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轉過來,我們來看另一邊的一彌——


    自行車南下穿過東區的生活區,來到了華爾街所在的曼哈頓島南端的商業區。


    鐵製的大樓仿佛令人不快的植物群聚連在一起,設計上都沒有什麽多餘的地方。中間的巷道也顯得陰暗潮濕。


    <比巴倫新聞社>


    這家老牌新聞社的大樓就像是報道機關所形成的的城市。


    在其一角——氣派的建築物的縫隙之間,有一棟六層的雜居樓就像是有誰偷偷用紙和漿糊做好之後黏上去一樣。


    ——新興新聞社<公路日報>。


    經營者在戰禍之後努力奮發得以年少有成,甚至還登上了合眾國的<名人錄>……這些都是據說。隨便買下的破爛新聞社怎麽看也不像有什麽好景氣。


    跟周圍氣派的大樓比起來,這棟大樓的正門放著展翅飛翔的天使的石像,彩繪玻璃上的圖案是吐舌的伽利略腦袋上頂著個像是地球的球體,淨是這些亂七八糟的設計。旅行者們將這裏跟酒店搞錯結果誤入也是常事。


    自行車急急地停在了大樓前麵。因為比預定的時間遲了,一彌飛奔進樓。


    到了五樓之後舉手示意「這層有下」,拚命擠出電梯之後像是乒乓球一般順勢奔出。


    狹窄昏暗的走廊冷氣逼人,一彌整好帽子之後奔向了編輯長室。


    尼克站在鑲在便宜木門套的玻璃門旁邊,無所事事地左右搖擺著身體。看見一彌之後,奸笑著指向了室內。


    「嗯……?」


    尼克動作誇張地示意一彌不要弄出腳步聲,一彌踮著腳靠近後偷偷朝裏看去。


    四十上下的純爺們編輯長和將稻草色的柔軟金發綁成雙馬尾的美女秘書將文件和自來水筆扔來扔去吵得火熱,不,正確地說是秘書單方麵地扔著。


    「爸爸這個笨蛋!」


    裏麵傳出這句怒吼。


    「又~在父女吵架了?真是的,都是因為讓女兒當秘書啊。」


    「又來了啊,今天的原因是什麽?」


    「聽起來是早餐的時候塗麵包的果醬被爸爸這樣那樣了……算了,編輯長也是社長的叔叔啊,這裏說白了就是家族企業嘛。……嗯,久城?」


    一彌熱心地關注著編輯長的樣子,注意到了尼克的視線後,一臉認真地迴答:


    「啊……我就是想要看編輯長頭大的樣子,不經意就……」


    尼克聽完就笑了。


    「對吧,我也是!活該啊心裏一陣痛快……啊,糟了,被看見了。」


    編輯長轉過身,保持額頭爆十字的狀態,手持報紙迅如獅子地衝了過來。玻璃門上並排貼著編輯長鬼一樣的臉和新聞的廣告頁。


    一彌和尼克張嘴就是啊哇哇嚇得直打顫。


    報紙上登著醫院的廣告還有男醫生的半身照。照片上的人一臉自信的微笑,眼鏡後麵是冷漠的雙眼,一臉長長的絡腮胡,上等的套裝外披著白衣,食指指向這邊,認真看看的話……?


    正在這時——


    「——爸爸將我的果醬吃光了!!」


    美女秘書的尖叫震動玻璃響徹走廊。年輕記者們一邊說著又來了,無語地側目而視飄然路過。


    「現在馬上給我去買!殺了你啊!!」


    貼在玻璃上的編輯長兩眼充血地看向廣告,好像要說些什麽……


    「久城和……尼可拉斯……。這家診療所……。直擊取材、快去!沒時間了!現在馬上——!」


    「啊,是……?」


    「不能啊,編輯長~你不好好說明,我跟久城根本就是一頭霧水啊……啊?」


    氣勢衝衝地飛過來的報紙型書立間不容發地直擊中轉過去的額頭。編輯長隻來得及發出一聲悶哼,就軟綿綿地倒向地板,消失在了玻璃的另一邊。


    一彌凝神細看快要隨同消失的報紙廣告,看見上麵印著的是:


    <歡迎來到g·i·布雷德博士的診療所!~你知道嗎?用“心的科學”解決煩惱的話~>


    但是文字最終還是也親吻了大地……


    維持著仁王立的雙馬尾美女秘書猛地一撇,看見正在察看房間裏麵狀況的一彌和尼克之後滿臉通紅,隻能說出「……啊!討厭?!」然後就用手捂住了嘴。


    「……是,心理學嗎?」


    「不是叫你們快點來嗎!都是因為你們兩個遲到了,我才弄得這麽慘啊!」


    編輯長咬牙擦著額頭的血含怒迴答了一彌認真的提問。雙眼血紅,嘴也氣得張張合合,儀表堂堂的成年男人純爺們氣質浪費殆盡。


    尼克不滿地抱怨道:


    「該不會是知道會跟女兒吵起來才聯絡我們快點過來吧?」


    「沒錯!……不不,沒那迴事!」


    「……」


    「那個,我又沒辦法預測那孩子會因為什麽事情而發火,啊不,是因為有十萬火急的案件想要你們去取材啊,這個!」


    因為血止不住就直接將手帕綁在頭上,維持著這種狀態編輯長將報紙上的廣告打開給他們看。


    一彌認真做著筆記,尼克開始吃安靜得可怕的美女秘書拿過來的咖啡和甜甜圈,將難懂的事直接交給搭檔。


    「g·i·布雷德博士是德意誌出身的心理學者。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來到美利堅合眾國開診療所。自己因為戰爭還是什麽受了心傷,開始研究心的科學——心理學,就這些了吧。……等等,意識有點模糊……嗯!」


    「沒、沒事吧?」


    「切!我還沒有淪落到需要你們擔心……我們說到哪兒了?」


    「呃,那個,布雷德博士的……編、編輯長……?」


    「那個什麽治療法,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卻在從戰場上迴來的年輕人啊,晚上到處遊玩的輕佻姑娘啊,總之就就是在年輕的紐約客裏麵有著爆炸性的人氣。然後像這樣在報紙上登了廣告,開始繁盛起來。」


    「嗯……嗯。」


    「然後提出想要去體驗取材,那邊竟然說ok了,而且說得這麽急,竟然今天就可以去診所了,就急急忙忙將你們叫迴來了。畢竟也沒有其他手上沒有工作的記者了……久城,你是個認真的人,看上去是認真在取材了,可惜我們不是什麽一流的報社啊。如果不寫點更隨意的惡趣味新聞的話是派不上用場的!……就是這樣,趕緊去體驗取材,寫點好玩又新奇的東西出來!……來,趕緊的!」


    一彌抬起臉用澄澈的雙眼看著編輯長,張嘴想要說些什麽。但是坐在椅子上的屁股被編輯長用力一拍,嚇得一蹦三尺高,直接站起來逃到了牆邊,害羞地用兩手護著屁股。尼克也是,正想用咖啡將最後一口甜甜圈吞下去的時候被編輯長這麽一拍,嗆到了。


    「咳咳,我、我有在聽啊!」


    「下午三點開始,一個半小時內都可以,利索點!你們別像女人那樣磨磨蹭蹭,快點出發了!……啊,對了。」


    編輯長大聲喝住了急急忙忙地想要逃出編輯長室的兩人。從手帕上滲出的血開始流下,編輯長隻是粗暴地用手背去擦,搞得一臉都紅了。


    一彌和尼克已經嚇得臉都抽抽了,編輯長則是毫不在意地補充說:


    「呃——這個博士呢,因為戰爭落下的後遺症,有點……也不能說是奇怪啦……該說……嗯……總之,你們見到真人就會懂了。雞毛蒜皮的事不要在意,好好取材去吧。……這個給你們!」


    說完將報紙的廣告頁扔給了他們。因為上麵糊滿了血,一彌和尼克都很嫌棄,不停地謙讓著說你拿吧啊不還是你拿吧。


    忽然,一彌瞄見沒被血蓋住的地方布雷德博士的照片,不禁「啊咧?


    」了一下。


    他捏著報紙開始迴想:


    「這張臉好像在哪裏見過……」


    「喂,這裏還有一張!」


    「什麽樣的呢,我看看……」


    「你們要往曼哈頓島的北上走,路途迢迢直至上西區啊。順便幫我買一下這個也不會怎麽樣的!」


    寫好的便條折成紙飛機嘿地投了過來。尼克興趣缺缺地接住了無力滑行的紙飛機。


    拆開來看發現裏麵不僅僅是上西區的地圖還連北麵的住所、店名和商品名都潦草地寫在上麵。


    <低糖係列的薄荷果醬 一瓶……不,兩瓶!>


    尼克鼓起了臉。


    「這不是跑腿嘛!都說要你自己去買了啊,真是的!」


    關上了的門後傳來編輯長不快的聲音:


    「可惡,大人是很忙的啊。行了快去吧小鬼們!嗯,唔……」


    說著說著就隻剩痛苦的呻吟了。


    <公路日報> 編輯部的走廊昏暗狹窄。如果換上夠亮的照明,就會發現走廊的角落髒亂得灰塵、垃圾、死老鼠隨處可見,讓人不寒而栗。


    記者從前後左右蜂擁而至,一彌和尼克也加快了腳步。


    「額頭破了還流血,怎麽說都拒絕不了呢。編輯長也真是的,每天每天都惹火女兒,兩邊都……咦,久城?」


    尼克疑惑地問:


    「從剛才開始都在幹什麽呢?」


    「……嗯?啊,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個g·i·布雷德博士……」


    一彌單手拿著報紙邊走邊看,話說一半就被兩個愛爾蘭裔的人擋住了去路,硬是嚇了一跳停下了腳步。


    尼克雙唇緊閉,聳著肩膀往前邁了一步。


    麵前二人是前輩的記者和攝影師。兩人都是愛爾蘭裔,瞳色較淺,毛發也呈淺茶色,身材細瘦。兩人滿臉得意地:


    「喲!奇怪的東洋人和當不成黑手黨的意大利小子!……開玩笑啦,別用那麽可怕的樣子瞪過來啦,小尼克。」


    「生氣了的話就更小家子氣了。好了,沒你們什麽事,讓開吧。」


    尼克握緊了拳頭,用危險的眼神瞪著對方。


    「話說迴來啊~久城~我們呢,今天也很忙啊。去做了紐約小姐比賽的取材來著。這之後也要去采訪大人物了。」


    「就是那個大總統候補的高爾斯華綏!知道不?就是那個跟黑手黨、經濟界和fbi都沒有聯係、清清白白的政治家!就因為這樣的才能得到那群煩人的清教徒的支持吧。」


    「這個傳說中的政治家周末會在帝國大廈前麵的廣場進行演講,今天已經到紐約了。然後我們也要活躍地近距離取材!真是的,忙死了,都快忙不過來了!」


    「所以啊,還要久城你幫忙才行……」


    一彌被血染的報紙廣告吸引著注意力,漫不經心地點著頭,聽到要他幫忙才迴過神來。


    「但是我接下來也有取材……然後呢,是什麽啊,前輩?」


    「<黑手黨的·world~我們是危險的男人!~>的連載報道。這周要交的第四迴原稿已經寫好了吧?所以下星期的也該有了。就交給你了。」


    「要是有時間的話……啊咧?尼克?!不行啊!」


    發現尼克要動手,一彌趕緊阻止了他。尼克氣得兩眼冒光,表情大變。前輩們用手肘頂著對方,逃也似地離開了。


    尼克收起怒火,揮著拳頭說:


    「……這些家夥!因為久城人好就老讓你幫他們做麻煩的工作!隻有占便宜的時候最有大人樣!裏麵還不是什麽好東西!」


    「但是……」


    一彌沮喪地迴答:


    「前輩的報道的確是很有趣啊……編輯長說的……」


    「是嗎?……話說,高爾斯華綏的取材,啊啊,我也想去啊!有種被這人吸引的感覺……啊,我這種感覺挺準的。從小開始,那些吃霸王餐的啊,穿得很素卻是有錢人之類的,不知道為什麽總能猜中。」


    「嗯……」


    「喂,久城,你有在聽我說話麽?從剛剛開始就心不在焉……」


    尼克不滿地轉過頭去,不由得大吃一驚。


    「怎、怎、怎麽了,久城……?」


    一彌不知道什麽時候直接在人來人往的走廊裏消沉地……跳起了舞。一邊踩著僵硬的舞步,一邊側著頭想事情。


    「什、什麽?神經衰弱了還是怎麽了?被前輩陰濕的欺負搞成這樣了?!」


    看見搭檔的屋子,尼克不禁迅速背靠牆螃蟹狀移動,同時也為他擔心著。周圍來往的記者也如同川中巨石分流般以一彌為中心分成左右兩股人流……


    「啊,這個是……」


    一彌指著自己正在舞動的雙腳,一臉認真地說:


    「我從剛才開始就好像想起了什麽,而且總覺得跟跳舞有關……是什麽來著……」


    尼克扒拉著胡子問:


    「哈?跳舞?」


    這時,僅有一台的狹窄油壓式電梯終於到了五樓。


    想要一起坐上去的就免不了一番肘頂之爭,一彌在人滿為患的電梯裏硬是被擠得跟尼克分開了。


    塞得滿滿當當的電梯發出吱吱——的響聲緩緩下降。


    走廊的人也少了很多。


    交談聲,打字聲,來迴走動的聲音迴響在走廊裏。


    2.


    「然後呢?剛才那舞是怎麽了,久城?」


    中央公園是位於縱長型的曼哈頓島正中央——仿佛香腸坐鎮於熱狗中間一樣的麵積廣大的綠化公園。其中有小小的山丘和湖泊,舒適的小路,甚至還有小型的城堡。


    出了<公路日報>的雜居大樓之後,左眺帝國大廈北上,橫穿這一巨大的公園,兩人朝著上西區前進。


    一彌慢慢地騎著自行車,尼克在隔壁跑著。


    雖然是冬天但是天氣很好。公園裏麵到處都是跟家裏人或者是戀人來散步的遊人,孩子們正爬著樹玩。亭子裏工作著的女孩兒的笑聲和小鳥的鳴叫聲交織,從遠處輕輕傳來。陽光也讓人心曠神怡。


    「嗯……我也不太懂怎麽迴事。」


    「久城你吧,雖然是個認真的人,但是有時候真的是搞不懂你啊。傳說中的東洋神秘?」


    「不是,就真的是想起了什麽而已……」


    「我們搭檔已經過了兩個月了吧?但是久城身上還是有些謎團呢。比如說,那個神奇的同居人啊……」


    「啊,在這左轉,先走出公園。」


    一彌在自行車上靈活地攤開地圖,指向左邊。尼克點了點頭,改變了方向。


    出了中央公園就是馬路對麵。兩人現在要去上西區一角的某指定建築——曆史悠久的有名公寓之一。特征是仿佛哥特式寺院的巨大外觀。


    兩人向身穿製服的門衛說明來意後從正門進去。正門前的停車場前有著氣派的噴水池,發黑的水源源不斷地溢出。


    光那架純黑的油壓式電梯就頂移民公寓的寢室那麽大。黑人的電梯操作員問清去向後按下了十五樓的按鈕。


    轟——電梯發出恐怖的聲音慢慢上升著。


    「……話說迴來,這診療所在高級公寓裏麵啊。賺得不少吧。」


    一彌嘀咕著周圍看深紅色的絨毯、刻有浮雕的黑色牆壁和貼著鏡子的天花板。


    電梯到了十五樓。鼻間充斥著黴菌的味道。百合樣式的燈從牆上鬆垮垮地垂下來。裝飾的花瓶雖然十分豪華卻空空如也。牆上的龜裂就像是毛細血管一樣密密麻麻。


    兩人心驚膽戰地走著。


    「1532號……是這裏吧?診療所的牌子……哇?!」


    話還沒說完,手指著的黑色大門從裏麵打開了,一彌不由得渾身一震。


    年輕男子仿佛脫兔一般飛奔而出。此人身穿高級的黑外套和鞋子,臉色蒼白。應該是從戰場上迴來的吧,沒有左臂,一隻袖子空蕩蕩地晃著。


    「……那,博士,我明天下午再來……!」


    男子低下頭,逃也似地離開了。


    厚重的門關上了。


    看了看表,正好是下午三點。


    一彌點了點頭,伸出右手,敲了敲黑色的門。


    診療所裏麵因為拉上了厚重的窗簾而顯得十分昏暗。


    牆邊放著氣派的書桌和椅子,中央放著應該是給患者用的藍色沙發。周圍並排放著各種令人不快的裝飾品,比如血肉飛濺的人體模型或者是眼球,怪物石雕像等等。裏麵的房間門開了條縫,能看見裏麵的接待桌和放著的學術書和病例的書架。


    一彌和尼克偷偷往裏瞄,從裏麵的房間——


    嗒、嗒嗒嗒!咚!咚咚咚!


    ——傳來輕快的踏步聲。兩人對視一下,點了點頭。


    嗒!咚咚咚!咚!聲音再度傳來。


    尼克害怕地說:


    「這是什麽聲音?」


    他說得很小聲。


    在高級的燕尾服外麵披著白衣,四十上下身材勻稱體格良好的男人從裏麵的房間裏華麗地跳著……


    並順勢飛了出來。


    一彌和尼克被嚇得不輕,像女孩子一樣「哇」、「呀」地叫了出來。


    跳出來的紳士順利地落地後,單腳腳尖點地轉起圈來。


    他戴著黑色的圓形太陽鏡,留著絡腮胡,帶著絲質帽子。體格良好卻有著病態的蒼白皮膚。除去正在跳舞這點,看上去是個完美的學者風紳士。


    一彌猛地倒吸了口氣,說道:


    「我想起來了!今早在格林尼治看見的那個邊走邊跳舞的紳士……對!就是那個紳士的臉……」


    盡管十分疑惑,還是用顫抖的聲音進行了自我介紹。紳士繼續迴轉著,用意外尖銳的聲音近乎悲鳴一般大聲迴答:


    「是新聞社的孩子們吧?我有聽見哦!一般我都會迴絕掉取材的委托,這次有點原因!所以就接受了!哎,你們!坐下來之前……來搭把手……讓我坐下……不是,拉另一邊的手!讓我坐到那邊的椅子上!就像放下手裏的石頭那樣!好——嘞,可以了!做得很好!」


    一彌和尼克各拽著布雷德博士的一隻手,嘿地將他扔到了指定的椅子上。他念叨著「坐下來,就能好了……」,忽然就冷靜了下來,快速地坐到了椅子上。布萊德博士不慌不忙地擦去了額頭滲出的汗,對他們說:


    「看來你們嚇得不輕啊……」


    「沒,沒有。」


    一彌拚命搖頭。博士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說:


    「哎呀……這不是個挺可愛的黃種青年嘛!……雖然我喜歡再小點的啦,哈哈哈哈!」


    「咦?」


    語氣是在開玩笑,墨鏡後的眼睛卻透出異常認真的光芒。一彌正色詢問,博士卻隻是忙不迭地搖頭,還扯開話題說「啊,不不,什麽都沒有!」


    「話說迴來,這是舞蹈病的一種,站起來的話腳就會自己動起來,應該是因為壓力造成的。」


    說完,博士又擦了擦汗。他來迴看著一彌和尼克,問:


    「你們兩個……雖然很年輕,看起來挺健康的,之前的大戰參軍了吧?」


    「是的。」


    「我也是!第一次暴風雨、第二次暴風雨都上了戰場,然後……雖然身體無傷地迴來了,精神上卻有了創傷。現在也還在跟後遺症做著鬥爭。」


    尼克迴過神來,用顫抖著的雙手舉起了相機。一彌也打開筆記本開始做記錄。忽然,他想到了什麽。


    「剛才我們碰到的那個患者也是戰爭裏麵的傷者吧?」


    「是——的!」


    布雷德博士點了點頭,不知為何笑容滿麵。雖然戴著圓圓的墨鏡沒有辦法看清表情,嘴邊那一塊看起來卻很放鬆。


    「我跟你說!現在向我求助的患者有很多都是些年輕的戰傷者!美利堅合眾國的經濟和文化都在發展著,新時代正鼎沸而至!但是在牽引繁榮和興奮的年輕一代身心卻還都抱有戰爭的後遺症,真是複雜的時代啊。原因大概是因為席卷世界的暴風雨剛剛停息不久,他們渴望一個不同類型的新領導出現。可惜的是,現在還有沒有這種人出現的跡象……」


    「嗯,我能理解。」


    「我呢,從自身的經驗出發,希望能夠治療這些年輕人心中的創傷,開始研究心的科學。我的信念是人類的心能夠用科學分析,心上的傷口也跟肉體創傷一樣能夠治療……聽懂了?」


    「嗯,懂了。」


    「我的治療方法,總的來說就是“分析精神”。」


    「嗯……?」


    一彌側了側頭,布萊德博士移開身體,意外快活地笑了。


    「真是誠實的反應啊,我最喜歡誠實的孩子了!那邊的大個子攝影師也一直一臉不思議的表情呢!行,今天不是來體驗取材的麽?比起聽還是親身體驗比較快!」


    話音剛落,布雷德博士……發出了像是蛇在彈舌頭一樣的怪聲。


    一彌也像是被蛇盯上了一樣渾身僵硬起來。博士也不住地搓著手,開心地看著一彌他們的樣子,喃喃念著「好,很——好,兩個可愛的小男孩……」


    「——來接受我的<精神分析>吧!」


    「啊……呃,那個!」


    「唿,唿唿唿唿!」


    尼克將臉從相機上移開,悶悶地說:


    「那個,但是,我,沒什麽煩惱啊?也有工作也有家,飯菜也很好吃!」


    布雷德博士更開心了:


    「沒事!沒有煩惱我也能給你找出來!」


    「找、找出來?明明沒有煩惱?這樣不好吧……?」


    「你說呢?人心可是很不安定的,稍微使點力就能將其左右。精神不是有形的固態物,你現在深信不疑著的,有可能是誰隨便灌輸給你的無聊概念而已。……那麽!」


    布雷德博士開始低聲嘀咕「唿唿……啊啊,選哪個男孩子好呢……?」


    從側麵看去,剛才的笑容已經消失,換上苦惱表情的他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人……一彌頓時滿心疑惑。


    (總覺得,在房間裏的三個人之中,看上去最多煩惱的就是布雷德博士啊……第一,會跳舞……第二,看上去很難受……是錯覺?)


    布雷德猛地站起來,然後又開始跳起了舞。一彌和尼克不知所措地用眼睛看著他像蝴蝶起舞一般在房間裏轉來轉去。博士踩著華麗地舞步向兩人命令道:


    「你!就你了!坐到沙發上去!那邊的大個子意大利人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去!」


    「嗯,好的……」


    一彌乖乖在沙發上坐下,尼克則是戰戰兢兢地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沙發很硬,表麵還有點起毛。


    博士將藥草茶遞過來讓兩人喝掉,雖然很困擾但也隻能一口悶掉。(唔嘔,又甜又苦……!)布萊德博士繼續來迴跳著舞,說:


    「那麽……開始<精神分析>的體驗取材吧。兩位是<公路日報>的久城一彌君和尼可拉斯·薩克君是吧?我來聽一下你們的故事好了。先從……孩提時代的迴憶……開始……」


    g·i·布雷德博士的聲音越來越遠。一彌拚命集中精神,卻還是聽不太清。


    「……我,在暴風雨中,因為心中的軟弱,輸給了誘惑,沉迷於惡劣的遊戲之中。到了戰後,被某個人抓住了弱點……你知道fbi秘藏的<胡佛檔案>


    麽?那裏麵……其實有我的秘密……」


    (不好,意識模糊起來了。尼克……接下來……拜、托了……)


    一彌失去了意識,像被投入海中的屍體一樣向下沉去一般……


    3.


    一個半小時過去了。冬天天陰得很早。夕陽光灑滿曼哈頓島,帝國大廈就像是冰柱一樣折出冷冰冰的光。


    一彌和尼克兩人睡眼惺忪,一彌慢慢踩著自行車,尼克在旁邊小跑跟著,兩人不時晃晃頭好打起精神。


    車頭籃裏放著文件包、相機袋和果醬店的購物袋。西射的陽光照耀著一彌仿若少年的側臉。


    「我頭好痛啊。為什麽呢……」


    「咦,尼克也是?我也是啊!腦袋裏一跳一跳的……」


    「我說,我們不是喝了味道很怪的茶麽?原因就是那個吧?不知道是藥草還是雜草,總之就是一些東西混在一起煮出來的味道。」


    兩人晃晃悠悠地南下,走出中央公園後向右進入小意大利和唐人街。


    「久城馬上就睡著了呢。」


    「嗯……喝了茶馬上就困了……基本什麽都沒聽到。算了不管了。好像g·i·布雷德博士又說從軍的時候有了心的軟弱什麽的,現在也想不太起來了……」


    「久城在唿唿大睡的時候我一個人夠嗆啊!被說了些奇怪的話,都不知道怎麽迴答麻煩死了。」


    談話間兩人來到了布魯克林橋底下。正是通勤的人們迴家的時候,人們穿著厚厚的大衣圍著圍巾踏上歸途,從橋這邊的曼哈頓島的辦公室走往橋那邊的家。


    一彌加快速度超過這些人們。尼克在旁邊揮動著手腳表示自己的不滿:


    「就因為是意大利人,被刨根問底跟黑手黨有什麽關係啊。我迴答說不喜歡那些家夥……」


    「你今早也說過這話吧,然後呢?」


    「被說了哦,『不,你內心裏其實憧憬著意大利黑手黨的世界啊!絕對是這樣!』。」


    「啊哈哈。」


    一彌天真地笑了,尼克被這份率直所打動,繼續說了下去。


    「啊哈哈……然後我說『沒啊,我有個當了黑手黨的發小,有錢又風光,不過我不是那塊料……』布雷德博士說……呃……那是因為我是被親戚家收養的小孩,立場上沒辦法和家裏人給灌輸的虛、虛偽的價值觀造成的。『比起相機,你更應該拿的是槍!梆梆梆地射擊!大把大把的錢!拿起相機其實是用槍殺人這一欲望的代、代、代……代?』」


    「代償行為?」


    「應該就是這個!……我就被這樣說了很久。我的確是沒有父母,在親戚三代經營的餐館裏被收養了,所以一般不會想什麽麻煩的事。」


    「嗯。」


    「但是我有點害怕我我真正的樣子啊。成了黑手黨的朋友,啊……哦,是個叫卡爾洛斯·科博的家夥,是我發小,不過現在都不怎麽說話了。這家夥呢……」


    「卡爾洛斯·科博?」


    一彌雙目圓瞪。


    「那個男的不就是周六晚報刊登的<黑手黨的·world~我們是危險的男人!~>第四迴裏麵登場的、現在炙手可熱的黑手黨麽?」


    「哦,是啊?……好厲害呢。」


    尼克不知道是羨慕還是什麽,表情又微妙了起來。


    「總之呢,那個卡爾洛斯,去年因為當上小混混而沾沾自喜啊,不小心就將新的香蕉手槍忘在我房間就迴去了。……意大利黑手黨最新的武器就是那個了吧。看上去很像是香蕉,名字也很好玩,其實威力很大的哦?好像是兩個意大利的物理學生不經意做出來的,到現在傳開來已經殺了很多人了。再怎麽說也可以連射二十發,一發子彈就能輕易地穿透人體將人殺死,是很厲害的東西……」


    「這,這樣啊。尼克好清楚呢。」


    「哦……?然後,這種槍現在就藏在我的房間裏……不能丟掉,當然也不能用!有時候就這樣看著啊,果然呢……好恐怖!……對吧?是這樣吧?」


    兩人聊著聊著就走過了布魯克林橋。


    遠遠看去可以看到自由女神像,夕陽西下,夜幕開始降臨。


    過完橋後看著河對麵的摩天大樓,迴到了黑白色調的布魯克林。


    城市一角排列著像是迷你玩具模型一樣的移民公寓,這小小的片區充滿著歐洲風情。


    「……不過我想要生氣說根本就沒有那迴事的時候……啊咧,然後怎麽樣了來著……?」


    「不記得了嗎?也就是說尼克也睡著了吧……」


    「才沒有!我沒有睡著!但是呢,嗯……?啊咧?」


    「總而言之,那個奇怪的茶裏麵應該有什麽玄機吧。不過,唉,這下子體驗取材該怎麽辦啊。」


    與認真地在苦惱的一彌不同,尼克打了個哈欠隨意說:「我,睡了喲——啊哈哈,好奇怪啊——就這樣放棄掉吧。」


    忽然,尼克停下腳步指著前麵:「……啊咧,你的同居人啊。」


    一彌講自行車交給尼克,匆匆地跑向紅莓街十四號門口的石台階。


    即使是在黑白色調、仿佛古老的歐洲一樣的街道裏也顯得十分老舊的公寓,其十階石台階的最下麵,維多利加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像隻小鬆鼠一樣坐在那裏,縫滿黑色、紅色的花邊的裙子在冬風中搖擺。隻有那塊地方的空氣就像是別的世界一樣熠熠生輝。


    「維……?」


    裝飾在琺琅革高跟外麵的薰衣草被燈照得閃閃發亮。邊上縫著蕾絲的帽子壓在小小的腦袋上,銀發閃著白雪般的光芒,那身姿簡直就是深夜中的夢幻世界……


    「到底是怎麽了?這麽冷的天還特地到外麵來。」


    一彌慢慢走過去,用漆黑的眼睛看著她。維多利加見狀頓時不爽,用不快的聲音迴答:


    「沒什麽原因,就是這裏比較靜下心來,就坐在這裏了。」


    半地下的圓窗戶哢嗒地打開,紅色短發的可愛雀斑房東拋著媚眼說:「哎喲,久城君!這個小姑娘已經在這裏坐了快一個小時了喲。就這麽癡癡地看著布魯克林橋那邊!我想起小時候養的小狗狗了啊,天天就在等著我從學校迴家……扔個球就會開心地跑起來呢!」


    「!!」


    維多利加甩著銀發站起來,從綠眼睛中放出殺人光線,射向房東的眉間。房東迅速地關上窗戶拉起窗簾躲了起來。


    一彌迴到自行車那邊,從果醬專賣店的袋子裏拿出低糖的薄荷果醬交給尼克。


    「維多利加?我今天順路去了趟果醬店,也將你的份給買了。甜度ma係列的……草莓醬,紅莓醬,柑橘檸檬醬,還有黃桃醬……」


    尼克也像是發現了猛獸的獵人一樣彎著腰湊了過去,怯生生地問維多利加:「你為什麽這麽冷也要在外麵等啊?」


    維多利加興趣缺缺地轉過頭去:「尼克君才是,為什麽會在這裏啊?」


    「阿不,你問我為什麽啊。那個,就是……啊咧?」


    尼克迴過神來。


    「對哦,為什麽我在布魯克林啊?」


    維多利加抬起頭來眨巴眼,被硬生生地嚇到了。


    尼克慢吞吞地輪流看著維多利加的臉、歪著頭的一彌、紅莓街的黑白色調建築。最後他撓了撓胡子說:「我……還想著邊說話邊走就能迴到家來著!」


    維多利加麵無表情地瞪著綠眼睛冷冷吐槽:「怎麽可能啊!」


    維多利加不知道為什麽頻頻迴頭,最後還是跟一彌一起進公寓裏麵去了。留在路上的尼克撓了撓頭,嘀咕著:「真是的,我在幹嘛啊。這下得過橋才能迴去了……好麻煩。」


    尼克轉身慢慢在紅莓街上走著,從布魯克


    林橋再度迴到了曼哈頓島。


    厚重的夜幕悄然降臨,摩天大樓的隻餘輪廓。


    收養的孩子所養成的那種好脾氣的笑臉從尼克胡子拉碴的臉上消失了,不和氣的側臉讓他看上去變成了另一個人。


    「……啊咧?」


    似乎從橋那邊開始一直就有一輛黑車跟著,不過因為沒有什麽特征,一直告訴自己隻是錯覺而已。


    通過小意大利之後來到了格林尼治。走到有獅子石像的武者小路家門前停下了腳步,一臉別扭,盡管顯得有點困惑,還是伸出了手叩響了門。正在做迴家準備的雷蓓卡笨拙地彎下像是巨大的女神一樣的身體迎了出來。


    「哎呀,尼克啊,怎麽了?」


    尼克馬上就安下心來,又露出了和氣的笑臉。


    「沒什麽,想著差不多該迴去了,就來接你……其實也不是……」


    見狀,雷蓓卡悠然地答道:「一起迴去吧。」得到迴答的尼克用格外閃亮的眼神直直地看著雷蓓卡。雷蓓卡無言地跟他一起走到了格林尼治的大路。


    雖說是年輕的男女,兩人也隻是像從小開始那樣,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慢慢走著。高大的兩人的背影看上去就像是電影銀幕上的情侶畫像一樣。


    尼克冷不防地開口了。


    「話說,你還記得卡爾洛斯·科博嗎?」


    雷蓓卡也跟尼克一樣悠閑地點點頭:「啊,是以前經常一起玩的男孩子對吧?……但是卡爾洛斯好像離開家去當小混混了吧。」


    「嗯……那家夥現在炙手可熱,這次還登上了我們的報紙呢。……切,混得挺好嘛。」


    聽出了話裏的不甘心,雷蓓卡抬起頭:「我都不知道呢。……不過尼克為什麽要不高興呢?」


    「沒,就是……進社裏都三個月了,覺得認認真真從底層做起就像傻子一樣啊。我和久城都被編輯長和前輩耍著玩,昨天和今天都夠嗆……總覺得,用香蕉槍一下子給清掃幹淨了就輕鬆了啊,什麽的……這樣根本就不像我吧……?可能是因為被奇怪的家夥說了奇怪的話吧。」


    雷蓓卡呆呆地笑了。


    「討厭啦尼克,不管上不上新聞,被不被知道,一定是每天都在努力的人更加了不起啊。再說了,至少我們這些家人知道尼克是很了不起的。」


    「嗯……」


    「而且你不是最討厭混混的麽?我們家裏人都是這樣想的,尼克也一樣吧?」


    「嗯……對啊!當然了!」


    「別管那些無聊的事了,打起精神來吧。」


    「嗯……雷蓓卡,我知道了。」


    用力推著高大的雷蓓卡小跑的時候,尼克的表情稍微好了一些。那之後又說起了小時候的事情,兩個人笑著說著,又說到了很多別的話。


    轉過小意大利的彎的時候,尼克悄悄看了看背後。


    去格林尼治的途中似乎跟著自己的那輛黑車不知何時不見蹤影。


    「應該是錯覺吧?……應該是吧?」


    自己說完又點了點頭,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月亮冷冷地在上方照耀著。


    那個時候,黑色的裝甲車——


    停在了武者小路家門前。


    司機和助手席坐著的都是年輕的男人。後座上態度傲慢的黑衣男子——約翰·史密斯慢慢地搖下車窗,看著氣派的大門。


    「……原來如此。」


    他點了點頭,陰陰地笑了。


    「灰狼的友人的姐姐啊。姐姐的名字是武者小路琉璃,丈夫正在海外赴任,而且還有一個年幼的兒子。嗯……」


    北風吹了起來。約翰·史密斯慢慢關上窗,愉快地吩咐道:


    「——去向boss報告。」


    夜裏,紐約的天空中群星閃爍,大都會就像是森林中一樣安靜。


    汽車慢慢啟動,在紐約的瀝青路麵上疾行。


    稍微有點缺了的月亮放出的光,溫柔地照耀著慢慢走著的男女——尼克和雷蓓卡高大的背影。已經快要迴到等待著這對義姐和義弟的薩克家了。


    晚風輕輕吹過,巨大的義姐的長發微微搖擺。


    4.


    ——這個時候在另一邊。


    布魯克林籠罩在漆黑的夜幕之下。冷風吹得路邊的枯枝沙沙作響。


    在紅莓街14號移民公寓四樓的久城家廚房旁邊,平時被薔薇花紋的蕾絲簾子掩起來的一角,夜晚打開了簾子。在那裏放著一個像盆子一樣的黑色鐵質箱子。


    維多利加穿著紅色和黑色的絲絨裙,胸前抱著鬆軟的浴巾,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隻有腳上光著,電燈照著青白色的皮膚,顯得更白了。


    而一彌則是用大水壺一心地燒著開水,將開了的水唰地注入鐵箱子裏麵,用涼水調好後,跪坐下來認真地確認著水溫、


    「水溫不錯哦,維多利加。」


    「嗯,辛苦了。」


    「那你就照舊理直氣壯地洗澡好了。」


    「什麽?我可沒有對你擺過什麽架子哦。真是失禮的侍者啊。」


    維多利加用於話語不符的溫和語氣迴話後,拉上蕾絲簾子消失在了另一邊。然後響起了換衣服的聲音。


    撲通,像是什麽小東西掉進水裏的可愛聲音,然後是小貓在玩一樣的嘩啦聲,小小的笑聲,然後又安靜了下來。嘩啦啦地,水聲響了起來。


    一彌禮儀端正地背對窗簾離開了那個角落,來到了餐桌邊坐下。挺直背坐起來之後,取出資料看了起來。


    看來是要工作了。


    過了一會兒,一彌說:


    「你還真是喜歡洗澡呢。」


    從窗簾那邊傳來了簡直像是在嚎叫的歌聲。


    「難道是因為很暖和嗎?」


    「是的~」


    「那挺好。作為侍者燒水也值了。」


    「嗯~」


    拍水聲不斷傳來。


    一彌將視線轉迴資料上正在認真思考著——


    「喂,久城。」


    「啥?!」


    一彌的肩膀微微顫了一下。


    「說點什麽吧~因為~我很無聊啊~順帶一提我想聽的可是有趣的話。」


    「呃,這麽突然……那,我就說說工作上的事吧。」


    「要是無聊的話就跟你絕交!」


    「誒——?你這人真是的,總是這樣。」


    一彌困惑又不安地開始說了起來:「呃,你知道麽,現在有個叫g·i·布雷德博士的心理學者很受歡迎……」說到途中,水聲變大了。混在水汽裏的唿吸聲穿過窗簾透了過來。一彌紅著臉歪了歪頭,繼續說道:


    「……嗯,是因為<精神分析>而有名的奇怪心理學者,你叫他新科學的欺詐師也沒關係。」


    「那維多利加也知道咯?」


    「這世界上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


    輕微的水聲又響了起來。


    一彌托著腮幫子看向蕾絲簾子那邊,但是馬上就紅透了臉,又扭扭捏捏地轉了迴來,盡可能用冷靜的聲音說:「……是哦?雖然說是心的科學,但是我完全不懂那是什麽啊。」


    「因為~久城~是凡人啊~」


    維多利加用愉快的歌聲迴答。一彌嚇得直眨眼:「真的嗎?」


    「真的~就是~這麽迴事~」


    一彌深吸一口氣,將視線放迴了資料上。


    「那就請布魯克林第一博學的您來告訴我,那究竟是什麽?」


    「久城~你還記得白天說過的<華爾街裁判狂想曲>的真相吧~那就是了~」


    像在唱歌一樣的聲音停了下來。


    一彌側頭認真聽著。


    撲通,甜美的水聲響了起來,維多利加舒服地喃喃道:「……可以說那就是<布雷德事件>哦。」


    「<布雷德事件>是指什麽?」


    「就是說,因為在心裏隱藏著對姐姐的愧疚之心,將打字聲聽成了槍聲啊,這個可以稱為心的科學的典型例子。」


    「然後呢?」


    維多利加喃喃道:「嗯……」。伴隨著水聲,她繼續解說:「布雷德博士的研究總的來說有兩個,<精神分析>和<夢判斷>。雖然很麻煩,既然你都哭著求我了……我就從<精神分析>說起吧。」


    「哦、哦……」


    「久城,舉個例子,你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怕貓。周圍的人都在說很可愛,但自己就是怕得寒毛直豎。跟布雷德博士談過話之後,就會追尋起自己都不記得的記憶……然後……就會想起來!自己小時候被貓抓過的恐怖迴憶!」


    「原來是這樣……所以就怕貓了?但是就是不記得成為原因的事件本身。」


    「就是這樣~」


    又變成了邊說邊唱。一彌瞬間感覺脫力,無奈地眨著眼。


    「然後~你呢、怕貓~就沒法治好啦~」


    「誒,一點都沒辦法麽?我還指望你了呢,維多利加。」


    「我說!根本就無力迴天了啊!」


    「嗯……」


    「但是,如果對某些動物有“原因不明的恐懼”,是因為小時候有過什麽經曆。通過一些“常有的不幸”可以將這些狀況減輕。通過形成自覺讓患者變得輕鬆。就是說,這正是布雷德博士主張的……」


    「嗯。」


    「心的~治療啊~」


    一彌又感覺脫力起來,但是還是忍住了。


    熱水發出平和的啪沙聲,維多利加用冷靜的音色說:


    「但是,這第二點的<夢判斷>就有點複雜了。」


    「呃,嗯。」


    「根據布雷德博士的主張,人心是有著廣大的無意識領域的,在那裏保存著各種各樣的數據。然後在睡夢中這些領域會被讀取然後心理創傷就會被解放。通過做夢將壓力釋放出來之後,起來就會變得更加精神。」


    「這個我好像有點懂了……在很累的時候,睡著睡著就會做噩夢之類的。」


    「正是。」


    維多利加應和著。


    「但是,根據博士所說,煩惱不會原封不動地在夢中表現出來。比如說來自家長的壓力會在夢中以氣焰囂張的國王的姿態出現,對戀人的懷疑則是在夢中變成了大盜賊,醒來就隻會側側頭想著好像做了個很怪的夢。而布雷德博士則是通過將這些夢中所表現的事物加以分析,找出病人不自覺的煩惱。這,就是……」


    「是什麽?」


    「<夢判斷>。」


    「好、好厲害啊,聽一下做了什麽夢就能知道裏麵隱藏著什麽,也就是說布雷德博士是“夢的偵探”咯!我說維多利加,你辦不到吧?」


    就這麽隨口一說,簾子對麵形成了不快的沉默。一彌轉過頭去問「怎麽了」,也隻能聽到嘩——啦——的詭異水聲。維多利加似乎站起來了。一彌背對著簾子將臉埋進資料裏。


    維多利加大聲說:「我當然能做到!世界上就沒有布雷德博士能做到而我做不到的事!」


    「誒,這樣啊?真的嗎?……嗯?」


    「真的!」


    維多利加對著未曾謀麵的對手燃起了強烈的對抗意識。


    沉默持續了片刻,一彌毫不介意地翻著資料做著筆記。


    之後撲通撲通的水聲又響了起來。維多利加似乎是離開了浴盆。一彌停下手,紅著臉不說話。


    終於一彌背後的簾子無聲地打開,小小的維多利加走了出來。


    袖口和裙邊有著五層花邊的純白棉質睡衣被熱氣蒸得鬆鬆軟軟,領子上裝飾著條帶狀的常春藤和紅色果實。拖鞋上裝飾著多層蕾絲,還有鬱金香花紋。隻有濕頭發被白色的浴巾隨意包著。


    禮貌地轉過去的一彌看見銀發上滴落了像是寶石般的水珠,趕緊去取毛巾過來。


    「會感冒的。」


    一彌細心地擦著維多利加像是被雨淋濕的小貓一樣濕噠噠的頭發。


    維多利加苦悶地眯著眼任一彌擺布,忽然張開了綠眼睛。


    「其實,久城。」


    「什麽?」


    「我有點話要跟你說。」


    剛剛洗了個暖和澡的維多利加語氣不悅,抬頭看著正側頭觀察她狀況的一彌,像是孩子般率直地開了口:「剛才之所以在外麵看著情況……」


    一彌的表情認真了起來。


    「——是因為來<灰狼偵探社>的委托者讓我很擔心……」


    「你是說有奇怪的委托者?」


    一彌正要細問,這時,對麵屋的夫婦忽然間吵起架來,聲音非常的大。


    「……又喝得醉醺醺才迴家!」


    「錢是我賺的你管我!」


    「你說什麽!」


    「喂!四樓裏側的夫婦!每晚都這樣吵死了!」


    「偶爾也要給點錢迴家啊!」


    「討厭死了!」


    吵架聲大得牆都要震了。這種吵架聲在移民公寓司空見慣,不久管理員就上來勸架了,雖然聲音很小,但是好像說了什麽多餘的話,吵得更加厲害了。


    在這種時候,隻有四樓外側的房間比平時更加安靜,甚至更加不尋常。


    銀發披散,在其中的是銀色的小獸——維多利加。


    在旁邊的是抱著毛巾的忠實侍者——一彌。


    暖爐裏的木頭發出了爆裂的聲音。


    窗外的枯枝被風刮著,房間裏的氣氛漸漸冷了下來。


    「散發著暗黑街的男人帶著部下過來,委托你解決意大利黑手黨的麻煩事?」


    一彌十分吃驚地反問。


    維多利加坐在裏麵房間的紅色轉椅上,叼著金色的蜥蜴型煙鬥陷入了思考。


    收音機沒有打開,房間裏麵十分安靜。暖爐的火裏傳來微弱的燃燒聲,對麵的吵架聲時不時地傳過來。


    半幹的銀發閃著光,地板上散落著書和紅色、紫色的幹花瓣。無言的收音機在書架上一同俯視著下方。


    維多利加抬起翡翠綠的眼睛,死死盯著一彌。


    「嗯。那些男人將一枚刻有香蕉圖案的子彈……也就是香蕉槍的子彈放下之後就迴去了。還真是有黑手黨風格的威脅方式啊。」


    「也就是說,那些男人也……?」


    「呃……嗯……」


    維多利加張了張嘴,什麽都沒說又閉上了。臉上的表情分明就是欲語還休。維多利加緩緩地吹著煙鬥,說:「總之……以防萬一去外麵守著……沒看見路上有什麽可疑的車子。雖然是杞人憂天,還不能斷言現在已經安全了。」


    維多利加低下頭,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


    「都已經像這樣逃到新大陸來了,才剛剛開始要過上平靜的生活,沒有必要馬上就揣著新的火種啊……」


    一彌雖然很擔心,但還是微笑著說:「是啊。所以你今天晚上冒著寒風也要坐到公寓外麵嗎?」


    「嗯。」


    「但是,聽你所說的話,這個委托還真的是很奇怪啊。明明混混每天殺戮不休,卻隻有三件要拎出來單獨讓私家偵探去調查。」


    維多利加吹著金色的煙鬥,「嗯。我也說了還不知道殺掉這些人的動機。似乎在混混之間這些事情也是不常見的。所以更加覺得不對勁。」


    時鍾的滴答聲在房間裏令人不安地迴響。


    「……呐,這就是<混混連續殺人事件>的資料了,久城。我想聽一下


    你的意見。」


    維多利加將資料遞給一彌。一彌一瞬間意外地看著維多利加的側臉,默默地接過了資料,就那樣站在書架前麵認真地讀了起來。


    維多利加靜靜地吹著煙鬥,白色的、細細的煙霧搖曳著朝公寓的天花板上飄去。


    對麵房的吵架終於停了下來,整個建築物充滿著不詳的寂靜。


    過了一陣子,一彌點了點頭。


    「<混混連續殺人事件>的第一位死者是尼緹啊。我知道這個人哦。」


    維多利加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一彌。


    一彌若無其事地繼續說著:「那個啊,尼緹的家裏很窮兄弟又多,多虧長男尼緹當上了混混,弟弟們可以去上學了。明明自己其實挺老實,不是什麽當混混的料呢。……不過,哥哥不在了之後,弟弟們應該很困擾吧……啊,第二個不是菲梅嘛!他是在布朗克斯長大的,又是急性子,還挺有魅力,男的不能惹惱,女的不能迷上,作為危險的混混很有名……第三個是……咦?是丹普斯啊!他也死了啊!是在南部的農場長大的樸實的孩子,塊頭很大……?」


    維多利加揮著煙鬥硬是打斷了一彌的話:「你,跟三個死者都認識?」


    實在是感覺太奇怪了,不由得如此問道。


    一彌繼續看著資料,邊點頭邊要說明:「啊,事情是這樣的……呐,維多利加,為什麽我會認識他們呢……」


    維多利加搶先用老婦般嘶啞的聲音說道:「因為你就是犯人!」


    「是啊,維多利加……因為……我……就是……犯人……?咦?什麽?!」


    一彌驚得目瞪口呆,終於注意到了維多利加危險的眼光,急急忙忙開始辯解:「為、為什麽變成了這樣!冷不防地說什麽呢?!」


    維多利加則是不知何時開始保持警戒,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一彌。


    「現在這個時候,你以為在紐約有多少萬黑手黨啊?盡管如此,你卻對被殺害的三人這麽熟悉。就算是記者,這個可疑的事態用偶然也說不通。」


    「還真的是……!你這麽一說,我,好像很可疑啊……?但,但是啊,維……!這是有原因的!那個,聽我解釋啊……!」


    「不,我不聽。」


    維多利加十分認真地說:「<智慧之泉>告訴我,麵前這個男人毫無疑問正是<混混連續殺人事件>的犯人。」


    「喂!」


    一彌真的生氣了,叉著腰俯視著維多利加。


    「你差多不得了!」


    維多利加沉默了。


    「真是的,維多利加!我有重要的話要傳到你那厲害的腦袋裏麵去啊!不對啊……你等一下哦!我現在就證明我的清白……!」


    還以為他要衝進黑色的門後就不出來了,結果他用驚人的速度抱著文件包迴來了。


    臉上一會兒紅一會兒青,一彌從包裏掏出筆、本子、錢包、針線包、手帕這些沒什麽關係的東西,搖著頭念叨著不是這個也不是這個,將東西一樣樣擺在地板上。維多利加百無聊賴地邊吸煙鬥邊在一邊等著,終於一彌將關鍵的東西找了出來……在維多利加麵前被攤開的是一卷報紙。


    維多利加眨巴著眼睛,不解地問:「這是什麽?」


    「以前出版的<公路日報>!」


    「我知道啊,你給我看是要幹嘛?」


    「總之你認真讀讀看啊!」


    一彌喘著粗氣如此堅持著。維多利加不情不願地讀了起來。一彌在旁邊補充說明。「這是前輩的記者三個星期之前開始的專欄。」


    「嗯……?」


    「是一個叫<黑手黨的·world~我們是危險的男人!~>的專欄,每周采訪一個有名的黑手黨,逢星期六傍晚刊登!我也有幫忙取材,尼緹和菲梅和丹普斯都是登上過這個專欄的年輕黑手黨哦。」


    「!」


    「順帶一提第四個是叫卡爾洛斯·科博的男孩子,預計在這周六……也就是後天傍晚的報紙上刊登!啊,話說他好像是尼克的發小來著?……嗯,怎麽了,維多利加?」


    「竟然是這樣。那麽……」


    有別於方才,維多利加的表情真的沉了下來。她將金色的煙鬥放下,說道:「被殺的混混的共同點就是登報了是吧?」


    「嗯……那,究竟是怎麽迴事啊……?」


    維多利加悶悶地說:「你好好對比一下搜查委托的資料和報紙的報道。第一個人——尼緹是在三周前周日的白天被殺的,那麽<黑手黨的·world~我們是危險的男人!~>是在什麽時候登場的……?」


    兩人看向報紙。


    「啊?!」


    「對吧,三周前的周六,被殺的前一天的傍晚。」


    「這到底是……?」


    「接下來我們來看菲梅。」


    維多利加直接用手指指了出來。


    「看好了,久城,是在兩周前的周六晚。那報道呢?不就是那天傍晚的報紙麽!然後第三個——丹普斯呢……?一周前的周日白天死了,然後有關他的報道是……」


    兩人頭靠頭認真找著。


    「就是前一天……周六傍晚出版的……」


    「哇,賓果?!咦?」一彌強裝冷靜地問:「……等,等一下,維多利加,也就是說……?」


    維多利加認真又有點可惜地:「也就是說,有可能你不是犯人。」


    「等等!你還在抓著這點不放啊……!」


    「不過是毫無惡意的小玩笑而已啦。」


    一彌又開始念叨你這人啊,真是的之類的話,但是維多利加注意力都放在了報道上。


    「看不見的犯人讀了<公路日報>的報道之後,將上報的黑手黨殺掉了。」


    一彌沉默不語。


    「動機還不清楚。混沌的碎片——也就是原材料還不夠啊。但是現在能夠確定的是,犯人應該不是混混。不是俄羅斯的黑手黨也不是愛爾蘭的黑手黨。不,應該說是離混混的世界很遠的一般市民的可能性很高。」


    「就是說……?」


    「哎呀,你這男人怎麽這麽麻煩啊!」


    「言語化一下啊,維多利加!」


    「嗯?」


    維多利加被一彌的陣勢給壓製住了,眨了眨眼。搖動著銀發,翡翠綠的眼中不悅地蒙上了水霧。鬆軟的睡衣像是兔子的皮毛一樣將小小的身體整個包裹起來。


    維多利加鬱悶地抽著煙鬥,雖然十分不情願,還是開始說明起來。


    「首先,雖然不知道為什麽,犯人有著“想要殺死混混”的強烈“動機”,可惜的是對那個世界不熟悉,不知道拿誰當目標才好。然後,看見了介紹活著的黑手黨的連載專欄,由此選出了犧牲者。」


    「……」


    一彌什麽也說不出來。


    他想起了自己去幫忙取材的時候的事。看著報紙照片上不遜地擺著姿勢的混混們的樣子,一彌沉下了肩膀,落地燈的光照在悲傷的側臉上。


    夜已深,寂靜降落黑白色的街道。暖爐的火裏傳出輕微的爆裂聲。無言的收音機咽了咽唾沫俯視著屋子。維多利加將金色的煙鬥拿在手上,睜開了綠色的眼睛。


    「……久城,你說過連載第四期會在這周六的傍晚發售是吧?」


    「嗯,接下來是卡爾洛斯的報道。」


    「也就是說,如果放著不管的話,可以預測從周六晚到周日白天,就會出現名為卡爾洛斯·科博的第四名犧牲者。看不見的混混殺人犯將會再度出手吧。」


    「啊!」


    「這樣的話,今天過來的謎樣的男人們更加不會罷休了。姆!」


    「……」


    兩人慢慢看著對方,表情漸漸陰暗了下來。


    陣陣發冷的房間裏被外麵的黑暗漸漸侵蝕,微弱的月光透過窗戶撒入房間。安靜、寒冷的冬夜。


    終於維多利加做代表,小聲說:「……我們似乎稍微卷進麻煩事裏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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