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鱗片僧侶閣下,保重。」


    「嗯。願閣下也能邂逅一場精采的戰役。」


    在獨眼女將軍的目送下,冒險者們的馬車越過國境,駛向中間世界(middle world)。


    離開邊境小鎮,已經過了一個多禮拜。


    碧空如洗,微風捎來草原的香氣,是一趟平穩的旅程。


    更重要的是,女商人安排的馬車十分高級。


    在女神官的認知中,馬車頂多是附帶車棚的貨車,所以頗為驚訝。


    絲綢靠墊、舒適的椅子、可以把腳伸長的寬敞空間。


    再加上不會搖晃!


    手握韁繩的女商人說,車子底下裝了彈簧,不過在女神官耳中──


    ──壇磺?


    聽起來是這樣的。


    然而,完全想不通其中機關的不自在感,最後也沒維持多久。


    因為坐在高級的客車上,後麵跟著載行李的馬車,自然會有種自己是公主或王公貴族的感覺。


    ──之前坐過的大主教(archbi shop)大人的馬車,是私人用的……


    這次則不同。是由商會的管理人所安排,貨真價實的高級馬車。


    女神官發自內心為這難得的體驗感到喜悅。


    「呣。」妖精弓手則鼓著臉頰。


    「你們看起來感情真好~」


    她晃動長耳,像在調侃似的對蜥蜴僧侶張開噘起來的嘴:


    「怎麽認識的呀?雖然剛才說過了,你跟她……看起來感情真好。」


    「沒什麽,單純舊識。」


    蜥蜴僧侶不慌不亂,維持坐姿緩緩搖晃長脖子。


    「噢,說是以前,可沒有一、兩百年那麽久。」


    「這點小事我怎麽會不知道。」妖精弓手挺起平坦的胸膛。


    「命定者所謂的『以前』,差不多就五十年前吧?」


    「哈哈哈哈哈。」


    見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蜥蜴僧侶輕笑著不去明言。


    或者也可能是把她的話當成在開玩笑。


    「該說是往日的戰友,還是曾經的雇主呢……」


    「朋友的意思?」


    「算是。」


    哦,是喔。妖精弓手冷淡地說,躺倒在馬車座椅上。


    光用這句話描述會覺得她很邋遢,森人的動作卻隻能以優雅一詞形容。


    也許是因為與豪華馬車的裝潢相襯,這副姿態顯得還挺有模有樣的,不可思議。


    因此,礦人道士哼的這口氣不是針對她的姿勢,而是她的穿著。


    「話說迴來,你不能換套衣服嗎?」


    「咦,這樣穿沒什麽奇怪的吧?」


    她腳一甩撐起上半身,身上的衣著與平常相去甚遠。


    一行人接下來要麵對的,當然是異國之地,在沙漠的冒險,因此各自都備齊了裝備。


    哥布林殺手也在平常穿的鎧甲外麵套了件外套防曬,再正常不過。


    金屬鎧甲被太陽曬了會發燙,姑且不論這點,底下也十分悶熱,搞不好會因此送命。


    她──妖精弓手的裝扮,卻有點太過頭了。


    用輕薄布料製成的長版長袖上衣,再加上綁腿帶,連頭上都纏著一塊布。


    腰間有用腰帶束緊,看起來挺便於行動的,不過……


    「我還在想你怎麽去鎮上買了那麽多東西,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沒錢。」


    「哎呀,礦人。種子也一樣,一直囤積著不播種會爛掉喔?拿來用才能循環不息。」


    「……你偶爾也會說些有內涵的話嘛。」


    不發芽才奇怪呢。妖精弓手碎碎念道,礦人道士似乎放棄勸她了。


    妖精弓手將他聳肩的動作視為敗北宣言,愉悅地搖晃長耳,往駕駛座探出頭:


    「謝謝你幫我挑衣服。」


    她展開雙臂,彷佛要炫耀自己身上的服裝。


    「既然要去異國,就會想穿穿看那個國家的服裝。我超高興的!」


    「咦,啊……」


    妖精弓手突然向自己搭話,導致女商人握著韁繩,發出不知所措的聲音。


    「不會。我其實也不是很瞭解……你喜歡就好。」


    隻要瞧瞧那微微泛紅的耳根子,一眼就看得出她並沒有感到不悅。


    女神官加深笑意,決定稍微幫重要的朋友一把。


    (插圖011)


    因為她自己也不習慣被人稱讚。


    「雖然我不懂經商,但你應該見識過許多異國的東西吧?」


    「看過跟經手過的商品都很多。但我從來沒自己穿過……」


    或許是因為話題轉移到自己熟悉的領域,女商人似乎放鬆了些,點頭迴應。


    「不過在店裏……那個……」她支吾了一瞬間。「……幫朋友挑衣服,感覺又──」


    「不太一樣?」


    「是的,完全不同……我很緊張。」


    女神官輕笑出聲,女商人害羞地低下頭,輕輕撫摸被衣領遮住的後頸。


    在場的人統統知道該處有什麽痕跡。


    在這種情況下,她還能如此鎮定,是多麽值得高興的事啊。


    「早知道姊姊結婚的時候,也找你一起去就好了。」


    妖精弓手顯得有點遺憾,雙腿晃來晃去,乾脆地改變話題。


    不執著於同件事,不知是森人的作風,還是出於她自己的個性。


    ──兩者皆然吧。


    女神官如此心想,望向女商人,女商人也微微揚起嘴角看著她。


    兩人目光交會,相視而笑,妖精弓手「嗯?」麵露疑惑。


    「沒什麽。對吧?」


    「對呀……什麽事都沒有。真的。」


    「是嗎?那就好。」


    森人少女望向窗外,用力拍了下手。


    「對了,之後你也來我的故鄉看看吧。大家正在開宴會,一定會歡迎你的!」


    「咦,啊……」女商人困惑地眨眨眼。「可以嗎?」


    「這還用說!」


    妖精弓手豎起長耳,食指在空中畫了個圈。


    「我幫你寫介紹信!因為不曉得到時我能不能陪你一起去。叫他們幫你做禮服吧!」


    「謝、謝謝……」


    女商人緊張地低頭道謝,妖精弓手則信心十足的樣子。


    女神官看著兩位友人,忽然想到。寫介紹信,意思是──


    ──代表她是森林公主的朋友呢。


    那位年輕的森人之王會有什麽樣的反應?至少他的妻子一定會很高興。


    因為那兩個人深愛著這位天真無邪的妹妹。


    在她想著這種事的時候。


    「哇……」


    馬車窗外的景色,令女神官忍不住睜大雙眼。


    綿延不絕的綠色草原換成了白沙,彷佛被畫筆一筆蓋過。


    「好壯觀……我還以為會慢慢變成沙漠。」


    「我也是第一次親眼看見。」


    女商人點頭迴應女神官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自言自語。


    窗外的景色瞬間一變。


    ──來到好遠的地方了。


    頭上無垠的藍天感覺起來特別低,離自己很近,更讓她有這種感受。


    將頭探出窗外,拂過臉頰的風又熱又乾。


    這裏離王國的西方邊境很遠。


    「……差不多該幫車輪裝防滑板了吧。」


    車內響起低沉的人聲。


    用不著說明,是始終默默坐在車內的哥布林殺手。


    不要突然說話好不好。妖精弓手皺眉抱怨,他看起來卻毫不在意。


    他慢慢伸長四肢,係緊骯髒鎧甲的扣具。


    女神官見狀也連忙綁好鬆掉的腰帶,束緊煉甲。


    休息時鬆開防具是鐵則,之前他教過的事已養成習慣。


    「你、你醒著呀?」


    「隻是小憩。」哥布林殺手簡短迴答女神官。


    「出到境外,很可能遇上小鬼……喂。」


    「是,我立刻停車。」


    女商人接著迴應。她拉緊韁繩,放慢馬匹的速度。


    後方的貨車大概是見她的馬車減速,似乎也跟著停下。


    哥布林殺手隔著窗戶確認狀況,礦人道士及蜥蜴僧侶也迴過頭。


    「怎麽做?」


    「這還用問?是吧,長鱗片的。」


    「眼下最該做的是……」


    三名男性互相對視,同時伸出握法各異的拳頭。


    「……呣。」


    哥布林殺手低聲沉吟,走下馬車。


    得幫車輪裝上防滑板才行。


    §


    妖精弓手心不在焉地看著在高中繞圈飛行的鳥。


    「有必要裝防滑板嗎?」


    她很快就跑出馬車,跳到車頂上。或許是對待在靜止的馬車裏沒有興趣。


    才剛說完「好和平喔──」妖精弓手便伸長脖子觀察車輪。


    「第一次用在沙地上。不能保證。」


    以森人來說,她屬於特別沒耐心的類型,迴答她的哥布林殺手卻冷靜沉著。


    他將係成蛇腹狀的木板鋪在馬車車輪旁,向坐在駕駛座的女商人揮手打信號。


    她點頭將馬車稍微往前開,車頂上的妖精弓手「噢」了一聲。


    「在雪山的時候,有時腳或車輪會陷進雪裏,無法行動。沙地說不定也會。」


    「是是。歐爾克博格最擅長的『以防萬一』對吧。」


    將墊在車輪下的木板串卷成圓形,裹住車輪,妖精弓手輕盈地從他的鐵盔上跳過。


    咚一聲降落於沙地上的腳尖,並未揚起任何沙子,她像在跳舞般走了幾步。


    當然沒有留下足跡──她可是上森人。


    「……我倒覺得沒必要。」


    「那就吸收這次的經驗,下次改進。」


    「是是。」


    妖精弓手聳聳肩,笑著迴應哥布林殺手。


    因為這個奇怪的冒險者行事周到,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怎麽樣,齧切丸?能行嗎?」


    接著輪到礦人道士的聲音從車窗傳出,露出一副「我看也不必問了」的態度。


    因為這組防滑板是由礦人製作的。


    他會確信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有問題,再正常不過。


    「實際上路才知道。」


    哥布林殺手搖頭。


    「我的裝法未必正確。」


    「即便按步驟執行,文件也偶有疏漏之處吶。」


    捆綁多少重量的行李要用多少根繩子,雖然有固定的數量,綁法卻不固定。


    有時會發生令人失笑的意外,有時也會發生行李墜落,導致馬車翻覆的重大事故。


    笑著用「失策」、「無能」一語帶過,不會帶來進步、改善及發展。


    就像打鐵必須經過加熱、敲打、冷卻等步驟,礦人比誰都還要清楚。


    礦人道士從窗戶探出矮小的身軀,望向車輪,悠然點頭:


    「之後還得換個蹄鐵……」


    「蹄鐵。」哥布林殺手咕噥道。他當然擁有這方麵的知識,但這件事他並不曉得。


    「在沙漠連蹄鐵都要換嗎?」


    「聽說沙漠的居民會幫馬換上圓盤型的蹄鐵。」


    推測是要避免馬蹄陷進去,或是在沙地行走時比較不會對馬蹄造成負擔。


    聽完礦人道士的補充說明,哥布林殺手低聲沉吟。


    他想著迴去後,要去問問看牧場主人。


    因為那個人比自己更懂家畜。


    「目前就先用稻草卷一卷,做成草鞋吧……」


    「還有記得讓馬喝水,趁現在把草也喂一喂。」


    礦人道士抬頭瞪向掛在高空燃燒的太陽。


    「哎,趁鐵盔燒起來前完事唄。」


    「我是這麽打算的。」


    遠方傳來妖精弓手在大喊「好──熱──喔──!」


    跟在後頭的貨車,馬夫也開始進行橫渡沙漠的準備。


    妖精弓手瞥了那邊一眼,問他「要我陪馬聊天嗎?」哥布林殺手用無機質的聲音迴答「有勞」。


    她輕快地跳到馬旁邊,對它說了兩三句非人的話語。


    哥布林殺手默默為第二、第三個車輪裝上防滑板。


    在隨著他的動作吱吱嘎嘎前後搖晃的馬車中,女神官用手指按著眉間,試圖將這些知識統統記在腦海。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她說不定會獨自前往沙漠,與小鬼戰鬥。


    盡管她完全無法想像那個狀況。


    ──能事先做好準備的話就好了。


    所謂有備無患,也就是準備得再齊全都不嫌多。


    不過,隻要有準備,有時就會派上用場。雖然不是常態,派上用場的時候總是令人慶幸。


    「……不過,我還以為……是更像雪橇的東西。」


    為此該先解除這個疑惑。


    聽見她的自言自語,蜥蜴僧侶眼珠子轉了圈,探出上半身。


    因為來自後輩的疑惑,無論何時都令人欣慰。


    「做法不隻限於一種。」


    同樣是馬車,也有分兩輪四輪,單馬雙馬等各種種類。


    從載貨量到速度,乘客的訴求也是千差萬別。


    「貧僧等人的選擇並非絕對正確,但也沒有錯,乃理所當然。」


    「原來如此……」女神官點頭。這樣她就懂了。


    「何況,有時也會遇到天之火石突然從天而降這種事。」


    凡事總有意外。


    蜥蜴僧侶從袋中取出軍糧──不,是解嘴饞用的起司,一口咬下。


    女神官苦笑著看他大喊甘露,提出下一個疑問:


    「這邊的人都是怎麽做的呢?」


    「這個嘛……到了目的地遲早會知道。馬是隻能在草地生活的獸類。」


    蜥蜴僧侶轉動長脖子,重新卷好尾巴,調整坐姿。


    「這就意謂著,馬需要有水跟草才跑得動。既然如此,就是靠馬以外的生物吧。究竟……」


    「……他們騎的好像是長瘤的驢馬。」


    駕駛座傳來略顯顧慮的微弱聲音。


    女神官看向那邊,女商人盯著正在整理韁繩的雙手,接著說道。


    「不過,聽說那邊的驢馬反而無法在我們的國家生存。」


    「喔喔。」蜥蜴僧侶喉間發出興味盎然的聲音。「商人小姐經手過?」


    「隻有一次。」女商人點頭。「它無法順利行走,而且還得了病……」


    女神官邊聽邊認真思考,最後決定詢問沒有得出答案的問題。


    「呃,那個瘤……是長在頭上?」


    「不。在背上。」女商人停頓片刻。「像這樣,類似丘陵……或山峰。」


    哦……女神官發出讚歎聲,更正腦中的想像圖。


    因為她原本想像的跟獨角獸一樣的驢馬,似乎是錯誤的形象。


    「你果然……知識淵博呢。真厲害。」


    沒有的事……女商人臉朝向下方,耳朵依然是紅的。


    女神官輕笑出聲,她便更加害羞地低下頭。


    過沒多久,哥布林殺手鑽進馬車說道「好了」。


    接著。馬車濺起沙粒,在沒有鋪路的沙地中疾駛而出。


    街道隻是徒有其名。風帶來浪濤般的沙子,很快就將道路掩埋。


    能當成路標的,隻有一半被埋在沙中的道祖神──交易神的石像。


    一行人隻能仰賴它前進,走錯一步路,想必會在沙漠中渴死。


    女神官卻──不,不隻是她,妖精弓手、女商人,都著迷於眼前的景色。


    太陽傾斜,陽光轉為紅色後──整片沙地都染上鮮豔的淡粉色。


    天空是紅與藍混合而成的紫色,雲朵在殘光的照耀下燃燒白光。


    火熱的風還捎來隱約有股甜味的神秘氣味。


    「這是……花香。」


    妖精弓手用魂不守舍的陶醉語氣呢喃。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的。這是隻有下雨時會盛開的花的香味,那股香氣一直殘留到現在。」


    雖然非常令人難以置信,那確實是花的香味。


    ──沙漠有花。


    無法判斷是何時留下的,不過,女神官確實感受到了混雜在沙塵中的殘香。


    「……好厲害。」


    「對呀……真的……」


    輕聲附和她的,應該是坐在駕駛座的女商人。


    她凝視著淡紅色的世界,眨了好幾下眼,輕輕擦拭眼角。


    染成美麗薔薇色的臉頰,滑落一束光。


    不知為何,女神官看了十分高興。


    §


    「……咦,那是什麽?」


    夜色漸深,黑影開始落在周圍時,女商人忽然開口。


    中間世界沒有類似旅館的設施。必須考慮在外露宿。


    就在這時,前方的暗處出現遮蔽道路的影子。


    「哥布林嗎?」


    哥布林殺手向駕駛座探出身子,立刻詢問。


    顏色隨著距離接近而愈變愈深的輪廓,看起來並不像人群。


    「我認為不是。」


    女商人毫不介意身旁的鎧甲散發出的異味,搖頭迴答,蜂蜜色的發絲隨之晃動。


    「不確定。因為我看不見。」


    「我想也是。」


    被人用一聲「喂」唿喚的妖精弓手,豎起長耳抱怨「『喂』是在叫誰啦」,代替哥布林殺手移動到駕駛座。


    迴到車內的他立刻動手檢查自己的裝備。


    「會需要戰鬥嗎……」


    女神官也效法他,俐落地整理行李及其他用品。


    大概是考慮到了遇到緊急情況得跳下馬車的可能性,她的動作沒有一絲遲疑。


    「天曉得,能確定的隻有還沒人知道發生了啥事。」


    礦人道士大口灌酒,舔掉沾到手指上的酒液,用一如往常的態度說道。


    「不是怪物就是人。在這種地方,冒險者公會或識別牌什麽的都不管用囉。」


    「哈哈哈,哎呀,然也。此處乃荒野的無法之地……」


    連蜥蜴僧侶都泰然自若,女神官不禁皺眉。


    與恐懼不同。應該也必非躊躇,大概是緊張。


    ──有股討厭的氣味。


    她心想。若要打個比方,就像她踏上冒險之旅,站在洞窟前時的感覺。


    後頸陣陣發麻的奇妙感覺。


    「鎧甲。盾牌、長槍……吧。」妖精弓手凝視遠方,喃喃說道。「十個人。他們停下馬車了。」


    「停下馬車?」


    「對方用手勢叫我們停車。」


    「……看來是盤查。」


    女商人鬆了口氣。


    這裏雖然沒有明確區分是哪個國家的領地,但雙方都有派出巡邏兵。


    即使是異國之民,有士兵在總是比較能安心。


    她馬上將手伸進衣服底下,在口袋裏摸索,拿出折好的羊皮紙。


    就算沒有冒險者公會這個後盾,現在的她背後有國家當靠山。


    國王寫給她的身分證明,當然也帶在身上。


    隻要拿出來給對方看,說自己是商人,其他人則是護衛……


    「搞不好會索要我們的東西。希望金錢之類的就能解決。」


    這點小事乃世間常理。


    「我們先以最近的城市為目標。今晚到不了的話,就等明天再說。之後再開始調查──」


    她從設置在駕駛座後方的小窗跟一行人對話,緩緩放慢馬車速度的瞬間──


    「快跑!」


    妖精弓手尖叫道。女商人錯愕地抬頭看著身旁的她。


    「別管那麽多,快點!」


    「咦,可是,不是要接受盤查──……?」


    「別管。」車內傳出哥布林殺手銳利的聲音。「快!」


    「好、好的!」


    這次她沒有猶豫,策馬狂奔。


    馬的嘶鳴接續在尖銳的鞭打聲後響起,馬蹄揚起一片沙塵,加快速度。


    待在車內的女神官,差點因此摔在椅子上。


    從窗戶看出去,看得出士兵們在大聲嚷嚷,接近馬車試圖阻止他們。


    然而馬車的速度十分驚人,女神官完全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


    神秘的是,其他被迫停下的馬車裏的森人及圃人,也在對這邊大叫。


    ──奇、怪?


    不對勁。女神官眨眨眼。對於拒絕接受盤查的疑惑,異樣感。不對,這是──


    「是盜賊(thief)嗎!?」


    「多虧那些孩子叫我們快跑。」


    妖精弓手把臉縮進車內,謹慎地拿起弓箭。


    「怎麽辦?要動手嗎?」


    「等追過來再說。」


    好歹是整個團隊的頭目(leader),哥布林殺手答得飛快。


    他很清楚,當下立即行動,比事後才想到好主意還要好上百倍。


    「我們是來剿滅哥布林的,不是驅逐盜賊。」


    「這樣呀。」


    妖精弓手悠哉地迴答,雙手卻迅速開始為赤柏鬆木大弓裝上弓弦。


    以防萬一,對森人來說跟唿吸一樣自然。


    女神官卻不同。她猶豫地握緊錫杖:


    「不去救那些人嗎……?」


    「哎,應該不至於喪命。」


    但也難說就是了。礦人道士撚著胡須,麵色凝重地迴應:


    「他們特地花時間假扮成士兵劫盜,我想不會貿然行動。」


    「若貧僧等人主動出擊,那幫家夥難保不會以之為人質,抑或嫌他們礙事,直接滅口,反而更危險吶。」


    「……是嗎?」


    是這樣嗎?


    到頭來,這也要看六麵骰的臉色。


    女神官腦中忽然浮現「常有的事」這句話。


    真的是這樣嗎?這兩、三年來,她不斷質問自己,至今仍未得出答案。


    若有那麽容易獲得解答,就不叫答案了──她是這麽聽說的。


    「可是,這樣有個問題。」


    在一陣靜默中透出焦慮的聲音,出自女商人口中。


    她凝視黑暗的盡頭,手握韁繩,汗水滑落臉頰:


    「馬從白天持續跑到現在,而且我聽說……沙漠晚上很冷。」


    狀況嚴峻,時間急迫。會緊張也是理所當然。


    周圍已是一片黑暗。若不盡快找個地方紮營,就算撐得過今晚,明天也會沒命。


    不,在沙漠這個未知的環境下,連活不活得過今晚都是未知數……


    「真是的,為什麽凡人會想住在這種地方?」


    然而,妖精弓手悠閑的話語,總是能放鬆她的心情。


    女神官跟著笑了。開玩笑很重要,這也是冒險的教條之一。


    「是森人們的生活範圍過於狹隘了啦。」


    「我們都處在宜居的自然之中好嗎。凡人把大自然改造得太過頭了。」


    她嘴上這麽說,臉上的微笑看起來卻比待在街上時更加愉悅。


    或許是因為樹木──植物的綠意雖然不多,這座沙漠也屬於森人喜歡的大自然吧。


    然而,她的表情忽然蒙上一層陰霾,長耳晃動。


    「怎麽了?長耳朵的。」


    「安靜。」


    她嚴肅地迴答礦人道士,閉上眼睛豎耳傾聽,板起臉來:


    「……要來了。從前麵。」


    「前麵?」


    不是追兵?一行人麵麵相覷。是其他部隊嗎?但中間隔了一段空檔。


    哥布林殺手默默拿起武器,蜥蜴僧侶進入備戰狀態。


    不久後,女神官也聽見了。


    除了他們搭乘的馬車以外的東西,在大地上奔馳──


    ──騎兵?


    不,這個聲音她之前也聽過。並非馬蹄聲。是狗的腳步聲。低吼聲。


    騎在上麵襲擊而來的生物,女神官隻想得到一種。


    「──哥布林!」


    戰鬥的氣息越過沙漠的黑暗,緊逼而來。


    §


    「果然。」


    「啊啊,討厭,就知道跟歐爾克博格一起冒險,絕對會遇到這種事!」


    「本來就是剿滅哥布林的委托吧。」


    「是沒錯啦!」


    妖精弓手大聲抱怨,從窗戶探出上半身,射出箭矢。


    絲毫不將黑暗視為阻礙的樹芽箭,發出宛如弦樂器的聲音消失在沙塵的另一側。


    下一刻,馬車從拿著斷掉的繩子的小鬼騎手之間迅速衝過。


    企圖用繩索絆倒馬匹的小伎倆,被上森人的弓術破解。


    「ggooorogb!?」


    「gorbg!?goorogb!」


    當然,會因此放棄的話,哥布林就不叫哥布林了。


    獵物比想像中更棘手,這個事實與單純的焦急和之後的報複相關聯。


    發出醜陋怒罵聲的小鬼們,必然會立刻命令當成坐騎的惡魔犬掉頭追擊。


    「……唔。」


    駭人的咆哮,令女商人咬緊下唇。


    拿著韁繩的手瑟瑟發抖,不隻是因為緊張。


    從車內無法窺見蒼白的臉頰,不過。


    「換我來。」


    哥布林殺手的話語簡潔有力。


    他透過車內的小窗窺探駕駛座,強硬地說道,打開車門。


    氣旋隨即灌進車內。風聲唿嘯,彷佛置身於暴風之中。


    仍然挾帶著夕陽熱度的沙塵吹進來,女神官輕咳了幾聲。


    「我──」女商人顫抖著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撐得住。」


    然而,哥布林殺手以不容拒絕的語氣接著說道。


    「不,緊急情況可能要叫你用法術。」


    冷淡、無機質,一如往常的低沉嗓音。


    「而且,這次你是委托人,我們是護衛。」


    「啊……」


    冒險者的聲音,與她過去在雪山聽過的並無二致。


    「……知道了。」


    她下定決心點頭,把韁繩掛在駕駛座,往旁邊讓開。


    在行進中的馬車上抓住扶手,腳移向客車的升降台。


    在靜止狀態下,這個動作不費吹灰之力,就算馬車還在移動,也稱不上難。


    然而,她並不是因為可能會摔進滾滾沙塵中,臉上才浮現恐懼與緊張。


    「ggr!gooogb!」


    「gorgb!gbbgoob!」


    「……嗚……」


    小鬼的氣息近在咫尺。以惡魔犬的腳力,要與馬並駕齊驅似乎易如反掌。


    哥布林們往馬車旁邊靠近,想將愚蠢的獵物拽下車。


    好像感覺得到他們的唿吸──這單純隻是幻覺。


    風會將小鬼醜陋的吐息盡數吹散。


    然而,女商人強烈覺得他們就在自己身後唿吸。


    必須盡快行動。她的大腦明白,停在這邊很危險,理所當然。


    身體卻不聽使喚,後頸發熱,隱隱作痛。


    下意識繃緊身軀,此時一把短劍從她身旁射過。


    「goorogb!?」


    將手伸向女商人的小鬼騎著狗往後仰,彷佛被釘子釘住。


    接著就這樣靜靜摔在沙漠上,揚起沙塵,消失在遙遠的後方。


    女商人踩到升降台上,杵在原地,哥布林殺手一把將她拉進車內。


    「對、對不起……」


    「無妨。」


    他接住女商人進到車內、顫抖不已的身體後,輕輕將她托付給女神官。


    「別擔心,還有我們在。」


    女神官挺起平坦的胸膛。


    「再一起加油吧!」


    「……是。」


    見女商人表情終於變得和緩一些,女神官在內心鬆了口氣。


    她望向哥布林殺手,點頭,迴應她的是上下晃動的鐵盔。


    哥布林殺手抓住扶手,身體探出車外,轉頭望向妖精弓手:


    「數量?」


    「等一下,到上麵才有辦法計算!」


    「拜托了。」


    妖精弓手宛如一隻鬆鼠,衝到車頂,消失不見。


    哥布林殺手在黑暗中瞪著緊逼而來的哥布林,移動到駕駛座。


    他身穿鎧甲,動作卻十分穩定,盡管無法跟妖精弓手相比,也稱得上俐落了。


    他在駕駛座蹲低身子,迅速拿起韁繩,往馬身上一甩。


    「gorgb!grorgb!」


    他無視小鬼們的吆喝聲,策馬衝向前方,沒有迴頭,不停思考計策。


    ──後麵還跟著一輛馬車,所以不能灑釘子或倒油。


    再說,油潑在沙地上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他不太想試。


    自己一個人忙不過來。既然如此,就去向其他人尋求幫助。最近人手多了不少。


    「應該可以視為巢穴就在附近……你怎麽看?」


    「貧僧不認為小鬼有這等氣概忍受沙漠的寒氣。」


    蜥蜴僧侶用與現狀不符的平靜語氣迴答。


    四方世界之中,比他們蜥蜴人(lizard man)更熟悉戰事的種族並不多。


    「話雖如此,若要適度地驅散敵人,再予以追擊……對方稍微占有地利之便吶。」


    「雖然想要情報,也不是隻能從那些家夥身上獲得。」


    「何況,小鬼們口風不緊。輕易脫口的話語不足為道。」


    「殺光吧。」


    「按照往例。」


    身經百戰的強者們冷靜地同意進行殺戮,方針就此決定。


    既然如此,接下來要思考的就是如何製定作戰計畫──


    「是說,那些家夥有穿鎧甲耶!」


    妖精弓手頭下腳上,從車頂探出頭,提供更詳細的情報。


    「裝備很好……?」


    女神官想起那可憎的食人鬼(ogre)與小鬼聖騎士(goblin pdin)。


    在他們成群結隊、互相合作的瞬間,就可以確定背後有更高階的存在……


    「剩下十五隻左右。」


    妖精弓手彷佛現在才想起爬上車頂的目的,大聲吶喊,又把頭縮迴去。


    「更正,十四!」


    接著,遠方傳來哥布林的慘叫。不用說,當然是被箭射穿了。


    「ggogb!」


    「goorg!goorogbbb!」


    然而,哥布林們也不會因此默不作聲──不如說叫得很大聲。


    起初在駕駛座的,是膽顫心驚的年輕女孩,射箭的則是森人丫頭。


    怎麽可能讓她們逃掉。小鬼們腦中裝滿抓到人後要如何處置她們的妄想。


    而那自我中心的想法,無論何時都是暴力的火種。


    沒多久,遲來的響亮破空聲開始在周圍竄來竄去。


    哥布林殺手抓住刺在鎧甲上的那玩意,是一支細箭。


    又輕,又短,如同小孩的玩具──卻是能刺進肉中,挖出一個洞的武器。


    「短弓嗎?」


    小鬼的騎馬弓兵。他不屑地自言自語,折斷箭矢。有弩之類的兵器就麻煩了。


    「後麵的貨車交給你。」


    「是是,你真會使喚森人!」


    哥布林殺手立刻拉住韁繩,放慢馬車的速度。


    瞬間,妖精弓手完美配合他的時機,連腳步聲都沒發出,於月下舞動。


    她往馬車車頂一蹬,輕輕躍過夜色,從空中觀察地麵。左手拿著三支箭。


    「ggorogb!?」


    「gogb!?」


    「ggorgb!?!?」


    她同時將三支箭架在弦上,灑下箭雨,小鬼連著坐騎一同被釘在大地。


    「還有十一隻……嘿咻!」


    妖精弓手輕盈降落在貨車的貨物上,大氣都不喘一下。


    貨車的駕駛座上,疑似馬夫的人正拚命低頭哀號。


    就算山賊、盜賊不成問題,在沙漠被小鬼包圍,八成會感覺到生命危機。


    「真不該因為報酬高就來這種地方……!」


    「凡人也是形形色色呢。」


    有在這種地方當盜賊的人、前來冒險的人,以及來剿滅小鬼的怪人。


    傷腦筋,光從馬車與騎兵的追擊戰來看,確實是令人激動的冒險,然而……


    「殺哥布林真的稱不上冒險……!」


    上森人在滿天星鬥下拉弓的模樣,美麗得如同描繪神話的畫作。


    她射出的箭矢無情地奪走性命,又一隻小鬼落犬,化為沙漠的汙點消失。


    剩下十隻。


    「交給長耳丫頭一個人就行了吧?」


    在開闊空間與森人的弓箭為敵,是多麽愚蠢啊。


    沒有人比礦人更清楚,礦人道士卻語氣愉悅。


    見他津津有味地大口喝酒的模樣,似乎打算旁觀到底,握在手中的投石索卻顛覆這個印象。


    顯然是準備好一有突發狀況就立即應戰……


    「……待在馬車裏,彈數會受到限製呢。」


    同樣拿著投石索的女神官也慎重地點頭迴應。


    若是平常,這條投石索特別可靠,現在雖然也一樣,前提是要有石頭。


    盡管袋子裏裝滿了圓石,數量終究有限。沙漠也不一定撿得到大小合適的石頭。


    要說的話,妖精弓手的箭也一樣,補給有限。


    「小鬼卻有補給線。因為我不認為他們是流浪部族(tribe)。」


    聽見哥布林殺手咬牙切齒地咕噥著,蜥蜴僧侶的長脖子垂直晃了下。


    「若不斬草除根,在這殺掉多少隻都沒意義。」


    「補給線一旦被切斷,再強大的豪傑都注定吃敗仗吶。」


    「可是,現在有困難。」


    況且,敵人恐怕會實施下一個計策。背後有統率者就更不用說了。


    因此哥布林殺手之所以能注意到那東西,或許是多虧他沒有鬆懈、一直維持警戒的緣故。


    然而他沒能立刻發現,想必是因為他是無法在黑夜中視物的凡人。


    等他看見埋在沙地中的木塊──馬車的殘骸,反射性拉緊韁繩時,已經來不及了。


    馬的四隻腳陷進沙地,發出尖銳的嘶鳴聲。


    「敵人果然占了地利之便嗎……」


    哥布林殺手用力咂舌。這段期間,馬依然在漸漸下沉,車身傾斜。


    「是陷阱。他們故意把我們趕過來。」


    「流沙嗎!」礦人道士大叫。「別慌,隻要別掙紮得太厲害,就不會連頭都陷下去!」


    「先別說我們了,馬快……!」


    女商人語帶驚恐。事實上,馬匹正在為未知的狀況大聲鳴叫,不停甩頭。


    它像溺水似的擺動四隻腳,身體每晃動一次,就會在流沙中陷得更深。


    「把繩子綁在後麵,讓它停下。」


    哥布林殺手拉住韁繩,一麵安撫馬匹,一麵下達指示。


    盡管不是最好的決策,把腦中想到的對策統統付諸實行再說。


    「被一網打盡,未免太愚蠢了。」


    「明白!」


    最快做出反應的,是一直沒機會在戰場上大顯身手的蜥蜴僧侶。


    他以兇猛野獸的動作俐落地跳下馬車,女神官叫住了他:


    「請用鉤繩!」


    出門別忘記帶。她用漂亮的姿勢扔出從冒險者套件裏取出的鉤繩。


    蜥蜴僧侶尾巴上下擺動,於沙地上狂奔,沒有迴答,在空中抓住那條鉤繩。


    繩子的另一側則由女神官、礦人道士、女商人三個人聯手綁在車上。


    「欸,怎麽迴事!?」


    妖精弓手尖叫著抓住朝自己射來的箭,架在弦上射出。


    彷佛要以牙還牙的箭矢命中原本的射手,直接將他擊落。九。


    可是,這樣下去八成會被團團包圍,跟敵人的距離並沒有拉得多遠。


    若要進入白刃戰,狀況又會不一樣了。妖精弓手用不符合森人形象的態度嘖了一聲。


    「沒什麽,中了個小陷阱!」


    蜥蜴僧侶趕過來,輕描淡寫地說明,將鉤子掛到貨車上。


    那麽,接下來該叫馬夫把馬車停下──……


    「所以我才不喜歡接這種類似冒險的送貨工作!沙漠是地獄的入口……!」


    「地獄並不存在,無須擔憂。」


    蜥蜴僧侶對驚恐不已的馬夫說話的語氣,彷佛在開導他。


    「無論何人,死後終會被沙漠的地蟲吞入腹中,迴歸天地循環。」


    麵對這可貴的教誨,馬夫從喉間擠出僵硬且不成聲的驚唿,代替迴應。


    蜥蜴僧侶哼了一聲。


    「獵兵小姐,貧僧手裏握著韁繩,勞煩你負責攻擊了!」


    「真是,每次都這樣……!」


    馬車一停,騎著惡魔犬的小鬼自四麵八方湧現。


    妖精弓手摸索著剩餘的箭矢計算數量,無畏地揚起嘴角:


    「算了,陷阱就是要一腳踏進去,直接把它踩爛。我會想辦法處理!」


    「哈哈哈,這話彷佛出自礦人女孩之口吶!」


    蜥蜴僧侶大吼一聲,爬上駕駛座,導致馬車吱嘎作響。


    妖精弓手則代替他跳下車,拿起弓保護他。


    剩下九隻。黑暗深處搞不好還有援軍,惡魔犬撲過來就糟了,然而。


    「先減少數量再說……!」


    妖精弓手如字麵上的意義,接連不斷地拉弓,迎擊哥布林。


    而在這幅光景的背後,哥布林殺手則很快就放棄控製馬匹。


    用繩子拉住的馬車發出吱嘎聲停了下來,被流沙困住的馬卻處於狂亂狀態。


    「這樣下去會被逮到。」


    自己是否也該下車迎擊?他拿起吊在駕駛座的四角提燈,掛在腰間。


    像他這樣從不看輕小鬼的人本來就不多,但惡魔犬也不容小覷。


    小鬼的坐騎有九隻,代表敵人的數量為十八。是我方的三倍。


    ──狀況依然不利。


    哥布林殺手一邊思考計策,一邊準備前往後方迎戰,就在這時。


    「那、那個……」


    低著頭沉思的女神官,做好覺悟抬起臉。


    礦人道士、女商人,以及哥布林殺手的視線,同時刺在她纖瘦的身軀上。


    少女害羞地目光遊移,卻沒有因此卻步,開口斷言:


    「我說不定……有辦法。」


    哥布林殺手的迴答自不用說。


    §


    「grroorgb!」


    「grg!gorgb!」


    在小鬼們眼中,今晚肯定是可恨的一晚。


    高高在上地對他們下達指示的家夥要他們拉起的繩子,不知為何突然斷了。


    歸根究柢,都是因為有那家夥的保證,他們才會頂著睡意,一大早在這邊埋伏。


    就是因為這樣,才不想聽那家夥的話。


    小鬼如此心想,卻沒有停止追擊,當然不是基於忠誠心。


    坐在駕駛座上的,是怕得哭哭啼啼的小丫頭。


    站在後麵的馬車上朝他們射箭的,不是雌性森人嗎?


    雖然有幾隻同胞蠢到被射死,自己可沒那麽笨。


    瞧,在她得意忘形地射箭時,那些家夥終於衝進了流沙中。


    之後隻要過去翻倒馬車,撬開馬車的門,給裏麵的家夥好看就行了。


    現在他們停下來了,正是好機會。無須手下留情。


    對方想殺掉自己,既然如此,被殺也沒什麽好抱怨──!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以您的禦手,潔淨我等的汙穢』……!」


    因此,小鬼們自始至終都無法理解這個時候,莊嚴地響徹四方的話語有何意義。


    清爽的聲音充滿大氣,如波紋般蕩漾開來,又逐漸消失,也不曉得他們有沒有聽見。


    小鬼們察覺到的異狀,是坐騎的腳在下一刻「嘶」一聲沉入沙地。


    「──!?」


    「goorogb!?」


    奇怪。怎麽可能。荒謬。他們腦中所想的大概是這些辭匯。


    這裏應該還在流沙的範圍外,自己怎麽可能跟那些愚蠢的獵物一樣,不小心踏入?


    然而再怎麽否定,現實都不會改變。惡魔犬的腳陷入沙中,慢慢被拖進去。


    ──慢慢被拖進去?


    若有小鬼對此產生了那麽一絲疑惑,八成是因為看見了那個。


    沙渦中心。落網的獵物所在的地方出現了──清澈的泉。


    §


    「淨化的神跡嗎……!」


    「是的。」


    哥布林殺手厲聲吶喊,女神官簡短地點頭迴應。


    沙漠裏有人稱流沙──如名字所示,像一條會流動的沙河的區域。


    出發時長槍手及魔女教導她的知識,如今在女神官的腦中盤旋。


    聽說,流沙跟無底沼澤一樣。


    地麵非常柔軟,一踩到上頭就會讓人產生腳正在陷進去的錯覺。


    打個比方,類似把水倒進裝滿沙子的木桶裏。


    乍看之下裏頭裝滿了沙,手指插進去卻會深深陷入,拔不出來。


    因為隻是看起來像地麵,底下大部分都跟水混在一起。


    ──沒錯,這是參雜沙粒的泉水。


    既然如此,沒有不能淨化(purify)的道理。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聽見了她的願望,女神官放下心來。


    唯有會讓她遭到訓斥的祈禱,絕對不可以再做,她一直引以為誡。


    不過,能夠淨化的當然隻有一部分的沙子,周圍的沙因此一口氣湧入這座泉。


    水與沙混合在一塊,轉眼就會化為流沙,將站在該處的人拖進其中吧。


    能在沙漠中心窺見泉水的時間,想必隻有短短幾秒。


    不過,他跟同伴們,一定會善用這短暫的空檔!


    「對付大海蛇(sea serpent)時用的那招!」


    「來囉!」


    實際上,哥布林殺手確實瞬間下達指示,礦人道士也迅速迴應。


    「『跳舞吧跳舞吧,水精(nymph)和風精(sylph),小心別在陸與海的境界摔跤了』!」


    他接著念出的咒文,對差點溺斃的馬而言儼然是救贖之手。


    馬蹄踩住了水,身體上浮。精靈們抬起它、鼓勵它,推動它在水麵前進。


    受到「水步(water walk)」法術的幫助,馬匹不斷前進,礦人道士見狀吹了聲口哨。


    「施法者果然很忙。齧切丸,好歹記一下法術的名字如何?」


    「情況緊急。」他在鐵盔底下說道。「幫後麵的馬也放一下,讓它橫渡過來。」


    「行!」


    女神官用眼角餘光瞥見礦人道士再度唿喚精靈的模樣,輕輕唿出一口氣。


    ──幸好一切順利。


    「……好厲害。」


    「沒這迴事。」


    女商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女神官搖頭說道。


    「全是聽來的知識……不是我自己調查的。」


    僅僅是碰巧成功罷了。


    不該直接拿來用在戰場上。萬一失敗,不曉得會釀成什麽後果。


    女神官試著想像,結果毫無頭緒,不禁覺得有些難為情。


    這可不是能引以為傲,拿出來向人吹噓的心態……


    「不,得救了。」


    從鐵盔底下傳出的話語令她感到高興,是為什麽呢?


    嗯。女神官簡短迴答,低頭望向係著馬車的繩子,以掩飾泛紅的臉頰。不愧是給冒險者用的,盡管繩子繃得老緊,加上另一輛馬車的重量也還撐得住。


    「那個。」女商人忍不住開口。「我負責看著它。」


    自己也想做些什麽,這份心意確實傳達了過來。


    因為,女神官也是憑著這股意念堅持下去的。


    「好的。」她點頭露出柔和的微笑。「麻煩你了!」


    「是!」


    女商人用雀躍的語氣迴應,使勁按住繩結。


    女神官看了,輕輕坐迴椅子上,不經意地與礦人道士四目相交。


    發現礦人道士臉上帶著壞笑,女神官「呣」鼓起臉頰。


    然而,那微不足道的抗議也會為他帶來愉悅吧。


    見對方咯咯大笑,女神官覺得──該怎麽說呢。


    「……我也不想呀。」


    「有什麽關係?我是在誇你像個能獨當一麵的冒險者了。」


    ──是嗎?她完全沒有那種自信,拉出衣服底下的識別牌。


    鋼鐵的重量似乎已經習慣了,不過,自己至今仍對此抱持異樣感也是事實。


    「欸,剛才那個是誰做的!?」


    過沒多久,妖精弓手像在空中飛翔似的跑迴來,發出銀鈴般的嗓音。


    她的箭筒空空如也,訴說著剩下的小鬼迎接的命運。


    溺斃、困惑、失去行動能力,接連被射穿。肯定如此。


    沙地上應該滿是小鬼與惡魔犬的屍首,女神官腦中浮現那個畫麵。


    她並未產生同情、悲傷之類的情緒。大概也沒有憐憫。


    女神官隻是在內心靜靜祈禱,希望他們的靈魂能正確地迴歸天地。


    「是這丫頭幹的好事。」


    礦人道士兩眼發光,撚著胡須,妖精弓手「咦咦!」發出近似哀號的咕噥聲。


    「果然是受到那個怪人的不良影響……小心別惹神生氣喔?」


    「咦,啊,不會。那個……沒問題的。那個,我現在都會注意。」


    妖精弓手是真心為她擔憂,因此女神官困惑又害臊地向她說明。


    「『現在』?」妖精弓手眉頭一皺,女神官麵露苦笑。


    「淨化(purify)」的神跡,用起來需要特別慎重。


    ──不過……夜晚的寒意竄進馬車內側,女神官身體瑟縮了一下。


    他們剛才順利逃過一劫,然而,僅僅是這樣罷了。


    沙漠很大──考慮到在前方等待一行人的未知,這點小事還隻是開端。


    而那個想法絕對沒錯。


    隔天,她將再度親身體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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