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要證實程心的憂慮,一名城市自衛隊的戰士說話了:


    “程心博士,請你相信,我們會戰鬥到底的。”


    另一名戰士接下他的話:“這不是為你而戰,不是為維德先生而戰,也不是為這座城市而戰。”他一手指著上方,眼中噴出火焰,“知道他們要從我們這裏奪走什麽嗎?不是城市和光速飛船,是太陽係外的整個宇宙!是宇宙中億萬個美妙的世界!他們不讓我們到那些世界去,他們把我們和我們的子孫關在這個半徑五十個天文單位、名叫太陽係的監獄裏!我們是在為自由而戰!為成為宇宙中的自由人而戰!我們與古代那些為自由而戰的人沒什麽區別,我們會戰鬥到底!我這是代表自衛隊所有人說話。”


    在一片陰鬱冰冷的目光中,戰士們紛紛對程心點頭。


    在以後的歲月裏,程心會無數次想起這名戰士的話,但現在,他的話沒有打動她。她感到天昏地暗,陷入深深的恐懼中。她突然又有了一百三十多年前在聯合國大廈前懷抱嬰兒的感覺,現在,她感到自己懷抱著的嬰兒麵對一群惡狼,隻想盡自己的力量保護懷中的孩子。


    “你的諾言還有效嗎?”她問維德。


    維德對她點點頭,“當然,要不為什麽叫你來?”


    “那好,立刻停止戰爭準備,停止一切抵抗,把所有的反物質子彈交給聯邦政府,特別是你們那些潛入其他太空城的人,也立刻這樣做!”


    所有戰士的目光都聚焦在程心身上,像要把她燒毀一樣。力量對比太懸殊了,她麵對著一群冷酷的戰爭機器,每人身上都背著上百顆氫彈,這些力量在一個強有力的狂人統率下,凝結成一個能夠碾碎一切的黑色巨輪;而她,隻是一個弱小的女子,正如維德所說,是這個時代裏的一個小女孩,在這滾滾向前的巨輪前,她隻是一株小草,不可能擋住什麽,但她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但事情與她想象的不同,巨輪似乎在小草前停止了滾動,戰士們聚焦在她身上的目光漸漸移開,轉移到維德身上。那令她窒息的壓迫感也一點點減輕,但她仍然難以唿吸。維德沒有看任何人,隻是盯著透明罩中那個放著程心頭發的曲率驅動平台。那就像一座神聖的祭壇,程心可以想象,維德曾經把這些戰士集合在這座祭壇周圍,做出戰爭的決定。


    “再考慮一下吧。”維德說。


    “不需要考慮。”程心的聲音異常決絕,“我再說一遍最後的決定:停止抵抗,交出星環城中的所有反物質。”


    維德抬頭看著程心,目光中又露出了那種罕見的無助和乞求,他一字一頓地說:“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


    “我選擇人性。”程心說,環視所有人,“我想你們也是。”


    維德揮手製止了想對程心說什麽的畢雲峰。他的目光黯淡下來,有什麽東西熄滅了,永遠熄滅了,歲月崩塌下來,壓在他身上,他顯得疲憊無力。他用僅有的一隻手扶著金屬平台,吃力地在別人剛搬來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然後慢慢抬起手,指指麵前的平台,低垂著目光。


    “把你們的子彈都集中到這裏,所有的。”


    開始沒有人動,但程心明顯感到有什麽東西在軟下來,黑色的力量正在消解。戰士們的目光從維德身上移開,散漫開來,不再集中到任何方向。終於有人走過來,把兩條子彈鏈放到平台上,雖然他放得很輕,但子彈和平台之間的金屬撞擊聲還是讓程心戰栗了一下。彈鏈靜靜地躺在平台上,像兩條金黃色的蛇。接著第二個人走過來放下彈鏈,然後是更多的人,平台上很快堆起了黃燦燦的一堆。所有子彈都集中到平台上後,彈鏈放下時發出的下雨一般的嘩嘩聲消失了,寂靜又籠罩了一切。


    “命令掩體世界中所有的星環武裝力量,放下武器,向聯邦政府投降。市政府配合艦隊接管城市,不要有任何過激行動。”維德說。


    “是。”人群中有人迴答,沒有了彈鏈,這群身穿黑色太空服的人顯得更暗了。


    維德揮揮手讓自衛隊離開,他們無聲地走出去,大廳中像烏雲消散般亮起來。維德吃力地起身,繞過高高堆起的反物質子彈鏈,慢慢掀開了透明罩,對著光潔的曲率驅動平台輕輕吹了一口氣,程心的頭發被吹走了,他蓋上罩後抬頭對程心微笑了一下:


    “小女孩,你看,我遵守了諾言。”


    星環城事件結束後,聯邦政府並沒有立刻公布反物質武器的事。國際社會認為此事的結局在預料之中,並沒有太大的反響。作為環日加速器的建造者,星環集團在國際社會擁有很高聲譽,公眾輿論對星環集團持寬容態度,認為沒有必要追究任何人的法律責任,應盡快恢複星環城的自治。今後,隻要保證不再從事與曲率驅動飛船有關的任何研究和技術開發,並把公司的活動置於聯邦政府的嚴密監督之下,星環集團就可以繼續開展自己的事業。


    但一周後,聯邦艦隊參謀部向全世界展示了繳獲的反物質子彈。當那堆金黃色的死神出現在人們眼前時,舉世震驚。


    星環集團被宣布為非法,聯邦政府沒收其全部資產,完全接管環日加速器,聯邦太空軍宣布對星環城長期占領,並解散星環科學家院和工程院。包括維德在內的星環集團上層和城市自衛隊的三百多人被逮捕。


    在隨後進行的太陽係聯邦法庭審判中,托馬斯·維德以反人類罪、戰爭罪和違反曲率驅動技術禁止法罪被判處死刑。


    在太陽係聯邦的首都地球一號太空城,在聯邦最高法院附近一間純白色的羈押室內,程心見到了維德。隔著一麵透明屏,他們相視無語。程心看到,這個一百一十歲的人很平靜,像一潭幹涸前的靜水,再也不泛起一絲波紋。


    程心從透明屏的小窗中遞給維德一盒雪茄,那是她在太平洋一號太空城中那個飄浮的集市買的。維德接過小木盒後,打開取出了裏麵十支雪茄中的三支,然後把木盒還給程心。


    “多的用不著了。”他說。


    “給我講一些你的事情吧,你的事業,你的生活,我可以對後人講。”程心說。


    維德緩緩地搖搖頭,“無數死了的人中的一個而已,沒什麽可說的。”


    程心知道,隔開他們的除了這麵透明屏,還有人世間最深的、已經永遠不可能跨越的溝壑。


    “那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程心最後問出了這句話,讓自己吃驚的是,她期望得到迴答。


    “謝謝你的雪茄。”


    過了好一會兒,程心才意識到這就是維德要對她說的話,最後的、全部的話。


    他們在寂靜中坐著,誰也沒看對方,時間仿佛也變成了一潭死水,淹沒了他們。直到太空城位置維持的震動使程心迴到現實,她才緩緩起身,低聲與維德告別。


    一出羈押室的門,程心就從木盒中拿出一支雪茄,向看守借了打火機,抽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口煙。奇怪的是她沒有咳嗽,看著白色的煙霧在首都的太陽前嫋嫋升起,像三個世紀的歲月一樣在她的淚眼中消散。


    三天後,在一道強激光中,托馬斯·維德在萬分之一秒內被氣化。


    程心到亞洲一號的冬眠中心喚醒了冬眠中的艾aa,兩人迴到了地球。


    她們是乘“星環”號飛船迴去的。在星環集團被充公後,聯邦政府向程心返還了公司龐大資產中的一小部分,大約相當於維德接管時星環集團的資產總額,仍是相當巨大的一筆財富,但與已經消失的星環集團無法相提並論。被返還的還有“星環”號飛船,這已經是該型號飛船的第三代,是一艘能夠乘坐兩至三人的小型恆星際飛船,裏麵的生態係統十分舒適精致,像一個優美的小花園。


    程心和aa在地球人煙稀少的各個大陸上遊蕩,她們乘飛車飛過一望無際的森林,騎馬在草原上漫步,行走在沒有人煙的海灘。大部分城市已經被森林和藤蔓覆蓋,許多城市隻留下一塊小鎮大小的居住區。這時,地球的人口數量相當於新石器時代晚期。


    在地球上待的時間越長,越感覺到整個人類文明史像是一場大夢。


    她們還去了澳大利亞。那個大陸上隻在堪培拉還有人居住,並殘存著一個小鎮大小的政府,仍自稱為澳大利亞聯邦。當年智子宣布滅絕計劃的議會大廈的大門已經被茂密的植物封死,藤蔓甚至爬到了八十多米高的旗杆上。從政府的檔案中她們查到了弗雷斯的記錄,老人活了一百五十多歲,但終於被時間所擊敗,十多年前去世了。


    她們又來到默斯肯島。老傑森建的燈塔還在,但早已不能發光,這一帶也成了無人區。在島上她們又聽到了大旋渦的聲音,但放眼望去,隻看到夕陽中空蕩蕩的海麵。


    她們的未來也是空蕩蕩的。


    aa說:“我們去打擊後的時代吧,太陽消失後的時代,隻有那時才有安穩的生活。”


    程心也想去打擊後的時代,倒不是為了安穩的生活,而是由於她製止了毀滅性的戰爭,又將受到萬眾的崇拜,這使得她不可能在這個時代生活下去。她也想親眼看到地球文明在黑暗森林打擊後繼續生存和繁榮,那是讓她的心靈得以安寧的唯一希望。她想象著在那太陽變成的星雲中的生活,那裏能找到真正的寧靜,甚至能找到幸福,那將是她人生的最後港灣。


    她畢竟才三十三歲。


    程心和aa乘“星環”號迴到了木星城市群落,再次在亞洲一號太空城中進入冬眠,預定的時間是兩百年,但在合同中注明:這期間如果黑暗森林打擊降臨,她們將隨時被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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