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唔唔唔唔唔……」


    女神官憤慨地走在路上,一邊踢著濕掉的泥土。


    如此生氣的她極為罕見。


    畢竟她性格溫婉,這裏又是墓地──雖說是古代的──她並非會打擾死者安眠的那種人。


    比起墳墓,稱之為土塚山或許更加貼切。


    林木鬱鬱蒼蒼的森林深處,平緩山坡前方的那座小丘。


    附近的地麵堆著好幾塊長滿青苔,形狀卻明顯非天然物的石頭。


    肯定是遠古時期知名的強盛國王或豪族之墓。


    既然如此,身為地母神虔誠的信徒,理應表現出該有的敬意才對。


    「唔唔唔唔唔……!」


    她卻像個鬧脾氣的孩子,咬緊牙關,無法徹底掩飾心中的不滿。


    走在前麵的妖精弓手抖動長耳,麵向前方喃喃道:


    「真難得。」


    「可見此事有多麽令人難以接受。」蜥蜴僧侶點頭。「不能怪她。」


    礦人道士也無奈地仰望天空。不能期待天上的諸神伸出援手。


    ──簡直像個孩子。


    再怎麽說,女神官才十七歲。盡管已成年滿兩年,行為舉止也相對成熟,終究還很年輕。


    單看年齡的話,最年長的會變成那個鐵砧,因此暫且不提。


    要成為一名大人,靠的不光隻是歲數的積累。何況她年紀尚淺。


    總是繃緊神經,為所有人操心,勤奮工作的她所顯露的孩子氣的一麵。


    撇除掉原因,能看到這樣的她,眾人心中也有幾分欣慰。


    「喂,齧切丸。和她說說話怎麽樣?」


    「呣……」


    一麵探測敵情、一麵戒備周遭,走在隊伍第二位的哥布林殺手低聲沉吟。


    「說什麽。」


    「不用我教你也知道吧。」


    哥布林殺手沒有迴答。也可以說無法迴答。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當下,眼前的冒險上,無心顧及他處。


    ──以委托而言,這次的情況有點奇怪。


    至少,鮮少有人會在尚未造成直接傷亡時,托人剿滅哥布林。


    據說他們是在村莊附近,用來當獵場及采野草的森林裏目擊到威脅。


    小小的影子於白色霧靄中蠢動。獵人將那模糊不清的身影視為小鬼。


    那名獵人以弓兵身分參加過數年前的戰鬥。不可能認不出小鬼。


    因此,獵人猶豫該不該先出手。


    一、兩隻也就罷了,萬一不小心刺激到對方,導致大群哥布林襲擊村莊就糟了。


    結果,這件事經由那位修女傳到哥布林殺手耳中──


    『走吧。』


    事情就這麽定案了。


    『目前好像還沒出現災情,不過──』葡萄修女害臊地笑著。


    『有小鬼在附近徘徊,大家還是會不安吧。』


    『我同意。』哥布林殺手表示讚同。『非常同意。』


    然而,之後發生了一個問題。


    沒人知道是誰、在什麽時候、為何要那樣說。


    在街角、酒館、公會角落,人們竊竊私語。


    訛傳著──「那個修女是不是哥布林的小孩啊?」


    當然不方便光明正大批判地母神的寺院。


    對這個世界來說,神之手確實會引發神跡。神是存在的。那是事實。


    不過,若之於特定對象呢?


    無論是一般人民抑或冒險者,每個人都不可能潔白無瑕。


    她是懷上小鬼的種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許多人用有色眼光看待她那撐起法袍的豐滿身軀,議論紛紛。


    這個謠言,又怎麽能不傳到女神官耳中呢?


    她的意識拉迴到出發前,在冒險者公會發生的事。


    §


    「~」


    耀眼的朝陽從窗戶照進,女神官踏著十分輕快的腳步走在公會。


    她小聲哼著讚美歌,於腦中打開清單,檢查必需品。


    裝備──武器及防具偶爾也會──道具類,無論何時都是消耗品。


    藥水類也一樣,放太久會壞,附鉤子的繩索也會逐漸磨損。鐵釘會生鏽。


    不僅用完後要補充,汰換老舊的裝備也很重要。


    在緊急情況下喝了五、六瓶治療藥水還沒生效,她想避免遇到這種事。


    既然如此,應該要隨時檢查行囊,一點一點更新消耗品。


    所謂的常備化就是這樣。


    ──我也知道不該太興奮……


    考慮到等等是要去剿滅哥布林,或許可以說這種想法不合時宜。


    實際上──大概──和他、和他們一起冒險是很開心沒錯,但與小鬼戰鬥這件事本身不怎麽愉快……


    然而,雖說她成長了許多,離所謂的自信還有一大段距離。


    這點純粹是個性使然,沒有好壞可言,不過連這樣的自己都有派得上用場的時候。


    例如這種采購的工作,以及小小的貼心之舉,是女神官自己發現的職責。


    努力、認真地把這些事做好,是能讓她挺起小巧胸部的重要工作。


    「欸,你有沒有聽說那個傳聞?」


    因此,突然聽見這句話,她也沒放在心上。


    她毫不認為這件事會跟自己有關。


    「那個地母神神官的傳聞嗎?」


    「咦──……?」


    所以,她反射性停下腳步看過去,是兩位疑似新手冒險者、身穿全新裝備的少年。


    鎮外的訓練所已經蓋好一年。


    建設途中,尚未正式啟用的那段短暫期間,女神官他們也有幫忙。


    不過大多是由熟練的冒險者負責指導,女神官隻有從旁協助而已。


    硬要說的話,頂多隻有在那場與小鬼的戰鬥中,幫忙指揮另一支小隊。


    那起事件促使公會判斷她足以升級,如今成了重要的迴憶。


    當然,迴想起當時死去的人們,她會感到心痛。


    也有許多新人體會到夢想及現實的差距,放棄繼續當冒險者。


    由於目前有退休的高齡冒險者們擔任教官,女神官已經沒再插手。


    何況,未接受訓練的新人也非常多。


    因此她不認為對方是在講自己,不過……


    「嗯,有聽說。」另一個人點頭,這句話令女神官瞬間麵無血色。


    「有個被小鬼襲擊過的女生對吧?在當冒險者的?」


    發不出聲音。她用力抓緊袋子,好不容易才沒弄掉。


    那座寺院,有其他出發剿滅小鬼卻失敗的神官嗎?她沒印象。


    怎麽辦?腦中浮現這句話。怎麽辦?就隻有這句話。膝蓋微微顫抖。


    「笨蛋,才不是。」


    少年嘴角浮現淺笑。視線未朝這邊。


    所以他應該沒發現自己,明知如此,女神官仍然動彈不得。


    「是在說有哥布林的小孩啦。」


    「啥?哥布林的小孩?」


    「呃,我也是聽朋友的朋友說的。好像是混了一半哥布林的血。」


    就她啊。少年依然笑著。那個黑皮膚的女人。


    ──什麽東西?


    這些人在說什麽啊?


    「惡,真的假的──是那個釀葡萄酒的人對吧?我喝過耶。」


    「實在……喝不下去對吧。」


    「話說迴來,對手不是哥布林嗎?竟然還會被襲擊,真蠢。」


    「隻要不被包圍,哥布林超弱的。勇者大人聽了八成會笑死。」


    「就那個嘛,愛把吃過的苦頭誇大的家夥。整天嚷嚷著哥布林很危險。」


    「連哥布林都稱得上危險了,那個人豈不是被龍看一眼就會死掉?」


    大笑聲響徹四周,女神官蹲在地上,摀住耳朵。


    遲早還是希望能成為屠龍者呢──以前聽過的這句話,在腦海迴蕩不停。


    §


    「……專心。」


    不久後,靜靜走在腐葉土上的哥布林殺手簡短道。


    這句話將女神官的意識拉迴當下,她用力甩頭。


    不知為何,妖精弓手和礦人道士一臉無奈。蜥蜴僧侶聳聳肩。


    陽光被樹木遮蔽,充滿濕氣的這個空間,彌漫一股非常重的腐臭。


    「我、我知道……!」


    她突然意識到有別於小鬼巢穴的那股臭味,驚慌失措地迴答。


    走路速度趨緩的她咬緊下唇,垂下頭。


    「我知道……」


    這反應,儼然是忽然被父母叫住的小孩。


    她覺得自己很窩囊,覺得不甘心,握住錫杖的手也加重力道。


    ──那個時候。


    是否該跳出來講些什麽?


    是因為害怕,還是其他原因,導致她當下沒有開口,選擇默默旁觀?


    抑或隻是因為大腦跟不上情緒變化?過了好幾個小時,她依然想不通。


    ──迴去後再說吧。


    女神官在平坦的胸中簡短複誦地母神聖名,努力轉換心情。


    不專心就會死。顯而易見。


    平時總是閑話家常的大家,瞬間切換成臨戰態勢的模樣,她經常目睹。


    模仿他們吧。照他們的方式做──女神官深吸一口氣,吐氣。


    沉澱在心中的情緒當然不會消失,但努力與否會產生很大的差別……


    「欸,不覺得有股臭味嗎?」


    妖精弓手突然抽動鼻子,語氣嚴肅。


    一行人(party)停止動作,慢半拍的女神官也佇足環視周圍。


    擔任斥候的森人(elf)那靈敏的聽覺、視覺及嗅覺,是這支團隊的生命線。


    豎耳傾聽,凝重的樹葉摩擦聲籠罩周圍。


    樹木上方,搞不好被深灰色的雲覆蓋住了。


    女神官不經意地這麽想,也試著去嗅聞空氣的味道。


    腐爛的葉子及泥土,混雜濕氣的強烈腐敗氣息因此黏在舌頭上。


    ──和洞窟的味道不同……


    「要說臭,這座土塚山一直都很臭唄。」


    礦人道士謹慎地將手放在觸媒袋上,彎腰戒備。


    「不知此地被世人遺忘多久了吶。」


    聽見蜥蜴僧侶的疑問,他撚著白胡須,「這個嘛」望向天空沉思。


    「百或千年吧,應該不至於要追溯到神代。我也不認為鐵砧的鼻子塞住了。」


    「幹麽啦。」


    妖精弓手不滿地晃動長耳,礦人道士無視她,喃喃自語:


    「看來這並非尋常墓塚。」


    「哥布林嗎?」


    「不清楚。」礦人道士停頓了一下,抖動身體。


    「感覺連塚人(wight)都會冒出來。」


    塚人。哥布林殺手重複道。


    「……名字沒聽過,也是怪物嗎。」


    「你就隻知道哥布林吧。」


    妖精弓手板著臉,摸索箭筒,抽出樹芽箭。


    她將箭矢架在尚未拉緊的弦上,敏感地抖動長耳:


    「像是被詛咒的國王,或違背與王的約定、導致無法安息的武將之類的亡者對吧。」


    「這方麵不在貧僧專門領域內,但……」


    蜥蜴僧侶將龍牙之類的道具拿在手中把玩,轉動長脖子說道。


    不知不覺,四周開始飄起白霧,但對蜥蜴人(lizardman)而言想必構不成阻礙。


    這支團隊有森人、礦人(dwarf)、蜥蜴人等不同人種,夜視能力強也是一項武器。


    雖然,女神官對於其他人為何能在暗處視物一無所知。


    「貧僧知道,沒有比小鬼更容易在古老陵墓看見的怪物。」


    「哥布林會拿亡者的住處當巢穴……?」


    哥布林殺手在鐵盔內咕噥道,一副無法接受的態度。


    他用長靴的鞋尖踢了下地麵,彷佛在測試哪裏可以踩。極軟極黏的濕泥隨即沾附其上。


    「真不痛快。」


    女神官吞了口口水,雙手重新握好錫杖。


    後頸陣陣發麻,有種汗毛都豎起來了的感覺。討厭的感覺。


    即將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時總是這樣。


    因此她將注意力放在土塚山的景色上,定睛凝視薄霧另一側,暗處的影子。


    用石頭堆砌成的柱子。地穴填入泥土埋葬的痕跡。有沒有生物在其中的縫隙間蠢蠢欲動?


    正因如此──其實也不能這麽說。但,發現徵兆的人確實是她。


    嘶。靜靜地,女神官獨自發現長滿青苔的土堆在震動。


    「啊……!」女神官放聲大叫。「那裏的土……!」


    下一刻,箭矢飛過。


    妖精弓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弓,伴隨如同豎琴的音色一撥。


    箭矢射中的土山絲毫不把攻擊放在眼裏,從內側崩落,站了起來。


    矮小的人型。醜陋的外表及臭味。


    女神官覺得那明顯是哥布林──哥布林殺手也這麽認為。


    「果然是哥布林……數量呢!」


    「不清楚!」妖精弓手拿著箭晃動長耳,大聲迴答小鬼殺手。


    「可是,四麵八方都有!」


    沒錯。


    周圍的土堆、石柱抖動起來,崩塌,敵人接連從土中冒出。


    四周立刻充斥令人作嘔的臭氣,女神官呻吟著摀住嘴。


    「哦哦。竟是以土遁偷襲。」


    蜥蜴僧侶沒有大意,瞪向四周,歪嘴露出愉悅的微笑。


    「以小鬼而言,這番伎倆還算不差。」


    「現在哪是佩服的時候!喂,齧切丸,要怎麽做!」


    礦人道士將手伸進觸媒袋,粗魯地大吼。


    哥布林殺手謹慎地舉好小圓盾及劍,瞪著逐漸逼近的敵人。


    不,鐵盔遮住了視線,女神官卻有種他正在看自己的感覺,不禁縮起身。


    「以你為中心組成圓陣。」哥布林殺手低聲說道。「準備應戰。」


    「是、是!」


    冒險者們動作很快。


    比起事後才想到更好的主意,即刻決定、即刻行動,方為冒險的真諦。


    他們圍在四方保護女神官,各自拿起劍、弓、手斧,以及爪爪牙尾。


    妖精弓手在前,左右是哥布林殺手和蜥蜴僧侶,後方是礦人道士。


    女神官在中央咬住嘴唇,手持錫杖,仔細用雙眼確認周遭狀況。


    她所注意的當然不是被霧氣遮掩的敵人,而是四名同伴。


    有任何狀況時將情報傳達給大家,正是她的職責,而非其他人。


    身負與使用神跡同等重要的任務,她對此滿懷責任感、緊張感,以及些許興奮感。


    「……動作很慢。」


    「對呀。」


    妖精弓手一邊迴應女神官,一邊扣緊弓弦,盯著在霧氣另一側舞動的影子。


    一點,又一點。


    敵人躡手躡腳地步步逼近、縮小包圍網的模樣,使女神官背脊發涼。


    「被箭射中也沒倒下……可是又聽不到防具的聲音……毛毛的。」


    「你怎麽看?」


    哥布林殺手聽完妖精弓手的話,低聲詢問蜥蜴僧侶。


    身經百戰的強者舔了下鼻頭,嘶嘶吐氣:


    「貧僧個人的意見是,不想淪於被動吶。」


    「同意。」哥布林殺手斷言。「維持陣形。我們上。」


    「是!」


    女神官將前一刻的憂慮拋到腦後,用力點頭。


    唯有此時此刻,似乎能忘去在公會時的煩惱心情。


    然而──她不會因此想感謝那些哥布林。


    §


    「這是什麽。」


    扔出去的劍毫不留情刺中咽喉,哥布林濺出骯髒液體,向後倒下。


    即使隔著一層白霧,那徹底腐壞的血肉惡臭依然刺鼻。


    不料,倒下的哥布林靜靜抖動身體,緩慢地在霧中重新起身。


    哥布林殺手不悅地啐道:


    「不是哥布林。」


    「看就知道是不死者(undead)吧……!」


    妖精弓手怒吼迴去,如字麵上的意思接連發箭。


    樹芽箭在空中描繪出凡人(hume)之手不可能辦到、宛如閃電的軌跡,射進霧中消失不見。


    貫穿皮肉的噗滋噗滋聲,證明了箭矢精準命中目標。


    然而,在霧氣後方蠢動的影子插著箭,若無其事地逼近冒險者。


    妖精弓手眼看敵方幾乎沒受到任何傷害,粗俗地咂了下舌:


    「啊啊,真是夠了!最近一直遇到這種!所以我才討厭沒在活的……!」


    「先斷其下肢!」


    蜥蜴僧侶伸出長尾,纏住腐肉的腳將其砸向大地。


    連著種子一同把果實捏爛的驚悚聲音響起,小鬼站不起來,隻能癱在地上掙紮。


    蜥蜴僧侶甩去沾上尾巴的穢物,對同伴吼了一聲:


    「肌骨肉終究隻是零件,破壞掉便再無可能運作!」


    「屍體不是不在你專門領域內嗎……!」


    「就貧僧所知,死者理當迴歸塵土,故那些家夥應該還長有黏菌。」


    礦人道士對輕巧帶過自己調侃的蜥蜴僧侶聳肩,單手揮下手斧。


    另一手則放在觸媒袋裏。


    斧刃像在伐木般掃向小鬼的四肢,卻無法牽製忘記恐懼的屍體。


    「被這東西纏住就完蛋啦。」


    他用那雙短腿小跑步跟緊團隊的同伴,皺起眉頭。


    「齧切丸,得先幹掉死靈術師(necromancer)!」


    「死靈術師。」哥布林殺手低聲複誦。


    「哥布林嗎?」


    「你都不知道了,我們哪可能知道!」


    妖精弓手怒吼道。她已經將大弓背到背上,反手抽出黑曜石小刀。


    她揮動小刀,示意「敢靠近我就砍下去」,小鬼們卻毫不畏縮。


    左右兩側,從穢土中爬起襲向他們的影子持續增加。


    妖精弓手焦躁地抖動長耳,用森人語唾罵。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哥布林屍體數量雖多,動作卻相當遲緩。


    在屍群中,一行人(party)組成圓陣漫無目的地移動,勉強維持著陣形。


    然而,他們確實正在一步步被逼入絕境。陣形遲早會瓦解。


    「……呃……!」


    站在中央的女神官定睛凝視昏暗薄霧,手指抵在唇上,陷入沉思。


    死靈術師。盡管有善惡之分,他們做的事通常就是施術操縱屍體。


    那麽這就是一種法術。詛咒的法術。既然如此──


    「如果這是詛咒……照理說會有當成基點的地方!」


    雖然隻是依稀記下的知識,女神官靈光一現,大聲說道。


    「可是不確定是哥布林,還是真正的死靈術師做的……」


    「那麽八成在山頂吶。」


    蜥蜴僧侶用爪子攫住附近的屍骸,往兩旁撕裂,悠哉迴應。


    「若是貧僧,的確會選在該處祈禱。」


    哥布林殺手撿起腳邊的劍,鐵盔隨之轉動。


    恐怕是和士兵一起埋在山裏的。老舊、鏽蝕,長度也不滿意。


    他揮了一、兩次試手感,接著望向女神官:


    「去基點就能幹掉他們嗎。」


    「是……!」


    女神官雙手握緊錫杖,用力點頭。


    「那就決定了。」哥布林殺手說。「以山頂為目標。」


    冒險者們點頭,立刻展開行動。


    一麵抵擋從四麵八方湧近的小鬼,一麵爬上坡度平緩的丘陵。


    論團結起來、在大批怪物中殺出一條路這方麵,沒多少人比得過這支團隊。


    小鬼屍體擋在前方,又算得上什麽阻礙。


    「把腳砍斷就行了對吧……!」


    帶頭衝在前方的妖精弓手喃喃自語,抽出剛才沒對敵人造成傷害的樹芽箭。


    她邊跑邊將箭尖抵在小刀上,箭鏃便如發芽一般,自行分成兩半。


    將小刀叼著,用行雲流水的美麗動作舉起背上大弓,轉身射箭。


    當一聲,箭矢發出類似弦樂器的聲響,宛如一條蛇,在幾乎要碰到地麵的高度爬行、彈起。


    精準命中小鬼的膝蓋──


    「──!?」


    以射中的點為中心旋轉,發出驚悚聲音徹底粉碎骨頭,貫穿過去。


    屍體若有感到驚愕的功能,想必會發揮得淋漓盡致。


    冒險者們踩過那具倒在地上的屍體,不斷向前、向前。


    「好耶!」


    妖精弓手依然叼著小刀,上下抖動長耳,著手製作下一發子彈。


    礦人道士斜眼看著她,嘀咕道「真殘忍」。


    「就是因為這樣,跟森人開戰才沒好事……」


    他也不是沒采取任何動作。


    負責殿後的礦人道士,邊跑邊從裝滿觸媒的袋子裏掏出水袋。


    拔掉栓子,任由溢出來的水灑在地上──準備就緒。


    「『土精(gnome)、水精(undine),請織出一塊神奇的被褥』!」


    就算是不知死亡為何物的存在,一樣要踩在地麵上行走。


    根據蜥蜴僧侶的說法,一切都是以骨為基礎、以肉為發條製成的機關。


    地麵突然化為冒泡的泥濘,雙腿一旦陷進去,肯定會失衡。


    在汙泥中緩慢擺動四肢掙紮,終究無法逃出。


    腳底陷入泥沼,濺起飛沫摔倒,之後就跟溺水沒兩樣了。


    像小孩一樣甩動手腳,隻會讓身體越陷越深。


    小鬼屍體貪婪地試圖接近生者的氣味,卻不斷陷進泥沼。


    若是在他們擁有孩童等級的智慧時也就罷了,如今小鬼們連這點智慧都失去了。


    「齧切丸!別顧慮後頭,去吧!」


    「好。」


    哥布林殺手簡短迴答,衝到最前排。


    他將劍扔向搖搖晃晃地於前方徘徊的小鬼屍體,劍刃深深插進頭部。


    哥布林向後一仰,腦漿都流出來了,卻若無其事再度麵向前方,和衝過來的冒險者用力撞在一起。


    哥布林殺手硬是將圓盾嵌進小鬼屍體的喉頭,就這樣砸斷脊髓。


    「雖然數量多是常態……」


    他踩斷仍在抖動的小鬼手臂,嘖了一聲,扯開腐肉。


    「死了也一樣難纏啊,哥布林。」


    「哥布林殺手先生!」


    臨時取用的棍棒,低吼著迴應女神官的吶喊。


    將從土裏爬起、想抓住他的腳的小鬼屍首一棍砸爛,毫不誇飾。


    哥布林殺手踢飛凹陷的頭部,默默掃視四周。


    敵人果然很多。多得嚇人。


    在霧中蠢動的影子比剛才還要密集,甚至像一整塊巨大的怪物。


    ──不過,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沒有任何變化。


    「…………!」


    女神官在他背後雙手握緊錫杖,帶著認真的表情點頭。


    沒問題。一行人如此判斷,由哥布林殺手帶頭,衝進霧中。


    往上,往上,往山頂前進。


    半晌之間隻聽得見肉被砸爛、斬裂的恐怖聲音、紊亂的唿吸、泥巴濺起的聲音。


    不時會響起迴蕩四周的咆哮,應該是蜥蜴僧侶的戰吼(war cry)。


    無論會動或不會動,屍體都無法言語。低沉的呻吟參雜在風聲中消逝。


    從額頭滑落眼角的汗滴,導致女神官眨了好幾下眼。


    霧氣不知不覺變得像雨幕,讓她全身都是水珠,濕答答的神官服黏在肌膚上。


    她撥開貼著大腿的下襬,努力跟上前方的他,緊張得喉嚨顫抖。


    經過這場戰鬥,眾人能否活著迴去──責任落在她纖細的雙肩上。


    她不願想像萬一帶來聖光的解咒(dispel)祈禱無效,會有什麽樣的下場。


    最終耗盡體力,被壓製在地,大卸八塊,開腸剖肚,尊嚴遭到踐踏,被他們拆吃入腹。


    忽然有種自己是否還在那座洞窟裏的感覺。


    她會不會其實仍受困於那骯髒的小鬼巢穴,倒在穢物堆中等待死亡?


    會不會正用空洞的雙眼注視一群小鬼,看著位在另一端的愚蠢夢想?


    雙腿發軟、害怕得哭出來,用顫抖著的聲音向神求救的小丫頭,究竟有何能耐?


    祈禱的話語無法上達天聽,夥伴的靈魂遭到粉碎、失去性命,自己落得這種下場也是理所當──……


    「快到了。」


    那並非「加油」、「別擔心」這種溫柔溫暖的激勵。


    而是十分低沉、無機質、平淡、簡短的話語。


    女神官覺得周圍忽然明亮起來,小聲迴答「是」。


    ──嗯,不一樣對吧。


    將空氣吸滿平坦的胸口,做了個深唿吸。她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賜予神跡的是慈悲為懷的地母神,自己僅僅是代祂行使。


    夥伴們都這麽努力了,她要做的唯有盡全力祈禱。切勿自視過高。


    思及此,全身上下阻塞的血流彷佛瞬間暢通,頭部也變輕了。


    或許是因為這樣吧,女神官眨了下眼。


    霧氣對麵,好像有不屬於那些屍體的詭異聲音……


    「……!?哇!?」


    下一刻,女神官的帽子彈飛,與數根金發一同飄向空中。


    幸好她相信後頸汗毛倒豎的直覺,迅速跳向汙泥。


    伴隨銳利破空聲射來的某種物體襲向女神官。而且不隻一次。


    「啊、嗚……!?」


    趴在地上,衣服被泥巴弄髒的她,終於忍不住慘叫。


    像被撞飛似的摔在爛泥上,靴子破了個大洞,大腿噴出鮮血。


    仔細一看,神官服也被割裂,顯然是企圖取她性命的攻擊。


    要是沒有陪伴她許久、散發黯淡光芒的煉甲,心髒搞不好已經被刺穿了。


    至於第三次──


    「上麵!」哥布林殺手咬牙切齒地說。「不是哥布林。」


    肉與骨斷裂的喀嚓聲傳來,腐朽的斷臂飛了出去,沉入泥中。


    哥布林殺手扔掉隻剩下手腕的小鬼手臂,從腰帶拔出生鏽的劍。


    然後反手握持,迅速跑到女神官身旁蹲下:


    「站得起來嗎?」


    「沒、問……題……」


    她喘著氣用錫杖撐住身體,搖搖晃晃起身,因劇痛而腿軟。


    不隻是因為疼痛,悲慘及不甘的心情,令她眼泛淚光。這樣實在到不了山頂──……


    「哇!?」


    在她暗忖之際,女神官的身體輕輕浮向空中。


    她慢半拍才意識到,哥布林殺手用肩膀撐起了她。


    「走。」


    「啊,好、好的……!」


    她連忙伸手撿起掉在泥巴上的帽子,剎那間銳利的風再次吹過。


    哥布林殺手揮下的劍迸出火花及鐵鏽,弄髒女神官的臉。


    「能交給你嗎。」


    哥布林殺手無視因著急與羞恥而不知所措、哇哇叫著的她,扔出簡短一句話。


    迴答他的當然是──他思考了片刻,在鐵盔內吐出一口氣──夥伴們。


    「那當然!」妖精弓手率先迴應,朝霧中拉緊弓弦,衝上斜坡。


    森人的耳朵及眼睛,基本上是有言語者中最敏銳的感官,已然捕捉到看不見的敵人。


    「雖然隻有看到一瞬間,是長翅膀的人型──大概是生物!因為不像石頭!」


    「那麽。」哥布林殺手簡短說道。「不是石像鬼。」


    妖精弓手聽了,晃動長耳,女神官也連腿的疼痛都忘記了,眨眨眼睛。


    「你、你認識石像鬼……?」


    「當然。」


    「是魔神(demon)之類的吧。」


    礦人道士拔出手斧砍倒小鬼屍體,跑著追上來。


    他將手斧舉起以保護哥布林殺手和女神官,瞪向上空,沒有絲毫大意。


    感覺到振翅聲在上空徘徊,礦人道士板起臉。


    畢竟除了小鬼屍體外,又多了其他敵人。狀況實在不樂觀。


    「長耳朵的,之前不也遇過嗎?就那個啊。」


    「……我覺得這跟當時的敵人動作不太一樣耶。」


    「這個嘛,魔神也有分魔神(major)和不有名(minor)的嘛。」


    「要是他能報上王牌(ace)或鬼牌(joker)之類的名號就好了……!」


    妖精弓手沒有半點預備動作,持續朝霧中射箭。


    甫割開的樹芽箭低吼著消失在另一端,響亮的振翅聲迴應了它。


    魔神拍打巨大的翅膀改變飛行軌道。為了避開射來的箭矢。情急之下,倉皇地。


    沒錯,箭並未射偏。森人的弓正是沒有一絲多餘之處的弓──換言之,她是故意瞄歪的。


    「趁現在!」


    「喔喔!伶盜龍啊,明鑒貧僧的跳躍!」


    依稀可見尾巴抬起、身軀扭動的剎那,黑色巨影已大吼一聲自霧中撲上前。


    是遵循蜥蜴人作風的偷襲。


    「aaaarerrrererrem!?」


    受到這股衝擊,為了發動奇襲始終保持沉默的魔神也不由得驚叫。


    和前次相同的反應,代表戰鬥方式亦毋須改變。


    蜥蜴僧侶的爪爪牙,這迴也一樣逮住了魔神,攀在他的背上。


    「areeem!areeemeer!」


    魔神發出刺耳尖鳴怒罵這個長鱗片的渾蛋,拍打翅膀飛向空中。


    他的計畫已經徹底失敗。本想先解決掉那個弱不經風的神官小丫頭。


    那就是他的目標,魔神戰鬥的鐵則。


    先抓走聖職者,撕裂身軀,弄得像破布一樣支離破碎。


    但事已至此,顧不了那麽多了。一樣要把他們殺個精光,先從這個蜥蜴人下手吧。


    隻消把他甩下去,砸在地麵上,任何人都會死。要葬送這愚蠢之徒!


    「arrermere!」


    「哈哈哈哈!瞧你這被排除於進化係統樹外的家夥!」


    然而,無論飛得多高,陷進背部及翅膀的爪──手與腳爪──都不肯放開。


    不僅如此,蜥蜴僧侶的利爪甚至貫穿魔神的皮、撕裂他的肉,導致惡魔骯髒的血液四濺。


    無論處在多嚴峻的逆境下,蜥蜴人都不會讓殺得了的獵物逃離。


    適者生存,對於在各種意義上屬強者的蜥蜴人而言,生存下來是正義,也是真理。


    蜥蜴僧侶抓住形似蝙蝠的雙翅,嘴一歪,露出發自內心感到愉快的猙獰笑容。


    「這種翅膀,對翼龍(pterodactylus)實乃不敬!看貧僧將它淘汰掉!」


    隨著這聲咆哮,蜥蜴人的利牙終於咬住魔神的咽喉。


    「arrrrararrrrmmm!?!?」


    怒罵聲已化為語意不明、含糊不清的哀號。


    蜥蜴人的爪子將翼膜撕得粉碎,扣住惡魔不祥的骨骼,奮力掐緊。


    接著,蜥蜴僧侶粗壯的手臂終於把魔神翅膀從根部扯斷,毫不留情地扔開。


    「aaramm!?ararammmmrreermmmm!?」


    其餘隻需等他墜落。


    魔神旋轉著朝地表落下,他在這段期間是什麽感受,無從得知。


    不管怎樣,魔神的血和慘叫聲像尾巴一樣拖得長長的,宛如流星重摔在地。


    泥沼濺起飛沫,礦人道士看到有一半沉在汙泥裏的屍體,咕噥道「這葬禮真華麗」。


    「欸,你還活著嗎!?」


    「看來是、無大礙吶。」


    妖精弓手急忙詢問,蜥蜴僧侶徐徐起身,若無其事地迴答。


    他吐掉惡魔骯髒的血肉,抖動身體甩去汙泥。


    強壯的腿踩住仍在抽搐掙紮的魔神,蜥蜴僧侶轉動長脖子。


    「如此便再無後顧之憂,去吧!」


    「是、是……!」


    女神官忍著痛點頭迴應,哥布林殺手默默繼續前進。


    現在隻需要看著前方。沒有比這更輕鬆的事。


    他將注意力放在女神官所在的左側,揮動生鏽鐵劍,迅速且俐落地砍斷小鬼屍體的腳,踩爛對方。


    在解決掉不曉得第幾隻小鬼時,劍斷成兩截飛出去,反而成了剛剛好的長度。


    劍果然就是要這個長度。哥布林殺手將之舉起,朝前方投擲。


    沒有旋轉、直線射出的劍,不偏不倚命中哥布林的喉頭。


    「哇!?」


    哥布林殺手抱著女神官衝向前,踢倒那隻小鬼,一腳踩下。


    腐敗的血肉味、泥巴、屍體散發的惡臭、內髒。全都和平常一樣。


    然而這裏沒有慘叫聲。理應早已喪命的哥布林,在他的鞋底蠕動。


    哥布林們未持武器,用空洞的眼窩看著這邊,雙手伸向前方,低吼著逼近。


    「真不痛快。」


    這不是哥布林。


    哥布林殺手忿忿地說,看著被他數度摧殘到隻剩劍柄的劍。


    無法補充武器。他慎重地放下女神官,舉起左手的盾。


    「行嗎。」


    「沒問……」女神官踩到地上,痛得呻吟。「……題……!」


    「好。」


    她忍住從眼角滲出的淚水,點頭,拖著一隻腳向前邁步。


    離山頂不遠了。這一小段距離,感覺起來十分漫長。


    短短一瞬間,女神官因為放心不下的緣故,忍不住迴頭看了一眼,隻見他正揮出圓盾。


    圓盾雖小,邊緣卻打磨得十分銳利,猶如柴刀掃開樹枝般斬下腐爛的四肢。


    後方還有妖精弓手的箭、礦人道士的手斧、蜥蜴僧侶的爪爪牙尾在大顯身手。


    霧氣淡得不可思議,理應是在霧中展開的戰鬥,女神官卻看得格外清楚。


    妖精弓手忽然抖動長耳,抬起頭,笑著對她揮手。女神官點頭。


    她按著疼痛不已、彷佛心髒位在該處的大腿,吸氣,吐氣,站穩腳步。


    伸手抓穩錫杖,以此為依靠,從傷口流出的鮮血經由手掌流向杖柄。


    女神官用力握緊它。


    曾經在大陸肆虐的病毒魔神,據說是用與詛咒不同的方式操縱屍體。


    萬一這次也一樣──她往平坦的胸口吸滿空氣,驅散這股不安。


    之後隻需祈禱就好。並非要由她親自去達成什麽。她隻不過是中間人。


    ──所以,沒什麽好擔心的。


    女神官看了骯髒的鐵盔最後一眼,隨即緊閉雙目,開始禱詠。


    將自己的意識與天上的領域連接,直接祈願。溫柔的指尖,撫慰了虔誠信徒的靈魂。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將神聖的光輝,賜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閃光──慈悲為懷的強烈白光,蓋過了魔霧生成的白色黑暗。


    §


    「……哇。」


    霧氣彷佛被掃帚掃過般瞬間散去後,妖精弓手率先感歎。


    她踩著長了些許青苔的濕潤土壤衝上山,在中途環顧四周。


    天空萬裏無雲,空氣清澈,長耳隨著舒適的微風搖晃。


    與前一刻還彌漫混濁霧氣的場所不同,丘陵充滿安詳靜謐的氣息。


    用土隨便堆成的柱子排成數排,放眼望去隨處可見。


    妖精弓手用弓輕戳立在一旁的柱子,鬆散的土堆便垮了下來。


    那是不久之前還在蠢動、對他們露出利牙的怪物的下場。


    盡管已經親眼看了兩年多,神聖奇跡引發的現象,依然讓妖精弓手難以置信。


    「全變成鬆垮垮的土了……」


    「即所謂的塵歸塵,土歸土。」


    蜥蜴僧侶晃著沉重身軀跟上,悠哉地說。


    動作遲鈍也是自然的,他正嚼著帶來當乾糧的起司,彷佛要清除口中的氣味。


    用起司漱口會是什麽樣的味道,妖精弓手十分好奇。


    「其他領域的惡魔姑且不論,小鬼死後也會還諸天地,實乃善事。」


    「對了,傷口……!」


    當然不是指蜥蜴僧侶的傷。他在整個團隊中是最強壯的。


    綁成一束的頭發於空中飛揚,她在途中敲了下礦人道士的頭,被他「唉唷」瞪著,在山坡上奔走。


    「那孩子呢!?」


    「上麵。」被她追過的哥布林殺手應道。「幫她看看。」


    他砸垮小鬼屍體變成的土塊,確認他們真的停止動作。


    妖精弓手扔下一句「交給我吧」,轉眼間抵達山頂。


    「還好嗎!?」


    「……不好意思,花了些時間。」


    眼前是癱倒在地、臉色蒼白,卻露出堅強微笑的女神官。


    神官服雖然嚴重破損,煉甲倒沒有被貫穿的樣子。


    妖精弓手更擔心的是女神官如打直般伸長的大腿。


    看見包住傷口的繃帶滲出血來,妖精弓手麵色凝重,抱著胳膊:


    「這種時候,大可對自己用神跡吧。」


    「可是,說不定之後還會發生狀況……」


    「……你被那家夥的教育荼毒了。」


    不顧形象地咂舌的友人,令女神官麵露苦笑,她用錫杖撐著身體試圖站起。


    然而,疼痛的腳怎樣都使不上力,動作就像個孩子般顫抖、不穩。


    受不了……妖精弓手歎著氣,露出「真拿你沒辦法」的微笑。


    「來,抓住我。」


    「對、對不起……」


    她說著「好啦好啦」製止愧疚至極的女神官繼續道歉,撐住她的身體。


    妖精弓手也屬於纖細體型,但森人跟凡人的體能不可相提並論。


    「是說。」妖精弓手扶好女神官。「竟然能把那麽多的活屍一網打盡。」


    「不死者的話,照理都會害怕詛咒被解除……幸好有效。」


    邊說邊鬆了口氣、輕撫平坦胸口的少女,從頭到腳都是泥巴。


    帽子、漂亮的金發、白色的衣服及靴子莫不如是。她剛才整個人倒在泥中,所以這也無可奈何,不過。


    「……傷腦筋。」


    看她高興得連沾到臉頰、鼻尖的泥巴都毫不在意,妖精弓手也沒了責怪她的興致。


    ──得好好訓一頓歐爾克博格。


    她的眼睛立刻捕捉到一麵和礦人道士討論、一麵爬上山的他。


    盡管隔了這麽一大段距離,她的耳朵當然聽得見同伴的對話。


    「你怎麽看?」


    「先不論有沒有小鬼死靈術師,剛才的魔神未必是幕後黑手。」


    「是嗎。」哥布林殺手意外地說。「我還以為魔神就是那種東西。」


    「若是之前在迷宮遇到的隻冒出手臂的高等種(greater),或許有可能……」


    礦人道士拿起腰間的酒瓶大口灌酒,謹慎地撚著白胡須,瞪向天空:


    「但這次的隻是嘍囉。雖然在低等種(lesser)中算比較強的。」


    「用哥布林譬喻,就是鄉巴佬(hob)嗎。」


    「別把魔神譬喻成小鬼。」他板起臉。「強度雖不同,階級倒是差不多。」


    「意思是,背後有下指示的人嗎……」


    「十年前的戰鬥就是那麽迴事。」


    十年前──冒險者們進入世上最幽深的迷宮,「死(dungeon of the dead)」之迷宮探索。


    滿溢而出的「死」成了亡者大軍,將四方世界搞得一團亂。


    抵達最深處的六名冒險者阻止了混沌的野望,礦人道士對這件事記憶猶新。


    畢竟,小鬼殺手的團隊之前才踏進過那座被人放置的迷宮。


    「不過,搞不懂他們的目標喏。製造活屍,隻為了襲擊村莊。」


    「是哥布林會幹的事。」


    「沒有啦。」礦人道士說。「就怕土塚山下埋著不淨的源頭或在搞什麽邪教儀式……」


    煩惱起來沒完沒了。雖然不至於無從下手,實在沒那個餘力確認答案。


    「我看最好先迴公會報告,待其他冒險者調查過再說。」


    「嗯。」哥布林殺手點頭。「不是哥布林的話,我應付不來。」


    哥布林殺手依舊開口閉口都是哥布林,妖精弓手氣得長耳倒豎:


    「喂,歐爾克博格!你應該要更用心點顧好人家才對啊!」


    「我有感到抱歉。」


    不出所料,傳入耳中的是冷淡的迴應。


    妖精弓手哼了一聲,夾在兩人之間的女神官「不,請別這樣」地縮起身子。


    「我、我沒關係的……」


    「告訴過你好幾遍了,你可以更生氣一點。」


    見她邊迴了句「對不起」邊把身體縮得更小,妖精弓手忍不住歎氣。


    礦人道士逮到這個好機會,自然地插嘴:


    「別氣唿唿的啦,鐵砧。齧切丸又不是完全沒掛心,這點你也明白吧。」


    「呣,好吧……是沒錯。」


    「比起這個,沒有其他會動的玩意了?」


    「沒了啦。除了我們以外,一點聲音都沒有。」


    妖精弓手得意地說,搖晃引以為傲的長耳。


    礦人道士之所以心服口服地迴道「這樣啊」,也是因為不得不承認森人的聽力確實敏銳。


    既然如此,代表戰役結束了吧。


    女神官總算放鬆下來,對走到山頂的哥布林殺手低頭致歉:


    「對不起,哥布林殺手先生。如果我能做得更好……」


    「……」


    哥布林殺手沒有馬上迴答,鐵盔微微轉向妖精弓手。


    妖精弓手一語不發,抬起下巴催促他說些什麽。


    他低聲沉吟,轉頭麵向女神官:


    「……你不必道歉。」


    ──就這樣?


    不,不對。女神官也明白,這是他在思考措辭時的沉默。


    「做得很好……謝謝。」


    「!是!」


    僅僅一句話,對她來說便足矣。


    女神官臉上綻放笑容,頻頻點頭。若她是獸人,搞不好還會搖尾巴。


    「怎麽樣?歐爾克博格。雖然跟預定計畫不太一樣,也沒找到寶物……」


    妖精弓手見狀,信心十足地「哼哼」展開雙臂:


    「遇到未知的怪物,奮力突破重圍,最後來個起死迴生的大勝利!這正是所謂的冒險喔。」


    「嗯……不是剿滅哥布林。」


    妖精弓手聞言,心情似乎越來越好,不斷重複「對吧對吧」。


    因此,她才會沒聽見吧。


    但那微弱的自言自語聲,確實傳進了女神官耳裏。


    哥布林殺手毫不掩飾不悅,咕噥道:


    「那麽……哥布林又在哪。」


    §


    比謠言傳播速度更快的,是風?是光?還是閃電?


    「欸,你聽說了沒?就是那個地母神的……」


    「嗯。她是那個對吧?哥布林的……」


    酒客們熙熙攘攘,私語聲不絕於耳。


    冒險者公會附設的酒館中,此乃熟悉的景象之一。


    深信無憑無據的傳聞,沒親眼見過,卻假裝自己很瞭解。


    不僅僅是出於愛湊熱鬧的低級興趣。


    在這個四方世界中,即便親自確認過,也無法肯定情報就完全正確。


    被幻術、幻影迷惑,因知識不足未察覺惡虎是虎,又或中了他人暗地策劃的陰謀。


    黑社會裏流傳著這麽一句話──哪怕是和祖母吃飯,也別忘了私下探個路,可謂相當中肯。


    換成新手冒險者,就更不用說了。


    他們隻聽過村裏長老或家人胡謅的故事、童話。


    從剛來到城鎮隨即成為冒險者、踏上旅途這點來看,或許還稱得上勇敢有行動力。


    具備「謠言頂多聽聽就好」的智慧,還有能力確認其真偽的年輕人並不多。


    不如說──那是年輕人才擁有的特權。


    沒多少知識也沒多少經驗,僅憑自身才智就向一切──向世界發起挑戰的勇氣。


    那是過於尊貴,不能以愚蠢或有勇無謀來嘲笑的行為。


    在酒館此起彼落的流言蜚語,正是活力的證明──然而。


    「唔唔唔唔……」


    對於打倒了化為活屍的哥布林以及操縱他們的魔神,迴到鎮上的女神官而言,並非如此。


    發出分不清是呻吟聲還是哭聲、趴在桌上的她,手上拿著空空如也的酒杯。


    前一刻還白皙如雪的少女容顏及肌膚也變得紅通通的,喝酒的速度快到足以令礦人道士瞠目結舌。


    毫無疑問是在喝悶酒,她難得──搞不好是第一次這麽做。


    「沒、沒必要放在心上啦?」


    妖精弓手輕輕撫摸女神官駝起的背,「乖乖乖」安慰她。


    「謠言這種東西,通常不會持續太久。大家很快就會忘記了。」


    「長耳朵們口中的『很快消失的謠言』,其實是『流傳數百年的傳說』吧。」


    「不然我還能說什麽嘛?」


    妖精弓手豎起眼角及長耳,一臉「你少多嘴」地瞪向從旁調侃她的礦人道士。


    但礦人道士看起來毫不在意,拿起酒壺幫自己倒酒,豪邁地一飲而盡。


    他完全沒表現出為女神官著想的態度,妖精弓手的耳朵及眼角豎得越來越高。


    礦人道士有如麵對笨徒弟的師父,「哎呀呀」隨口說道:


    「偶爾也是需要暴飲一番的啦。就讓她喝唄喝唄,喝到爽為止。」


    「但也該有個限度吧……」


    「別沉溺其中就好。有時發泄出來會好過一些。」


    基本上,她是個會把太多情緒悶在心裏的傻女孩。


    他們對彼此的過去一無所知──交朋友哪還需要族譜?──就這樣組了兩年多的隊。


    他隻知道這名少女是在地母神寺院長大的孤兒。


    即使如此,比起自身的感受及幸福,這女孩更傾向以他人為優先,這一點他很明白。


    「何不去跟齧切丸撒撒嬌咧。」


    女神官「呣──呣──」發出意義不明的咕噥,礦人道士用粗糙的手掌輕拍她的肩膀。


    她連對此的迴應都講得不清不楚,蜥蜴僧侶愉悅地轉動眼珠子:


    「不外乎,是想在小鬼殺手兄麵前顧及形象吧。」


    他用大木桶代替椅子坐,看上去十分愜意。


    「倘若再稚拙些,或許還能坦率地撒嬌,但神官小姐想讓人認同她已破殼而出。」


    隻不過,她既無法忍受這些謠言,又覺得為此哭鬧太丟臉,更認定無所作為的自己很沒用。


    所以才會像現在這樣跟他們撒嬌。蜥蜴僧侶喉嚨震動,輕笑出聲。


    這無疑是兇猛肉食野獸的笑法,同時也是充滿無限親愛之情的僧侶笑容。


    妖精弓手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哼了一聲,趴下來靠到女神官身旁。


    她伸長雙手,維持邋遢的姿勢,轉動頭部瞥向蜥蜴僧侶:


    「僧侶就該像個僧侶,講話含蓄一點啦。」


    「嗟哉嗟哉……」


    妖精弓手抬起視線盯著他,蜥蜴僧侶像在思考什麽似的,舔了下鼻尖。


    上森人(high elf)正用因酒精而朦朧的眼眸、泛紅的臉頰注視自己。若是一般男性,肯定會心生動搖。


    但蜥蜴僧侶心如止水,冷靜且莊重地開口:


    「此等惡言惡語,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貧僧是這麽想的。」


    「……因為啊,雖然不知道真假──」


    妖精弓手豎起雪白的手指,在空中畫了個圈。


    「總有個帶頭散播謠言的家夥吧?那人在說這孩子的前輩的壞話耶。」


    內容簡直不堪入耳,對她來說也絕非與自己無關的事。


    之前,妖精弓手故鄉的同胞和森林曾遭小鬼襲擊。她自己也有過被小鬼壓在地上的經驗。


    盡管她並非會頻頻迴首過去、一直鑽牛角尖的個性,那確實是會讓人怕得發抖的經驗。


    因此妖精弓手沮喪地垂下長耳,喃喃道:


    「你不會好奇……對方到底在想什麽嗎?」


    「流言蜚語乃戰之常。況且也不見有魔咒一類的可能。」


    蜥蜴僧侶緩緩搖頭,語氣堅定,彷佛要吹散她微弱的聲音。


    「徒具敵意卻缺乏勇氣,對方是在武力前會閉上嘴的鼠輩,機率不亞於星辰天降。」


    「……被人說成這樣,不會覺得很討厭嗎?」


    「若因這點小事受挫,僅是點出自身的脆弱。故不足為懼。」


    蜥蜴僧侶一如往常,斬釘截鐵地說。


    稍嫌過分的語氣令妖精弓手應了句「你這蠻族」,鬧脾氣般噘起嘴,咯咯笑著。


    「長耳丫頭醉得真厲害。」


    「因為她陪神官小姐喝了不少。」


    兩名男性無奈地苦笑,麵麵相覷,聳聳肩膀。


    萬一她們真的喝到不能動,隻要請其他女性冒險者幫忙,把她們送到二樓的旅館即可。


    既然如此,今晚乾脆喝個盡興──就在這時。


    「上菜──慰勞品來囉──!」


    獸人女侍發出啪噠啪噠的輕快腳步聲(padfoot),跑到一行人(party)的座位旁。


    她用托盤端著冒煙的鐵鍋,以及一籃麵包。


    「飯……?」


    「喔,飯來了飯來了。可不可以讓開點?小心燙喔。」


    妖精弓手立刻抬頭,抖動鼻子,「哇──」舉起雙手歡唿。


    蜥蜴僧侶則在這段期間輕輕挪開還趴在桌上的女神官。


    「嗚~……?」


    「別光喝酒,若不往胃裏填點東西,會消化不良吶。」


    女神官有如睡茫的孩子,咕噥著迴答「是」,徐徐坐了起來。


    但很快就又癱在椅子上,垂下頭──……


    「來,請用蒜味冰魚(ajillo ice fish)!」


    獸人女侍氣勢洶洶地將熱騰騰的小鐵鍋,放到清空的桌麵上。


    鍋裏是用還在冒泡的阿利布油(olive)煮至軟爛的洋蔥及小魚。


    加入香料和大蒜燉煮的這道料理,散發出難以言喻的香氣,蜥蜴僧侶張大鼻孔。


    雖然他注意的八成是一起送上來的籃子裏裝的麵包及起司。


    「冰魚產季是產卵前的冬天吧。這樣會好吃嗎?」


    礦人道士好奇地盯著鍋內,被又辣又甜的蒸氣薰得眯起眼,開口問道。


    「哼哼。」獸人女侍得意地挺起形狀姣好的胸部。


    「今年春天很冷,所以還抓得到一些有蛋的冰魚!」


    既然如此,之後隻需實際嚐嚐便知。


    礦人道士盛了一堆小魚和洋蔥到自己碗裏,吹著氣大快朵頤。


    又甜又辣的味道刺得舌頭發麻,柔軟的魚肉入口即化,與洋蔥的口感搭配在一起,形成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美味。


    起初抱持戒心的妖精弓手,隨後也發現隻要吃洋蔥就行了,心情大好。


    至於蜥蜴僧侶,他將起司放到麵包上,泡進鍋子再送入口中,大叫一聲「甘露」。


    「所以,那孩子怎麽了?被甩了嗎?」


    女神官無視獸人女侍說的話,低頭默默動著湯匙。


    「……我看她這麽難過,才送慰勞品來耶。」


    「是因為那個謠言啦,謠──言。」


    妖精弓手眯眼望向獸人女侍,用帶刺的語氣碎念「真搞不懂到底哪裏有趣」。


    她的視線並未真的對上任何人,而是針對散播謠言的那些不入流的家夥吧。


    見妖精弓手毫不掩飾不悅,獸人女侍「噢噢」點了下頭。


    「嗯──我也不太喜歡這樣。不過消息靈通的人好像已經有動作了。」


    「何出此言?」


    蜥蜴僧侶停止嚼麵包起司,嚴肅地插嘴問。


    大概是沒想到他會好奇,獸人女侍「嗯──?」用肉球按著臉頰:


    「之前啊,有個水之都的酒商跑來問我們要不要改跟他們進貨,別買地母神寺院的酒。」


    「生意人喏……」


    「不過,這手腳還真快吶。」


    「但大叔拒絕了啦。」


    理當如此。圃人(rare)廚師長人緣好、廚藝佳,是值得信賴的人。


    親自用舌頭確認過的酒,對比憑空冒出來的謠言及商人,孰輕孰重根本用不著考慮。


    當然──也有很多時候,跟上趨勢、流行會帶來好的結果。


    換言之,這是自身的立場(stance)問題。


    生死隻有一線之隔。冒險者和商人皆如是。


    「術師兄怎麽看?」


    「問我也不會知道答案喔,長鱗片的。」


    礦人道士和蜥蜴僧侶迅速交換意見,以決定自己的立場。


    這幾天才傳出的謠言,有辦法這麽快就做出反應?


    然而以商人來說,沒做虧心事才奇怪。


    有巨額金錢流動的地方,台麵下必有黑手偷偷在陰影處奔走。


    計算價格、計算得失等和金錢有關的事項,屬於礦人智慧的領域,隻不過──……


    ──搞不懂啊……


    看來酒精還不夠。礦人道士用力點頭,將地母神的葡萄酒注入杯中,大口飲下。


    「話說那個怪人跑哪去啦?真的是喔。」


    對話中斷之際,獸人女侍扠著腰打了個岔。


    「就是這種時候,才更應該好好照顧這孩──……」


    「哥布林殺手先生他──」


    女神官突然用微弱低沉──有點像他──且清澈的聲音開口。


    「……和平常一樣去公會迴報,迴家了。」


    獸人女侍「哎呀呀」用肉球拍了下額頭,仰天長歎。


    ──唉,所以說那個怪人就是這樣!


    §


    「不是哥布林。」


    「咦,這樣子嗎?」


    「是屍體。」語畢,他又加上一句:「會動。」


    「原來如此,哥布林活屍對吧……還有呢?」


    經櫃台小姐這麽一問,哥布林殺手歪過頭,陷入沉思。過了一秒。


    「有惡魔。」


    「惡魔。」


    「紅色的。」接著,他像突然想起似的補充道:「會飛。」


    原來如此。櫃台小姐輕輕點頭,在櫃台上撰寫報告書。


    聽冒險者迴報委托,將其整理成文件,是冒險後(after session)公會的職責。


    這也理所當然,因為會反映在升級的審查基準──即經驗值上。


    當然會有卑鄙小人為自己的功績加油添醋……所以萬萬不可大意。


    公會職員也不見得照單全收,不過,評定信用是他們的工作。


    ──話雖如此。


    櫃台小姐偷偷歎氣,窺看對麵的鐵盔底下。


    ──這個人似乎已經沒打算再升級了。


    所以她才不時有機會和他閑聊幾句,可以說有點賺到吧。


    公私不分當然不好,櫃台小姐也完全沒有混水摸魚的念頭,不過……


    「怎麽了。」


    「啊,不,沒事。」


    他突然搭話,櫃台小姐搖搖頭,辮子隨之晃動。


    大概是因為她的筆停下來了。或者發現她在看他?


    櫃台小姐清了下喉嚨以掩飾害羞,硬是扯開話題:


    「所以,呃……怎麽樣?」


    「什麽東西。」


    「那孩子。」櫃台小姐垂下目光。「最近不是在傳某個謠言嗎?」


    女神官──稚氣尚存的那名少女,當上冒險者也滿兩年了。今年十七歲。


    她逐漸成為一名成熟的女性,從冒險者的角度來看也有所成長,最近還有升級的計畫。


    就在這時──傳出和哥布林有關的負麵傳聞。


    櫃台小姐把她當成妹妹看待,也是重要的朋友,是即將成為主力冒險者的珍貴人才。


    這並非公私不分,而是於公於私的看法都相同,櫃台小姐不可能置之不理。


    「……是啊。」


    哥布林殺手在鐵盔底下低聲沉吟。


    「看起來很沮喪。」


    「……請您多多關心她喔?」


    「我去關心她,也沒什麽意義。」


    哥布林殺手緩緩左右搖動鐵盔。


    「對她說『既然你沒事,就別放在心上』,有意義嗎。」


    「這個嘛,或許是這樣沒錯……」


    櫃台小姐想起女神官的第一場冒險。


    在公會結交的同伴。對彼此還一無所知,懷著夢想、希望與正義感向前奔馳。


    思慮不周、愚昧。要貶低他們很容易,然而,應該不是這樣的。


    那之中理應存在著每位冒險者都擁有的高貴情操。


    隻是在成長前就遭到蹂躪了──……


    於是,一位冒險者獨自幸存下來。再度淪為孤兒的少女。


    她之所以能站起來邁向前方,全是多虧有他和夥伴們在吧。


    『謠言說的人並不是你。所以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確實,這句話也許無法成為任何救贖。


    不主動起而行,情況就不會改變。他應該是這麽相信的。


    然而,櫃台小姐輕輕放下羽毛筆,露出不同於職業笑容的微笑:


    「難過時有人願意為自己做些什麽……比想像中還要令人高興唷?」


    例如被堆積如山的委托淹沒,有人願意接下的時候。


    抑或是,在祭典當晚被惡徒襲擊,有人出手拯救的時候。


    「……是嗎。」


    哥布林殺手感慨地說,接著忽然陷入沉默。


    他長歎一口氣,低聲道:


    「我還是,不太明白。」


    之後那段時間,櫃台小姐都在聽哥布林殺手迴報委托過程,撰寫報告書。


    報告完畢後,他站起來簡短說了句「走了」,踩著大剌剌又沉重的步伐離開。


    哥布林殺手倏地停下腳步,望向酒館。


    夥伴們圍著醉到滿臉通紅的女神官,辛勤地照料她。


    他在原地呆站了一段時間,凝視這幅景象,然後緩步走出公會。


    櫃台小姐看著輕輕晃動的門,深深歎息。


    §


    「欸,等一下……來這邊!」


    哥布林殺手穿過公會大門,暴露在夜晚的空氣中,下一刻手臂就突然被抓住。


    他被拖到陰影處,甩開那隻手,看見對方。


    從頭到腳用破舊外套蓋住的人型生物。


    ──哥布林嗎?


    不,不對。身高高,聲音也高。他沒有大意,手搭在腰間的劍上,蹲低身子。


    哥布林殺手在鐵盔底下轉動眼珠,確認周圍情況。


    公會後門,用來給工房和廚房堆放物資的資材放置場。


    幫她送貨時經常來到的地方。他熟悉地形。可以戰鬥。沒問題。


    「什麽事。」


    「……能不能別用這麽低的嗓音跟我說話?」


    穿外套的人迴以苦笑。


    「又不是不認識。」


    「那麽。」哥布林殺手一邊用腳尖試探地麵的硬度,一邊說道。「把外套脫了。」


    對方聞言,輕輕歎了口氣,一副放棄掙紮的樣子掀開外套。


    瞬間,波浪般的黑發傾瀉而下,褐色肌膚顯露出來。


    「我好歹也算有在顧慮才穿成這樣……嘛。」


    葡萄修女用指尖搔著神色僵硬的臉頰,默默移開目光。


    哥布林殺手緩慢放開腰間的劍,挺直背脊。無須戒備。


    「隻是在想是不是哥布林。」


    「你在挖苦我嗎?」


    「不。」哥布林殺手搖頭,沉默了幾秒,接著冷靜迴答:


    「沒那個意思。」


    「這樣呀。」葡萄修女嘀咕著,整張臉笑了開來。


    「態度這麽乾脆反而讓人覺得舒服。」


    「是嗎。」


    「嗯,對。」


    接著,對話一時中斷。


    葡萄修女尷尬地撥弄卷發,哥布林殺手等待著她接下來的話。


    「……我說啊。」


    「什麽事。」


    剛下定決心開口便得到這樣的迴應,似乎令葡萄修女「唔」一聲瞬間語塞。


    不過,她清清嗓子,擠出差點熄滅的勇氣。


    無論何事,一旦麵對麵開了口,就逃不掉了。


    「……我在想,那孩子不曉得過得如何。」


    「過得如何。」哥布林殺手咕噥道。「是什麽意思。」


    「就是,她有沒有在冒險時勉強自己……」


    葡萄修女嘟囔著解釋,然後像在自言自語般,小聲補充:


    「我的謠言有沒有給她造成困擾,之類的。也有可能是我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啦。」


    哥布林殺手沒能立刻迴答。


    他在鐵盔底下陷入沉默,低聲沉吟。他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我認為──」他又停頓了一下,用力咀嚼自己的話語。「她做得很好。」


    「……是嗎。」


    嗯。葡萄修女點頭,輕輕倚著身後的木箱。


    放鬆下來了嗎。看在哥布林殺手眼中,也像是全身虛脫。


    「是嗎。嗯,那就好。很好就好。」


    或者──……


    「她好不容易正要往上爬。要是因為我觸了她的黴頭,多不好意思。」


    或者像是,不斷告訴自己不會有事時的姊姊的笑容。在他看來。


    「怎麽可能觸她黴頭。」


    哥布林殺手不禁反駁。他堅定的語氣,令葡萄修女眨眨眼睛。


    「你怎麽可能,觸她黴頭。」


    「……那就好。」


    語畢,葡萄修女蓋上外套,露出彷佛會在黑暗中崩解的笑容。


    「那我走了。」


    「……」


    哥布林殺手轉頭,指向透出亮光的酒館窗戶。


    「不去找她嗎。」


    「沒關係。」葡萄修女搖頭。「我不想給她添麻煩。」


    「是嗎。」


    「是呀。」


    她留下一句「再見囉」,揮揮手,小跑步奔向黑夜。


    和她擦身而過的冒險者,視線停留在地母神寺院的服裝上,用眼角餘光追著她的身影。


    哥布林殺手感覺他們的竊竊私語聲,甚至能傳到鐵盔裏麵。


    他咕噥了一聲,瞪向掛著雙月的夜空,什麽話都沒說,邁步而出。


    §


    今晚是個分不清是春、夏還是秋天,十分曖昧不明、模棱兩可的夜晚。


    神奇的是半點風都沒有,空氣混濁。


    星光稀薄,紅月的月光微弱,隻有綠月發出耀眼的光芒。


    哥布林殺手並非占星師。無法從天上的星辰流轉判讀宿命及偶然。


    因此,他沒有繼續仰望天空,隻看著腳下向前走。


    真不痛快。


    一切都令他覺得不痛快。


    腳下明明是乾燥的泥土路,步伐卻沉重得如同踩在泥濘中。


    一步,又一步,彷佛要將長靴從黏稠的土中拔出,蹬在大地上前進。


    照理說,遠方已經能瞥見牧場的燈火。


    他卻沒有抬頭看向那裏,直盯著腳下的泥土,而非星辰。


    那是一條漫長無比的路(its a long road)(注:電影《第一滴血》主題曲名。)。他下意識哼起這首歌。


    道路永無止境,讓人覺得會通往天涯海角,怎麽樣都迴不了家。


    彷佛被街上的喧囂、歸處的燈光,以及曠野狹縫間的黑暗拋下。


    甚至聞到了收在記憶深處的那一晚,地板下的臭味。


    他一語不發,咬緊牙關。


    全是錯覺。該看的隻有如今在眼前的事物。一切都結束了。


    「──……」


    因此,當那個聲音傳入耳裏,他終於成功抬起頭。


    他聽見走過好幾次的這條道路、這種夜晚,從未有過的聲響。


    那是打破寂靜的車輪轉動聲,吵鬧的馬蹄聲。


    搖曳的亮光,從牧場往這邊衝過來。


    ──馬車嗎。


    哥布林殺手手按在腰間的劍上,後退一步讓開道路。


    雙駕馬車從他身旁駛過,彷佛在表示骯髒的冒險者連看一眼的價值都沒有。


    在星光與月光下,盡管罩著一層夜色,仍看得出那是輛豪華的馬車。


    車夫穿得十分體麵,裝模作樣地甩動韁繩,按住帽子。


    馬車駛向城鎮,他瞪著消失在視線範圍外、有如被黑色顏料塗蓋的馬車,搖搖頭。


    真的,淨是些讓人不痛快的事。


    §


    「……喔喔,迴來啦。」


    之後,他又花了一些時間才抵達牧場入口,低沉穩重的人聲隨之傳來。


    轉頭一看,牧場主人靠在門旁,佇立於夜色中。


    「請問怎麽了嗎?」


    「我去巡了下牛舍。」


    牧場主人像在辯解般答,緊盯著他,嘴巴一開一合。


    他猶豫了一會兒,一副放棄掙紮的模樣,問了個安全的問題:


    「今天怎麽這麽晚才迴來?」


    「沒什麽。」他想了一下,慢慢思考措辭。「好像有馬車來過。」


    「嗯。」牧場主人點頭,接著極度不悅地搖頭。


    「是水之都的酒商。大間的。」


    「酒商。」


    「他們來問我要不要將心力放在農作上,把這一帶弄成麥田。好像是想釀麥酒。」


    「……」


    他在鐵盔底下沉吟。


    他不知道這是筆好生意,還是不好的生意。


    不懂的人不該多嘴。這是牧場主人和她的問題。


    自己最好別隨隨便便發表意見,他很清楚,也打算遵守。


    「……我拒絕了。」


    因此,牧場主人說出這句話時,他發現自己在吐氣的同時下意識鬆了口氣。


    雖然不太明白為什麽,有種心裏被非常平靜的情緒填滿的感覺。


    「創新不一定聰明,守舊也未必安穩,不過……」


    牧場主人雙臂環胸,仰望星辰,彷佛在思考該如何表達。他也跟著抬頭望向天空。


    繁星與雙月的光輝亮得刺眼。他在鐵盔的麵罩底下眯起眼睛。


    牧場主人瞄了他一眼,不久後靜靜開口:


    「……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


    「……是啊。」


    他徐徐點頭。唯有這件事,他可以自信地說出口。


    是少數他可以誠心帶著自信斷言的事之一。


    「我覺得,這裏是很棒的牧場。」


    「……是嗎。」


    牧場主人輕聲迴應,接著又用毫無起伏的語氣低喃了一句「是嗎」。


    「……那孩子煮了晚餐,在等你。」


    「好的。」


    「吃完飯,就去睡覺。」


    說完,牧場主人慢條斯理轉身,走向剛才應該已經巡視過的牛舍。


    「畢竟你剛工作完……身體就是資本對吧?」


    「……是。」


    「好好休息。」


    他再度簡短迴答「是」,目送牧場主人離去。


    動了下鼻子,不知從哪飄來燉煮牛奶的甘甜香氣。


    他轉過頭,緩緩走向家門。


    腳步依然沉重。


    §


    她一句話都沒問,看他默默吃著燉菜。


    坐在對麵,兩手托腮──異於往常的,是她的表情。


    平時總是笑咪咪的,不知在高興什麽的她,今天難得沒有麵帶笑容。


    沉默了一段時間,他用湯匙將燉菜從鐵盔縫隙間送入口中,低聲沉吟。


    燈芯燃燒的滋滋聲。犯困的金絲雀的歌聲。遠方的牛舍傳來牛隻不滿的叫聲。


    夜風吹過,黑夜的氣息增強。他不經意地望向窗外,星辰、月亮、雲朵都逐漸被遮住。


    他將湯匙放到桌上,做好覺悟,靜靜開口:


    「怎麽了嗎。」


    「那是我要問的吧?」


    他「唔」了一聲。她看似無奈──好像不是看似──地歎氣。


    他閉上鐵盔底下的雙眼。在她麵前,這頂鐵盔及麵罩都沒有任何意義。


    有時她說的話會直接刺中他的困惑、他的心髒,不過……


    ──就是這個嗎。


    因為她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反而令人感到有些暢快。


    不如說,明知會被看穿還試圖掩飾的自己太滑稽了。她會無奈也不奇怪。


    「不是工作對吧。」她說。「怎麽了?跟其他人之間的問題?」


    他張開嘴,閉上嘴,吸氣,吐氣。


    從鐵盔的麵罩縫隙間,看得見緊盯著自己的雙眸。


    筆直凝視,彷佛看穿了一切,卻在等待他主動開口。


    最後,他下定決心,簡短表達自己的心情:


    「我在迷惘。」


    「以你來說還真難得。」


    「嗯。」


    師父聽見不曉得會說什麽。不,想必會直接揍他,或嘲笑他吧。


    采取行動。那就是師父的教誨。決定去做、展開行動的瞬間就贏了。


    不去做就什麽都不會改變。


    做不做得到暫且不提,要做還是不做,端看自己的判斷。


    當然,一旦失敗就成笑柄囉──……


    ──老師不厭其煩地講過好幾遍。


    自己在迷惘什麽呢。


    他的目光落在減少一半的湯盤上,彷佛要逃避她的注視。


    「我想幫忙,有這樣的打算。」


    「……嗯。」


    「但,就算要做,也不知道手段。」


    說出口後,他才深刻體會到。做比不做好。然而怎麽做才算好?


    剿滅小鬼是多麽單純的一件事啊。衝進敵陣(hackand),殺掉(sh)。僅此罷了。


    為此該做些什麽,他很清楚。隨時都在思考。不過……


    ──這次沒那麽簡單。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難怪自己會不知所措。


    難怪小鬼們隻懂得掠奪。東西用做的就好。但,要怎麽做?


    煩惱這些事──非常困難。


    再說換作是剿滅小鬼,最壞的情況,頂多賠上一條命。


    夥伴──思及此,他低聲沉吟──的性命雖然也背負在頭目身上,單獨行動就另當別論了。


    這次卻不同。


    並非自己的問題。也不是小鬼的問題。失敗時擔責的不是自己。


    他本來就不認為自己多才多藝。獨力做不到的事情很多。


    盡管如此,實際感受到手牌真的太少──還是很討厭。


    自己果然沒什麽大不了,隻是個平庸的男人,縱使他早已明白。


    跟躲在地板下的那時相比,沒有任何差別──……


    「……嗯,是這樣嗎?」


    她的話語輕輕傳入心中。


    「……」


    他愣愣地將視線從湯盤抬起,望著她,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她煩惱地歪過頭,陷入沉思,臉上卻帶著微笑。


    「我不太瞭解,不過,那是很複雜的問題吧。」


    「……恐怕。」


    「既然如此……」


    她的聲音,單純明快地劃出一條線。


    「像平常的你一樣不就行了?」


    「平常的我。」


    「意思是,盡己所能。」


    他啞口無言。她隻是笑著,講得輕描淡寫。


    那──想必真的是理所當然之事吧。


    對她而言,他總是這麽做的。


    他在心中望向距今已逾十年、躲在地板下的那名少年,緩緩點頭。


    「……是嗎。」


    「對呀。」


    「……是啊。」


    他再度拿起湯匙。


    師父聽見不曉得會說什麽。不,應該會直接揍他,或嘲笑他吧。


    記性差、悟性也差的笨學生。他在鐵盔底下微微揚起嘴角。


    似乎注意到了,她加深笑意,靜靜從位子上起身。


    「要再來一碗嗎?」


    「好。」


    §


    「路上小心!」


    嗯。哥布林殺手隻簡短應了一聲,離開牧場。


    不曉得是昨晚下過雨,抑或隻是朝露。


    青草閃耀著水光,天空藍得眩目。


    哥布林殺手隔著鐵盔麵罩仰望太陽及白雲,緩緩邁步而出。


    今天她難得沒說要一起去。


    「這樣比較好吧?」她歪過頭問,他不知該迴答什麽。


    知道的人,大概是她。


    因此他乖乖聽話。無論何時,比起自己,都是其他人更懂事。


    他沿柵欄前進,遠方,領著牛隻走在路上的牧場主人映入眼簾,他低頭致意。


    不清楚對方有沒有迴應。不過,他並不會特別想去確認。


    默默走在帶著濕氣,卻因朝陽的關係逐漸溫暖起來的泥土路上。


    過沒多久,他來到幹道上,然後踏上通往邊境之鎮的道路,人也變多了。


    小時候,從想成為冒險者那時起就向往踏上的道路。


    加入公會後,在鎮上活動期間每天都會經過的道路。


    哥布林殺手走在無意識也認得的路線上,一邊沉思。


    他側身穿過擁擠人潮,直線向公會前進。


    推開那扇彈簧門前,他突然駐足,抬頭望著公會。


    仔細想想──他看過這棟建築物第二眼嗎?


    已經將近七年了……


    「……您不進去嗎?」


    背後有人向他搭話,哥布林殺手慢慢迴頭。


    仔細一看,是微笑著站在他的影子底下,櫃台小姐那熟悉的身影。


    她慎重地抱著全新的墨水瓶、羽毛筆等小東西。


    櫃台小姐察覺到視線,語氣輕快地告訴他:


    「我沒遲到喔?是臨時幫忙跑腿。備用的墨水瓶蓋子沒蓋緊,好像乾掉了。」


    哥布林殺手思考著該說什麽,在空中尋覓適當的辭匯,低聲沉吟。


    「不。」他開口否定,卻連自己都不清楚在否定什麽。


    「我隻是在看。」


    「這樣呀……每天不都會看到嗎?」


    「嗯。」


    哦──櫃台小姐似乎在想什麽,將東西抱到形狀優美的胸部前。


    她抬起視線,透過鐵盔麵罩仰望著哥布林殺手。


    「……不過的確,雖然每天都會看到,有時就是會想仔細觀察一番呢。」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哥布林殺手又咕噥了一句「是嗎」,看看櫃台小姐,然後望向公會。


    建築物本身毫無變化。


    不,他並不記得公會一開始的模樣。因此根本不會察覺公會有變吧。


    他凝視了公會一陣子後,搖搖頭,再度麵向櫃台小姐:


    「今天、明天。」他簡短說道,仔細咀嚼這句話的含意。「大概沒辦法剿滅哥布林。」


    「哎呀。」櫃台小姐故意睜大雙眼,表現出驚訝之情。「您要休息嗎?」


    「也不是……」


    「……嗬嗬,這樣呀。傷腦筋耶……」


    沒事沒事。櫃台小姐臉上貼出笑容,略顯困擾似的用指尖玩弄麻花辮。


    哥布林殺手心想是否該說些什麽,張開嘴,話卻出不來。


    好不容易擠出口中的,是短短一句「是嗎……」。


    聽見幾乎無意義的語匯,櫃台小姐終於輕笑出聲:


    「沒問題的。」


    哥布林殺手在鐵盔底下眨眼。


    「因為,委托並非都隻交給您一個人。」


    不用擔心!櫃台小姐得意地挺起形狀姣好的胸部。


    「所以,請您別在意這邊!」


    「是嗎。」哥布林殺手吐出一口氣。「會盡快處理好。」


    「嗯。先不論這個,您願意幫忙我就很高興了。」


    櫃台小姐臉頰微微泛紅,像隻陀螺鼠般衝上前。


    隨後在彈簧門前停下,轉身麵向他。麻花辮有如一條尾巴,在空中甩動。


    「無論您要忙什麽事都請加油!我會為您打氣。」


    「嗯。」


    哥布林殺手的迴應簡短、低沉且冷淡。


    櫃台小姐開心地收下他的迴應,踩著彷佛跳舞似的腳步,消失在公會中。


    目送她離去,他看著晃動的彈簧門,緩緩前進。


    踩著大剌剌、隨意、雜亂的步伐,一如往常。


    「就說了,主動介入有時也是冒險的一種!」


    走進公會瞬間聽見的聲音,令他停下腳步。


    是長槍手。


    轉動鐵盔望向的地方,是冒險者們各自休息的等候區一角。


    長椅上坐著少年斥候、少女巫術師,以及新手戰士、見習聖女、白兔獵兵。


    不──哥布林殺手搖頭──他們已經不是新手,也非見習生。


    年長的冒險者們圍著這幾位少年少女。


    「隻是乾等著委托送上門來,稱不上一流冒險者。」


    在語氣如同教師的長槍手旁邊,魔女將性感身軀靠到長椅上,開口:


    「對、呀。」不知為何,她的輕聲呢喃竟傳得到哥布林殺手耳裏。


    「冒險,會……從何處,開始……這種……事,唯有神知道……喔?」


    哼嗯──雖說已逐漸累積起相應的經驗,那五個人好像還沒什麽開竅。


    少年斥候略顯納悶地歪過頭:


    「是喔?」


    「嗯,沒錯。沒人知道拯救世界的冒險種子究竟掉在哪。」


    女騎士雙臂環胸,得意地頷首。


    「邪神複活的前兆、異次元之門、地獄洞穴。不學會看清這些,可是活不下去的喔。」


    還真敢講。重戰士傻眼地撐著臉頰,卻沒有要瞎攪和的意思。


    大概是因為──對他而言,某方麵來說確實如此。


    「總之啊,」重戰士朝聽見「拯救世界的冒險」一詞仍無法想像的少年少女說:


    「去洞窟深處剿滅怪物時,要是發現一座遺跡,通常會調查對吧?」


    「啊,這個我懂。」


    啪。少女巫術師拍了下圃人小小的雙手,點點頭。這樣她就明白了。


    「那可能就是怪物產生的原因,況且未知的遺跡說不定有很多值錢的東西。」


    不過呢──半森人(half elf)劍士以優雅的動作加入對話。


    「需要事前準備就是了。橫衝直撞地闖進去很可能會死。」


    這點必須再三叮嚀。女騎士「呣」鼓起臉頰,重戰士忍不住偷笑:


    「所以囉,得先走一趟水之都。這家夥是至高神的信徒,到神殿去吧。」


    重戰士毫不顧忌地伸手摸了正在鬧脾氣的女騎士的頭,喉間傳出笑聲。


    「那裏跟地母神神殿也有點關聯。想調查謠言,必須靠人脈。」


    「啊──那我……該怎麽辦咧。」


    長槍手皺著張臉,嘀咕道「我不擅長都市冒險(city adventure)耶」。


    如今迴想起來,真該多請教一下第一年遇到的銅等級冒險者。


    調度食岩怪蟲討伐隊的人際手腕,肯定能拿來參考。


    「認識的冒險者會到水之都跟我會合,在那之前就共同行動吧。」


    長槍手思考著喃喃說道,魔女「是、呀」以美豔的動作點頭。


    「感覺……會,演變……成,重大的……事件。」


    搖晃著豐滿的乳房,取出長菸管,敲擊前端念了句咒文。


    火花迸出,她從點燃的菸管吸入甘甜煙霧,慵懶地抽了一口。


    「人手……怎樣……都、不嫌多。」


    「可是──」


    「對呀。」


    始終默然聽著的新手戰士和見習聖女麵麵相覷,點頭。


    「記得是前年的事吧?牧場遭到襲擊時,你不是還說『沒提出委托誰要幫忙』……」


    「哦……雖然我不是很懂謠言這種東西。」


    唿嚕唿嚕,白兔獵兵全神貫注地攪拌碗裏的麥粥,抖動長耳。


    一邊鼓動著塞滿滿的腮幫子咀嚼,「原來如此──」悠哉地眯起雙眼。


    「……意思是,這個人是好人囉。」


    「啊──囉嗦囉嗦!美女有難,伸出援手是男人的夙願啦!」


    長槍手大吼道,少年少女們「哇──哇──」開心似的尖叫。


    重戰士、女騎士、半森人劍士愉快地看著這幅景象,之後才適度地製止他們。


    至於魔女──她嗬嗬一笑,斜眼瞄向他。


    「……」


    哥布林殺手一語不發,始終站在原地旁觀。


    並非不知所措,也不是茫然。他自己也不曉得該如何表達。


    「哼哼。」


    刻意讓人聽見的自豪笑聲傳來。那是宛如鳥囀的美麗嗓音。


    那個人坐在哥布林殺手平常坐的角落長椅上。


    「冒險者就是這樣。」


    妖精弓手得意地晃動長耳,笑咪咪看著他。


    旁邊是拄著頰、一臉無奈的礦人道士。蜥蜴僧侶則麵帶看透一切的表情站在牆邊。


    女神官被他們包夾,緊張地縮著身體。


    她忽然抬頭往這邊看過來。臉上漾起笑容:


    「哥布林殺手先生,那個……!」


    他緩緩搖頭。他知道自己在麵罩底下揚起了嘴角。


    凡事都是如此。師父說得沒錯,他的腦袋非常遲鈍。


    無論何時,比起自己,都是其他人更懂事。就是這樣。


    「嗯。」他說。「馬上過去。」


    然後,哥布林殺手向夥伴們邁出步伐。


    他的腳步,遠比踏上歸途時更加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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