「嗯。盡管是很嚴厲的報恩方式，但我總算清醒了。朋友果然是不可或缺的。」
「你錯了。」
「咦？」
「澪不想成為小愛你的朋友。」
「小……澪……？」
「澪真正的願望是────成為小愛你的勁敵！」
「……！！」
「小愛你至今為止，一直處於不斷超越他人的立場。現在你頭一次被其他人超越了。這份痛楚，遠比平常敗北時更加、更加劇烈……沒錯吧？」
「…………嗯。」
我用雙手狠狠緊抓自己的衣服。
「好痛啊，小澪。胸口下方…………腹部深處灼熱到…………疼痛不已。」
好灼熱。
與宛如全身都在燃燒的熾熱感不同。唯有身體某部分的極深處，灼熱到……痛不欲生。
這是我自出生以來，頭一次感受到這種灼熱感。
我還不曉得……該如何形容這股感情。
「這就是澪真正想傳達給你的事。希望小愛你記著這段與澪之間的迴憶。」
這迴輪到小澪將手抵上胸口了。
「海水浴的事！空老師生日派對的事！問答大賽的事！把快樂的迴憶全部遺忘都無所謂！唯獨今天這盤將棋，澪希望能烙印在小愛你的心中！！因為────」
小澪用雙手緊擁住自己嬌小的胸口，像是要將最重要的迴憶，珍惜地收藏於自己內心深處一樣，吶喊道：
「因為…………因為澪不希望你忘了澪……！！」
如寶石般的一滴淚珠，自小澪的臉頰滑落。
「每當你心靈受挫，就想起今天的敗北吧。然後盡情地懊悔。那張棋譜的後續，就是澪給小愛你的信。」
「…………忘不掉的……」
我以泫然欲泣的口吻如此迴答。
「我絕不可能忘記小澪你的……！」
太狡猾了，小澪……竟然贏了就跑……竟然獨自離去，太狡猾了……
小澪向在一旁聽著的小綾乃伸出了手。
「綾乃，可以把信給澪嗎？你應該補上後續了吧？」
「…………」
「綾乃？」
「你是指哪封信？」
「咦？什麽意思──」
「小澪你準備了好幾封信吧。」
咦！？
這是……怎麽迴事？
「在電車上將信交給小愛時，小澪是從背包前袋拿出了信，後來也放迴同一個地方。然而剛才那封信，卻是從背包側邊袋取出來的。」
「討厭啦──！綾乃你揭露秘密的話，剛才那番話豈不都白費了嗎！」
小澪輕輕敲打小綾乃幾下之後，便死心地將背包袋口全部打開。
唰啦啦的聲音響起，成堆的信封自鼓脹的背包滑落桌麵。
數量實在過多，令小夏不禁雙眼圓睜地喊道：
「哇──！好多信唷──！！」
「你…………你居然做了…………這麽多研究……？」
她用軟體分析了我的將棋？
就為了擊敗我？
「因為澪不曉得會演變成什麽戰型嘛！雖然相掛是主要目標，但先手與後手的作戰截然不同，也會產生分歧……而且小愛有可能選擇的戰型意外地多！！畢竟你連振飛車也會下。真的費了澪很大的工夫……幸好猜中了……」
小澪將堆積如山的信紙一一分類。
貼紙的圖案似乎有些微的差異。
「這是矢倉吧？這張是角交換。這也是角交換、角交換、角交換……光是相掛先手，澪就準備了二十封左右吧？橫步取後手也準備了差不多的數量。相振飛車倒是沒有準備！」
「……持後手的話，橫步取的準備數量比相掛更多呢？為什麽？」
「因為持後手接受小愛你的相掛，實在太可怕了。可以的話，最好引導至容易戰鬥的橫步取。」
「倘若我沒有叫吃橫步呢？」
「澪會挑釁你，逼你無論如何都要叫吃它。例如說『輸給不叫吃橫步的對手，可就太對不起列祖列宗了』之類的！」
「嗬嗬……那算什麽嘛。」
我不由得笑出了聲。
「但是相掛才是最主要的目標。倘若棋路不符合研究，那當下澪的心或許就會徹底崩潰！也得萬分感謝在擲棋時，為澪抽到先手的綾乃呢！」
「……不。即便如此，敗北的想必也是我。」
小澪今日的專注力十分驚人。
就連我擅長的終盤，都敗給了小澪。
而且，就算在小澪占據優勢的情況下進入終盤，就算她在事前進行過縝密的研究，也有好幾次機會出現在我眼前。
沒能掌握那些機會……是由於我的軟弱。
之所以總是錯失良機──
就是因為……我的心太過軟弱。
與解詰將棋的技術或記憶力毫無關聯。
我逐漸領悟到作為一名勝負師，自己身上缺少了決定性的要素。
也知道我得用什麽方法，來彌補自己的不足──
「沒錯。小愛當然必輸無疑。」
「小綾乃……？」
「因為小愛完全不瞭解小澪，也從未試圖去瞭解她。」
綾乃以嘲諷的口吻說道：
「就連小澪之所以把出發日延到今天……也是擔心無論空老師能否晉升為職業棋士，小愛你都會飽受衝擊…………她很擔心小愛你會放棄將棋，才想方設法地阻止你放棄……」
咦……
小澪會在日本待到第二學期……都是為了我……？
「有關小澪的事，我什麽都知道。因為我看著小澪的時間，遠比小愛你更長！」
小綾乃的語氣愈發激動。
她奮力踩踏地板，並高聲怒斥我。
「為何你什麽都不知道！？為什麽小澪會選擇你這樣的人！？為什麽小澪最後對局的對象是你！？我多希望小澪排列棋譜的對象不是小愛，而是我！我……我…………想變得更強…………！！」
小綾乃她……落下了淚水。
縱使小夏揪住小綾乃的裙襬，憂心地仰望著她，她也隻是懊悔地緊咬下唇，並握著陣陣打顫的雙拳。
這是我頭一次見到小綾乃如此不甘心的模樣……
「對不起，綾乃。」
小澪溫柔地用雙手包覆小綾乃顫抖的拳頭，並低頭致歉。
「對不起。但是，澪──」
「…………沒關係的，我明白。你用不著道歉……」
小綾乃鬆開緊緊咬起的唇瓣，低著頭，用微弱且顫抖的嗓音開口了：
「小愛…………對不起…………」
「不會啦！我才該道歉！對不起……！！」
縱使被對方怒吼，我也絲毫不感到憤怒。
因為我也曾經湧現像小綾乃一樣的心情。
在小天向空老師挑戰女王頭銜的時候。
我在盤側旁觀決勝局時，忍不住心想『若這是屬於我的將棋（故事），那該有多好』。
我永遠忘不掉……當時的心情。
但是發生了各式各樣的事之後，那種心情也漸漸淡去……
在再次陷入一片寂靜的會議室中，我喃喃開口了：
「…………有件事令我感到很迷惘。」
「嗯。」
小澪隻點了個頭，並未接著詢問。
看來光憑這句話，她就已經察覺到了我在迷惘什麽。
於是她將幫助我啟程的護照遞給了我……藉此取代千言萬語。
「給你！這是送給小愛你的禮物。」
小澪將無法收進懷裏的大量信紙送給了我。
那數量再度令我震懾。
「這麽多……」
「澪排列了很多、很多小愛你的將棋。甚至迴憶起我們最初在聯盟道場下的那局棋，並記錄成棋譜。不僅和澪下的棋局，澪還四處打聽小愛你在棋士室下的練習將棋內容，也向久留野老師問過你在研修會使用什麽戰法，甚至鎖定了你的網路將棋帳號……現在的話，澪恐怕比小愛你自己更瞭解你。」
小澪強而有力地說道：
「將棋技術是電腦教導澪的。就算憑澪這種程度的才能，也能獨自靠軟體增進序盤技巧。隻要有毅力，就能下出澪剛剛那局棋的水準。」
「那麽厲害的將棋……我也能辦到嗎？」
就連序盤破綻百出的我，也能下出那般縝密的戰術嗎？
「小愛你肯定能做得更好。不像澪一樣需要口訣，小愛你唯一需要的東西，隻有覺悟。」
「覺悟……」
至今為止的我，一直是個『好孩子』。
我總是遵循師傅的教導乖乖學習。
因為那麽做就能變強。
因為那麽做……就能獲得喜愛。成為師傅心目中最棒的弟子，就是我的目標。
到目前為止，這兩件事沒有相互違背……
「澪要去國外，在國外下將棋。縱使沒有研修會，縱使無法成為女流棋士也無所謂。小愛你打算怎麽做？維持原樣嗎？還是說────」
「………………我……」
我質問自己想怎麽做？想成為什麽樣的人？
……維持原樣也沒問題。
以內弟子的身分對師傅言聽計從，堅持當個理想的弟子。
如此一來他就會珍惜我，教導我一切事物……永遠視我為弟子。
然而那種作法，與剛才那盤棋沒有兩樣。
始終維持守勢，不肯自己思考、不肯做出選擇，隻是朝著清晰可見的未來邁進，直到決定性的現實（敗北）降臨眼前。
那樣真的好嗎？我究竟是為了什麽而下棋？
我────
「…………我想變強。」
無論怎麽想，都無法得出正確答案。
但是小澪此刻烙印於我身上的傷痕，汩汩流出了熾熱的鮮血，那灼熱感促使我放聲吶喊。
「我想……變強！！」
「嗯！」
小澪點點頭，並豎起右手小指伸向我。
「澪也會變得更強、更強，然後迴到這裏！證明就算獨自一人，無論身在何處，都能夠變強！所以──」
──所以，再一起下將棋吧。
我們做了約定。
勾著彼此的指尖，立下再戰的誓約。
變得更加、更加、更加強大吧。這迴輪到我追趕小澪了。
這一天，小澪踏上了旅程。
離開日本。離開js研。離開研修會。
而這一天────想必也是我的啟程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