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啾的鳥語聲。從窗戶射進樹葉縫隙間灑下的陽光。深邃森林特有的綠色香氣。


    每一樣都足以讓牧牛妹的意識從睡夢中醒轉,卻都不是直接喚醒她的原因。


    「嗯、唔、哼,哈啊啊啊啊……」


    她一邊掀開毛毯,一邊大大打了個嗬欠。早晨的寒氣,讓一絲不掛的肌膚覺得舒暢。


    但看來是沒空好好享受這種舒暢了。


    促使她醒來的,不是別的。


    唰。唰。是從分配到的客房外傳來的金屬摩擦聲。


    「……好!」


    牧牛妹在自己雙頰上一拍,提振精神,將豐滿的肢體塞進衣服裏。


    她急急忙忙穿上內衣褲,扣上襯衫的鈕扣,然後……


    ──褲子,褲子……!


    明明沒那麽胖,但就是無法順利穿進去。或許是因為慌張,手指都不聽使喚。


    「啊啊,真是的……!」


    她嘖了一聲,心想反正平常也沒那麽在意,有什麽關係嘛。


    牧牛妹以內衣褲上隻披著一件襯衫的模樣,一口氣拉開了起居室內用來隔間的布簾。


    「──早、早安!」


    「唔……」


    所料不錯,他就在那兒。


    一如往常的廉價鐵盔、髒汙皮甲,腰間不長不短的劍,左手綁著小圓盾。


    塞了繁雜道具的雜物袋也掛在身上,隨時都可以出發的行頭。


    她像要轉移注意力似的「呃」了一聲,用力抱住自己的手臂。


    「……已經要出發啦?」


    「因為哥布林的巢穴,十之八九在上遊。」


    他點點頭。


    「要是被放毒就麻煩了。」


    「那樣,的確很討厭呢。」


    說完牧牛妹含糊地笑了。


    天氣、太陽、還有舅舅,這許許多多日常的念頭在腦子裏轉啊轉的。


    轉是會轉,但──……


    「呃……要小心喔?」


    到頭來,從喉嚨擠出的卻是這些不痛不癢的話。


    他點點頭迴應。


    「嗯。」


    接著踩著大剌剌的腳步,走向門口。


    牧牛妹幾次朝他的背影張開嘴,到頭來還是一個音也發不出就閉上。


    「你也……」


    他手放到門上,說到一半,又微微搖頭。


    「你們也是。」


    門發出聲音打開,又發出聲音關上。


    牧牛妹歎了口氣。


    她將手掌按在臉上,順勢猛抓了自己的頭發好一會。


    啊啊,真是的。口中發出小小的牢騷聲。


    「……他走了嗎?」


    忽然間,一個說話聲伴隨細微的衣物摩擦聲,從背後傳來。


    「……嗯。」


    牧牛妹微微點頭,用力擦了擦臉頰,緩緩轉過身去。


    「這樣好嗎?不打聲招唿?」


    「這個嘛」穿著睡衣的櫃台小姐為難地搔搔臉,露出無力笑容。


    「我不想……讓他看見沒化妝的臉。」


    「這心情,我也不是不懂啦。」


    沒化妝,頭發也沒梳理。但櫃台小姐看上去仍然維持平素的美貌。


    然而,牧牛妹也正值青春年華。


    這種心情她明白。痛切地明白。即使如此……


    「我還是,想讓他看到我平常的臉。」


    「…………我好羨慕你的勇氣。」


    櫃台小姐有點落寞地歎了口氣。


    牧牛妹想扯開話題似的搖搖手。


    「我隻是,不去想。」


    因為這也許是最後一次。


    然而這句話,她們兩人都說不出口。


    §


    森人的港口──樹枝有如棧橋般往河上突出的地方,已經聚集了一群冒險者。


    「唿咪嗚……」


    妖精弓手貓也似的眯起眼睛,打了個大大的嗬欠,還半夢半醒。


    但其他冒險者已經忙碌地在把貨物搬到船上,進行出航的準備。


    森人的船,是由有著銀色樹幹的白樺樹轉化為優美的淚滴形而成,然而……


    「唔,來,嘿唷,嘿咻。」


    礦人道士用木板在船緣設置擋箭牆,將它改造成一艘戰船。


    「……就不能做得優美點嗎?」


    「這就實在沒轍啊。畢竟是急就章,數量也不夠,沒辦法講究外觀。」


    戴著閃亮頭盔的森人表情苦澀,礦人道士不滿地哼了一聲,撚了撚白胡須。


    「雖不想承認,我也不是自己喜歡才亂加些無謂的東西在這艘船上。」


    也就是說,如果有時間也還罷了,應急的情況下頂多隻能做到這樣吧。


    森人似乎也認同這點,不再多說不中聽的話,朝風中伸手:


    「『風的少女(sylph)啊少女,請你接個吻,為了我等船隻的幸運』。」


    旋風咻咻作響地隨著森人的歌聲起舞,開始圍著船隻繞行。


    「我是森人,所以和精靈親近,但本分是獵兵、獵人。別指望太多。」


    「知道,知道。」


    礦人道士壞心眼地露出賊笑,側目朝妖精弓手一瞥。


    「每個人都有會做跟不會做的事嘛。」


    「……唔呦……」


    妖精弓手用力揉著眼角,長耳朵無力地垂下,暫時沒有清醒的跡象。


    「所以,她姊姊呢?」


    「說是兩姊妹昨夜聊到很晚。」


    「還擺脫不了睡魔(sandman)嗎?」


    戴閃亮頭盔的森人深深歎了口氣,強忍頭痛似的按住眉心,掙紮著說:


    「凡人(hume)很勤勉……真希望我小姨子可以看齊。」


    他視線所向之處,兩名已經上了船的神職人員正在對各自信仰的神祈禱。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啊,請以您的禦手,引導離開大地的我等……」


    「闊步在白堊之園的偉大聖羊啊,請賜予永世流傳的鬥爭功勳之一端。」


    女神官雙手緊抓住錫杖,跪下祈求冒險的平安。


    蜥蜴僧侶以奇怪的合掌手勢為始,舉手抬足向父祖承諾戰功。


    雖然不是向眾神祈求神跡,但確實得到了眾神的庇佑。


    「……唿。」


    女神官祈禱完,在隨著河水搖曳的船上擦去汗水,站了起來。


    「其實求神是不太好的。應該要自己努力,不足之處才由天神協助。」


    「哎,不過請求庇蔭本身,倒也不是那麽需要責怪的事。」


    蜥蜴僧侶一邊以長著鱗片的手攙扶踉蹌的她,一邊予以肯定。


    「換言之,乾坤一擲的大戰,竭盡全身全靈仍不讓我們取勝的神,不值得祈禱。」


    「說到這個地步,又覺得好像不太對呢。」


    一方是侍奉地母神的虔誠神官。


    另一方是奉可怕的龍為父祖的龍司祭。


    既然兩人信仰的神不同,想法自然有所差異。


    但差異不代表敵對。


    「不過我們還是加油吧。」


    她嗯的一聲,真摯地點點頭,重新握好錫杖。


    「結束了嗎。」


    哥布林殺手從船艙冒出來,就是在這個時候。


    先前都在搬運糧草與寢具等用品的他,視線往排列在船舷的木盾掃過一圈。


    「啊,是。盾牌都載上船,祈禱也做過了,還請森人幫忙加上了風的守護。」


    「是嗎。」哥布林殺手低語。「幫大忙了。」


    「哪裏!」


    哥布林殺手對堅強微笑的女神官點點頭,大剌剌下到棧橋。


    粗樹枝承受他加上裝備的分量而微微搖動,讓水麵起了漣漪。


    「承蒙照顧。」


    「沒什麽大不了的。」


    戴閃亮頭盔的森人被他叫到,若無其事地這麽迴答,卻又支支吾吾地補上一句「不過」。


    「倘若你覺得感謝,我小姨子就拜托你了。」


    「好。」


    哥布林殺手答得毫不遲疑。


    鐵盔所向之處,當事人妖精弓手仍腳步搖晃,像是隨時都會摔倒。


    礦人道士還說「乾脆踹進河裏」,女神官在一旁安撫。


    「我答應你。」


    「是嗎。」


    戴閃亮頭盔的森人不禁微笑,明顯到連旁人都看得出來,讓他趕緊繃緊表情。


    接著翻找掛在腰間的袋子,拿出裝滿了金色蜜液的小瓶。


    「這是賦活劑(elixir)。」


    此種秘藥,和森人的烤餅乾同為不傳之秘。


    據說是調合了各式各樣的藥草,各種樹木的樹液、果汁,為精靈獻上儀式製作而成。


    瓶身上以王之葉(阿夕拉斯)層層疊合封住,開封就必須一次喝完。


    哥布林殺手默默接下,塞進腰間的雜物袋。


    「要是我沒迴來,她們兩個就拜托你。」


    「我答應你。」


    「還有,那些哥布林也是。」


    「當然。」


    戴閃亮頭盔的森人點點頭,思索了一番,慎重地說下去。


    「……再怎麽樣,她都是我看著長大的義妹。交給你了。」


    「我會盡我所能。」


    哥布林殺手的話,似乎對這位活過漫長歲月的森人而言也很意外。


    「還是別隨口答應吧」他表情微微一緩,聲音壓低到讓樹木都聽不見。


    「那些長老,收到了水之都送來的信。」


    「喔?」


    「……我身為上森人還不成氣候,看不出長老們走了什麽樣的一步棋。」


    森人的思考,甚至遠及遙遠的時光盡頭。


    看似無謂的一著,也可能在多年之後體現出意義。


    想來這次的行動也是其中之一。戴閃亮頭盔的森人咬緊牙關。


    書信的內容,連身為下任族長的他都不知道。


    當然了,他並非無從預測,但預測就是預測,不是事實。


    既然不知道水麵下發生的波紋畫出什麽模樣,他也隻能默不作聲。


    哥布林殺手朝不說話的森人看了一眼,低聲沉吟。


    然後緩緩地、若無其事地開了口:


    「還有,要小心河。」


    「要小心的是你們。」


    這句平淡的話,讓戴閃亮頭盔的森人聽得莞爾,半說笑地迴嘴。


    「因為今天應該會起霧。」


    他搖動竹葉般的長耳朵聽著風聲,看向還布滿清晨薄暮色的天空。


    「在這片森林裏,不隻小鬼,有時候連大自然都會變成敵人。你們要格外注意。」


    畢竟──戴閃亮頭盔的森人和低聲沉吟的哥布林殺手,一起望向叢林深處。


    「再過去,就是黑暗的深處。」


    「黑暗的深處。」


    哥布林殺手靜靜複誦這句話。


    通往河流源頭的樹海,化為一片看不穿的黑暗,等著他們。


    不冷不熱的風,送來了潮濕的空氣。


    簡直和哥布林的巢穴一樣。哥布林殺手這麽想,而這是事實。


    既然如此,該怎麽做呢?他思索了一眨眼的時間,整理好策略。


    「……還有一項請求。」


    「是什麽?」


    戴閃亮頭盔的森人歪了歪頭,哥布林殺手對他說:


    「希望能再備一艘船。」


    「我答應你。」


    戴閃亮頭盔的森人點點頭,照森人的禮儀做出宣誓的動作。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對了」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從以前就想知道,森人沒有收拾的概念是真的嗎。」


    「有。」


    戴閃亮頭盔的森人語氣非常疲憊,但說得斬釘截鐵。


    「不過,有些姊妹沒有。」


    「……是嗎。」


    §


    霧簡直是天賜的恩惠。


    陽光被遮住,萬物都被抹成白色的黑暗,景物隻要離得稍遠,就會模糊不清。


    隻是哥布林不會認為這是恩惠,反而覺得理所當然。


    即使發生對他們有好處的事,他們也從不曾感謝過誰。


    而是想著自己平常就受到欺淩,這種事情本來就應該發生。


    這個時候也一樣。


    這隻小鬼被叫來監看叢林中流過的河,最先發現了跡象。


    由於他怠忽職守打著瞌睡,被吵醒時憤慨地鬼叫。


    被薄霧遮住的太陽才剛升起的夜才正要開始。


    一陣咿呀聲,混在潺潺河水聲中接近。


    小鬼哨兵睜大了汙穢的眼睛,仔細觀看霧氣另一頭,側耳傾聽。


    ──好啊。


    咿呀聲無疑來自下遊,來自森人之村的方向。


    那些每次都瞧不起他們的森人,傻傻地沿著河上來了!


    「groorb。」


    小鬼隔著霧氣辨識出細長的水手輪廓,輕輕舔了舔嘴唇。


    如果是男森人,就活活打死再吃掉。


    如果是女森人,就痛揍一頓當孕母。


    ──不管怎麽說,是自己最先發現的,當然有權享受最多吧?


    哥布林一點都不會想到,是有同伴幫忙才能得到這個結果。


    「groro!groobr!」


    哥布林銜起手指,吹了聲差勁的口哨。


    「grob!?」


    「goorbgroor!」


    這些睡得正熟卻被叫醒的哥布林,抱怨連連地動了起來。


    然而一看到森人的船,他們的睡意立刻煙消雲散。


    是森人!是冒險者!是獵物!是食物!是女人!


    「gorbbr!」


    「gobgorob!」


    他們壓低聲音,交頭接耳紛紛說起自己的欲望,拿起武器跳上心愛的坐騎。


    不,想來也說不上是心愛的坐騎,因為他們並未好好愛護這些狼。


    「gorob!」


    哨兵當自己是隊長,一聲令下,小鬼騎兵隊迅速沿著河邊奔跑。


    狼不同於馬,不會發出蹄聲,隻要加上銜轡,也不會吼叫。


    隻要不是大哥布林,哥布林的體格倒也可以騎馬,但狼比馬更有用。


    這些哥布林以殘忍的方法弄傷狼的側腹部,讓他們口吐白沫奔跑。


    「grooroggr!」


    要先殺了船長。殺了劃船水手。然後再衝上船,慢慢解決他們。


    這些哥布林想像起那些森人慌了手腳的狼狽樣,紛紛賊笑起來。


    那些不可一世的森人肚破腸流的死狀,想必十分令人愉悅。


    哥布林腦子裏描繪出陰慘的想像,各自握緊手上的武器。


    以簡陋的石器製成的槍、弓箭,以及投石。


    這些武器可說十分原始,但仍具有足以奪人性命的威力。


    「ggro!grrb!」


    哨兵尖聲嚷嚷,其他哥布林低聲啐了一聲。


    得寸進尺的家夥。總有一天要給他好看。


    「grorb!」


    「ggrgroorb!」


    哥布林無視哨兵的唿喊,各自將武器舉起、扛起,拉緊弓弦。


    哨兵抱怨起來,但在知道誰也不聽他號令後,不高興地舉起了標槍。


    這些哥布林驅策狼群奔跑,一起展開攻擊。


    一波靠著劃水的咿呀聲來瞄準的、缺乏秩序的攻勢。


    「gorb!gbrror!」


    灑落的箭雨中,有將近一半隻在河麵上掀起了水花。


    但一部分箭、標槍及石彈,打中了船上的水手。


    「!」


    幹掉了。在場的這些小鬼每個都這麽認為,甚至還出聲歡唿。


    然而。


    「──?」


    劃船水手的動作毫無停滯,持續操槳的聲響也沒有要平息的跡象。


    是剛才的攻勢太弱了?還是說,他們幸運地並未受到致命傷?


    這些哥布林納悶之餘,為了展開下一波攻擊而拿起武器的下一秒。


    「一……!」


    一名穿著髒汙皮甲的戰士跳了過來,一刀割開了哨兵的咽喉。


    「gbboorob!?」


    哥布林殺手踢開發出哀號而軟倒的哨兵,將他踹進河裏。


    噗通一聲濺起的水花,就成了信號。


    「噗、啊!」


    由先行的船拖引的另一艘船。


    這艘船舷排列著擋箭牌、還得到風精守護的船,並未受到任何箭石攻擊。


    蓋在身上偽裝的毛毯掀開,趴在甲板上的妖精弓手站起。


    「啊啊真是的,你們這些臭哥布林,竟敢跑到離我家這麽近的地方來!」


    她單膝跪地,以優美的姿勢拉緊已經準備好的大弓,射出樹芽箭。


    破風而去的箭共有三枝。


    「goob!?」


    「grobo!?」


    小鬼騎兵接連被射穿眼窩或咽喉,溺水似的從狼身上跌落。


    妖精弓手熟練的技術,讓她彷佛完全不把船身的搖晃與阻隔視野的霧氣當一迴事。


    長耳朵頻頻小幅度搖動,毫不遺漏地聽取戰場上的聲音。


    「歐爾克博格!從右邊來了!」


    迴答她的不是喊話,而是「gbor!?」的小鬼哀號,讓妖精弓手滿意地點頭。


    「不過竟然把兩艘船連在一起用劃船聲當誘餌,未免太費工夫了……」


    「多虧有龍牙水手(dragon tooth sailor)幫忙啊。」


    礙於視野不佳,礦人道士抽出手斧隔著擋箭牌往外窺看,舒了一口氣。


    先行船的甲板上,有兩隻披著外套的龍牙兵。


    他們是忠實的士兵,即使受到攻擊,仍握緊船槳持續向前劃。


    滿是縫隙的骨骼到處是穿進去的箭與標槍,就這麽卡在身上。


    「啊,但要是不放慢速度……」


    女神官膽怯地縮在一旁,但仍握緊錫杖,食指按上嘴唇。


    「哥布林殺手先生,已經跑到對麵去了。」


    「唔,那麽貧僧也過去,向他說明清楚。」


    蜥蜴僧侶做好戰鬥準備,握緊龍牙刀(sharp w)朝岸邊的小鬼……


    「咿咿咿咿呀啊!」


    大吼一聲,甩動尾巴撲上岸,將踩扁的小鬼頸骨折斷。


    這一跳的衝擊帶得船身大幅搖晃,女神官發出「呀!」一聲尖叫,抓住擋箭牌。


    「就不能跳斯文點嗎!你沒摔下去吧!?」


    「我、我沒事!」


    為了避免被流箭波及,女神官與礦人道士的職責就是擔任預備隊,因應小鬼攀上船的情況。


    「哎,反正我不會讓他們過來,放心……吧!」


    妖精弓手不讓射擊姿勢產生絲毫震顫,朝霧中射出三枝箭。


    接著就是三聲哀號。森人的射擊,幾乎與魔法無異。


    「九……十!」


    「grooboo!?」


    哥布林殺手率先闖入霧中,不抱期望地大肆揮舞左手盾。


    圓盾的邊緣磨得鋒利,從哥布林臉上割下一大塊肉。


    順著哀號聲跨出一步,挺劍往咽喉一刺。


    一邊踢倒胡亂揮手想拔出劍刃的小鬼,一邊從他腰帶上抽走短劍。


    聽見狼吼聲逼近,哥布林殺手搶到短劍的同時轉過身去。


    期間左手早已伸進雜物袋,抓出一條兩端綁著石頭的皮繩。


    「哼。」


    順著抽出的力道擲去的皮繩,旋轉著沿地麵彈跳,讓霧氣後頭的狼發出哀號。


    「gorb!?」


    接著便傳來東西滾動的聲響,再來是哥布林的叫聲。


    係有加重物的絆腳索(b),絆住了狼的腳。


    哥布林殺手立刻撲上去,往摔下狼的小鬼咽喉一刺,了結他的性命。


    對他而言,無論是洞窟的陰暗,還是霧氣造成的視野模糊,都沒有多少差別。


    「十又一。」


    因此一旦衝進了混戰圈,反而是哥布林殺手有利。


    畢竟哥布林連眼前是敵是友都搞不清楚。


    貿然亂揮武器就會變成自相殘殺,況且不同於洞窟,難以靠數量優勢一擁而上。


    哥布林之間並沒有什麽同袍情誼,但他們不喜歡可以保護自己的肉盾變少。


    「……大概是哨兵,或偶發性遭遇戰(random encounter)之類。」


    「goroob!?grobor!?」


    「果然你也這麽想嗎!」


    蜥蜴僧侶砍落一隻騎兵,手抓住狼的雙顎,以蠻力撕開。


    他的聲調顯得十分愉悅,來自戰鬥帶來的亢奮,但蜥蜴人的頭腦在腥風血雨中才更是犀利。


    「以伏擊而言,」


    哥布林殺手喃喃說了聲十二,往倒地的小鬼延腦上一刺一剜。悶聲哀號。


    「欠缺致勝手段。」


    接著一邊起身,一邊將拔出的短劍朝霧中擲去,就傳來嘎的一聲大喊。


    「沒有理由放他們活著迴去。」


    「哈哈哈哈,我等原本就是這麽打算吧。」


    蜥蜴僧侶尾巴使勁一甩,將後方的小鬼重重砸在大樹上,脊椎斷成數截。


    十三。剩下六、七隻吧。哥布林殺手抓起了腳下的短槍。


    「既然如此……」


    哥布林殺手舉盾上前,擋開躲在霧中的小鬼刺出的毒短劍,以短槍迴敬。


    手感不紮實。他立刻硬推掌中的槍柄封住敵人動作,一盾砸向對方臉上。


    哥布林殺手任由額頭被擊碎的哥布林倒地,踩爛了他的咽喉。


    十四。哥布林殺手從斷氣的哥布林身上拔出短槍。


    「……我們要在霧氣散去前結束。」


    然後他們實現了這句話。


    §


    「……是花開了還是怎麽了嗎?」


    女神官輕聲道出這句話,是在團隊抵擋住小鬼騎兵隊的襲擊之後。


    要說有什麽聲響,就隻有水聲、劃槳聲,以及五名冒險者細微的唿吸聲。


    隨著一行人漸漸來到上遊,似乎連棲息在樹海中的生物也一起壓低了聲息。


    太陽高高升起,霧氣逐漸淡去,茂密的樹木卻留下了昏暗的影子。


    光明始終不迴來,醞釀出一種像是踏入洞窟深處似的詭異氣氛。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吧,聞到這股忽然飄來、且愈發濃厚的甜香,女神官才會出聲詢問。


    她就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握緊錫杖,妖精弓手對她搖頭:


    「不知道,可是……我想應該沒有這種氣味的花。」


    「他們的地盤近了。」


    哥布林殺手淡淡說著,將從那些小鬼手上搶來的武器插進腰帶。


    那是一種配合木頭形狀削成的棍棒,上麵帶有點點紅褐色痕跡。


    既是敲碎人類頭蓋骨的結果,也是敲碎小鬼頭蓋骨的結果。


    到頭來,二十幾隻小鬼與狼群的屍體,都被丟進河裏。


    倘若曝屍野外,難保不會被其他集團發現,但又沒時間埋葬。


    反正既然是往下衝,也不會被上遊的那些哥布林發現……


    多半會被肉食魚類啃個精光吧。


    女神官麵有幾分難色,不過蜥蜴僧侶斷言這樣才是憑吊死者。


    「霧氣也已散去大半,還是戒備一下比較好。」


    蜥蜴僧侶一邊觀察霧氣深處,一邊低聲說道。


    他揮揮手,讓帶頭船上的其中一隻龍牙兵劃槳手暫時停工。


    骷髏水手抽起槳後,抱著槳坐下不動。


    「要是又因為劃槳聲被發現,可就麻煩至極了吶。」


    「啊,要先祈禱沉默(silent)的神跡嗎?」


    「還不用。」


    女神官戰戰兢兢地問起,哥布林殺手搖頭。


    「目前用了兩次『龍牙兵』,一次『龍牙刀』。」


    看他確認似的將頭盔轉過來,蜥蜴僧侶搖晃大顎重重點頭。


    這支團隊擁有的神跡合計七次,還剩四次。其餘魔法隻剩礦人道士所擁有的四次。


    他們的確是支法術資源得天獨厚的團隊,但神跡和法術的次數非常寶貴。


    而隻靠沉默(silent),也無法保證就能避免戰鬥發生。


    「省下來。」


    「我明白了……?」


    女神官在先前的戰鬥中也未派上太大用場,點頭的動作有些無力。


    隨後她眨眨眼、揉揉眼瞼,從排列在船舷的擋箭牌縫隙間探出頭。


    「這樣很危險喔?」


    她對抓住腰帶幫忙支撐的礦人道士迴了聲「是」,不禁瞪大眼睛。


    因為她辨識出了從霧氣中浮現的細長影子是什麽。


    那不是樹。若是樹木之類的東西,輪廓未免太過異常。


    被高高插在河岸的物體奇形怪狀,舉例來說,就像百舌鳥的早餐──……


    「……那是……圖騰……!?」


    女神官話說到一半,喉頭深處發出「咿」一聲慘叫。


    是人的屍體。


    長槍從雙腳之間刺進、嘴巴穿出的某人遺骸。


    由於長時間棄置在溫熱的地方,已經腐敗、出汁,隻勉強維持住人形。


    從生鏽但總算還保留原形的鎧甲推測,十之八九是女性。


    這具屍體已經被蟲啃食得慘不忍睹,甚至連本來屬於什麽種族都無法確定。


    「嗚惡……!」


    妖精弓手不由得作嘔,硬把湧上來的東西吞了迴去。


    那些哥布林拿這種屍體示眾的理由很明顯。


    惡意。


    為了高唿這裏是我們的領土,嘲笑來犯者的惡意。


    八成隻是想看到人們害怕、鬼叫,陷入恐慌狀態,又或者是激憤的模樣吧。


    否則……就沒有理由把這種不具防衛意義的戰利品放在門前。


    「就不知是活著遭串刺,還是死後才被擺放在這兒……」


    蜥蜴僧侶說完,朝附近一帶以奇怪的手勢合掌致意。


    「……至少能迴歸自然循環,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原因很簡單,因為圖騰不隻一座。


    而是成排林立。


    河的兩岸,被串刺的人類屍體就像行道樹般排開。


    有隻剩骨頭的,也有皮膚尚未腐敗的。


    有還留著許多血淋淋傷痕的,也有因氣體膨脹到滑稽地步的。


    有狀似商人的屍首,也有狀似冒險者的白骨。


    有多少人被殺?


    又有多少人淪為哥布林的玩具?


    「嗚……」


    也怪不得女神官會摀住嘴。


    她麵無血色地蹲下,錫杖脫手滾落在甲板。


    「嗚、惡惡惡惡……!」


    女神官攀在船緣,終於忍不住把胃裏的東西吐了出來。


    多半是因為那股甜膩氣味,是由腐敗的屍體散發出來的吧。


    即使是一年半來看多了哥布林的殘忍而漸漸麻痹的感性,也承受不了。


    她一陣一陣嘔出的東西,漸漸沉進河底。


    「來,咬著這個,先喝點水吧。」


    「嗚、惡……不、不好意、思。」


    礦人道士幫她搓背,從滾燙的喉嚨發出的迴答聲十分沙啞。


    女神官雙手接過他遞來的香草與水壺,輕輕將葉子含到嘴裏。


    「……我們要是輸了,也會變成這樣?」


    相信妖精弓手作嘔的程度不輸女神官。


    她原本就白的肌膚失去了血色,語氣刻意兇狠: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當然。」


    哥布林殺手淡淡迴應。


    「不是開玩笑。」


    廉價的鐵盔直視正前方。


    前方──霧氣彌漫之中,聳立著山一般的詭異物體。


    黑森森的影子從白霧中現出其形。


    這時忽然緩緩吹起一陣潮濕的風,卷走了霧氣。


    「……原來啊。」


    妖精弓手摀住嘴,茫然自語。


    「──他們說的斷河之物,原來是這麽迴事……」


    究竟該如何形容才好?


    由白堊石砌成的神殿、寺廟──又或者是堤防。


    神代至今的歲月,磨損了上頭壯麗的雕刻,以青苔賦予色彩,讓藤蔓爬滿表麵……


    是座彷佛要堵塞河川而建、與小鬼一點都不搭調的遺跡。


    「你喔,這不就在你故鄉隔壁嗎?竟然會不知道?」


    「有什麽辦法?這一帶是魔克拉姆邊貝的地盤啊。」


    妖精弓手噘著嘴,搖動長耳朵向礦人道士抗議。


    「當然村裏的老爺爺老奶奶大概知道,而且姊姊可能也聽說過啦。」


    礦人道士補了句「啊啊,原來是沒人想告訴你啊」,妖精弓手立刻鬼叫著反駁。


    一如往常,吵吵鬧鬧的對話──多半出於刻意所為。


    才剛目睹前人淒慘的末路,任誰都想改變這樣的氣氛。


    「如今已是小鬼的堡壘。」


    哥布林殺手忿忿地丟下這句話,轉動頭盔。


    「停船吧。霧要散了。」


    「明白,明白。」


    蜥蜴僧侶立刻揮手指揮龍牙兵,骷髏士兵收槳撐篙讓船靠岸。


    哥布林殺手按住掛在腰間的棍棒,在女神官身旁單膝跪下。


    「……怎麽樣。」


    「嗚……勉、勉強。」


    她以極為蒼白的表情,無力地搖了搖頭。


    「……得、得想辦法,才行。」


    「對。」


    「這種情形,要是……放著、不管……」


    「對。」


    哥布林殺手低聲迴應她細小的嗓音。


    「不能放著不管。」


    聽哥布林殺手這麽說,女神官點了點頭。


    看她將手伸向甲板,哥布林殺手把倒在甲板上的錫杖拉了過來。


    女神官以雙手牢牢握緊,收向胸前抱住,搖搖晃晃地起身。


    她強行放鬆緊繃的臉頰,悄悄仰望他的鐵盔。


    「……畢竟,是哥布林嘛。」


    「對。」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


    「是哥布林。」


    「可是齧切丸啊。」


    森人的船無聲停泊,礦人道士將自己沉重的身體抬上岸,雙腳重重落地。


    他以粗短的手指靈巧駕馭繩索,綁在附近一棵樹上,固定船身。


    「霧也散了,加上很快會入夜,要接近潛入可就麻煩囉。」


    「既然這樣。」


    妖精弓手試了兩、三次努力想彈響手指,但隻發得出微弱的聲響,不由得咂舌。


    「……既然這樣,我有個好主意!」


    §


    過了一會兒後。


    皓皓的兩盞月光照射下,團隊宛如影子般行進。


    他們跨過草地,鑽過枝葉,壓低姿勢的步履迅如疾風。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啊,請賜予靜謐,包容我等萬物』……」


    隻聽得見女神官的輕聲細語。她的祈禱,她的詠唱,是這群人唯一發出的聲響。


    完全的靜謐滿溢在四周,她額頭冒汗,雙手握住錫杖拚命奔跑。


    隨著距離拉近,那些小鬼的堤防以城池般的威容,鋪天蓋地似的進逼而來。


    堆砌巨石並施加雕刻的,是礦人的工藝。


    把樹木直接融入建築當中,則是森人的技法。


    因應戰事規劃的結構,則多半是蜥蜴人或凡人的智慧。


    盡管牆上到處都有石塊被小鬼拆下、弄得骯髒汙穢。


    ──這座建築物是為了什麽而蓋的呢?


    女神官腦海中忽然閃過這樣的疑問。


    神殿、寺廟、堡壘、城堡、堤防、橋……總覺得每個答案都很像,但又都不對。


    不管怎麽說,要攻略這小鬼的大本營,隻靠慈悲為懷的地母神所賜下的神跡,勢必不夠。


    因此還有另一樣事物保護著這群冒險者。


    是一陣不斷自行湧出、籠罩住四周的白煙。


    不僅如此──還很熱。


    雖說叢林中氣溫難免偏高,但仍悶熱得離譜。


    女神官的法衣吸了水變得沉重,冒出的汗讓衣服緊貼著皮膚,很不舒服。


    她隻好卷起衣襬,但仍不停止祈禱,一路往前進。


    說到不停止施法,礦人道士也是一樣。


    他以粗獷的雙手包覆般捧著一塊燒得火紅的火石。


    熱源,以及煙的來源,就在這裏頭──在裏頭的火蜥蜴身上。


    「『跳舞吧跳舞吧,火蜥蜴,把你尾巴的火焰分一點給我』!」


    他以「點火」法術使役的火精靈,蒸發大氣精靈中蘊含的水分。


    原來如此,這樣一來的確就和以霧氣藏身沒什麽兩樣。


    妖精弓手得意地「哼哼」兩聲,礦人道士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這丫頭也被齧切丸荼毒得差不多了啊。


    再怎麽說,蜥蜴僧侶出身南方,妖精弓手是當地人,礦人道士則是親火的種族。


    被熱氣衝個正著的冒險者,動作反而堪稱敏捷。


    雖然女神官跑得氣喘籲籲,哥布林殺手的表情則是沒人看得到。


    蜥蜴僧侶仰望上方,也就是小鬼堤防要塞上的瞭望塔。


    蘊含熱視能力的眼睛,辨識出抱著標槍悠哉打瞌睡的哥布林。


    沒有問題。眼看蜥蜴僧侶點頭,哥布林殺手繼續挺進。


    城池的門,已經近在眼前。


    那是一扇以巍巍老樹所製、森人風格的厚重城門。


    盡管完全看不見各種金屬扣具,但不用想也知道會極其堅固。


    門本身就像一整塊岩石,但大門的右下角,看得出一處方形區塊。


    小門──想必是側門或便門吧。


    哥布林殺手打手勢,要同伴們在草叢中等待,從腰間抽出了棍棒。


    妖精弓手輕輕搖動長耳朵,爬上樹去,一片樹葉都沒弄掉就在枝上站穩。


    她將箭搭上大弓,拉緊弓弦,底下的蜥蜴僧侶重新握好牙刀。


    女神官與礦人道士則不間斷地祈禱及詠唱。靜謐繼續維持,霧氣依然籠罩。


    「請小心」女神官的嘴唇微微動了。哥布林殺手點頭。


    一離開充滿寧靜的空間,叢林中的生命聲浪立刻恢複。


    唿嘯而過的風搖動樹葉的聲音。潺潺河水聲。頭盔內迴蕩的自己的唿吸聲。


    「唔。」


    哥布林殺手在門前佇立了一會兒後,粗暴地敲起門來。


    然後以敏捷得不像穿著全身鎧的身手,手指嵌進門上木紋,用力往上攀住。


    沒過多久,有了反應。


    「grob!」


    側門拉開,一隻狀似哨兵的哥布林探出頭來。


    妖精弓手心想來得好,眼看就要放箭,但哥布林殺手不動。


    因為接著又有第二隻、第三隻哥布林魚貫從側門走出。


    妖精弓手的咂舌被女神官的祈禱阻隔,不會發出聲音。


    接著第四隻尾隨現身,又過了五秒,哥布林殺手動了。


    「gorab!?」


    他從上方跳下來,如願踩扁了最後一隻哥布林的背。


    背上突如其來的衝擊,讓小鬼一口氣喘不過來,無法出聲。


    哥布林殺手的棍棒往下一揮。


    乾燥物體的碎裂聲響起,小鬼的頭顱輕易歪成不該有的角度與方向。


    哥布林殺手從全身抽搐的小鬼腰帶抽出劍,塞進鞘內。


    「一。」


    「gbbr?」


    最前麵的小鬼被突如其來的慘叫嚇了一跳,下意識想轉身──


    「gorb!?」


    破風射出的樹芽箭直線從他右耳鑽進、左耳穿出。前後兩隻小鬼就像斷了線的傀儡無力跪倒,轉眼斃命。


    當然了,剩下兩隻哥布林盡管遭到奇襲而慌了手腳,仍立即展開行動。


    但冒險者們比他們更快。


    其中一隻哥布林正要轉身迎向背後的敵人,棍棒已經砸進他臉上


    「二……」


    「grrb……!?」


    小鬼按住被擊碎的鼻子向後仰倒,哥布林殺手毫不遲疑撲了上去。


    他的右手已經放開棍棒,從鞘中拔出才剛搶來的劍。


    左手用力按住小鬼的嘴,右手的劍無情地刺進他的咽喉一剜。


    「這樣就是三……」


    還剩下另一隻。


    這隻小鬼相對聰明些,已經理解到至少已經有兩名同伴被殺的狀況。


    因此他張開大嘴吸氣想唿叫支援,但還來不及出聲,嘴就被當場射穿。


    箭頭穿出這隻哥布林的後腦,他維持原本的姿勢,往後重重一躺。


    「……四。」


    哥布林殺手以目視確定所有哥布林都已經斷氣,迅速從側門窺看內部。


    雖說是黑夜,但有雙月提供照明。門後是座廣場。


    附近看不到哥布林。


    但即使他們再怎麽不勤奮,相信對於長時間不見哨兵也會覺得異常。


    哥布林殺手在側門底下夾了個門擋固定,然後朝草叢揮揮手。


    「……你還好嗎?有沒有受──」


    「沒有。」


    女神官輕輕唿氣,率先小跑步奔向哥布林殺手。


    聽到他的迴答,她手按平坦的胸口鬆了口氣。


    接著蜥蜴僧侶以爬行般的姿勢跑來,礦人道士踩著笨重的腳步跟在他身後。


    最後是妖精弓手輕巧地跳下樹,以連影子都不留的速度奔向側門。


    要是在眾人順利跑過這一段前就被哨兵發現,可就連笑都笑不出來了。


    「你剛剛那幾下,比起斥候(scout)更像暗殺者(assassin)耶。接下來呢?」


    「雖然不痛快,我們從正麵闖進去。」


    哥布林殺手用小鬼的纏腰布擦拭劍刃,收迴劍鞘。


    接著拿走哥布林手上的柴刀,使勁空揮幾下,別進腰帶。


    「抱歉似乎沒空休息。麻煩你當前鋒。」


    「明白,明白。一旦開戰,貧僧本來就非得站上前線不可。」


    蜥蜴僧侶所保有的奇跡還剩一次。


    既然把龍牙兵留下來護船,他能依靠的就是手中的龍牙刀與自己的身體。


    對蜥蜴人而言,隻要有這些,也就沒有任何問題。


    「我這邊剩下三次吧。」礦人道士撚著胡須說道。


    「我,呃──」女神官彎起細嫩的手指數著。「還剩,兩次。」


    「知道了。」


    合計六次。


    換成是尋常冒險者團隊,已經算多。但足以攻略這座城池嗎?


    他們原先有十一次,算來已經消耗了二分之一。


    「……」


    女神官搖搖頭,揮開腦海中閃過的幾種不好的念頭。


    無論是第一次冒險時的情形,還是來到這兒的路上看到的百舌鳥存糧,現在都不重要。


    「這個,請問燈火怎麽辦……」


    「進去前不能點。」


    哥布林晚上看得見東西,所以不需要點火移動。


    在他們的門庭舉著火把走來走去,等於是請他們發現。


    「進到內部後,就和洞窟一樣。」


    「那麽,我就先準備火把。」


    「交給你。」


    哥布林殺手說著,抽出了自己的短劍。


    女神官「啊」地低唿出聲。她表情微微抽動,參雜著死心地歎了口氣。


    「要弄那個是嗎?」


    「想也知道。」


    哥布林殺手簡短迴答,反手握住短劍,走向顏麵被擊碎的小鬼屍體。


    妖精弓手驚覺不對,趕緊拍拍自己的衣服,檢查裝備。


    她臉上的血色當場消退,無力地垂下長耳朵。


    「……咦,你認真的?」


    「如果你們沒帶香袋。」


    「可、可是,迴去的時候,又沒想過要剿滅哥布林……!」


    「忍耐吧。」


    哥布林殺手駁迴她說當初沒預料到的藉口,割開了小鬼的腹部。


    他扯出溫熱得幾乎要散發蒸氣的內髒,用麵無表情的女神官遞出的擦手巾包住。


    妖精弓手喉嚨擠出咿一聲,整個人往後挪,礦人道士迅速抓住她的手。


    「要訣在於認命喔。」


    「如獲『肝』霖,這麽說沒錯吧。」


    蜥蜴僧侶截斷她退路,煞有介事地幫腔,眼珠子轉了一圈。


    「咦、等、等等,我不要,至少想點別的什麽辦法──……!」


    「別吵。」


    妖精弓手能忍住尖叫,想必是拜經驗所賜。


    §


    冒險者們以妖精弓手為斥候,靜靜攀著牆邊行進。


    這座遺跡、又或者是堡壘已經徹底荒廢,草木歌詠生命,因此不缺地方藏身。


    ──換個角度來說,也有很多地方可以藏東西是吧。


    妖精弓手舔了舔嘴唇,小心不搖晃到草叢,仔細摸索腳下地麵。


    被小鬼哨兵發現當然不用說,要是絆到警鈴,可也一點都不有趣。


    「有勞你了。」


    「哎呀?」妖精弓手眨了眨眼。歐爾克博格竟然會道謝。


    隻靠朦朧的月光和星光,凡人連行進都有問題。


    「這種時候,凡人還真不方便呢。」


    「對、對不起……」


    「沒什麽,別放在心上。」


    女神官小聲道歉,妖精弓手在身後對她搖搖手。


    「……啊。」


    就在這時,她的長耳朵被風輕輕吹動似的搖了搖。


    她眯起的視線所向之處,有隻扛著槍悠哉漫步的哥布林。


    有段距離。尚未被發現。但正在朝這邊接近。哨兵。


    妖精弓手從箭筒抽出箭,一邊搭上弓,一邊輕聲問著:


    「怎麽辦?」


    「射。」


    她尚未答話,弓弦已經響起。


    小鬼咽喉被射穿,一臉莫名其妙地胡亂揮動手臂倒斃。


    草被帶得沙沙作響,但也隻有這樣。沒有其他哨兵發現異狀的跡象。


    妖精弓手鬆了口氣,再度開始移動,哥布林殺手等人跟在後頭。


    她走到小鬼身旁,用力拔出了自己的箭。


    「嗚惡……!」


    哥布林髒兮兮的血令她皺起眉頭,用力甩了甩箭。


    「實在不想弄得更髒了說……」


    「真的。」


    女神官忍不住說得心有戚戚焉,妖精弓手也深深點頭。


    明明是兩名青春少女,卻全身都被紅褐色的穢物玷汙得慘不忍睹。


    臭味、體液與沾黏的感覺,即使已經習慣也仍令人不舒服。明知有此必要,卻還是難以接受。


    「啊啊真是,箭頭都缺角了,受不了……糟透了。」


    「別氣、別氣,要說糟,隻在邊緣繞一繞的話,照這情形應該不會被發現。」


    蜥蜴僧侶有如爬蟲類手腳並用地爬行,昂起了脖子。


    「但要進這堡壘,可就有點費事了吶。」


    他的目光,看向做為堡壘內門的巨大木門。


    肉眼就能看出十分厚重──且不隻一扇。


    成排的木門圍繞建築物外牆聳立。


    「貧僧聽說過,陵墓會設置假的入口。想來應該就是這類情形。」


    「那些全都是假的嗎?」


    女神官為了不讓哥布林發現,悄悄探出頭,接著瞪大了眼睛。


    昏暗的月光下,那些背負沉重歲月、堪稱雄偉莊嚴的門,模樣幾可亂真。


    「看起來實在不像……」


    「隻是雕刻之類的就還好,若是陷阱,後果可不堪設想。」


    「……」


    有短短幾秒鍾,女神官沉默不語,盯著遺跡的許多門看。


    因為感覺有種說不出口的不自然。她想弄清楚到底是哪不對勁……


    「不過,看來是不用那麽煩惱了。」


    過了一會兒,她微微一笑,又白又細的手指指向其中一扇。


    「因為隻有那扇門底下的草地被踏得很亂。」


    「噢噢,的確……!」


    連古代森人或其他人種構思出來的假門,也因歲月與小鬼的愚蠢而徒勞無功了嗎。


    由於這些哥布林什麽都沒想就直接從正確入口出入,導致隻有那座門前的草地淩亂不堪。


    「意思是,剩下的問題……到頭來還是哥布林嗎。」


    妖精弓手咒罵一聲。


    兩隻表情呆滯的小鬼守門衛兵,正到處閑晃。


    「還是殺了衛兵,搶鑰匙開門最快。」


    「也要那些哥布林知道鎖門啦。」


    礦人道士拍掉卡在胡子上的樹葉,唔了一聲。


    「至少得把左右兩隻同時宰掉,不然就會曝光,事情會鬧大。」


    「沒有問題。」


    哥布林殺手說了。


    「我知道八種不弄出聲響殺死哥布林的方法。」


    「真的嗎?」


    「開玩笑的。」


    女神官眨了眨眼,哥布林殺手朝她緩緩搖了搖鐵盔。


    「其實更多。」


    妖精弓手主張「箭很寶貴」,於是決定由哥布林殺手與礦人道士主攻。


    兩人拿好投石索,悄悄拉近距離,幾乎同時擲出了石塊。


    石塊破風而去,分別精準地打在小鬼的咽喉與頭上。


    「grorb!?」


    「gbbo!?」


    一隻頸子被淒慘地擊碎而軟倒,另一隻則按住額頭,搖搖晃晃地站起。


    但這隻哥布林尚未叫嚷,蜥蜴僧侶已經撲了上去。


    咽喉被龍牙刀割斷,自然也就不再能夠唿吸或出聲。


    守門人一聲不響斷了氣,門庭的靜謐依舊沒有任何改變。


    「……明明我也學了投石索,不過實在派不太上用場。」


    女神官沮喪地嘟囔完,妖精弓手就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沒什麽,各展所長就好囉,各展所長。」


    蜥蜴僧侶大動作空揮牙刀,甩去刀刃上的血,拖著兩隻小鬼的屍體點頭。


    「做自己做得到的事足矣。」


    說完便把哥布林的屍體塞進草叢深處。


    妖精弓手忙著藏匿屍體時,礦人道士輕巧地撿起小鬼做為武器的短槍。


    把槍尖舉到月光下細看,這鐵製的槍尖足夠銳利,照得閃閃發光,也並未生鏽。


    「不過,以那些哥布林來說武器還真好。會是從冒險者手上搶來的嗎?」


    「被殺的人當中,也許有武器商人,或在這座遺跡裏撿到……」


    哥布林殺手正思索其他的可能,礦人道士就對他搖搖頭。


    「還很難說。看構造雖然古老,但在遺跡裏發現的東西能當商品的情形也不少。」


    「鍛造的可能性呢。」


    「這就不會了。」


    礦人道士的迴答簡潔有力。


    「這地方沒辦法用火。少了那些森人拿手的法術,無法進行鍛冶。」


    「……唔。」


    哥布林殺手低聲沉吟。


    「無論如何,能確定這些哥布林有武裝。鑰匙呢?」


    「來,拿去。」


    妖精弓手扔過來的,是先前掛在哥布林脖子上的古老鑰匙。


    這柄鑰匙以編得粗糙的麻繩穿過,和一塊刻有數字的牌子串在一起。


    「好。」


    哥布林殺手仔細檢查鑰匙,然後牢牢握住。


    「我們進去,一路走到最裏頭。」


    「這就是,呃、我們的作戰計畫?」


    「對。」


    他的態度一如往常,讓女神官表情微微放緩。接著迅速跪地,捧著錫杖: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啊,請以您的禦手,引導離開大地之人的靈魂……」


    她祈禱來到這裏的路上死去的哥布林,以及被哥布林所殺的人,靈魂能夠安息。


    冒險者團隊等她完成鎮魂的祈禱,迅速跑向門邊。


    哥布林殺手將鑰匙插進鑰匙孔,轉動。喀嘰一聲響起。


    「不是這把啊。」


    這就表示,這鑰匙是用來開另一個地方的門?他啐了一聲,拔出鑰匙。


    女神官見狀立刻整理包包,空出空間,對他說:


    「啊,這個,我幫忙保管。」


    「交給你。」


    她接下鑰匙,好好收納後,喘了一口氣。


    「那就輪到我出場囉。」妖精弓手意氣風發地走到門鎖前蹲下。


    說是學來當戲法的開鎖技術,在這支團隊之中也是重要的技能。


    她用探針摸索鑰匙孔,長耳頻頻搖動,留意最細小的聲響。


    沒多久,門鎖伴隨喀啦一聲轉動,「好」她得意地挺起平坦的胸部。


    「打開了。」


    「好啦,那在開門前……」


    礦人道士輕巧地蹲下去翻找觸媒袋,抽出一塊布。


    女神官覺得不可思議地歪了歪頭,畏首畏尾發問:


    「請問你要做什麽呢?」


    「得上個油才行。」礦人道士眨了一隻眼。「要是弄得咿咿呀呀,可吃不完兜著走。」


    「啊,我來幫忙。」


    「那麽,我弄右邊,你弄左邊。」


    女神官把礦人道士扔過來的破布沾上油,開始上工。


    大概是在神殿服務時做慣了,她打掃起來有模有樣,毫不滯澀。


    很快的,門被仔細抹上一層油,無聲無息開啟,將冒險者們迎入門內。


    他們就像影子般從門縫間溜進去,隨手帶上門。


    這些哥布林連同伴遭到殺害都未發現。


    雖說即使他們發現,應該也不會歎氣悲傷,隻會想將冒險者淩虐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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