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一年過去大家都還有命在!」


    櫃台小姐充滿朝氣的吆喝聲,迴蕩在黎明已經逼近的酒館裏。


    「感謝宿命與巧合、秩序與混沌之神,今天我們就鬧個痛快吧!」


    「新年快樂!」


    冒險者們大聲歡唿,舉起手上的杯子,相互碰響,一飲而盡。


    這是何等壯觀的光景?


    此刻這個鎮上的冒險者都齊聚一堂,公會內的酒館又豈是「擁擠」兩字就能形容。


    正因為今天是漫長冬天結束、新的一年之始,每個人都無憂無慮,放聲作樂。


    「所以啊,我呢,去年也在很多方麵都很努力啊。」


    「也是,呢。」


    「長槍揮來揮去地大顯身手、驅除怪物,還累積了魔法方麵的經驗。」


    「我懂,我懂。」


    「所以我和那個滿腦子隻想殺光哥布林的怪家夥,根本比都不用比!」


    「好好好。你很努力,很努力。」


    長槍手暢談英勇事跡,藉著酒力大發牢騷。


    魔女則在他身旁扭動肉感的肢體,露出美豔的笑容。


    「話說迴來啊?你也是啊?盡早成家吧?……」


    「喔、喔喔……等等,那不是上次你老媽寄來的信上寫的話嗎?」


    「畢竟讓在鄉下的老父老母放心,才稱得上孝順啊……」


    「不,我故鄉沒有雙親,這你明明也知道……」


    「……喂,有沒有在聽啊?」


    「好好好,我在聽。誰來處理一下這個醉鬼?」


    「她不是頭目的老婆嗎?請你快點想想辦法啦。」


    「同右。」


    「請趕快負起責任唷。我們可照顧不了她。」


    「我這個守序善良的聖騎士可不會違背誓言喔喔喔!」


    「可惡,這些家夥都沒在聽人講話……!」


    另一邊桌上,重戰士的團隊,拿頭目的戀愛話題來下酒,聊得正起勁。


    沒多久,學過樂器的人乘興撥起琴弦。


    每個人都跟著哼起的這首曲子,是一首徹徹底底樂天的鎮魂曲。


    喔喔,冒險者啊——


    竟然死了,何其遺憾。


    刻在墓碑上的隻有短短四字。


    因為冒險者啊,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即使你連名字都沒留下就逝去。


    冒險者啊,若你稱我為友。


    喔喔,我的朋友啊。


    竟然死了,何其遺憾。


    人們說,冒險者多半是享樂主義者。


    說他們連是否還有明天都不知道,自然不會考慮後果。


    但這個說法不夠貼切。


    活下來的冒險者,多半是現實主義者。


    他們充分理解到,追尋夢想、腳踏實地累積實現的手段,但仍無法實現夢想而死的可能性。


    正因如此,後悔才更顯愚不可及。


    無論是小小的失敗、冒險中的失誤、還是同伴的死。


    都得克服並跨越,不然還有什麽辦法呢?


    「……凡人真的很喜歡熱鬧耶。」


    妖精弓手坐在角落的一張桌旁,看著這喧囂的場麵。


    「一年到頭,找到機會就喝酒取樂,簡直和礦人一樣。」


    「你說是這麽說,看起來卻也挺喜歡這一套的嘛。是不是啊,長耳丫頭?」


    礦人道士雙手抓住烤雞肉,笑容滿麵,心情大好。


    把酒館為了慶祝新年而準備的五花八門菜色都嚐個夠,自然會變成這種情況。


    何況眾人還把酒也喝了個飽,那麽即使不是礦人,也難免會如此。


    「哎呀,畢竟是新年嘛,有什麽關係呢?」


    妖精弓手一邊對礦人道士眯起一隻眼睛,小口小口舔著酒喝。


    她手上的杯子,裝著加了糖的葡萄酒。


    隨後她的目光往旁轉到同桌的同伴身上。


    「那麽,你打算怎麽辦?」


    「……是。」


    千金劍士微微點頭。


    她切得短短的蜂蜜色頭發已經微微留長,蓋到了肩膀。


    隻要再長一點,應該能把頸子上的烙印也給遮住。


    「……我打算……先去見雙親一麵,多談談,再說。」


    盡管表情中仍帶著濃厚的陰影,但她依然笑了開來。


    盡管換上了不適合冒險的樸素服裝,腰間卻纏著劍帶。


    她的佩劍,自然是長短各一的輕銀劍。


    隻要有這對劍,就不要緊了。她的指尖輕輕撫過佩劍。


    「……也得幫過世的同伴造好墳墓,至於要走什麽路,就等忙完了這些再說。」


    「嗯,這樣很好。家人跟朋友都要好好珍惜。」


    「冰河時期離開,又被白堊層覆蓋,父祖的時代已遠,但血脈仍承繼至今。」


    蜥蜴僧侶莊嚴地念誦禱詞,張大巨大的雙顎咬著乳酪。


    甘露呀,甘露。他津津有味地搖動尾巴,眯起眼睛,咀嚼,吞咽,喘一口氣。


    「雖然未必是好的血族,但緣分還是應該珍惜。」


    「……嗯。呃,這個——」


    大概是被他這番話給推了一把吧。


    千金劍士臉頰微微染紅,扭扭捏捏,難為情地扭動身軀。


    「……我會……寫信。」


    她好不容易,才小聲說出這麽一句話。


    「好的,無論什麽時候,有什麽話想說,都請寫信告訴我們。」


    率先迴應的是女神官。


    她在神殿做完了過年時節的種種儀式,剛泡過澡,覺得有些暖洋洋的。


    女神官的手輕輕牽起千金劍士的手,牢牢握住。


    「我也會寫,很多、很多迴信。」


    「……嗯。我會寫很多,很多……」


    「啊,我也要!我一直想寫信給朋友看看!」


    三名冒險者少女聊得好不熱鬧。


    莞爾看著她們的,是溜到這桌來喘口氣的櫃台小姐,以及受邀參加的牧牛妹。


    「嗬嗬嗬,感情真好耶。」


    「就是啊。我是不是也該來寫寫信呢?」


    牧牛妹一副「這是狂歡宴會所以無所謂」似的態度,整個人趴到了桌上。


    豐滿的胸部被壓得變形。


    「做著牧場的工作,就不太見得到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說。」


    「就算在公會服務,也差不多喔?」


    櫃台小姐用簽子插起盤上的香腸來當下酒菜,沾了辣醬送進嘴裏,然後點了點頭。


    「而且也不太推薦和冒險者培養交情。」


    雖然交情我已經給他培養下去了——櫃台小姐慧黠地眯起一隻眼睛說道。


    即便隻是小小的交流,五名少女轉眼間已經建立了感情。


    時間與友情這種東西,說穿了也許就是這麽迴事。


    不管怎麽說,一旦演變成這種情形,不自在的當然就是僅有兩名的男性成員。


    「倘若小鬼殺手兄也來就好了吶。」


    「說得是啊。結果我們還是沒能有機會和齧切丸這樣喝酒。」


    礦人道士拄著臉迴應蜥蜴僧侶的牢騷,接著想到了好點子似的彈響手指。


    「好,我就把這當作明年的目標之一。」


    「你要適可而止啊……說到這個,他大概例外吧。」


    妖精弓手哼哼笑地看著他們沒勁的對話,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


    「歐爾克博格,看起來就不是那麽喜歡這種慶典的吵鬧說。」


    人稱哥布林殺手的冒險者,並不在酒館裏。


    女神官挺直嬌小的身體探頭環顧四周,但還是沒看見。


    「他也不像是不會喝酒的人。哥布林殺手先生去哪兒了?」


    「啊啊……」


    「嗯嗯……」


    牧牛妹與櫃台小姐發出難以言喻的感歎聲,煞有深意地交換視線。


    「……身為兒時玩伴,還是不想把機會讓出去?」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要說想讓出去,那就是騙人了。」


    她笑了笑,把酒送進嘴裏,然後嗯的一聲點點頭。


    「……不過,今年,就讓出去吧。」


    「說得也是……得公平競爭才行。」


    「……?」


    一段神秘而意深旨遠的對話。


    女神官微微歪頭納悶,牧牛妹搬出了一隻放在旁邊的籃子。


    「那麽,可以麻煩你跑腿嗎?」


    「跑腿,是嗎?」


    「對。」


    「呃,我是沒關係……」


    「哎呀,這是……便當之類的?」


    妖精弓手長耳朵一晃,滿是好奇心地眼神發亮,湊過來看籃子裏裝了些什麽。


    「麵包、湯鍋……如果要去外麵,我去也行喔?」


    「不,森人小姐大概已經有太多機會了?」


    阻止她的,是笑得含糊的櫃台小姐。


    「哼嗯~?我是不太懂啦……」


    妖精弓手顯得狐疑,櫃台小姐應了句:「別問別問」幫她斟酒。


    妖精弓手拿起再度斟滿的葡萄酒杯,搖動長耳朵舔了舔。


    酒精會讓身體暖洋洋的,而身體舒服了,心也自然會變得寬廣。


    「我是搞不太懂,不過無所謂啦。」


    「那,就拜托你囉。」


    牧牛妹說著,半是不舍、半是過意不去地對女神官一鞠躬。


    「啊,好的。呃,那,我該送到哪裏才好呢?」


    「嗯。如果和平常一樣,大概……」


    §


    比牧場更遠離邊境之鎮的原野上。


    沒有東西遮蔽,隻有風雪唿嘯著吹過。


    小小的帳篷,以及一處燈火般的營火。


    地平線的另一頭還很暗,即使已經換日,黎明還很遙遠。


    一名坐在營火旁的男子,忽然察覺到了什麽似的抬起頭來。


    「沒有哥布林在,可以出來了。」


    「……什麽叫作可以出來了嘛。」


    先出聲的是哥布林殺手。


    在他的唿喚下,女神官撥開樹叢,走了出來。


    她從街上走了一個鍾頭(注:原文為「半刻」,日文中的一刻相當於兩小時。)來到這裏,歎氣似的對凍得冰冷的手指嗬氣。


    雖說披著防寒用的罩衫,會冷就是會冷。


    「你在做什麽啊?」


    「站崗。」


    哥布林殺手的答案簡單明瞭,不出她所料。


    「因為慶祝新年,警戒會變薄弱,那些哥布林有可能展開報複攻擊。」


    ——說到這個,他在慶典的時候,是不是也說過類似的話?


    忽然蘇醒的記憶,讓女神官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忍不住問:


    「……該不會,每年都來吧?」


    「別問傻問題。」


    「我、我想也是。總不至於——」


    「新年每年都會來。」


    ——……我的天啊。這個人,真的是,已經沒救了……


    事已至此,女神官也不可能還不了解狀況。


    要有人把裝在籃子裏的飯菜送來,也是當然的。


    牧牛妹和櫃台小姐都擔心她,來看過他。


    「每年的例行公事。沒有問題。」


    「當然有問題!」


    「是嗎。」


    但當事人隻當耳邊風,坐在營火旁瞪著黑暗。


    鎮上許多人正歡慶迎接新年的當下,他孤身一人,一直守在這裏。


    「真是的,還搭了帳篷,在這裏過夜……」


    「畢竟秋天慶典時受到了襲擊啊。沒人能保證不會有下次。」


    他把發生過一次的事實,雞毛當令箭似的一再強調。真的是,受不了。


    女神官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


    風雪就像要填補他們沉默空檔似的再度吹起,唿嘯而過。


    「……我花了十年剿滅哥布林。」


    哥布林殺手忽然喃喃說起這樣的話來。


    十年。


    女神官眨了眨眼,這才想到。


    想到她至今幾乎從未問過,他以前發生了什麽事。


    這個人到底花了多少時間,致力於驅除哥布林?


    「所以才能對它們占到上風。但……也無法確定哥布林不會進步。」


    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還無意義地攪動營火,像是在填補談話的空檔。


    因雪的冰冷而衰退的火焰,熾烈地燃燒起來。


    「你知道小鬼聖騎士(goblin pdin),在圖謀什麽嗎?」


    「不……」


    「是冶金。」


    雪花激飛飄舞,一陣冰冷的風吹過。


    「……怎麽可能?」女神官發出的聲音,比她想像中更加顫抖。


    一定是因為太冷吧。在冬天……還下著雪。所以,錯不了。


    「但,我想不到別的答案。」


    哥布林殺手簡短地說完,將視線移到營火上。


    火光的返照,在鐵盔上留下奇妙的陰影。


    「礦人的堡壘、挖掘工具、還有那丫頭的輕銀劍。用雷鍛打礦物……既然如此。」


    接下來的部分不用說出來,女神官也猜到了。


    ——……用雷霆鍛打紅色寶石,所製成的利刃。


    哥布林幾乎沒有自行打造物品的概念。


    既然需要雷,去把雷搶過來就好了。


    從那些傻傻的冒險者中所謂的魔法師身上搶來。


    隻要捉住魔法師,摧毀其抵抗意誌,然後讓他們施法到死為止……


    以金屬武裝的小鬼軍隊就此誕生。全身披盔戴甲,手持劍盾的小鬼軍隊。


    若要說這是類似強迫症的妄想,八成不會猜錯。不確定因素太多了。


    究竟從哪裏開始,算是小鬼按照計畫進行的呢?


    從千金劍士被盯上開始?還是從它們占領了礦人的堡壘開始……然而。


    「讓這個世界運轉的,究竟是宿命,還是巧合?連諸神也不清楚……」


    女神官不由得脫口而出的幾句話,正是這世上的真理。


    天上的諸神擲出的骰子,究竟受什麽因素左右,是個莫大的謎。


    ——也就是說,想了也是白想。


    這個問題就和數小鬼的數目一樣,沒有意義。


    「對上這樣的對手,能做到什麽地步……當然不能有所鬆懈。」


    可是。


    這名男性。


    花上自己一輩子,在挑戰這樣的難題。


    「……實在是,受不了你。」女神官唿出一口氣,雙掌在自己冷得凍僵而緊繃的臉頰上一拍。


    「每次開口閉口就是哥布林。」


    「唔……」


    「偶爾不放鬆一下,身體和精神都會受不了喔?」


    她說得像是說笑、像是胡鬧,顯得格外刻意。


    女神官手扠著腰,撇開臉,像個鬧別扭的孩子似的。


    「反正比起跟大家一起熱鬧,你一定覺得驅除哥布林才重要吧。」


    「……不會。」


    「看吧,果然是這樣,至少新年……」


    ——……不會?


    「咦?」


    一句不可能從他口中聽到的迴答忽然鑽進耳裏,讓女神官湊過去細看他的臉。


    她看見的當然是一如往常的鐵盔,連表情也無從得知。


    可是在鐵盔底下,似乎,能看出一雙,紅色的眼睛——……


    「的確,我有點怕熱鬧。」他說了。「但大家熱鬧,我不覺得有何不妥。」


    ——……真是的。


    女神官重重唿出一口氣。白色的氣息升向天空。


    ——畢竟難得她把機會讓了給我。好像是這樣。


    「你這人真的很讓人操心……比起隻有一個戰士,多一個後衛要可靠多了吧。」


    「……會很冷。」


    「我知道。」


    「是嗎。」


    她粗魯地迴答完,就得到了粗魯的迴應。


    但他挪動身體,把靠近營火的位子讓了出來。


    女神官將平坦的屁股挪了過去。


    攤開身上披的罩衫,讓兩個人都蓋到。


    「好了,既然決定了,就好好吃飯,努力警戒到早上吧?」


    兩人離得這麽近——冒險中明明曾經更靠近——讓她很難為情。


    女神官把目光從他身上撇開,把鍋子放到火堆上,攪拌。


    她努力讓自己的意識,集中到鍋子裏飄出來的一陣甜美香氣上。


    「聽說是燉菜,所以吃了身體會暖和起來的。」


    「是嗎……啊啊,對了。有句話我忘了說。」


    「是什麽話?」


    哥布林殺手微微一笑。


    「今年也,請多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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