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羅輯早預料到了這一時刻,他對這一切都有所準備,隻等一個人來,計劃的下一步就可以開始了。他在等大史。


    泰勒打傘站在鹿兒島的細雨中,身後是防衛廳長官井上宏一。井上帶著傘但沒有打開,站得距泰勒有兩米遠,在這兩天,不論在身體上還是在思想上,他總是與麵壁者保持一定的距離。這裏是神風特攻隊紀念館,他們的麵前是一尊特攻隊員的雕像,旁邊還有一架白色的特攻隊作戰飛機,機號是502。雨水在雕像和飛機的表麵塗上了一層亮光,使其擁有了虛假的生機。


    “難道我的建議連討論的餘地都沒有嗎?”泰勒問道。


    “我還是勸您在媒體麵前也別談這些,會有麻煩的。”井上宏一的話像雨水一般冰冷。


    “到現在了,這些仍然敏感嗎?”


    “敏感的不是曆史,而是您的建議,恢複神風特攻隊,為什麽不在美國或別的什麽地方做?這個世界上難道隻有日本人有赴死的責任?”


    泰勒把傘收起來,井上宏一向他走近了些。前者雖然沒躲開,但周圍似乎有一種力場阻止井上宏一繼續靠近,“我從來就沒有說過未來的神風特攻隊隻由日本人組成,這是一支國際部隊,但貴國是它的起源地,從這裏著手恢複不是很自然的嗎?”


    “在星際戰爭中,這種攻擊方式真有意義嗎?要知道,當年的特攻作戰戰果是有限的,並沒能扭轉戰局。”


    “長官閣下,我所組建的太空力量是以球狀閃電為武器,包括宏原子核在內的球狀閃電,是以電磁驅動進行發射的,發射後行進速度很慢,要想達到太空導彈那樣的速度,發射導軌的長度需要幾十甚至上百公裏,這不現實;同時球狀閃電發射後不具有導彈那樣的智能,對敵方的攔截和屏蔽不能進行有效的機動突破,這就需要抵近目標攻擊,這就是新的特攻作戰的含義。並不是讓人類飛船去撞擊敵目標,當然,這種情況下傷亡率也不比後者小。”


    “為什麽非要用人呢?電腦不能控製飛船抵近攻擊嗎?”


    這個問題似乎使泰勒找到了機會,他興奮起來,“問題就在這裏!目前在戰鬥機上,計算機並不能代替人腦,而包括量子計算機在內的新一代計算機的產生,依賴於基礎物理學的進步,而後者已經被智子鎖死了。所以四個世紀後,計算機的智能也是有限的,人對武器的操縱必不可少……其實,現在恢複的神風特攻隊,隻具有精神信念上的意義,十代人之內,沒人會因此赴死,但這種精神和信念的建立,必須從現在開始!”


    井上宏一轉過身來,第一次麵對泰勒,他的濕頭發緊貼在前額上,雨水在他的臉上像淚水似的,“這種做法違反了現代社會的基本道德準則:人的生命高於一切,國家和政府不能要求任何人從事這種必死的使命。我還大概記得《銀河英雄傳說》中楊威利的一句話:國家興亡,在此一戰,但比起個人的權利和自由來,這些倒算不得什麽,各位盡力而為就行了。”


    泰勒長歎一聲說:“知道嗎?你們丟棄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說完他砰一聲撐開了傘,轉身憤然而去。一直走到紀念館的大門處,他才迴頭看了一眼,井上宏一仍淋著雨站在雕像前。


    泰勒走在夾著雨的海風中,腦海中不時迴響著一句話,那是他剛才從陳列室中的一位即將出擊的神風隊員寫給母親的遺書上看到的:


    “媽媽,我將變成一隻螢火蟲。”


    “事情比想象的難。”艾倫對雷迪亞茲說,他們站在一座黑色的火山岩尖石碑旁,這是人類第一顆原子彈爆心投影點的標誌。


    “它的結構真的有很大的不同?”雷迪亞茲問。


    “與現在的核彈完全是兩迴事,建造它的數學模型,複雜度可能是現在的上百倍,這是一個巨大的工程。”


    “需要我做什麽?”


    “科茲莫在你的參謀部中,是嗎?把他弄到我的實驗室來。”


    “威廉·科茲莫?”


    “是他。”


    “可他是個,是個……”


    “天體物理學家,研究恆星的權威。”


    “那你要他做什麽?”


    “這正是我今天要對您說的。在您的印象中,核彈觸發後是爆炸,但事實上那個過程更像一種燃燒,當量越大,燃燒過程越長。比如一顆2000萬噸級的核彈爆炸時,火球能持續二十多秒鍾;而我們正在設計的超級核彈,就以兩億噸級來說吧,它的火球可能燃燒幾分鍾,您想想看,這東西像什麽?”


    “一個小太陽。”


    “很對!它的聚變結構與恆星很相似,並在極短的時間內重現恆星的演化過程。所以我們要建立的數學模型,從本質上說是一顆恆星的模型。”


    在他們麵前,白沙靶場的荒漠延伸開去,這時正值日出前的黎明,荒漠黑乎乎的看不清細節。兩人看到這景色時,都不由想起了《三體》遊戲中的基本場景。


    “我很激動,雷迪亞茲先生,請原諒我們開始時缺少熱情,現在看來這個項目的意義遠遠超出了建造超級核彈本身,知道我們在做什麽嗎?我們在創造一顆虛擬的恆星!”


    雷迪亞茲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這與地球防禦有什麽關係?”


    “不要總是局限於地球防禦,我和實驗室的同事們畢竟是科學家。再說這事也不是全無實際意義的,隻要把適當的參數輸入,這顆恆星就變成了太陽!您想想,在計算機內存中擁有一個太陽,總是有用的。對於宇宙中距我們最近的這麽一個巨大的存在,我們對它的利用太不夠了,這個模型也許能有更多的發現。”


    雷迪亞茲說:“上一次對太陽的應用,把人類逼到了絕境,也使你我有緣站在這裏。”


    “可是新的發現卻有可能使人類擺脫絕境,所以我今天請您到這裏來看日出。”


    這時,朝陽從地平線處露出明亮的頂部,荒漠像顯影一般清晰起來,雷迪亞茲看到,這昔日地獄之火燃起的地方,已被稀疏的野草覆蓋。


    “我正變成死亡,世界的毀滅者。”艾倫脫口而出。


    “什麽?!”雷迪亞茲猛地迴頭看艾倫,那神情仿佛是有人在他背後開槍似的。


    “這是奧本海默在看到第一顆核彈爆炸時說的一句話,好像是引用印度史詩《薄伽梵歌》中的。”


    東方的光輪迅速擴大,將光芒像金色的大網般撒向世界。葉文潔在那天早晨用紅岸天線對準的,是這同一個太陽;在更早的時候,在這裏,也是這輪太陽照耀著第一顆原子彈爆炸後的餘塵;百萬年前的古猿和一億年前的恐龍用它們那愚鈍的眼睛見到的,也都是這同一個太陽;再早一些,原始海洋中第一個生命細胞所感受到的從海麵透入的朦朧光線,也是這個太陽發出的。


    艾倫接著說:“當時一個叫班布裏奇的人緊接著奧本海默說了一句沒有詩意的話:現在我們都成了婊子養的。”


    “你在說些什麽?”雷迪亞茲說,他看著升起的太陽,唿吸急促起來。


    “我在感謝您,雷迪亞茲先生,因為從此以後,我們不是婊子養的了。”


    東方,太陽以超越一切的莊嚴冉冉升起,仿佛在向世界宣布,除了我,一切都是過隙的白駒。


    “你怎麽了,雷迪亞茲先生?”艾倫看到雷迪亞茲蹲了下去,一手撐地嘔吐起來,但什麽也沒有吐出來。艾倫看到他變得蒼白的臉上布滿冷汗,他的手壓到一叢棘刺上,但已經沒有力氣移開。


    “去,去車裏。”雷迪亞茲虛弱地說,他的頭轉向日出的反方向,沒有撐地的那隻手向前伸出,試圖遮擋陽光。他此時已無力起身,艾倫要扶他起來,但扶不動他那魁梧的身軀,“把車開過來……”雷迪亞茲喘息著,同時收迴那隻遮擋陽光的手捂住雙眼。當艾倫把車開到旁邊時,發現雷迪亞茲已經癱倒在地,艾倫艱難地把他搬上車的後座。“墨鏡,我要墨鏡……”雷迪亞茲半躺在後座上,雙手在空中亂抓,艾倫在駕駛台上找到墨鏡遞給他,他戴上後,唿吸似乎順暢了些,“我沒事,我們迴去吧,快點。”雷迪亞茲無力地說。


    “您到底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好像因為太陽。”


    “這……您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這症狀的?”


    “剛才。”


    從此以後,雷迪亞茲患上了一種奇怪的恐日症,一見到太陽,身心就接近崩潰。


    “坐飛機的時間太長了吧?你看上去無精打采的。”羅輯看到剛來的史強時說。


    “是啊,哪有咱們坐的那架那麽舒服。”史強說,同時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這地方不錯吧?”


    “不好。”史強搖搖頭說,“三麵有林子,隱藏者接近別墅很容易;還有這湖岸,離房子這麽近,很難防範從對岸樹林中下水的蛙人;不過這周圍的草地很好,提供了一些開闊空間。”


    “你就不能浪漫點兒嗎?”


    “老弟,我是來工作的。”


    “我正是打算交給你一件浪漫的工作。”羅輯帶著大史來到了客廳,後者簡單打量了一下,這裏的豪華和雅致似乎沒給他留下什麽印象。羅輯用水晶高腳杯倒上一杯酒遞給史強,他擺擺手謝絕了。


    “這可是三十年的陳釀白蘭地。”


    “我現在不能喝酒了……說說你的浪漫工作吧。”


    羅輯啜了一口酒,坐到史強身邊,“大史啊,我求你幫個忙。在你以前的工作中,是不是常常在全國甚至全世界範圍找某個人?”


    “是。”


    “你對此很在行?”


    “找人嗎?當然。”


    “那好,幫我找一個人,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兒,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國籍、姓名、住址?”


    “都沒有,她甚至連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可能性都很小。”


    大史看著羅輯,停了幾秒鍾說:“夢見的?”


    羅輯點點頭,“包括白日夢。”


    大史也點點頭,說了出乎羅輯預料的兩個字:“還好。”


    “什麽?”


    “我說還好,這樣至少你知道她的長相了。”


    “她是一個,嗯,東方女孩,就設定為中國人吧。”羅輯說著,拿出紙和筆畫了起來,“她的臉型,是這個樣子;鼻子,這樣兒,嘴,這樣兒,唉,我不會畫,眼睛……見鬼,我怎麽可能畫出她的眼睛?你們是不是有那種東西,一種軟件吧,可以調出一張麵孔來,按照目擊者描述調整眼睛鼻子什麽的,最後精確畫出目擊者見過的那人?”


    “有啊,我帶的筆記本裏就有。”


    “那你去拿來,我們現在就畫!”


    大史在沙發上舒展一下身體,讓自己坐得舒服些,“沒必要,你也不用畫了,繼續說吧,長相放一邊,先說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羅輯體內的什麽東西好像被點燃了,他站起來,在壁爐前躁動不安地來迴走著,“她……怎麽說呢?她來到這個世界上,就像垃圾堆裏長出了一朵百合花,那麽……那麽的純潔嬌嫩,周圍的一切都不可能汙染她,但都是對她的傷害,是的,周圍的一切都能傷害到她!你見到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去保護她……啊不,嗬護她,讓她免受這粗陋野蠻的現實的傷害,你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她……她是那麽……唉,你看我怎麽笨嘴笨舌的,什麽都沒說清。”


    “都這樣。”大史笑著點點頭,他那初看有些粗傻的笑現在在羅輯的眼中充滿智慧,也讓他感到很舒服,“不過你說得夠清楚了。”


    “好吧,那我接著說,她……可,可我怎麽說呢?怎樣描述都說不出我心中的那個她。”羅輯顯得急躁起來,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撕開讓大史看似的。


    大史揮揮手讓羅輯平靜下來,“算了,就說你和她在一起的事兒吧,越詳細越好。”


    羅輯吃驚地瞪大了雙眼,“和她……在一起?你怎麽知道?”


    大史又嗬嗬地笑了起來,同時四下看了看,“這種地方,不會沒有好些的雪茄吧?”


    “有有!”羅輯趕忙從壁爐上方拿下一個精致的木盒,從中取出一根粗大的“大衛杜夫”,用一個更精致的斷頭台外形的雪茄剪切開頭部,遞給大史,然後用點雪茄專用的鬆木條給他點著。


    大史抽了一口,愜意地點點頭,“說吧。”


    羅輯一反剛才的語言障礙,滔滔不絕起來。他講述了她在圖書館中的第一次活現,講述他與她在宿舍裏那想象中的壁爐前的相逢,講她在他課堂上的現身,描述那天晚上壁爐的火光透過那瓶像晚霞的眼睛的葡萄酒在她臉龐上映出的美麗。他幸福地迴憶他們的那次旅行,詳細地描述每一個最微小的細節:那雪後的田野、藍天下的小鎮和村莊、像曬太陽的老人的山,還有山上的黃昏和篝火……


    大史聽完,撚滅了煙頭說:“嗯,基本上夠了。關於這個女孩兒,我提一些推測,你看對不對。”


    “好的好的!”


    “她的文化程度,應該是大學以上博士以下。”


    羅輯點頭,“是的是的,她有知識,但那些知識還沒有達到學問的程度去僵化她,隻是令她對世界和生活更敏感。”


    “她應該出生在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過的不是富豪的生活,但比一般人家要富裕得多,她從小到大享受著充分的父愛母愛,但與社會,特別是基層社會接觸很少。”


    “對對,極對!她從沒對我說過家裏的情況,事實上從未說過任何關於她自己的情況,但我想應該是那樣的!”


    “下麵的推測就是猜測了,錯了你告訴我——她喜歡穿那種,怎麽說呢,素雅的衣服,在她這種年齡的女孩子來說,顯得稍微素了些。”羅輯呆呆地連連點頭,“但總有很潔白的部分,比如襯衣呀領子呀什麽的,與其餘深色的部分形成挺鮮明的對比。”


    “大史啊,你……”羅輯用近乎崇敬的目光看著大史說。


    史強揮手製止他說下去,“最後一點:她個子不高,一米六左右吧,身材很……怎麽形容來著,纖細,一陣風就能刮跑的那種,所以這個兒也不顯得低……當然還能想出很多,應該都差不離吧。”


    羅輯像要給史強跪下似的,“大史,我五體投地!你,福爾摩斯再世啊!”


    大史站起來,“那我去電腦上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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