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腳步落下,腳邊便傳來濕潤地麵下沉的感覺。


    在這個地區綿延不斷直至今晨的雨,至今仍煩人地浸濕這座森林。


    沐浴在高高升起的太陽光下,不時從樹木上滑落的雨滴們發出燦爛的光芒,掉進濕軟的地麵或是我的三角帽。


    林中小徑十分潮濕,蘊釀著初夏常見的暑氣。


    氣溫很高,令人煩躁不已。


    「……嗚嗚嗚嗚。」


    悶熱的風吹來,使樹葉的影子在腳邊地麵上搖曳。


    這麽不舒服地走在森林中極非我的本意,但若是在這種狀況下騎上掃帚飛行,在離開森林前,我勢必會在騎乘掃帚時隨風飄來的剩餘雨點下淋成落湯雞。


    然而話雖如此,徒步行走反而使我汗流浹背,令人百般無奈。


    「好熱……」


    我以雙手舉著魔杖,讓微風緩緩朝我吹來不停前進。


    「啊啊啊啊……好悶喔……」


    這麽熱的天氣穿不住長袍。我脫了。身上剩下櫬衫、短裙以及三角帽這乍看之下令人懷疑是不是魔女的打扮。


    正因如此,我才會以魔杖使所有的風朝我吹來。風的強度雖能讓我的灰發搖擺、輕撫脖頸,但仍舊絲毫吹不散我的壞心情,甚至還使厭惡感倍增。


    我討厭潮濕悶熱的天氣僅次於雨天。


    真想快點抵達下個國家,在旅館好好休息疲憊的身體。


    那麽。


    還要多久才能抵達下個國家?


    「……唔嗯?」


    看來再三十分鍾左右就能抵達了。


    「距離賽利亞爾王國還有三十分鍾。」


    寫著這句話的標語親切地立在路旁。


    「請在此休息。」


    一旁還順便擺了張小長凳。哎呀,在這種氣候之中實在難以接受這個好意呢。


    「……」


    不過這個世上似乎有人胸襟寬廣到能忍受這種不請自來的好意。


    一位男性茫然地朝自己扇著扇子,坐在長椅上。


    看樣子他坐在這個地方好一段時間了。汗水在他身上的襯衫描繪出斑紋,他的臉色也略顯疲憊。從外表看來,他的年齡約在三十五歲左右。他的一頭黑發夾雜著白發,難道說他從很久之前就一直耐心地坐在這裏了嗎?


    不僅如此,他的身旁放置了大量的水和食物,可見他很有可能還要在這裏待上好一陣子。


    可是,怎麽可能呢。


    此外,那個男人的腳邊還坐著一隻毛皮宛如拖把一般的奇妙生物,外觀看似巨大的毯藻。是他的寵物嗎?


    ……


    「你是旅人嗎?」


    我來到長椅旁,對那位男性這麽說。


    我一麵故作得意洋洋悠然自得地從魔杖送風,一麵勉強自己露出些許清爽的表情。


    悶熱似乎會使我心中的良心崩毀。


    男人聽了我的問題,緩緩搖了搖頭說:


    「不是,我是那個國家的人。」


    邊說,他邊指向我剛才留下足跡的道路。


    現在路的盡頭隻看得見森林,但在很遠很遠的另一頭,是我今天早上才剛離開的梅露尼爾王國。


    順帶一提,那是個沒什麽特別之處的國家。


    「你出自那個國家代表……啊啊,你是商人嗎。辛苦了。」


    「不,我也不是商人。隻不過是純粹住在那個國家而已。話是這麽說,我也沒有特別的事情要去賽利亞爾王國。」


    「……?」我側側腦袋。「那你為什麽在這裏?」


    「我在等人。」


    「是喔。看來你等的人很不守時呢。」


    都等到全身大汗了。


    「就是說啊。她真的非常不守時。」


    「你從多久之前開始等的呢?」


    這是個純粹出於好奇的問題,並沒有深遠的涵義,也沒有特別敬佩等到滿身大汗卻仍舊不肯離去的他胸襟如此寬廣。


    然而,那個男人這時卻——


    「我從十幾年就在這裏等了。」


    說出了稍微讓我感興趣的迴答。


    「然後,我從今以後也會一直在這裏等下去。」


    接著道出非常令人好奇的這句話。


    ○


    「當然,我也不是沒有工作,總不可能一天到晚待在這裏。可是隻要有閑暇時間,我就會像這樣一直在這裏。我一直以來都在這裏等人,就這樣零零總總過了十年的歲月。」


    男人自稱諾爾德,並對倍感好奇在長椅上坐下的我這麽說。


    我以不讓他懷疑的說法告訴他我是魔女,並報上自己的名字。


    「你在等誰呢?」


    我歪頭這麽問。


    「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她十年前去了前麵的國家,就再也沒有迴來。我才會在這裏等她。」


    「你去接她不就好了嗎?」


    但是男人卻慢慢搖了搖頭。


    「我的國家和前方的國家在十年前發生過一場戰爭,在那之後兩國便不再往來。現在我們國家的人就算過去,他們連門都不肯打開。」


    「所以才去不了。」


    「是啊,我才會在這裏等。」


    等了十年嗎?


    不,比起這個。


    「十年前去那個國家,也就是說——是那個嗎?是流亡之類嗎?」


    「不是,我的妻子是魔女,她是去前麵的國家打仗的。」


    「……」


    「我大概猜得到你想說什麽。你想說既然等了十年都還沒迴來,她八成是死了對吧。」


    我點頭。


    「我也這麽想。不過,隻要還有可能活著,我怎麽能不等她呢?」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因為我們是夫妻啊。」


    「……」


    如是,就在我思考該迴什麽話陷入沉默時。


    他身旁的生物站起身,開始不安地躁動。


    「……」


    它一麵扭動,一麵伸長宛如拖把的毛發,抬起看似球體的身體,蠕動無數隻腳。


    功能和腳相當的毛,其長度輕而易舉地超越我的身高,坐在長椅上的我隻能仰望那個生物的臉——或類似臉的部分。我看不到眼睛,隻有布滿毛發的球體。


    「……那個,從剛才開始我就有點好奇,這是什麽生物?」


    毛球在我和男人之間伸出無數隻腳,最後把自己放在我們兩人之間。


    男人摸摸來到他身旁的毛球說:


    「喔,你果然問了嗎?這家夥是某種未知的生物。」


    「啊,這我用看的就知道了。」


    「除此之外,它還是住在這張長椅的生物。」


    「喔喔。」我一不小心點了頭,「咦,也就是說……」但仔細想想我還是聽不懂。


    住在這張長椅?啥?


    「其實我也不太了解這是什麽生物。自從戰爭結束我的妻子依舊沒有迴來,我開始在這張長椅等她的那一天開始,這隻生物就一直在這張長椅旁邊。從早到晚,一直待在這裏。」


    「……」


    「也許它也在這裏等人也說不定呢。」


    「……有可能呢。」


    「也是多虧有它,我才能耐心等待我的妻子。這家夥在我身旁不知怎地能讓我安心,我才有辦法一直守在這裏。」


    說著,男人又摸了摸毛球。


    毛球微微地晃動。


    「……它不討厭嗎?」


    「不會,這是在高興。」


    「……」


    我也學他摸看看。


    毛球還是微微搖晃,傳來毛茸茸的顫


    動。


    「啊,這是不高興呢。」


    「看起來跟你摸的反應一樣的說。」


    「新手看起來也許一樣,可是我分得出來。」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已經像是心有靈犀的多年夫妻了呢。」


    「我們在一起十年了啊。」


    「……」


    接著男人朝自己揮了揮扇子,感慨萬千地說:


    「從今以後也會一直在一起。」


    所以這家夥的事,我大概能懂——他說。


    這時帶有濕氣的風從森林中吹來。


    不涼也不熱的風從我們之間吹過,毛球輕輕晃動身體。


    那蘊含了什麽感情,我完全不得而知。


    ○


    如此這般在稍作休息之後,我抵達了那個國家。


    但是……


    「唔唔……?」


    真奇怪。


    眼前的景色卻和男人所說的截然不同。


    「歡迎光臨,魔女大人!您是對麵國家的人嗎?」


    男人的確對我說過國門緊閉,可是門不但平凡無奇地開著,衛兵還帶著滿麵的微笑迎接我到來。


    「我是旅人,不是對麵國家的人。」


    「原來如此。那您預計停留幾天呢?」衛兵說:「不過希望您能至少停留三天……」


    「?為什麽?」


    真是個奇怪的建議。


    為什麽是三天?


    我一問衛兵便開口說:


    「因為這個國家的戰爭會在今天起的三天後結束!」


    這個迴答更是莫名其妙。


    我的頭開始痛起來了。


    在那之後我在國內四處觀光了兩天。不隻因為衛兵請求我至少滯留到第三天,我自己也有些好奇。


    這個國家的人們似乎打從心底期待三天後即將到來的戰爭終結。


    「戰爭終於結束!」


    「十年來引頸期盼的日子終於到來!」


    「我們終於能向前邁進了!」


    諸如此類的看板與標語在街上隨處可見,甚至讓人感到厭煩。


    話說戰爭為什麽在三天後結束?我前幾天滯留的國家,戰爭應該早就結束了,那為什麽這邊的戰爭還沒結束呢?


    我想四處打聽,實際上我也如此消磨時間,隻可惜街上沒有半個人願意迴答我的問題。


    「別擔心,三天後就知道了。」


    每個人都這麽吊我胃口。


    「……」


    接著,戰爭結束的日子終於到來。


    不過第三天來臨時,我卻一頭霧水。


    「……為什麽?」


    我完全無法理解。


    看熱鬧的人們聚集在城鎮廣場,每個人都看似滿心期待著什麽,麵帶笑容注視廣場中央。


    廣場正中央是由舉著來福槍排成一個圓的士兵,每把槍的槍口都指向圓的中心。


    「……」


    然而——


    為什麽槍口前方是大量看似毛球的怪異生物?為什麽我在森林小徑上遇到的男人身旁,看似毛球的東西會被他們包圍?


    在我眼中,這宛如一場表演。如同聚集而來的人群正在淩虐毛球。


    原因是毛球全聚在一起,不停發抖。


    「那個究竟是什麽?」


    我拍拍身旁某個看著毛球的人這麽問。


    接著他立刻像是理所當然般乾脆地這麽迴答:


    「你問什麽……那些當然是對麵國家的魔女啊。」


    ○


    我終於了解這個國家的真相。


    十年前。


    戰爭的影響也波及了這個國家本土。從對麵國家而來的十來名魔女成群於國內現身。


    與此相對,這個國家的魔女隻有僅僅一人,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勝算。


    十來名魔女蹂躪了這個國家。她們破壞建築、毀損武器,接二連三奪走這個國家戰鬥的手段。


    被逼上絕境的國家將未來托付給唯一的一位魔女。


    「有沒有能同時葬送那麽多魔女的方法?」


    他們問。


    珍惜祖國大於一切的魔女為了阻止敵方魔女們的攻擊,犧牲了自己的生命。


    她犧牲自己的生命下了一個詛咒。


    目標是在國內來迴飛舞的魔女們。


    正是那個詛咒,將魔女變成奇怪的生物。


    這個國家喪失了賴以維生的魔女後致力防守;而對麵的國家送來魔女後便沒有再度發動攻勢。


    於是,戰爭自然而然地終止,兩國就此再無瓜葛。


    「話說迴來,那個奇怪的生物有幾個特徵。」


    「是嗎?」


    「那些家夥比起生物,比較像是沒有生命的物品。他們不用吃東西,不管發生什麽都死不了。」


    「什麽意思?」


    「泡到水裏麵也若無其事、卷入火災不知道為什麽燒不掉、被流彈打到毛球也會把子彈吐出來。那是不死之身。」


    「……」


    「我們國家的魔女似乎是刻意把他們設計成這樣,讓我們無論做什麽,都無法無視過去的戰爭。但是不死之身也有極限,我國魔女的詛咒並不會永遠持續。在下詛咒的十年後,他們便不再是不死之身。」


    「……也就是說——」


    「沒錯,今天就是十年後。」


    「……」


    「所以我們才要大肆慶祝。因為今天戰爭就結束了。」


    他如此說。


    就在這個時候——


    群聚的民眾的歡唿越來越大聲,漸漸變成齊聲倒數。


    規律的拍手聲像是在催促士兵們般鼓動。人潮的另一頭,我隱約看見士兵們於肩膀施力。


    接著——


    刺耳的槍聲響起。


    ○


    包圍在歡聲與掌聲的廣場中心,鮮紅色的花瓣漂亮地舞上半空。


    「……」


    這不是比喻,飄舞的確實是平凡無奇的紅色花瓣。張開手,一片隨風飄揚的花瓣飛進我的掌心。


    槍口中射出的是花瓣,不是火焰,當然也沒有人喪命。


    不僅如此——


    「……太棒了!終於變迴人類了!」「啊啊……好漫長的十年啊……」「終於從地獄解脫了……這十年真的好痛苦……」「酒!把酒拿來!」「人家想吃蛋糕!」「我想要男人!」


    人群中心縮成一團的怪異生物變迴了人類——變迴了魔女。她們在飛舞的紅色花瓣中歡欣鼓舞,和這個國家的士兵與人民相擁。


    「咦,這是怎麽一迴事?」


    我再度不解地歪頭。


    「什麽怎麽迴事?這不是當然的嗎?戰爭結束當然要慶祝啦!」


    「……」奇怪,咦咦?「那個,我還以為會是十年後的今天,魔女就不再是不死之身,終於能殺死她們這種超級嚴肅的發展說。」


    「你在說什麽啊?哪有可能這樣,我們曆經十年的歲月,修複了和那群魔女的關係。彼此原諒,決定攜手繼續生活下去。」


    「……可是,那又為什麽要關上國門,不和對麵的國家聯絡往來?」


    「這也沒有辦法。你覺得在彼此停止攻勢後,把不成人形的魔女還給人家,對方會接受嗎?跟他們說『我們把魔女們全變成了奇怪的生物,可是不打算繼續戰鬥』,他們會原諒我們嗎?隻不過是火上加油罷了。所以我們隻能耐心等待十年的歲月過去。」


    「你們原諒對麵國家的人們了嗎?」


    「原諒他們,同時也獲得了他們的原諒。這之間花了很長很長一段時


    間,所以我們才和那些魔女們一同慶祝戰爭結束。」


    「……」


    仔細想想,不過僅此而已。


    十年後將不再是不死之身,純粹代表詛咒會在十年後解除。在士兵圍繞下發抖的毛球們也並非感到畏縮或是害怕,而是因喜悅而顫抖。


    這個結局真令人失望。


    太掃興了。


    「這麽說來,你是旅人呢。對麵的國家還恨我們嗎?」


    聽了這個問題,我露出苦笑。


    「對麵已經十周年了。」


    ○


    接著我在歡天喜地的鎮上又過了幾天。


    我一麵和闊別十年迴歸人形的魔女們交流,一麵和這個國家的人們說說國外的樣貌。


    這個城鎮的人們似乎早已決定將來要做的事。


    他們決定在曆經十年之久後正式開放這個城鎮,將魔女送還對麵的國家,同時向他們申請和解。


    希望能夠順利。


    不過,這跟我沒什麽關係。


    「……」


    停留幾天後,我便離開了那個國家。


    於森林中飄忽的雨早已消失無蹤,乾爽的風吹拂我的衣領。


    那是陣舒適宜人的風。


    騎上掃帚想必非常舒服吧——


    「該走了吧。」


    休息適可而止。


    我從森林中的長椅起身,取出掃帚橫坐其上。輕輕浮起的掃帚下揚起一陣乾燥的沙塵飄上長椅。


    空空如也的長椅像是在等待新的過客般,靜靜佇立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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