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布林殺手先生惠鑒。


    冰雪精靈飛舞的時節已至,寒冷徹骨時分,近來可還安好?


    冒險者是一種迎向危險,以身體為資本的職業,請小心別著涼了。


    至於我,不可思議的是,自那次以來,連夢中都不再有那些小鬼出現,日子過得十分平靜。


    這也全都是拜您和您的夥伴所賜,謹在此表達由衷的感謝。


    原先也心想,應該盡早寫封信給您……


    但沒什麽要事卻捎信,總讓我有些難為情,況且又自製地想到不該打擾。


    還請見諒。


    那麽,這次之所以提起筆來,所為無他。


    乃有一事相求,想委托您處理。


    事情的開端,是一位千金小姐離開雙親的庇護,當上了冒險者。這是很常有的事。


    而她接下委托出發後,便音訊全無,很不幸的,這也並非稀奇之事。


    雙親前來委托公會搜尋女兒下落,也絕對稱不上罕見。


    問題在於,這位千金小姐所承接的委托,乃是剿滅哥布林。


    之後的情況,您一定已經明白了吧?


    搜索委托中,加上了一個條件:「請由最值得信賴的高階冒險者處理」。


    然而,相信沒有高階的冒險者,會願意接下剿滅哥布林的任務。


    公會的人來找我商量,而我除了您以外,再也想不到第二個人選。


    想必您諸事繁忙(收獲祭的事,我也有所耳聞)。


    倘若有餘力,能否請您對這位可憐的姑娘伸出援手?


    無論是否允應,小女子都由衷祈求您平安。


    順頌 時祺。


    「劍之聖女恭祝安好——……信上是這麽寫的。凡人(hume)的信可真熱情。」


    森人(elf)輕快的話聲,開朗地在冬季的大道上響起。


    一條道路延伸得很長很長,從荒涼的原野間橫貫而過。


    景觀一成不變,一路所見,盡是枯樹與積了雪的樹下矮草稀疏散布。


    天空就像塗滿了鉛色的雲,一望無際,毫無趣味。


    在這灰色的世界中,她神采奕奕的開朗嗓音,聽來分外鮮明。


    這名森人苗條的軀體上,穿著一身獵人裝束,背著弓箭,愉悅地擺動長耳朵。


    妖精弓手(elf)那貓一般的好奇心,當然不是隻會發揮在冒險上。


    她將手上的信俐落地折好,用長長的手指夾住,傳給身後的人。


    「我沒看過幾封別的信,所以不太清楚。大家都這麽熱情嗎?」


    「誰知道呢……」


    接過信的凡人少女露出含糊的笑容,委婉地表達自己的不知所措。


    她嬌小的身軀上穿著煉甲,煉甲上披著聖袍,手持錫杖,乃是神官。


    原來如此,是一封內容有點情書味道的信。要說會不會好奇,的確是會。


    ——可是,這樣傳閱實在覺得過意不去……


    要是自己的信被人這樣傳閱,真的會一蹶不振。


    「……不、不過,天氣的確很冷呢。」


    因此她決定強行把話題帶往保險的方向。


    愈是往北,天空就愈是布滿了厚重的雲層。陽光被遮蔽,照不到地上。


    吹過的風冰冷刺骨,還開始摻雜著少許白色的物體。


    是冬天。


    任何人看了大道上微微積起的雪,自然都會明白。


    「我大概是因為裏頭穿著煉甲,還是覺得有點涼……」


    「所以我才說金屬的東西不好!」


    妖精弓手挺起胸膛哼哼兩次,得意地上下擺動長耳朵。


    一看之下,她的一身獵人裝束,的確並未使用任何金屬。


    而一旁迴答「囉嗦」的,則是礦人(dwarf)術師。


    「我才覺得虧你穿那麽薄的衣服都不會冷呢。」


    「哎呀,森人可是意外的強健喔?」


    「不就是俗話說的什麽什麽不會感冒嗎?」


    礦人撚著胡須這麽調侃,妖精弓手隨即麵紅耳赤地逼問:「你說什麽!」


    吵吵鬧鬧。和平常一樣的熱鬧互動。女神官微笑著說了句:「真拿你們沒辦法。」


    「唔……還有精神如這般鬥嘴,著實令人羨慕。」


    在女神官身旁重重點頭的,是高大的蜥蝪人(lizardman)。


    蜥蜴人本身具有可怕的龍族血統,但他們是來自南洋的種族。


    雪地的寒冷幾乎令人凍僵,讓蜥蜴僧侶(lizardman)長滿鱗片的身體不停顫抖。


    女神官看不下去,戰戰兢兢地仰望他的臉。


    「……請問你還好嗎?」


    「聽說貧僧的父祖輩也很畏寒,也許已經嚴重到滅絕的地步。」


    蜥蜴僧侶大大的眼珠子一轉,伸出舌頭,以開玩笑的語氣說下去。


    「小鬼殺手兄似乎不怕冷,果然是特別鍛煉過嗎?」


    「……不。」


    被叫住的是走在一行人最前麵的凡人戰士。


    髒汙的皮甲與廉價的鐵盔。腰間掛著一把不長不短的劍,手上綁著一麵小圓盾。


    即使是初出茅廬的冒險者,穿戴的裝備肯定也比他像樣點。


    人稱哥布林殺手,是位列第三階的銀等級冒險者。


    唯一和平常不一樣的地方,在於雙手握住的是做工單純的箭。


    「因為我受訓的地點就在雪山。」


    他一邊行走,一邊用力扭轉箭尾一帶,迴答時看都不看同伴一眼。


    「喔喔?」蜥蜴僧侶表示佩服,說道:「貧僧可萬萬學不來。」


    「我也不想再來一次。」


    哥布林殺手對揮動尾巴的蜥蜴僧侶說了這麽一句,也不放慢腳步,繼續往前走。


    他的步伐一如往常毫無迷惘,大剌剌而粗獷。


    「哥布林殺手先生,請等一下!」


    女神官雙手握住錫杖,踏著小鳥般笨拙的步伐,小跑步來到他身旁。


    「這個,謝謝你。」


    對於讓他停下手上工作而過意不去,女神官說了句「對不起」後,遞出的就是那封信。


    礦人道士與妖精弓手還在背後爭吵的此刻,就是大好機會。


    她心想除了現在這個時機以外,再也沒有別的機會把信還他,於是做出了這個極具決斷性的行動。


    「委托內容都了解了嗎?」


    哥布林殺手改用單手持箭,以另一隻手隨手摺起接下的信。


    塞信時微微可以瞥見的雜物袋還是老樣子,雜亂地裝滿了各種破銅爛鐵。


    但相信對他而言,這些都是經過整理、分類,而且必備的裝備。


    ——我是不是也該多去籌備各式各樣的道具?


    女神官忽然想到這樣的念頭,在腦海中刻下遲早要好好問一問的待辦事項,點了點頭。


    「呃……也就是說,隻要去救這位女性就可以了吧,從哥布林手中救出來。」


    「對。」哥布林殺手點點頭。「換言之就是剿滅哥布林。」


    事情的前因後果是這樣的。


    邊境之鎮舉辦過收獲祭後,水之都寄來了一封信。


    一封與過去一樣、指名哥布林殺手進行委托的,由至高神大主教——劍之聖女寄來的信。


    隻要是牽扯上哥布林的工作,這個古怪的冒險者不可能不接。


    他領著同樣經神殿告知這個消息的女神官,以及妖精弓手、礦人道士、蜥蜴僧侶等人,向北出發。


    他們要前往一個位於雪山山腰上的小小寒村,正午剛過的現在,眼看再不久就要抵達。


    「但願人還平安……」


    「嗯唔……這個嘛,我是不太想說這種話。」


    妖精弓手似乎吵架吵膩了,連連搖手,以半打趣的語氣插嘴。


    她垂下的一雙長耳朵則與臉上表情相反,為她憂鬱的心情代言。


    「……坦白說,我實在不覺得被哥布林擄走,人還能平安。」


    「這,是沒錯啦……」


    隻要看看彼此僵硬的笑容,女神官與妖精弓手在想什麽也就不言可喻。


    當然這也不限於哥布林。


    無論小鬼還是龍,冒險者一旦落敗,下場都將淒慘得無法用「平安」兩字來形容。


    「活著就救援,死了就迴收部分遺體或遺物。」


    因此,哥布林殺手的迴答也是理所當然。他的嗓音平淡、低沉,無機質。


    「不管人如何,哥布林都得殺,這委托就是這樣。」


    「……你總可以說得委婉點吧。」


    也難怪妖精弓手會一臉厭惡,但他顯得毫不在意。


    女神官苦笑著說:「那樣太為難他了喔。」微微聳了聳肩膀。


    想來並非顧慮到女性成員的感受,但蜥蜴僧侶就是在很自然的時機下開了口:


    「不過,小鬼為何會在冬天也襲擊村莊?」


    他刻意讓巨大的身軀發抖,強調現在這時節有多冷。


    「乖乖待在洞窟裏,明明要快活多了。」


    「這個啊,長鱗片的,不就和熊之類的動物一樣嗎?」


    礦人道士撚著白胡須迴答。


    「來,喝個一口,暖暖身體吧。」


    「喔喔,這可感激不盡。」


    他用長而大的雙顎大口咽下酒液,拴上木拴,把酒瓶還給礦人道士。


    礦人道士搖搖酒瓶,從酒水在瓶中搖動的聲響估計剩下的量,又把瓶子掛迴腰間。


    「畢竟要過冬,飯啊酒啊點心啊,都非得有儲備不可啊。」


    「哎呀,如果是這樣,應該要在秋天去攻擊村莊才對吧?」


    身為獵兵(ranger)的妖精弓手,用食指在空中劃圈,自信滿滿地說了。


    「諸如熊之類會冬眠的野獸,都是這麽做。」


    「可是吶,冬天不也偶爾會看到熊慢吞吞地在外麵閑晃嗎?那又是怎麽迴事?」


    「因為找不到可以冬眠的洞穴,或是秋天的收獲太少,無可奈何才出來的。」


    單論狩獵這方麵,再也沒有別的種族像森人這麽專精。


    即使礦人道士再怎麽愛鬥嘴,也隻能不情願地點頭迴答:「說得也有理啊。」


    女神官聽著他們兩人的對話,手指抵上嘴唇,「唔」的一聲思索起來。


    她隱約覺得,思考所需的材料都已經在腦海中備齊,之後就隻差拚湊起來這一步——……


    「啊。」


    「怎麽啦?」


    女神官靈光一閃而叫出聲音,妖精弓手朝她歪了歪頭。


    「我在想,」女神官先頓了頓,然後說:「會不會是因為已經收割完了?」


    ——嗯,隻有這個可能。


    女神官說著,想法也漸漸整合起來,於是隨著思緒到哪就繼續說下去。


    「等村莊或城鎮收割完農作物,穀倉滿了以後……」


    「……再一次清空。」


    蜥蜴僧侶接過話頭,女神官微微點頭迴應:「是。」


    「原來如此,小鬼也會做些合理的盤算。」


    「我倒覺得單純就隻是壞心眼罷了。」


    礦人道士撚著胡須,哥布林殺手搖了搖頭說了聲:「不。」


    「那些哥布林笨歸笨,但不傻。」


    「聽你的口氣,好像很清楚嘛。」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嗯」了一聲,迴答妖精弓手的話。


    「他們腦子裏隻有掠奪,也因此,在掠奪這件事上會動腦。」


    他上下打量用力扭轉過的箭,然後收進掛在腰間的箭筒。


    看來他對自己邊走邊做的手工藝成果還算滿意。


    「以前有過經驗。」


    「是這樣嗎……」


    女神官正佩服,身旁的妖精弓手則應了一聲「哼嗯~」,但並非針對他的發言。


    是對原本屬於她專門領域的弓箭。


    「……那,歐爾克博格對這箭做了什麽?」


    「改良。」


    「這算改良?」


    妖精弓手以令人察覺不到徵兆的動作一個伸手,從箭筒中抽出了箭。


    「小心。」


    從哥布林殺手並不責怪這點看來,他也已經習慣了她的「不懂裝懂」。


    妖精弓手對他一副嫌麻煩模樣說出的話哼了一聲,查看這枝箭。


    是枝平凡無奇的便宜貨。品質(rating)和森人的箭無從相比。


    妖精弓手用指尖,往被冬天的陽光照得微微反光的箭頭上輕輕一碰。


    「看起來也沒有上毒……」


    「今天還沒。」


    「等等,別這樣啦。」


    妖精弓手聽到他淡淡說出的這句話而皺起眉頭,將箭翻轉過來,結果眨了眨眼說聲:「咦?」


    「這枝箭,箭頭都鬆掉了吧?這樣會掉耶?」


    聽妖精弓手這麽一說,不難發現的確如此。


    由於哥布林殺手用力扭轉箭頭,讓這枝便宜貨的箭頭鬆開了。


    這樣一來,即使射中目標,箭身多半也會脫落,而且射擊的精度應該也會下降。


    「歐爾克博格真是的,實在拿你沒辦法。」


    妖精弓手刻意搖頭聳肩表示「受不了」。


    礦人道士在後頭說「又在倚老賣老」,而她置若罔聞。


    「來,整個箭筒都給我,我幫你重新裝好。」


    哥布林殺手盯著她輕輕伸出的手掌看。


    接著他說:「不了」,搖搖頭迴答:「這樣就好。」


    妖精弓手瞪大了眼睛。


    「咦,為什麽?」


    「因為這次,我們還不清楚那些小鬼的巢穴在哪。」


    「這和這些箭有什麽關聯?」


    莫名其妙!


    一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妖精弓手就很纏人。


    認識她已經快要一年,哥布林殺手歎了口氣。


    「箭插上去,箭身會脫落,隻剩箭頭留下。」


    「然後呢?」


    「鐵就是毒。」


    哥布林殺手伸出手,妖精弓手就「嗯」了一聲,乖乖還箭。


    拿迴箭的哥布林殺手,小心翼翼地將之收進箭筒。


    「除非挖出箭頭,否則迴到巢穴,肌肉就會腐壞,讓疫情擴散。」


    而哥布林之中並沒有會醫術的個體——目前還沒有。


    狹窄而汙穢的巢穴。始終難以痊愈的傷。腐敗。疫情蔓延。如此一來……


    「還不到一網打盡,但能造成重大打擊。」


    「……歐爾克博格還是老樣子,專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妖精弓手以聲帶抽筋似的語調吐露心聲。


    一旁女神官露出一副覺得無可救藥的模樣,仰天長歎。


    ——神啊,神啊。他並……大概有惡意,但還是請您寬恕他。


    組隊這麽久,如今還要為他的言行吃驚,那真的會吃不消,但她就是無法不這麽祈求。


    哥布林殺手原本正視前方,踩著大剌剌的腳步往前走,這時將鐵盔轉過來麵向她。


    「……有這麽奇妙?」


    「……這、呃,這個嘛——」


    女神官迴答時視線亂飄。


    「……畢竟是哥布林殺手先生嘛?」


    聽到哥布林殺手低聲說了句「是嗎」,蜥蜴僧侶哈哈大笑。


    「別放在心上。這的確很有小鬼殺手兄的風格。」


    「也是啦,齧切丸下手狠辣也不是今天才開始的……」


    礦人道士拿起掛在腰間的酒瓶灌了一口,藉以抵禦寒冷。


    隻是這麽一開瓶,燃燒般的火酒就讓四周飄散出一股酒精氣味。


    聽見他的打嗝聲,妖精弓手捏著鼻子連連搖手。


    礦人道士以手臂用力擦去胡須上沾到的酒,看了哥布林殺手一眼。


    「應該會吃掉吧?照常理來說。畢竟人質也得分糧。如果要過冬,應該沒有理由放她們活命。」


    「因為冬天很長。」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淡淡地說道:


    「它們會想要娛樂。」


    這句話說完後不久,一行人發現山腳下的村子冒出了黑煙。


    §


    「歐爾克博格……!」


    最先出聲的,是長耳朵忽然一震的妖精弓手。


    道路前方不算太遠的地方,竄起了黑煙。是炊煙嗎?不對,不是炊煙。


    「哥布林嗎?」


    「村子。火。煙。燒焦味。聲響。慘叫……大概,沒錯!」


    「哥布林啊。」


    哥布林殺手犀利地點點頭,毫不猶豫地拿起背在背上的短弓。


    他加快腳步之餘,以熟練的動作撥動弓弦,搭上箭,拉弓。


    同時整個團隊更不需要誰吩咐,開始迅速奔跑。


    攻擊村莊的哥布林正滿腦子想著劫掠,並沒有發現他們來到的跡象。


    他們又如何會犯下放過這個良機的錯誤?


    「哥布林殺手先生,神跡的祈禱……」


    女神官的臉因為緊張而繃緊,喘著氣跑來,認真地對他提問。


    「麻煩你。」


    「好的!」


    女神官也已經過了一年的冒險者生活。


    雖說淨是在剿滅哥布林,但冒險的密度並非其他新手所能相比。


    所以她不是在問要施展哪一項神跡,而是要求他下達祈禱的許可。


    因為一行人中,和哥布林殺手合作最久的就是她。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以您的大地之力,保護脆弱的我等』。」


    女神官立刻將錫杖攏向胸口,死命對自己信奉的神獻上祈禱。


    消磨靈魂的祈禱所引發的奇跡。讓自己的意識與天上的諸神接觸,是實實在在的神跡。


    淡而清澈的光從天灑落,籠罩住哥布林殺手與蜥蜴僧侶。


    是無數次將哥布林殺手一行人從絕境中拯救出來的「聖壁(protection)」。


    蜥蜴僧侶滑行似的蹬地飛奔,看著繞在身上的磷光,眯起眼睛。


    「唔,如此靈驗的地母神如果是龍,貧僧倒也不是不能考慮改宗。好了……」


    他完成了對可畏的父祖龍之祈禱,手上握著鋒利的刀。


    蜥蜴僧侶維持隨時都能撲向獵物的敏捷,凝神觀看村莊,犀利地問道:


    「小鬼殺手兄,剿滅小鬼或是保護村民,如何抉擇?」


    「想也知道,兩者都要。」


    他淡淡地迴應蜥蜴僧侶。


    妖精弓手持弓奔跑的模樣活脫像個獵人,發出了「哦?」的一聲。


    哥布林殺手自己也在觀察狀況,同時對蜥蜴僧侶簡短地徵詢意見:


    「你怎麽看?」


    「……不太妙啊。」


    蜥蜴人的神官戰士迴答時透出老手(veteran)的風範。


    「獵兵小姐沒聽見刀劍聲。貧僧認為八成是戰鬥已經結束,正劫掠得如火如荼。」


    「如果它們以為已經贏了,就趁機痛擊。雖不清楚敵方戰力……」


    這是常有的事。哥布林殺手毫不猶豫。


    「我們正麵殺進去。」


    「龍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呢?」


    「不叫。理由晚點再說。」


    哥布林殺手說完,加快奔跑的速度。


    女神官拚了命跟上,礦人道士則踩著笨重的腳步跑得下巴都朝前突出了。


    他從不敷衍。既然說會解釋,就是會解釋。


    因此一行人並未反駁。最重要的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議論了。


    「別用藥,但其他法術不用省。」


    「好唷。」


    應聲的是團隊中的施法者(spellslinger),礦人道士。


    「要用啥法術,我可以任意決定嗎?」


    他用短短的腳奔跑,同時手已經伸進抱著的袋子,翻找觸媒。


    敵人的數量想必很多,但也不限於哥布林,在這世上施法者總是占少數。


    從五個人之中足足有三名施法者這點來看,這支團隊的確得天獨厚。


    「交給你。」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看向妖精弓手。


    「你上高處查看狀況,支援大家。」


    「好。」


    森人就像貓一樣笑容滿麵,以優雅的手勢舉起大弓,慢慢搭上箭。


    準備已經就緒。哥布林殺手正視前方奔跑之餘,說道:


    「首先,一。」


    箭無聲無息地射出,陷進在村莊入口悠哉的小鬼後腦。


    「oraag!?」


    腦被傷到的小鬼往前軟倒,就不知道它的同伴是否注意到了。


    「不、不要啊!?救、救命啊,姊、姊姊!」


    小鬼正忙著把一名躲在住宅旁桶子裏的少女拖出來。


    哥布林抓住尖叫掙紮的少女頭發,尚未掌握住狀況。


    第一隻小鬼斷氣軟倒的同時,木芽箭有如雨點般灑落。


    哥布林的喉嚨與眼睛插上了箭,連呻吟也發不出來就倒斃在地。


    「歐爾克博格,你給我等一下!擅自開始太賊了啦!」


    射殺小鬼的妖精弓手噘起嘴發著牢騷,同時輕快地依序踏上桶子、柱子,攀向屋頂。


    這是隻有以樹為家的森人才會有的漂亮身手。


    「咦、啊——……?」


    「我們是冒險者。」


    哥布林殺手跑向茫然失神的村姑,簡短地這麽說。


    少女年紀幼小,大概才十歲出頭。


    她衣著雖然樸素,卻是毛皮所製,一眼就看得出父母把她照顧得很好。


    少女看見他掛在胸口的銀色識別牌,當場熱淚盈眶。


    銀等級——第三階的冒險者。等級就等同於實力與社會信用,銀色更是邊境最佳的證明。


    哥布林殺手一邊毫不大意地警戒四周,一邊接連問出幾個問題。


    「哥布林在哪?有多少?其他村民怎麽了?」


    「啊,這,呃,我、我,不、不知、道……」


    少女因恐懼與後悔而臉色蒼白,連連搖頭。


    「可是,大家,被集合到,村子的廣場……姊姊,叫我,躲起來……」


    「……不痛快。」


    哥布林殺手憤懣地撂下這句話,從箭筒抽出了一枝新的箭。


    「一切都讓我不痛快。」


    這句話中透露出了各式各樣的情緒。


    女神官關心地朝他使了個眼色,毫不猶豫地在少女身前單膝跪下。


    「不用擔心喔。我們,一定會救出你姊姊。」


    「真的……?」


    「是真的。」


    女神官拍了拍自己平坦的胸部,露出花朵綻放般的微笑。


    她輕輕摸了摸顫抖少女的頭發,拿出地母神的聖符給她看,望著她的眼睛說:


    「你看,我是侍奉神的仆從。而且——」


    沒錯,就是這個而且。


    女神官轉頭仰望,少女的視線也跟著看過去。


    髒汙的皮甲,廉價的鐵盔。男性凡人戰士(human fighter)。


    「……哥布林殺手先生,不會輸給哥布林。」


    哥布林殺手看看少女,又看看女神官,然後瞪向傳出劫掠聲響的村莊。


    「敵人還沒發現。我們上。」


    「不管怎麽說,確實棘手啊。」


    蜥蜴僧侶沉重而慎重地,說出自己對當下狀況的看法。


    「以小鬼而言,敵方的行動很有條理。想來大意不得。」


    「考量它們大白天找上門,也許有高階種。」


    ——如此一來,或許不該讓它們活著把消息帶迴巢穴?


    哥布林殺手在一瞬間的遲疑後,把這枝用來讓哥布林活命後害死同伴的箭,收迴了背上。


    接著一如往常,拔出了不長不短的劍。


    「讓外圍的小鬼跑掉固然棘手,被據守在中央廣場,處理起來也很費事。」


    「既然這樣,廣場就由我來吧,用法術一網打盡。」


    礦人道士拍著大肚子自告奮勇。


    「唔……」


    哥布林殺手沉吟一聲,用腳把腳下的小鬼屍體翻成仰躺。


    簡陋的毛皮,武裝則是狀似搶來的柴刀。血色良好,沒有饑餓的跡象。


    「得看數目而定。」


    哥布林殺手一邊踏爛小鬼的手,搶下柴刀,別到腰帶上,一邊說道。


    他揚起視線瞥向之處,隻見妖精弓手正從屋頂上用手遮擋陽光,盯著廣場。


    一雙長耳朵顫動似的微微擺動。想必她正從聲響判讀狀況,探尋敵情。


    「廣場上應該有五、六隻!」


    聽到她以堅毅的聲音迴答,哥布林殺手點點頭。


    「隻說看得到的範圍就好,整村大概多少?」


    「如果它們躲起來就看不到……不過我想全部應該不到二十隻!」


    「應該是先遣隊。」


    哥布林殺手這麽斷定,然後迅速擬定策略。


    包括剛才解決的兩隻在內,假設合計不到二十隻,廣場上有六隻。


    這麽算來,在外圍劫掠的數目應該在十隻以下。


    雖然隻是預測,但總不會差得太遠。


    既然敵人數目很多,分散戰力就是愚不可及的舉動,但狀況不容他們不分頭行動。


    「……我們分成廣場跟外圍兩組。」


    「既然如此,貧僧就與術師兄一起前往廣場吧。」


    哥布林殺手對自告奮勇的蜥蜴僧侶點頭:「就交給你們。」


    在屋頂上聽著他們談話的妖精弓手,眼睛與耳朵始終朝向村內,說道:


    「礦人,你要去的話我會支援你!」


    「好唷,拜托啦。」


    礦人道士喝了一大口酒瓶內的液體,用手擦了擦嘴,然後用拳頭捶了一下蜥蜴僧侶的肚子。


    「那長鱗片的,我們上吧!」


    「小鬼殺手兄,祝您武運亨通。」


    蜥蜴僧侶臨走之際,用強而有力的手拍了拍哥布林殺手的肩膀,飛奔而去。


    「……」


    哥布林殺手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緩緩搖頭,有了行動。


    他腳步大剌剌的,但並不發出腳步聲。


    所向之處,是他們救出的少女,以及攙扶著她的女神官。


    「……她還好嗎?」


    「是。我想是因為緊張的情緒放鬆下來了……」


    被哥布林殺手一問,女神官堅強地微微一笑,抬起頭來。


    她的正前方,有著縮在地麵睡著的少女。


    想必是看到冒險者來,告知了姊姊的事情後,就斷了線似的失去意識。


    「該怎麽辦呢……?」


    「我們沒空再陪著她。」


    「啊……」


    女神官還來不及說話,他那套著護手的粗獷雙手,就抱起了少女。


    哥布林殺手把她就近放到一個桶子裏。


    然後從雜物袋中拉出一條毯子,蓋了上去。


    即使不能說安全,卻是她姊姊挑上了這裏,算是可以放心的地方。


    而地母神與至高神,又如何會是不聆聽她姊姊祈禱的冷酷天神呢?


    「……這樣,應該就行了吧。」


    哥布林殺手喃喃說完,女神官微微點頭說了聲:「是」。


    她並未握著錫杖的左手在空中遊移,躊躇地放到哥布林殺手背上。


    「一定,不會有事的。」


    「……嗯。」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


    他握劍的手上灌注力道,舉起盾牌,看向前方。村子在燃燒。裏頭有著哥布林。


    「我們上。」


    「……!好的!」


    女神官雙手用力握住錫杖,毫不遲疑地點頭。


    被他依賴,她不可能拒絕。因為自己這條命就是他救的。


    自己本領低微,還不成氣候,這些她都再清楚不過。


    啊啊,可是……


    「背後,請交給我……!」


    戰鬥就這麽開始了。


    §


    有著成排圓木所建住宅的雪道上,哥布林殺手與女神官這兩名冒險者,就像影子似的奔跑。


    雪後頭的太陽,已經開始西沉,相信傍晚很快就會來臨。


    那些小鬼的時間就要來了。考慮到村子,已經幾乎不剩什麽時間。


    「在村子裏,戰鬥……」女神官一邊奔跑,一邊喘氣。「……我還是,第一次。」


    「遮蔽物多得不是洞窟可比。要注意能躲的東西跟頭上。」


    哥布林殺手話一說完,將手中的劍擲向上方。


    劍咻一聲撕裂空氣,插在爬上屋頂的小鬼胸口,要了它的命。


    「oraag!?」


    小鬼發出哀號跌落的同時,哥布林殺手從腰帶上拔出了柴刀。


    他輕輕試揮,發現比單手劍重。接著拿摔到地上痛得打滾的小鬼頭蓋骨試刀。


    「gaarororoooooorg!?」


    垂死的哀號拖得很長。哥布林殺手滿意地聽著。不壞。


    「這樣就是四。」


    「廣場有六隻,所以剩下應該不到十隻……是吧。」


    女神官微微閉上眼睛,祈求地母神讓死去的小鬼在通往地府的路上不會迷路。


    無論是誰,終歸一死。這當中沒有任何差別。死亡是這世上最溫柔,最平等的事物。


    「嗯……沒時間慢慢找了。」


    哥布林殺手一口氣跑到十字路口,和女神官背貼著背靠在一起。


    兩人的距離忽然間縮短,即使明知現在不是這種時候,她仍忍不住怦然心動。


    「剛才的哀號吸引了小鬼。要來了,準備好。」


    「……啊,好、好的!」


    女神官點點頭,雙手握緊錫杖,收到胸前。


    心髒會怦怦直跳,臉頰會發燙,大概都是因為跑得氣喘籲籲。


    這種狀況下,沒有餘力去想些曖昧的事。她這麽告訴自己。


    「小心腳下。要是因為雪滑倒,會死。也要小心毒刀。」


    「好的……呃。」


    聽到他的吩咐,女神官微微歪頭。


    遮蔽物、頭上,還有腳下、淬毒武器。


    「……結果還是跟平常一樣,對周遭的一切都要小心……就是這個意思吧。」


    哥布林殺手發出「唔」的一聲。


    女神官隔著背感覺到他在點頭,不由得臉頰一緩。


    「這種指示,豈不是和沒說一樣嗎?」


    「抱歉。」


    「真是的……拿哥布林殺手先生沒辦法呢。」


    女神官輕聲微笑,幾乎完全是在逞強,強顏歡笑著。


    她曾多次隻和哥布林殺手兩人一起出任務。


    但像這樣和他並肩上前線,也許還是頭一遭。


    如今她的團隊有五個人。


    雖說專業的前鋒隻有哥布林殺手一人,但蜥蜴僧侶也是戰士。


    身為後衛的女神官站上最前線的機會,比以往大大減少。


    這是因為有眾人保護她,讓她不免有種使不上力的感覺,然而……


    ——正因為這樣,才更非得盡到自己分內的職責不可。


    而且不管怎麽說,能讓他為自己操心,還是令人高興。


    她雙手用力握住錫杖,眼中映出了雪煙後蠢動的影子。


    「來了,吧……」


    「揮武器的動作要小。牽製就好。殺敵交給我。」


    「好的……!」


    之後兩人連對話的餘力都沒有。


    小鬼們看出對手隻有兩人,而且其中一個還是女人,於是從十字路的四個方向一擁而上。


    「gaaorrr!」


    「groob!」


    「五……!」


    哥布林殺手就像劈柴似的,以柴刀劈向率先撲上來的一隻。


    「gorob!?」


    他任由這隻柴刀陷進額頭的小鬼軟倒,接著就朝左邊的一隻揮出圓盾。


    磨得十分鋒利的盾牌邊緣無異於武器,小鬼的臉被割開,發出了哀號。


    小鬼頭往後仰,哥布林殺手毫不猶豫地握住它骯髒的纏腰布上所插的短劍。


    他一腳踹在哥布林肚子上讓它躺平,順勢拔出短劍,舉起擲出。


    握著短槍趕來的哥布林,猛抓著插上短劍的喉嚨而滾倒斃命。


    「六。」


    他踏住第一隻小鬼的屍骨,拔出柴刀,把掙紮著想起身的第二隻小鬼腦袋劈開。


    「七!」


    雙拳難敵四手。話是這麽說沒錯,但哥布林殺手卻也有他的盤算。


    背後交給她防守,所以不必擔心,自己隻要專心對付眼前的小鬼即可。


    小鬼即使想破牆突襲,這裏也無牆可破。隻要不忘警戒十字路四方就夠了。


    再也沒有哪種對手,像出了自己領域的哥布林這麽好駕馭。


    「嘿,呀!」


    女神官額頭冒出汗水之餘,持續以小而迅速的動作,將錫杖揮來揮去。


    同時還拚命迴想為了在上次慶典執行儀式而修習的演舞課程。


    不是重重打在哥布林身上,而是揮開。要把它們揮開。驅退。擊打武器,撥開攻勢。


    不讓敵人近身,不讓敵人黏上,不讓敵人拉近距離。


    大幅度揮動也許可以牽製,但隻要被敵人抓準空檔撲上來,就沒戲唱了。


    ——而且,身後有哥布林殺手先生。


    自己的背後交給他。他的背後交給自己。


    安心感與使命感。兩者交雜在一起的昂揚感。


    「啊……!」


    忽然間 ,她感覺到哥布林殺手往右踏步。


    女神官不猶豫也不遲疑,跟上了腳步。


    兩人就像跳舞似的轉了半圈,前後互換。


    「八……九!」


    哥布林殺手的柴刀,奪去她架開的兩隻小鬼的命。


    沉重的刀刃劈在肌肉與骨骼上的聲響,讓女神官不管聽幾遍都難以習慣。


    何況還要與跨過同胞屍體,眼睛燃燒著仇恨與欲望的哥布林對峙,實在遠非她所能獨力承擔。


    第一次冒險中痛入骨髓的恐懼,至今仍未消失。相信以後也不會消失。


    「……呀,啊!?」


    喀。揮下的錫杖被小鬼格擋住。


    一瞬間勢均力敵,優勢隨即倒往小鬼方。即使是瘦弱的怪物,膂力仍勝過她苗條的手臂。


    而既然有這樣的力氣,要拉倒她,在她喉嚨割上一刀,相信也是輕而易舉。


    女神官臉色蒼白,腦海中浮現過去的同伴,那名女魔法師最後的下場。


    「嗚!『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將神聖的光輝,賜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gorruuruaaaa!?!?」


    然而她不可能就這麽玩完。這些日子裏她也累積了經驗。


    「聖光(holy light)」的神跡,毫不留情地燒焦小鬼的視網膜。


    小鬼按住臉掙紮,女神官一把將錫杖搶迴手上。


    這絕非用來製造傷害(damage)的神跡,但世上萬物皆看如何運用。


    沒有想像力的人會先死。這是哥布林殺手教會她的。


    「十……!」


    而他又如何會錯過哥布林露出的破綻?


    他與女神官互換位置之際揮過的柴刀,水平擊碎了哥布林的頸骨。


    他朝痙攣著在地上顫動的小鬼那角度變得奇妙的脖子,再補上一刀,要了它的命。


    哥布林殺手製造出一座小山似的屍體,就像唿吸一樣自然。接著他麵無表情地看向女神官。


    「……沒受傷吧?」


    「啊,是的。」


    他一如往常,問得平淡。女神官趕緊手忙腳亂地檢查自己的身體。


    即使自己以為沒有受傷,實際上卻受了擦傷,這樣的情形是有可能發生的。


    尤其小鬼會用毒,所以小小的傷口也可能致命。


    「我想……應該沒事。」


    「是嗎。」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檢查沾滿血的柴刀,輕輕啐了一聲。


    姑且不說油脂,似乎是因為砍斷過骨頭,刀刃有了缺損。


    「……剛才的『聖光』,時機不錯。」


    「咦……?」


    接著他才想起似的說了這麽一句。


    女神官隔了一拍,才了解這句話的意思。


    ——被誇獎了?


    「啊,呃、呃!謝、謝謝……誇獎?」


    ——這是在誇我,吧?


    暖意與喜悅眼看就要從臉上洋溢而出,女神官趕緊繃緊鬆弛的臉頰。


    「……嘻嘻。」


    盡管仍忍不住流露笑意,但這種狀況下,也不能就這麽高興得衝昏頭。


    她立刻繃緊臉頰,單膝跪下,抓住錫杖獻上鎮魂的祈禱。


    哥布林殺手也絕對不會為此見怪。


    「一開始二,這裏七,這樣就是九。」


    他毫不大意地把箭搭上弓,警戒四周。


    仔細一看,被蹬得濺起的血與泥土弄髒的路上,零星滾落著幾具屍體。


    這些屍體幾乎都是凡人,但也有幾具是哥布林。


    十之八九是村民抵抗造成的吧。小鬼們的死因,似乎是受到鏟子之類的農具擊打。


    小鬼的屍體有兩具——不,是三具。


    「……十二,是吧。」


    哥布林殺手為了確定小鬼已經死亡,踢開了它們的屍體。


    途中有短劍從哥布林手上掉落,於是他撿起來,插到腰帶上。


    他不打算挑剔武器。哪怕隻有一顆小石子,或是赤手空拳,也有方法可以殺哥布林。


    但近戰武器的有無,有時將是決定性的差異。搜刮武器非常重要。


    「她說廣場上有五、六隻吧。」


    「這樣一來,全部就是十七或十八隻?」


    女神官祈禱完畢,一邊拍掉膝蓋上沾到的泥土一邊站起。


    哥布林殺手的表情被鐵盔遮住所以看不到,但她臉上帶著不解。


    「的確,是不滿二十隻……」


    「把人質集合到一處,抵抗的村民屍體完整,都讓我不痛快。」


    「……不像哥布林,是吧?」


    女神官手指按住嘴唇思考,說了這麽一句話。


    洞窟、遺跡,以及在這些地方的最深處經曆過的許許多多,不太願意迴想起來的記憶。


    無論哪種場合,哥布林打敗敵人後,都會想就地開起宴會來。


    這是因為對他們而言,那兒就是「巢穴」,是可以放心的領域。


    而對手愈抵抗,哥布林施加的暴力就會變得愈殘忍。


    它們狡猾、膽小、壞心眼、執念重,而且對欲望很忠實。


    相信再也沒有哪個字眼像「忍耐」一樣,和哥布林如此無緣。


    現在卻會在敵地集合俘虜,不享用勝利的果實而默默持續劫掠——


    「……難道又有食人巨魔(qgre)或暗人(daker elf)在領導嗎?」


    「不知道。」哥布林殺手說了。「也許隻有哥布林。」


    他的口氣實在太有他的風格,讓女神官莫名覺得安心得不得了。


    哥布林殺手。古怪、奇妙、另類、頑固。


    跟了這個人一年,當然也有過很多太冒險的事。


    雖然也有令人覺得不能丟下他不管,感到沒轍的一麵。


    「也對。」女神官迴答的聲調,非常柔和。


    這時……


    「……奇怪?」


    女神官微微動了動鼻子,嗅出了空氣中摻雜的些微氣味。


    甜膩,令人有點暈頭轉向,像是酒的香氣。


    「這個,大概是酩酊(drunk)的法術……吧?」


    「讓哥布林連著人質一起睡著嗎。」


    哥布林殺手看看四周,再將視線朝向多半就是氣味來源的廣場方向。


    原來如此。廣場上的確正以隻有魔法才可能造成的勢頭,不斷冒出濃煙。


    「很有效率。」


    「啊、啊哈哈……」


    ——……總比把整個巢穴的哥布林一起催眠要來得……還是別想了……


    這些念頭她想歸想,隻是並不說出口。


    §


    「歐爾克博格,你好~慢喔!」


    「是嗎。」


    妖精弓手挺起平坦的胸膛,哥布林殺手嫌麻煩似的應聲。


    這是廣場占領完畢之後的事了。


    人質被集合到中央,周圍雜亂地擺放著堆積如山的戰利品。


    被集合到廣場中央的數十名村民仍睡眼惺忪,但看上去並沒有受傷跡象。


    哥布林殺手查看完情形,先點了點頭。


    接著他注意的是哥布林的屍體,然而……


    「是七隻。」


    礦人道士一直在把屍骨集中拖到同一個地方,厭惡地拍掉手上的穢物。


    「啊啊,受不了,啊啊,真是的,哥布林實在是臭得讓人受不了。」


    「確定嗎?」


    「很臭跟死掉的隻數都確定。至少,中了法術的是這樣沒錯。長鱗片的,你說呢?」


    「唔。」


    蜥蜴僧侶在廣場的另一頭警戒,這時重重點頭。


    「貧僧以爪爪牙尾解決的有四隻,獵兵小姐以弓箭殺了三隻,合計七隻,應該錯不了。」


    「是嗎……十九啊。」


    哥布林殺手低聲沉吟,手伸進屍體堆起的小山。


    因為他看到有隻小鬼佩了劍。


    他抽出劍,檢查劍刃,覺得沒有問題後塞進劍鞘。這才總算定下心。


    「啊,歐爾克博格,那女孩怎麽啦?」


    她會稱之為「那女孩」的對象,隻有一個人。


    「我讓她去帶小孩子來。」


    「……不要緊嗎?」


    「嗯。」哥布林殺手簡短地迴答。「雖然也隻是根據經驗法則。」


    哥布林殺手再度將視線朝向村民們。


    他找出年紀最大,服飾也最高等的一人,踩著大剌剌的腳步走過去。


    「你是村長嗎?」


    「是、是啊,這,我是……各位是?」


    老人把滿是皺紋的臉皺得更扭曲了,狐疑地抬頭看著哥布林殺手。


    對此,他以掛在胸口的識別牌做為迴答。


    「我們是冒險者。」


    「冒險者……銀等級……」


    老翁村長眨了幾次眼睛,理解的神色在眼眸中有如漣漪般漾開。


    「該不會是,小鬼殺手……」


    哥布林殺手輕聲迴答:「對」,村長就不由得驚唿出聲:


    「喔喔……!真虧、真虧您願意來到這裏……!謝謝、謝謝……!」


    村長感極而泣,以乾得像枯木的手,牢牢握住他的手。


    那做野外活兒而鍛煉出來的手掌與手臂,健壯與力氣都不複往年。


    但哥布林殺手仍然確切地迴應了村長上下搖動的握手。


    「我有幾個問題想問。」


    「好的,您盡管問……」


    「首先,村子裏有藥師或治療師嗎?神官之類的人也行,隻要位階能夠施行神跡。」


    「這……神官這方麵,我們全靠巡禮路過的神官;藥師也是,說有是有啦……」


    村長臉色漸趨黯淡,顯得有些過意不去。


    多半是以為他要要求酬謝或支援吧。


    「是個前陣子流行病導致雙親過世,才剛繼承家業的女兒。本領就……」


    「知道了。」


    哥布林殺手說得毫不猶豫,理所當然。


    「我們幫忙治療。團隊裏」他說到這裏先頓了頓,然後接著說:「有兩名神官。」


    「啥——……?」


    「不巧的是,我們沒有多的藥水(potion)。」


    說著他拍拍雜物袋,小玻璃瓶之類的物體在裏頭碰撞,發出喀啷幾聲。


    「既然藥師不成氣候,也沒辦法補給吧。我們隻能提供神跡和急救。」


    被哥布林殺手追問:「不滿意嗎?」村長慌慌張張地連連搖頭。


    眼中浮現的狐疑轉為驚愕,接著漸漸變化為敬畏。


    無論是多麽寒酸的村子,隻要受到小鬼襲擊,就會趕來加以討伐的冒險者。


    流浪的吟遊詩人所唱的歌,經過美麗的詞藻點綴,說得十分動聽,然而……


    ——原來詩歌之中也包含了真相的片鱗半爪嗎?


    「哈哈哈,原來如此。之所以不讓貧僧叫出龍牙兵,理由原來是要節省法術?」


    「而且開拓村的人,很迷信。」


    哥布林殺手對慢慢走近的蜥蜴僧侶點頭。


    「魔法姑且不論,骷髏就不太妙。」


    「小鬼殺手兄可真清楚。」


    「因為我以前也是。」


    這句短短的話,讓蜥蜴僧侶恍然轉了轉眼珠子。


    「的確,雖說是龍骨,但操縱骷髏兵,難保不會被當成是死靈術師啊。」


    蜥蜴僧侶說:「既然如此,可得先按照受傷程度把傷患分類才行」,說完就搖動尾巴展開行動。


    蜥蜴人原本就是能征慣戰的種族,處理夜戰醫療,有其一日之長。


    「還真嚇了我一跳。」忍不住說出這麽一句話的,是在遠處看著他們互動的妖精弓手。


    她似乎閑著沒事,持弓警戒四周,藉此來消磨時間。


    她努力將哥布林殺手的身影,納入寬廣的視野角落。


    如今他已經坐在村民群裏,用從雜物袋拿出的治療器具,迅速處理傷勢。


    夾住止血藥與有消毒效果的藥草,以繃帶包住傷口,用力加壓。


    光是這樣的處置,就會產生很大的差別。


    「對不起,對不起。」在他身旁鞠躬道歉的長袍女性,應該就是村長所說的藥師吧。


    妖精弓手緩緩搖動長耳朵,秀氣的臉上像貓似的滿溢笑容。


    「原來歐爾克博格隻要肯做,也有辦法跟人說話嘛。」


    「也是啦,畢竟我們之中,就屬齧切丸的名頭最響亮。」


    礦人道士在她身旁撚著胡須點頭。


    他和負責警戒的妖精弓手不同,戰鬥結束之後,他等於已經沒事做。


    但絕非派不上用場。


    盡管並未學過急救,但他隨身攜帶許多用品,做為魔法的觸媒。


    其中之一的火酒,更是他譽為「可喝可灑」的好貨。


    強烈的酒精用作消毒,也有著足夠的效力。


    礦人道士把一隻瓶子交給藥師少女,對連連鞠躬道謝的她搖了搖手。


    不忘恩情、感謝與仇恨,但不拘小節。礦人就是這種個性。


    「邊境最優秀,小鬼殺手……等等,你不就是聽了這詩歌,才來找他的嗎?」


    「這——是沒錯啦。不過詩歌和實情,實在差得太遠了。」


    妖精弓手一邊鼓起臉頰表示不服氣,一邊迴想起過去聽過的歌。


    剛毅不阿,沉默而誠懇。無論酬勞多麽微薄都在所不辭,清心寡欲的男子。


    隻要有小鬼出沒,即使地處偏僻,也會毫不猶豫現身救人,一刀滅去小鬼。


    簡直是當成了聖人、當成白金等級的勇者來吹捧,然而……


    「可是仔細想想,那家夥跟公會打交道的手腕也很高明嘛。」


    「俗話說會眼紅嫉妒的,都是不知實情之人。不管什麽事,在哪裏,都沒兩樣。」


    他仰望森人的雙眼,歪成惡作劇的神色。


    「所以你也不能因為自己的胸部像鐵砧,就羨慕其他女人喔。」


    妖精弓手的臉抽動得幾乎聽得見聲響。


    「畢竟森人和那個神官丫頭不一樣,要花一兩百年來長大嘛。」


    「你還真敢說,你這酒桶的親戚……!」


    「嗬嗬嗬嗬。身寬體胖可是礦人帥哥的條件啊!」


    吵吵鬧鬧。爭吵一如往常,但絕不表示他們兩人鬆懈了。


    礦人道士的手從未離開裝滿觸媒的袋子,妖精弓手的長耳朵也在搖動。


    她不會漏聽接近過來的兩個腳步聲。


    當然也聽出其中一個是小孩子,另一個則是耳熟的女神官。


    妖精弓手確實地辨識出來。


    「姊姊!」


    「啊……!」


    在傷患間跑來跑去的藥師少女,當場表情一亮。


    她張開雙手,迎接跑來的幼童,手臂牢牢纏住,擁在懷裏。


    也難怪少女會不管他人的目光,當場號啕大哭。


    「……」


    哥布林殺手注視著這幅光景好一會兒,然後緩緩移開了視線。


    因為去接小孩的女神官,莫名露出一臉笑咪咪的表情。


    「怎麽?」


    「嗬嗬。啊,沒有……」


    聽他粗魯地問起,她微微眯起眼睛,搖搖頭。


    「隻是想說哥布林殺手先生好像很高興。」


    「……是嗎?」


    「是啊。」


    「……是嗎。」


    哥布林殺手檢查自己的鐵盔,護頰並未鬆動。


    「算了,沒關係。麻煩你治療村民,還有,葬禮也要。」


    「葬禮……」


    女神官白細的手指按上嘴唇,略一思索。


    「我隻學過地母神的儀式……這樣可以嗎?」


    「沒什麽不可以。隻要是秩序方的神,他們不會挑剔。」


    「我明白了。那就請包在我身上。」


    女神官乾脆地迴答完,迅速看看四周,然後單手拿著錫杖跑了開來。


    「對不起,我來遲了!」


    「喔喔,你來啦。」


    蜥蜴僧侶正以粗獷而長著鱗片的手進行治療,慢慢轉動他的長脖子迴話。


    她強而有力地點頭迴答:「是」,同時翻找背包,準備繃帶與藥膏。


    「我還剩一次神跡,所以如果有人傷勢較重,可以用『小愈(heal)』……」


    「那麽這邊這位就麻煩你。似乎被重重毆打過。貧僧的法術也用完了。」


    「我明白了!」


    畢竟她還待在神殿時,就曾盡女神官的職責對冒險者們進行治療。


    她俐落地卷起袖子,在傷患間來來去去的模樣,有著超乎她年齡的沉穩。


    哥布林殺手視線一邊追著她轉,一邊思索接下來該怎麽辦。


    相信總不會就這麽結束——


    「歐爾克博格!」


    就在這個時候。


    妖精弓手堅毅而清新的示警聲,讓整支團隊都一起抬起頭來。


    仔細一看……相信它應該是躲在桶子後麵窺探情勢。


    隻見一隻小鬼從桶子後方衝向道路,想逃出村子。


    動如脫兔說的就是這種情形。哥布林連滾帶爬地奔跑,影子轉眼間就愈來愈小。


    ——不。


    「『妖精(pixie)呀妖精,不給糖,快搗蛋』!」


    礦人道士在詠唱「捕縛(hold)」的同時擲出的繩索,像蛇一般從空中掠過。


    繩索圈住小鬼的腳。盡管哥布林並未摔倒,仍大大絆了一下。


    「臭小鬼,別想跑……!」


    有這一瞬間的空檔就夠了。


    妖精弓手以彷如繪畫中完美的動作,舉起背上的大弓,跳了出去。


    桶子、牆壁、空中。她這麽一高高躍起,就已經確保了射線。


    「果然是二十嗎……!」


    這時哥布林殺手從腰間的箭筒抽出一枝箭,扔了出去。


    「別殺死!讓它帶病毒迴去!」


    妖精弓手在空中一把抓住這枝箭,動作有如表演特技。


    下一瞬間,咻一聲射出的箭,化為一道光軌竄過。


    妖精弓手著地,與小鬼在遠方跌了個跟鬥,同時發生。


    她如何搭箭上弓、拉弦、放箭,沒有一個人看得出來。


    高度熟練的技術,實實在在得出了無異於魔法的結果。


    「……這樣你滿意了嗎?」


    妖精弓手輕巧落地,把赤柏鬆木製的大弓掛迴背上。


    「啊啊。但……」


    哥布林殺手凝視遠方,咒罵似的說著。


    小鬼拔出插在肩上的箭——不,是拔去箭身,扯斷腳下的繩索,再度往前奔跑。


    方向是北方——那座寒風唿嘯,高高聳立的雪山。


    「還沒結束。」


    這是早就再明白不過的事。


    在劫掠之前先把居民集合到廣場,從全村收集劫掠來的戰利品。


    卻又不率先對女人下手——這也就表示,是要搬迴巢穴。


    襲擊村莊的二十隻,果然是先遣隊,這點應該是錯不了。


    既然如此,後頭就還有大隊。隻是不知道這大隊人馬會大舉湧來,還是會撤退。


    哥布林殺手盤算清楚,毫不猶豫地下了結論。


    「等用完的法術恢複,我們就開始追擊。」


    他來到癱坐在地喘氣的村長麵前單膝跪下,與村長目光交會。


    麵對以為又要發生戰鬥而表情緊繃的村長,先從這個角度切入正題:


    「我們想借宿一晚,也順便防範對方夜襲,可以嗎?」


    「喔、喔喔!這、這、這當然沒關係了!既然能請各位保護我們,那反而是求之不得……」


    「還有先行的冒險者團隊情報。另外,村裏有獵師嗎?」


    「有、有的。當然有了。有一個……雖然年紀大,但的確有。」


    「我想知道山上地理環境。給我地圖,簡單的就好。」


    村長一再連連點頭,忽然想到一件事,討好似的笑了。


    「啊,可是,酬勞……」


    「先不管。哥布林比較重要。」


    他一刀兩斷地截斷話題,無視傻眼的村長,瞪著北方山脈。


    滿天烏雲的另一頭,太陽已經落到山後。


    夜晚的氣息,已經隨著唿嘯的寒風來臨。


    「等準備就緒——就去剿滅哥布林。」


    §


    也不知道該不該說是運氣好,村莊所受的損害並不算太嚴重。


    對抗哥布林而被殺或受傷的人,當然是有的。


    被放火燒毀的住家,被棍棒或短斧破壞的住家,當然也是有的。


    但受到劫掠的物資與婦孺,都尚未被送進巢穴。


    冒險者們及時趕到,成功地救了他們。


    這樣看來,還是應該說運氣好吧。女神官這麽認為。


    ——可是。


    仍舊說不出這種話的她,在村莊的墓地裏巡視。


    和藥師少女以及蜥蜴僧侶等人一起治療完村民後,等著她的是協助下葬的職責。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啊,請以您的禦手,引導離開大地之人的靈魂……」


    她收攏錫杖,輕聲詠唱禱詞,對要被埋葬的人一一結過聖印,灑上泥土。


    即使不考慮若置之不理,屍體有可能複活為亡者(undead),這麽做仍是分所當為。


    不和死者道別,生者甚至會無法向前邁進。


    葬禮固然是為死者而辦,但更是為了讓生者活下去所必須的行為。


    世界就是如此循環運行,生生不息。


    「想來今晚應該不會有襲擊……但不能保證。」


    哥布林殺手交由村民將屍體完全埋進墓穴,自己淡淡地說道。


    「你應該累了,好好休息。」


    他的話還是一樣不容分說,然而……


    女神官也早已明白這就是他關心的方法。


    這個人真的是讓人拿他沒轍。


    不管怎麽講都不聽,但反抗他也不理。


    所以她心想,即使有話想說,這種時候還是乖乖聽話最好。


    「哈,唿~」


    於是女神官現在正泡在溫暖的熱水裏。她從體幹深處唿氣,讓全身鬆弛。


    是溫泉。


    聽說那座雪山曾是會噴火的山,還說火的精靈會透過土壤將水加溫。


    雪中蓋起的涼亭屋簷下,以石塊圍起的溫泉,冒著熱騰騰的水氣。


    這裏的浴場也一樣,有著以石材組合而成的浴槽神神體。


    但會打造成雙麵神,應該是因為這裏是不分男女的混浴浴場吧。


    因此女神官這次身上纏著布……但話說迴來……


    苗條的身軀一泡進這白濁的熱水裏,與寒冷抗戰而僵硬的身體,簡直像是要融化了。


    會忍不住發出鬆懈的唿聲,也是無可奈何。


    「嗚、嗚嗚嗚嗚……」


    但看來妖精弓手例外。


    一絲不掛的身體沒什麽肉,纖細而嬌弱,實實在在就像個妖精,然而……


    她就像隻擔心受怕的幼兔,在溫泉邊緣往左走幾步,又往右走幾步,一如字麵涵義地左右來迴。


    她雙手用力握緊,戰戰兢兢,把腳尖泡進熱水,隨即跳開。


    「嗚~嗚~……我說啊,你真的不要緊嗎?」


    看到她和討厭沐浴的小孩一樣——很像那些年紀比自己小的少女神官,女神官不由得微微一笑。


    「不要緊,一點事都沒有。畢竟就隻是會湧出熱水的湧泉嘛。」


    「可是水、土、火、雪的精靈混在一起弄得一團亂,你不覺得惡心嗎……?」


    「會嗎?我是覺得非常舒服啦……」


    「真的嗎……」


    妖精弓手的視線在自己與女神官身上來來去去,長耳朵無助地搖動。


    過了一會兒,她用力咬緊嘴唇……


    「嘿、嘿!」


    「呀!?」


    妖精弓手不顧三七二十一地跳進溫泉,濺起大量水花,灑到女神官身上。


    「噗啊!」


    妖精弓手的整顆頭都沒入水中,就像掉進水裏的貓一樣,抬起頭來用力搖動,甩去發絲上的水分。


    接著擺出一臉瞪大眼睛的表情看著女神官,鬆了一口氣。


    「……啊,這個,暖暖的,好像不錯。」


    「真是的,所以我不就說了嗎?……不可以這樣跳進來啦。」


    「抱歉抱歉。可是如果不一鼓作氣,我會怕嘛。」


    「……嗬嗬。」


    「……啊哈哈。」


    濕了滿頭滿臉的兩人對看一眼,愉快地相視而笑。


    無論升到多高階,戰鬥的緊張都不會消失。


    妖精弓手雖是銀等級,卻仍年輕而火候不夠,女神官更不用說。


    無論種族差異如何,兩名精神年齡相近的年輕女子,並肩泡在熱水裏,仰望著天空。


    天空被鉛灰色的雲層遮住,沒有星星,兩個月亮也隻朦朧可見。


    他說小鬼是來自那個綠色的月亮,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


    她們先前與小鬼戰鬥時所用的武具,和浴場旁折好的衣服放在一起。


    因為哥布林殺手說,入浴中要小心奇襲。


    ——那個人,會不會連泡澡的時候,也不脫掉盔甲?


    一想像這光景,就覺得好有趣,兩人更是嘻嘻笑個不停。


    「其他幾位明明也可以來泡的說。」


    「他說『還是泥巴比較合貧僧的個性』。泥巴浴是怎樣啦,泥巴耶?」


    真搞不懂蜥蜴人。看到她的模仿,女神官加深了笑意。


    「礦人那家夥則是『要恢複精神力就要喝酒~!』,至於歐爾克博格……」


    「站哨,對吧。」


    女神官眨了眨被熱氣沾濕的睫毛,在熱水中輕輕抱住膝蓋。


    「要是不休息一下,實在很令人擔心呢……」


    「可是他整個人神采奕奕耶。隻要是剿滅哥布林。」


    「……你不覺得這樣也不太好嗎?」


    就是說啊。這就是兩名少女的共通見解。


    她們能夠輕易想像出他一邊喃喃說著哥布林哥布林,一邊警戒雪原的模樣。


    「要是放著他不管,他一定就這麽過掉一輩子。」


    「……說得、也是。」


    女神官微微點頭迴應。


    真的是這樣。


    認識他的一年來,他變了很多。自己也變了。隻是話說迴來……


    「不過也因為陪他耗著,我才能來到這麽北邊的地方……我是沒關係啦。」


    妖精弓手趁著思考的空檔,一掌拍響水麵,伸手攪動。


    女神官朝著周遭熱氣升起的她瞥了一眼。


    「呃,記得……你是說要來見識見識森林外的世界……對吧?」


    「對啊?」


    森人舒暢地舒展四肢放鬆,女神官來到她身旁坐下。


    「就算能夠『活到死為止』,隻見過森林裏的世界實在讓人不甘心,是不是?」


    「……光是能活上幾千年,我就已經沒有辦法想像了。」


    「沒什麽了不起的,就像大樹一樣。待在那兒。就隻是那樣。」


    雖然這本身並非什麽壞事。妖精弓手用食指在空中劃圈。


    女神官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被吸引過去。


    森人的一舉一動,哪怕隻是這麽一個小小的動作,永遠都那麽洗練。


    「那麽——」


    女神官泡進水幾乎淹過嘴的深度,掩飾微微看她看得出神的尷尬。


    「就是因為生活太無聊,才來到外麵……嗎?雖然我常聽說是這麽迴事。」


    「你說對了一半,也說錯了一半——因為從有該做的事這點來看,我過得很充實。」


    獵捕增加的野獸,使其迴歸土壤;摘下增加的果實,滋潤喉嚨;凝神觀看天地的動向。


    那景色令人目不暇給。工作永遠是有的。而森林綿延不絕。


    ——可是啊。


    妖精弓手慧黠地一笑,閉起一隻眼睛。


    「有一次,我看到一片葉子被河流衝著走。然後,我開始想這葉子會被帶到哪裏,結果……」


    她笑著說,結果就再也停不下來。


    她急急忙忙迴到家中抓起弓箭,比母鹿更快地奔跑在樹林中,追著葉子而去。


    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森林外。跳舞似的在冒出河麵的石頭上跳過,一直追,一直追……


    「結果看到了什麽?」


    「結果啊,根本沒什麽大不了的。」


    妖精弓手像貓似的眯起眼睛笑了。


    「就是堤防。凡人做的堤防。我是第一次看到,那真的好有意思。」


    被河水衝上衝下,不斷漂流的葉子,卡在河堤上停了下來。


    雖然她並未把這當成神聖的啟示。


    妖精弓手微微一笑。她笑著,淺淺地張開嘴,吸進一口氣。


    「河流的盡頭有些什麽


    鳥兒振翅高飛之處有花開


    若說風的源頭在遠方


    彩虹又是掛向何處


    要走去路途雖遠


    但不走就無緣得見」


    清新的嗓音交織出來的,是一篇詩歌。


    女神官眨了眨眼,妖精弓手隨即得意地「哼哼」兩聲。


    的確,再也沒有別的種族像森人這麽典雅,然而……


    妖精弓手的視線朝女神官的胸部一瞥,歎了一口白色的氣。


    「才正要開始發育啊……好好喔。」


    「嗚……呀!?」女神官發出奇怪的喊聲,臉一口氣變紅。


    「你、你沒頭沒腦,突然講這什麽話嘛……!」


    「我是在說時間啊,時間。不管是歌,還是剛剛那句話。」


    嘻嘻。妖精弓手從喉頭發出鈴鐺搖動似的笑聲。


    她笑著伸出手,幫女神官梳起濕潤的頭發。


    「……你也知道,我啊,還有很多時間,可是……」


    「時間、是嗎?」


    女神官任由她把自己的頭發摸來摸去,低頭複誦。


    妖精弓手點點頭說,嗯。


    「……因為凡人,不是短短一百年左右就會死掉嗎?」


    「這……」


    「為什麽大家不能都一樣長命?還是說,如果我生作凡人,也就會懂?」


    「……要是你生為凡人,我想應該會想變得像森人那麽漂亮。」


    就是因為這麽覺得,女神官才會喃喃吐露了這樣的心聲。


    即使對於現在的自己並不後悔,但叫作「如果」的這種向往、這種願望,始終存在。


    像今天這樣和哥布林殺手並肩時,讓他把背後交給自己時。


    如果自己更能打。


    如果更善於運用神跡、運用法術。


    是不是就能幫上他更多忙了?


    以前,她對他承諾過,說:「當你遇到困難,我會幫你」。


    現在的自己,對他而言算得上「助力」嗎?照這樣下去——……


    ——要是放著他不管,他一定就這麽過掉一輩子。


    她覺得將無法避免遲早會來臨的這個結局。


    「……」


    「……要是你生為森人,你會想生為凡人的。」


    妖精弓手最後緊緊抱住女神官的頭,然後輕巧地分開。


    剎那間,女神官覺得有森林的香氣掠過鼻子。


    想必是錯覺。因為這裏是土、水、火的精靈交融的地方。


    可是……如果不是錯覺。


    ——相信森人即使離開了森林,也還是與森林相連。


    女神官應了聲:「說得也是」,唿出一口氣。


    她感覺到心中沉積的情結,似乎微微得到抒解。


    「……也差不多該起來了吧。畢竟沒有太多時間悠哉了。」


    「也對。」


    妖精弓手嘩啦一聲甩掉水珠,站了起來。


    「……這世上,真是十之八九都不如意。」


    §


    「狀況不太好。」


    哥布林殺手站在燒得劈啪作響的暖爐前,對眾人說道。


    這裏是村中的酒館。二樓是旅館,是很常見的設施。


    以圓木蓋成的建築物填滿了暖爐的熱,成排的標本(獎杯)影子在火焰下躍動。


    冒險者們休息完畢,圍在一張排上滿滿好幾杯蜂蜜酒的大桌旁。


    以藥師姊妹為首,村民們都爭相提議:「請務必來我們家過夜」,然而……


    哥布林殺手堅決辭退。


    「我們全都付錢住旅館。要是分散開來,有狀況時無法立刻反應。」


    女神官聽他這麽說,覺得莫名鬆了口氣的自己很不可思議。


    此刻村民們坐在外圍,為冒險者們空出一塊地方。


    一半期待,一半好奇。也有人對女性成員投以好色的眼神。


    女神官感覺到這些盯著她看的視線,覺得很不自在,扭捏起來。


    ——雖然這表示我們沒有可以懷疑的地方,的確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啦。


    「……我們是不是不太受歡迎呢?」


    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看到桌上排出的菜色。


    蒸過的芋頭、芋頭、芋頭、芋頭……滿桌都是芋頭。


    當然女神官也沒什麽奢侈的要求,她已經很習慣質樸的生活。


    但即使正值冬天,必須為了因應大雪而節約糧食,她仍未料到桌上會隻有芋頭。


    「不。」礦人道士搖搖頭。「我聽說,是上一批冒險者買走了一大堆食材。」


    「買那麽多?」


    「說是剿滅哥布林會用到的。」


    女神官不可思議地問,礦人道士拄著臉頰迴答。


    「哈哈~這可真是。」


    蜥蜴僧侶甩動尾巴拍得啪啪作響,像是在表示這很難說。


    「對村民要求不給糧就不去剿滅小鬼。這算是半威脅了啊。不,也許有其必要……?」


    女神官手按嘴唇思索,頭一歪帶得發絲垂下。


    這種時候,該問誰是再明白不過了。


    「這是必要的嗎?」


    「看時機、場合跟狀況。」


    殺小鬼的專家斬釘截鐵迴應。


    「也存在沒有巢穴而四處徘徊的部族。追蹤起來可能要長期抗戰。」


    「但,我們可不能花太多時間呢。」


    妖精弓手一邊用舌頭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嚐著蜂蜜酒,一邊說道。


    她的臉頰已經微微泛紅。雖然剛泡完澡也是原因之一,但顯然原因出在酒精上。


    「巢穴中的情形不詳、數目也不詳。冒險者還活著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吧。」


    「村民沒被抓,是不幸中的大幸。我們未必有餘力去救援村民。」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推開桌上的盤子,攤開一張羊皮紙。


    「不能等疫病從箭頭蔓延到致命的地步,但也許已經多少削弱了它們的戰力。」


    這是他請獵人製作、用簡單線條畫下的一份從村莊到山上的地圖。


    一些細小的附注,從筆觸來看,應該是哥布林殺手自行補充上去的。


    「根據獵師說法,哥布林比較可能定居的巢穴,在這。」


    「可是啊——」妖精弓手的手指在地圖上滑動,估量村子與洞窟的距離後說:


    「如果沒有村民被擄走,為什麽他們不馬上進洞窟?」


    「先來的冒險者打什麽主意,我大概想像得到。」


    哥布林殺手集眾人的視線於一身,把炸過的芋頭丟進嘴裏。


    他搖動頭盔咀嚼、吞咽。


    「我聽藥師少女說,他們還買了木材之類的東西。」


    「木材?買那種東西幹麽……啊啊,慢著慢著。」


    礦人道士大口喝著蜂蜜酒這麽說。


    他用手擦去胡須沾到的酒液,也不管妖精弓手狐疑地看著他。


    礦人中的智者沉吟一聲,過了一會兒後「喔,我明白啦!」地彈響手指。


    「不是買用來燒的柴薪,所以應該沒打算把小鬼熏出來,而是要搭建某些東西。然後,買光糧食也就表示……」


    「對。」


    哥布林殺手以極其理所當然似的口氣斷定。


    「斷糧戰術。」


    暖爐的爐火爆出一聲響。


    好一陣子,誰都不說話。


    蜥蜴僧侶拿起火鉗,無意義地翻動暖爐中的柴火。


    柴薪在火焰中崩塌,應聲濺得火花飛散。


    「……不過我覺得敵人數量很多,我方應該是少數啊。」


    「有效的時候就是有效。」哥布林殺手說得平淡。


    「但這不是以少數闖入殲敵時該用的戰術。」


    結果就是貿然餓著了哥布林,導致它們大舉反撲,接著更引發了劫掠。


    既然他們長達數周都並未從剿滅哥布林的任務歸還,連全軍覆沒的消息都沒傳迴來……


    ——除此之外,不會有其他狀況了……吧。


    女神官想像情景,全身僵硬。


    與饑餓的哥布林連續對峙多日的恐懼。


    ——實在不覺得自己撐得住。


    而且。她接著又想。


    至少村民就是為了避免糧食被劫掠,才提出委托,實在不應該買走他們的糧食來進行這樣的作戰。


    「我們連一把劍、一瓶藥、一餐飯,都沒辦法自己生產。」


    哥布林殺手喝了一口蜂蜜酒。他從鐵盔的縫隙間,靈活地倒進嘴裏。


    「被截斷補給的冒險者,早晚都會潰敗吧。」


    「……歐爾克博格,你對其他事情也應該多顧慮一下。」


    「我有在努力。」


    他這麽迴答妖精弓手,然後又連連喝了幾口蜂蜜酒。


    四名同伴臉頰微微放鬆,看著他這樣。


    因為如果這個人不是這樣,他們肯定不會組成團隊。


    「那麽。」隔了一會,參謀風格已經愈來愈有模有樣的蜥蜴僧侶開了口。


    「小鬼殺手兄擬定了什麽樣的戰術?」


    「沒什麽。」


    哥布林殺手的聲調難得顯得快活。


    巢穴的內部構造與剩餘的敵人數目都不清楚。


    既然冒險者說不定還活著,就不能采取毀掉整個巢穴的計策。


    而既然小鬼曾被擊退一次,就肯定會展開第二波、第三波的襲擊。


    因此,能選的戰術隻有一種。


    「速戰速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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