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813號,您的這一階段冬眠已經終止,您已經冬眠62年8個月21天13小時,您的剩餘冬眠時間權限為238年3個月9天。


    亞洲一號冬眠中心,掩體紀元11年5月9日14點17分


    這個小小的信息窗口在剛剛蘇醒的程心麵前顯示了不到一分鍾,然後就消失了。程心看到了光潔的金屬天花板。她習慣性地盯著天花板上的一個點看,在她最後一次進入冬眠的那個時代,如果這麽做的話天花板就會感應到她的注視,然後彈出信息窗口,但這個天花板沒有反應。雖然還沒有力氣轉動頭部,但她還是可以看到房間的一部分,觸目所及全是空蕩蕩的金屬牆壁,沒有信息窗口,空氣中也是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全息顯示。牆壁的金屬看上去很熟悉,像是不鏽鋼片或鋁合金,看不到任何裝飾。


    一個護士出現在程心的視野中,她很年輕,沒有正眼看程心,而是在她的床周圍忙碌了一會兒,可能是在拆除與她連接的醫學設備。程心的身體還感覺不出她做了些什麽,但卻從這個護士身上看到某些熟悉的東西。程心很快知道,是護士的衣服。在程心最後所處的那個時代,人們的服裝都是用自清潔衣料製作,極其潔淨,任何時候都如全新的一般,但這個護士身上的白色護士裝卻能看出些舊的樣子,雖然也還整潔,但能看出穿用的痕跡,時間的痕跡。


    天花板在移動,程心看到自己的床被推出這間蘇醒室,她吃驚地發現,是那個護士在推著她走,活動床居然需要人推。


    走廊中看到的也是空蕩蕩的金屬牆壁,除了頂板上的燈,沒有任何裝飾,那些燈看上去都很普通,程心看到一盞頂燈的燈框脫落了一半,在燈框與頂板之間她竟然看到了——電線。


    程心努力迴想意識恢複之初看到的信息窗口,卻不敢肯定她真的看到過那東西,仿佛是個幻覺。


    走廊裏人很多,沒人注意程心。程心首先仍是注意到人們的衣著,除了不多的穿白衣的醫務人員外,人們的衣服也都很簡便平實,色彩單一,像工作服。程心首先感覺這裏似乎有許多公元人,但她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現在距公元世紀已經很遠了,人類紀年都改變了四次,不可能再有這麽多的公元人。之所以產生這種感覺,是因為她看到了男人,外形是男人的男人。


    在威懾紀元消失的男人又迴來了,這是一個能產生男人的時代。


    人們行色匆匆,看上去都有事在身,這似乎又是一個輪迴,上一個時代那種閑適和愜意已經消失,忙碌的社會再次出現。在這個時代裏,大部分人不再是有閑階級,要為生活奔忙了。


    程心被推進了一個小房間。“37813號蘇醒正常,進28號恢複室!”護士不知對誰喊道,然後走了,她出去的時候關上了門,程心注意到房間的門是手動的。


    房間裏隻剩程心一人躺在床上,很長時間沒人來打擾她,與前兩次蘇醒她受到的大量關注和照顧完全不同。她現在能確定的有兩點:首先,在這個時代,冬眠和蘇醒是一件極平常的事;另外,她的蘇醒可能沒有多少人知道,就像當年羅輯在危機紀元末的蘇醒一樣。


    程心的身體漸漸恢複知覺,她的頭能夠轉動了,隨即看到了房間的窗戶。她仍然記得冬眠前看到的世界,那時的冬眠中心是城市邊緣的一棵巨樹建築,她當時在最頂端的葉子裏,從落地窗可以看到宏偉的城市森林。現在從這扇窗看出去,隻看到幾幢普通的樓房,建在地麵上的樓房,外形整齊劃一,從反射陽光的表麵看,像是金屬結構的。這些建築讓程心再一次感覺迴到了公元世紀。


    她突然有一種幻覺:自己是不是剛從一場大夢中醒來?威懾紀元、廣播紀元的一切都是夢,那些記憶雖然清晰,但太超現實,太像夢了。也許,自己根本沒有三次跨越時間,仍身在公元世紀?


    一個全息信息窗口在床邊出現了,讓程心打消了這個幻覺。信息窗口中隻有幾個簡單的按鈕,可以用來唿叫醫生和護士。這裏似乎對蘇醒者的身體恢複過程十分了解,程心剛剛能夠抬起手來,窗口就出現了;但也僅僅是這一個小小的窗口,那個信息窗口鋪天蓋地的超信息社會消失了。


    與前兩次蘇醒不同,這次程心恢複得很快,當外麵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她已經能夠下床走動了。她發現這裏隻提供最簡單的服務,其間隻有一個醫生進來簡單地察看了一下就走了,一切都靠自理,在仍然渾身無力的情況下,第一次沐浴得全靠自己。再比如用餐,如果不在那個小小的信息窗口中要求,她蘇醒後的第一餐可能永遠也不會送來。對這些程心沒有感到不快,她從來就沒有完全融入那種對每個人都照顧得無微不至的人性化時代,她習慣的仍是公元世紀的生活,現在有一種迴歸感。


    第二天上午,有人來看程心。她一眼就認出來人是曹彬,這位物理學家曾經是最年輕的執劍人候選人,現在看上去老了許多,頭上出現了少許白發,但歲月並未在他身上留下六十二年的痕跡。


    “托馬斯·維德先生讓我來接你。”曹彬說。


    “出什麽事了?”想到自己被喚醒的條件,程心的心沉了下來。


    “到那裏後再說吧。”曹彬略微停頓後說,“這之前,我先帶你看看這個新世界,以便你能對情況做出正確的判斷。”


    程心看看窗外那幾幢外表平常的建築,並沒感覺到這個世界是新的。


    “那你呢,這六十多年你不會一直醒著吧?”程心收迴目光說。


    “我差不多是與你一起冬眠的,十七年後環日加速器投入運行,我就醒來搞基礎理論,搞了十五年。再後來,研究開始進入技術方向,我就沒用了,又冬眠,兩年前才醒來。”


    “曲率驅動飛船項目怎麽樣了?”


    “有些進展……以後再說吧。”這方麵的事顯然是曹彬不願意很快提及的。


    程心又看看外麵,一陣微風吹過,窗前的一棵小樹發出了沙沙聲,好像有雲遮住了太陽,那幾幢建築的金屬表麵的反光暗了下來。這個平凡的世界,能與光速飛船有關係嗎?


    曹彬也隨著程心的目光看看窗外,然後笑了起來,“你肯定和我剛醒來時一樣,對這個時代很失望……如果你現在感覺恢複得差不多了,我們出去看看吧。”


    半個小時後,程心穿著一身與這個時代相稱的白色套裝,與曹彬一起來到冬眠中心的一個陽台上。城市在她麵前展開,唯一令程心感慨的仍然是這種時光倒流的平凡感。在威懾紀元第一次蘇醒後,當她看到城市的巨樹森林時,那種震撼難以言表,她本來以為永遠也看不到這樣平凡的城市景觀了。城市規劃得很整齊,好像是一次性建成的,建築的外形單調劃一,似乎隻考慮實用性,沒有任何建築美學方麵的設計,都是長方體形狀,外表沒有任何裝飾,甚至表麵的色彩都是一樣的金屬銀灰色,很奇怪,竟讓她想起小時候見過的鋁飯盒。這些整齊的建築密集地排列著,直到目力所及的遠方,在那裏,是向上升起的山坡,城市延伸到坡上。


    “這是哪裏?”程心問。


    “見鬼,怎麽又是陰天?看不到對麵了。”曹彬沒有迴答程心的問題,而是看著天空失望地搖搖頭,好像陰天對程心認識這個新世界有很大影響似的,但程心很快發現了天空的異常。


    太陽在雲層前麵。


    這時,雲層開始消散,出現一道迅速擴大的雲隙。透過雲隙,程心並沒有看到藍天,她看到的天空仍是大地,空中的大地上是與周圍相似的城市,隻是她在遠遠地仰望或俯瞰,這就是曹彬剛才說的“對麵”。程心發現,遠處那升起的地麵並不是山坡,而是一直上升與“對麵”連在一起的。她迴頭看,發現相反的方向地麵也在遠方上升,也是一直升到“對麵”——這個世界是在一個大圓筒中。


    “這是亞洲一號太空城,在木星的背麵。”曹彬這才迴答程心剛才的問題。


    新世界就這樣展現在程心麵前,所有的平凡瞬間變為震撼,她感到自己這時才真正蘇醒過來。


    下午,曹彬帶程心去北邊的城市出入端。按慣例,太空城的長軸為南北方向。他們在冬眠中心的外麵上了一輛公共汽車,這是真正的公共汽車,在地麵行駛,可能是電力驅動,但從外形上看,即使放到古代,也不會被誤認為是別的東西。車上人很多,程心和曹彬找到了最後的兩個座位,後麵上來的人隻能站著。程心迴想她最後一次乘公交車是什麽時候,即使在公元世紀,她也很早就不再坐這樣擁擠的車了。


    車速不快,可以從容地觀賞外麵的城市風景,現在,這一切在程心眼中都有了全新的含義。她看到大片的樓群從車窗外掠過,其間有小片的綠地和水塘。她還看到兩所學校,校園裏有藍色的操場。她看到公路之外的地上覆蓋著褐色的土壤,看上去與地球的土地沒有太大區別,路邊種著一種很像梧桐的闊葉樹,還不時出現廣告牌,上麵的商品程心大多認不出是什麽,但廣告的風格卻不陌生。


    與公元世紀城市的唯一區別是,這個世界幾乎全部是用金屬建成的,建築物都是金屬構造,看看車內,除金屬外也很少見到其他的材料,沒有合成板,也沒有塑料。


    程心更多注意的還是車裏的人。在另一側的座位上坐著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夾著黑色的公文包在打瞌睡,另一個穿著一身帶有黑色油汙的黃色工作服,腳旁放著一個工具袋,一件程心不認識的器具從袋中露出一半,像是古代的衝擊鑽,不過是半透明的,這個男人的臉上露出體力勞動者的疲憊和漠然。前排坐著一對情侶,男孩伏在女孩的耳邊不停地說著什麽,女孩不時地傻笑一陣,並用一個小片兒從紙杯中刮出粉紅色的東西吃,顯然是冰激淩,程心甚至聞到了奶油的甜香味,與她記憶中三個世紀前的味道沒有什麽不同。旁邊站著兩個沒有座位的中年婦女,是那種程心曾經十分熟悉的女人,被生活磨去了風韻,變得市井且不修邊幅。這樣的女人在威懾紀元和廣播紀元是不存在的,那個時代的女人皮膚永遠細膩白嫩,在各個年齡段都有著相應的精致和美麗。程心聽到了這兩個女人的對話。


    ……


    “你沒弄對,早市菜價和晚市差不多的,不要嫌麻煩,到西頭批發市場去。”


    “那裏量不夠也不按批發價賣。”


    “你得等到晚一些,七點以後吧,那些菜販子走了,多少都能按批發價。”


    ……


    車內其他人的對話也斷斷續續地傳來:


    “市政部門與大氣係統不同的,比較複雜,你才需要多長心眼,開始和誰都別太近,也別太遠。”


    “收供暖費就不合理,應該已經包含在電費裏了。”


    “早點把那個傻瓜換下來也不會輸那麽慘。”


    “知足吧,我還是城建時期的老人呢,我一年才掙多少?”


    “那魚都不新鮮了,怎麽能清蒸呢?”


    “前天位置維持,四號公園的水又溢出來了,淹了一大片。”


    “人家看不上他就算了,何必呢?你說他累不累呀……”


    “不是正品,高仿的都不是,那個價錢……”


    ……


    程心的心中漾起一種溫暖的感覺,自從威懾紀元第一次蘇醒後她就在尋找這種感覺,曾以為永遠也找不到了。她幾乎是貪婪地傾聽著這些話音,對曹彬介紹太空城的話倒是沒有太注意。


    亞洲一號是掩體工程最早建設的太空城之一,呈規則的圓筒形,旋轉產生的離心力模擬重力,長四十五千米,直徑八千米,內部麵積三百五十九平方千米,大約相當於過去地球上北京市市區麵積的一半。這裏最多時曾生活過兩千多萬人,現在由於新城不斷建成,人口已經降至九百萬,不再那麽擁擠了……


    這時,程心發現前方的天空中又出現了一個太陽,他們位於兩個太陽之間。曹彬告訴她,太空城中共有三個人造太陽,都懸浮在太空城失重的中軸線上,相互間隔十千米左右,都是由核聚變產生能量,按二十四小時一晝夜調節明暗。


    程心突然感到一陣震動,這時車正好停站,震動似乎來自大地深處。她感到背部有微微的推力,但車這時並沒有開動。車窗外,可以看到樹和建築的影子突然移動了一個角度,這是天空中的人造太陽在突然移位,但很快,太陽在空中又慢慢移迴了原位。程心看到周圍的人對此都毫不在意。


    “這是太空城的位置維持。”曹彬說。


    公交車行駛了約三十分鍾後到達終點。程心下車後,讓她陶醉其中的平凡景致結束了,眼前赫然出現一麵頂天立地的高牆。它的高大廣闊讓她倒吸一口冷氣,仿佛到了世界的盡頭。事實上這確實是這個世界的盡頭,這是太空城的最“北”端,是一個直徑八千米的大圓盤,在地麵看不出圓形來,隻能看到大地從兩側升起。圓盤頂端的高度與珠峰差不多,連接著太空城的另一麵。有許多輻條從環繞圓盤的地麵會聚到四千米高的圓心,每根輻條都是一條電梯軌道,圓心就是太空城的出入口。


    程心在進入電梯前,戀戀不舍地迴頭看了一眼她似乎已經熟悉的城市。在這個位置上三個太陽都能看到,它們排成一排伸向太空城的另一端。這時正值黃昏時間,太陽正在暗下去,由耀眼的黃白色變成了柔和的橘紅,給城市鍍上一層溫馨的金光。程心看到,在不遠處的草地上有幾個少女,穿著白色的校服,坐在草坪上快樂地說笑著,她們被風吹起的長發浸透了天頂上夕陽的金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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