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生抬起頭,仰望天空。


    天空沒什麽特征。藍藍的,澄靜得讓人愉快。但那抹藍色有些淡,非要說的話讓人感到溫柔。月生迴憶起夏日入口的那抹顏色,迴憶起每一朵雲的形狀,還有吹拂劉海的風。


    同時,月生明白了。


    這樣啊,他——


    香屋步終於找到了正確答案。至少,他想到了什麽主意,讓aporia判斷為應當進行驗證。於是,如今月生來到了七月的天空下。


    這真是丟人,感覺像是要讓那個少年給予自己活著的意義。


    “好久不見了。”


    聽到聲音,月生轉過身去。


    眼前有一名女性,她一直出現在月生的夢中。


    ——烏拉。


    月生心想,她果然很美。或許一般來說,她的外表不會給人深刻的印象。雖然鼻子形狀漂亮,但眼睛和嘴小。這麵容可能讓人覺得樸素,但在月生眼裏,她卻顯得與眾不同。和烏拉共度七月的記憶使她的眼瞳顯得無比珍貴。哪怕那隻是夕陽映照下的玻璃球,僅僅在短暫的瞬間放出比鑽石更美的光輝。


    她嘴角浮現笑容,但在月生眼裏顯得有些生硬。或許她也在緊張。


    與烏拉麵對麵,月生暗自苦笑。


    ——這樣一來,就說明我有一件事想錯了。


    說不定我是為了和烏拉再會而活著——月生曾這樣想過,但現在他仍無法確信自己活著的意義。盡管如此。


    “我一直想再見你一次。”


    月生說道。


    她為難似地歪過頭,開口說:


    “為了找到給你的‘獎品’,aporia決定再次演算七月。現在你獲得的權利能夠比較自由地介入七月的數據。”


    “你呢?”


    “怎麽了?”


    “這次重新演算,你是站在什麽立場呢?”


    烏拉輕輕抱起胳膊。恐怕是月生的問題意外複雜,讓她難以正確迴答。


    總之,她說道:


    “關於如何對待我,aporia有兩種選擇。可以模仿我生成ai,加到這個架見崎。或者,讓我本人——也就是身為aporia公司研究員的我再次加入架見崎。”


    “最後選了哪一種?”


    “我提出希望是後者,aporia也做出同樣的判斷。或許aporia也認為,要找到你‘活著的意義’應該讓我本人加入。”


    “謝謝。”


    “哪裏。你的存在本身都可以說是我們任性的結果。”


    架見崎,以及加入其中的ai們,本質上都隻是為了發現“生命的假象”而存在,是演算裝置的零件。


    月生輕輕搖頭。


    這不是否定,也不是肯定。假設自身存在的理由真的隻是“架見崎運營者任性的做法”,那也不是什麽問題。不該否定,也不必在意。


    烏拉繼續原來的——也就是關於這個七月的說明。


    “在這裏,除了你和我的意識,一切都再現了七月遊戲中的某一天。第二百八十二循環的七月三日。是我選擇從這裏開始,但可以按你的意願迴到更久之前的過去。”


    第二百八十二循環的七月三日——這日期的含義顯而易見。


    在七月的架見崎,有兩個組織爭鬥到最後。一個是月生所屬的“winpymare”,另一個可以說是他們的對手,名叫“夜鴉”。winpymare在第二百八十二循環的七月三日——也就是今天打敗夜鴉,成為七月的架見崎裏僅存的組織。


    但同時,這一天也是winpymare毀滅的日子。


    在架見崎遊戲中,屬於公會本部的“部隊”在數據上依然被視為不同公會。就是說夜鴉滅亡後,必須由winpymare的所有部隊向公會本部宣布敗北,在數據上讓架見崎全境統合為一個公會,否則遊戲不會結束。


    統合過程本該順利才對。雖然這麽說有些丟人,但winpymare非常團結,至少月生相信是這樣。然而在公會統合之前,公會本部的會長——名叫cliche的男人被第二部隊會長無骨殺了。


    烏拉垂下視線,看向手裏的終端。


    “就在剛才,cliche死了。”


    同時,月生的終端響起輕快的電子音,告知cliche的死亡與公會本部滅亡。對月生來說,這段記憶再現了過去的心理陰影。


    月生歪過頭,注視烏拉。


    “你想說,對七月後悔的心情,就是我活著的理由嗎?”


    烏拉皺起眉頭,顯得有些為難。


    “aporia還沒有做出任何判斷,但你是這麽想的吧?”


    沒錯,是這樣。


    ——我活著的意義。


    無論思考多少次,都覺得那隻能在七月找到。


    “那時,我慌慌張張地跑到cliche身邊,不敢相信無骨叛變。”


    “是啊。然後——”


    “結果,你死了。”


    烏拉。


    殺死這名美麗女性的,說是月生也沒什麽不妥。


    2


    來聊聊上一次的事情吧。


    經曆了八月的月生迴到這個七月之前,在原本的七月發生的事情。


    那個七月裏,月生與烏拉相遇。起因是她所屬的公會被月生所屬的winpymare擊潰後吞並。那場戰鬥中吸收的人員被分給各個部隊,而烏拉加入的,便是月生的第一部隊。


    ——她算是個問題玩家,所以交給你了。


    cliche說道。


    當時,月生還不太明白cliche話裏的意思,但對他來說,烏拉給人的第一印象絕不算好。無論是對原本自身所屬公會的滅亡,還是對winpymare這個新的組織,她都顯得漠不關心,簡直一切都事不關己。不會悲傷,不會發怒,也不會為了在新的組織裏努力找到自己的位置而勉強裝作友好。


    但同時,烏拉明顯是特別的玩家。


    她擁有的其他類能力可以說是特例。那個名叫“替罪羊”的能力可以強製循環。隻要循環,受的傷會恢複,能力的使用次數也會複原,有機會獲得新能力,還能迎來安息日。這條退路能一瞬間化解戰局的劣勢,讓敵人無可奈何。


    winpymare能成為架見崎的勝者,和烏拉的能力有很大關係。如果沒有“替罪羊”,winpymare至少已經滅亡兩次。所以,烏拉本可以被稱為winpymare的救世主,應該受所有成員喜愛才對。


    但實際上,烏拉沒有融入組織。


    能力是有用,但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什麽,這冷淡的女人早晚要叛變——這便是多數人對烏拉的評價。


    烏拉沒能融入組織,有好幾個理由。


    比如她不喜歡集體活動。偶爾舉辦派對慶祝戰勝,也幾乎不見她參加。而且她不喜歡戰鬥訓練,沒多久就說累,然後不知消失到哪裏去了。無論被誰搭話,她的反應都很淡漠,從一開始就放棄了努力,不和人打交道。


    組織的成員們對她愈發不滿,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怎麽也不願意使用自己出色的能力。


    比如在一次戰鬥中,部隊會長之一——mitty失去了一隻胳膊。溫柔開朗的mitty在組織裏人氣很高,這次負傷也是因為替同伴擋下攻擊。


    由於失去手臂的傷痛,mitty相當痛苦,躺在床上掙紮,一直高燒不退。這時離循環還有半個月,要為她治療,立刻用烏拉的替罪羊觸發循環是最好的辦法。


    然而烏拉堅持不肯答應。


    ——用不著吧?現在人不是還活著。


    她的話讓愛著mitty的人非常急躁,但這件事也讓烏拉在月生眼裏變得特別。


    winpymare的領導cliche不喜歡組織內部出現裂痕,他叫來烏拉和月生,這樣問道:


    “為什麽你不說出實情?”


    在這個時候,隻有cliche和擔任他副官的檢索士知道烏拉的能力具體是什麽內容。


    烏拉冷淡地迴答:


    “理由,有必要?”


    “這是為了組織的運營呀。”


    “可是,一開始不就說好了?如何使用能力,最終要由我來決定,此外,我能力的詳細內容不能告訴任何人。”


    “隻要說出實情,大家都會理解你的做法。”


    “但那不是我期望的結果。”


    cliche和烏拉。


    月生沒跟上兩人的對話。


    “等一下,關於烏拉的能力,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秘密吧?”


    其實月生也有所預料。烏拉的替罪羊太過便利,如果不存在什麽限製,反而不自然。


    cliche歎了口氣,注視著烏拉。


    烏拉則看著月生,開口說:


    “隻告訴你也可以。想知道嗎?”


    “當然想。”


    “可以保證不會和任何人說嗎?”


    “取決於內容。”


    “那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烏拉好像真的打算立刻離開。


    沒辦法,月生隻好繼續說:


    “好吧,我保證。在您同意之前,不會和任何人說您的能力。”


    “如果不守信用,我會離開這個組織。這點cliche也同意。”


    “好的。那麽內容呢?”


    “每次發動替罪羊,會奪走使用者體內的一件器官。”


    烏拉迴答時似乎毫不在意,連表情都沒有變化。


    月生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她話裏的意思,之後便感到一股無以言表的反胃感。體內的器官。以內藏為代價的能力。這種事,月生至今根本沒想過。


    烏拉繼續說:


    “因這一效果失去的內髒絕不會恢複。無論循環,還是靠其他的能力。雖然我沒什麽醫學知識,但早晚會失去某件維持生命所必須的內髒吧。所以替罪羊不能經常使用。”


    唉,怎麽會是這樣。


    到目前為止,烏拉已經為了組織用過兩次替罪羊。其中一次是為了保護自己的部隊,而且指示來自月生。


    烏拉平時冷靜沉著,但在極少見的情況下,她會露出年幼少女般為難的麵容。這時她也帶著那種表情說:


    “沒事的。失去內髒的順序我也不清楚,但恐怕是從不那麽危險的部位開始消失。目前好像對日常生活沒有太大影響。我聽說就算沒有胃,也可以用腸子代替,而且腎髒隻要有一個就還能應付。之後肯定再用兩三次也死不了。”


    不是這個問題。


    cliche說得沒錯。為什麽烏拉不把這件事告訴同伴?隻要了解情況,誰都不會責備她。她已經為這個組織犧牲過兩次,本可以被每個人所喜愛。


    “現在立刻告訴大家吧。”


    然而,烏拉搖頭迴絕月生的建議。


    她沒有解釋理由,隻是再次重複同樣的話:


    “如果不守信用,我會離開這個組織。”


    ——為什麽烏拉要對能力的內容保密?


    直到最後,她都沒有說出原因。


    但,月生隱約可以想象到。


    一定是烏拉太過溫柔,所以在架見崎,她才會避免被他人所愛。烏拉明白,自己早晚會以某種形式——根據情況會因能力的代價失去生命,所以才會盡可能減少自己死亡的意義吧。也就是說,她絕不想讓活下來的人知道,“烏拉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死的”。


    如果這個想法沒猜錯,那麽現在組織的情況正如她所想。


    除了極少數例外——月生還有cliche,所有人都討厭烏拉。


    mitty受傷以後,幾乎不再有隊友和烏拉搭話,還有幾個人隻要喝起酒來就一定會對她表示不滿。在關係融洽的winpymare中,唯獨烏拉永遠是“外人”。就算少見地使用替罪羊,周圍也隻覺得“終於肯用了”,沒人表示感謝。


    不過如果隻看月生和烏拉的關係,從那一天——月生知道替罪羊的代價後,兩人的關係好轉了不少。


    周圍沒有其他人時,她對私人方麵的話題也開始有所迴應。烏拉小心謹慎地隱瞞細節,但還是告訴月生自己在“現實”中的某家大型企業做研究工作。


    說這些話時,她的微笑顯得相當傷感。在那時,月生還不知道其中的緣故。


    *


    第二百八十二循環的七月三日。


    夜鴉滅亡,winpymare從內部崩潰的日子。


    這一天,烏拉最後一次使用了替罪羊。


    當時月生不相信cliche的死,跑到他——準確說是他的遺體旁,然後,碰到了第二部隊的會長,無骨。


    無骨體格強壯,頭發剃得精光。他平時能說會道,喜歡開無聊的玩笑,但戰場上沉著冷靜,非常可靠。


    “cliche呢?”


    聽月生發問,他露出看爬蟲似的眼神,瞪了一眼倒在柏油路上的cliche。


    “我殺了。也沒辦法吧?這是唯一能在遊戲裏勝出的辦法。”


    迴想起來,這對話實在多餘。


    無骨殺了cliche,這點一目了然。眼前就是cliche的屍體,月生的終端上也能看到公會本部已經滅亡,其領土成了第二部隊的東西。但月生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眼前發生的事情。


    “跟我一起幹吧,月生。”


    無骨說道。


    “隻要我們聯手,就不會輸給任何人。我們兩個來結束這個見鬼的遊戲。”


    ——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這便是月生最直接的感想。


    月生敬愛cliche。那是個聰明又溫柔的男人,始終保持公正,肩負責任時毫不遲疑。他特別擅長處理內政,隻要是他的指示,基本不會有人反對。但他又並非獨裁,而是認真聽取同伴們的意見,會為一點小事誇張地高興,也會獨自為同伴的死而難過。要說winpymare的魅力,就直接等同於cliche的魅力,如果沒有他,月生大概也不會為這個組織盡心盡力。


    “無骨,你做錯了。不會有人原諒你。”


    cliche是受人愛戴的領導。


    月生不知道無骨心裏有怎樣的理由和糾葛,但這個組織的全員都會吊唁cliche,然後報複無骨吧。他對此深信不疑。


    然而,無骨悲傷地笑著說:


    “決定殺死cliche的不是我,提起來的恐怕是古川——但mitty和droas也支持。”


    “這不可能。”


    “然而是事實。實際上cliche死後,跑過來的就隻有你。”


    第二部隊會長,無骨。第三部隊會長,古川。第五部隊會長,mitty。第六部隊會長,droas。——winpymare旗下的六支部隊中,有四支。月生無法想象,會有三分之二的部隊叛變。


    無骨繼續說:


    “第四部隊——phil是讓mitty和droas去處理掉。因為要活下來參加最終決戰,phil還不夠格。月生,我本來也想提前和你說,但古川反對。你太正直,而且和cliche關係好。”


    “你呢?”


    “嗯?”


    “無骨。你不也是cliche的朋友嗎?”


    “不好說呀。扣下扳機的時候也沒猶豫。”


    這個時候,月生本該聽憑怒氣行動吧。立刻操作終端,發動強化,把無骨打死才對。


    可是月生沒能做到。


    比起憤怒與悲傷,心中更強烈的感受是極度的疲勞。——至今為止,我都在為了什麽戰鬥?相信了誰?我在戰場上殺了許多人。對他們的死,我到底期待著什麽?


    月生沒有使用能力,徑直走向無骨,揪住他的胸口說:


    “夠了,隨你們打打殺殺去。無骨,我退出這個無聊的遊戲。”


    “是嗎,真遺憾。”


    隨著迴應,射擊的光束穿透月生胸口。


    無骨這一擊,本該奪走月生的性命。本該如此。


    烏拉最後一次使用替罪羊,就是在這個時候。


    *


    這一次替罪羊從烏拉身上拿走了哪件內髒,月生也不知道。


    總之她又失去了某件內髒,而且是維持生命所必須的一件。


    替罪羊觸發循環後,烏拉沒有立刻死去。之後的五天裏,她在床上度過了最後的時間。


    月生能明顯看出烏拉身體的消耗。她臉色很差,一直高燒不退。臉上的肉消失,簡直小了一圈。那模樣就好像用魔法將少女變成老嫗,呈現不自然的姿態,好像記憶中的她,又好像衰弱的老人。


    五天中,月生始終注視著她的臉,那個時候也覺得她真是名美麗的女性。烏拉拚命忍耐伴隨自身死亡一同到來的痛苦,盡力不表現出來,就連睡覺時不由自主發出的呻吟都被她咽下肚子。麵對月生在旁邊束手無策的樣子,她沒有憤怒或是悲傷,也沒有說想要活下去,或是讓月生殺了她。


    每天當中,痛苦暫時退卻的零碎時間加起來大概有兩三個小時。在那些時間裏,烏拉對月生說:


    “你有資格恨我。”


    她的聲音很小,聽不太清楚。


    “別勉強說話,很快就會好起來。”


    月生毫無根據地重複道。


    但烏拉依然繼續說下去。為了聽清她的聲音,月生隻好把耳朵湊到她嘴邊。


    “至今為止的六個月裏,每次都有aporia的研究者加入架見崎。說白了,就是為了從內部觀察實驗,來獲得單從數據上體現不出來的數據。其中大部分都不順利。因為比起我們的觀察,aporia給出的報告更加細致而又準確。但我還是決定在七月參加遊戲。架見崎沒有拿出期待中的結果,我也覺得心急。”


    烏拉的話斷斷續續。


    忍耐痛苦的沉默與昏迷般的睡眠反複出現,間隙時的講述就像她胡亂打開筆記的一頁讀出來。


    “我的能力就是為了創造這種情況,為了以某種形式刺激實驗參加者的感情。所以當時我也沒有拒絕——本以為能更冷靜地完成任務。”


    “虛構的故事隻是故事,其中的痛苦和死亡,價值都比不上真實存在的一隻小白鼠。我本來是這樣想的。但,你們比想象中更貼近人類。——不,不對。按照預想,你們的確就該完全像人類一樣行動,超出想象的應該是我自己。”


    “定義生命的界限出現動搖,這對我們來說是重要的主題。有人說,aporia致命的缺陷在於讓使用者分不清虛幻和現實,所以我才會對此不屑一顧,認為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因為我相信惡魔誕生於未知,不會從已知的事物中出現。”


    “七月很快就會結束吧,然後八月開始運轉。到那時將不再演算七月的你們,單純作為數據保存起來。——這當然不是死亡,隻不過是可逆的停息。但,如果你們的數據出現破損,那是不是可以稱為死亡呢?我已經開始這樣思考。”


    “我時不時會想,aporia是不是演算了我的思維?如果我是可以被演算的,那我又是什麽?還有,我作為我參加這次實驗的意義又是什麽?aporia對生命有什麽希求嗎,還是說沒有任何期待?最近我開始覺得,或許在aporia看來,你們也可以稱為生命。”


    通過烏拉斷斷續續又不容拒絕的獨白,月生逐漸理解了自身的立場。在他聽起來,烏拉的所有話都好像在懺悔,盡力傳達“她們”的罪過,想要得到“我們”的製裁。


    在第五天,烏拉說:


    “如果你為我的死而悲傷,那麽從我的能力決定的時候起,就已經預料到,一定會出現這種悲傷的心情。設計替罪羊的目的,是為了刺激你們的感情。況且,我甚至不是真的死亡,隻不過失去在架見崎的身體,迴到現實而已。”


    這話似乎不是自言自語,明顯是對月生說的。


    她想要安慰月生,但,這安慰的話實在太奇妙了。


    如果烏拉的話屬實,那麽她絕對不該說出口。如果她的能力真的是為了刺激架見崎的參加者——比如說月生的感情,就應該繼續保守架見崎背後的秘密,直到自己消失。進一步說,她應該向組織的成員們公開自身能力的詳細內容,受到眾人喜愛,以英雄的身份死去。然而,她的做法太矛盾了。


    和烏拉共同生活的最後五天,月生感到幸福——雖然這種感覺讓他非常愧疚。明明烏拉在承受痛苦,但這五天的日子卻安逸而又平和,令他滿足。


    理由很簡單。月生已經放棄了一切。


    他不打算和過去的同伴戰鬥,也不打算在架見崎成為勝者。他本打算和烏拉一起死去。cliche的事情——他死於同伴之手這一事實,否定了月生在架見崎經曆的一切,而烏拉的死恐怕讓月生的一切未來都變得毫無價值。這點月生明白。


    烏拉再次說:


    “你有資格恨我。”


    月生搖搖頭。


    他完全不恨烏拉。真的,完全不恨。就算自己真的隻是為了架見崎這項實驗而被創造的零件,那又有什麽問題?


    可是,烏拉繼續說:


    “我並不期待這樣的結果,不可能期待這種給你帶來痛苦然後死去的結局。但我想象過。盡管知道有可能變成這樣,還是和你坦白了替罪羊的內容。因為在架見崎遇到的所有人當中,我感到你是最——嗯,最有可能與生命的假象產生聯係的那一個。”


    這話仿佛愛的告白。


    那大概不是戀愛,而是研究者對實驗對象,或是造物主對自己的作品告白愛意。但是,月生心裏期待著,會不會不單單是這樣。總覺得,本來遠比自己處於更高維度的烏拉,唯獨這時降臨到了眼前。


    “如果,我的願望能實現。”


    烏拉繃緊了臉,伸出一隻手來。


    臉頰被她冰冷的指尖觸碰,那溫度仿佛正午時分浮在空中的蒼白新月。


    “你要活下去,證明生命的假象。”


    烏拉最後說出的話語,簡直像詛咒一般。


    3


    經曆過八月後,再次迴到七月的月生思考:


    從那時起,我是為了什麽活到現在呢?


    至今,他仍不知道答案。


    但在這個七月裏,的確有幾件後悔的事情。如果能救cliche。如果能阻止無骨等人叛變。還有,烏拉,如果不必失去她。如果這些能夠成真,或許自己就不會因活著的意義而煩惱。


    烏拉說:


    “aporia準備了這個七月作為給你的‘獎品’。隻要你願意,可以隨時重來,次數也沒有限製。”


    月生對aporia說出了這樣的願望:


    ——請給我活著的意義。


    其結果便是現在的情況吧。至少這一可能性值得重新演算。估計想法來自香屋,然後得到了aporia的許可。


    月生還沒有什麽真實感。對於迴到七月,心裏並沒有特別喜悅。


    但,他有該做的事情。


    “我去見無骨。”


    七月裏讓自己後悔的事情,一件件解決吧。討厭的東西也好,惡心的東西也罷,全都從這片七月的天空下抹去。等到最後,如果這個七月能迎來月生期待的結局,那的確是一種幸福。


    至於那種幸福是否與“活著的意義”有關,月生還不知道。但總之,先愚鈍而耿直地向幸福前進吧。


    迴到公會本部的領土時,眼前的景色和月生的記憶別無二致。


    無骨站在那裏。他提不起勁地撇著嘴,背後的柏油路上是cliche的遺體。


    月生改變了最初對無骨的問題:


    “為什麽叛變?”


    這是他一直想問的問題。


    對無骨也好,對古川、mitty和droas也罷,月生不明白,為什麽他們非要背叛cliche。


    無骨顯得有點困惑,臉上露出敷衍的笑容。


    “你還挺冷靜啊。”


    真的冷靜嗎——對現在的月生而言,cliche的死或許的確已經是過去的事情。由於已經經曆過眼前的場麵,所以心裏算是已經有準備。


    但,內心中並非完全平靜。無骨做錯了不該錯的事情,那很愚蠢。月生現在依然這麽想。


    “為什麽?”


    聽到月生再次發問,無骨說:


    “因為想要架見崎的獎品呀。我爸生病了。”


    這倒不意外,之前就聽說過他父親的病情——不隻無骨,無論誰,在來架見崎之前的世界都有什麽願望吧。比如家人的幸福,戀人的幸福,或者是自己的幸福。不管怎樣,“任何一件想要的東西”的確有魅力。


    月生輕輕搖頭。


    “cliche承諾過,會實現全員的願望。”


    在架見崎,每個月結束時肯定都議論過類似的內容。


    ——請實現我們公會全員的願望。


    既然是大家一起在架見崎遊戲中戰鬥,那麽向運營者提出這種願望也合情合理。


    但無骨搖搖頭。


    “你覺得他真的會信守承諾嗎?”


    “當然了,他一直公正而且溫柔。”


    “那,你覺得運營者會實現和那個願望嗎?”


    這就不知道了。


    ——隻要勝者願意,全員的願望都會實現。


    如果認可這種做法,架見崎的遊戲就會出現漏洞,眾人失去爭鬥的理由。


    能讓遊戲出現漏洞的願望,會被接受,還是被拒絕?


    如果運營者的話完全屬實,他們就必須接受。但架見崎的參與者和運營者的立場絕不能說是平等。


    ——做不到,請換成別的願望。


    如果他們這樣迴答,就無可奈何了。勝者會拋棄“全員的願望”,隻選擇自身的願望吧。但。


    “就算這樣,你也應該相信。相信cliche,還有運營者。”


    沒辦法看透架見崎運營者的想法。


    通過和平的商談,讓所有玩家的意見達成一致——這也可能是運營者設定的勝利手段之一。就算七月的遊戲出現漏洞,也可以在八月以後修改規則。


    無骨淡然地拿出終端。月生提防他的攻擊,但那樣子似乎隻是確認時間。無骨低頭看著手裏的小屏幕,開口說:


    “我這種人呢,就算借錢給摯友也要打欠條。”


    “意思是誰也不相信?”


    “應該說是想要證據。——我相信你,九成九相信,但剩下的一點點仍想用理論填滿。”


    “我懂,但這和殺人沒關係。”


    “按古川的建議,我們想讓cliche獲得一項能力。——生效期間,使用者不能說謊。這能力很便宜,因為對使用者隻有壞處。”


    聽懂他話裏的意思,月生皺起眉頭。


    “被cliche拒絕了嗎?”


    “算是拒絕吧,哎,感覺就是躲躲閃閃的。”


    這讓月生感到意外。


    在他印象裏,cliche不會對這類建議視而不見。他會認認真真排除組織內的不滿情緒,而不是感情用事。


    ——那麽,cliche說了謊?


    從一開始,他就不打算向運營者提出實現全員的願望。在月生心裏也出現了這種疑念。最後就是這種疑念讓無骨等人對cliche動了殺心吧。


    無骨繼續說:


    “最後,那個能力是我拿了,就在這次循環開頭。剛才把夜鴉那夥人給滅了之後,我和cliche提議說把會長位置讓給我,但是被拒絕了。”


    “所以你殺了他?”


    “這種情況還執著於會長的位置,理由就隻能是想獨占獎品。要說背叛,是他背叛在先。”


    月生吐出一口氣。


    無骨當然有無骨的觀點,有他自己的想法和思維,也有期待中領導應該具備的條件。而cliche沒有滿足其中的某一點。這可以理解。


    “可是,也不至於殺了他。我們——應該能一直保持理性才對。”


    聽了月生的話,無骨似乎笑了。


    其中大半是無語和嘲笑吧,但在月生看來,他並不討厭那個笑容,反而莫名感到親切。


    無骨緩緩搖頭。


    “待在架見崎,很痛苦啊。”


    “沒錯,是這樣的。”


    “以前和你喝過好幾次好酒。但無論如何,還是覺得討厭的事情更多。在這個架見崎,我已經賭上了太多,事到如今沒法迴頭對吧。”


    你錯了。月生心想。


    如果是香屋,恐怕會這麽說:


    ——無論是誰,無論什麽時候,都不存在沒法迴頭的說法。


    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他怯懦的表情,讓月生不禁苦笑。那個少年身上果然有什麽特別的東西,稚氣又軟弱,卻又帶有英雄的味道,影響周圍的思想。或者,那東西有可能成為一條路,通往生命的假象。


    “無骨,我把你看作朋友。”


    “我也是。所以呢?”


    “果然你不該殺死cliche。真想三個人聊聊。”


    說出口後,月生對自身心情的變化感到吃驚。


    ——啊,原來我也有願望。


    心中至今模糊不清的東西有了明確的形狀。月生,cliche,還有無骨。三個人再次坐到同一張桌上。這個願望,有可能成為活著的意義嗎?


    “可惜,已經晚了。”


    無骨點擊終端。


    他的判斷總是迅速,所以在戰場上很可靠,曾數次帶領winpymare獲得勝利。同時,cliche也是因此而死,然後無骨自己也死了。


    無骨擁有名叫“超限·規則”的能力,可以一次性消耗大量通常射擊的次數,進行大麵積攻擊。其數額最大是四千二百發——無骨的射擊能力威力大且射程遠,能對異常廣闊的範圍進行壓倒性破壞。


    以他為中心,閃耀起寬度超過一百米的射擊特效。如果沒有對策就很難躲避,普通的強化士會被轟得屍骨無存。


    但月生知道無骨的攻擊手段。他向前踏步,同時側身伸出右手,與巨大的光束洪流相撞,將其左右彈開。如果是擁有七十萬點數的月生,就根本不會受傷吧,但現在不行。在七月的這個時間,他的點數是十七萬左右。光束的洪流過後,月生的右手消失了,隻剩下手腕。


    經驗告訴月生,再過兩秒,大腦便會理解右手消失帶來的疼痛。如果不趁現在分出勝負,局勢會變得相當不利。


    ——不過,真是無趣的戰鬥。


    無骨是優秀的玩家,行動時總會選擇最優解,戰鬥很少受運氣因素影響。而月生已經在第一次的七月——在烏拉死後打敗無骨。殺死所有同伴的結果,便是七十萬點數。


    月生向前踏步。無骨無奈似地笑了。他另一隻手裏握著槍,槍身不大,射程短,雖然做不到超限·規則那種大範圍攻擊,但射擊威力大。


    月生本來能應對這次攻擊。可以從槍口前躲開,也可以把他手裏的槍打飛。腦中已經描繪出明確的未來。但實際上,月生承受了無骨的攻擊。


    他沒有躲,卻選擇朝無骨打出一拳。這次攻擊稍稍幹擾了無骨射擊的準頭。


    無骨射出的光線打穿月生右肩,整個右臂飛到天上。可是隻剩左臂的月生用剩下的拳頭打進無骨的肚子。手感很重——無骨仰麵朝天飛了出去,在柏油路上滑出很遠。


    月生咬緊臼齒。


    ——手腕好痛。


    劇痛。首先是被超限·規則那一擊打飛的右手,感覺手腕往上都劇烈燃燒,露出碳化的骨頭。但仔細一看,整個手臂都不見了。


    月生當場跪在地上,蜷縮身子忍耐劇痛。疼痛已經蔓延到整個右臂。不知道是aporia的演算失常,讓已經不存在的手臂產生疼痛,還是月生的大腦出現問題,沒能正常處理痛覺。


    不管怎樣,伴隨著發燙的痛覺,他聽到冷淡的聲音:


    “你傷得好重。”


    烏拉。


    她繼續說:


    “隻要你願意,可以隨時迴到這個七月的任何時候。趕快動身吧。”


    隻要迴到更早的過去,右臂便會恢複吧。這份疼痛也會消失,在記憶中散去,不留下痛苦。


    然而,月生搖搖頭。


    “還不行,我想和剩下的三個人也聊聊。”


    古川,mitty,droas。另外三個背叛cliche的人。


    “你可以迴到過去重來,然後去見他們。”


    “沒錯。但是。”


    “怎麽?”


    “現在的疼痛,我舍不得丟掉。”


    在架見崎這一運營者準備的戰場上,能會暴露出某種真理。


    ——我討厭疼痛,討厭痛苦,也討厭死亡。


    可是,為什麽呢?


    月生心裏還有相反的想法,想要帶著無骨造成的傷痛站到另外三個人麵前。這是扭曲的對生的渴望嗎,還是種引人自殺的誘惑?月生希望被過去的同伴們傷害。


    “可憐的月生。”


    烏拉說道。她的話在月生耳中仿佛某種救贖。


    4


    原來的七月裏,月生在烏拉死後和無骨戰鬥,把他殺了,然後得到了大量點數。


    但這一次,月生沒有那麽做,他隻是搶走終端讓無骨失去戰鬥力,然後從他身邊離開。


    之後他隨便找了棟民宅倒在床上,靜靜忍耐疼痛。烏拉不知從哪裏找來繃帶,給他做應急處理。


    能夠歇息的時間沒有太久。知道無骨落敗後,三個人——古川、droas和mitty已經行動。他們應該都想要獨占“獎品”,那麽接下來必然互相敵對,但眼下似乎決定先聯手解決月生。如果單看戰鬥力,月生在winpymare排第一,其次是無骨和cliche。局麵簡單易懂,古川他們自然要先收拾月生。


    襲擊在日落後開始。朦朧中月生聽到雨聲,明白他們已經來到附近。


    由於循環,架見崎反複出現同樣的天氣。本來,七月三日不會下雨。


    可是對方三個人之一——mitty持有和天氣有關的能力。名叫“雲朵交換”的能力可以指定兩個日期,讓天氣互換。


    唐突的雨聲意味著她開始戰鬥。戰火燒到眼前,便感到傷痛轉眼間消失。無視肉體損傷強行驅動身體的危險信號——這副身體已經適應了架見崎。


    見月生下床,烏拉說:


    “現在你這樣子,還能幹什麽?”


    月生笑了。這個問題,他已經在八月的架見崎重複問過自己多次。除了強大以外一無是處的強化士,到底能做什麽?


    “做不到什麽,不過,可以在戰鬥中獲勝。”


    盡管失去一條手臂,月生還是自認為在這個七月無人能敵。


    但,這與月生在八月代表的“最強”意義不同。如今已經沒有數額驚人的點數,也沒法獨自與豪強組織抗衡。麵對三名強者,自己能贏到最後嗎?月生在原本的七月打贏過他們,但當時有從無骨身上拿到的點數。


    ——話雖如此,月生也沒覺得有多大危機。


    和八月相比,七月簡直小兒科。尤裏,water,白貓——那個月裏怪物太多了。


    月生朝烏拉微笑。


    “請小心地藏起來。你沒有戰鬥的意思,他們也不會理會你吧。”


    床上放著他摘下的眼鏡。


    隨著強化生效,模糊的視野也變得清晰。盡管如此,月生還是朝枕邊的眼鏡伸出手。那仿佛某種麵具,讓一名弱小的男人成為最強的強化士。


    強化全麵提高肉體的性能,連意識都變得敏銳。月生蹬開地麵,撞破窗戶跳出屋外,便感到全身被鞭撻的痛覺。


    ——疼痛雨滴。


    mitty的另一項能力,經常和雲朵交換一起使用。


    這一能力可以將雨滴變成威力強大的子彈。無數子彈朝房屋的屋頂、柏油路和月生打去。絕對無法躲避——倒不至於,因為如果真的把所有雨滴都變成子彈,連隊友會都被誤傷。


    疼痛雨滴的有效範圍約一百米,位置可以自由變更,但每次指定新的位置需要重新發動能力,延遲僅有數秒。但麵對持有高額點數的強化士,很難用視覺辨認其行動的同時對準位置,也就是說mitty要預判月生的行動,而月生則要讓她的預判落空。


    ——mitty會保護的大概是自己。


    因為一般來講,月生會先對mitty動手。


    古川單個人也很強,但droas的能力很適合與mitty配合,不能在天氣被mitty控製的情況下和他們戰鬥,所以應該早早解決mitty。對方是這麽想的。


    ——那麽我就從droas開始解決。


    這大概也在對方預料之內,很快mitty便會察覺月生的行動。但是沒關係,要讓他們預判失誤的不是這件事。


    要快——越快越好。以超出對方預料的速度擊敗第一個對手。


    月生蹬開柏油路,彈開雨滴變成的子彈,前進。目標很清晰。一道光劃破夜空,傾注而下。那是烏雲下的落雷——droas就在雷的前方。


    ——啊,怎麽會這樣。


    戰鬥怎麽會如此令人安逸。這是逃避。逃避思考,逃避其他痛苦,忘記一切,聽憑愚蠢的衝動來行動。


    droas在高樓上。他大概十七歲左右,麵容俊美,長發在腦後紮起,少年般的模樣還留有稚氣。體格方麵沒有什麽特征,但他的肉體周圍正劈劈啪啪地散發火星。droas使用的“雷神”能招來電流,讓自己帶電。


    月生起跳飛到空中,在droas麵前——高樓的樓頂落下,脫掉西服外套。


    “為什麽,你背叛了cliche?”


    droas不迴答他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說:


    “好高興啊。我一直很憧憬你。”


    話還沒說完,他已經踏出一步。


    好快。droas利用身體周圍的電流提高速度,並朝碰到的東西放電。渾身被雷電裹住後,他的速度和攻擊力都超過現在的月生。但。


    ——droas有三個缺點。


    第一個,他的“雷神”要靠帶電來發揮真正的實力,能用的機會不多。


    從電線獲得的一點點電力不夠強,要獲得最強的力量就需要和mitty的天氣操作能力配合,比如像剛才那喚來雷電。


    如果使用的機會少,就沒時間適應這一能力。當然,droas是部隊會長,所屬於在架見崎勝出的組織,有一定實力,但在月生看來顯得粗暴,被自身的速度牽著鼻子走——droas自己對此也有自覺,所以動作直來直去。


    月生躲開他極其迅速的一拳。


    他不是靠理論躲開的。不靠眼睛看,也不靠皮膚的感受,隻是憑經驗。現在月生隻有十七萬左右點數,但一段時間裏曾把身體依托於超過七十萬點數的強化能力。要運用這種數額的點數戰鬥,必須超越自身知覺,仿佛跳過過程,直接到達結果。


    月生接著躲過第二拳、第三拳,然後輕輕擺動左手。


    手指尖上掛著懷表的鎖鏈。這是剛才脫下上衣時從內兜裏拿出來的。懷表甩過一圈,然後碰到droas伸出的右手。


    緊接著,衝擊同時襲向月生和droas。聲音——巨大的爆炸聲響起,耳朵深處嗡嗡作響,說不定鼓膜裂了。


    ——droas的第二個弱點。


    他無法操控身體周圍電流的去向。雖然不是完全控製不了,但帶著攻擊意圖打出的拳頭碰到什麽東西時,電流便會向對方流去。


    大量電流轉眼間湧入懷表,無處可去,然後爆發出來。這樣,droas便失去了大量電力。


    他向後跳去,與月生拉開距離,嘴上輕聲說:


    “還沒完。”


    天空閃過一道光,耳邊傳來轟隆隆的低吟聲。


    第二道雷朝droas落下。但。


    “已經結束了。”


    隻要給droas放一次電,之後就很容易處理。


    第三個弱點——droas過度相信自己的能力,他相信“雷神”是攻守兼備的卓越能力,也相信沒人能攻擊處於落雷位置的自己。明明那是不可能的。


    雷落下的同時,月生的左拳狠狠打中droas的下巴。


    他睜大眼睛,緊接著雷落了下來。


    ——沒什麽可驚訝的。


    月生暗自低喃。


    白貓也好,尤裏也罷。換成kido、黑貓或者類人猿之類也一樣。


    隻要是在八月最前線戰鬥過的人,都會在這個時機攻擊droas。理由肯定各不相同,有人拿出理科知識,也有人按本能行動,但不會有任何人的攻勢會因恐懼而失去銳氣。


    雷落在droas身上,但有一瞬間月生也動彈不得。這應該是名叫旁側閃擊的現象——雷電流從空中落下,傳到droas旁邊的自己身上。月生一個趔趄,好不容易站穩身子。


    ——雷本身沒多大威脅。


    droas的“雷神”本質上是讓籠罩在身上的雷電帶有指向性,降低能量損耗,直接打到目標身上。如果隻是雷電,就連毫無防備的普通人都有一定概率活下來。


    月生吐出一口氣。


    仔細一看,droas已經倒下,終端掉在旁邊。剛撿起終端,月生的視野便一片漆黑。


    ——古川。


    被評價為老奸巨猾的強化士。


    他的其他類能力可以設下各種各樣的陷阱。現在喪失視力也是古川的能力效果之一。他預想到月生打敗droas,設下了陷阱。


    月生已經失去一隻手臂,還失去視覺。由於懷表炸開時巨大的聲響,耳朵也不怎麽好用。在這個狀態與古川戰鬥實在魯莽,如果沒頭沒腦地亂動便會踩到下一個陷阱,肉體性能再次被削弱。但現在沒時間猶豫。


    月生蹲下身子,直接朝腳下——大樓的屋頂砸下拳頭,緊接著腳下被打穿,月生隨之開始下落。


    ——古川在哪兒?


    月生告訴自己,要仔細思考。


    古川總是選擇最合理的行動,處於最有利的位置。——不,位置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下一次攻擊。隻要看透他下一次的行動就好。


    腳碰到地麵。月生一邊落地,一邊用左手擋在胸前,但感到疼痛的是肚子。古川的武器是刀。刀刃深深插進肚子。


    ——不,你做錯了。


    月生在心裏苦笑。古川應該瞄準胸口,盡最快速度奪走月生的性命。如果是肚子,暫時還死不了。


    月生用力向前伸出左手。古川就在前麵,月生可以明確想象到他的姿勢,以及揮刀的動作,甚至能猜到他的表情。伸出的手碰到古川,碰到他發熱的脖子。


    “為什麽,你背叛了cliche?”


    聽到月生多次重複的問題,古川也沒有迴答。


    他扭動刺進月生肚子的刀,想要拔出去。而月生在肚子上用力,阻止刀被拔走,同時左手猛地抓住他的脖子。


    “為什麽。——我們組織明明很好。”


    月生輕聲說道。


    古川用很小的聲音說:


    “我從沒把你當成同伴。你太強了,讓人沒法信任。”


    你這個怪物——他嘟囔道。


    接著,古川脖子的骨頭達到極限,帶著令人不快的手感碎裂。


    ——請一定要活下去。


    月生在心中祈禱。


    放開手後,古川倒在地上。月生拔出依然插在肚子裏的刀,按住傷口。自己已經流了太多血,身體好冷。感到死亡將近,他原地跪下,重複淺淺的唿吸。


    身體已經開始失去對時間的感覺。被古川奪走的視力應該在兩分鍾後恢複,但體感上來講比兩分鍾要快得多。或者,在視野恢複之前,自己曾短暫失去意識。


    雨還沒有停。雨水從毀壞的屋頂落下,洗刷他肚子裏流出的血。月生從古川的口袋裏拿出終端,站起身來。


    ——之後,還剩一個人。


    mitty。隻剩下她了。


    月生捂著肚子上的傷口邁步,步履蹣跚而緩慢,像敗者一樣。


    ——我為什麽要戰鬥呢?


    又不是追求勝利,也不憎恨誰,更別提對手是以前的同伴,都是月生愛著的人。


    ——我隻是,想聊一聊。


    我想知道他們為什麽背叛cliche,如果可以,最好能夠認同他們的理由。就算這願望無法實現,也想自顧自地感到憤怒或悲傷。


    我想要的,就這麽簡單。應該是這樣。


    但,說不定不對。或許我其實是想給這副身體帶來傷痛,想要接近死亡。古川的話在耳中盤旋:怪物。被死亡吸引,卻又不斷尋求活著的意義,真是令人不快的怪物。


    不久後,前方傳來聲音。


    “月生。”


    他抬起頭,便看到mitty。那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個子女性,她的麵容始終與架見崎不相稱。無論對生的執著,對死的恐懼,或是憤怒,在她臉上統統看不到。正因為讓人感到和平與日常的氣息,mitty才會有很高的人氣。


    雨滴在失去樓頂的大樓裏落下。她撐著白色的細柄雨傘,一邊把傘在手上咕嚕嚕地轉動,一邊在雨中越走越近。


    看到月生靠在牆上,mitty說:


    “傷得好重,這不是已經遍體鱗傷了嗎。”


    月生想要迴應,卻沒能順利發出聲音。估計是失血太多吧,腦子不管用。


    不知不覺中,mitty已經來到眼前。


    “就算這樣,如果打起來肯定還是你更強。”


    怎麽算強呢。


    就算在七月,月生也被看作最強的玩家之一,從未在戰場上戰敗。不過他總是像這樣,渾身是血,瀕臨死亡。


    ——我到底是為了什麽而拚上性命戰鬥呢?


    對當時的月生來說,答案很簡單。那是為了組織,也是為了cliche,為了其他所有同伴。


    但迴想起來,一切都好空虛。戰爭簡直像過家家一樣。我們的戰鬥顯得虛假,而算不上生命的我們也的確是處於虛構的故事當中。


    “我可以認輸。本來就不想戰鬥,如果受傷又怕疼,而且不想再繼續傷害你了。隻要接受我的一個請求,之後就算你贏。”


    月生靠著牆,滑坐到地上。


    ——沒必要戰鬥。


    大腦理解這件事後,身體仿佛立刻恢複正常的功能,迴想起身上的傷口和疼痛,也開始感到古川在肚子上留下的是致命傷。肚子以下沒有知覺,剛才還能用兩條腿站住簡直不可思議。


    mitty繼續說:


    “殺了烏拉。”


    月生向她瞪去。


    ——為什麽?


    為什麽期待同伴的死?


    月生的眼神似乎讓mitty生怯。她微微繃緊臉,語氣似乎帶了怒火:


    “無論你還是cliche,都對烏拉很溫柔,但現在要選我。不是嗎?明明是我先成為同伴,一直為組織盡力。我不是想在這個遊戲獲勝,隻希望你能選擇我而已。”


    月生沒由來地搖搖頭。


    然後,他再次重複同樣的疑問:


    “為什麽,你背叛了cliche?”


    mitty迴答:


    “因為那個人想讓架見崎結束。”


    莫名其妙。


    ——很久以來,我們一直為了組織的勝利而戰鬥。換句話說,是為了讓架見崎這個遊戲結束。


    mitty激動地說:


    “我才不想迴原來的世界,那裏糟透了,從出生以來全都是討厭的事。我更想待在架見崎,隻想在這裏變得幸福。所以,我想成為最強的人最重視的伴侶——我可以成為你的東西,但你要殺了烏拉,證明你愛我。”


    月生花了幾秒,想要認真理解mitty的話。


    但很快他便放棄了,因為實在莫名其妙,價值觀從根本上偏離太多。


    ——到頭來,我還是誰都沒能理解。


    對於相信是同伴的人們,我一無所知。


    唉,總覺得,自己一直——


    “無聊。”


    太累了。能感到的隻有痛苦,而那痛苦也不斷拖延,沒有盡頭。在這樣的世界,到底要讓我怎樣找到活著的意義呢?


    mitty似乎把月生的低喃理解為拒絕。


    “那算了,你死吧。”


    mitty點擊終端,雨滴隨之變質。


    月生的身體被無數槍彈擊中,再次噴出新的血液。


    ——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死吧。


    總覺得那樣也沒關係。感覺這副身體已經不會再行動了。然而,月生還是站起身,跌倒似地靠近mitty。


    ——為什麽?


    為什麽,我還要戰鬥呢?到底因為什麽而煩躁?靠這副塵屑般的身體,還想得到什麽?


    月生伸出左手。麵前的mitty發動射擊,那束光打爛了月生的手。月生用末端已經變成肉塊的胳膊纏住mitty。


    “好惡心。”


    mitty嘟囔道。


    月生在心中迴答:


    ——嗯,我也是。


    我一直感覺惡心。嘔吐感始終不肯散去。我也好,你也好,還有其他人,為什麽不能活得更加正常、更加愉快呢?


    失去雙手的月生用牙齒咬向mitty的脖子,直接撕咬她的肉。為什麽,我會像野獸一樣,用如此駭人的方式殺人呢?


    眼睛已經什麽也看不到了。變暗的視野讓月生失去平衡感,不知道自己是站著還是已經倒下。


    ——誰來殺了我。


    用更加確切的方法,讓我絕對不會再活過來。


    可是,如果連這點救贖都得不到,至少。


    ——至少,請給我活著的意義。


    心中如此祈禱,月生失去了意識。


    *


    月生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他什麽也看不見,身體也動不了,甚至不知道身體還是否存在。


    但唯獨意識還在。意識漂浮在黑暗中,隻會對無盡的痛苦感到絕望。到底哪裏還能找到自己沒死的根據?


    可是不久後,他聽到聲音。


    “還要戰鬥嗎?”


    啊啊,這是烏拉的聲音。


    她就在附近。


    “我已經累了。不過如果你願意,我還可以戰鬥,再苦再累也沒關係。”


    因為,我是你們的人偶。


    在名叫架見崎的櫥窗中,隨著旋轉的齒輪哢嗒哢嗒地活動身體,拚命吸引她的注意。這樣的日子,已經讓他筋疲力盡。可是在發條徹底鬆開之前,也沒有理由停止活動。


    烏拉迴答:


    “並不是這樣。月生,你必須為了自己活著才行。”


    她說的事情也太難了。


    ——這副身體沒有生命,我已經沒有希望。


    然而要讓我為了自己活著,到底要怎麽做才行?


    烏拉靜靜地繼續開口,聲音和以往一樣冷淡:


    “你已經可以放棄了。無論直接迴到八月,還是自己選擇死亡,你的想法都會得到尊重。當然,也可以在這個七月盡情重來。”


    如果可以,真希望能有誰——最好是烏拉,把自己的一切都奪走。


    自己的意誌也好,類似於自我的東西也好,還有這條命。真希望有什麽強大的力量來結束月生這一存在。可不知為什麽,我還不想主動選擇死亡。


    ——就是說,我心裏還有希望嗎?


    就算一切看起來毫無意義,就算一切都非常無趣,我還是能對活著看到什麽意義嗎?


    ——那麽,就再多掙紮一下吧。


    再一下就好,直到所有希望消失為止。


    5


    後來,月生反複度過七月,一件又一件嚐試自己想到的事情。


    有時是從認識cliche開始,了解他的全部。也有時是分別與無骨、古川、droas或者mitty變得親密。月生能夠自由地在七月的架見崎無數次重來,擁有無限的時間,想和他們談多久就能談多久。如果做出了錯誤的選擇,便從頭再來,尋求最好的結果,成功打開每個人的心扉。


    過去,對月生來說cliche是理想的領導,但重新了解後,便找到了其中的不足。他身上隨處能發現利己、獨善或是幼稚的地方,盡管如此,月生果然還是愛著cliche,能夠毫不猶豫地稱他為朋友。


    其他人也一樣。無骨有時冷靜無情,但內心深處帶著溫柔。隻不過按照心裏的優先順序,記憶中的家人比他在架見崎遇到的同伴排在更前麵。droas很年輕,憧憬力量,有些沉醉於英雄主義,但那份稚氣也是他的魅力。古川好像在過去被人很過分地背叛,所以不相信任何人。雖然表麵上擅長裝作關係融洽,但實際上對任何人都不會敞開心懷。但真正和他親近後,他就變得意外愛說話,也開始露出情緒化的表情。mitty和她平時開朗的形象相反,本質上價值觀很扭曲,有強烈的獨占欲,對不喜歡的東西表現出極端的攻擊性。這一傾向起因於她的過去。在來架見崎之前的世界,她受到了殘酷的虐待。對月生來說,很難理解mitty,但最後也能打心底感到同情。


    同樣,對於其他隊友,月生也分別加深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情況,也有自己的打算,但沒有誰讓月生打心底覺得是惡人。隻不過,人有時會犯錯,有時會付諸於暴力,僅此而已。


    了解了每個人的個性,便不難避免他們對cliche的背叛。終於,月生能夠非常安全又高效地運營winpymare。這本來值得高興才對,但奇怪的是,月生並沒有感到幸福。


    後來,月生繼續進行各種嚐試。


    他試過一門心思變強,創造組織裏沒人會受傷的世界。反之,也試過自己放棄戰鬥,安閑度日,直到七月結束。隻要不斷重複,月生對七月的理解也愈發透徹,“通關”變得輕鬆。盡管如此,他的心完全沒有得到滿足。


    ——還不夠,完全不夠。


    了解得越多,在七月過得越順利,他反而覺得幸福感變得愈發淡弱。一切都在預想範圍之內,得不到成就感。


    盡管如此,月生還是反複度過七月,不停尋找活著的意義。組織裏會發生的任何小問題都被他細心解決,想以此得到完美的樂園。


    過了二百個循環左右,月生已經對七月無所不知。


    他可以輕易讓組織毫發無損地在架見崎勝出。和每個隊友說什麽話會得到何種反應,他也都了然於心。


    盡管如此,月生還是反複度過七月。重複得毫無意義,不帶有任何目的。


    在這段時間裏,月生終於開始理解問題的本質。


    ——說白了,這就是aporia。


    一切都能稱心如意的世界。能得到圓滿結局的世界。


    winpymare已經不知第幾次獲得完美的勝利。所有同伴們互相信賴,打心裏感到喜悅。過去本來讓月生熱切盼望的那些笑容,如今已不再能讓他感到任何價值。他既不後悔也沒有希望,對一切已經膩味。


    ——活著的意義。


    aporia,還有香屋步。或許他們已經向月生給出提示。


    或許,如今隻是證明了任何地方都不存在那種東西。


    “到此為止吧。”


    烏拉說道。


    月生搖搖頭。


    “再來最後一次。”


    其實,香屋步拜托他進行一項“實驗”。


    其實月生可以無視,因為他從這件事上看不到什麽價值,但還是決定實現那個少年的願望。


    ——為什麽,事到如今我還會這麽想?


    月生捫心自問。


    按照香屋的指示行動,說不定自己會產生喜悅的心情。活著的意義沒那麽誇張,而是更細微又不起眼的東西,但又不是完全沒有價值。


    和已經無所不知的七月無關。或許,自己期待著能在那個困難重重的八月得到簡單的謝意。


    “可是,為其他人結束七月也沒關係嗎?”


    聽到烏拉的話,月生露出微笑。


    “是的。就是說,我沒能滿足你的期待吧。”


    她們在尋找的東西。生命的假象。


    對月生來說,如今就連通向答案的道路都已經無法想象。


    6


    八月,第一百二十二循環,二十四日,晚上八點。


    在教堂的一間屋子,香屋步和秋穗一同坐在沙發上。對麵的扶手椅上坐著月生。在沙發和扶手椅之間的茶幾上,有裝在塑料盒裏的dvd,還有三瓶已經溫熱的可樂。香屋拿起其中一瓶喝了一口,以此整理自己的思路。


    緊接著,對麵的月生翹起二郎腿,悠閑地露出微笑。


    “剛剛,我從七月迴來了。”


    聽到這話,香屋撇了撇嘴。


    ——做到了。我成功說服了aporia。


    這件事的意義很有戲劇性,能徹底改變現狀,但也讓他有一點不安。要麵對第二次經曆七月的月生,他感到害怕。


    香屋用發顫的聲音問:


    “您找到活著的意義了嗎?”


    這問題很蠢。如果月生真的找到了——如果他接受了“七月的獎品”,如今應該已經消失不見才對。


    月生搖搖頭。


    “什麽也沒有找到。”


    “哦,太好了。”


    “為什麽?”


    “如果您消失了,我會很難過。”


    月生閉上眼睛,似乎在認真思考香屋的話,然後他開口說:


    “拜托的事情,我做到了。”


    “謝謝您。”


    “欺騙aporia是用了什麽辦法?”


    “欺騙?”


    香屋不理解月生的話。他自身就是由aporia所演算,想騙也沒法騙。


    但月生似乎確信自己的推測沒錯。


    “想不到其他可能吧。您的目的是把我送到七月,也可以換個說法,是讓aporia再次演算七月。”


    “是的。”


    “aporia接受了您的想法,再次演算七月,但沒有找到我的獎品。從一開始,七月裏就沒有我活著的意義。這樣看來,就說明您讓aporia相信了虛假的構想。”


    這樣啊。香屋暗自嘀咕。


    ——月生先生從根本上誤會了。


    但這誤會並不壞,讓他保持誤會更方便。


    月生把手伸向可樂,再次發問。


    “為什麽aporia會被您說服呢?”


    香屋把身體靠在沙發靠背上。雖然想隨便找點話糊弄過去,但他不擅長說謊。說謊的風險太高,感覺不是什麽實用的技能,所以這方麵經驗不足。


    沒辦法,他隻好老實迴答:


    “我不想說。”


    月生實在是不高興了。他把可樂送到嘴邊,微微眯起眼睛。


    “對我來說,七月很辛苦。但我自認為為您幹了不少活。”


    “是的。非常感謝。”


    “為什麽不想說?”


    實際上,就連理由都沒法說。因為。


    ——因為,那一定和您“活著的意義”有關。


    而月生得到“活著的意義”便會消失,所以必須把他攔在這裏。


    所以,香屋搖頭迴答:


    “對不起,我不能說。”


    嘴上說著,他開始暗自發抖。


    ——唉,要被月生討厭了。


    這個非常強大的人,至今都與無力的我站在一起。


    一段時間——有很長一段時間,月生始終翹著二郎腿盯住香屋,但最後,他調整眼鏡的位置起身。


    “有點累了,讓我休息一下。”


    他說完便要離開屋子。


    香屋皺起眉頭,朝他的背影問道:


    “月生先生,您不會死吧?”


    他停下腳步,扭頭冷淡地朝這邊看了一眼。


    “為什麽我不能死呢?”


    香屋無法迴答。感覺這種無聊的問題根本用不著尋找答案,但又永遠讓人為之煩惱。


    盡管明白和本質無關,香屋還是開口說:


    “如果月生先生不在,我贏不了water。”


    這理由和他無關吧,而且其實也不是香屋的真心話。當然,現在和將來月生仍然是香屋的王牌,但香屋要說的不是這迴事。


    ——我喜歡這個人。喜歡這個強大又令人悲傷的人,所以不希望他死。


    月生疲憊地笑了。


    “在七月,我最後想起的是您,是您拜托我的幾件雜務。”


    “謝謝您。”


    “還有工作沒做——或許我活著的理由隻是這麽簡單。”


    然後,他再次背對香屋,朝房門走去。


    月生先生他——


    或者真的想要從這個世界消失。找到活著的意義,然後心滿意足,消失得一幹二淨。對他來說,那樣的結局或許是圓滿的。


    但香屋無法接受。


    無論多麽痛苦,多麽悲傷,名叫月生的人就在這裏。——不,就算我們連人都不算,但擁有人類一樣思維的我們的確存在,我不想把這看得毫無價值。


    月生離開屋子,門被關上。


    然後,秋穗不高興地說:


    “做法很冒險嘛,真不像你。”


    “月生先生有多生氣呢。”


    “不知道,不過肯定不同於以往吧。”


    秋穗站起身,移動到對麵——剛才月生坐的位置上。她用胳膊肘撐著下巴說:


    “所以呢?能和我透露一下嗎?”


    “透露什麽?”


    “說服aporia的方法。”


    “可那基本都是聽你說的。”


    “什麽意思?”


    “你說過,如果知道了活著的意義,那個意義就能輕易變成死去的理由。”


    “不太明白,你從頭解釋。”


    香屋點點頭,但要用語言來描述腦子裏的想法,是件很困難的事。盡管如此,他還是盡力表達自己的想法。


    是這麽迴事。


    人不是沒有活著的意義就會死。


    而是知道與活著的意義遙不可及才會死。


    如果按照香屋的方式來總結秋穗的話,就會是這樣。而總結之後,又覺得簡直理所當然。


    況且,真的有什麽“活著的意義”嗎?


    什麽都行。想要事業有成,想要全家幸福,想得到完美的戀人,想給自己討厭的家夥一點顏色看看,想看連載漫畫的後續——隻要有任何願望,都能成為活著的意義。


    而無論是誰,心中都有願望。如果有人什麽願望都沒有,那種人才不會死吧。隻要沒有願望,也就不會失望或絕望。


    ——所以,“沒有活著的意義”這種話,就不能按字麵意思來理解,對吧。


    這話有背後的含義。


    比如說,月生大概是無法相信自身願望的價值吧。


    那個人肯定也有願望。比如,如果沒有被同伴們背叛,如果珍視的人沒有死,等等。他應該已經反複想象過,如果能改變七月悲慘的過去會怎樣。但,或許他已經在什麽時候明白,就算實現那種“假定的曆史”,自己也不會變得幸福。


    理由或許很簡單。如今再如何改變七月,也改變不了“同伴決裂”這一曾經的過去。無論之後創造再美滿的世界,刻在記憶裏的傷痕還會繼續留在他心中。


    就算非常順利地重新度過七月,過去的隊友們在眼前露出笑容,那個人還是明白,隻要走的路有些許不同,同伴們便會背叛。這種傷痕無法治愈。


    就是說。


    ——願望本身就錯了。


    事到如今再改變已經結束的七月,那個人也不會幸福。然而,他卻始終想著七月的事情。而同時,他心底其實明白七月不會讓自己變得幸福,所以那不可能成為活著的意義。


    這種事肯定並不稀奇,隻要開始考慮“活著的意義”這種蠢事,便會有很多人陷入類似的泥潭,糾結於過去。他們固執地以為那裏有自己的一切,然後眼裏裝不下真正能稱為幸福的東西。


    ——這一定也是假象。


    是扭曲的成見,錯誤的偏見。


    這種假象讓人曲解活著的意義。


    所以,香屋想要扼殺這一假象。


    香屋漫長的解釋結束後,秋穗為難地皺起眉頭,然後微微歪過腦袋。


    “所以呢?到頭來,你到底做了什麽?”


    與其說是做了,不如說隻是想到了。


    香屋腦中的想法可以說是aporia想法的一部分,而由於在他的想法中看到了值得驗證的價值,aporia才會再次演算七月。


    “月生先生想象中可能成為活著的意義的那些事情,我想全部否定。”


    ——如果這麽做,自己不就可以幸福了嗎?


    ——如果變成這樣,不就符合自己的期待了嗎?


    讓他心中想象的這些事情一一變成現實,然後再一一否定。


    ——你看,不對吧?這個也不對吧?就算整個世界如你所願,你也一點都不覺得幸福,對不對?


    證明這件事,便是再次演算七月的價值。


    不知道心裏想到什麽,秋穗受傷似地皺起眉頭。


    “做這種事,有什麽用呢?”


    那還用問。


    “讓月生先生的願望變迴白紙。”


    香屋很認真地用自己的方式思考過,思考月生活著的意義,


    但他沒能找到,所以才會改變思路。


    “因為隻能這麽做了吧?如果有什麽願望可能成為活著的意義,那應該隻存在於未來才對。然而月生先生卻一味思考過去的事情。”


    “嗯,所以呢?”


    “所以我覺得,隻要把月生先生的過去全部否定就好了。”


    為了讓那個人轉向未來,將他對過去的虛假願望全部否定。


    秋穗露出疲憊至極的表情,瞪了香屋很長時間。最後,她歎了口氣說:


    “那麽,月生先生很快就能找到活著的意義嗎?”


    “不知道——我不希望他找到。”


    “因為那個人會消失?”


    “嗯。所以我希望他不去考慮什麽活著的意義,普通地活過每一天。”


    “但是這不可能吧。那個人肯定會不停思考自己活著的意義。”


    “或許吧。”


    “然後,如果月生先生找到了活著的意義,那就是你害的。”


    嗯,沒錯,肯定是這樣。


    如果月生固執於過去,那也會成為保護他的防線。那個人永遠也不會到達自己活著的意義,永遠留在架見崎。


    可是香屋毀了那條防線。


    ——過去不會讓你幸福。


    通過再次演算七月,這件事得到了證明。


    或許月生對自身的變化還沒有自覺,但變化本身應該已經實實在在發生了。


    秋穗為難地繼續說:


    “善惡之類的事情我不懂,也不管怎樣能讓月生先生幸福。但,香屋,你能原諒自己做的事情嗎?”


    香屋皺起眉頭。


    ——原諒不了啊。


    如果能這麽迴答,反而更輕鬆。


    他其實不想做這種事情,故意讓月生接近死亡。堅持錯誤的做法能夠保護那個人,那麽就應該一直錯下去。可是要想讓這個八月的架見崎發生戲劇性的變化,香屋想不到其他辦法。隻有這樣才能超越toma。


    香屋迴答:


    “我還和以往一樣,隻是害怕而已,隻是想讓周圍的人幫忙。這和我以往的做法有什麽不同?”


    明知道有可能讓人死去,還是定下戰鬥的計劃。或者,實際在戰場上看到有人死去。以及,這次對月生做的事情。這三者之間真的有多大差別嗎?


    但秋穗搖頭。


    “至今為止,你從來沒有選擇讓同伴遇到危險的方法。”


    真的?——香屋捫心自問。


    至今為止,他從來沒有從這個視角考慮過自身的做法。在架見崎,他一直被逼得走投無路,總是拚盡全力。在真的被逼上絕路時,如果想到了什麽方法對自身來說最安全,那麽哪怕會讓親近的人遇到再大的危險,他應該也會那麽做。


    但秋穗斷言:


    “這是第一次,你主動讓同伴遇到危險。這果然是因為我們不是真的活著嗎?”


    不知道,就算這麽說,我也很難辦,以前根本沒想過。


    ——對我來說。


    月生的命不重要嗎?知道現實和aporia的關係之後,我們的命變得不重要了嗎?香屋搖搖頭。


    “這我不知道啊。我隻是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


    toma的進攻手段帶來危機。香屋想不到什麽正常的辦法能夠確保占據優勢。所以,他選擇了再次演算七月。


    秋穗似乎放棄對香屋繼續追問,她改變話題:


    “這樣一來,食物的問題能解決嗎?”


    “不好說呀,不過應該已經有結果了。”


    關於運營者沒有說明的規則,香屋有一項假說。


    ——這座城市的建築一開始就有毀損,會不會因為是原樣繼承了上個月的損害?


    至今為止,每次在遊戲分出勝負之前,架見崎都會不停循環。但每次最後一次循環中出現的毀損沒機會複原,被直接帶到下一個月。


    就是說,至今七個月裏每次最後一循環出現的損害,被保留到了八月的架見崎。


    那麽,隻要在七月結束時保住某座建築,那麽它也會完好地出現在八月。


    原本,七月的最後一循環發生了激烈的戰鬥。那是月生和他同伴們的戰鬥。據說名叫無骨的玩家能夠使用範圍極大的射擊能力。名叫mitty的玩家能夠操控天氣,名叫droas的玩家能讓烏雲中的雷電落在身上。而月生這名擁有高額點數的強化士以他們為對手,全力戰鬥。


    如果能完全避免那次戰鬥中出現的損害,那麽至今八月的架見崎中損壞的建築——超市和便利店說不定會忽然以完好狀態出現。


    香屋期待月生能讓七月幹淨利落地結束,以此解決toma帶來的食物危機。


    “不過嘛,這算是附帶的。”


    就算失敗也沒關係,因為那不是真正的目的。


    秋穗朝桌上伸出手。在三瓶溫熱的可樂旁邊,是dvd的盒子。


    ——water與biscuit的冒險。


    來自銀緣的消息,預計在第一百二十四循環出現。


    toma返還一千餐食物的條件,是平穩能在第一百二十四循環之前交出dvd。香屋答應她開出的條件,同時又考慮怎樣能比toma更早確認來自銀緣的消息。


    做法有兩種。


    一種是趕快把dvd交給toma,但在第一百二十四循環前重新搶迴來。另一種,是在第一百二十四循環到來之前收到銀緣的消息。


    ——我永遠會選擇更安全的方法。


    就是說,這次選擇了後者。


    秋穗打開dvd盒子。


    “那麽,來確認一下吧。看看你的推測準不準。”


    aporia再次演算七月,這件事不重要。


    重點是讓aporia把用於演算“八月”的運算資源放到其他用途上。也就是說,關鍵要讓八月的架見崎停止演算。


    隻要八月的時間暫時停轉,就隻剩現實中的時間繼續向前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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