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冬日仿佛沒有終結的那一天。


    森林就是一副傾瀉的黑白畫麵。被厚重的雪層覆蓋的地麵至今都沒有春天嫩芽新生的跡象,如巨人般聳立在冬日天空下的無數樹木隻剩下了枯萎的樹葉與幹枯的樹枝,保持著如同漆黑的骸骨一般的形象。


    仿佛會凍住一切的寒風吹過。


    ——咻!


    在風停下之時。不知何時,一堆純白嬌小的不可思議的東西出現了。


    (啊啊,女王陛下已經命不久矣……!)


    年輕的騎士緊咬牙根,思考著。


    他站在那團東西的前方,警惕地環視著四周,小心翼翼地向著積雪深厚的森林深處行進著。


    仔細觀察他的樣貌的話,可以發現他尚且年幼。他穿著滿是傷痕的中世紀的盔甲,身體上的各處都卷著被滲出的血液染黑的白色繃帶。


    他如此奮不顧身想要守護的,似乎是那個集團的正中間,騎著漂亮的白馬——不,仔細看的話,那是一頭額上長角的傳說中的獨角獸——的女王陛下。雖說是陛下,但她是一名與騎士年齡相仿,臉頰呈薔薇色的少女。淡金色的長發卷曲著,覆蓋了她那纖細的背脊,頭上則戴著一頂仿佛用糖果做成的纖細的王冠。雖然她美得讓人不禁駐足觀望,但是她的側臉卻因為疲勞而顫抖著。


    在一聲聲響中,從空無一物的樹木上落下了一團雪塊。


    女王陛下因為這聲音而膽怯地顫抖著那細瘦的肩膀。突然,在她背後折疊著的雪白的翅膀大張,細長的脖頸仿佛起飛前的白鳥一般向著前方伸直。


    走在左右兩邊的俊敏的兩名少女同時支撐住了隨時會從獨角獸的背上掉下來的柔弱的女王陛下。應該是雙子吧,這兩名留著金色短發的少女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仔細看看的話,隻有從隨意卷著白色娟質衣服的腰部向上才呈現人類的姿態,她們的腿則如同小鹿一般。那帶有茶色斑點的腿非常地可愛。雖然她們的動作非常地俊敏,但是因為疲憊,她們的雙腿在前進中時不時地會顫抖一下。


    在陛下的身後,一名厚重的白色僧服上四處被血泥染髒的嬌小的僧侶緊緊跟隨著。眼角下垂的大大的瞳孔中,搖晃著年輕人所有的希望與不安。本以為她臉上的髒汙是眼淚幹枯後留下的,但那卻是從那如同小狗般可愛的雙眼中不斷留下的如墨般漆黑的眼淚。


    (但是,我們……)


    年幼的騎士自言自語道。


    他轉頭看向了已然無力的嬌小的女王陛下,很有男子氣概地忍住了情不自禁要留下的眼淚。


    (我們,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戰鬥的呢……?)


    一步又一步,每前進一步,雙腳便如同灌了鉛般不斷沉重。


    (然後,是為了什麽?)


    女王陛下的羽翼在不斷顫抖著,傳來了陣陣鈍響。


    (啊啊,可以的話,真想和平地生活下去。想迴到湖畔的村莊中。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呢……他還有父親、母親與妹妹。白天在田中耕種,傍晚與朋友暢飲葡萄酒。然後,在秋日的夜晚,隻要乘坐小船在湖中劃行,就會有小小的妖精少年不知從哪兒飛來,停在他的肩膀上歌唱……)


    吞下了眼淚。


    雙腿不斷地變得沉重。


    (到底是誰,為了什麽,而引發了這場戰爭。對於底層的我們來說是不可能知道的。我們隻能像這樣保護著女王陛下,將她交付至國王陛下……)


    他輕輕地轉頭看了一下隊伍。


    無力地顫抖著羽翼的女王陛下騎在獨角獸的背上。流著黑淚的僧侶。而在更後方,有著翻弄著鬥篷、唇間可見尖細的尖牙、美麗非凡卻臉色蒼白的吸血一族的幸存者,全身覆蓋著厚重的毛發的狼人男女,將如同小山一般巨大的身體縮小的巨人族的老人……各種各樣的人們,古老大陸傳說中的生物們不斷地行走著。


    (幸存下來的,隻有這些人嗎。啊啊,這明明是一片富饒的森林!神啊。世界的意誌啊。請拯救可憐的我們……)


    騎士那蒼白的臉頰扭曲著,悲傷地咬緊了嘴唇。


    「敵襲!」


    到底走了多久呢。


    在雪中的森林中不知走了多久後,不知是誰叫出了聲。騎士轉過了身來,拔劍戒備著。沉默並敏捷地衝到女王陛下身前的半人半獸的少女們那金色短發在風中搖擺著,謹慎地環視著四周。


    這時,一陣轟鳴。漆黑的戰車仿佛要粗暴地將森林撕裂一般出現在眾人的視野裏。


    大紅的火球帶著驚人的氣勢轟出,撕裂了空間。一隊白色的妖精悲鳴著四散而去。


    戰車在粗魯的巨響中奔跑著。以騎士從未見過的速度逼近而來。


    空中也傳來了恐怖的巨響,抬頭便可看見戰鬥機那黑色的機腹正緊逼而來。有黑色的顆粒掉下來了……正在這樣想著的當頭,它們便撞擊地麵並爆炸了。


    幾乎是同時,傳來了馬匹的嘶鳴聲。勇猛的聲音。轉過身,便能看到一群全身包裹著盔甲,騎著漂亮的白馬的大人的騎士們正向這邊跑來。因為同伴出現了,年幼的騎士安心地放鬆了警惕。


    「父親!兄長!」


    「女王陛下呢?」


    「陛下沒事……」


    「陛下交給你了。啊,趴下!」


    戰車發射而出的火球落到了近旁的地麵上。年幼的騎士為了守護女王陛下而拚命地衝了過去。


    在戰車的那邊,有一群身穿黑服的地人們。


    為什麽要爭鬥呢,他們是能夠被寬恕的敵人嗎,已經沒有人明白了。不知不覺間,戰爭已經開始了。


    嬌小的僧侶走上前來。


    身穿黑服的人中,也走出了一名似乎是僧侶的男子。但是不可思議的是,在那似乎是僧服的黑色布料下,穿著不搭的衣服……西裝與皮鞋。他的臉上也帶著與信心無緣的冷酷的銷售員的表情。


    身穿白服的嬌小僧侶雙手合一,開始吟唱咒語。


    被其擊中的話,是連一瞬都堅持不住的……本應如此。但是對於黑服的僧侶來說卻完全無效。就仿佛舊世界的詛咒,對於打從心底不相信的新世界的東西來說,完全沒有效果。白服的僧侶的雙眼中再度留下了濃墨般濃厚的血淚。因為自己的無力而沮喪地向後退去。


    緊接著,一名騎在白馬上的勇敢的騎士走到了前麵。從黑色的人群中也走出了一名戰士,而且竟然是一名女子。黑發盤起,戴著冷酷的眼鏡,簡樸的西裝裙隻到膝蓋,黑色漆皮高跟鞋的尖端如角般尖銳。


    騎士自馬上下身,舉起了劍,「聽好了。我們才是……」,才想說些什麽時。黑衣的女子完全無視他的話語,不知從哪兒迅速地取出了護身用的手槍。伴隨著一聲尖銳的短音,集中了高傲的中世紀的騎士的額頭。


    騎士“咚”地一聲倒地了。


    「父親!」


    年幼的騎士大叫著。


    這一聲激發了士氣,戰鬥的速度一口氣加快了。戰車再度開始了動作,騎在白馬上的出色的騎士們一一被打倒。白雪被鮮血讓你哄,黑色的樹枝也被波及,不斷地燃燒了起來。抬頭看去,最新銳的黑色戰鬥機不斷往返著,擊落了古代的始祖鳥的群體。扇動著由蠟製成的堅固的翅膀、肌膚蒼白的半裸的美少年們,其蠟製的羽翼也因戰鬥機的熱量而融化,墜落到了地上。


    年幼的騎士與半人半獸的少女們包圍著女王陛下向著森林深處不斷退去。陛下已經無力地趴在獨角獸的背上,緊緊地閉著雙眼。隻有長長的睫毛在不斷地顫動著。


    (完全不明白戰鬥的意義。但是,非保護陛下不可。為了我們的靈魂。啊啊,隻有陛下……)


    有著斑點的可愛的小鹿的腳的半人半獸


    的一名少女突然向他搭話。


    「有沒有注意到什麽?總覺得有點奇怪。」


    「什麽?」


    年幼的騎士抬頭望著天,反問道。


    從剛才開始,就有種仿佛天空整個傾斜了一般的令人不舒服的感覺。這是什麽呢,仿佛會讓人感到猛烈的頭暈,他呻吟道,


    「我們白軍的士兵正在減少著。」


    「啊啊。真是的,古老世界的生物們正在不斷減少。」


    「不是的。大家並不隻是失去了力量並且不斷消失著。……有人背叛了!」


    少女那金色短發搖晃著,指向了某處。


    凝視著那兒的年幼的騎士在注意到時倒吸一口冷氣。


    駕駛著漆黑剛健的戰車的,是身穿黑服的新世界的人類——遠離了謎團與不可思議的新新人類——本應如此。但是若仔細觀察的話,時不時地……在黑色頭盔的內部,會看到茂密的金色發絲、滿是惡作劇的碧瞳、還有為了隱藏而折起的半透明的羽翼……也就是可以看到代表著生在舊世界的妖精們的特徵。


    再往上看去,在戰鬥機的駕駛席中,還可以看到如紅蓮的火焰一般大紅的發絲……


    「什麽!」


    「從白軍轉往黑軍。有為了殘存下去而背叛的人在。所以我們才會陷入如此苦戰之中。……這是不能被原諒的。絕對不能輸給他們!」


    「小心點。不可以被憤怒衝昏頭腦。我們的使命是保護女王陛下。討伐黑軍的國王與女王是大人的使命。來,往這走!」


    「我明白。但是,實在太不甘心了……」


    年幼的騎士一邊撤退,一邊迴頭看去。


    遠遠地可以看見黑軍的女王。她修長的雙腿交叉著坐在閃動著黑色光芒的車輛的發動機罩上。緊緊盤起的黑發與不吉的紅色口紅。她身穿男用的瀟灑西裝褲與黑色漆皮靴子。她的頭上姑且還是戴著一頂王冠,但是與其說她是女王,不如說她是一名優秀的女商人。


    他咬緊了牙關,瞪著她。


    突然,就在這時,抓準了依靠戰車與戰鬥機的黑軍的空隙,披著鬥篷的蒼白的男人自樹木的上方一躍而下。那是一名金發已然半白,翠綠的眼瞳閃爍著殘忍的光芒的壯年吸血鬼。他的單眼被眼罩遮掩住。他如同貴族一般優雅並冷酷地落到了汽車上——


    從背後一口咬上了黑色女王的脖子。


    女王發出了臨死前的慘叫。


    身穿西裝的戰士們用槍在吸血鬼的背上開了數個血洞……兩者的可怕的咆哮聲響徹了整座森林。


    騎士們也駕馭著白馬衝去援助。


    黑色女王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血液漸漸自唇角留下。吸血鬼自背後倒向了女王的身前,身子漸漸軟了下去,整個人變成了灰色的沙塵散落一地,就此消失無蹤。唯有鬥篷殘留了下來,隨風飄逝著。女王也翻著白眼,隨時都可能喪命。


    年幼的騎士確信己方定會勝利,雙眼放光。


    (我們不知道從幾時開始,究竟是為了什麽而在戰鬥。漫長的戰爭仿佛會持續至永久,所有人都是滿身瘡痍,在森林中彷惶著。沒有人能夠得救的戰爭。但是,終於要結束了。是我們的勝利……啊啊,什麽啊,果然是地麵在晃動啊。這份暈眩……啊啊。那是,誰?浮現在冰冷的凍結的冬日天空上的,巨大的臉……與我們的女王陛下非常相似,美麗的,同時有些不吉的臉龐……)


    森林突然開始搖晃,地麵開始傾斜。


    已然斷氣的黑色女王,她乘坐的汽車,令她斷氣的吸血鬼的鬥篷,戰車,騎著白馬的騎士們……向著這邊不斷地落下。連飛在空中的戰鬥機與持有雙翼的少年們也一起落了下來。年幼的騎士,白色女王與獨角獸,以及僧侶他們,也自作為長年征戰的戰場的森林中,向著不知位於何方的深淵中,無法抵抗地不斷落下。


    然後,不知從哪兒傳來了低沉沙啞的聲音。


    「——將軍!」


    如同神明一般,浮現在空中的巨大的臉龐。


    連他們都沒有見過的,美麗的、如同金發碧眼的舊世界妖精一般的少女的臉龐,麵無表情地俯視著這邊。


    如同櫻桃一般紅潤的嘴唇再次張開了。


    「象棋,還真是費腦子的消耗智慧的方法。」


    象棋?


    啊啊,沒錯。在漫長的戰鬥的盡頭,在終於獲得勝利之時,地麵搖晃著,人們向著某處落去……當他們終於注意到之時,又迴到了戰場上。每次都有所不同,有時我們會取得勝利,有時也會落敗,失去重要的女王,勇敢地打倒敵人。但是一如往常。啊啊,想起來了。


    戰爭結束之時,像這樣……


    「陛下。」


    帶著萬般感觸,將長年埋於心底的思念,年幼的騎士細聲叫道。


    本以為視界中已然一片全白,但是白色女王陛下的柔弱的笑臉就在近旁。她使出了最後的力量,展開了大大的翅膀,將騎士包裹其中。


    僅僅一瞬,年幼的騎士,與雲端之上的女王陛下,雖然惶恐,但是依然是兩人獨處了。


    「啊啊。又來了……」


    「是啊,就是這樣。」


    「這是同一件事情的反複呢,陛下。畢竟我們並非人類,雖然很像妖精但也不是妖精。隻是,人類做出來的象棋的棋子罷了。所以在戰爭流血後,就像這樣……」


    「下次再見吧。可愛的人。在另一個戰場……為了我再次站起來,戰鬥吧……」


    「……是。如果這是陛下的意願的話。」


    「讓我們,一起繼續戰鬥……」


    年幼的騎士閉上了雙眼。


    至少要將悲慘又幸福的這一瞬間,保存至永遠。


    ——模仿點心之家做出來的房子。偷偷在聖瑪格麗特學園中展開的迷宮花壇的深處,安靜的建築物的可愛的房間中。


    維多利加板著臉坐著。她穿著滿是褶邊的白色蓬蓬睡衣,被淡粉紅的家用鞋包裹著的小腳輕輕搖晃著。


    被白雪覆蓋的清晨。被朝陽照亮的冬日的天空在窗外擴展著。


    維多利加正麵對著放在貓腳桌上的大型古董棋盤。造型精巧的棋子們淩亂地散落在桌上,仍仿佛活物一般不斷地滾動著。


    “咚”地一聲,雪塊自屋頂上落下。


    遠遠地傳來了學生們的喧鬧聲。維多利加歪著頭思考了下,終於想到了原因,


    「今天是,那個啊。原來如此,所以才一齊那麽吵鬧麽。唔……那,久城也一時半會兒沒法過來吧。唔……」


    她一個人點了點頭。


    「接著,再來奮戰一個舞台吧。小小的演員們啊。」


    她自言自語著,用胖嘟嘟的手指撿起了棋子,再次將它們擺到了棋盤上。白色的女王、國王、騎士與僧侶……然後在棋盤的另一邊,放上了黑棋們……


    然後,迷蒙的碧綠的眼瞳中再次閃爍著愉快的光芒,輕輕地點了點頭。


    ——接著,再來奮戰一個舞台吧。小小的演員們啊。


    神明冷酷的聲音向他們命令道。


    漫長的冬日仿佛沒有終結的那一天。


    被白雪覆蓋的森林,隻有空蕩蕩的黑色的樹枝如同骸骨一般伸展著。保護著嚴格的國王陛下與可以稱之為年幼的女王陛下,白色的軍隊不斷地行進著。


    女王騎在白色獨角獸的身上,如同小鳥一般張開了翅膀。


    兩名從腰際開始如同小鹿一般的金色短發少女敏捷地跳躍著,跟隨著她。


    騎士們騎著白馬,包圍在他們的四周。在強壯的大人的男子中間,混著一名年輕的少年騎士,不知這是不是他的第一次戰鬥,他滿臉緊張地跟在父親與哥哥的


    後方。


    奢華的白色馬車上乘坐著嬌小的僧侶,她緊閉雙眼持續歌頌著咒語。馬車周圍的枯枝被吹起,被因咒語而變暖的空氣卷入其中。


    擁有始祖鳥的雙翼的少年們飛在空中,從隊列的中途開始,混入了吸血鬼一族、狼人、乘坐在巨人族的肩上與背上的食人魔、悲傷地哭泣著的婦女的幽靈、在被搬運的水槽中遊動著的人魚。


    他們的側臉上都帶有以其漫長曆史為傲的光輝。絲毫沒有疲憊與焦躁。


    隊列毫無淩亂地不斷延續著。從上空俯視而去,仿佛看不到盡頭的白銀的大蛇一般漫長。唦、唦、唦……規律的腳步聲迴蕩在冬日的森林中。


    戰爭才剛剛開始。


    神啊,請守護我們。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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