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牛妹站在房門前反複深唿吸,胸口上下起伏。


    升上天空的朝陽,將陽光從窗外投射進來,還聽得見響亮的雞鳴。


    今天她起得比平常早,服裝儀容也整理好了。準備完畢,隻差覺悟。


    「好、好……」


    她下定決心,握緊拳頭,然後轉動門把、推開房門。


    「早、早安!天亮囉!……唔。」


    努力裝出朝氣蓬勃的模樣進到室內,看見的卻是空無一人的寢室。


    講好聽點叫整齊,裏麵除了床以外,隻有用稻草做的椅子。


    床上也隻有折好的毯子,看不出有被人用過的跡象。


    牧牛妹尷尬地搔搔臉頰。太晚來了。


    「……出去了嗎。」


    還是尚未歸來?


    豐滿的臀部輕輕坐到床上,她深深歎息。


    神不知鬼不覺地出門,神不知鬼不覺地迴家。幾乎沒有機會碰麵。


    「……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講的說。」


    這樣豈不是真的隻是借他地方睡覺?


    「冒險者很忙嗎?」


    不曉得。


    住在有冒險者公會分部的城鎮,卻對此一無所知。


    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為什麽?明明在這裏生活了五年。


    ── 因為她從來沒出過門。


    牧牛妹咬住嘴唇站起來。


    急忙整理好她弄亂的床單。


    然後打開房門,快步走向飯廳。決心從動腳開始。


    吃完早餐,將煙管塞進煙管,準備抽一根煙的舅舅望向她。


    「喔喔,你起得真早。」


    「舅舅,今天要送貨到鎮上嗎?」


    要是稍微扯到其他話題,決心可能會動搖,所以她決定把想講的話一口氣說出來。


    「有、有是有。」


    牧場主人大概是被侄女的氣勢嚇到,把椅子撞得發出聲音,點點頭。


    「……怎麽了?」


    「我也要去!」


    先一步一步來。牧牛妹麵對瞪大眼睛的舅舅,雙手用力握拳。


    §


    「啊嗚啊啊啊……」


    新來的櫃台小姐吐出一口無力的氣,額頭貼在櫃台上。


    周圍堆滿文件,全是今天接到的要給冒險者的委托。


    有櫃台小姐自己該負責的,也有從其他人那邊接手的。


    她把頭轉向旁邊,翻開一張文件,上麵果然寫著「剿滅哥布林」。


    不能怪她想歎氣。


    「嘿,這樣很難看喔!」


    「可是……」


    同事看她癱在櫃台上,拍了下她的頭。


    擁有神官資格的她,做事總是十分俐落,櫃台小姐相當羨慕。


    總有一天,她應該會正式被任命為監督官吧。


    她不覺得自己有辦法獻上足以讓神引發神跡的祈禱。


    「一下來了這麽大量跟哥布林有關的委托,會來不及消化的。」


    「你說大量……跟平常差不多呀。」


    「是沒錯。」


    櫃台小姐噘起嘴巴,用手整理好堆成山的文件。


    每當一支新手冒險者團隊組成,就會多出一個哥布林巢穴。


    剿滅哥布林的委托,頻繁到有人如此揶揄。


    除此之外,關於盜賊、巨人、蛇女、鳥身女妖等怪物的委托當然也很多。


    隻不過按照種類區分,櫃台小姐覺得剿滅哥布林的委托是最多的。


    「交給新人不就得了?」


    「但是……」櫃台小姐無意義地拿起筆。


    「又不一定會順利。」


    「自行負責。」


    這次換成額頭被同事彈,櫃台小姐「啊嗚!」叫出聲來。


    「 ── 我不會講這種話,但順不順利是冒險者該承擔的吧?」


    「是……」


    「我們的工作是中介委托、與冒險者斡旋,順利達成就給他們信用及報酬。對吧?」


    「……是的。」


    知道就好。同事留下這句話,迅速迴到自己負責的櫃台。


    公會裏已經擠滿來尋求工作的冒險者,沒空給她休息。


    她翻開還沒整理好、不能貼到布告欄上的文件,再度歎了口氣。


    ── 這點報酬隻能算勉強過關……沒辦法,畢竟是村子的委托。


    荒村、農村、開拓村的委托。對村子來說是一筆大錢,對熟練的冒險者來說是一筆小錢。


    委托必然會分給最低階的白瓷,或是第九階的黑曜這種新手冒險者。


    倘若新手冒險者的團隊能一次就完成委托當然最好。


    即使失敗,也能減少哥布林的數量。之後再派第二、第三隊冒險者進去,就能摧毀巢穴。


    評估自己的力量、裝備並配合同伴挑選委托,也是冒險者的資質。


    包含這點在內,能否讓冒險成功,全部該由冒險者自行負責。


    他們沒有餘裕優待所有因為無法維生而來當冒險者的人。


    ── 簡直像要刻意減少冒險者人數……


    她常常這麽想,不過,總不能讓那些不法之徒和惡棍到處惹事。


    話雖如此,這種做法終究還是在把人送入死地。


    ── 我是不是選錯工作了啊。


    她還沒整理好心情,裝出笑容以掩飾自己的想法。


    麵前突然出現一名魁梧的冒險者,大概是來找今天的工作。


    「嗨,有沒有消滅巨人之類的委托?那種任務順利完成的話能賺不少錢。」


    「對不起。今天沒有巨人的委托……」


    櫃台小姐垂下眉梢,啪啦啪啦翻閱文件。說不定 ── 一絲希望閃過腦海。


    「那個,哥布林的話倒是有……!」


    「哥布林?」


    魁梧冒險者的反應並不理想。


    他板起臉,傻眼地搖頭。


    「哥布林報酬少,又無聊。那種是白瓷的工作吧?」


    櫃台小姐咬住嘴唇。啊啊,果然。她心想。


    不能硬逼人家,也不允許這麽做。


    「實在不好意 ── ……」


    「哥布林嗎?」


    正當準備低頭致歉時。


    櫃台小姐完全沒發現他從什麽時候站在那裏的。


    一名冒險者伴隨低沉、無機質的說話聲,從魁梧冒險者後麵慢慢站出來。


    肮髒的皮甲,斷了一根角的鐵盔,手上綁著一麵小盾,腰間是一把要長不長、要短不短的劍。


    有一定耗損度的裝備,證明他經曆過好幾次冒險。


    櫃台小姐接待過他幾次,早已記得這身裝備。


    當初看見他隻身從哥布林巢穴歸來時受到的衝擊,真是難以形容。


    但他從來沒有插過話,櫃台小姐忍不住眨眨眼。


    「哥布林嗎?」


    同樣的問題。櫃台小姐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迴答「啊,是的」。


    他平靜地咕噥道「是嗎」。


    「哥布林的話,由我去。」


    「怎麽?白瓷的小子啊。」


    魁梧冒險者斜眼瞄過去,一看到他就麵露詫異。


    「你之前是不是也接了剿滅哥布林的委托?」


    「嗯。」他點頭。「我殺了哥布林。」


    魁梧冒險者哦了一聲,點點頭,一副沒興趣的樣子,接著卻揚起嘴角。


    「剛好,那就這麽決定了。我就接這邊的……」


    魁梧冒險者朝櫃台內側探出身子,拿起一張文件。


    「……驅逐火冠山〈fire top mountian〉的魔法師。」


    「啊,好的!地點似乎位於地下迷宮,請小心。」


    櫃台小姐急忙著手處理委托的承接流程。


    說明報酬、確認委托內容、確認冒險者意向,冒險者同意的話就徑行核定。


    最近她終於變得比較熟練,好不容易流暢地將資料填入文件,鬆了口氣。


    魁梧冒險者丟下一句「新人就從剿滅哥布林和除老鼠開始加油吧」,轉身離開。


    穿鎧甲的冒險者無趣地看了他一眼,轉過頭。


    「所以,是哥布林嗎?」


    ── 哇。


    櫃台小姐一瞬間嚇到了,或許是因為她在無表情的頭盔底下,看見一雙紅眼。


    她搖搖頭轉換心情,得麵帶笑容才行。


    「不是哥布林嗎。」


    「沒、沒有……」


    他的反應令她笑了出來。不小心的。她努力集中注意力,清清嗓子。


    「……是哥布林沒錯。有好幾件委托。」


    「是嗎,果然是哥布林。」


    ── 這個人怎麽迴事?


    搞不清楚。櫃台小姐有點疑惑,從堆積成山的文件裏抽出委托書。


    在都城研習的時候也是,到這個城鎮就任後也是,她看過許多冒險者。


    有奇怪的人,有性格乖僻的人,有得意忘形的人,各式各樣。


    ── 可是,這個人好像,不太一樣……?


    「那、那個,首先是第一件。村裏的家畜被哥布林偷走,年輕哨兵受了傷……」


    「我接。」


    他立刻迴答。


    沒問報酬就答應,從櫃台小姐手中取走委托書,像要把它搶過來似的。


    「兩、三隻嗎。」


    「……那個,不用說明報酬嗎?」


    「不用。」


    他的語氣聽起來對此毫不關心,櫃台小姐發出「嗯 ── 」的沉吟,臉頰微微抽搐。


    「您不仔細聽完說明,我們會很為難……」


    「是嗎。」


    「是呀。」


    櫃台小姐正經八百地點頭。再怎麽說,對方可是習慣動刀動槍的人。


    因報酬而發生爭執時,被罵的往往都是她們櫃台人員。


    在都城的時候不是學過嗎?堅定的態度是很重要的。


    「事關信賴與信用。正因為是工作、必須付錢,相對也請您認真看待 ── 也有這層涵義。」


    她自己其實也沒有懂到可以豎起食指對人說教。


    「況且沒有報酬,哪來的錢付房租、付餐費、買裝備?」


    所以她在自己清楚的範圍內,補充跟報酬有關的說明。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不用別人教也會明白。


    但他卻陷入沉思,低沉的沉吟聲從頭盔傳出。


    「……那我聽。」


    看到他點頭,櫃台小姐把手放在形狀優美的胸部上,放下心來。


    ── 幸好他願意接。


    櫃台小姐接待過這位冒險者幾次,每次他都選擇剿滅哥布林的委托。


    大概因為還是新手,沒有跟別人組成團隊這點令人驚訝,即使如此,他還是幫上很大的忙。


    總有一天,他也會升上更高的等級,跑去挑戰更強的怪物吧。


    ── ……不過,現實就是這樣。


    「感謝您一直以來的協助!」


    他即將前往死地。能跟他道謝的機會,搞不好隻有現在。


    櫃台小姐晃著麻花辮垂首,他緩緩歪過頭。


    似乎不明白她為何向自己道謝。


    ── 意外地不是個壞人。


    櫃台小姐腦中閃過失禮的念頭,開始向成為熟客的他說明委托細節。


    §


    「喂,跑去那邊囉!」


    「哇、哇,要逃走了!?」


    「包圍住就不會那麽辛苦了!」


    「請大家不要鬆懈,雖說是哥布林,終究還是怪物!」


    四人組的冒險者團隊,在染上暮色的村莊外揮動武器。


    「我知道啦!」


    頭目是前幾天剛登記的新手冒險者。


    他用力揮動雙手劍,一口氣殺向前。


    「groorb!?goorbgborg!?」


    抱著蔬菜四處逃竄的小鬼被這一劍擊中,慘叫出聲。


    從他手中滾出來的蔬菜掉在地上,碎掉、爛掉,哥布林一命嗚唿。


    內髒及血液從腹部溢出,噴到蔬菜上,頭目「嘔惡」地皺起眉頭。


    「不能吃了……」


    「喂,那邊、那邊!」


    還有一隻!如此吆喝的是獵兵〈ranger〉少女。耳朵有點尖,是半森人。


    她指向的地方,有隻小鬼抱著小羊,企圖逃進森林。


    「『土精〈gnome〉、水精〈undine〉,請織出一塊神奇的被褥!』」


    盡管不及森人,半森人也能與四方精靈溝通。


    她拿起掛在腰間的水袋,把水灑出去,水便像跳舞似的在地上行進。


    然後在宛如歌唱的言語引導下與土精靈融合,變成汙泥,絆住小鬼的腳。


    「groorb!?」


    哥布林陷進「泥陷阱〈snare〉」,摔倒在地。小羊掙紮著從他手中逃出。


    「好,得手了……!」


    另一名戰士對他揮下斧頭。如同岩石的矮小身軀及肌肉,是礦人〈dwarf〉。


    哥布林的頭蓋骨被單刃斧擊碎,腦漿四散,用力抽搐一下後斷氣了。


    礦人晃著沾到血的胡須,嗬嗬大笑,踩住屍體拔出斧頭。


    「這樣我們殺的數量就一樣啦!」


    「少得意,下次我一定會贏。」


    身為頭目的戰士如此迴應道,把劍上的血甩掉後才收進劍鞘。


    之前遇到緊急情況的時候,來不及拔出背在背上的劍,所以他現在都把劍鞘掛在腰間。


    「看來沒人受傷。我放心了。」


    見眾人毫發無傷,侍奉知識神的禿頭僧侶鬆了口氣。


    經曆數次冒險 ── 其實隻是探索遺跡 ── 第一次在野外戰鬥。


    趕走幾隻哥布林根本不成問題,不過沒人受傷還真幸運。


    「你那邊狀況如何?」


    「沒問題。」


    他冷靜迴答。


    是一名裝備看起來非常寒酸的冒險者。


    斷了一根角的鐵盔、肮髒的皮甲,綁在手上的圓盾把手也壞了。


    他用手中那把要長不長、要短不短的劍,往壓在身下的哥布林延髓刺下去。


    「一。」


    他冷酷地轉動長劍,發出喀嚓一聲,壓斷小鬼的背骨。


    「……那邊二。加起來三嗎。」


    「嗯。菜雖然不能吃了,好險搶迴了羊。太好了太好了。」


    頭目笑著問「對不對?」半森人少女迴答「嗯!」,微笑著抱起小羊。


    小羊在平坦的胸前掙紮,試圖逃走,卻無法從半森人少女纖細的手臂下逃脫。


    「真是,待在那麽令人羨慕的地方,還有什麽不滿嗎……」


    「令人羨慕?」少女歪過頭,接著理解了頭目的意思,鼓起臉頰罵道:「討厭!」


    「抱歉抱歉。」


    頭目戰士向她道歉後,少女的表情就立刻恢複和緩,撫摸小羊的頭。


    礦人看著這溫馨的畫麵,「哎呀呀」搖搖頭。


    「哥布林就是這點程度。」


    扛著戰斧的礦人興致缺缺地哼了一聲,他迴答「是嗎」。


    他踩住哥布林的屍體,拔出劍,用劍尖將屍體翻過來。


    仰倒在地上的小鬼非常瘦,肋骨凸出。滿是髒汙的身體散發出異味。


    「……看來沒有巢穴。」


    聽他這麽說,禿頭僧侶摸著腦袋從旁觀察屍體。


    僧侶可能是已經習慣,伸出手指仔細檢查。


    「嗯,看這樣子,他吃得沒有很好。很瘦。是流浪者或過客吧?」


    「過客?」


    他把劍上的血液甩掉,收進劍鞘,隻剩一根角的鐵盔歪向一邊。


    「無家可歸……這是人類的說法。『過客』似乎是指失去巢穴的哥布林。」


    「還有呢?」


    「不清楚……」


    僧侶摸了下光滑的禿頭,搖頭說道。臉上帶著困惑的笑容。


    「我對哥布林不是很了解。」


    「是嗎。」


    他隻有短短應了聲,再度開始觀察哥布林屍體。


    頭目從背後興致勃勃地看著,親昵地把手放在他肩上。


    「因為殺哥布林隻是為了賺買裝備的錢嘛。」


    頭目說「下一件委托好像有點難度」,他喃喃說道「是嗎」。


    「哥布林嗎?」


    「不是啦。」頭目露出不知道他在說什麽的表情。「是探索礦山。」


    「聽說是沒辦法挖金礦了~」


    「八成有怪物之類的潛伏在礦山裏麵。」


    礦人戰士一副知曉原因的樣子,對半森人少女點點頭。


    森人及礦人從神話時代開始關係就不好,難道半森人不一樣嗎?


    那名礦人眯細胡須上方的眼睛,緊盯著他。


    「話說迴來,真沒想到會跟其他冒險者一起狩獵。」


    他說得對。


    曝屍於此的這些小鬼,襲擊附近的村莊時肯定什麽都沒想。


    一個村莊委托冒險者剿滅哥布林,一支團隊接受;一個村莊委托冒險者協助防衛,一個人接受。


    「哎,這也是某種緣分。畢竟這家夥登記成冒險者的日子跟我同一天。」


    不過,隻要能順利拿到報酬就沒問題。


    頭目輕浮地用力拍他肩膀。


    「欸,你是單獨行動〈solo〉對吧?可以的話,下次再一起……」


    「不。」


    他的迴應很簡潔。


    「哥布林。」


    語畢,他拔出短劍。


    接著粗魯地剖開小鬼的腹部,動作如同獵人在解體獵物。


    半森人少女「嗚!」一聲嚇得叫出來,禿頭僧侶臉頰抽搐,問他:


    「……你在做什麽?」


    「調查。」


    他像機械一樣動著手,淡淡迴答,拔出一個內髒。


    「我也不是很了解哥布林。」


    一行人露出在迷宮裏遭遇不明生物般的表情,麵麵相覷。


    有人率先開口說道「走吧」,他們便徑自離開,這也是無可奈何。


    而他在那裏露宿了一晚,確認小鬼的援軍沒有出現,才踏上歸途。


    插圖03


    §


    「唔、哇……」


    看見眼前的盛況,牧牛妹差點頭暈。


    冒險者公會 ── 以及聚集在那裏的冒險者們。


    現在是下午,人是有變少一些,可是在牧牛妹眼中仍然一片混亂。


    穿著自己的裝備,種族、職業、年齡各異的人們,在大廳走來走去。


    礦人跟圃人在街上看過,森人倒是隻聽人說過。


    跟她擦身而過的森人女性,美到令牧牛妹眨了好幾下眼。


    她知道這樣很失禮,還是忍不住看得出神,八成是因為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認識森人。


    「那我去交貨。乖乖在這邊等。」


    「啊,嗯、嗯,知道了!」


    牧牛妹因舅舅的聲音迴過神來,急忙點頭應允。


    她看著舅舅走向櫃台,杵在原地,突然意識到。


    ── 他們在看我。


    不曉得是因為罕見,還是因為她顯得格格不入,來來往往的冒險者不停瞄向她。


    臉頰瞬間變燙,牧牛妹反射性低頭垂下目光。


    ── 果然不該跟來。


    她心神不寧地扭動身子,這個舉動又令她極度害羞。


    她隔著劉海偷看四周,目光停在疑似是用來讓人等候的長椅上。


    坐在那裏一定沒問題。舅舅迴來也能立刻看見。


    牧牛妹如此心想,故作熟練邁步而出,以免引人注目。


    要是自己因為緊張的關係,走路姿勢太過僵硬,真不知道臉都丟到哪去了。


    她好不容易走到椅子前麵,坐下來鬆了口氣。


    ── 幸好沒人找我說話……


    豐滿的胸部放鬆下來,牧牛妹終於開始觀察公會內部。


    她不經意地尋找起他的身影,可惜沒看到那身鎧甲。


    話說迴來……


    ── ……有各式各樣的人耶。


    「真是,累死我……」


    「還不都是因為你在那麽狹窄的地方用那麽大把的武器,學學我吧。」


    「好了好了,先別管大哥哥大姐姐了……下一件委托是?」


    「你也要記住啊。我看看,是調查礦山對吧?跟別隊一起。」


    「好像是礦山深處有黏泥〈slime〉之類的怪物冒出來。」


    一支團隊熱鬧地聊著天,從旁經過,她呆呆看著那群人。


    由扛著大劍 ── 闊劍的戰士率領的隊伍。


    有朝一日,他也會像那樣招募同伴嗎?


    還是說,他已經加入團隊,跟同伴一起冒險了?


    ── 如果是這樣……


    她大概,肯定,會有點寂寞。


    「請問您有什麽事嗎?」


    「哇!?」


    突然有人跟她搭話,害她嚇得從椅子上彈起來。


    心髒撲通撲通狂跳,她按住胸口,迴頭一看,一名公會職員擔心地看著她。


    年紀大概比牧牛妹大一點。頭發綁成麻花辮的模樣,讓人覺得很成熟。


    「對不起,我沒有要嚇你的意思……」


    「啊,不會,我才該道歉。是我自己容易嚇到!」


    公會職員愧疚地垂下好看的眉毛,牧牛妹急忙擺手解釋。


    插圖04


    「呃,爸……」他還不好意思稱舅舅為父親。「那個,我……這個……」


    牧牛妹紅著臉低下頭。


    舌頭不聽使喚。是因為緊張嗎?是因為著急嗎?


    她做了個深唿吸。這段期間公會職員依然在等她,牧牛妹的聲音變得更小了。


    「牧場的……」


    「啊啊!」


    牧牛妹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幾個字,公會職員瞬間展露笑容。


    「謝謝您們一直提供食材。」


    「然、然後,那、那個……」


    ── 為什麽以前沒有多跟人說話呢?


    後悔也沒用,總之得把握這一刻。


    現在不說出口的話,一定永遠講不出來。什麽事都做不到。


    ── 給我動啊,我的舌頭……!


    「以後,我也會來幫忙,呃……!」


    她拚命發出聲音,這次卻不曉得要講什麽。


    明白自己想傳達的意思,卻不知道該怎麽說。


    公會職員對努力嚐試開口的牧牛妹露出微笑。


    「是的,請您多多關照。」


    「請多關照……!」


    她主動伸出援手。


    牧牛妹終於迴過神,櫃台小姐麵帶微笑,優雅地一鞠躬。


    看見她晃著線條柔和的腰部及臀部離去的背影,牧牛妹歎息出聲。


    ── 有種大姐姐的感覺……


    男人是不是都喜歡那種氣質的?


    「…………加油吧。」


    牧牛妹喃喃自語,默默握住手。


    §


    他一穿過公會大門,交談聲便戛然而止。


    踩著大剌剌的腳步踏進公會的長靴,黏著暗紅色汙垢。


    髒到甚至散發出一股臭味的他每前進一步,冒險者們就麵麵相覷,交頭接耳。


    「嗚哇,那家夥就是那個人嗎……」


    「聽說他解剖了哥布林?是想把哥布林肝拿去賣喔?」


    「一個人跑去殺哥布林啊。常有的事……」


    「不過這都第二、第三次了吧,不覺得他也該從殺哥布林畢業了嗎?」


    想必是先迴來的那幾位冒險者,在酒館或其他地方抱怨過。


    冒險的結果總是傳得很快。


    不對,就算其他人沒有抱怨,他的外觀也很引人注目。整理儀容也是冒險者的職責之一。


    「如果他有斥候〈scout〉或獵兵的技能,或許可以考慮邀他加入。」


    「惡,我就算了。我可不想看到有人當著我的麵解剖怪物,或是把怪物的皮扒下來。」


    「是說,那家夥是凡人〈hume〉嗎?看起來不像圃人……」


    「說起來,他到底是男是女?」


    「怎麽說都不會是女的吧……要賭一把嗎?」


    「行。」


    好奇、猜疑、興趣,冒險者紛紛瞥向他,竊竊私語。


    但他毫不在意,直接走向櫃台。


    「好了,來去跟櫃台小姐報告 ── 唔喔!?」


    拿長槍的冒險者興奮地走向前,一看到他就用力皺起眉頭,讓路給他走。


    他看都不看長槍手一眼,默默走到前麵。是插隊嗎?不,不對。


    長槍手嘴巴一開一合,似乎想說些什麽,魔女從旁輕輕拉了下他的袖子,要他閉嘴。


    ── 哎,這樣子的人突然出現,確實有點像不死者〈undead〉。


    櫃台小姐統統看在眼裏。


    深唿吸一次。按住私下頗為自豪的胸部,再深唿吸一次。在臉上掛起笑容。


    「歡迎迴來!委托的情況如何?」


    「有哥布林。」


    他隻扔出這麽一句話,便陷入沉默。櫃台小姐的笑容也僵住了。


    「呃……」


    叩叩叩。櫃台小姐用浸過墨水的筆尖,在文件上點來點去。


    ── 怎、怎麽辦?


    她望向旁邊求救,可是同事也在忙著接待其他冒險者。


    不如說因為他的關係,本來排在自己櫃台前的冒險者都跑去其他櫃台了。


    ── 總、總之,隻要填好文件就行……


    「請、請問有幾隻呢?」


    「三隻。沒帶武器。」


    「呃,三隻,沒有攜帶武器。」


    與委托內容一致。文件上寫著出現三隻左右的哥布林。


    「……」


    櫃台小姐填寫文件的期間,鐵盔也一直對著她,動都不動。


    ── 好、好別扭……!


    她並不會感到害羞或尷尬,但這個狀態實在有點坐立不安。


    更重要的是,報告書上隻寫「驅除了三隻小鬼」是不夠的。


    她下定決心,仿佛要跟龍戰鬥般,麵向這名神秘的冒險者。


    「請、請問您如何剿滅他們的?」


    「還有其他團隊的冒險者接了委托。他們兩隻,我一隻。」


    出乎意料的是,他乖乖迴答了。櫃台小姐驚訝地眨了下眼。


    這樣的話……她提心吊膽、有點退縮地詢問下一個問題。


    「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


    「還有沒有,那個,發現其他事,或是做其他事。」


    「……我在那邊待了一晚,觀察情況。不過,沒有援兵。」


    他低聲咕噥道,鐵盔微微歪向一旁。


    櫃台小姐心想「哎呀?」這時好像在思考什麽的他,用依然低沉的聲音補充:


    「那個團隊的僧侶說他們可能是過客。是失去巢穴的家夥。」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 啊,我懂了。


    櫃台小姐一麵寫字,一麵揚起嘴角。


    沉默寡言,是個有點奇怪的人,不過。


    ── 什麽嘛。隻要問他,這個人就會迴答。


    會好好處理工作。會確實迴來。


    櫃台小姐逐一跟他詢問細節,邊聽他迴答邊點頭。


    「那麽我重新確認一次。接下委托,前往當地後,遭遇三隻哥布林。」


    「對。」


    他點頭。櫃台小姐想起玩具點頭人偶,笑了出來。


    「在當地跟接下其他委托的團隊會合,剿滅三隻哥布林,沒有援兵。」


    「嗯。」


    「那麽,這樣委托就完成了。辛苦您了!」


    臉上的微笑不是裝出來的。是自然而然浮現的。


    櫃台小姐看著筆記,按照規定程序打開金庫,拿出裝報酬的金幣袋。


    剿滅哥布林的報酬。


    荒村的人努力湊來的錢。


    盡管統一換成金幣後,重量會變輕,蘊含在其中的心意並不會因此減少。


    他緊盯著放在托盤上的錢袋,隨手一抓。


    「我之前不是說過嗎?接下委托,工作,領取報酬。」


    哼哼。她挺起其實有點自豪的胸部,得意地豎起食指。


    「那就是冒險者的責任、信賴、信用。」


    坐在隔壁的同事望向她,一臉「你在說什麽啊」的無奈表情,但她完全不介意。


    眼前的他剿滅了哥布林,自己則負責交付報酬,她很高興彼此的工作都順利完成。


    櫃台小姐腦中浮現不安地站在櫃台前的那名農夫。


    村民肯定也會鬆一口氣。


    自己的工作是提供些許幫助,而他完成了那件委托 ──「那,有哥布林的委托嗎。」


    「咦……?」


    整理著文件的櫃台小姐歪過頭,懷疑自己聽錯了。


    「哥布林。」


    鐵盔直直麵向自己。


    排在隔壁隊伍的長槍手,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


    ── 這個人是不是有問題?


    腦中閃過這個念頭的,不隻櫃台小姐。


    聽見這段對話的公會冒險者,瞬間麵露錯愕。


    櫃台小姐吞了口口水。總覺得吞咽聲聽起來特別明顯,聲音在顫抖。


    「哥布林……嗎?」


    「嗯。」


    他堅定地迴答。


    然而,大概是因為看見櫃台小姐臉上浮現疑惑吧。


    鐵盔微微傾斜,低沉冷淡的聲音接著說道:


    「報酬我會收。」


    這句話該理解成他明白她的意思了,還是「所以讓我接委托」呢?


    前去剿滅哥布林的新手冒險者。每天都來委托剿滅哥布林的人。


    沒迴來的人。不願接下委托的人。


    接下委托,平安迴來的人。


    櫃台小姐咬了下嘴唇,吐出一口氣。


    事已至此,也沒辦法了。


    既然要請他幫忙,就得提供協助。櫃台小姐再度將筆泡進墨水瓶。


    公會絕對不是職業的互助會,但也沒道理不幫助冒險者。


    ── 應該沒有吧?


    「哥布林嗎。」


    「有的。有好幾件。」


    沒必要對八成完全沒有察覺到她的感受的他裝出笑容。


    沒辦法 ── 她心想。用自然浮現的笑容接待他就可以了吧?不,不行。


    「下次可以請您主動跟我報告嗎?」


    「呣……」


    自己被這名不知道在想什麽的鐵盔男搞得暈頭轉向。


    不念他幾句實在不甘心。


    「聽說您解剖了哥布林?」


    「對。」


    「會讓其他人和冒險者誤會的行為,請您以後不要再做了喔?」


    她笑咪咪地說,他「呣」了一聲。


    ── 感到困擾了嗎?


    這讓她有點愉快,接著講出下一句話。雖然一部份是基於好奇。


    「話說迴來,請問您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為了調查。」


    「調查什麽?」


    「哥布林。」


    櫃台小姐不知道他如此執著於哥布林的原因。


    左一句哥布林,右一句哥布林。


    他用羽毛筆的筆杆輕輕揉著太陽穴。


    「請您自製一點……至少不要做會招人誤會的事。」


    雖然我想您自己也明白。櫃台小姐說道,微微揚起嘴角。


    §


    她被聲音吵醒的時候,天色未明,還是暗藍色。


    「嗯……唔唔……」


    她窸窸窣窣在床上扭動身軀,一顆頭從毯子裏探出來,望向窗外。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位在深夜與早晨間的時段。連雞都還沒醒。


    可是,她確實聽見了。細微的……大剌剌的腳步聲。


    「……他、迴來了?」


    牧牛妹一麵留意不要弄出聲音吵醒舅舅,從床上鑽出來。


    空氣中殘留著濃厚的夜晚氣息,毫不留情包覆住肌膚,害她抖了一下。


    她穿上尺寸不合的內衣褲及襯衫,點燃還沒燒完的蠟燭。


    悄悄走出房外,戰戰兢兢走在鴉雀無聲的家中。


    如果不是他迴來就可怕了,因此她在途中撿起木柴,用一隻手握住。


    「呃……」


    然後走到他房間。門關得緊緊的,她吞了口口水。


    牧牛妹輕輕敲門,推開一條縫隙,從門縫窺探室內。


    「你迴來了……?」


    沒有迴應 ── 不對,沒有人的氣息。


    床還是一樣沒有被動過的跡象。毯子是折好的,房內也幾乎沒放東西。


    牧牛妹悄聲無息地走進去,積在地板上的薄薄一層灰塵隨之揚起。


    「……不在?」


    不過,細微的聲音再度傳來。


    搞不好是她的錯覺,或是希望,但她確實聽見了。


    在家中 ── 不,不是。


    「外麵……嗎?」


    ── 對喔,之前好像是說把倉庫借給他用……?


    很久沒有使用過的老舊倉庫。難道他在那邊?


    牧牛妹整理好襯衫衣領,緩緩推開大門。


    一開門,黎明的風就從外麵吹進來,如刀刃般劃過肌膚。


    現在明明是春天,冬天的寒意似乎還沒散去,這陣風非常冷。


    蠟燭快被吹熄了,牧牛妹急忙用手護住,籲出一口氣。


    ── 穿這樣子出門會不會很沒羞恥心?


    這個念頭掠過腦海,可是又沒人在看。


    她踩到草地上,任夜露、朝露沾濕沒穿鞋子的腳,邁步而出。


    倉庫的黑影浮現於群青色的天空中。


    屋頂跟牆壁都有破洞,再加上牧草隨風搖晃的沙沙聲,如同一棟廢屋。


    ── 對喔,我幾乎沒有進過這裏……


    五年前來到牧場的時候,這裏好像就是這個樣子。


    記得她第一天在牧場裏麵探險,也有進過倉庫。


    「……嗚。」


    其實是錯覺吧?牧牛妹後退一步。


    沒有人在。不可能有人。誰會一個人跑到這種小鬼會潛入的地方。


    小鬼 ── 哥布林。


    想到尚未親眼目睹的怪物,牧牛妹搖搖頭,頭發跟著晃動。


    她輕輕推開吱嘎作響的門。


    「欸……你在嗎……?」


    然後輕聲唿喚,昏暗的室內卻沒有傳來迴應。


    她眨眨眼睛,讓眼睛習慣黑暗,用蠟燭照亮倉庫。


    「……!?」


    倒抽一口氣。


    如她所料,在黑暗的角落看見他的身影。


    是亡者還是亡靈?蠟燭照亮的,是破破爛爛的甲冑。


    角斷掉的鐵盔、肮髒的皮甲、手上綁著圓盾、腰間配劍的男人。


    他像縮在那裏般,把身體擠進廢屋的角落。心髒劇烈跳動。


    鐵鏽味和些微的臭味竄入鼻腔。在牧場工作時聞慣的氣味,血和內髒的味道。


    牧牛妹表情瞬間僵住。她反射性蹲下來,湊到他旁邊。


    「欸、欸,沒事吧!?你受傷了嗎!?」


    「……」


    沒有迴答。


    鐵盔僵硬地轉過來麵向她。有種隔著麵罩看見那雙紅眼的感覺。


    「不。」他低聲迴答,慢慢站起來。「不是。」


    牧牛妹被他嚇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她變得得抬頭仰望他,急忙拉下襯衫遮住身體。來不及了。臉頰好燙。


    「呃,啊,那個……」


    「隻是在休息。」


    聲音有點沙啞,是因為剛睡醒嗎?牧牛妹心不在焉地想。


    他從放在角落的水壺裏,將不曉得什麽時候裝的水灌進口中。


    牧牛妹揪著襯衫,緩緩起身。


    「休息……」


    ── 在這裏?


    勉強能遮風擋雨的破屋。連床都沒有,坐在地上……


    ── 休息?


    「睜著一隻眼也睡得著。」


    這稱不上迴答。至少不是牧牛妹想聽見的迴答。


    他在目瞪口呆的牧牛妹麵前,俐落地將裝備重新固定好。


    「你說夠了。」


    「休息夠了…………」


    牧牛妹迅速掃過他的裝備。


    劍、盾、鎧甲、頭盔。她當然不怎麽了解。


    可是,怎麽看都是冒險迴來後的模樣。


    想要說話的喉嚨顫抖著。牧牛妹的手在豐滿的胸部前緊緊握拳。


    「你、你要去哪裏……?」


    「哥布林。」


    他隻扔了這麽一句話。


    唯有調整武器的喀嚓聲,在昏暗的倉庫中迴蕩。


    牧牛妹發現手中的蠟燭熄了,但她不打算重新點燃。


    ── 是嗎。


    她以為他迴來後,就會有什麽東西自動開始產生變化。


    結果自己還是停留在五年前,所以他一定也 ── ── 停留在那一天。一切都是。


    那麽自己該怎麽做才好?牧牛妹雙手用力握拳。


    他已經整頓好裝備。係好帶子,帶上武器,背起行囊。


    「啊……」


    他一語不發,從想要說些什麽的她旁邊經過。


    牧牛妹急忙迴頭,他已經走出吱嘎作響的門外。


    逐漸遠去的背影。他又要獨自前往其他地方。


    這令她心痛到了極點,五官都皺在一起。


    「我等你迴來!」


    記憶如同閃光般重現。


    幼稚的爭執。


    淚水從眼眶泛出,他也被自己弄哭了。


    早上。在雙親的目送下乘上馬車。坐在後麵迴頭望去。他不在。


    迴去後想對他說的話。沒能迴去的地方。


    自己迴不去了。沒有迴去。迴不來了。


    不是的。她受夠了。


    「我會等你,所以,這次 ── 」


    ── 希望你一定要迴來。


    這句話有沒有傳達給他,牧牛妹並不知道。


    覺得他迴頭看了自己一眼,八成也是錯覺。


    因為不曉得是朝陽的關係還是其他因素,視線十分模糊,無法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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