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是什麽?」


    翌日,妖精弓手再度來到地下後,手扠著腰,看了哥布林殺手一眼。他新買了一把要長不長的劍,佩掛在腰間,劍鞘旁掛著一個小小的籠子。裏頭有隻淡黃綠色的小鳥,發出輕快的啾啾聲鳴叫。


    這明亮的音色,在汙水流動的地下水道裏十分突兀。


    哥布林殺手不可思議似的歪了歪頭。


    「……?你不知道鳥嗎?」


    「我當然知道。」


    「這是金絲雀。」


    「就跟你說我知道……!」


    妖精弓手豎起長耳逼問。


    一旁的礦人道士發出壓低的哼笑聲。


    「從昨晚就一直這樣,真虧他們都吵不膩。」


    「你們都不會覺得好奇嗎?是小鳥耶,小鳥!金絲雀!」


    妖精弓手在水道深處,緩慢而安靜地朝著黑暗深處前進,怒氣卻始終不消。


    她擔任斥候(scout),一雙長耳忙碌地上下擺動。


    細長的眼睛,朝背後的哥布林殺手一瞥。


    「應該不會像上次的卷軸那樣,一碰就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吧?」


    「你認為金絲雀也能殺人?」


    妖精弓手的長耳朵猛一跳,礦人道士壓抑不住而哼笑出聲。


    「哥、哥布林殺手先生,事情不是這樣啦……」


    女神官看不下去,忍不住插嘴。


    她雙手握住錫杖,畏畏縮縮地從隊列中段開口……


    「不然呢。」


    但一看到哥布林殺手轉過來的鐵盔,話卻卡在喉嚨。


    在那之後,過了一晚。


    整晚完全沒睡著,睜開眼睛一看……沒有什麽異狀。


    多半純粹隻是自己太緊張,想太多吧。


    劍之聖女出現在早餐的場合,對隊伍的眾人一鞠躬,然後離開。


    昨晚淫靡的模樣,已經從她的舉止之中消失得幹幹淨淨。


    ——不對。相信這一切……一定都沒發生過,從一開始就什麽事也沒有。一切都是自己會錯意。應該是這樣,不然……


    「怎麽了。」


    「啊,沒有。」


    哥布林殺手低沉而平淡的嗓音,讓女神官驚覺過來,全身僵硬。


    她輕輕吸氣,唿氣。


    「呃,也就是說,大家想知道你為什麽帶著金絲雀……」


    她朝鳥籠瞥了一眼。鮮綠色的金絲雀,很有活力地在棲木上跳動。


    「……雖然我覺得,是很可愛沒錯。」


    但眼前這個人是哥布林殺手,不是那種會為了耍帥或賣弄而跑來剿滅哥布林的人。


    「金絲雀一察覺微弱的毒氣,就會開始吵鬧。」


    「毒氣、是嗎?」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一如往常,淡淡地開始解釋。


    「這個巢穴的哥布林,受過教育。即使懂得操作遺跡機關,也沒什麽不可思議。」


    「說到這個,我記得凡人的礦工都會帶上小鳥,以防範地下的毒氣啊。」


    礦人道士抱著裝滿觸媒的袋子,想通了似的點點頭。


    「雖然咱們礦人比起挖到毒氣,反而更害怕覬覦財寶的龍。」


    「……是這樣喔?」


    妖精弓手露出一臉壞心眼的賊笑表情,窺看轉角另一頭,然後朝後方招了招手。


    哥布林殺手跟著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他手按要長不長的劍,綁有盾牌的左手舉起火把,模樣一如往常。


    「我還以為有個礦人王國,就是挖到了地下的惡魔(deamon)才滅亡的呢?」


    「……也是啦,有時也會有這種事。」


    礦人板起臉孔,不說話了。看來是被戳到了痛處。


    古今東西,有各式各樣的原因,會讓國家毀滅、繁榮、戰爭、又毀滅。


    從來不缺繁榮的國家,也不缺滅亡的國家,這才是不變的常態。


    「原來如此。」蜥蜴僧侶點頭稱是,緩緩搖動尾巴。


    「倒是小鬼殺手兄,你是從哪得到這樣的知識?」


    「煤炭礦工。」他迴答得理所當然。「這世上,大多數人都知道我不知道的事。」


    前進了一陣子,通道中斷了。是死路,但並非死巷。


    不知道石橋是崩塌還是被衝走,道路被河流般的水道截斷。


    妖精弓手豎起大拇指,伸出手臂,用手比劃來測量距離。


    「我覺得不至於跳不過去。」


    「其他路線的情形呢。」


    「我看看……」


    哥布林殺手要求下,蜥蜴僧侶攤開了僵硬的舊地圖。


    在原本的圖麵上,加注各式各樣的說明,是冒險者應有的素養。


    蜥蜴僧侶用爪子描過水道與通道,接著緩緩搖了搖頭。


    「似乎都一樣有這條大水道流過啊。雖然別的橋也許沒崩塌。」


    「我看希望渺茫。」


    礦人道士小心翼翼地往水路探出上半身,戳了戳崩塌的石橋斷麵。


    「等等,你可別摔下去。」妖精弓手說著幫忙抓住他的腰帶。


    「不好意思……嗯,看這樣子,應該是經年累月的劣化後,被大水衝斷的。」


    應該不是這幾天才崩塌的吧。礦人道士說完,迴到了通道上。


    他把握在手中的碎片拿給眾人看,同時用力一握,碎片就被捏成了粉末。「我想其他橋應該也差不了多少。」


    「那,就跳過去。」


    哥布林殺手毫不猶豫地做出決斷。


    「一個人先跳過去拉繩,做為以防萬一的救命索。」


    「啊,有的,繩子。」


    女神官殷勤地從背包裏拿出一捆繩子——是鉤索。


    這捆繩子繞得整整齊齊地收納著,充分體現她的個性。


    隻不過,道具本身沒有用過的痕跡,也就述說出她的實力。


    「啊啊,是『冒險者工具包』吧。」


    妖精弓手滿臉甜笑,眯起眼睛笑著湊過去看包包,懷念地說出感想。


    有鉤索一捆、幾根木樁與小槌、打火盒、背包和水袋、餐具、白粉筆、小刀等等。


    是考慮到初出茅廬的冒險者所需,將種種繁雜工具整理成一組的裝備。


    「先不說鉤索,這套裝備裏其他東西都意外地沒機會用上吧?」


    「可是冒險的時候不能忘了帶喔。」


    妖精弓手「哼~?」了一聲,握緊了沒裝鉤爪的一端。


    她退後一兩步,拉開距離,以母鹿般輕快的動作跑了起來。


    「那麽,我說歐爾克博格——」


    跳躍。著地。


    妖精弓手無聲無息地落到對岸,把繩子綁在箭上,插進石板的縫隙裏。


    「那個『轉移』的卷軸,也是別人教你那樣用的嗎?」


    「我聽說有群人想用『轉移』前往被淹沒的遺跡,結果被水壓爛了。」


    聽那女人說的——想來應該就是冒險者公會的魔女吧。


    看妖精弓手打手勢,哥布林殺手抓住鉤索,縱身一跳。


    他終究穿著整身鎧甲,著地聲不免悶而沉。


    「真拿你沒轍。」妖精弓手將從他手上接過的鉤索扔迴對岸。


    「隻要是為了打倒哥布林,你真的不擇手段耶。」


    「這是當然的吧。」哥布林殺手果斷承認。


    他似乎判斷問答已經結束,板起臉孔不說話,瞪向通道四方。「來,跳得過去嗎?我是打算要長鱗片的幫忙啦……」


    「啊,可以的。呃,那下一個換我。」


    女神官茫然看著他,被礦人道士一催,才趕緊握緊了鉤子。


    她拉開距離加上助跑,「嘿!」一聲跳起,表情微微黯淡下來。


    設置陷阱、連小孩也毫不猶豫地照殺不誤,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她覺得,他的作風簡直活像隻哥布林。


    隻是最清楚這一點的,想必就是他自己。


    ——相信遲早有一天,他也會消失吧。


    這句甜美又渾濁的耳語,忽然在腦海中閃過,隨即消逝。


    §


    地下水道的探索,進行得比昨天來得迅速。


    他們已經掌握住概略的路徑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但方針轉換也是重要因素。


    因為哥布林殺手轉而徹底避免遭遇哥布林。


    他腳步大剌剌的,卻舉起火把,像貓一樣無聲無息地走著。


    妖精弓手也很有一套,步調就像羽毛一樣輕。


    時而躲起來等小鬼的巡邏隊離開,時而選擇沒有小鬼的通道。


    他們用這種方式找出行進路線,女神官、礦人道士、蜥蜴僧侶再從後頭跟去。


    「該說稀奇還是難以置信?歐爾克博格竟然會放過哥布林。」


    小聲說出這句話的,是妖精弓手。


    「我並非放過他們。」


    他一邊以匍匐前進的姿勢查看轉角另一頭,一邊短短迴答。


    「我要先解決帶頭的,之後再殺光。」


    「……不知道會不會又是哥布林王,或是巨魔?」


    女神官不安地說起,哥布林殺手搖搖頭迴答:「不知道」。


    小鬼是怪物之中最低等的種族,任何怪物當然也都可以成為他們的君主。


    也有可能是暗人(dark elf)、惡魔之流,抑或是龍(dragon)……


    「也罷,這件事現在想了也沒用啊。」


    蜥蜴僧侶從懷裏拿出折起的地圖,靈活地用爪子攤開。


    即使沒有燈光,他擁有來自祖先遺傳的夜視能力,黑暗對他不成問題。


    「算起來,我們連幕後黑手尾巴的影子都還沒抓住呢。」


    「換言之,非得往深處前進不可囉。」礦人道士應聲。


    「正確來說,是往上遊。」


    哥布林殺手站起來,舉起燈光查看地圖。


    他伸出被簡陋皮護手包住的手指,順著道路摸過去。


    指到昨天發生遭遇戰的地點,順著流過那裏的水道,往上走。


    「他們的船,是從汙水上遊劃來的。可以視為上遊有據點。」


    「既然要往上遊……也就會超出這張地圖的範圍呢。」


    女神官白嫩的手指,追著哥布林殺手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


    劍之聖女交給他們的地圖,終究是都市下水道的地圖。


    也就是說,隻包含了水之都地下深處展開的巨大遺跡當中,極小的一個角落。


    「這樣,要不要緊啊?」


    「我們不逞強。」


    女神官略顯不安地重新握好錫杖,哥布林殺手以斷然的語氣這麽說。


    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安撫女神官。


    但他一如往常的模樣,讓女神官放鬆了僵硬的臉頰,微微一笑。


    「……說得也是。我們就不要逞強,也不亂來地前進吧。」


    她雙手牢牢握好錫杖,喝斥快要發抖的膝蓋,看向前方。


    「要去上遊的話,應該是這邊。」


    妖精弓手震動耳朵,毫不猶豫地邁開腳步,一行人從後跟上。


    過不了多久,差不多就在即將來到地圖邊緣的位置,通道的氣氛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從尋常的石造水道,變成刻有壁畫的走廊。


    從長青苔的石板路,變成正逐漸腐朽的大理石。


    連流動的水,也從汙水換成了清水。


    這裏顯然……不是下水道。


    「有煤炭的痕跡。」


    哥布林殺手舉起火把,仔細檢查牆麵好一會兒後,用手指抹了抹靠近天花板的一處。


    妖精弓手湊過來看,踮起腳尖,把臉往牆上靠。


    「你是說,這裏曾經掛著燈?」


    「很久以前。」


    哥布林殺手拍掉手指上沾到的煤灰,對妖精弓手點點頭。


    「哥布林晚上看得見東西,不會用燈。」


    「唔……」


    蜥蜴僧侶在牆邊彎下腰,用指尖在壁畫上用力抓了抓。


    凡人、森人、礦人、圃人、蜥蜴人、獸人——以及其他所有擁有言語之人。


    他們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武裝過的身影,在牆上畫得密密麻麻。


    「戰士或士兵……不對。」


    要說是士兵,他們的裝備未免太不統一。是傭兵,或是……


    「十之八九、是批冒險者吧。」


    「畢竟聽說這一帶,以前也打過一場大仗啊。」


    礦人道士從旁湊過來窺看牆壁,眯起眼睛,仔細查看運筆的痕跡。


    曆經漫長歲月而風化的塗料,隻消輕輕一碰就紛紛崩落。


    「這種畫風,應該比近四、五百年的風格更早期……」


    「啊,這裏,該不會是……」


    女神官驚覺地抬起頭來,朝四周看了一圈。


    細心建造的通道、畫有人們的壁畫、清澈的水流。


    這和她所知的某種場所,氣氛非常相似。


    一種平和、寧靜,不應冒犯的場所。神殿?不——


    「…………會不會是,墳墓呢?」


    地下墳墓(catbe)。


    女神官怎麽看都覺得不作他想。


    她用小小的手,輕輕摸了摸壁畫上人們的身影。


    很久以前,在神代的戰爭中,做為秩序方的勢力而參戰的人們……這裏就是他們的墓。


    女神官像要哀悼諸多先人似的跪下來,輕輕用雙手握住錫杖。


    她為了鎮魂而祈禱,妖精弓手站到她身旁,放亮了眼睛護著她,聳聳肩膀說:


    「如今卻成了哥布林的巢穴,是吧。」


    這幾句落寞的話,微微迴蕩之後,逐漸消失。


    對於能活幾千年的森人而言,神代並非那麽遙遠的時代。


    麵對父母述說往昔時提到的戰士們之墓,相信她也心有戚戚焉。


    「強者也終將滅亡……嗎。」


    「現在這些都不重要。」


    但哥布林殺手卻把兩名少女的多愁善感給一刀兩斷。


    他迅速檢查四周,確定眼前沒有哥布林存在的跡象後,毫不猶豫地踏出腳步。


    這種應對的確很有他的風格。妖精弓手和女神官忍不住對看一眼。


    「他那副樣子,你覺得如何?」


    「……還好啦,畢竟是哥布林殺手先生嘛。」


    這句話摻進了一半放棄,卻又蘊含了親密感。


    妖精弓手輕巧地站起來,邁開步伐,女神官小跑步跟上。


    「真是的,齧切丸就是這麽性急。」


    礦人道士一副想搖頭歎氣的模樣,踩著笨重的腳步跟向他們三人。


    「那些小鬼看到你,大概會被嚇跑吧。」


    「傷腦筋。」哥布林殺手靜靜地說道。「被他們逃掉很麻煩。」


    這個正經八百的迴答,讓冒險者們微微一笑,繼續進行冒險。


    這裏是地下墳墓。


    比起區隔清楚的地下水道,這裏不隻宗旨不同,連構造也完全不一樣。


    道路複雜地轉向、彎折,岔路也多,呈現出迷宮般的樣貌。


    如果能夠俯瞰這座墳墓的構造,相信會像一團複雜交纏的棉絮。


    「這種安排,應該是要讓怪物迷失,以免死去的戰士受到來自他們的侵擾吧。」礦人道士發出讚歎,對同伴們這麽說明。


    如此美妙的石造走廊,即使是礦人石匠,也無法輕易建造出來。


    「要是被執念所困,成了亡者四處徘徊,那樣的下場就未免太殘酷了。」


    「而且也偏離了輪迴呐。不過,這裏已然落入了小鬼手中。」


    這無庸置疑,是混沌在萌芽。


    「最重要的是——」蜥蜴僧侶一邊用木炭在攤開的羊皮紙上書寫,一邊說下去。


    「描繪地圖這件事非同小可,各位必須打起精神應付。」


    「首先就從這個房間開始,對吧。」


    女神官雙手牢牢握住錫杖,仰望厚重的門。


    這扇在夜空般的黑檀木上鑲嵌了金框的門,確實在抵抗時光的流逝。


    考慮到這裏是充滿水氣的地方,門卻並未腐朽或損壞,這種狀態簡直是奇跡。


    一看就知道,門上顯然施加了遠古的魔法。


    因為除了鑰匙孔微微生鏽外,整扇門毫無腐朽跡象。


    「……沒上鎖啊。似乎也沒有陷阱——雖然隻能確定門上沒有。」


    妖精弓手窺看著鑰匙孔檢查了好一會兒,然後靜靜地點頭,往旁退開。


    「先說好,我不是這方麵的專家,失敗了也別恨我。」


    「我們走。」哥布林殺手短短宣告一聲,毫不猶豫地踹開了墓室的門。


    冒險者們一個接著一個衝了進去。


    所有人都踏進去後,礦人道士在門的下方釘上木樁。


    這是為了防範不測的事態,而他動作非常熟練。


    蜥蜴僧侶保護礦人道士,舉起武器,以防有敵人突襲。


    這段期間搜索房內,就是妖精弓手的職責。


    墓室內有著一〇呎(約三公尺)見方的地磚,縱三塊、橫三塊,一共九塊。妖精弓手把箭搭到大弓上,睥睨著往墓室內掃過一圈……


    「你們看那個!」


    「好過分……!」


    ……妖精弓手與女神官不掩飾厭惡的表情,倒抽一口氣。


    排列著好幾副石櫃、空空蕩蕩的墓室正中央。


    一片昏暗之中,火把的光勉強照出的一個影子。


    就像行刑示眾一般,有個人雙手雙腳大大儺開,被綁在上麵。


    這個垂著頭的人物,似乎是名有著長發的女子。


    她身上穿著褪色的金屬鎧甲。會是先前來探路、卻失去音訊的冒險者嗎?「……哥布林殺手先生!」


    「沒辦法。」


    女神官得到哥布林殺手的許可,立刻跑向女俘虜。


    她單膝跪下,連聲唿喚:「醒醒,醒醒啊,你要不要緊?」但得不到響應。女子始終低垂著頭,甚至沒有要看他們一眼的跡象。


    是太衰弱了,還是說……


    「……!我馬上幫你治療……!」


    女神官揮開最壞的想象,對地母神祈求治愈的神跡……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以您的禦手撫平此人……咦?」


    女子的頭發發出啵的一聲,掉了下來。


    就在伸出手,正準備懇求奇跡的女神官麵前。


    一雙空洞的眼窩,仰望著茫然若失的她。


    人——不,以前的確是人。


    是過去式。


    一具披上了活剝女子人皮的,腐朽的骷髏。


    「不對……!這個,不對勁!」


    女神官愕然發出慘叫似的聲音。


    這一瞬間,他們的入侵路線在一道強勁的聲響中關上。


    木樁被扔進室內,彷佛在嘲笑他們似的,滾動得喀啦作響。


    「唔……!」


    蜥蜴僧侶立刻衝上去,施加全身體重用肩膀衝撞,但門動也不動。


    「大事不妙!被拴上門栓了嗎!」


    「長鱗片的,讓一讓!我也一起撞撞看……!」


    蜥蜴人與礦人肩並肩,使出渾身力氣嚐試破門。


    門被撞得伊呀作響,但也隻是如此,沒有撞得開的跡象。


    「grooroororob!」


    「gorb!gorrrb!」


    石牆後頭傳來的尖銳嘲笑聲迴蕩在室內,笑他們白費力氣。


    妖精弓手咬緊了嘴唇。


    「哥布林…………」


    「被擺了一道,是吧。」


    哥布林殺手忿忿地丟下這句話。


    這種事態他理應要料到。


    冒險者潛入巢穴,那些小鬼不可能沒發現。


    當獵物千方百計避免被逮到,要用追趕的方式來解決,就會變得非常費事。


    既然如此,就該用埋伏的——也就是設下圈套,而且要安排周到。


    這些小鬼很清楚,冒險者隻要看到女子倒在地上,就無法不上前救她。


    哥布林的小腦袋裏所裝的毒辣,有時淩駕在凡人之上。


    這一點,與繁殖力並列為小鬼之所以能夠存續到現在的兩大要因。


    「怎麽會…………」


    他們被關住了。這個事實讓女神官呆然杵在原地。


    她雙膝顫抖,牙關咬得喀喀作響,幾乎就要當場軟倒。


    過去的慘狀——第一次探索行動的慘狀,曆曆在目地在她腦海中複蘇。「冷靜點。」


    喝斥她的,是個一如往常的平淡嗓音。


    這句話並不是在鼓勵害怕的女神官,有種要聽不聽隨便她的語氣。


    女神官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似的緊抓這句話不放,拚命點頭。


    她臉色蒼白,血色盡失,眼角透出了會反光的水珠。


    要不是有他在,又或者換作是獨自一人,想必她已經嚇得昏了過去。而這就是通往死亡——或是比死亡更悲慘之命運的入口。


    然而在她身旁,有哥布林殺手毫不鬆懈地拿著武器戒備。


    「我們,還活著。」


    不知不覺間,金絲雀已經吵鬧地叫個不停。


    §


    「毒氣!」


    第一個喊出的是誰呢?


    「grob!gorrb!」


    「groorob!gorrb!」


    金絲雀叫個不停,門後則有一群小鬼大聲嘲笑。


    牆麵上開出的幾個洞,噴出了白色的瘴氣。


    四麵圍攻之下,冒險者們集中到了墓室的正中央。


    他們正一步步被逼得無路可逃。


    「這可不成,我們會被一網打盡的。」


    「雖然不見得會死於毒氣……但想來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吧。」蜥蜴僧侶舌頭彈得嘖嘖作響,礦人道士額頭冒汗地喘息。


    視線瞥向之處,隻有那具披著女人皮的淒慘骷髏。


    妖精弓手拚命凝神觀看,想找出逃脫路線,結果發出了哀號。


    「……不行!找不到其他出口!」


    「哥布林殺手先生,我們,該怎麽辦……」


    女神官尚未領受「解毒」的神跡。


    不,即使已經領受這項神跡,也隻能應付極短暫的時間。


    效果很快就會消失,一旦法術用盡,就沒戲唱了。


    既然不知道毒氣會持續噴到什麽時候,也就隻能用來爭取時間。


    女神官抬起透出一層淚光的眼睛,以求救的眼神看著他。


    而他,並不迴答。


    「……哥布林殺手、先生?」


    「……」


    哥布林殺手默默翻找雜物袋。


    女神官悄悄湊過去看,他就把拿出的一個黑色塊狀體湊到她鼻子前麵。


    「用手帕包住這個,掩住口鼻。」


    「這是……炭嗎?」


    「多少可以防住毒氣。手邊如果有藥草,就一起塞進去。動作快,不然會沒命。」


    「啊、是!」


    女神官急急忙忙接過,當場坐下來攤開自己的行李。


    等她抽出六條清潔過的手帕,一條長滿了鱗片的手臂從旁伸了過來。


    「貧僧也來幫忙。因為毒氣對貧僧不太管用。」


    「不、不好意思……」


    將木炭與藥草用手帕緊緊包住而成的簡易防毒麵罩。


    女神官一邊讓蜥蜴僧侶幫她卷上防毒麵罩,一邊製作同伴們要戴的份。


    「哥布林殺手先生!」


    「不好意思。」


    「還有,這個也給你……!」


    防毒麵罩有兩份,其中一副是用大塊的布包成的。


    哥布林殺手猜出她的意圖,先用大的一副迅速包住整個鳥籠。


    接著一邊從頭盔縫隙把自己的防毒麵罩塞進去,一邊再度往雜物袋裏翻找起來。他的雜物袋裏,塞滿了各式各樣來路不明的雜貨。


    「……你這小子,還真的是什麽都有啊。」


    礦人道士一邊勉強把胡須套進女神官遞過去的手帕裏,一邊這麽說。


    「隻有最低限度而已。」


    哥布林殺手從雜物袋裏抓出兩包東西,小聲這麽說。


    「其實希望能有黑死病醫師的防毒麵罩,但實在太占空間……」


    「那麽,齧切丸,我該做什麽才好?」


    礦人道士露出讓人覺得可靠的笑容,他於是把兩包東西扔了過去。


    趕緊用雙手接住的礦人道士隻覺沉甸甸的,不禁歪了歪頭。


    「這什麽玩意?」


    「石灰,還有火山土。」


    哥布林殺手一如往常,淡淡地說道。


    「摻在一起,把洞塞住。」


    礦人道士不由得一拍膝蓋。即使隔著防毒麵罩,也看得出他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混凝土(concrete)嗎!」


    「沒辦法速幹就是了。」


    哥布林殺手發愣似的點點頭,礦人道士朝他拍拍胸膛。


    「這沒什麽,齧切丸,我會風化(weathering)之術!,」


    聽見他這麽說,妖精弓手一把從礦人道士手上把袋子搶走。


    「喂,長耳丫頭,你做啥?」


    「雖然讀風向不是森人的專利啦……」


    她用防毒手帕遮住嘴邊,臉上漾出笑意地眯起眼睛,搖動一雙長耳朵。


    「我負責把洞一個個找出來!礦人,你再來施法!」


    「沒問題!」


    他的迴答就像槌子打鐵,一拍即合。


    礦人道士追著飛身衝出的妖精弓手,踩著笨重的腳步在室內跑來跑去。


    妖精弓手利落地捏好混凝土就往洞裏塞,接著礦人道士手朝洞穴一伸。


    「『滴答滴答,時鍾的針(chronos)繞啊繞,用發條鍾擺快快動起來』!」


    接著在唿喝聲中吹一口氣——黏上的泥土可不是轉眼間就凝固了嗎?蜥蜴僧侶在一旁看著,眼睛轉了轉。


    「唔,術師兄的把戲真多。」


    他用手帕還不夠,加上繃帶綁在下顎上,開口這麽說。


    蜥蜴僧侶悶聲說話的嗓音和平常並無二致,甚至顯得很悠哉。


    對於住在南方叢林的蜥蜴人而言,戰場無異於第二故鄉。


    「所以,小鬼殺手兄,接下來你打算走哪步棋?」


    「搬動門前的一副石櫃,當成路障。」


    哥布林殺手迴答得若無其事,完全不慷慨激昂,就和平常一樣。


    「等毒氣消散,他們就會衝進來。」


    「啊,我、我來幫忙!」


    女神官趕緊收拾好背包,迅速起身說道。


    哥布林殺手點頭響應,蜥蜴僧侶挑了個合適的石櫃撲過去。


    女神官也跑到他身旁。真的推得動嗎?不,非得推動不可。


    「隨時可以開始。」哥布林殺手說。


    「那我們一起使勁。」


    蜥蜴僧侶用他粗壯的手臂,從兩人背後用力推向石櫃。


    「一、二、推……!」


    「唔……!」


    「……嘿——咻……!」


    女神官也配合他們兩人,嬌小的身軀卯足了渾身的力氣,踏穩腳步往前推。她纖瘦的手臂與身體,柔弱得和兩名同伴沒得比。


    但她仍滴著汗水,持續拚命推向石櫃。


    「嗯、嗯嗯…………」


    不知不覺間,她不再顫抖了。


    過了一會兒,石櫃發出摩擦的悶響,緩緩動了起來。


    石櫃被他們推動,在地磚上留下白色痕跡,撞在門上發出沉重的聲響。


    又推了兩、三次之後,蜥蜴僧侶滿意地點點頭。


    「這樣,似乎就沒問題了吧。」


    「這邊也弄完了!」


    蜥蜴僧侶點頭稱是。妖精弓手蹦蹦跳跳地跑迴來。


    礦人道士踩著虛浮的腳步,擦掉額頭滲出的汗水。


    「隻是話說迴來,我的法術也用光啦。」


    「那就——拿起武器。」


    哥布林殺手從鞘中拔出一把短劍。


    他解開腰間的鳥籠,把終於安靜下來的金絲雀放在墓室正中央。


    他確認綁在手上的盾牌狀況,檢查雜物袋的情形,調整好備戰狀態。


    「嗬,我這邊似乎是不用擔心石頭扔完啊。」


    礦人道士也抽出了投石索。接著撿起腳邊石頭,一顆顆塞進口袋。


    妖精弓手也依樣畫葫蘆,檢查弓箭的情形,仔細把弓弦重新拉好。


    「貧僧也叫隻龍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出來嗎?」


    「啊,我也發動聖壁(protecion)……!」


    「拜托了。」


    聽他這麽迴答,兩名神職人員各自對信奉的對象開始祈求。


    「『禽龍之祖角為爪,四足,二足,立地飛奔吧』。」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以您的大地之力,保護脆弱的我等』。」


    可怕的父祖龍所賜予之恩寵,讓灑在地上的獸牙轉眼間就化為士兵。


    而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則將「聖壁」的神跡,賜予了包括骷髏士兵在內的整群冒險者。


    因為地母神允應了女神官雙手拄著錫杖獻上的祈禱。


    妖精弓手得到隱形的屏障守護,迅速舉起大弓,搭上箭瞄向門口。


    「……外麵,靜下來了呢。」


    「他們發現了吧。」


    哥布林殺手深深蹲低戒備,慢慢靠近門口。


    「既然堵住噴氣口,毒氣就會逆流。應該是死了幾隻,但……」


    他的推測沒錯。


    這時傳來一陣像是在地底深處迴蕩的轟隆鼓聲,令人聽了就毛骨悚然。接著是大群活物跑來的吵鬧腳步聲,更有武器裝備發出的金屬摩擦聲。大批哥布林已經逼近此處。


    用石櫃堵住的門軋軋搖動,接著傳來東西砸在門上的沉重聲響。


    第一次動也不動的門,在反複第二次、第三次的衝擊下,也開始變形。最後門板的一部分,終於在破裂聲中翻開,露出中間略帶髒汙的黃色木紋。「小心!」


    妖精弓手在警告聲中放箭。


    「grab!?」


    樹芽箭頭穿針引線似的,從撞壞的門縫隙間飛出,貫穿了哥布林的眼球。


    小鬼在刺耳的慘叫聲中往後倒下斃命,但立刻有同伴補了上來。


    「腳步聲聽不出數目,但是裏麵混了怪東西!」


    當然小鬼也不是省油的燈,不會隻是呆呆站著被射。


    一看到裏頭有反擊跡象,下一秒就有箭從半毀的門縫射入。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以您的大地之力,保護脆弱的我等』!」


    但地母神為了保護虔誠信徒而賜予的庇佑仍然存在。


    和先前那種箭雨不同,隻憑零星的射擊,很難射穿「聖壁」。


    隻要女神官雙手拄著錫杖持續祈禱,箭就不會射到冒險者身上。


    「要來啦要來啦……密密麻麻的一大群!」


    礦人道士皺起眉頭說道。他雙手迅速動作,從投石索擲出石彈。


    箭與石彈齊飛、慘叫與怒吼交錯——然而,隔著一扇門進行的攻防,並未持續太久。


    哪怕是神代的黑檀,終究抗拒不了粗獷的鈍器與暴力。


    靠著石櫃支撐住的門板,終於也發出了垂死的哀號。


    「gororb!」


    「groorob!」


    木材碎裂四散,小鬼也跟著滾雪球似的撲了進來。


    盡管裝備粗獷,但他們手上拿著劍、槍與弓,身上穿著皮甲或煉甲。


    「裝備很好。」


    哥布林殺手,注意到了有個體型格外高大的敵人,率領著這群哥布林。


    「鄉巴佬(hob)……不。」


    他在低唿聲中右手一閃,擲出了短劍。


    短劍精準地穿過鎧甲縫隙,插上這個大個子的肩頭,但並未造成致命傷。


    這隻哥布林身軀極為高大,已經不能稱之為哥布林。


    深綠色皮膚內側的肌肉緊繃,隆起得像是隨時都會爆開。


    手上拿著棍棒,陰險得意的樣子,實實在在就是一隻哥布林,然而……


    「goraoraro!」


    「小鬼英雄(goblin champion)……是嗎。」


    小鬼英雄原地踏了幾步頂住箭勢,拔出短劍,露出猙獰的笑容。


    哥布林殺手毫不猶豫,拔出了要長不長的劍。


    「我們衝鋒。」


    「好,開路先鋒就交給貧僧!」


    蜥蜴僧侶勇猛地吼叫,舉起小刀,領著龍牙兵撲了上去。


    刀光劍影、怒吼、慘叫。不怎麽大的墓室內,轉眼間就彌漫起血腥味。但哥布林多如潮水,不斷湧向這個戰場。


    要擊破這樣的陣容,最最重要的就是非得先打倒頭目不可。


    哥布林殺手再度穩穩舉好劍盾,毫不猶豫就要衝上前。


    「等、等一下……!」


    有人從背後叫住了他。


    是牢牢把錫杖擁在胸前的女神官。


    她在礦人道士與妖精弓手這兩名射手的保護下,仰望著他。


    她張開了口,卻說不出話。


    哥布林殺手不迴頭。


    他就這麽衝進戰鬥之中——轉眼間就再也看不見身影了。


    他持續走位,不讓小鬼來到背後,同時朝小鬼的喉頭出劍,反手一劍再解決一隻。


    麵對砍不完的就用盾牌猛擊放倒,他並非孤軍奮戰,龍牙兵撲上去解決了這隻獵物。


    對叼著短劍爬到腳邊的就一腳踢飛,先用腳尖踢碎下顎,然後一腳踏扁。


    轉身同時,朝一隻挺槍刺來的小鬼擲出劍,從腳邊撿起棍棒。


    「oraraga!?」


    「五。」


    麵對從四麵八方一擁而上的小鬼,如果你一刀我一刀地對砍,相信轉眼間就會被亂刀分屍。


    雖然不確定哥布林群體數量有多少,但要是老老實實互搏,體力一定會先耗盡。


    那麽,隻要別跟他們老實就好了。


    哥布林殺手的戰法執行得非常徹底。


    「放手大鬧吧。」


    「明白了!」


    蜥蜴僧侶發出吼叫般的迴答。


    「噢喚!我等的父祖啊,還請明鑒!」


    他用尾巴重擊從背後撲來的對手,對抱上來扭打的小鬼則猛力一甩,摔到牆上去。


    「gorara!?」


    「groorob!?」


    爪、爪、牙、尾。蜥蜴人全身都是武器,戰法勁烈之極,有如一陣旋風。


    畢竟敵人那麽多,而他往四麵八方見到小鬼就揮出的四肢,無比強悍。


    他伴隨龍牙兵,在戰場上殺出破口,接著哥布林殺手再闖進去,把隊形衝亂。


    「真是,數目太多了……!」


    「抱怨也無濟於事喔!」


    對於他們兩人與一隻龍牙兵沒清理幹淨的敵人,有妖精弓手確實射殺,還有礦人道士的石彈伺候。


    「你還行嗎!?」


    「勉……強,可以!」


    在女神官的祈禱下獲得的地母神神跡,仍然存在。


    麵對從門口湧來的大群小鬼,冒險者將戰鬥進行得頗為有利。


    ——然而,不會一直是這樣。


    這點哥布林殺手比誰都清楚。


    他一邊用右手的棍棒擊碎哥布林的頭蓋骨,一邊在戰場上飛奔。


    用盾牌放倒接著揮動長劍撲來的哥布林,再用右手棍棒擊碎。


    擲出棍棒再解決一隻後,他從哥布林的屍體上搶走了長劍。


    「十七……」接著舉起盾牌蹲低,躲在石櫃後麵沿著牆邊奔跑。


    他的視線,筆直望向有部下保護的哥布林英雄。


    這個小型巨人在朦朧鉛灰色的皮膚上披了鎧甲,揮舞棍棒大聲吼叫。


    巨大的身軀有哥布林的三倍,即使和人相比也將近兩倍。


    「hob」這個單字,本來是意味流浪者、巨大、長老,又或者是惡魔的古語。


    而這種不愧對hob名號的頑強肉體,是小鬼透過返祖得到的。


    此外還遊曆過各式各樣的巢穴,曆經與各式各樣的冒險者之間的戰鬥,飽經鍛煉。


    說起來就是天賦異稟的小鬼,累積「經驗值」,成長為小鬼當中的白金等級。


    這就是小鬼英雄。


    據說在先前牧場的那場大戰中,就有小鬼英雄麵對重戰士與女騎士,打得平分秋色。


    身為戰士的本領,多半相當高強。


    「雖然行動終究還是哥布林……」


    哥布林殺手絕不可能輕視他。


    當然,他至今一次也不曾輕視過哥布林。


    「orgoororb!」


    哥布林英雄威嚇沒出息的部下,揮舞棍棒督戰。


    哥布林殺手順利繞到他背後,慢慢重新握好劍。


    以前有個老故事,說一名圃人以棍棒,一棒打飛了哥布林王的頭。


    哥布林殺手不清楚這個傳說是真是假,但他的目標一樣。


    一擊,斃命。


    他的計劃是從身後偷襲(backstab)。目標是小鬼英雄露出的延髓。


    哥布林殺手在這樣的決心之下,使勁將劍尖捅了出去。


    「oroaga!?」


    接著就是一陣紮實的手感,以及噴出的鮮血——


    「唔……!」


    ——哥布林殺手不由得低唿一聲。


    他手上的劍刃,確實插進了肉裏,隻不過,命中的是被打飛的其他小鬼。


    「goragaga!?」


    拿自己人當盾牌。


    這一點都不值得驚訝。對哥布林來說是非常理所當然的。


    這片大地之上,還會有任何生物比小鬼更自私嗎?


    他們隻要能贏就好。管他是否得犧牲同伴,隻要群體、種族能贏就好。


    就這一點而言,有言語者與小鬼之間,想法上存在決定性的差異。


    但小鬼卻又會因為自己的同伴被殺而遷怒攻擊者,所以實在很惡劣。


    「gorororob!」


    哥布林被一劍從鎧甲縫隙間刺穿腹部,口吐血沫,大聲嚷叫。


    「嘖……」


    哥布林殺手立刻拔出劍,準備進行下一次攻擊。


    小鬼英雄渾濁的黃色眼睛,捕捉到了試圖偷襲他的冒險者。


    或許是發現這人就是先前用短劍傷他的人,嘴角露出了扭曲的笑容。


    「grooooorb!」


    他的鋼臂從下往上撈,揮出了棍棒。


    「……嘎、唔!?」


    金屬、肌肉與骨頭變形碎裂的聲響,迴蕩在四周。


    飄浮感、衝擊、虛無。從五髒六腑上衝的滾燙、痛苦。


    哥布林殺手連人帶著情急下舉起的盾牌被打得飛起,花了一瞬間才掌握住狀況。


    他被打得離地,整個人就這麽重重砸在墓室內成排的石櫃之一上。


    石櫃在轟隆巨響中崩塌,掀起了大片塵埃。從腰間飛出去的提燈破裂,火焰飛散出來。


    「哥布林殺手先生!?」


    在後方俯瞰戰場的女神官,忍不住發出驚唿。


    「歐爾克博格,被幹掉了……!?」


    妖精弓手與礦人道士聽到她的叫聲,也跟著朝哥布林殺手看去。


    ——然而,他沒有迴答。


    「怎麽會,咦、啊,哥布林,殺手先生……?」


    腳下一懸,就像待在大幅度搖動的船上一樣。


    應該沒事的。想也覺得太離譜,當初挨了食人巨魔的一擊,他不也站起來了嗎?然後他一定會向平常那樣說:「我不會徑強,也不會亂來。」


    但飛揚的塵埃後頭,隻見他就像被丟掉的人偶一樣,一動也不動。


    泥土般的血糊!從鐵盔麵頰部分噴了出來。


    這顯然是致命一擊(critical hit).


    「咿……」


    從她手上滑落的錫杖,無力地發出喀啷一聲。


    她顫抖的雙手伸向嘴邊,纖細的臉龐皺得變形。


    「不要啊啊啊啊!?哥布林殺手先生!哥布林殺手先生——!」


    「gorb!grrob!」


    「grorob!」


    少女的哭喊聲迴蕩在墓室內。這種聽慣的哭喊,讓小鬼們下流地對看而笑。


    前鋒負傷、施法者陷入恐慌狀態。這同時也意味著可恨的「聖壁」消失。


    最重要的是,身為這支隊伍頭目的人物脫離戰線。


    哥布林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因為他們早已透過這樣的方式,埋葬了無數的冒險者。


    「竟有這種事……」


    蜥蜴僧侶以蜥蜴人特有的臂力奮戰之餘,發出了驚唿。


    盡管砍倒了群起圍攻的幾隻哥布林,但龍牙兵立刻就被打得稀爛。


    這樣一來,蜥蜴僧侶根本無法動彈。


    畢竟先前是以三個人應付攻勢,現在卻隻剩他一人。


    即使撐在原地,全身並用地奮戰,仍無法阻擋小鬼進軍。


    「冷靜點,要專心——!嗚啊!」


    因此,最先淪為犧牲品的就是妖精弓手。


    先前她毫不間斷地放箭,不讓小鬼越雷池一步。


    而她手上的動作慢了一瞬間,這麽短短一瞬間的空檔,就被小鬼撲了過來。森人原本就是嬌貴而纖細的生物,身手雖然敏捷,力氣卻不如人。


    她想甩下撲到背上的小鬼,但在湧來的大群小鬼麵前,這種抵抗沒有意義。


    「放開我!走開、走——!?不要——不,啊啊!?」


    她被拖倒的身影,以及慘叫,轉眼間就被小鬼堆成的小山給淹沒。


    隻勉強看得見她苗條的腳,掙紮著踢向空中。


    「長耳丫頭!」


    對這樣的事態,最先、也是唯一成功做出反應的,就是待在她身旁的礦人道士。他扔開投石索,拔出掛在腰帶上的短斧大喊:


    「滾開!這些臭小鬼!快給我滾!」


    他的這個判斷,相信已經沒有對錯可言。畢竟他根本沒有時間施展法術。


    而要不是礦人道士撲上去,等待著妖精弓手的命運也就不難想象。


    但支援戰士們的射擊中斷後,對小鬼攻勢的壓製力也就此喪失。


    這無疑是致命的。


    也就是說——


    「啊……啊、啊啊…………!」


    ——女神官與哥布林英雄之間,再也沒有任何事物阻擋。


    「不、要……不要,不要啊……!。」


    她渾身發抖,因恐懼而咬得牙關作響,再也站不住了。


    她一屁股坐倒,一陣溫熱的感覺透到下半身,緩緩擴散開來。


    「grob!groorb!gorrrb!」


    這股氣味,讓小鬼英雄露出嘲弄的奸笑。


    要是幹脆點昏死過去,真不知道會有多輕鬆。


    但諷刺的是,她累積了相當的經驗而成長的精神,不容她陷入暈厥。


    小鬼英雄巨大的手臂一伸,握住了女神官的纖腰。


    「嗚嗚……!?喀、哈……!」


    內髒受到壓迫的痛苦,讓她發出呻吟。


    眼看就要被他一把捏扁、脊椎斷裂,讓她心生恐懼。


    「咦……!?什、麽?這是、怎麽迴事……?」


    但這種情形並未發生。


    一張散播腐肉臭氣的嘴,朝她直逼而來。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著,她肩頭的血肉,連著神官服與煉甲,實實在在地被咬下了一塊。鮮血直流,將女神官雪白的肌膚染成紅色。


    「嘎啊!?嘎啊啊!?」


    這輩子第一次嚐到的劇痛,讓女神官的精神也終於屈服了。


    視野忽白忽黑地閃爍,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像個嬰兒似的號啕大哭。


    眼睛滲出豆大的淚水,鼻水直滴,口水直流,模樣十分難堪。


    「住手!?……該死,滾、開,滾開啦——啊嗚!?啊……!」


    另一邊被壓在小鬼山下的妖精弓手,也發出了尖叫。


    衣服破裂的聲響。毆打聲。慘叫聲。呻吟聲。


    「這可不成!術師兄,得即刻救走他們三位,否則鐵定會全軍覆沒!」


    「說得簡單——臭家夥!你們這些混賬小鬼,給我滾開!冒個沒完沒了,嘿!」


    蜥蜴僧侶與礦人道士持續奮戰,但這些抵抗想必也很快就會結束。


    「gororob!」


    「gorrb!gorb!goob!」


    無論小鬼英雄,還是小鬼,都指著他們哈哈大笑。笑聲大得連亡者的耳朵都聽得見。


    敗給小鬼的冒險者,以及受到小鬼襲擊的村莊,都隻會有一種命運。


    命運——宿命。偶然。骰子擲出的數目。


    ——去他的狗屁。


    「————————」


    這一切,都和他內心深處的一幅光景重合,破裂四散。


    他手撐在石階上起身,注意到這裏是通往更地下樓層的樓梯。相信這應該說是一種幸運。


    要不是摔落的石櫃裏,為了隱藏階梯而保留了空洞——


    要是和其他石櫃一樣,塞滿了死者與陪葬品——


    想必他將無法減緩重重落下時的衝擊,已經當場死亡。


    但,現在他無視了這一切信息。


    重要的是自己還活著。既然還活著,首要之務就是挺身戰鬥。


    他手插進雜物袋,抓住了一瓶勉強沒打破的藥水瓶。


    他以扭往奇妙方向的手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打開瓶栓,像當頭澆下似的一飲而盡。


    靠藥效帶來的治療效果微乎其微。和轉眼間就能治好傷勢的諸神神跡不一樣。


    不過隻要痛楚得到緩合,就能動。能動,也就表示能戰鬥。


    那麽,就沒有任何問題。


    接著他用右手摸索四周,找到了能夠當武器——能夠成為武器的東西。


    他緊緊握住這樣物體,鞭策幾乎癱軟的膝蓋,站了起來。


    有幾隻哥布林發現他還活著,還在動,於是聚集過來。


    手上各自拿著武器,露出下流的笑容。多半是打算來補上幾刀,要他斃命的。


    即使、如此、又、怎麽樣。


    「…………!」


    他卯足渾身力氣,先用左手圓盾擊殺了一隻哥布林。


    「goraro!?」


    磨得鋒銳的圓盾邊緣,本身就足以成為一樣兇器。


    他劈開哥布林的額頭,揮開濺出的鮮血與腦漿。往前,再往前。


    他到最後關頭都不出聲。萬萬不能出聲。就和那個時候一樣,不可以被發現。哥布林英雄正專注於淩虐他得到的獵物。


    完全沒注意有個理應已經被他解決的妨礙者,在背後站了起來。


    被這巨大妖鬼緊緊捏著的女神官,已經全身癱軟無力,隻能反複地微微痙攣。


    溢出的血從她白而細的頸子流過,染紅的嘴唇喘息似的小幅度動了三、四次。聽不見聲音。


    是「救命」?


    是「神啊」?


    還是「媽媽」,或「爸爸」?


    應該不是「快逃」。那個時候也不是。因為這會讓他躲藏著的情形被拆穿。


    於是他——


    哥布林殺手他——


    「喔、啊……啊!。」


    從背後飛撲到了哥布林英雄身上。


    起初,小鬼英雄肯定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有東西圍上他的頸子,繞了一圈。


    是戰鬥中被他一棍打飛而死的女子人皮,以及折斷的骷髏脊椎。


    小鬼英雄厭煩地想揮開這些先前用來當作圈套的東西……


    「……!」


    ——結果下一瞬間,這些被人以渾身力氣絞緊。


    「go、rrrrbbbb!?!?!?」


    他發出了不成聲的哀號。


    哥布林英雄的唿吸被截斷,雙手猛力亂抓喉頭。


    幾根頭發接連崩斷,但束縛絲毫不見放鬆。


    他根本沒有心思去顧及本來正準備淩虐的女神官。


    她像玩膩的玩具一樣被拋出,在地上滾了幾圈。


    「啊……」


    微弱的嗓音。


    她,還活著。


    知道這件事,對哥布林殺手而言就已經夠了。


    「喔、喔喔…………」


    他用自己的右手抓住骨頭,把女子的頭發往左手繞上一圈又一圈。以渾身力氣握住的頭發,陷進護手,撕開了皮肉。


    然而,這對哥布林英雄也是一樣的。


    有傳言,暗殺者喜歡用凡人頭發編成的繩索做為絞殺工具。


    不是這麽簡單就能解開。


    小鬼英雄扭動自己的身體掙紮,把背往石牆上撞去。


    「……!嘎……!」


    哥布林殺手的頭盔再度溢出鮮血。


    彷佛整個人要從身體最深處散掉似的悶哼。


    但他仍不放開抓住頭發的手。


    「gororob!?groorb!?」


    哥布林英雄陷入了恐慌狀態。


    當然,他那些小鬼部下不會坐視頭目受苦。


    幾隻哥布林各自拿起武器跑過去,想先殺了這個敵人再說。


    接著有東西陷進一隻小鬼的頭,打得他當場身首分家,鮮血飛濺。


    是被小鬼英雄胡亂揮舞的棍棒給一棍打爛。


    失去頭部的小鬼屍體,無力地軟倒。


    就連這些哥布林,都很難上前攻擊。


    隻要有勝算,相信他們會不怕死地往前衝。


    勝利之後的淩虐與掠奪,再有魅力不過了。


    然而——這情形——贏得了嗎……?


    「咿啊啊啊啊!」


    小鬼們的這份遲疑,這一瞬間的躊躇、發愣,實實在在地成了勝敗的分水嶺。


    一聲讚頌父祖的戰吼中,擺脫糾纏的蜥蜴僧侶跳了過去。


    染上小鬼鮮血的獸牙小刀,在長了鱗片的雙手揮舞下,有如風暴般肆虐而過。


    「grab!?」


    「gororb!?」


    每當刀光一閃,就有手、腳或首級飛起。想逃命的小鬼被尾巴打扁,被牙齒咬碎。這些陷入混亂狀態的哥布林,急急忙忙從四麵八方湧向蜥蜴僧侶。


    這時樹芽箭灑了過來。


    「——快去!。」


    清新的嗓音。


    妖精弓手遮住被撕破衣服的胸口,即使被小鬼們的血弄髒,仍堅毅地站起。


    她單膝跪地,拉緊大弓,大聲唿喊。


    「這邊我來想辦法!」


    「多謝!」


    蜥蜴僧侶喊話響應,以爬行般的低姿勢飛奔,滑溜地在攻擊之間穿出。


    他要去找的,是倒地的女神官。蜥蜴僧侶應該還有法術可用。


    妖精弓手鬆了一口氣,心想她應該已經不要緊了。


    「……謝謝。」


    「你沒頭沒腦講些啥啊?」


    小心迴應這句話的,是守候在她身旁的礦人道士。


    他全身沾滿了敵人濺出的血,喘著大氣,仍舉穩短斧不放。


    礦人道士用斧頭,砍倒逼近過來想殺死射手的哥布林。


    「雖然欠礦人人情,是會傳到末代的奇恥大辱……」


    她煞費苦心地想遮住平坦的胸部,撇開臉去。


    一雙長耳朵微微搖動。


    「但不道謝,對森人來說更是可恥。」


    「看你都快哭了,自尊心還那麽高啊?」


    礦人道士低聲哼笑,妖精弓手閉起一隻眼睛說:


    「總比低要好吧?」


    她強顏歡笑地迴嘴,朝小鬼英雄發射弓箭,同時扯開了嗓子大喊:


    「歐爾克博格,幹掉他!」


    「喔、喔喔……。!」


    哥布林殺手就像拉扯馬的韁繩一般,用力絞緊發繩。


    不能把其他人牽連到這巨大哥布林的抵抗之中。


    他就像在駕馭悍馬,身體被左右甩動,在小鬼英雄上身上彈跳。


    起初每次碰撞,都產生了讓他彷佛全身快要散掉似的劇痛,然而…


    現在他已經完全不覺得痛苦。


    隻剩下一種像是飄在水上似的奇妙浮遊感。


    哥布林殺手腦海中客觀的部分,敲響了警鍾。


    痛覺是活著的證據。但痛覺消失了。也許是神經承受不住痛苦了吧。


    是做錯了選擇嗎?


    邁向死亡吧。要死得像敵人棺材上的釘子。


    他覺得自己甚至聽見了這樣的耳語。


    然而,此刻的他不會疼痛。這是多麽天時地利的情況。


    ——如果逞強或亂來就能贏,要我多亂來都行。


    「喂……!」


    他發出了像是用力擠出的聲音。


    也不知道這句在耳邊傳來的話,是否確實送進了哥布林英雄的腦。


    無論是否真的聽懂,小鬼英雄扭轉頸子,想迴頭去看抓在他肩頭的敵人。渾濁的黃色眼睛,照出了被血糊弄髒的鐵盔。


    「給我看清楚了,哥布林。」


    哥布林殺手將折斷的右手,插進小鬼英雄的眼窩,用力一挖。


    他緊緊握住這團軟得令人作嘔的物體,順勢用力在裏頭攪動。


    「grorararab!?groorororob!?!?!?」


    過度的劇痛,讓哥布林英雄發出令人不明所以的叫聲,身體往後彎折。哥布林殺手並不抗拒他的這個動作,順勢滾落到石板地上。


    未被撞出地鳴聲倒下的巨大身軀壓扁,可說萬分驚險。


    哥布林殺手喘著大氣,抓住一根腐朽的骨頭當拐杖,站了起來。


    一名全身沾滿了血,受了多處重傷,性命垂危的戰士。


    其餘哥布林隻是離得遠遠地看著。


    沒什麽了不起的。若是想殺他,相信輕易就能辦到。


    但是,他們——顯然在害怕。


    「……下一個,是誰。」


    一道像是從穀底吹過的風一般冰冷、無機質、平淡的嗓音。


    「你嗎……?」


    哥布林殺手,丟下了握在右手上的肉塊。


    被哥布林殺手挖出的眼球,在地上摔爛,發出濕潤的聲響。


    「gorb……!garararab!」


    小鬼英雄腳步虛浮地站起,發出嚷叫聲。


    黏稠的血,像瀑布似的從他失去的左眼往下流。


    「gob……。」


    像凍僵了一樣呆呆站住不動的哥布林當中,有一隻不小心讓手上標槍落地。


    他的目光,在血海中掙紮的小鬼英雄與小鬼殺手之間,忙碌地來來去去。


    而這就成了導火線。


    「gorrororob!」


    小鬼英雄發出了意味著撤退的咆哮。


    「gorarab!gorab!」


    「groob!grob!」


    哥布林紛紛慘叫,開始一心一意、動如脫兔地逃走。


    撤退時跑在最前麵的就是小鬼英雄。即使是英雄,終究還是哥布林。


    他們這個種族,就是隻要自己活下去就好,隻要能逃過當下的劫難就好。


    因此小鬼們的腦子裏,不存在沒有勝算卻留下來奮戰的選擇。


    一旦有第一隻逃走,就再也停不下來。


    兩隻逃完四隻逃,四隻逃完八隻逃……


    這群哥布林哭號嚷叫著,接連殺往入口,一個個衝了出去。


    最後隻剩下堆積如山的小鬼屍體,以及一群氣喘籲籲的冒險者。


    沒有人試著去追擊哥布林。


    處在每個人都負傷,筋疲力盡,根本不可能想進一步行動的情勢下……


    「……」


    隻有哥布林殺手一個人不同。


    他搖搖晃晃地拋開骨頭,拿撿起的標槍當拐杖,隨即在室內走動起來。


    盡管像是拖著腳步的模樣十分狼狽,但他仍想去一一檢查屍體。


    鮮血一滴滴落在他走過的地上,就像拿刷毛在畫布上拖過。


    「…………嗚、咕。」


    一步,兩步。隻走到這裏,哥布林殺手的身體就忽然傾斜。


    「歐爾克博格……!」


    這時妖精弓手才立刻飛身而出,從旁撐住他的身體。


    無論是身上破爛的衣服,還是從衣服破洞露出的肌膚沾到血,她都不放在心上。


    「你還好嗎。」哥布林殺手用極為茫然的聲音說。


    「勉強……算還好啦……」


    妖精弓手迴答的嗓音,十分沙啞。


    「我看你才不好吧——」


    一種大麻布袋裏裝滿了破銅爛鐵似的觸感,沿著她的手傳了過來。


    盡管身體已經傷成這樣,哥布林殺手仍點點頭:「你說得對。」


    「那丫頭,怎麽樣了。」


    「……這邊。你能走嗎?」


    「我試試。」


    哥布林殺手的身體像是隨時都會軟倒,妖精弓手拚命攙扶。


    莫名覺得臉頰發燙,仔細一看,淚水正從眼角流個不停。


    她咬緊了嘴唇。


    「……來,振作點行嗎?」


    兩人幾乎像是用爬的在行進,礦人道士的手臂從另一邊伸了過來。


    他的模樣也十分淒慘。


    從頭頂到一把自豪的胡須,都被敵人的血染紅,用來裝法術用觸媒的皮袋帶子也斷了。


    但礦人道士仍然用他的大手,牢牢撐住哥布林殺手的身體。


    「畢竟不管怎麽說,咱們還是得從這裏走迴去才行啊……」


    「……嗯。」


    於是他們拚了命,在這彷佛漫長得無窮無盡的短短一段距離中行進。


    過了一會兒,三人總算來到了墓室正中央,那個碎裂石櫃的旁邊。


    蜥蜴僧侶把折斷的獸牙小刀插著,癱坐在那兒。


    「哎呀呀……還好,總算是撐過去了。」


    女神官被他用尾巴圍住,橫躺在腳邊。


    隻有打破的提燈裏燃燒的火光,淡淡照出了她的身形。


    被血染紅的神官服與煉甲掀開,蒼白的上半身綁著繃帶。


    沾黏著發絲的額頭上冒出汗水,眼睛仍然閉著。


    微微起伏的平坦胸口,是她活著的證明。


    「……她怎麽樣?」


    蜥蜴僧侶眯起眼睛,尾巴一動,輕輕撐起了女神官的臉。


    「……還好,不會有生命危險。要是傷再深一點,貧僧就應付不來了。」


    「是嗎。」


    「啊,等一下,我馬上讓你坐下。這樣應該比較輕鬆吧?」


    看到哥布林殺手顯得奄奄一息,妖精弓手輕聲對他耳語。


    「礦人,你扶那邊。」


    「好。」


    兩人合力讓哥布林殺手坐到石櫃側邊,女神官的身旁。


    他搖搖晃晃的身體看起來非常無力,令人覺得一放手就會倒下。


    他重重坐下的動作,也和倒地沒有太大的差別。


    「啊……」


    大概是這個聲響叫醒了她吧,隻見女神官微微睜開眼睛。


    她動了動失去血色的嘴唇,輕輕唿出一口氣。


    「對、不……。」


    「別放在心上。」


    哥布林殺手伸出手。


    皮護手破裂、髒汙,本來就已經很寒酸,現在更是殘破不堪。


    女神官用纖細的手指,無力地握住他輕輕放到身旁的手。


    「……哥……手、先……生。」


    「也是會有這樣的事。」


    他好不容易才迴應出這句話。


    「我們馬上迴上麵去吧。要是不快點,他們可能又會迴來。歐爾克博格,你站得起來嗎?」


    「別說這些,你趕緊披個外套還什麽的都好。齧切丸有我扶著。」


    「這邊這個也隻能背著走了。來,振作點。我們馬上去安全的地方……」


    聽得見有人說話的聲音。


    但哥布林殺手的意識,就這麽滾落到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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