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悟迴想起了有關於朔良老家的迴憶。
以前還小的時候，一悟經常去朔良家裏玩。
朔良老家是經營家族產業的富裕家庭，住的房子雖然稱不上是豪宅，但比起普通的房屋也是要大氣許多，是西洋風的獨棟建築。
“啊，你好”
按響了“伊東”家門牌旁邊的門鈴之後，房門打開了。
朔良的母親走出玄關迎接了一悟的到來。
“又來玩啦，一悟”
朔良母親的麵容與朔良有著幾分相像，給人一種賢淑溫柔的印象。
與朔良那秀麗的黑發不同，朔良母親的栗色頭發微微卷曲，紮成一束披在肩上。
“打擾了，阿姨”
“你等會兒啊，我去叫朔良下來，真是的，你都來了那丫頭還在睡”
每次去朔良家裏玩時，一悟都會留心跟朔良的父母好好打招唿。
與其說這是懂禮儀或者是講禮貌，倒不如說是被朔良家那種上流階層特有的家庭氛圍所感染了。
一悟雖然年紀尚小，但還是相當注意去講究這方麵的事情。
“啊，這不是一悟嗎，又來找朔良玩啊”
這時，朔良的父親也出現了。
朔良父親經營著一間公司，業務範圍從蔬菜水果的加工處理、再到商品開發和貨物流通，一應俱全。
他一頭短發配以幹練的麵容。雖然戴著眼鏡，但看上去體格硬朗，很是強壯。
話雖如此，朔良父親給人的印象並不可怕，恰恰相反，他顯得落落大方、和藹可親、為人勤勉。
“朔良，你要磨磨蹭蹭到什麽時候，人家一悟早就來了”
“知道了媽，別喊那麽大聲嘛”
朔良從二樓的樓梯連接處下來了。
看到一悟之後，她的臉上浮現出了幾分羞澀的微笑。
“阿悟，早上好”
色調溫柔的夏季毛衣配上百褶裙。
一如既往的柔順黑色秀發。
能讓人聯想到柑橘的清爽香味。
宛若女神一般的朔良此刻就在眼前。
……
性格認真、熱心工作的叔叔
為人溫柔、賢淑嫻雅的阿姨。
以及清純、惹人憐愛的女兒。
這樣的家庭即便是出現在一副畫裏也並不奇怪。
這正是最為理想的全家福。
然而——
十五年前，朔良的家業遭受了失敗。
由於業績喜人，公司為了擴大營業規模而投入了大筆的廣告費進行宣傳，可是卻收效甚微，反而背上了巨額的欠款。
於是，朔良為了拯救家庭的危機，和大企業的社長許下了婚約。
一場徹頭徹尾的政治聯姻。
朔良許下婚約離開日本之後，朔良的父母也無顏麵對曾經的這片土地，搬家離開了。
而一悟和朔良之間的聯係，就這樣殘酷、冰冷地被完全切斷。
※
——從日曆上看，時間已經來到了八月中旬。
暑假也已經進入了後半段。
宛若巨大蜂巢一般的積雨雲盤踞在天空中。
陰暗的蒼穹之下，一悟驅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
一悟坐在駕駛位上，緊握著方向盤。
琉奈坐在副駕駛上，神色有些凝重。
兩人今天都是一副便服打扮。
「你很緊張嗎？」
「還好」
在一悟的詢問下，琉奈的迴答顯得有些支支吾吾。
坐在副駕駛上的琉奈表情多少有些憂鬱。
「今天能陪我一起迴去……謝謝你，阿悟」
琉奈抬眸望眼，語氣中夾雜著不安。而一悟為了緩解她的緊張，露出了安穩的微笑。
「沒事的，倒不如說我才得謝謝你，能給我這樣一個機會。我其實也想久違地去問候一下朔良的父母」
兩人如今正朝著琉奈的老家——也就是朔良父母所居住的地方駛去。
朔良在結婚前的全名是“伊東朔良”。
而這趟行程，目的地也是伊東家。
「…………」
隨著越來越靠近自己的老家，琉奈的表情上再也沒有了光亮。
琉奈過去曾親口講述過她自己和老家的關係。
雖然那些話聽來多少有些零碎……但關係確實稱不上有多好。
這絕非是說琉奈在老家受到了排擠。
琉奈自己也說過，朔良的父母——也就是她自己的外公外婆，為人都很不錯。
也許，他們也隻是並不理解琉奈心中所懷抱的痛苦與黑暗而已。
而且，這次迴老家正值暑假期間，迴到照顧琉奈的監護人家裏探望一番也很應該。
一趟不得不迴的旅途。
不管之前發生過些什麽，那也是作為代理監護人而照看著琉奈長大的家庭，最重要的是——
「這樣……朔良也葬在老家那邊啊」
「……嗯」
給朔良掃墓。
這也是今天一悟跟琉奈一起迴老家的理由之一。
朔良去世之後，沒有葬在丈夫星神家，而是葬在了自己老家伊東家。
雖然琉奈的姓氏是星神，可朔良卻葬在伊東家的墓裏……這其中或許有些自己難以想象的，或者說是不該想象的、錯綜複雜的事情，一悟並不想去強行插手。
首先還是應該去麵對迫在眉睫的事情。
（……給朔良掃墓）
事到如今，一悟早已對朔良的香消玉殞有了沉重的理解，可掃墓還是一件會讓人再次意識到朔良已經不在人世間的痛苦之事。
雖然痛苦，但一悟並非不願麵對。
倒不如說，一悟很想去麵對。
趁著這個機會，好好地去接受朔良已經離開的事實。
「…………」
一悟偷偷地朝副駕駛望了一眼。
琉奈依舊是一副沉默不語的表情。
現在對琉奈的擔心更勝了一籌。
也許，在那個夏日祭的夜晚，琉奈就打算跟一悟商量這件事情。
一悟曾經放言說“無論有什麽事情都可以來找我幫忙”，而這次琉奈真的開口了。
可是當晚卻發生了那些事，也許在琉奈心中，現在去靠近和依賴一悟，已經是一件需要困惑和猶豫的事情了。
（……都是我的錯）
一悟打了一把方向盤，換了條車道。
筆直行駛的車子突然間變了方向，琉奈也抬起了頭。
「稍微休息一下吧」
「嗯，好的……」
一悟把車徑直開進了路邊的服務區裏。
這個服務區並沒有什麽像樣的設施和建築物，除了自動販賣機和廁所之外就沒有其他東西了，規模相當之小。
「我去買點喝的」
「啊，那我……」
「不用了，我去就好」
一悟製止了想要起身的琉奈，動作迅速地走出駕駛位，向著自動販賣機走去。
買了一罐冰咖啡之後，一悟迴到了車上。
「給」
一悟把冰咖啡遞給副駕駛上的琉奈。
「這次是冰的」
「……啊」
過去，琉奈曾因為被一悟所拒絕而精神崩潰迷失在山中。
而一悟找到她之後，為了讓她平靜下來，買了一杯熱咖啡。
「沒事的」
一悟坐進駕駛位，安慰著琉奈。
「至少你現在不是孤身一人了。有我在呢。就算有痛苦與悲傷，我也會陪你共同度過的」
「……抱歉」
「沒事的。畢竟我就是為了這個才跟你一起迴去的」
“麵對朔良的死”“久違地問候朔良的父母”。
沒錯，這一趟並非隻是為了去麵對那些痛苦的過往。
現在，就在一悟麵前，琉奈飽受痛苦。
而幫助她渡過難關，則是一悟布置給自己的重大責任與義務。
聽到一悟關切的話語，琉奈也動容地露出了微笑。
「……有阿悟你在我身邊，真的太好了」
「…………」
……如果說朔良的笑容宛若女神的話，那琉奈的笑容就如同天使一般。
（……不是，我幹嘛又把她跟朔良放在一起比較）
還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一悟悄悄地自我反省著。
在短暫的休息之後，兩人離開了服務區，重新上路。
※
「……到了，是這裏沒錯吧？」
「嗯」
從城鎮一路驅車，翻過了幾座山，也出了縣——大約三個小時的車程。
漫山遍野都是悠然自得的風景，不過說得難聽點就是鄉下地方。
兩人來到了建在小山丘上的氣派宅邸門前。
雖然說是宅邸……其實也算不上是什麽大豪宅。
大概也就是比普通房子稍大一點的日式房屋。
不過從那氣派的街門與自動開閉式的房門上，也還是能看得出來跟普通人家是有所區別的。
而這裏就是琉奈的外公外婆……與此同時，也是朔良父母居住的地方。
「公司和工場在……」
「不在這邊，在遠一點的地方」
琉奈為一悟解開了疑惑。
看來還是跟過去一樣。
在經曆風風雨雨之後，朔良家還是把家業給經營了下去，一悟多少安心了一點。
「…………」
十五年前，由於事業的失敗，在朔良許下婚約之後，朔良的父母無顏麵對曾經的那片土地，搬家離開了。
而在十五年後，一悟終於得以造訪他們的新家。
「……海邊啊」
由於宅邸建在小山丘上，隻要迴過頭去，開闊的風景便盡收眼底。
遠處的水平線若隱若現。
這個位置距離海邊也比較近。
不過說是近，離最近的海灘邊也有個幾公裏。
該說這是偶然還是必然呢。
這幾天來，過去和朔良一起去海邊的那個夏天的記憶總是浮現在一悟的腦海中，這也讓人不禁感到一種如同命中注定般的東西。
「你有跟外公外婆提起過我嗎？」
「嗯，我事先跟他們打過招唿了」
「這樣啊……那好吧」
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一悟深吸了一口氣。
可能是被琉奈的緊張所傳染了吧。
不對……本來在這種時候站在這個家門口，一悟就已經緊張到了極致。
「阿悟你也在緊張嗎？」
「嗯……有點」
琉奈完全說中了。
有著相同感覺的人之間果然是心意相通的。
兩人對視著、微笑著。
「那走吧」
「嗯」
下定決心之後，一悟按下了門鈴。
和風的門牌上寫著“伊東”二字，按下門鈴時——一悟的思緒迴到了那個時候。
微弱的唿叫聲響了幾遍……
應答器裏傳出“來了”的聲音。
說話人聽起來是一位年長女性。
「我是琉奈，我迴家了」
“啊，歡迎迴來琉奈，現在就給你開門”
得到了這樣的應答，過了幾秒鍾之後，大門自動打開了。
「剛才是……」
「外婆」
兩人穿過大門，走進院子裏。
院子裏的鬆樹修剪得很是齊整，儼然一個氣派的日式庭院——兩人穿過院子，走向門口，打開玄關的門。
一位女性站在門前等待著兩人的到來。
（……她是）
昔日一別，已然十五載。
那她現在應該已經有五十歲了。
可她看起來還是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一點。
紮成一束、披在肩上的栗色頭發也還是舊時模樣。
不必介紹，一悟也能通過直覺判斷出來。
那是時隔十五年後再次見到的朔良母親。
「歡迎迴家，琉奈」
她笑著對琉奈這樣說道。
萬千溫柔盡顯歲月沉澱，開朗笑容滿溢親切為人。
隨後，她望向了站在旁邊的一悟。
「……你是，一悟？」
「是的，久疏問候，阿姨」
——一悟有些猶豫要不要現在就把伴手禮給遞上去。
雖然腦海中遊走著無關緊要的思考，但一悟自己也不清楚，這究竟算是從容還是緊張。
幼時一別，今日重逢，而且中間還發生過那樣的事情。
「一悟……」
應該擺出一副什麽樣的表情，應該說些什麽才好呢。
在一悟如此猶豫的同時，朔良的母親卻睜大了眼睛。
「真的是一悟嗎！？哎呀，都長這麽大了啊！」
她高興得快要蹦起來了。
簡直就像是個興奮的女高中生那樣，反應異常的天真。
「有十五年沒見過你了呢，都長這麽大了！那個時候你還是個可愛的小男孩來著，現在都已經是個這麽完美的男人了！阿姨我差點以為看錯人了都」
「啊，您過獎了。阿姨你也還是那麽的漂亮……」
「都已經會說客套話了呢！時間過得還真是快啊！聽琉奈說你還是她兼職那家店的店長來著？真是好巧啊，都讓人覺得是不是真的了！這算是奇跡了吧！一悟真的長成一個好男人了呢」
「…………」
因為事先聯係過，得到了來訪的許可，所以一悟本以為她不會那麽的驚訝……。
麵對朔良母親那出乎意料的興奮舉止，一悟反而有些畏縮。
十五年前那種賢淑嫻雅的氣質已經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
「那個，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一悟遞上了伴手禮。
「哎呀來就來了還帶什麽東西呢。快進屋來吧，給你們泡茶」
「好的」
按照朔良母親所說，或者是被她的氣勢所驅使著，一悟和琉奈都脫掉鞋子進屋。
「不過真的很懷念呢，我好高興啊。雖然問了你好多遍了，你是琉奈工作那家店的店長對吧？」
「啊，是的」
朔良母親的熱情尚未冷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真的非常驚訝，心情很是興奮的她不斷地重複著同一個話題。
不過，看到她這種反應，一悟反而苦笑著平靜了下來。
對方都這麽興奮的話，那自己的緊張也會迅速地得到緩和。
「其實這也不完全算是碰巧」
「嗯嗯，我有聽琉奈說過哦。你在她被歹徒給襲擊的時候出手相助了對吧？這也太有男子氣概了」
朔良的母親甚至還著迷地用手捂住了臉。
這個故事貌似被琉奈傳成了這樣的版本。
被歹徒襲擊……好像多少有些不太對。
「外婆，你把釘山先生弄得有點不知所措了」
琉奈在旁邊偷笑著說道。
「哎呀，不好意思啊」
朔良母親也有點不好意思。
（……琉奈跟外婆之間好像沒什麽大問題）
「不過，那個時候那麽小隻又可愛的一悟，現在成了這麽出色的社會人，阿姨我有種看著自己孩子長大的感覺呢，真的是高興到都要掉眼淚了」
朔良的母親這麽說著，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看到她的這個動作，一悟感覺喉頭一陣發堵。
「能再次見到阿姨……我也很開心」
各種各樣的複雜糾葛與陰暗思考交織在一起，一悟感覺自己的緊張有些愚蠢。
十五年的歲月。
戲劇性的離別。
即便有著那樣的過去，即便對再會抱有不安……麵前的這個人也還是沒有變過。
雖然給人的印象多少發生了一點變化，但也絕對不是不好的變化。
朔良的母親果然還是過去那個溫柔的人。
那個漂亮的阿姨、那個理想的母親、順順利利地經曆歲月的滄桑走到了今天。
光是這個事實，就已經讓一悟安心了不少。
「你們進客廳坐會兒吧」
在朔良母親的指引下，兩人沿著走廊一路走進了能看見中庭的客廳裏。
她指著緊閉的紙拉門，對兩人說道。
「老頭子也在裏麵哦，一悟久違地去和他聊聊吧，琉奈你也是，別忘了跟你外公打聲招唿」
——朔良的父親。
這時，一悟察覺到跟在身後的琉奈好像有些發抖。
「琉奈？你怎麽了？」
「…………」
還沒來得及關懷她的異樣，三人就來到了客廳。
朔良母親拉開了紙拉門。
「老頭子，琉奈跟一悟迴來了哦」
客廳裏，一位男人盤腿坐在坐墊上等候著。
「…………」
雖然男人看著已經上了年紀，但是那魁梧的體格一悟依舊記憶猶新。
所以，一悟一眼就看出來了。
「那個……久疏問候，我是一悟」
「……」
聽到一悟向自己打招唿，男人沉默著轉過了臉。
男人頭發花白，臉上溝壑縱橫。
黑框眼鏡下的嚴肅麵容也顯露出這些年來經曆的風風雨雨。
過去那種開朗認真、理想父親一般的氣質，現在已經蕩然無存。
男人麵無表情，緊閉雙唇，宛若沉默的岩石。
「坐吧」
照著朔良母親所說，一悟和琉奈分別在坐墊上正襟危坐。
兩人隔著木製的矮桌，和朔良的父親形成了麵對麵的態勢。
「…………」
而朔良母親起身離去之後，客廳裏逐漸沉澱著沉重苦悶的氣氛。
一悟不免有些疑惑，麵前這個人真的是朔良的父親嗎？
（……不對，通過直覺確實能判斷出來）
毫無疑問，這就是當年那個男人。
隻是給人的印象已經和當年……
「……一悟」
望著腦海中思緒萬千的一悟，男人終於開口了。
「是，我在！」
一悟不由得挺直了脊梁。
而朔良的父親——
「……好久不見了呢」
他的臉上也終於露出了安穩的笑容。
他的聲音裏也攜著溫柔的暖意。
麵對和剛才那副冰冷麵容所帶來的反差，一悟有些心亂。
「……叔叔，好久不見」
可是，一悟卻很是自然地應答著。
麵前男人的表情，正如十五年前——那一成不變的氣質。
因此，一悟也安心了下來。
「看見你長這麽大了叔叔很高興。出息了啊一悟，聽說現在已經是一間大店鋪的店長了？真了不起啊」
「您過獎了」
雖然男人的聲音沉穩中又帶著幾分威嚴，但他的話裏卻充滿了善意。
一悟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
（好像…………和那個時候也差不多呢）
時隔十五年的再會，可是對話卻比想象中要更加的平凡。
實在是令人感歎。
不過，一悟還是察覺到了一些違和感。
「……琉奈？」
身旁的琉奈完全沒有加入到對話中去。
看起來就像是在警惕著自己的外公那樣……
一悟能看得出，琉奈瑟縮了起來。
就像是麵對父親嚴厲的訓斥而恐懼不已的孩子一般。
「……琉奈，聽說你現在是在一悟的店裏兼職？」
這時，對話的矛頭轉向了琉奈。
而也是在這個瞬間，朔良父親身上的氣質也頓時發生了三百六十度大轉變。
好像迴到了幾分鍾之前——也就是剛剛走進客廳時那種沉重、苦悶的感覺。
「沒給人家添麻煩吧？」
「……嗯」
氣氛凝結著到了冰點。
麵對這過分極端的、甚至都讓人難以理解的狀況，一悟隻能默不作聲。
「……一悟，我有些話要跟琉奈講，你能先出去一下嗎」
這時，朔良的父親提出了要讓一悟暫時離場的請求。
「誒……」
「我們家裏人之間有重要的話要聊。雖然對於客人的你來說有些失禮，但還是請你避一下嫌，很快就結束的」
「…………」
麵對朔良父親那不容分說的威嚴，一悟隻能同意。
一悟靜靜地站起身來。
「琉奈，你沒事吧？」
姑且小聲地問了身旁的琉奈一句。
「嗯……沒事。抱歉，就像外公說的那樣，很快就會結束的」
琉奈的語氣聽起來也很是生硬。
事已至此，一悟也隻能離開了。
於是一悟乖乖地走出了客廳。
在離開之際所見到的琉奈的表情，就像是在忍耐些什麽，悲痛至極。
※
「……怎麽辦才好呢」
走出客廳的一悟束手無策。
（……家人之間重要的事情）
這麽一說，自己確實隻是一個初來乍到的外人而已。
也沒辦法去介入其中。
不過一直站在走廊上也不是個辦法，而且就算是不可抗力也好，也不能去幹偷聽之類的事情。
因此，一悟姑且向著廚房走去。
「啊，一悟」
一悟想著朔良母親應該是在廚房裏麵，望了一眼，她果然是在泡茶。
「待會一起吃你拿過來的點心吧」
「好的，謝謝您」
「老頭子跟琉奈呢？」
「說是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聊，所以我就先出來了」
「這樣啊……」
朔良的母親呢喃著低下了頭。
一悟看見她臉上的表情也染上了陰霾。
「……我來給您幫忙吧」
一悟說著走進了廚房裏。
「今天挺不好意思的，搭了琉奈迴老家的順風車，還突然間上門來打擾你們」
一悟把茶壺、茶杯以及茶點都放到了托盤上。
「哪有的事情，雖然剛開始聽說的時候是挺驚訝的，不過隔了這麽久能再見到一悟，阿姨也很高興哦」
在等待電熱水壺將水燒開的過程中，朔良的母親以開朗的聲音說道。
「而且，還得感謝你特地把琉奈給送迴家來了呢」
「啊，不用的……」
……對朔良的父母而言，自己這個可以令他們迴想起那些舊時往事的人，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呢。
一悟並不清楚，這究竟是不可觸碰的記憶，抑或是不願迴想起的人。
說到底，今天的貿然來訪，對他們而言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一悟對這件事情很是在意。
……不過，看到兩位老人的反應，一悟多少也感覺，自己的出現對他們來說似乎並不是什麽痛苦的事情。
「…………」
那這是否也意味著。在他們心中，有關朔良的記憶已經隨風而去了呢。
這麽一想，心中便略微有些不安。
「那個，恕我直言，琉奈跟叔叔之間，關係是不是不太和睦呢？」
也許是打算將心中的不安給搪塞過去。
在一悟發覺到的時候，自己就已經如此直球地問出了口。
「……你有聽琉奈跟你說過什麽嗎？」
過了一會兒，朔良的母親反問道。
「沒有……而且說到底這也是隻是我自己的揣測而已」
「不過，至少琉奈向你展現出了這樣的感覺對吧？」
這時，朔良的母親笑了。
「看來那孩子很信得過你呢。我蠻意外的，不過也挺開心的」
「誒……」
「琉奈那孩子啊，是很少向別人敞開心扉的，別說我了，就連和她很要好的朋友，她都不曾透露過自己的真心」
朔良的母親朝著一悟轉過身來。
一悟品到了某種像是下定決心要說出真相的味道。
「就像你說的那樣，琉奈和她外公的關係確實不是很好，琉奈很怕他」
「……我以前，聽琉奈提過兩句」
看著朔良的母親，一悟也小心翼翼地遣詞造句，繼續說了下去。
「朔良在丈夫過世之後迴到家裏來的那個時候，據說是隻繼承到一點遺產就迴來了。然後因為這件事情好像跟叔叔發生過不少的口角……會不會就是因為這件事情，琉奈覺得自己不被接受之類的？」
「……嗯」
雖然一悟很想說得再委婉一點，但好像還是有點太直接了。
不過，從朔良母親流露出的氛圍來看，也許還是說得直接點會比較好。
麵對一悟在顧慮下問出的問題，朔良的母親浮現出夾雜著悲傷的微笑。
「……老頭子他的性格也變了很多呢」
「…………」
朔良母親的視線有些悠揚，眼神裏是藏不住的失落。
而終於——
「對不住啊，一悟」
「誒……」
「因為我們家的事情，害得朔良一下子就從你眼前消失了。這件事情一直是阿姨心裏的一根刺」
「…………」
如此核心的話題被突然間提出來，一悟的心髒一陣刺痛。
明明剛才還在聊琉奈，一悟本來以為會慢慢地轉移到自己的事情上麵去，可沒想到卻是這樣的突然襲擊。
「雖然這話說出來你可能不信，而且你也可能會覺得“哪有臉說這種話”，但其實……老頭子他對於為了拯救家庭而將朔良許配出去這件事，一直後悔不已」
「後悔……」
事到如今了，才想起來後悔——一悟並不想擺出一副傲慢的正義去說這種話。
而自己也沒有可以去宣泄怒火的資格。
因為一悟能聽得出來，朔良母親的話裏沒有半點虛假。
至少，以前的那個男人，是不會欣然選擇如同犧牲品一般將自己女兒的人生給拱手奉上的。
就算最後真的如此，那也是站在經營家業的立場上，甚至是站在數百名員工的立場上所做出的艱難抉擇。
……但是。
一悟緊咬著嘴唇。
如果斷定那就是一場錯誤的話。
如果說那全都是一場錯誤的話，那對於因此而誕生的琉奈而言——
這時，房間裏響起了尖銳的聲音。
「……誒？」
「剛才那是……」
聽起來像是有什麽東西被打破了。
而聲音的方向來自客廳。
一悟望了望朔良的母親。
她的臉上也浮現出了不安。
一悟看到她這副表情，馬上繃緊了自己的臉。
「走吧」
話畢，一悟和朔良的母親一起走向了客廳。
※
「不好意思，剛才的聲音是——」
一悟迴到了客廳裏。
推開紙拉門之後，裏麵——
「琉奈！？」
看到客廳裏麵的琉奈，一悟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琉奈倒在了榻榻米上。
而她的旁邊掉了一地的花瓶碎片。
一悟馬上蹲下身來到了她的身邊。
「嗚……」
溫柔地撫摸著琉奈的肩膀，隻見她發出了痛苦的呻吟聲。
看來意識尚且清醒。
對這一事實姑且安心下來的同時，一悟環顧著房間內部。
朔良父親站起身來，沉默不語。
朔良母親捂著嘴巴，驚訝不已。
桌子上還擺著一張白紙。
上麵“成績單”三個字格外惹眼。
這張成績單來自琉奈上的學校，姬須原女子高中。
「……發生了什麽嗎？」
一悟向朔良的父親問道。
朔良父親保持著站立的姿勢，視線卻轉向了別的方向。
「老頭子……」
朔良的母親也是一副不安的表情。
「……什麽事情也沒有，你出去之後，我隻是問問琉奈學業上的事情而已」
而朔良的父親終於開口了。
隻是直截了當地、冷淡至極地傳達事實。
「我看了琉奈的成績單。雖然還不算壞，可是初中的時候她所有成績都還維持著最高檔評分，現在已經有好幾科下滑一檔了。所以……」
朔良父親說道。
「我勸她把兼職辭了會比較好」
「…………」
「這是理所當然的，學生的本分就是學習。說到底才上高一的學生就去兼職還是太早了。反倒是在這種時候想著把兩邊都顧好，是會給一悟你添麻煩的。生活費那方麵靠著迄今為止給的額度就夠了吧……僅此而已」
——“能在阿悟店裏工作真是太好了”
那天琉奈說這話時的幸福笑容在一悟的腦海中重現。
琉奈是出於喜歡才做現在這份兼職的。
這不是因為她無法忘記一悟，所以死纏爛打地追到了店裏來，想讓一悟愛上自己的那種戀慕之情，而是因為在這個職場上工作本身就有一種充實感和喜悅。
「……如果她成績下滑了的話」
一悟抱著琉奈，為她開解道。
「琉奈她接受了店裏的緊急調崗，工作強度也突然間變大了。在暑假前那段時間，琉奈經常來上班也是事實。如果這就是她成績下滑的原因，那也是我的責任」
「…………」
「叔叔，作為一個還在上學的孩子的監護人，您的主張是正確的，但是，對小孩子動手實在是——」
「不是這樣的，釘山先生……」
琉奈在一悟的懷裏艱難起身。
「隻是……我沒站穩而已」
「琉奈……」
「是我自己身體不太舒服，然後有點頭暈，一時站不穩把花瓶也給弄倒了而已……外公他什麽都沒有做過」
「…………」
就算琉奈說的是真話，既然是因為在外公麵前導致意識上出了異常，那麽這也能說明，是他的話語和態度對琉奈的精神造成了影響。
一悟在店長的業務研修裏也學過有關於心理失常的知識。
麵對如今這種狀況，一悟不能坐視不管。
「琉奈，能站穩嗎」
一悟一邊問，一邊慢慢地鬆開了自己的手。
在確認琉奈能站穩之後，為了讓琉奈安心下來，一悟朝她露出了微笑。
隨後，一悟站起身，走到朔良的父親麵前。
「……一悟，這是我們家的事情」
朔良父親向一悟說道。
而剛才麵對一悟時那種溫柔已經不見了蹤影，他的聲音和表情都冷漠到了極點。
「雖然這麽說不太好聽，但你隻是個外人，能請你不要插手我家的家事嗎？」
「叔叔……」
聽到他的這番話，一悟也麵對麵地頂了迴去。
「您所言極是。您家的問題可能我確實沒有立場去多嘴」
「……你也知道啊」
「雖然我很想這麽說，但是很遺憾，我的人生已經被您家給攪得天翻地覆了，所以我可不是什麽外人」
聽到一悟如此過分的說法，朔良的父親也不由得睜圓了眼睛。
如果朔良的母親說得沒錯的話。
如果麵前的這個男人還像往日那般認真且富有責任感的話，如果他還在對那些事情而後悔不已的話，那麽他就不可能無視一悟所說的話。
「我就單刀直入地這麽講了。今天我是有話要說才到您家裏來的」
一悟直麵著朔良的父親，如此說道。
「是有關於朔良的」
※
姑且讓琉奈跟朔良的母親離開了客廳，留下一悟跟朔良的父親兩人獨處。
「釘山先生……」
琉奈在朔良母親的攙扶下離開了客廳，在擦肩而過時，琉奈望向了一悟。
那是夾雜著不安與困惑的眼神。
上一次在山裏麵找到她的時候，這種眼神也曾經出現過。
為了讓不安的琉奈能夠放下心來，一悟向她說了句“沒事的”，將兩人送出了客廳。
而現在，客廳裏隻剩下了兩個男人。
「雖然時隔十五年沒見，但您還是沒有變過」
「…………」
兩人都沒有坐下，而是以站立的姿勢交談重要的事情。
「至少在剛剛見到您的時候，您給我留下的印象，也依舊是當年那個溫柔、理想的父親姿態」
「……理想嗎？」
朔良的父親重複了一遍,自嘲般地笑了。
簡直就像是在說“你說的是誰”。
「正因如此，我才覺得您和琉奈的相處方式有些奇怪」
望著臉色有些難看的朔良父親，一悟也隻是直率地傳達出自己的意見。
「您偽裝起了真正的自己，顯露出一副威嚴、恐怖的模樣，我甚至認為您是在勉強自己做出改變」
「……一悟」
這時，朔良的父親問道。
「……你是不是認為，我對琉奈那孩子非常生疏和冷淡」
「是的，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所以我才更加覺得那並不是您的真心和本意。您雖然對琉奈非常嚴厲，但您絕對不是說討厭她，也不是故意地想要疏遠她，這一點我是能看得出來的」
隻繼承到了一點遺產就迴家來的女兒，以及女兒留下的孫女。
必須要得到家人的愛，必須要得到家人的接納。
過去傾聽琉奈心聲的時候，她貌似是這樣認為的。
「但是，今天看到您這副樣子，我愈發覺得，琉奈的那種認識是錯誤的。您雖然笨拙，但是依舊在好好地珍惜著琉奈……您隻是不知道怎麽樣跟她相處才是正確的而已，我有這樣的感覺。雖然說不太清楚」
「……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麵對朔良父親極為正確的發言，一悟隻能苦笑著說道。
「同時抱有兩種相互矛盾的心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懷抱著自相矛盾的感情。
一悟清楚，自己有時也會陷入這種難以捉摸的狀態中。
自己不也是在拒絕了琉奈之後，嘴上說著“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見麵了為好”，可是卻寂寞得不行，反而主動去靠近琉奈了。
都是同樣的道理
「時至今日，您也還是在對十五年前自己扭曲了朔良的人生這件事而悔恨不已。但是，現在已經有琉奈在了，所以光是這樣想就已經是一種罪過了」
「……一悟」
朔良的父親終於開口了。
他的聲音也在顫抖。
「你說得……一點都沒錯」
他的口吻如同懺悔一般。
「你真的長大了，就連我那丟人丟到家的本質都能一眼看穿」
「……」
「聽說你今天要跟琉奈一起迴來的時候，我雖然很驚訝，但與此同時，我也有一種“這一天終歸還是到了”的覺悟」
「這……」
一悟沉默了。
朔良的父親迴過頭來，看著他說道。
「抱歉，我要說點很丟人的話了」
「……好的」
一悟直麵著自己眼前的男人，下定決心要去接受他的話語和他那痛苦的表情。
「因為我自己的失敗而讓朔良強行許下了她自己並不期望的婚約，對這件事情，我一直後悔不已。在朔良迴到家裏來之後，我也有一種過去的罪孽被推到自己眼前的感覺，實在是沒辦法接受。我也沒臉麵對朔良，所以才用那麽過分的態度去對待她」
「…………」
「事到如今，朔良都已經不在了，可我的這種罪惡感還是難以消散。我心中滿是懺悔的心情。但是，如果要說朔良的婚約是一場過錯的話，那作為婚約結果而誕生的琉奈又算什麽？這不就等同於是在否定她的存在嗎……所以，我沒法承認那是一場過錯，因為這是對琉奈的否定。可是……我也沒能好好地去麵對琉奈」
「…………」
「要罵我的話，我沒有任何可以反駁的，也沒有任何能夠解釋的借口。所以，我才采取了那種高壓的態度，讓琉奈害怕我……我除了像這樣地去隱瞞相互的心意之外……什麽都做不到」
大概，這就是十五年間，一直纏繞在朔良父親身上的、詛咒一般的話語。
「……你也好，琉奈也好，甚至是朔良也好，如何怨恨我的話，我也沒什麽好說的。這樣就行了，再多怨恨我一點吧。因為我就是一個這麽無能、靠不住的人，像我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得到原諒呢……」
「……我知道了」
看著將詛咒盡數傾吐而出的朔良父親，一悟安心了。
果然，他還是當時的他。太好了。
「謝謝您能講出自己的真心話」
“但是”——一悟接著說道。
這是自己應該做的事，也是自己的責任。
「您剛才的話裏有一點誤解，所以請容許我解釋一下」
「……誤解？」
「其實，我們都沒有怨恨過您」
這時，一悟拉開了紙拉門，走出了客廳，朝著廚房徑直走去。
琉奈在外婆的照看下，正在廚房裏休息。
「琉奈，你沒事吧？」
「……嗯」
看來，她已經冷靜了不少。
一悟蹲下身去，和坐在椅子上的琉奈對上了視線。
「琉奈，問你一個問題。你恨你外公嗎？因為他讓你有了這麽可怕的迴憶」
剛剛才發生了那種事情就去這麽問，對精神上也許並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這是如今必須要去確認的一件事。
琉奈頓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而一悟安撫著她，握住了她的手，琉奈畏畏縮縮地低下了頭。
「……我」
麵對一悟的問題，琉奈沒能給出否定的迴答。
這樣就夠了。
如果讓琉奈在這種時候也裝成一個好孩子的話，反而才是錯誤的。
「叔叔，阿姨，還有琉奈」
一悟站起身來，朝著眼前的琉奈、站在身後的朔良母親，以及在廚房外麵等著的朔良父親這樣說道。
「我有一個想要去的地方，你們能陪我一起去嗎？」
※
——想要去的地方。
一悟驅車帶著所有人一起向著那裏趕去。
十幾分鍾之後，一行人到達了目的地。
「這裏是……」
「叔叔你們可能不知道……但其實，在朔良離開的前一年的夏天，我曾經和她一起去看過海」
一悟帶著幾人來到了海邊。
既然從琉奈老家所在的那個小山丘上能看到海，那麽附近應該是有海岸的。
一悟跟著導航去到了最近的一個海岸。
這是一個連散步的當地人都不怎麽見得到的寂寥海岸。
眼前的風景讓一悟不由分說地迴想起了那個夏天。
「其實……我記得的」
猛烈的海風吹襲著沙灘。
琉奈和朔良的母親按住自己隨風飄揚的長發，而朔良的父親則失落地佇立在原地，聽著一悟的話。
「朔良跟你去看海的那一天……好像就是十來年前，剛好也是現在這個季節」
朔良的父親表情很是憂鬱。
一悟望了他一眼之後，把視線轉向了大海。
「在這個地方，我和朔良聊過未來和夢想」
「……夢想嗎。我……我把她的未來給——」
「叔叔，你聽我說」
朔良父親一定認為，是自己親手摧毀了朔良的未來——也是他親手破壞了朔良曾經懷揣的夢想。
但是，這和一悟想要說的事情不太一樣。
「那天，朔良說“我以後想要繼承家業，幫爸爸減輕負擔，幫到自己的家庭”」
朔良的父親睜大了眼睛。
一悟的思緒飄揚迴了那個夏天。
那些苦痛的迴憶、那場最後的對話。
那天，太陽已經開始下山了，迴家去的電車也即將發車。
一悟說了句“咱們該迴去了”，從沙灘上站起身來，邁步開去——就在那個時候。
“阿悟，你聽我說”
朔良在一悟的身後，這樣說道。
「以後，我想繼承自己家的產業。想要去體驗各種各樣的事情，掌握更多的知識。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繼承家業，給爸爸媽媽減輕負擔」
這就是當天的記憶。
一悟轉過身去。
朔良的父母應該也是初次聽聞這件事吧。
沒錯，這是朔良僅僅對一悟訴說過的夢想。
「我不想說這一切都是朔良心甘情願的，但是，如果要問朔良對自己做出的選擇是否有過後悔的話，我想大概是沒有的。因為朔良在初三的時候就已經描繪出了這樣的理想。哪怕是在丈夫身亡之後，她也迴到了這裏，擔心著你們，想要為你們做些什麽不是嗎？」
「……原來，還有過這樣的事情啊」
看著聲音嘶啞的朔良父親，一悟點了點頭。
「一悟你還……一直記得當時的事情呢」
朔良母親臉上的表情半分喜悅，半分哀愁。
「嗯……不過，準確來說，並不是“一直記得”」
一悟稍稍低下了頭，低垂著視線說道。
「其實我是最近才迴想起來的。在這之前，我一直都封存著這些痛苦的迴憶，不願想起。可是，在和琉奈相遇之後，我全都迴想起來了」
一悟說著望向了琉奈。
而朔良的父親也望了過去。
「和琉奈……」
「從我第一次見到琉奈的那天起，我就一直能在她身上感受到朔良的氣息，因為琉奈的存在，那些我想要忘卻的記憶也隨之複蘇了。甚至讓朔良在我心中的分量更深了一層……不過，從結果上而言，那也不全是隻有壞事。得益於此，今天才能向你們傳達出朔良當年的思緒」
「…………」
「朔良那個時候的夢想……那個“可以打工之後，想要體驗各種各樣的事情”的夢想」
一悟投向琉奈的眼神中盡是溫柔。
「琉奈現在也有著和朔良同樣的夢想」
琉奈聽到這句話，頓時抿緊了嘴唇。
因為一悟幫自己把真心話——把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傳達給了外公。
「叔叔，您能支持她的夢想嗎？為此我也會力所能及地去幫助她的。拜托了」
「……琉奈」
聽完一悟的話，朔良的父親朝著琉奈轉過身去。
「我……琉奈……」
也許他並不知道應該怎麽表達才好。
他甚至認為自己是一個應當被疏遠、被厭惡、被憎恨的對象。
那些對待朔良和琉奈的冷淡態度，都是無盡循環後的、極其笨拙、令人痛心的自我傷害。
「……對不起」
已經發生了的過去無法改變。
無論是將過去視作一場錯誤也好，還是拒絕承認那些事情去將其否定也好，都是不可能的。
朔良的父親背負著這種自相矛盾的痛楚。
但是，琉奈自己也是懷抱著這種感情所一直走到了今天。
在明知道這種事情是不被容許的前提下，也還是想跟一悟在一起。
「外公，請你不要再繼續悔恨下去了」
琉奈握住了外公的手。
心思細膩的她已經體會到了外公的心情。
「正如釘山先生說的那樣，媽媽她一定沒有恨過外公你的。所以，不要再責備自己了」
（……是啊）
一悟今天剛剛見到朔良的父母時，也能和他們普普通通地聊天和對話。
就像十五年前的延續一樣，將那些有關於朔良的悔恨全然放下。
就連一悟自己，也都沒有在怨恨他們。
時隔十五年之後知曉了他們一直在為此而痛苦的本心之後，反而更加沒有了怨恨。
琉奈說道。
「沒有人在怨恨外公的，唯獨這點，請你相信吧」
朔良的父親緊咬著嘴唇。
而朔良母親則在他身邊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肩膀。
「……從今往後，作為一家人，重新出發吧」
「嗯」
琉奈笑了。
向著自己曾經如此恐懼的外公，露出了宛如天使一般的微笑。
※
——就這樣，琉奈和外公之間那些難以解決的感情問題，也得到了改善。
不對，說是改善也許有些誇張了。
隻是相互傾述了心意而已。
朔良、琉奈、朔良父親。
雖然隻是三代人之間的小事，但那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尚未知悉”的狀態常常會對心理上帶來消極的作用。
而“已然知曉”的狀態，不管是在道理上還是在整合性上，都能夠減輕心理上的負擔。
甚至會成為某人的救贖。
也許有很多事情在結束之後迴頭去看，其實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就算是長達十五年的詛咒，也能通過幾個小時的將心比心得到解除。
說來盡是無妨事。
不過，能如此順利地消解心中的糾葛，也確實是需要不少的奇跡。
如果不曾與琉奈相遇，那麽一悟也不會迴想起過去那些跟朔良之間的迴憶，也不會知道朔良父母的這些事情。
所有的相遇與所有的過去，在此刻收束成了一點，才得以解除這沉重的詛咒。
最關鍵的是，能順利地走到這一步，一悟功不可沒。
「琉奈，你可以跟一悟一起迴去了」
伊東家門前。
從海邊迴來之後，朔良父親便對琉奈這樣說道。
「誒……」
按照原本的計劃，今天應該是一悟自己先迴去，然後琉奈在這裏住上幾天的。
「我覺得琉奈，現在還是待在你身邊會比較好」
朔良父親說話時的表情很是明朗。
那是和一悟十五年前的記憶相吻合的、能透露出他豁達、溫柔、誠實人品的表情。
朔良母親也非常讚同。
「一悟，今天對你說了些非常難聽的話，真的很抱歉」
朔良父親深深地低下了頭。
「而且今天也受了你莫大的恩惠。雖然現在我還說這種話有點不好，但是，還請你在琉奈身邊守護和支持她」
「外公……」
聽到外公的話，琉奈羞紅了臉。
「有你在她身邊的話，我們也能放心。而且最重要的是，看到你和琉奈現在這副模樣，我能感覺到當年你和朔良之間那種親密無間的關係。我覺得這是一件無比令人欣慰的事情」
「真的呢，果然那孩子的女兒也跟一悟很般配呢」
得到外公外婆如此高度的肯定，琉奈紅著臉，微笑裏是藏不住的高興。
（……嗯，嗯？）
另一邊，一悟額頭上冷汗直流。
好像有種難以言喻的，被琉奈家裏人所熱烈歡迎的感覺。
而且，一悟甚至有種“掃清外部障礙”的感覺，是自己的錯覺嗎？
（……不對，這個再怎麽說還是有點自作多情了……但願如此）
※
「阿悟，就在這前麵」
在朔良父母的期望（？）之下，一悟和琉奈早早結束了探親，打道迴府。
不過，在迴家之前還有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這件事也跟朔良的父母說過，得到了“請務必讓我去一趟”的允諾。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在琉奈的帶領下，一悟向著那裏走去。
那裏是——
「……在這啊」
距離琉奈老家稍遠一些的地方，建在半山腰上的墓地。
威嚴屹立著的黑色大理石上銘刻著“伊東家”三個字。
「搬到這裏來的時候，伊東家的墓也移過來了」
「這樣啊……不過這裏視野開闊，也挺安靜的，朔良她……應該能安心地長眠吧」
朔良就沉睡在麵前的碑石下麵。
佳人已逝的事實再一次被推到了一悟麵前。
「……朔良」
一悟看著被刻在碑石上的那個名字，終於是理解到了。
原來……朔良真的已經不在了。
「…………」
將帶過來的香點燃插在香爐裏。
一悟雙手合十，閉上雙眼，放空內心虔誠地叩拜。
可是，就算再怎麽不願想起也好，過去和朔良共同度過的那些迴憶都自然而然地在腦海中複蘇。
和朔良一起走過櫻花飛舞的上學路。
在朔良家裏和她一起玩遊戲。
和朔良一起外出，在泳池、公園、購物中心之類的地方嬉戲玩耍。
在那些堆積如山的平常記憶裏，每一處風景中都有朔良燦爛動人的笑容。
以及那個夏天的海邊。
為了不讓自己迴想起來而將其封存的、相互談論未來和夢想的記憶。
在即將離去的時候，朔良向一悟講述了自己的夢想。
在說完想要繼承家業之後，朔良——
“如果，在那樣的未來裏，阿悟你也在我身邊的話就好了”
是啊。原來……
在最後的最後，朔良這樣說道。
在那個時候，一悟還未曾知曉那其中的深刻含義。
一悟當時以為，朔良隻是覺得能和自己一起工作挺好的。
也許，那就是朔良對一悟的——
「阿悟？」
「嗯……」
眼淚順著眼角滑落下來。
頃刻間豆大的淚水便如同決堤一般。
身旁的琉奈很是擔心。
「沒，我沒事」
不行。要忍住。
現在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
一悟拚命地抑製著自己的眼淚。
可是，滿溢而出的感情再也無法停下。
腦海裏浮現出了朔良的身姿。
記憶中那個沙灘上的場景、那些光彩奪目的記憶、那個時候所懷抱的幸福感受都是那麽的真切，久久不曾消散。
可是，那些充滿光芒的記憶，已經再也無法挽迴了，也再都無法添上新色了。
令人悲痛的事實沉重地打擊著一悟的內心。
迴過神來，一悟已經泣不成聲。
雖然說著自己沒事，可是眼淚卻完全停不下來。
一悟雙手捂著臉，低聲嗚咽著，悼念著往昔初戀之人的逝去。
「阿悟……」
這時，一種溫柔的感觸將悲傷的一悟包裹在了其中。
琉奈摟住了一悟的肩膀，用纖細的手腕纏繞住一悟的雙手。
琉奈一言不發，隻是沉默地撫慰。直至一悟平靜下來之前，都以溫暖的懷抱緊緊地擁著他。
——兩人維持著相互擁抱的姿勢，共同度過了一段意義非凡的時間。
——過了一會兒。
「……謝謝你，琉奈」
一悟終於是止住了自己的眼淚，心情也平複了不少，他用袖口擦拭著自己已經哭得不成模樣的臉，向琉奈說道。
「沒事了吧，阿悟」
琉奈鬆開了懷抱，有些關切地問道。
琉奈很清楚，一悟所受到的心理打擊是不可估量的。
「嗯，已經沒事了」
也許是不想讓琉奈擔心，一悟以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迴答道。
「……那個，我之前說想讓阿悟你陪我一起迴老家，其實是有各種各樣的理由的」
此時，琉奈也傾訴了自己的真心。
「我其實很不敢去麵對外公。因為非常不安……所以很想阿悟你陪在我身邊，雖然說出來有些丟人，但這確實就是我的真實想法」
「嗯，沒事的」
還是個孩子的琉奈，確實可以去盡情地依賴大人。
「還有就是」
琉奈說著，低下頭垂下了視線。
「我在想，阿悟你會不會很想來見媽媽一麵，所以才……」
「…………」
「很奇怪對吧，明明我自己對於阿悟你把我跟媽媽重疊起來看待這件事情是很厭惡的，甚至還在那天晚上做出了那樣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讓阿悟你來見見媽媽」
自相矛盾的兩種感情。
人確實會同時抱有這兩種感情。
不過，做出取舍、選擇其一是能辦到的。
那個時候，兩種感情在琉奈心中相互交錯，而倘若她選擇的是那個的話——那琉奈的這種選擇說是拯救了一悟也並不過分。
「謝謝你，今天能來這裏見到朔良真是太好了。因為有你的決定」
「嗯，真的太好了」
琉奈抬起頭來，注視著一悟。
目似點漆的深處，那雙混雜著些許翠綠的寶石般的眼睛，深情地注視著一悟。
琉奈的眼睛也沾染上了淚光。
「媽媽她一定很幸福的。因為有阿悟你這樣可以從一而終地去愛著她的、優秀的男人」
那是發自內心的，充滿了感謝和愛意的表情。
「媽媽她的初戀之人是你，真的非常幸福呢」
「…………」
初戀之人。
對一悟自己而言，亦是如此。
一悟抬頭凝望著橙色與藏青相映成趣的天空，在心中品味著這份感情。
※
在那之後，一悟和琉奈重新踏上了歸途。
出發的時候已是黃昏，因此在上了高速之後，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對了，前麵好像是之前說的那個服務區」
汽車疾馳在高速上的時候，琉奈冷不丁地提出了這件事。
「哪個服務區……？哦哦。上次出差那個對吧」
在琉奈的提醒下，一悟望了眼導航，注意到了那個服務區的名字。
「去那個服務區裏休息一下吧，咱們去吃那個向日葵冰淇淋！」
「你記性有夠好的啊」
於是，在琉奈急不可耐的催促下，一悟把車開進了服務區裏。
先前跟和奏一起來過的這個服務區，今天則是和琉奈共同造訪。
一悟不免有些感歎，那天說的“下次”，沒想到來得會這麽快。
「阿悟你看，就是這個，向日葵冰淇淋」
琉奈非常迅速地買來了那個視覺衝擊力拔群的向日葵冰淇淋，迴到了車上。
順帶一提，由於不太方便兩個人一起招搖過市，所以是讓琉奈一個人去買的。
一悟望著眼前的冰淇淋，雖然看起來確實是瓜子，但那果然隻是包裹著巧克力脆皮的杏仁。
「來，張嘴」
在車裏，琉奈挖了一勺冰淇淋，向著一悟遞了過去。
「來，你把你勺子也給我」
「誒，直接吃不就好了嘛」
一悟從琉奈手裏接過勺子，嚐了一口那個冰淇淋。
「……嗯，確實是杏仁呢，不過你還別說，挺好吃的」
「對吧……雖然我也是第一次吃，但我也好喜歡！」
琉奈心情愉悅地品嚐著冰淇淋。
（……還真是變臉比變天還快啊，早上那種低落的情緒跑哪去了）
看到琉奈一副欣喜雀躍的樣子，一悟不由得這麽想到。
不過，既然糾纏在琉奈心中的陰霾消散了不少，那麽會變得那麽有精神也就不奇怪了。
「那個，阿悟」
琉奈指向了窗外。
「畢竟機會難得，要不去瞭望台那看看吧」
「瞭望台？」
「嗯，你上次不是說，夜景很漂亮嗎？」
「說倒是這麽說過……」
一悟坐在車裏，觀察著瞭望台的方向。
不過也許是因為時候不早了，服務區裏基本上見不到什麽人影，還真是個好時機。
「沒事的哦。剛才我去買冰淇淋的時候，也看看了那邊，除了我以外就沒有人了」
無可挑剔的偵查工作。
「……嘛，這也是一種選擇」
「好耶」
於是，兩人下車朝著瞭望台走去。
從瞭望台上放眼望去，是之前跟和奏一起看過的夜景，而如今，一悟和琉奈一起凝望著它們。
「哇，好漂亮啊！」
麵對壯觀的風景，琉奈歡唿著。
「那個是什麽啊？」
「施工現場的燈光吧」
「總感覺很帥呢。啊！那邊還有遊樂園呢！」
被燈光所照亮的摩天輪映入眼簾。
琉奈指著那個方向，向著一悟轉過身來。
從她那微微泛紅的臉頰上還能窺見些許興奮。
「有朝一日，我們一起去那個遊樂園玩吧」
「…………」
別說什麽情緒低落了，琉奈現在反而是一種情緒高漲的狀態。
一悟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於是斬釘截鐵地予以了否定。
雖然琉奈嘟起了嘴巴，但是從她那溫和的表情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不滿。
——兩人共同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間，而夜也漸深了。
一悟的車開到了琉奈的公寓樓下。
「今天真的謝謝你了，阿悟，那再見」
「嗯，再見」
在琉奈房門前，兩人道了別。
「明天也多多關照了哦」
「嗯，晚安，早點睡」
一悟朝著琉奈背過身去，正欲離開。
就在這個瞬間。
琉奈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一悟。
從身後奔襲而來的柔軟感觸，讓一悟的心髒都差點停止了跳動。
「阿悟……真的，真的太謝謝你了」
琉奈那發自內心、滿溢而出的真情真意，伴隨著甜美的聲音在一悟耳中綻放開來。
她低聲呢喃了一句感謝之言。
然後——
「阿悟，我喜歡你，我超級喜歡你的！」
那是承載著少女全部心意的，愛的話語。
「今天，看到阿悟你思念著母親而落淚的模樣……對於自己喜歡的人可以從一而終地喜歡下去的阿悟，真的非常出色……所以更加地喜歡你了。阿悟，我——」
背後的溫暖的感觸消失了。
「雖然發生了很多令人難過的事情，但是，我喜歡的人——我的初戀之人是阿悟，真是太好了」
一悟慌慌張張地轉過身去。
而看著表情僵硬的一悟，琉奈微笑著關上了門。
貌似是想要隱藏自己已經羞紅了的臉。
「……真是的，別嚇我啊」
一悟差點心肺停止。
要是被誰無意中看見了的話——一悟的思考轉向了這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上。
（……不過）
但是，和以前不同，一悟這次沒有了抗拒。
那是因為，自己已經不再從琉奈身上去尋找朔良了。
隻是純粹地對於自己能幫上琉奈而感到滿足，以及……對於她的“喜歡”，感受到無可比擬的幸福。
以前還小的時候，一悟經常去朔良家裏玩。
朔良老家是經營家族產業的富裕家庭，住的房子雖然稱不上是豪宅，但比起普通的房屋也是要大氣許多，是西洋風的獨棟建築。
“啊，你好”
按響了“伊東”家門牌旁邊的門鈴之後，房門打開了。
朔良的母親走出玄關迎接了一悟的到來。
“又來玩啦，一悟”
朔良母親的麵容與朔良有著幾分相像，給人一種賢淑溫柔的印象。
與朔良那秀麗的黑發不同，朔良母親的栗色頭發微微卷曲，紮成一束披在肩上。
“打擾了，阿姨”
“你等會兒啊，我去叫朔良下來，真是的，你都來了那丫頭還在睡”
每次去朔良家裏玩時，一悟都會留心跟朔良的父母好好打招唿。
與其說這是懂禮儀或者是講禮貌，倒不如說是被朔良家那種上流階層特有的家庭氛圍所感染了。
一悟雖然年紀尚小，但還是相當注意去講究這方麵的事情。
“啊，這不是一悟嗎，又來找朔良玩啊”
這時，朔良的父親也出現了。
朔良父親經營著一間公司，業務範圍從蔬菜水果的加工處理、再到商品開發和貨物流通，一應俱全。
他一頭短發配以幹練的麵容。雖然戴著眼鏡，但看上去體格硬朗，很是強壯。
話雖如此，朔良父親給人的印象並不可怕，恰恰相反，他顯得落落大方、和藹可親、為人勤勉。
“朔良，你要磨磨蹭蹭到什麽時候，人家一悟早就來了”
“知道了媽，別喊那麽大聲嘛”
朔良從二樓的樓梯連接處下來了。
看到一悟之後，她的臉上浮現出了幾分羞澀的微笑。
“阿悟，早上好”
色調溫柔的夏季毛衣配上百褶裙。
一如既往的柔順黑色秀發。
能讓人聯想到柑橘的清爽香味。
宛若女神一般的朔良此刻就在眼前。
……
性格認真、熱心工作的叔叔
為人溫柔、賢淑嫻雅的阿姨。
以及清純、惹人憐愛的女兒。
這樣的家庭即便是出現在一副畫裏也並不奇怪。
這正是最為理想的全家福。
然而——
十五年前，朔良的家業遭受了失敗。
由於業績喜人，公司為了擴大營業規模而投入了大筆的廣告費進行宣傳，可是卻收效甚微，反而背上了巨額的欠款。
於是，朔良為了拯救家庭的危機，和大企業的社長許下了婚約。
一場徹頭徹尾的政治聯姻。
朔良許下婚約離開日本之後，朔良的父母也無顏麵對曾經的這片土地，搬家離開了。
而一悟和朔良之間的聯係，就這樣殘酷、冰冷地被完全切斷。
※
——從日曆上看，時間已經來到了八月中旬。
暑假也已經進入了後半段。
宛若巨大蜂巢一般的積雨雲盤踞在天空中。
陰暗的蒼穹之下，一悟驅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
一悟坐在駕駛位上，緊握著方向盤。
琉奈坐在副駕駛上，神色有些凝重。
兩人今天都是一副便服打扮。
「你很緊張嗎？」
「還好」
在一悟的詢問下，琉奈的迴答顯得有些支支吾吾。
坐在副駕駛上的琉奈表情多少有些憂鬱。
「今天能陪我一起迴去……謝謝你，阿悟」
琉奈抬眸望眼，語氣中夾雜著不安。而一悟為了緩解她的緊張，露出了安穩的微笑。
「沒事的，倒不如說我才得謝謝你，能給我這樣一個機會。我其實也想久違地去問候一下朔良的父母」
兩人如今正朝著琉奈的老家——也就是朔良父母所居住的地方駛去。
朔良在結婚前的全名是“伊東朔良”。
而這趟行程，目的地也是伊東家。
「…………」
隨著越來越靠近自己的老家，琉奈的表情上再也沒有了光亮。
琉奈過去曾親口講述過她自己和老家的關係。
雖然那些話聽來多少有些零碎……但關係確實稱不上有多好。
這絕非是說琉奈在老家受到了排擠。
琉奈自己也說過，朔良的父母——也就是她自己的外公外婆，為人都很不錯。
也許，他們也隻是並不理解琉奈心中所懷抱的痛苦與黑暗而已。
而且，這次迴老家正值暑假期間，迴到照顧琉奈的監護人家裏探望一番也很應該。
一趟不得不迴的旅途。
不管之前發生過些什麽，那也是作為代理監護人而照看著琉奈長大的家庭，最重要的是——
「這樣……朔良也葬在老家那邊啊」
「……嗯」
給朔良掃墓。
這也是今天一悟跟琉奈一起迴老家的理由之一。
朔良去世之後，沒有葬在丈夫星神家，而是葬在了自己老家伊東家。
雖然琉奈的姓氏是星神，可朔良卻葬在伊東家的墓裏……這其中或許有些自己難以想象的，或者說是不該想象的、錯綜複雜的事情，一悟並不想去強行插手。
首先還是應該去麵對迫在眉睫的事情。
（……給朔良掃墓）
事到如今，一悟早已對朔良的香消玉殞有了沉重的理解，可掃墓還是一件會讓人再次意識到朔良已經不在人世間的痛苦之事。
雖然痛苦，但一悟並非不願麵對。
倒不如說，一悟很想去麵對。
趁著這個機會，好好地去接受朔良已經離開的事實。
「…………」
一悟偷偷地朝副駕駛望了一眼。
琉奈依舊是一副沉默不語的表情。
現在對琉奈的擔心更勝了一籌。
也許，在那個夏日祭的夜晚，琉奈就打算跟一悟商量這件事情。
一悟曾經放言說“無論有什麽事情都可以來找我幫忙”，而這次琉奈真的開口了。
可是當晚卻發生了那些事，也許在琉奈心中，現在去靠近和依賴一悟，已經是一件需要困惑和猶豫的事情了。
（……都是我的錯）
一悟打了一把方向盤，換了條車道。
筆直行駛的車子突然間變了方向，琉奈也抬起了頭。
「稍微休息一下吧」
「嗯，好的……」
一悟把車徑直開進了路邊的服務區裏。
這個服務區並沒有什麽像樣的設施和建築物，除了自動販賣機和廁所之外就沒有其他東西了，規模相當之小。
「我去買點喝的」
「啊，那我……」
「不用了，我去就好」
一悟製止了想要起身的琉奈，動作迅速地走出駕駛位，向著自動販賣機走去。
買了一罐冰咖啡之後，一悟迴到了車上。
「給」
一悟把冰咖啡遞給副駕駛上的琉奈。
「這次是冰的」
「……啊」
過去，琉奈曾因為被一悟所拒絕而精神崩潰迷失在山中。
而一悟找到她之後，為了讓她平靜下來，買了一杯熱咖啡。
「沒事的」
一悟坐進駕駛位，安慰著琉奈。
「至少你現在不是孤身一人了。有我在呢。就算有痛苦與悲傷，我也會陪你共同度過的」
「……抱歉」
「沒事的。畢竟我就是為了這個才跟你一起迴去的」
“麵對朔良的死”“久違地問候朔良的父母”。
沒錯，這一趟並非隻是為了去麵對那些痛苦的過往。
現在，就在一悟麵前，琉奈飽受痛苦。
而幫助她渡過難關，則是一悟布置給自己的重大責任與義務。
聽到一悟關切的話語，琉奈也動容地露出了微笑。
「……有阿悟你在我身邊，真的太好了」
「…………」
……如果說朔良的笑容宛若女神的話，那琉奈的笑容就如同天使一般。
（……不是，我幹嘛又把她跟朔良放在一起比較）
還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一悟悄悄地自我反省著。
在短暫的休息之後，兩人離開了服務區，重新上路。
※
「……到了，是這裏沒錯吧？」
「嗯」
從城鎮一路驅車，翻過了幾座山，也出了縣——大約三個小時的車程。
漫山遍野都是悠然自得的風景，不過說得難聽點就是鄉下地方。
兩人來到了建在小山丘上的氣派宅邸門前。
雖然說是宅邸……其實也算不上是什麽大豪宅。
大概也就是比普通房子稍大一點的日式房屋。
不過從那氣派的街門與自動開閉式的房門上，也還是能看得出來跟普通人家是有所區別的。
而這裏就是琉奈的外公外婆……與此同時，也是朔良父母居住的地方。
「公司和工場在……」
「不在這邊，在遠一點的地方」
琉奈為一悟解開了疑惑。
看來還是跟過去一樣。
在經曆風風雨雨之後，朔良家還是把家業給經營了下去，一悟多少安心了一點。
「…………」
十五年前，由於事業的失敗，在朔良許下婚約之後，朔良的父母無顏麵對曾經的那片土地，搬家離開了。
而在十五年後，一悟終於得以造訪他們的新家。
「……海邊啊」
由於宅邸建在小山丘上，隻要迴過頭去，開闊的風景便盡收眼底。
遠處的水平線若隱若現。
這個位置距離海邊也比較近。
不過說是近，離最近的海灘邊也有個幾公裏。
該說這是偶然還是必然呢。
這幾天來，過去和朔良一起去海邊的那個夏天的記憶總是浮現在一悟的腦海中，這也讓人不禁感到一種如同命中注定般的東西。
「你有跟外公外婆提起過我嗎？」
「嗯，我事先跟他們打過招唿了」
「這樣啊……那好吧」
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一悟深吸了一口氣。
可能是被琉奈的緊張所傳染了吧。
不對……本來在這種時候站在這個家門口，一悟就已經緊張到了極致。
「阿悟你也在緊張嗎？」
「嗯……有點」
琉奈完全說中了。
有著相同感覺的人之間果然是心意相通的。
兩人對視著、微笑著。
「那走吧」
「嗯」
下定決心之後，一悟按下了門鈴。
和風的門牌上寫著“伊東”二字，按下門鈴時——一悟的思緒迴到了那個時候。
微弱的唿叫聲響了幾遍……
應答器裏傳出“來了”的聲音。
說話人聽起來是一位年長女性。
「我是琉奈，我迴家了」
“啊，歡迎迴來琉奈，現在就給你開門”
得到了這樣的應答，過了幾秒鍾之後，大門自動打開了。
「剛才是……」
「外婆」
兩人穿過大門，走進院子裏。
院子裏的鬆樹修剪得很是齊整，儼然一個氣派的日式庭院——兩人穿過院子，走向門口，打開玄關的門。
一位女性站在門前等待著兩人的到來。
（……她是）
昔日一別，已然十五載。
那她現在應該已經有五十歲了。
可她看起來還是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一點。
紮成一束、披在肩上的栗色頭發也還是舊時模樣。
不必介紹，一悟也能通過直覺判斷出來。
那是時隔十五年後再次見到的朔良母親。
「歡迎迴家，琉奈」
她笑著對琉奈這樣說道。
萬千溫柔盡顯歲月沉澱，開朗笑容滿溢親切為人。
隨後，她望向了站在旁邊的一悟。
「……你是，一悟？」
「是的，久疏問候，阿姨」
——一悟有些猶豫要不要現在就把伴手禮給遞上去。
雖然腦海中遊走著無關緊要的思考，但一悟自己也不清楚，這究竟算是從容還是緊張。
幼時一別，今日重逢，而且中間還發生過那樣的事情。
「一悟……」
應該擺出一副什麽樣的表情，應該說些什麽才好呢。
在一悟如此猶豫的同時，朔良的母親卻睜大了眼睛。
「真的是一悟嗎！？哎呀，都長這麽大了啊！」
她高興得快要蹦起來了。
簡直就像是個興奮的女高中生那樣，反應異常的天真。
「有十五年沒見過你了呢，都長這麽大了！那個時候你還是個可愛的小男孩來著，現在都已經是個這麽完美的男人了！阿姨我差點以為看錯人了都」
「啊，您過獎了。阿姨你也還是那麽的漂亮……」
「都已經會說客套話了呢！時間過得還真是快啊！聽琉奈說你還是她兼職那家店的店長來著？真是好巧啊，都讓人覺得是不是真的了！這算是奇跡了吧！一悟真的長成一個好男人了呢」
「…………」
因為事先聯係過，得到了來訪的許可，所以一悟本以為她不會那麽的驚訝……。
麵對朔良母親那出乎意料的興奮舉止，一悟反而有些畏縮。
十五年前那種賢淑嫻雅的氣質已經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
「那個，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一悟遞上了伴手禮。
「哎呀來就來了還帶什麽東西呢。快進屋來吧，給你們泡茶」
「好的」
按照朔良母親所說，或者是被她的氣勢所驅使著，一悟和琉奈都脫掉鞋子進屋。
「不過真的很懷念呢，我好高興啊。雖然問了你好多遍了，你是琉奈工作那家店的店長對吧？」
「啊，是的」
朔良母親的熱情尚未冷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真的非常驚訝，心情很是興奮的她不斷地重複著同一個話題。
不過，看到她這種反應，一悟反而苦笑著平靜了下來。
對方都這麽興奮的話，那自己的緊張也會迅速地得到緩和。
「其實這也不完全算是碰巧」
「嗯嗯，我有聽琉奈說過哦。你在她被歹徒給襲擊的時候出手相助了對吧？這也太有男子氣概了」
朔良的母親甚至還著迷地用手捂住了臉。
這個故事貌似被琉奈傳成了這樣的版本。
被歹徒襲擊……好像多少有些不太對。
「外婆，你把釘山先生弄得有點不知所措了」
琉奈在旁邊偷笑著說道。
「哎呀，不好意思啊」
朔良母親也有點不好意思。
（……琉奈跟外婆之間好像沒什麽大問題）
「不過，那個時候那麽小隻又可愛的一悟，現在成了這麽出色的社會人，阿姨我有種看著自己孩子長大的感覺呢，真的是高興到都要掉眼淚了」
朔良的母親這麽說著，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看到她的這個動作，一悟感覺喉頭一陣發堵。
「能再次見到阿姨……我也很開心」
各種各樣的複雜糾葛與陰暗思考交織在一起，一悟感覺自己的緊張有些愚蠢。
十五年的歲月。
戲劇性的離別。
即便有著那樣的過去，即便對再會抱有不安……麵前的這個人也還是沒有變過。
雖然給人的印象多少發生了一點變化，但也絕對不是不好的變化。
朔良的母親果然還是過去那個溫柔的人。
那個漂亮的阿姨、那個理想的母親、順順利利地經曆歲月的滄桑走到了今天。
光是這個事實，就已經讓一悟安心了不少。
「你們進客廳坐會兒吧」
在朔良母親的指引下，兩人沿著走廊一路走進了能看見中庭的客廳裏。
她指著緊閉的紙拉門，對兩人說道。
「老頭子也在裏麵哦，一悟久違地去和他聊聊吧，琉奈你也是，別忘了跟你外公打聲招唿」
——朔良的父親。
這時，一悟察覺到跟在身後的琉奈好像有些發抖。
「琉奈？你怎麽了？」
「…………」
還沒來得及關懷她的異樣，三人就來到了客廳。
朔良母親拉開了紙拉門。
「老頭子，琉奈跟一悟迴來了哦」
客廳裏，一位男人盤腿坐在坐墊上等候著。
「…………」
雖然男人看著已經上了年紀，但是那魁梧的體格一悟依舊記憶猶新。
所以，一悟一眼就看出來了。
「那個……久疏問候，我是一悟」
「……」
聽到一悟向自己打招唿，男人沉默著轉過了臉。
男人頭發花白，臉上溝壑縱橫。
黑框眼鏡下的嚴肅麵容也顯露出這些年來經曆的風風雨雨。
過去那種開朗認真、理想父親一般的氣質，現在已經蕩然無存。
男人麵無表情，緊閉雙唇，宛若沉默的岩石。
「坐吧」
照著朔良母親所說，一悟和琉奈分別在坐墊上正襟危坐。
兩人隔著木製的矮桌，和朔良的父親形成了麵對麵的態勢。
「…………」
而朔良母親起身離去之後，客廳裏逐漸沉澱著沉重苦悶的氣氛。
一悟不免有些疑惑，麵前這個人真的是朔良的父親嗎？
（……不對，通過直覺確實能判斷出來）
毫無疑問，這就是當年那個男人。
隻是給人的印象已經和當年……
「……一悟」
望著腦海中思緒萬千的一悟，男人終於開口了。
「是，我在！」
一悟不由得挺直了脊梁。
而朔良的父親——
「……好久不見了呢」
他的臉上也終於露出了安穩的笑容。
他的聲音裏也攜著溫柔的暖意。
麵對和剛才那副冰冷麵容所帶來的反差，一悟有些心亂。
「……叔叔，好久不見」
可是，一悟卻很是自然地應答著。
麵前男人的表情，正如十五年前——那一成不變的氣質。
因此，一悟也安心了下來。
「看見你長這麽大了叔叔很高興。出息了啊一悟，聽說現在已經是一間大店鋪的店長了？真了不起啊」
「您過獎了」
雖然男人的聲音沉穩中又帶著幾分威嚴，但他的話裏卻充滿了善意。
一悟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
（好像…………和那個時候也差不多呢）
時隔十五年的再會，可是對話卻比想象中要更加的平凡。
實在是令人感歎。
不過，一悟還是察覺到了一些違和感。
「……琉奈？」
身旁的琉奈完全沒有加入到對話中去。
看起來就像是在警惕著自己的外公那樣……
一悟能看得出，琉奈瑟縮了起來。
就像是麵對父親嚴厲的訓斥而恐懼不已的孩子一般。
「……琉奈，聽說你現在是在一悟的店裏兼職？」
這時，對話的矛頭轉向了琉奈。
而也是在這個瞬間，朔良父親身上的氣質也頓時發生了三百六十度大轉變。
好像迴到了幾分鍾之前——也就是剛剛走進客廳時那種沉重、苦悶的感覺。
「沒給人家添麻煩吧？」
「……嗯」
氣氛凝結著到了冰點。
麵對這過分極端的、甚至都讓人難以理解的狀況，一悟隻能默不作聲。
「……一悟，我有些話要跟琉奈講，你能先出去一下嗎」
這時，朔良的父親提出了要讓一悟暫時離場的請求。
「誒……」
「我們家裏人之間有重要的話要聊。雖然對於客人的你來說有些失禮，但還是請你避一下嫌，很快就結束的」
「…………」
麵對朔良父親那不容分說的威嚴，一悟隻能同意。
一悟靜靜地站起身來。
「琉奈，你沒事吧？」
姑且小聲地問了身旁的琉奈一句。
「嗯……沒事。抱歉，就像外公說的那樣，很快就會結束的」
琉奈的語氣聽起來也很是生硬。
事已至此，一悟也隻能離開了。
於是一悟乖乖地走出了客廳。
在離開之際所見到的琉奈的表情，就像是在忍耐些什麽，悲痛至極。
※
「……怎麽辦才好呢」
走出客廳的一悟束手無策。
（……家人之間重要的事情）
這麽一說，自己確實隻是一個初來乍到的外人而已。
也沒辦法去介入其中。
不過一直站在走廊上也不是個辦法，而且就算是不可抗力也好，也不能去幹偷聽之類的事情。
因此，一悟姑且向著廚房走去。
「啊，一悟」
一悟想著朔良母親應該是在廚房裏麵，望了一眼，她果然是在泡茶。
「待會一起吃你拿過來的點心吧」
「好的，謝謝您」
「老頭子跟琉奈呢？」
「說是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聊，所以我就先出來了」
「這樣啊……」
朔良的母親呢喃著低下了頭。
一悟看見她臉上的表情也染上了陰霾。
「……我來給您幫忙吧」
一悟說著走進了廚房裏。
「今天挺不好意思的，搭了琉奈迴老家的順風車，還突然間上門來打擾你們」
一悟把茶壺、茶杯以及茶點都放到了托盤上。
「哪有的事情，雖然剛開始聽說的時候是挺驚訝的，不過隔了這麽久能再見到一悟，阿姨也很高興哦」
在等待電熱水壺將水燒開的過程中，朔良的母親以開朗的聲音說道。
「而且，還得感謝你特地把琉奈給送迴家來了呢」
「啊，不用的……」
……對朔良的父母而言，自己這個可以令他們迴想起那些舊時往事的人，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呢。
一悟並不清楚，這究竟是不可觸碰的記憶，抑或是不願迴想起的人。
說到底，今天的貿然來訪，對他們而言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一悟對這件事情很是在意。
……不過，看到兩位老人的反應，一悟多少也感覺，自己的出現對他們來說似乎並不是什麽痛苦的事情。
「…………」
那這是否也意味著。在他們心中，有關朔良的記憶已經隨風而去了呢。
這麽一想，心中便略微有些不安。
「那個，恕我直言，琉奈跟叔叔之間，關係是不是不太和睦呢？」
也許是打算將心中的不安給搪塞過去。
在一悟發覺到的時候，自己就已經如此直球地問出了口。
「……你有聽琉奈跟你說過什麽嗎？」
過了一會兒，朔良的母親反問道。
「沒有……而且說到底這也是隻是我自己的揣測而已」
「不過，至少琉奈向你展現出了這樣的感覺對吧？」
這時，朔良的母親笑了。
「看來那孩子很信得過你呢。我蠻意外的，不過也挺開心的」
「誒……」
「琉奈那孩子啊，是很少向別人敞開心扉的，別說我了，就連和她很要好的朋友，她都不曾透露過自己的真心」
朔良的母親朝著一悟轉過身來。
一悟品到了某種像是下定決心要說出真相的味道。
「就像你說的那樣，琉奈和她外公的關係確實不是很好，琉奈很怕他」
「……我以前，聽琉奈提過兩句」
看著朔良的母親，一悟也小心翼翼地遣詞造句，繼續說了下去。
「朔良在丈夫過世之後迴到家裏來的那個時候，據說是隻繼承到一點遺產就迴來了。然後因為這件事情好像跟叔叔發生過不少的口角……會不會就是因為這件事情，琉奈覺得自己不被接受之類的？」
「……嗯」
雖然一悟很想說得再委婉一點，但好像還是有點太直接了。
不過，從朔良母親流露出的氛圍來看，也許還是說得直接點會比較好。
麵對一悟在顧慮下問出的問題，朔良的母親浮現出夾雜著悲傷的微笑。
「……老頭子他的性格也變了很多呢」
「…………」
朔良母親的視線有些悠揚，眼神裏是藏不住的失落。
而終於——
「對不住啊，一悟」
「誒……」
「因為我們家的事情，害得朔良一下子就從你眼前消失了。這件事情一直是阿姨心裏的一根刺」
「…………」
如此核心的話題被突然間提出來，一悟的心髒一陣刺痛。
明明剛才還在聊琉奈，一悟本來以為會慢慢地轉移到自己的事情上麵去，可沒想到卻是這樣的突然襲擊。
「雖然這話說出來你可能不信，而且你也可能會覺得“哪有臉說這種話”，但其實……老頭子他對於為了拯救家庭而將朔良許配出去這件事，一直後悔不已」
「後悔……」
事到如今了，才想起來後悔——一悟並不想擺出一副傲慢的正義去說這種話。
而自己也沒有可以去宣泄怒火的資格。
因為一悟能聽得出來，朔良母親的話裏沒有半點虛假。
至少，以前的那個男人，是不會欣然選擇如同犧牲品一般將自己女兒的人生給拱手奉上的。
就算最後真的如此，那也是站在經營家業的立場上，甚至是站在數百名員工的立場上所做出的艱難抉擇。
……但是。
一悟緊咬著嘴唇。
如果斷定那就是一場錯誤的話。
如果說那全都是一場錯誤的話，那對於因此而誕生的琉奈而言——
這時，房間裏響起了尖銳的聲音。
「……誒？」
「剛才那是……」
聽起來像是有什麽東西被打破了。
而聲音的方向來自客廳。
一悟望了望朔良的母親。
她的臉上也浮現出了不安。
一悟看到她這副表情，馬上繃緊了自己的臉。
「走吧」
話畢，一悟和朔良的母親一起走向了客廳。
※
「不好意思，剛才的聲音是——」
一悟迴到了客廳裏。
推開紙拉門之後，裏麵——
「琉奈！？」
看到客廳裏麵的琉奈，一悟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琉奈倒在了榻榻米上。
而她的旁邊掉了一地的花瓶碎片。
一悟馬上蹲下身來到了她的身邊。
「嗚……」
溫柔地撫摸著琉奈的肩膀，隻見她發出了痛苦的呻吟聲。
看來意識尚且清醒。
對這一事實姑且安心下來的同時，一悟環顧著房間內部。
朔良父親站起身來，沉默不語。
朔良母親捂著嘴巴，驚訝不已。
桌子上還擺著一張白紙。
上麵“成績單”三個字格外惹眼。
這張成績單來自琉奈上的學校，姬須原女子高中。
「……發生了什麽嗎？」
一悟向朔良的父親問道。
朔良父親保持著站立的姿勢，視線卻轉向了別的方向。
「老頭子……」
朔良的母親也是一副不安的表情。
「……什麽事情也沒有，你出去之後，我隻是問問琉奈學業上的事情而已」
而朔良的父親終於開口了。
隻是直截了當地、冷淡至極地傳達事實。
「我看了琉奈的成績單。雖然還不算壞，可是初中的時候她所有成績都還維持著最高檔評分，現在已經有好幾科下滑一檔了。所以……」
朔良父親說道。
「我勸她把兼職辭了會比較好」
「…………」
「這是理所當然的，學生的本分就是學習。說到底才上高一的學生就去兼職還是太早了。反倒是在這種時候想著把兩邊都顧好，是會給一悟你添麻煩的。生活費那方麵靠著迄今為止給的額度就夠了吧……僅此而已」
——“能在阿悟店裏工作真是太好了”
那天琉奈說這話時的幸福笑容在一悟的腦海中重現。
琉奈是出於喜歡才做現在這份兼職的。
這不是因為她無法忘記一悟，所以死纏爛打地追到了店裏來，想讓一悟愛上自己的那種戀慕之情，而是因為在這個職場上工作本身就有一種充實感和喜悅。
「……如果她成績下滑了的話」
一悟抱著琉奈，為她開解道。
「琉奈她接受了店裏的緊急調崗，工作強度也突然間變大了。在暑假前那段時間，琉奈經常來上班也是事實。如果這就是她成績下滑的原因，那也是我的責任」
「…………」
「叔叔，作為一個還在上學的孩子的監護人，您的主張是正確的，但是，對小孩子動手實在是——」
「不是這樣的，釘山先生……」
琉奈在一悟的懷裏艱難起身。
「隻是……我沒站穩而已」
「琉奈……」
「是我自己身體不太舒服，然後有點頭暈，一時站不穩把花瓶也給弄倒了而已……外公他什麽都沒有做過」
「…………」
就算琉奈說的是真話，既然是因為在外公麵前導致意識上出了異常，那麽這也能說明，是他的話語和態度對琉奈的精神造成了影響。
一悟在店長的業務研修裏也學過有關於心理失常的知識。
麵對如今這種狀況，一悟不能坐視不管。
「琉奈，能站穩嗎」
一悟一邊問，一邊慢慢地鬆開了自己的手。
在確認琉奈能站穩之後，為了讓琉奈安心下來，一悟朝她露出了微笑。
隨後，一悟站起身，走到朔良的父親麵前。
「……一悟，這是我們家的事情」
朔良父親向一悟說道。
而剛才麵對一悟時那種溫柔已經不見了蹤影，他的聲音和表情都冷漠到了極點。
「雖然這麽說不太好聽，但你隻是個外人，能請你不要插手我家的家事嗎？」
「叔叔……」
聽到他的這番話，一悟也麵對麵地頂了迴去。
「您所言極是。您家的問題可能我確實沒有立場去多嘴」
「……你也知道啊」
「雖然我很想這麽說，但是很遺憾，我的人生已經被您家給攪得天翻地覆了，所以我可不是什麽外人」
聽到一悟如此過分的說法，朔良的父親也不由得睜圓了眼睛。
如果朔良的母親說得沒錯的話。
如果麵前的這個男人還像往日那般認真且富有責任感的話，如果他還在對那些事情而後悔不已的話，那麽他就不可能無視一悟所說的話。
「我就單刀直入地這麽講了。今天我是有話要說才到您家裏來的」
一悟直麵著朔良的父親，如此說道。
「是有關於朔良的」
※
姑且讓琉奈跟朔良的母親離開了客廳，留下一悟跟朔良的父親兩人獨處。
「釘山先生……」
琉奈在朔良母親的攙扶下離開了客廳，在擦肩而過時，琉奈望向了一悟。
那是夾雜著不安與困惑的眼神。
上一次在山裏麵找到她的時候，這種眼神也曾經出現過。
為了讓不安的琉奈能夠放下心來，一悟向她說了句“沒事的”，將兩人送出了客廳。
而現在，客廳裏隻剩下了兩個男人。
「雖然時隔十五年沒見，但您還是沒有變過」
「…………」
兩人都沒有坐下，而是以站立的姿勢交談重要的事情。
「至少在剛剛見到您的時候，您給我留下的印象，也依舊是當年那個溫柔、理想的父親姿態」
「……理想嗎？」
朔良的父親重複了一遍,自嘲般地笑了。
簡直就像是在說“你說的是誰”。
「正因如此，我才覺得您和琉奈的相處方式有些奇怪」
望著臉色有些難看的朔良父親，一悟也隻是直率地傳達出自己的意見。
「您偽裝起了真正的自己，顯露出一副威嚴、恐怖的模樣，我甚至認為您是在勉強自己做出改變」
「……一悟」
這時，朔良的父親問道。
「……你是不是認為，我對琉奈那孩子非常生疏和冷淡」
「是的，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所以我才更加覺得那並不是您的真心和本意。您雖然對琉奈非常嚴厲，但您絕對不是說討厭她，也不是故意地想要疏遠她，這一點我是能看得出來的」
隻繼承到了一點遺產就迴家來的女兒，以及女兒留下的孫女。
必須要得到家人的愛，必須要得到家人的接納。
過去傾聽琉奈心聲的時候，她貌似是這樣認為的。
「但是，今天看到您這副樣子，我愈發覺得，琉奈的那種認識是錯誤的。您雖然笨拙，但是依舊在好好地珍惜著琉奈……您隻是不知道怎麽樣跟她相處才是正確的而已，我有這樣的感覺。雖然說不太清楚」
「……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麵對朔良父親極為正確的發言，一悟隻能苦笑著說道。
「同時抱有兩種相互矛盾的心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懷抱著自相矛盾的感情。
一悟清楚，自己有時也會陷入這種難以捉摸的狀態中。
自己不也是在拒絕了琉奈之後，嘴上說著“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見麵了為好”，可是卻寂寞得不行，反而主動去靠近琉奈了。
都是同樣的道理
「時至今日，您也還是在對十五年前自己扭曲了朔良的人生這件事而悔恨不已。但是，現在已經有琉奈在了，所以光是這樣想就已經是一種罪過了」
「……一悟」
朔良的父親終於開口了。
他的聲音也在顫抖。
「你說得……一點都沒錯」
他的口吻如同懺悔一般。
「你真的長大了，就連我那丟人丟到家的本質都能一眼看穿」
「……」
「聽說你今天要跟琉奈一起迴來的時候，我雖然很驚訝，但與此同時，我也有一種“這一天終歸還是到了”的覺悟」
「這……」
一悟沉默了。
朔良的父親迴過頭來，看著他說道。
「抱歉，我要說點很丟人的話了」
「……好的」
一悟直麵著自己眼前的男人，下定決心要去接受他的話語和他那痛苦的表情。
「因為我自己的失敗而讓朔良強行許下了她自己並不期望的婚約，對這件事情，我一直後悔不已。在朔良迴到家裏來之後，我也有一種過去的罪孽被推到自己眼前的感覺，實在是沒辦法接受。我也沒臉麵對朔良，所以才用那麽過分的態度去對待她」
「…………」
「事到如今，朔良都已經不在了，可我的這種罪惡感還是難以消散。我心中滿是懺悔的心情。但是，如果要說朔良的婚約是一場過錯的話，那作為婚約結果而誕生的琉奈又算什麽？這不就等同於是在否定她的存在嗎……所以，我沒法承認那是一場過錯，因為這是對琉奈的否定。可是……我也沒能好好地去麵對琉奈」
「…………」
「要罵我的話，我沒有任何可以反駁的，也沒有任何能夠解釋的借口。所以，我才采取了那種高壓的態度，讓琉奈害怕我……我除了像這樣地去隱瞞相互的心意之外……什麽都做不到」
大概，這就是十五年間，一直纏繞在朔良父親身上的、詛咒一般的話語。
「……你也好，琉奈也好，甚至是朔良也好，如何怨恨我的話，我也沒什麽好說的。這樣就行了，再多怨恨我一點吧。因為我就是一個這麽無能、靠不住的人，像我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得到原諒呢……」
「……我知道了」
看著將詛咒盡數傾吐而出的朔良父親，一悟安心了。
果然，他還是當時的他。太好了。
「謝謝您能講出自己的真心話」
“但是”——一悟接著說道。
這是自己應該做的事，也是自己的責任。
「您剛才的話裏有一點誤解，所以請容許我解釋一下」
「……誤解？」
「其實，我們都沒有怨恨過您」
這時，一悟拉開了紙拉門，走出了客廳，朝著廚房徑直走去。
琉奈在外婆的照看下，正在廚房裏休息。
「琉奈，你沒事吧？」
「……嗯」
看來，她已經冷靜了不少。
一悟蹲下身去，和坐在椅子上的琉奈對上了視線。
「琉奈，問你一個問題。你恨你外公嗎？因為他讓你有了這麽可怕的迴憶」
剛剛才發生了那種事情就去這麽問，對精神上也許並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這是如今必須要去確認的一件事。
琉奈頓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而一悟安撫著她，握住了她的手，琉奈畏畏縮縮地低下了頭。
「……我」
麵對一悟的問題，琉奈沒能給出否定的迴答。
這樣就夠了。
如果讓琉奈在這種時候也裝成一個好孩子的話，反而才是錯誤的。
「叔叔，阿姨，還有琉奈」
一悟站起身來，朝著眼前的琉奈、站在身後的朔良母親，以及在廚房外麵等著的朔良父親這樣說道。
「我有一個想要去的地方，你們能陪我一起去嗎？」
※
——想要去的地方。
一悟驅車帶著所有人一起向著那裏趕去。
十幾分鍾之後，一行人到達了目的地。
「這裏是……」
「叔叔你們可能不知道……但其實，在朔良離開的前一年的夏天，我曾經和她一起去看過海」
一悟帶著幾人來到了海邊。
既然從琉奈老家所在的那個小山丘上能看到海，那麽附近應該是有海岸的。
一悟跟著導航去到了最近的一個海岸。
這是一個連散步的當地人都不怎麽見得到的寂寥海岸。
眼前的風景讓一悟不由分說地迴想起了那個夏天。
「其實……我記得的」
猛烈的海風吹襲著沙灘。
琉奈和朔良的母親按住自己隨風飄揚的長發，而朔良的父親則失落地佇立在原地，聽著一悟的話。
「朔良跟你去看海的那一天……好像就是十來年前，剛好也是現在這個季節」
朔良的父親表情很是憂鬱。
一悟望了他一眼之後，把視線轉向了大海。
「在這個地方，我和朔良聊過未來和夢想」
「……夢想嗎。我……我把她的未來給——」
「叔叔，你聽我說」
朔良父親一定認為，是自己親手摧毀了朔良的未來——也是他親手破壞了朔良曾經懷揣的夢想。
但是，這和一悟想要說的事情不太一樣。
「那天，朔良說“我以後想要繼承家業，幫爸爸減輕負擔，幫到自己的家庭”」
朔良的父親睜大了眼睛。
一悟的思緒飄揚迴了那個夏天。
那些苦痛的迴憶、那場最後的對話。
那天，太陽已經開始下山了，迴家去的電車也即將發車。
一悟說了句“咱們該迴去了”，從沙灘上站起身來，邁步開去——就在那個時候。
“阿悟，你聽我說”
朔良在一悟的身後，這樣說道。
「以後，我想繼承自己家的產業。想要去體驗各種各樣的事情，掌握更多的知識。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繼承家業，給爸爸媽媽減輕負擔」
這就是當天的記憶。
一悟轉過身去。
朔良的父母應該也是初次聽聞這件事吧。
沒錯，這是朔良僅僅對一悟訴說過的夢想。
「我不想說這一切都是朔良心甘情願的，但是，如果要問朔良對自己做出的選擇是否有過後悔的話，我想大概是沒有的。因為朔良在初三的時候就已經描繪出了這樣的理想。哪怕是在丈夫身亡之後，她也迴到了這裏，擔心著你們，想要為你們做些什麽不是嗎？」
「……原來，還有過這樣的事情啊」
看著聲音嘶啞的朔良父親，一悟點了點頭。
「一悟你還……一直記得當時的事情呢」
朔良母親臉上的表情半分喜悅，半分哀愁。
「嗯……不過，準確來說，並不是“一直記得”」
一悟稍稍低下了頭，低垂著視線說道。
「其實我是最近才迴想起來的。在這之前，我一直都封存著這些痛苦的迴憶，不願想起。可是，在和琉奈相遇之後，我全都迴想起來了」
一悟說著望向了琉奈。
而朔良的父親也望了過去。
「和琉奈……」
「從我第一次見到琉奈的那天起，我就一直能在她身上感受到朔良的氣息，因為琉奈的存在，那些我想要忘卻的記憶也隨之複蘇了。甚至讓朔良在我心中的分量更深了一層……不過，從結果上而言，那也不全是隻有壞事。得益於此，今天才能向你們傳達出朔良當年的思緒」
「…………」
「朔良那個時候的夢想……那個“可以打工之後，想要體驗各種各樣的事情”的夢想」
一悟投向琉奈的眼神中盡是溫柔。
「琉奈現在也有著和朔良同樣的夢想」
琉奈聽到這句話，頓時抿緊了嘴唇。
因為一悟幫自己把真心話——把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傳達給了外公。
「叔叔，您能支持她的夢想嗎？為此我也會力所能及地去幫助她的。拜托了」
「……琉奈」
聽完一悟的話，朔良的父親朝著琉奈轉過身去。
「我……琉奈……」
也許他並不知道應該怎麽表達才好。
他甚至認為自己是一個應當被疏遠、被厭惡、被憎恨的對象。
那些對待朔良和琉奈的冷淡態度，都是無盡循環後的、極其笨拙、令人痛心的自我傷害。
「……對不起」
已經發生了的過去無法改變。
無論是將過去視作一場錯誤也好，還是拒絕承認那些事情去將其否定也好，都是不可能的。
朔良的父親背負著這種自相矛盾的痛楚。
但是，琉奈自己也是懷抱著這種感情所一直走到了今天。
在明知道這種事情是不被容許的前提下，也還是想跟一悟在一起。
「外公，請你不要再繼續悔恨下去了」
琉奈握住了外公的手。
心思細膩的她已經體會到了外公的心情。
「正如釘山先生說的那樣，媽媽她一定沒有恨過外公你的。所以，不要再責備自己了」
（……是啊）
一悟今天剛剛見到朔良的父母時，也能和他們普普通通地聊天和對話。
就像十五年前的延續一樣，將那些有關於朔良的悔恨全然放下。
就連一悟自己，也都沒有在怨恨他們。
時隔十五年之後知曉了他們一直在為此而痛苦的本心之後，反而更加沒有了怨恨。
琉奈說道。
「沒有人在怨恨外公的，唯獨這點，請你相信吧」
朔良的父親緊咬著嘴唇。
而朔良母親則在他身邊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肩膀。
「……從今往後，作為一家人，重新出發吧」
「嗯」
琉奈笑了。
向著自己曾經如此恐懼的外公，露出了宛如天使一般的微笑。
※
——就這樣，琉奈和外公之間那些難以解決的感情問題，也得到了改善。
不對，說是改善也許有些誇張了。
隻是相互傾述了心意而已。
朔良、琉奈、朔良父親。
雖然隻是三代人之間的小事，但那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尚未知悉”的狀態常常會對心理上帶來消極的作用。
而“已然知曉”的狀態，不管是在道理上還是在整合性上，都能夠減輕心理上的負擔。
甚至會成為某人的救贖。
也許有很多事情在結束之後迴頭去看，其實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就算是長達十五年的詛咒，也能通過幾個小時的將心比心得到解除。
說來盡是無妨事。
不過，能如此順利地消解心中的糾葛，也確實是需要不少的奇跡。
如果不曾與琉奈相遇，那麽一悟也不會迴想起過去那些跟朔良之間的迴憶，也不會知道朔良父母的這些事情。
所有的相遇與所有的過去，在此刻收束成了一點，才得以解除這沉重的詛咒。
最關鍵的是，能順利地走到這一步，一悟功不可沒。
「琉奈，你可以跟一悟一起迴去了」
伊東家門前。
從海邊迴來之後，朔良父親便對琉奈這樣說道。
「誒……」
按照原本的計劃，今天應該是一悟自己先迴去，然後琉奈在這裏住上幾天的。
「我覺得琉奈，現在還是待在你身邊會比較好」
朔良父親說話時的表情很是明朗。
那是和一悟十五年前的記憶相吻合的、能透露出他豁達、溫柔、誠實人品的表情。
朔良母親也非常讚同。
「一悟，今天對你說了些非常難聽的話，真的很抱歉」
朔良父親深深地低下了頭。
「而且今天也受了你莫大的恩惠。雖然現在我還說這種話有點不好，但是，還請你在琉奈身邊守護和支持她」
「外公……」
聽到外公的話，琉奈羞紅了臉。
「有你在她身邊的話，我們也能放心。而且最重要的是，看到你和琉奈現在這副模樣，我能感覺到當年你和朔良之間那種親密無間的關係。我覺得這是一件無比令人欣慰的事情」
「真的呢，果然那孩子的女兒也跟一悟很般配呢」
得到外公外婆如此高度的肯定，琉奈紅著臉，微笑裏是藏不住的高興。
（……嗯，嗯？）
另一邊，一悟額頭上冷汗直流。
好像有種難以言喻的，被琉奈家裏人所熱烈歡迎的感覺。
而且，一悟甚至有種“掃清外部障礙”的感覺，是自己的錯覺嗎？
（……不對，這個再怎麽說還是有點自作多情了……但願如此）
※
「阿悟，就在這前麵」
在朔良父母的期望（？）之下，一悟和琉奈早早結束了探親，打道迴府。
不過，在迴家之前還有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這件事也跟朔良的父母說過，得到了“請務必讓我去一趟”的允諾。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在琉奈的帶領下，一悟向著那裏走去。
那裏是——
「……在這啊」
距離琉奈老家稍遠一些的地方，建在半山腰上的墓地。
威嚴屹立著的黑色大理石上銘刻著“伊東家”三個字。
「搬到這裏來的時候，伊東家的墓也移過來了」
「這樣啊……不過這裏視野開闊，也挺安靜的，朔良她……應該能安心地長眠吧」
朔良就沉睡在麵前的碑石下麵。
佳人已逝的事實再一次被推到了一悟麵前。
「……朔良」
一悟看著被刻在碑石上的那個名字，終於是理解到了。
原來……朔良真的已經不在了。
「…………」
將帶過來的香點燃插在香爐裏。
一悟雙手合十，閉上雙眼，放空內心虔誠地叩拜。
可是，就算再怎麽不願想起也好，過去和朔良共同度過的那些迴憶都自然而然地在腦海中複蘇。
和朔良一起走過櫻花飛舞的上學路。
在朔良家裏和她一起玩遊戲。
和朔良一起外出，在泳池、公園、購物中心之類的地方嬉戲玩耍。
在那些堆積如山的平常記憶裏，每一處風景中都有朔良燦爛動人的笑容。
以及那個夏天的海邊。
為了不讓自己迴想起來而將其封存的、相互談論未來和夢想的記憶。
在即將離去的時候，朔良向一悟講述了自己的夢想。
在說完想要繼承家業之後，朔良——
“如果，在那樣的未來裏，阿悟你也在我身邊的話就好了”
是啊。原來……
在最後的最後，朔良這樣說道。
在那個時候，一悟還未曾知曉那其中的深刻含義。
一悟當時以為，朔良隻是覺得能和自己一起工作挺好的。
也許，那就是朔良對一悟的——
「阿悟？」
「嗯……」
眼淚順著眼角滑落下來。
頃刻間豆大的淚水便如同決堤一般。
身旁的琉奈很是擔心。
「沒，我沒事」
不行。要忍住。
現在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
一悟拚命地抑製著自己的眼淚。
可是，滿溢而出的感情再也無法停下。
腦海裏浮現出了朔良的身姿。
記憶中那個沙灘上的場景、那些光彩奪目的記憶、那個時候所懷抱的幸福感受都是那麽的真切，久久不曾消散。
可是，那些充滿光芒的記憶，已經再也無法挽迴了，也再都無法添上新色了。
令人悲痛的事實沉重地打擊著一悟的內心。
迴過神來，一悟已經泣不成聲。
雖然說著自己沒事，可是眼淚卻完全停不下來。
一悟雙手捂著臉，低聲嗚咽著，悼念著往昔初戀之人的逝去。
「阿悟……」
這時，一種溫柔的感觸將悲傷的一悟包裹在了其中。
琉奈摟住了一悟的肩膀，用纖細的手腕纏繞住一悟的雙手。
琉奈一言不發，隻是沉默地撫慰。直至一悟平靜下來之前，都以溫暖的懷抱緊緊地擁著他。
——兩人維持著相互擁抱的姿勢，共同度過了一段意義非凡的時間。
——過了一會兒。
「……謝謝你，琉奈」
一悟終於是止住了自己的眼淚，心情也平複了不少，他用袖口擦拭著自己已經哭得不成模樣的臉，向琉奈說道。
「沒事了吧，阿悟」
琉奈鬆開了懷抱，有些關切地問道。
琉奈很清楚，一悟所受到的心理打擊是不可估量的。
「嗯，已經沒事了」
也許是不想讓琉奈擔心，一悟以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迴答道。
「……那個，我之前說想讓阿悟你陪我一起迴老家，其實是有各種各樣的理由的」
此時，琉奈也傾訴了自己的真心。
「我其實很不敢去麵對外公。因為非常不安……所以很想阿悟你陪在我身邊，雖然說出來有些丟人，但這確實就是我的真實想法」
「嗯，沒事的」
還是個孩子的琉奈，確實可以去盡情地依賴大人。
「還有就是」
琉奈說著，低下頭垂下了視線。
「我在想，阿悟你會不會很想來見媽媽一麵，所以才……」
「…………」
「很奇怪對吧，明明我自己對於阿悟你把我跟媽媽重疊起來看待這件事情是很厭惡的，甚至還在那天晚上做出了那樣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讓阿悟你來見見媽媽」
自相矛盾的兩種感情。
人確實會同時抱有這兩種感情。
不過，做出取舍、選擇其一是能辦到的。
那個時候，兩種感情在琉奈心中相互交錯，而倘若她選擇的是那個的話——那琉奈的這種選擇說是拯救了一悟也並不過分。
「謝謝你，今天能來這裏見到朔良真是太好了。因為有你的決定」
「嗯，真的太好了」
琉奈抬起頭來，注視著一悟。
目似點漆的深處，那雙混雜著些許翠綠的寶石般的眼睛，深情地注視著一悟。
琉奈的眼睛也沾染上了淚光。
「媽媽她一定很幸福的。因為有阿悟你這樣可以從一而終地去愛著她的、優秀的男人」
那是發自內心的，充滿了感謝和愛意的表情。
「媽媽她的初戀之人是你，真的非常幸福呢」
「…………」
初戀之人。
對一悟自己而言，亦是如此。
一悟抬頭凝望著橙色與藏青相映成趣的天空，在心中品味著這份感情。
※
在那之後，一悟和琉奈重新踏上了歸途。
出發的時候已是黃昏，因此在上了高速之後，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對了，前麵好像是之前說的那個服務區」
汽車疾馳在高速上的時候，琉奈冷不丁地提出了這件事。
「哪個服務區……？哦哦。上次出差那個對吧」
在琉奈的提醒下，一悟望了眼導航，注意到了那個服務區的名字。
「去那個服務區裏休息一下吧，咱們去吃那個向日葵冰淇淋！」
「你記性有夠好的啊」
於是，在琉奈急不可耐的催促下，一悟把車開進了服務區裏。
先前跟和奏一起來過的這個服務區，今天則是和琉奈共同造訪。
一悟不免有些感歎，那天說的“下次”，沒想到來得會這麽快。
「阿悟你看，就是這個，向日葵冰淇淋」
琉奈非常迅速地買來了那個視覺衝擊力拔群的向日葵冰淇淋，迴到了車上。
順帶一提，由於不太方便兩個人一起招搖過市，所以是讓琉奈一個人去買的。
一悟望著眼前的冰淇淋，雖然看起來確實是瓜子，但那果然隻是包裹著巧克力脆皮的杏仁。
「來，張嘴」
在車裏，琉奈挖了一勺冰淇淋，向著一悟遞了過去。
「來，你把你勺子也給我」
「誒，直接吃不就好了嘛」
一悟從琉奈手裏接過勺子，嚐了一口那個冰淇淋。
「……嗯，確實是杏仁呢，不過你還別說，挺好吃的」
「對吧……雖然我也是第一次吃，但我也好喜歡！」
琉奈心情愉悅地品嚐著冰淇淋。
（……還真是變臉比變天還快啊，早上那種低落的情緒跑哪去了）
看到琉奈一副欣喜雀躍的樣子，一悟不由得這麽想到。
不過，既然糾纏在琉奈心中的陰霾消散了不少，那麽會變得那麽有精神也就不奇怪了。
「那個，阿悟」
琉奈指向了窗外。
「畢竟機會難得，要不去瞭望台那看看吧」
「瞭望台？」
「嗯，你上次不是說，夜景很漂亮嗎？」
「說倒是這麽說過……」
一悟坐在車裏，觀察著瞭望台的方向。
不過也許是因為時候不早了，服務區裏基本上見不到什麽人影，還真是個好時機。
「沒事的哦。剛才我去買冰淇淋的時候，也看看了那邊，除了我以外就沒有人了」
無可挑剔的偵查工作。
「……嘛，這也是一種選擇」
「好耶」
於是，兩人下車朝著瞭望台走去。
從瞭望台上放眼望去，是之前跟和奏一起看過的夜景，而如今，一悟和琉奈一起凝望著它們。
「哇，好漂亮啊！」
麵對壯觀的風景，琉奈歡唿著。
「那個是什麽啊？」
「施工現場的燈光吧」
「總感覺很帥呢。啊！那邊還有遊樂園呢！」
被燈光所照亮的摩天輪映入眼簾。
琉奈指著那個方向，向著一悟轉過身來。
從她那微微泛紅的臉頰上還能窺見些許興奮。
「有朝一日，我們一起去那個遊樂園玩吧」
「…………」
別說什麽情緒低落了，琉奈現在反而是一種情緒高漲的狀態。
一悟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於是斬釘截鐵地予以了否定。
雖然琉奈嘟起了嘴巴，但是從她那溫和的表情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不滿。
——兩人共同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間，而夜也漸深了。
一悟的車開到了琉奈的公寓樓下。
「今天真的謝謝你了，阿悟，那再見」
「嗯，再見」
在琉奈房門前，兩人道了別。
「明天也多多關照了哦」
「嗯，晚安，早點睡」
一悟朝著琉奈背過身去，正欲離開。
就在這個瞬間。
琉奈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一悟。
從身後奔襲而來的柔軟感觸，讓一悟的心髒都差點停止了跳動。
「阿悟……真的，真的太謝謝你了」
琉奈那發自內心、滿溢而出的真情真意，伴隨著甜美的聲音在一悟耳中綻放開來。
她低聲呢喃了一句感謝之言。
然後——
「阿悟，我喜歡你，我超級喜歡你的！」
那是承載著少女全部心意的，愛的話語。
「今天，看到阿悟你思念著母親而落淚的模樣……對於自己喜歡的人可以從一而終地喜歡下去的阿悟，真的非常出色……所以更加地喜歡你了。阿悟，我——」
背後的溫暖的感觸消失了。
「雖然發生了很多令人難過的事情，但是，我喜歡的人——我的初戀之人是阿悟，真是太好了」
一悟慌慌張張地轉過身去。
而看著表情僵硬的一悟，琉奈微笑著關上了門。
貌似是想要隱藏自己已經羞紅了的臉。
「……真是的，別嚇我啊」
一悟差點心肺停止。
要是被誰無意中看見了的話——一悟的思考轉向了這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上。
（……不過）
但是，和以前不同，一悟這次沒有了抗拒。
那是因為，自己已經不再從琉奈身上去尋找朔良了。
隻是純粹地對於自己能幫上琉奈而感到滿足，以及……對於她的“喜歡”，感受到無可比擬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