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偉思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章北海的背影,這個堅定的戰士走了,可能不會再有第二個他這樣的人。他那種堅定的信念是從哪裏來的?這個問題一直藏在常偉思心底,有時想到這個甚至令他有些嫉妒。一個擁有勝利信念的軍人是幸運的,在這場終極戰爭中,能有這種幸運的人少之又少。章北海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艙門中,常偉思不得不承認,到最後,自己也沒能徹底了解他。


    飛機起飛了,載著這些有機會看到人類最後結局的人,消失在蒼白的薄雲後麵。這是一個蕭瑟的冬日,太陽在這層灰紗般的薄雲後麵發出無力的白光,寒風吹過空蕩蕩的機場,寒冷使空氣像一塊凝固的水晶,此景使人懷疑春天真的還會到來。常偉思拉緊了軍大衣的領口,今天是他五十四歲生日,在這淒涼的冬風中,他同時看到了自己和人類的盡頭。


    危機紀年第20年,三體艦隊距太陽係4.15光年


    雷迪亞茲和希恩斯被同時從冬眠中喚醒了,他們被告知,等待的技術已經出現了。


    “這麽快?”當兩人得知時間僅僅過去了八年時,都發出了這樣的感歎。


    他們接著被告知,由於前所未有的大量投入,這幾年的技術進步確實神速,但這沒有什麽值得樂觀的,人類不過是在他們和智子障礙之間的最後距離上加速衝刺而已。進步的隻是技術,前沿物理學如一潭死水般停滯不前,理論的儲備正在被消耗完,人類的技術進步將出現減速,直至完全停止,但目前人們仍不清楚技術的盡頭將在何時出現。


    希恩斯拖著冬眠後仍然僵硬的腳步,走進了一個外形像體育館的建築物。建築內部籠罩在一片迷蒙的白霧中,希恩斯感覺這裏很幹燥,不知道這是什麽霧。有月光般的柔光把霧照亮,霧積聚在上方,顯得很濃,看不到建築物的穹頂,但在一人多高的空間裏霧很淡。在霧中,他看到了一個嬌小的身影,立刻認出是山杉惠子,他向她奔去,像是追逐一個霧中的幻影,但他們最終還是擁抱在了一起。


    “對不起親愛的,我老了八歲。”山杉惠子說。


    “即使這樣,你還是比我小一歲。”希恩斯說著,打量著妻子,時光似乎在她身上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在白霧裏如水的月光中,她顯得蒼白而柔弱。她和這霧、這月光,讓希恩斯迴到了那個日本庭院裏的竹林之夜,“我們不是說好,你兩年後也冬眠嗎,為什麽一直等到現在?”


    “本來隻是想為我們冬眠後的事業做一些準備,但事情太多,就一直做下來了。”山杉惠子把額前的一縷頭發輕輕撥開說。


    “很難吧?”


    “真的很難,你冬眠後不久,就有六個新一代超級計算機大型研究項目同時開始,其中三個是傳統結構的,一個是非馮結構的,另外兩個分別是量子和生物分子計算機研究項目。但兩年後,這六個項目的首席科學家都對我說,我們要的計算能力根本不可能實現。量子計算機項目是最先中斷的,現有的物理理論無法提供足夠的支持,研究撞到了智子的牆壁上。緊接著生物分子計算機項目也下馬了,他們說這隻是一個幻想。最後停止的是非馮結構計算機,這種結構其實是對人類大腦的模擬,他們說我們這隻蛋還沒有形成,不可能有雞的。最後隻有三個傳統結構計算機項目還在運作,但很長時間沒有任何進展。”


    “是這樣……我該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沒有用的,那樣你隻是浪費八年時間而已。後來,有段時間,我們真的完全絕望了,就想出了一個瘋狂的主意,要用一種近乎野蠻的方式來模擬人類大腦。”


    “怎麽做呢?”


    “把以前的軟件模擬轉化為硬件,用一個微處理器模擬一個神經元,所有微處理器互聯,並可以動態地變更連接模式。”


    希恩斯想了幾秒鍾,才理解了山杉惠子這話的意義,“你是說,製造一千億個這樣的微處理器?”


    惠子點點頭。


    “這……大概相當於人類有史以來製造過的微處理器的總和吧?”


    “我沒統計過,應該比那多吧。”


    “就算你們真的擁有了這麽多芯片,要用多長時間把它們互聯起來?”


    山杉惠子疲倦地笑笑,“我知道不行,但那是絕望中的想法嘛。可那時真打算那麽做的,當時就想能做多少算多少。”她指指周圍,“看這裏,就是計劃中的三十個模擬大腦總裝車間中的一個,不過也隻建了這一個。”


    “我真該和你在一起的。”希恩斯激動地又說了一句。


    “好在我們要的計算機還是出現了,它的性能是你冬眠時最強計算機的一萬倍。”


    “傳統結構?”


    “傳統結構,能從摩爾定律這個檸檬裏又榨出這麽多汁來,計算機科學界都很吃驚……但這次,親愛的,這次真的到頭了。”


    這是空前的計算機,如果人類失敗的話,也是絕後的。希恩斯這麽想,但他沒有說出來。


    “有了這樣的電腦,解析攝像機的研製就變得容易一些了……親愛的,你對一千億有一個形象的概念嗎?”山杉惠子突然問,看到丈夫搖搖頭,她微笑著伸出雙手指指四周,“看,這就是一千億。”


    “什麽?”希恩斯茫然地看著周圍的白霧。


    “我們正在超級計算機的全息顯示器中。”山杉惠子說著,一手擺弄著掛在胸前的一個小玩意兒,希恩斯看到上麵有一個滾輪,可能這東西是類似於鼠標的東西。


    與此同時,希恩斯感覺到圍繞著他們的白霧發生了變化,霧被粗化了,顯然是對某一局部進行了放大。他這時發現,所謂的霧其實是由無數發光的小微粒組成的,那月光般的光亮是由這些小微粒自身發出的,而不是對外界光源的散射。放大在繼續,小微粒都變成了閃亮的星星。希恩斯所看到的,並不是地球上的那種星空,他仿佛置身於銀河係的核心,星星密密麻麻,幾乎沒有給黑夜留出空隙。


    “每一顆星星就是一個神經元。”山杉惠子說,一千億顆星星構成的星海給他們的身軀鍍上了銀邊。


    全息圖像繼續放大,希恩斯看到了每顆星星向周圍放射狀伸出的細細的觸須,這無數觸須完成了星星間錯綜複雜的連接,希恩斯眼中星空的圖景消失了,他置身於一個無限大的網絡結構中。


    圖像繼續放大,每顆星星開始呈現出結構,希恩斯看到了他早已通過電子顯微鏡熟悉了的腦細胞和神經元突觸的結構。


    惠子按動鼠標,圖像瞬間恢複到白霧狀態,“這是一個大腦結構的全視圖,是由解析攝像機拍攝的,三百萬個截麵同時動態掃描。當然,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圖像是經過處理的,為了便於觀察,把神經元之間的距離拉大了四至五個數量級,看上去就像把一個大腦蒸發成氣體,不過它們之間突觸連接的拓撲結構是保持原樣的。現在看看動態的……”


    霧氣中出現了擾動,就像把一撮火藥均勻地撒在火焰上,璀璨的光點在霧氣中出現。山杉惠子把圖像放大到星空模式,希恩斯看到大腦宇宙中星潮洶湧,星海的擾動在不同位置以不同的形式出現,有的像河流,有的像旋渦,有的像橫掃一切的潮汐。所有的擾動都瞬息萬變,在浩渺的混沌中,不時出現自組織的美圖。當圖像放大到網絡模式時,希恩斯看到了無數神經信號沿著纖細的突觸忙碌地傳遞著,像錯綜管網裏流淌著的閃光珍珠……


    “這是誰的大腦?”希恩斯在驚歎中問道。


    “我的。”山杉惠子含情脈脈地看著丈夫,“出現這幅思維圖景時,我正在想你。”


    請注意,當亮點變綠時,第六批測試命題將顯示,命題為真按右手按鈕,命題為偽按左手按鈕。


    命題1號:煤是黑色的


    命題2號:1+1=2


    命題3號:冬季的氣溫比夏季低


    命題4號:男人的個子一般比女人矮


    命題5號:兩點之間直線最短


    命題6號:月亮比太陽亮


    ……


    以上信息依次顯示在受試者眼前的小屏幕上,每一個命題顯示時間為四秒鍾,受試者根據自己的判斷按動左右手相應的按鈕,他的頭部置於一個金屬罩中,解析攝像機拍攝大腦的全息視圖,經計算機處理後形成可供分析的動態神經元網絡模型。


    這是希恩斯思維研究項目的初級階段,受試者隻進行最簡單的判斷思維,測試命題都是最簡潔且有明確答案的,在這種簡單思維中,大腦神經網絡的運作機製較易識別,由此可以作為深入研究思維本質的起點。


    希恩斯和山杉惠子領導的研究小組已經取得了一些進展,他們發現,判斷思維並非產生於大腦神經元網絡的特定位置,但卻擁有特定的神經衝動傳輸模式,借助強大的計算機,可以從浩瀚的神經元網絡中檢索和定位這種模式,這很像天文學家林格為羅輯提供的那種定位恆星的方式:在星海中查找某種特定的位置構圖。但在大腦宇宙中,這種構圖是動態變化的,隻能從其數學特征上識別,如同在浩渺的大洋中尋找一個小小的旋渦,所需的計算量比前者要大幾個數量級,也隻有最新的超級電腦才能做到。


    希恩斯夫婦漫步在全息顯示器顯示的大腦雲圖中,每當受試者大腦中的一個判斷思維點被識別時,計算機就會在雲圖上相應的位置以閃爍的紅光標示出來。其實,這種顯示方式隻是提供了一場直觀的視覺盛宴,在具體研究中並無必要,最重要的是對思維點內部神經衝動傳輸結構的分析,那裏隱藏著思維最本質的奧秘。


    這時,項目組醫學部主任匆匆走來,說104號受試者出現了問題。


    在解析攝像機剛研製出來時,巨量斷麵的同時掃描產生強大的輻射,任何一個被拍攝的生命體都會產生致命的損害,但經過多次改進,拍攝時的輻射已經降低到安全線以下。大量試驗表明,隻要不超過規定的拍攝時間,解析攝像機不會對大腦產生任何損害。


    “他好像得了恐水症。”在匆匆趕往醫療中心的路上,醫學部主任說。


    希恩斯和山杉惠子都驚奇地停下了腳步,希恩斯瞪著醫學部主任說:“據我所知,恐水症就是狂犬病!”


    醫學部主任抬起一隻手,極力理清自己的思維,“哦,對不起,我說得不準確,他在生理上沒有任何問題,大腦和其他器官也沒有受到任何損害,但確實像狂犬病人那樣怕水,他拒絕喝水,甚至連含水的食物都不敢吃。這完全是精神上的作用,他認為水有毒。”


    “迫害幻想?”山杉惠子問。


    醫學部主任擺擺手,“不不,他並不是認為有人在水裏下毒,他認為水本身就有毒。”


    希恩斯夫婦再次站住了,醫學部主任無奈地搖搖頭,“可是他的精神在別的方麵都很正常……我說不清,你們親自看看吧。”


    104號受試者是一名自願的大學生,接受試驗隻是為了掙些零花錢。在走進病房前,醫學部主任對希恩斯夫婦說:“他已經兩天沒喝水了,再這樣下去會出現嚴重脫水的,以後隻能強製進水了。”他在門邊指著病房中的一台家用微波爐說,“看那個,他要把麵包或其他食物放進去烤到完全幹燥時才吃。”


    希恩斯夫婦走進病房時,104號受試者用恐懼的目光看著他們,他嘴唇幹裂,頭發蓬亂,但其他方麵看上去都正常。他拉著希恩斯的衣袖,聲音嘶啞地說:“希恩斯博士,他們要殺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麽。”他用另一隻手指指床頭櫃上放著的一杯水,“他們讓我喝水。”


    希恩斯看看那杯清水,肯定受試者沒有得狂犬病,因為真正的恐水症會使患者見到水後就發生恐怖的痙攣,連流水聲都會令他們瘋狂,甚至別人談到水都會引起強烈的恐懼反應。


    “從目光和語氣看,他的精神應該是處於正常狀態的。”山杉惠子用日語對希恩斯說,她有一個心理學學位。


    “你真的認為水有毒?”希恩斯問。


    “這有什麽可懷疑的嗎?就像太陽有光和空氣中有氧一樣,你們不至於否認這個常識吧。”


    希恩斯扶著他的肩膀說:“年輕人,生命在水中產生並且離不開水,你現在的身體中百分之七十是水。”


    104號受試者的目光黯淡下來,他捂著頭頹然坐在床上,“是的,這個問題在折磨著我,這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議的事了。”


    “我要看104號的實驗記錄。”走出病房後,希恩斯對醫學部主任說,他們來到主任的辦公室,山杉惠子說:“先看測試命題。”


    命題在電腦屏幕上逐條顯示:


    命題1號:貓共有三條腿


    命題2號:石頭是沒有生命的


    命題3號:太陽的形狀是三角形


    命題4號:同樣的體積,鐵比棉花重


    命題5號:水是劇毒的


    ……


    “停。”希恩斯指著命題5號說。


    “他的迴答是偽。”醫學部主任說。


    “看看命題5得到迴答後的所有操作和參數。”


    記錄顯示,命題5號得到迴答後,解析攝像機對受試者大腦神經網絡中的判斷思維點進行了強化掃描,這是為了提高這一區域的掃描精度,因而在這一小範圍內加強了掃描的輻射強度和電磁場強度。希恩斯和山杉惠子仔細研究著屏幕上一大片參數記錄。


    “這樣的強化掃描在別的命題和受試者上還做過嗎?”希恩斯問。


    醫學部主任說:“因為強化掃描效果並不好,而且擔心局部輻射超標,隻做過四次就取消了,前三次……”在電腦上查詢過後他說,“都是無害的真命題。”


    “應該用相同的掃描參數,在命題5號上把實驗重做一遍。”山杉惠子說。


    “可……讓誰做呢?”醫學部主任問。


    “我。”希恩斯說。


    水是劇毒的


    在白色的背景上,命題5號以黑色的字體出現。希恩斯按下了左手處的“偽”鍵,除了密集掃描在腦部產生的微熱感外,他沒有其他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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