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主任發言過後,又陸陸續續上去了幾個校領導。


    太陽越來越曬。


    “等會兒好像還要發東西, ”賀朝個子高, 站著往前瞥一眼就瞥見薑主任身側那個紙箱,猜測說, “看著像書?”


    其他學校確實會在成人禮上發書, 簡單粗暴,一人一本《憲.法》, 不過按照這個紙箱的大小應該裝不了那麽厚重的書。


    老唐忙著組織紀律, 謝俞不動聲色地往邊後靠, 沒太聽清他在說些什麽。


    賀朝順勢俯身,隻要再往下低頭就能碰上他的耳尖, 心思轉了一下, 然後叫他:“老謝。”


    謝俞被曬得難受,抬手擋在眉心。


    “你成人了, 也長大了, 要學會重要的一點。”


    身後這人聲音低,說話的時候氣息就打在他耳邊, 這句話跟瘋狗剛才說得很像,謝俞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頓了頓才問:“什麽?”


    賀朝說:“承擔責任。”


    “嗯。”


    謝俞迴應得不冷不淡, 按照他對這人的了解, 肯定不是好話。


    果然, 他剛‘嗯’完, 賀朝立馬又說:“比如說, 要對男朋友負責。”


    “……”


    原來他媽是這個套路。


    “我負個,”謝俞髒話飆到一半,沒飆下去,直接破功,“有話能不能好好說,繞來繞去有意思?”


    賀朝就想逗逗他,聽到這話也笑著把頭低下去,額頭直接抵在他頸窩裏。


    這時台上最後一位領導發言完畢。


    算算時間也差不多該進紀念館參觀,然而各班班主任聚在紙箱那邊不知道在幹什麽,約莫五分鍾後,一人領了一疊東西迴來。


    ——是厚厚一打信封。


    這個環節老唐並沒有提前告知他們,謝俞拿到信封的時候還有點反應不過來。


    信封封麵上寫著“謝俞”。


    筆跡端正又娟秀,很眼熟,一看就知道是顧女士的字。


    “你的呢。”謝俞說著迴頭看了一眼,看到賀朝手裏信封上“賀朝”兩個大字下麵,緊跟著又多寫了潦草的一行:我是你老子。


    “……”


    賀朝也看到了,輕咳一聲說:“這我們家老賀,很有個性。”


    之前在辦公室裏聽過老唐給賀朝他爸打電話,謝俞以為自己對這位‘老賀’已經有了一個清楚的認知,沒想到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是挺有個性。”


    說話間,邊上音響放起了煽情配樂,一首《感恩的心》伴著電流噪音流瀉而出。


    所有拿到信的同學仍在蒙圈狀態,小聲交談:


    “什麽啊。”


    “我爸給我寫的?”


    “我媽?”


    劉存浩身為班長,站在排頭領隊。


    “什麽玩意,”他打開信封,順著念了第一行字,“給我親愛的兒子……”


    本來話語裏還帶著幾分戲謔。


    結果他念完這幾個字之後,突然沒了聲音。


    老唐發完最後一封,站在薑主任邊上說:“你怎麽想到的?”


    薑主任平時看著兇狠無情,然而嘴上說得越狠,有時候心思比唐森這個語文老師還細膩。成人禮很早就計劃著要辦,想辦得特別點,盡可能地讓這幫孩子記住這一天。


    薑主任歎口氣:“有些話平時很難開口,也許用書信的方式,家長跟他們……能有更多交流。”


    謝俞拆開信封,發現顧女士寫了三張紙。


    開頭第一句就是“我愛你”。


    有一瞬間,他仿佛透過這幾頁薄薄的紙張,看到了顧女士拿著筆,坐在書桌前寫字的模樣。


    ——我愛你,不過有時候愛也是一種負擔。


    我也很感謝你,謝謝你來到我身邊。


    謝俞捏著紙張的手緊了緊,說不上來,像是心髒突然被人不輕不重地掐了一下。


    隔壁班有幾個女生繃不住情緒,沒忍住哭出了聲,一手捂著嘴,從指縫間泄出幾聲哭腔。


    這幾個女生一哭,氣氛變得更加煽情。


    有時候心裏真正的、最強烈的想法反而羞於啟齒。


    謝俞看了兩頁紙,然後抬起頭,目光盯著不遠處那棵樹盯了一會兒,這才緩過來,逐字逐句地去看最後一頁。


    從你還很小的時候,我就忍不住去想你的未來。想你長大了會是什麽樣,會去哪兒,會做些什麽。三百六十行,我都挨個想了個遍。


    現在你該自己想想了。


    不管你做什麽選擇,我都為你感到驕傲。


    我隻希望你平安、快樂。


    “本次立陽二中成人禮就到這裏結束了,”薑主任接過話筒,最後說了兩句,“希望大家日後不管遇到什麽困難,都能迴想起這一天。所有的感動、勇氣、和初心。”


    “現在請各班跟著帶隊老師,按照順序進館參觀……”


    參觀人民紀念館的過程很安靜,不知道是沒能從剛才的儀式裏緩過神,還是麵對沉重的曆史說不出話。按照規定的路線參觀完出來,已經接近下午三點。


    直到上車去飯館吃晚飯這幫人才重新活躍起來。


    賀朝揚聲說:“我先申明一下,等會兒我拒絕和體委坐一桌。”


    這次一桌八個人,吃飯基本靠搶。


    賀朝申明完,劉存浩緊隨其後,舉手說:“我也拒絕。”


    羅文強像皮球一樣被人反複踢來踢去,按照這個發展趨勢,最後隻能跟老唐他們湊一桌:“耗子,你不寵愛我了嗎!說好的彼此寵愛呢!”


    “……”


    賀朝帶頭活躍完氣氛,之後就沒再說話,單手插在褲兜裏,頭往後仰,闔上了眼。


    即使眼前一片黑,老賀信裏的字還是一點點浮現出來。


    ——我也怕你摔疼了。


    ——但我更相信你,我兒子哪能因為這點困難就放棄。


    在賀朝的印象裏,老賀是個特別酷的家長。以前多少也會覺得這種教育方式很沒有人性,隻要他摔,老賀從來不會伸手扶:“你有本事就在地上躺一輩子,沒本事就起來。”


    賀朝想到這裏,隱約察覺到邊上有什麽東西動了動,等他睜開眼,身邊這位小朋友的指尖已經不安分地沿著褲兜邊沿探進去了一點。


    賀朝沒說話,就這樣枕著椅背,盯著他看。


    謝俞也不閃躲,直接握上了他的手。


    羅文強他們換了話題,從吃飯聊到酒店:“我等會兒迴去打算寫會兒作業……”


    “你帶作業了?你是畜生嗎,你不是說它會自己照顧自己!”


    “我安慰你的嘛,安慰的話能信嗎。”


    飯館夥食並不好,大圓木上鋪了層塑料餐布,一個廳十幾桌,好幾個班擠在這兒,煮出來的味道跟食堂大鍋飯似的。


    羅文強還是坐在了他們這桌,弄得大家人心惶惶,


    賀朝擔心謝俞拉不下臉,提醒道:“等會兒直接上筷子搶,不然連菜汁都不帶給你剩的。”


    謝俞拆了筷子,不甚在意:“他可以試試。”


    跟羅文強坐一桌的所有人後背都挺得筆直,嚴陣以待,仿佛迎接他們的不是一頓大餐,而是一場戰役。


    萬達就坐在羅文強邊上,他覺得今天這頓飯完全可以載入史冊,在其他桌安靜吃飯、並且時不時抱怨飯菜不合胃口的時候,他們這桌雞飛狗跳。


    賀朝直接扔了筷子:“操,耗子,架住他。別給他夾菜的機會——”


    “萬達,別吃了,幫忙搭把手,”劉存浩喊,“直接攻他命門!”


    萬達茫然:“命門?什麽命門?”


    謝俞:“搶他筷子。”


    羅文強腹背受敵,隻能被人摁著,臉頰貼在餐桌上:“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邊上那桌人看得目瞪口呆:“這是吃飯?太猛了吧。”


    幾個人聯合作戰,總算守住了餐桌正中央剩下的半盤烤魚。


    比起精致的菜肴,山珍海味,這頓大鍋飯水準、大廚做飯時手抖多加了幾勺鹽的夥食味道堪比車禍現場。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就這個味道,之後好幾年也沒能忘掉。


    兩天行程安排相當緊湊,吃過飯,簡單做完修整便出發去廟會。


    不像下午那麽悶熱,從大巴車上下來的時候,甚至順著邊上那片湖刮過來幾陣涼風。


    南廟也是當地一個比較有特色的旅遊景點,臨近傍晚,人越來越多。


    街道上有推著車賣掛件飾品的商販,紅色刺繡,底下垂著流蘇,細巧別致。


    也有擺攤賣河燈的老人家,佝僂著身子,坐在湖邊,腳踩青石台階。


    這裏風俗人情和a市截然不同,看起來頗有幾分古韻。


    老唐不太放心他們,這裏人多,再過一會兒天就徹底暗了,連問好幾次身上帶沒帶手機:“……行,確定都帶好了?那大家分組自由活動,七點在門口集合。”


    謝俞聽著,後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賀朝在他身後,比了個口型“走”。


    “去哪兒。”


    “哪兒都行,”賀朝又說,“不走留在這等分組?”


    謝俞想起上次秋遊,心說還是算了,人多太煩。


    老唐剛說完分組,劉存浩下意識扭頭去找兩位校霸,結果正巧瞥見他們的背影。


    兩個人都穿著校服,站在一起極為般配。沒走多遠,賀朝毫不避諱地伸手,握上了謝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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