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淨。


    或許它是在形容這個無人問津的洞穴吧!孤寂而又清淨。不過,知道它含義的人,確不會覺得這簡單的兩個字,僅是平凡普通的兩個字而已!它曾是一個人的名字,一個叱吒風雲,一個令江湖雷動的和尚的法號!不過如今,這個名字,已隨它的主人一齊消失了。


    寂,本無聲;淨,不起塵。


    可惜,這兩個字在一起,卻不平靜,沾滿了塵俗。。。


    尤其是在空洞的眼中又泛起了光彩的姬無傷麵前,這兩個字,更是顯得彌足珍貴!他本已放棄了生的念想,因為他失去了曾經無可匹敵的武功、失去雙眼、失去了他作為算子堂堂主,作為擁有了大乘佛法以及月宮三絕的唯一一人時,唾手可得的武林霸主的地位,還有他所擁有的一切!可是如今,摸到刻在石壁上的“寂淨”二字,卻又令淪為敗寇、任人踐踏的他,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和動力!


    終於,摸索著石壁,摸著摸著,落魄的紀無傷又笑了。他的笑,又恢複了從前的奸詐、自得和狂妄。不為別的,因為他摸到了,在寂淨的名字前麵,有很長很長的一段話:


    菩提本是一棵樹,無非樹在與樹無。樹在我身我是樹,樹在心中全無物。願後世有緣者得習此功,勿重蹈貧僧之覆轍,使盡我身千萬力,才見明心月當空,善哉、善哉。


    ——遠山寺罪僧寂淨


    留字


    默讀完這行話,欣喜若狂的姬無傷剛忙順著石壁摸去,果真,如他想的沒錯,在這行話的前麵,星羅棋布的刻著更多更密的字。不出意外,這些被寂淨憑著深厚的內力,用手指書寫在堅硬的石壁的文字,就是他口中說的致他淪為罪僧的武功!此刻,急不可耐的姬無傷,已顧不得腳下的磕絆和腳上的割口,更顧不得細嫩的手盲目的探索著石壁,會被突兀的尖銳岩石劃傷,********沉醉於寂淨口中所說的武功中的他,此時甚至比一個抹黑行走的健全的人都靈活、矯健!他飛快穩健的身姿,雖然也會被黑暗中橫亙的亂石絆倒,可是跌倒後又爬起的他卻是開懷展顏,癲笑著、摸索著石壁向洞內更深處奔去!因為他要去洞的盡頭,找出這門武功秘笈的首章;因為他堅信,這門武功,一定可以助他複仇!


    然而,他的堅信,在無情的岩風和冰冷的深寒麵前,卻是那樣微不足道。任憑姬無傷的步子多麽堅決,任憑他的手抓緊著石壁多麽牢固,可他的人卻慢了下來,始終無法再往洞()穴深處走出一步。仿佛一瞬間,在他和洞穴的盡頭之間被一道天塹隔開了,叫他插翅難渡!而這阻隔他的天塹,正是唿嘯噴出猶如海潮般岩風,及那將洞內稀薄的空氣,仿佛都要冰封三尺的霜寒凍氣!風,如一雙手,推著姬無傷,叫他無功而返;寒,如一道閘,擋著姬無傷,將他拒之千裏!他想要前行,想要到達洞穴盡頭去探索這門寂淨留下的絕世武功,除非,他先用殘存羸弱的身軀,衝破風的阻撓,戰勝嚴寒的考驗!


    他嚐試了,隻是,他失敗了。


    也直到這一刻,他才驟然發覺:方才嘲笑自己的愚蠢,是多麽可笑的一件事!這個洞冷清空蕩,不是因為沒有人可以居住,這裏曾經住過一個人,而那個人戰勝了狂風和嚴寒,在這裏一住就是十年之久!正是因為他,所以這個洞才會寂,才會淨!


    因為那個那個人,本身就是寂淨。他與冷風作伴,與嚴寒為鄰。風,為他吹走了躁動;寒,為他凍住了塵埃,所以,這裏才會像是空無一人,顯得寂寥、清淨。


    好一身深厚的武功,寂淨!難怪當年你能與全天下的武林正派為敵,能憑一己之力戰勝我娘!心中暗忖的姬無傷,敬佩之餘,莫名的憤怒也油然而生:他佩服的是寂淨高深的武功,簡直驚為天人;而令他怒意橫生、殺心重燃的,就是每當他想到寂淨打敗了自己的母親,將她逼得走投無路,最後自爆而亡,屍骨無存,便叫他恨得咬牙切齒,恨不能將寂淨碎屍萬段!此外,更令姬無傷感到惱怒和怨憤的,便是寂淨的遺子陸劍痕!這個月宮叛徒顏小蝶的侄子,這個寂淨與顏盈的遺腹子,本來複仇失敗後被擒打成寂淨親手廢人,可到頭來,卻又是因為得了寂淨他的武功,才破壞了自己臥薪嚐膽,苦苦謀劃多年的複仇大計,致使自己落得如今的下場!這殺母之仇,滅門之恨,久禁囹圄之辱,貽笑天下之恥,一瞬間,如火山迸發噴湧上心頭,頓時叫姬無傷感到熱血翻滾,氣衝霄漢!


    “哈哈哈哈。。。寂淨!你以為這破風和破洞就能阻止我麽!今天,我就是要學你的武功,然後再用你的武功,殺了陸劍痕那個臭小子!重振月宮,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月宮沒有消亡!因為,姬千雪的兒子迴來了!”


    癲狂的笑聲過後,姬無傷又衝著撲麵的冷峭寒風,砭人肌骨的陰冷洞內厲聲吼道:“我苦忍十五年,就是為了等一個複仇的機會!為了報仇,我姬無傷什麽都可以忍受!你這個小小的山洞,能耐我何!”言罷,姬無傷運盡全身全部的力氣,灌注手腳之上。一瞬間,他的手深深的扣緊了石壁之內,而他的腳也深深插進了地下數寸!


    早先,姬無傷貪心不足,再獲得了號稱月宮三絕的武功後,又千方百計的將陸劍痕的大乘佛法奪來,歸為己用,結果自食惡果。全身武功盡失不說,一雙眼睛亦被損毀。而今,淪為廢人的他,又因體內殘存的混亂真氣難以化解,波及全身百脈,致使眼疾加重,惡果循環,危及性命!照理說,此時的姬無傷,不可能再有這麽強的內力,可以將手腳嵌入堅固又厚實的石頭內。然而,他卻做到了!此刻,他正用裸露著白骨的手扒著石壁,血肉稀爛的腳踏著石路,亦步亦趨的向著洞穴深處走去!雖然他行走的背影是那樣佝僂、伶仃,看著是那麽艱辛、困難,甚至那緩緩蠕動的身體和前進的速度,都不及一隻地上的螞蟻靈活、迅速!可他卻沒有停歇,沒有一刻停歇!無論怎樣,他都在前進!


    此刻,風如刀,可是再利的刀割在姬無傷的臉上,也卷了刃;寒如針,可是再細的針紮在紀無傷身上,也斷了尖!


    任憑耳邊的風刮,如同奏著來自黃泉地獄的鬼嚎;任憑全身的寒意侵襲,如墜入深不見底的冰窟,可姬無傷就是沒有停下摸索前進的那雙血肉模糊的手腳!他的眼雖瞎了,可這漆黑無光的洞穴卻不需要眼明之人,因為再亮的眸子,在這洞內也看不穿腳下崎嶇的路,和冷峻的寒氣後深藏的洞穴盡頭。他的武功雖失,可這筆直幽深的岩洞,亦不需要會武功之人才能通過,再好的武功,在這凜冽的寒意,和借著自然之勢順勢而為的強風麵前,都是無濟於事!這不是眼疾手快、功力高深的人可以達到盡頭的洞穴!若是想要去洞的盡頭一探究竟、一窺天機,需要的僅是一顆心。一顆看破紅塵,禪定世外,對過眼雲煙無動於衷的“死心”,就像曾在這裏自關禁閉,麵壁十年的寂淨!亦或是另一種“死心”,那種不顧生死,已被殺戮、仇恨蒙蔽的視死如歸的決心,比如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姬無傷!眼前的他,就像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為一根稻草!草,雖然脆弱、纖細,卻是不會水的人唯一的希望,要想活下去,這卑微的希望也需要落水之人付出全部的力氣!


    或許,這就是為什麽武功淨失、內力全無的姬無傷,竟能將那雙力量薄弱的手腳深深插入石頭中的緣故吧!可怕的堅持,對複仇的執念,此刻,就為他鑄成了一雙嶄新的手腳,無堅不摧、所向披靡!


    就這樣,姬無傷步履蹣跚的踱著,胡亂一氣的摸索著。一時間,他竟然覺得自己像是走在了一條坦途之上!路上沒什麽溝壑深淵,也沒有寒氣逼人,有的隻是一條漫漫的長路,而路邊淨是明麗的陽光、和煦的微風。然而他走著、走著,突然有一刻,什麽都不見了!岩風好像也不再吹了,寒氣似乎也不再冷了,世間萬物仿佛在這一刻都消失了。如同委身於虛無縹緲的空間裏的姬無傷,唯一能感受到的,不是自己的心跳,也不是自己粗重的鼻息。唯一能帶給他還活著,還有喘息的感覺的就是——他的手!因為他的手,終於摸到了石壁的盡頭!


    心中如有萬馬奔騰的姬無傷,用哆哆嗦嗦的手,反反複複的摸著刻在石壁盡頭上的字跡。不知過了多久,不知他反複摸了多少遍,驚喜若狂的他又發出了躊躇滿誌的笑聲!浸淫在自己得意的笑聲中的姬無傷,狂笑之餘,還不時一遍一遍迴味著石壁上的話:


    吾本凡人,與世無爭。


    然不幸慘遭魔教誅戮,屋毀家亡,人丁盡歿,僅於殘身一命,苟且安世。吾為報家仇,遂投身遠山寺,潛心修為十數載,終成大功,得償湔雪。


    歎!前仇已報,孽債難消,報應循環,自有天數。終了到頭,是非恩怨永無盡,隻熬得孤寡一人,獨居賜洞,空守一身。


    吾今,將一身空名武術刻於壁上,無求有來者得觀玄妙,但求後世見者可觀其意,悟其寓,通神開悟,無惘慧身,阿彌陀佛。。。


    不過,寂淨的這番話,姬無傷卻並不敢興趣,真正引得他發出傲慢的笑聲的,卻是這番話的後麵,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字前麵,深深的嵌入石壁的三個字——《菩提功》!


    《菩提功》!


    摸著這刻在石壁上蒼勁有力,筆勢內斂沉穩,筆下卻風雷盡顯的三個字,紀無傷激動無比,他知道,當年寂淨能名噪天下、雷動江湖,正是因為這門武功!而且,他就是靠著《菩提功》,才和自己的母親姬千雪獨戰月宮,來往交手一晝夜,卻不分勝負!想到這,姬無傷的心中充滿了憧憬:若是學會了這門高深的武功,自己的複仇大計,必能實現。不過,憧憬之餘,一股恨意也是悄然湧上心間:因為這門武功,是屬於仇人的武功!何況,寂淨當年就是在《菩提功》的基礎上,才創出了屠龍劍法,打敗了自己的母親。。。轉念至此,無力再想。眼角濕潤的姬無傷不禁雙拳緊攢,先前被石壁刮傷又被幽寒凍住的傷口,頃刻滲出了涔涔濃血。濃血順著指縫淌出,一顆一顆緩緩墜落,然而,血滴尚未落地,在空中已凝成了晶瑩的紅色顆粒,狀如淚滴,暗透紅光。


    “呯哢”


    結晶的紅色血滴墜落地上,頃刻間在洞內漾開了清脆的迴響。也正是這餘音不驚的聲響,才將姬無傷從滿是憤恨的迴憶中拉迴到了幽深的洞穴內。


    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學會《菩提功》!再用這門遠山寺的武功血洗江湖,讓遠山寺顏麵掃地,從此再無人敢頌說這破寺!我要讓天下人知道,遠山寺的武功,才是真正的邪功!心中暗暗下定決心的姬無傷,很快又放肆的笑了,不過心思縝密的他並沒有沉醉在狂笑聲中,因為他懂得:自己苦忍十五年,籌劃的複仇計劃,終因陸劍痕夜襲遠山寺才得以實現,豈料,結果卻是功虧一簣。如今自己功力盡失,雙眼已瞎,何況體內頑疾隨時會要了自己的命!現在,想僅靠一門武功就改變現狀,無異於癡人說夢。要想向那些拋棄了自己,背叛了自己,把自己害成過街老鼠,人皆可欺的仇人複仇,自己需要的是一個長遠的周密計劃,還有一雙新的眼睛!他迫切的需要一雙新的眼睛,不僅是為了活命,更是因為他要看到那些將會死在自己手裏的仇人,生命最後一刻的絕望和恐怖!


    孤獨的倚著冷如寒鐵的石壁的姬無傷,思忖良久,一步步規劃著他的複仇計劃。直到洞外傳來了嫋嫋的鍾聲,他才惶然警覺:這是遠山寺的晚鍾,原來自己離開寺裏已一日之久。不行,當務之急,必須馬上趕迴去,不能讓寺裏的和尚以為自己逃脫了,出來搜尋自己,否則,被他們發現了這個洞和洞裏的武功,自己的計劃定要付諸東流!可是,當姬無傷大步流星的踏出洞外,他卻迷惘了:自己本是打算輕生,所以才會來到後山,莫名其妙的踏進了這個洞穴。而這洞有如世外桃源,遠山寺的和尚都不曾找到,如今出去了,自己再迴來時,還能找到原路麽?更何況,眼下,自己連返迴山寺的路都不知該怎麽走,又何談迴來呢!


    可是,姬無傷不得不硬著頭皮,用他那雙舉步維艱的腳,向著他心中模糊記得的來時路走去。


    腳抬起,步難落!


    走對了,尚且不定是通往山寺的路;走錯了,一步之差,就可能是踏入萬丈深淵!


    有時人便是這樣。同樣是閉著眼走在坎坷的山路上,姬無傷一心想死時,卻如蹬飛雲履、平步青雲;現在,他不想死了,腳下卻像是灌入了千斤鐵水,輕踏一步,仿佛也能將他沉下地底之下,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眼下,姬無傷唯一能做的,就是虔誠的向他不屑一顧、嗤之以鼻的佛祖尋求庇佑,保佑自己能化險為夷,保佑自己能順利返迴山寺。這是多麽可笑的一件事,他決意複仇,就是要滅盡遠山寺,什麽神佛聖祖他都要消滅幹淨!而今,他卻不得不屈尊紆貴,向自己從不相信,甚至蔑視、記恨的“佛”來祈禱!


    所以,佛會不計前嫌,一視同仁的渡他麽?還是隻渡有緣之人?


    可惜,佛,還沒來得及給他答複。可是,愛開玩笑的上天,卻再一次給他開了一個玩笑,一個致命的玩笑!


    就在姬無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走在後山的山路上,本以為這樣小心謹慎就能順利返迴山寺時,一道旱雷突然從天而降!雷聲沉悶卻震撼,不言而喻是天要下雨了,而且從連綿不絕傳來的滾滾轟響中不難聽出,即將到來的,會是一場滂沱大雨。雨,它不會分時候,更不會分場合。於萬物而言,雨水可以滋養生命,讓它們茁壯成長。可於姬無傷而言,此刻,雨水卻成了他最大的仇敵!雨水,會讓地麵變得濕滑泥濘,叫本已行動不便的他,更加寸步難行;而雨聲,會幹擾他的判斷,他已失去了視力,雨打萬物的噪聲,更會叫他難以辨明周遭的環境,還有腳下的路!可是,該來的始終還是要來的!在姬無傷加快了探索的步伐,踮著腳又輕又快的踩過身前的路麵,飛快的向身前奔去時,更急更沉的雨點,忽然如亂箭一般淩空射落!


    雨點大、雨聲亂、雨勢急、雨水密!


    萬物如久經署旱,方一嗅到雨的味道,頃刻歡唿雀躍,喜不自勝,當雨終於打到它們身上時,受寵若驚的草木花葉,更是一片歡喜,紛紛發出了“簌、簌”的噪鳴。雨聲、草木聲、驚雷聲,混同一體,儼然天地間彈奏的一支聲調洪亮的樂曲。可是,姬無傷無心理會這曲不成曲,調不成調的自然之聲,此刻,他心中焦急的慮火,就是落下漫天星河也澆滅不了!


    終於,坎坷而行的姬無傷,還是摔倒在了泥濘的山路上。瞬間,泥水混著雨水,猖狂的濺到他臉上,在他那張麵如冠玉的臉,歡騰的跳動著,似要將他白淨的臉塗成一張黑白相間的優伶臉譜。而身邊無情的草木也像是目睹了他的遭遇,更是急匆匆的抖擻著枝葉上的雨水,像是發出陣陣嬉笑聲,奚落這眼前這個無助落寞的殘廢之人。誰知,狼狽的姬無傷並沒有暴怒、亦沒有頹廢,卻是仰天長笑道:“老天!你想害我,可我姬無傷偏要活下去!我偏不讓你得逞!哈哈哈!”


    說罷,姬無傷掙紮的爬起,重新上路!


    然而,他重新邁開的第一步,卻成了他留在遠山寺後山上的最後一步!亦成了他通往深淵的最快一步!隻怪這一步他走的太自信,走的太迅速,前腳剛邁開還未沾到地麵,他的後腳就跟了上來!


    可是,這一步,他踏空了!


    “啊!!!”


    很快,不甘、絕望、懊悔、幻滅的喊聲,如一條拉不斷的線,從山崖上麵向崖下急速墜去。


    這一條聲線,雖然拉不斷,卻越拉越細。終於,在滂沱的大雨中,被徹底埋沒。而發聲之人,亦隨著夜幕和急雨,墜下天際,墜向那深不見底的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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