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轉過頭, 看著不遠處那座垂頭喪氣的跪地石像, 道:“戚容有一點說的很對。我是挺失敗的。”


    花城淡聲道:“戚容那種廢物的話你也信。他除了打不死跑得快,還有什麽東西拿得出手。八百多年了連個絕都混不上,打他都嫌手髒。”


    謝憐扯了扯嘴角,心想,打不死跑得快, 他豈非也是這樣?他又何嚐不是混了八百多年, 也隻混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原本看到郎千秋作為東方武神飛升, 在上天庭位列天官,依舊是從前那個樣子, 依舊是直來直去, 依舊會在枯燥的集議上打瞌睡,他還頗為欣慰。然而, 從此刻開始, 不知郎千秋今後又會發生怎樣的變化?他去追擊戚容,追到之後, 迴來又會如何與他了結?


    謝憐站起身來,慢慢走到那座石像邊。轉到石像正麵, 那張臉果然同他果然一模一樣,隻是雕刻成了哭泣的神情, 滿麵流淚, 哭得五官扭曲,難看極了。盯了一會兒,謝憐輕歎一聲, 把手放在它頭上,一道勁力灌下。


    再挪開手,兩條裂縫悄然爬上石像的臉頰,隨即,這張哭泣的麵容碎裂了。石像坍塌,化為無數小石,落到地上,再也拚湊不起來。


    謝憐再轉過身時,已然又是以往那張溫和平靜的麵容。他揉了揉眉心,道:“戚容這巢穴裏怕是還藏了不少活人,我去找找,把這些人都放出去。”


    花城也站了起來,道:“走吧。”


    方才一陣大亂,戚容巢穴裏的青燈小鬼們四下逃竄,沒逃的則躲藏在暗處,不敢出來。兩人四下搜索,隨手抓了幾個倒黴小鬼,逼著它們帶路,找到了好幾個用來貯存“新鮮食材”的洞穴。粗略一數,戚容抓進來準備吃的活人,竟是不下三百,要麽是附近的村民,要麽是過路的旅人。


    兩人一路走,一路打開牢門,放走被困之人。手上做著這些事,謝憐略略平複了心情,加上現在也有空了,和花城閑扯幾句,想了想,還是道:“對了,三郎,有件事,我還是想問問你。”


    花城道:“怎麽?”


    謝憐道:“你是怎麽知道,是戚容在背後指使鎏金殿一事的?”


    就算一開始他不知道花城帶他和郎千秋來青鬼巢穴是要做什麽的,現在也知道了。花城的目的,就是讓郎千秋親耳聽到戚容自己吐露當年鎏金殿一事的內情。


    謝憐道:“我就是芳心的事,戚容是不知道的,他要是知道,老早就去糾纏了。當初我雖然發現仙樂舊皇族暗中做了不少動作,但也不知背後操縱者是戚容。你為何會知道?你是從多早以前知道的?”


    “不早。”花城負手,與他並肩而行,道,“我跟戚容打過幾次交道,清楚他底細。戚容生前是仙樂人,極度仇視永安,慣於使用挑撥離間的手段,煽風點火製造事端。永安國數次針對皇族貴族的大暗殺都是他在背後操縱的,但一直藏得很好。”


    謝憐搖頭道:“原來他早有前科。虧得他藏好了,若是藏得不好,給上天庭的人知道他插手這些人間事,早就饒不了他了。”


    花城道:“血洗鎏金殿,很符合他一貫的行事風格,所以我一直認為,這事幕後主使是他,芳心國師是他的人。不過,郎千秋卻在上天庭指認芳心國師是你,那麽,芳心和戚容就不可能是一派。”


    謝憐的腳步微慢。看來,花城分明不在天界,卻是對神武殿上發生了什麽了如指掌。並且,不光如此,他對謝憐和戚容的淵源過節也十分清楚。


    花城又道:“但我還是傾向於,這件事的主使者是戚容,至少一定是他先動的手。普通的仙樂遺民,在郎千秋父皇登位後,境遇得到極大改善,已經不怎麽像以前那樣整天想著複仇複國了。唯一有可能還想起事的,就隻有仙樂皇室了。當時仙樂皇室的唯一後人,隻剩下一個安樂王,若戚容想攛掇誰作亂,那必然是他。偏生這麽恰巧,這個人在鎏金宴後不久就莫名其妙病逝,而他又不曾有什麽病史,這豈非是顯而易見的蹊蹺。”


    謝憐點頭。花城道:“所以他多半是被殺,而且被殺原因與鎏金宴有關。初步推測是永安皇族所為,但若是他們,之後卻不見仙樂遺民受牽連遭殃,不合理。想來想去,我隻能推斷出現在的結論了。”


    謝憐笑了一下,歎道:“線索這麽少,你卻能推得八|九不離十。”


    花城道:“不難。事先對幾個涉事之人都有足夠的了解罷了。”


    謝憐道:“的確是都很了解了。可是,你的推斷裏,有一個很重要的前提,我不是很明白。”


    花城道:“哪一個?”


    謝憐道:“你為什麽這麽相信,鎏金宴,一定是戚容先動的手?”


    花城道:“我並非相信一定是他做的,我隻是相信一定不是你做的。”


    聞言,謝憐斂了笑容。


    沉默片刻,他問道:“為什麽?”


    花城道:“如果你承認血洗鎏金宴,用的是別的原因,那麽,有可能的確是你做的,我信。但永安國主為政勤懇,深得民心,郎千秋卻說,你當時對他說的理由是‘看不得他們坐在這個位置上’。”


    他道:“這確實是很標準的篡位者宣言。但如果是出自你口,那就是拙劣的自汙了。”


    聽到“自汙”二字,謝憐無聲地笑了一下,道:“自汙?你就沒想過,我心裏可能真是那麽想的嗎?也許其實我心底深處也藏了幾絲怨氣呢?”


    花城道:“想又如何?你不會那麽做。”


    謝憐閉緊了嘴。半晌,他才道:“三郎,其實,我並非你所想象的那樣子的。”


    “你——”他閉目搖了搖頭,似乎不知該不該說。花城道:“你說,無妨。”


    躊躇一陣,謝憐還是道:“我是覺得,人在這世上,不要對任何人太抱希望為好。”


    花城“哦”了一聲,道:“你所說的‘抱太大希望’,是指什麽?”


    謝憐道:“不要把某人想象得太過美好。若是一輩子不相交,遠遠望著一個虛幻的影子,倒也罷了。但若相識,漸漸相知,到某一天,終歸會發現這個人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樣,甚至完全相反。到那時候,會很失望的。”


    花城卻道:“不一定。別人失望不失望我不關心。但對一些人來說,某人存在於這世上,本身就是希望。”


    雖然他這句話並沒有指明“一些人”是誰,“某人”又是誰,口氣也平平淡淡,仿佛隻是隨口一駁,謝憐的心卻是忽然一浮,飄著了。


    他頓住了腳步,好一陣都說不出話來。少頃,突然道:“三郎,你到底是什麽人?”


    花城也駐足不前,迴首望他。


    謝憐與他對視,認真地道:“你知道戚容是誰,清楚他的底細。你知道我是誰,會畫太子悅神圖。你對我了如指掌。你知道很多。也許更多。”


    花城挑眉道:“我豈非一直都知道很多?”


    謝憐搖頭道:“不一樣。”


    他左手托著右手手肘,右手摩挲著下頜,微微出神,道:“我總有一種感覺,覺得你是我一個故人。應該是從很早以前就認識我了,也許是在我第一次飛升的時候,不,也許更早。但……我又確實不記得,從前什麽時候見過你這樣的人物。”


    花城這樣的人物,見過一麵,就絕絕對對再也不會忘記。謝憐也不曾摔破腦袋失去記憶,若是見過,沒理由會不記得。


    謝憐凝視著他,略帶迷惑地道:“你究竟是誰?我見過你嗎?”


    花城並不迴答,隻是微微一笑。謝憐立刻反應過來,這個問題當真是極為不妥。


    鬼的真名,一般都是秘密,除非是戚容這樣不能以常理揣測的病人,否則豈有隨便告知旁人之理?


    他忙道:“對不起,你不要在意,我隻是隨口一問。你並不用迴答我,你是誰也沒有關係。”


    正在此時,花城眼睛微微一眯。謝憐覺察到什麽,迴頭望去。隻聽他們背後不遠一處山洞內傳來一陣喧嘩,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道:“我就說了,化個女相不光法力更強了,連手氣都更好了!你還不肯,怎麽樣看到沒有,這次投對了吧!!!”


    正是師青玄的聲音。謝憐脫口道:“風師大人!”


    果然,一名白衣女冠從那洞穴內奔出,一見謝憐,雙眼一亮,道:“找到了,太子殿下在這裏!”


    然而,隨即她便望到了謝憐身後的花城,臉色登時一變,往後一跳,將風師扇橫在身前。謝憐還沒來得及說話,這時,山洞內又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道:“找到了嗎?怎麽樣?”


    一道足音逼近,人影閃出,竟是風信。他左手持一把黑色長弓,一見花城,立即拉開銀白色的弓弦,進入警戒姿態。花城嗤笑一聲,不作任何評價。謝憐忙道:“有話好說,先收兵器。”


    四人在青鬼的巢穴內狹路相逢,兩兩相對。風信將弓弦拉得滿滿,一縷靈光在他右手間凝成了羽箭狀,瞄準了花城。他率先發話,沉聲道:“太子殿下,你先過來。”


    風信這把弓為君吾所贈,叫做風神弓,乃是一件令人極為頭痛的法寶。謝憐怕他當真放箭,閃身擋在花城身前,誰知,花城在他身後將他一拉,謝憐又被拉了迴去。


    這一拉,來者二人都是一驚。師青玄立刻舉手道:“花城!血雨探花!你你你,你別亂來。你那極樂坊,是不小心燒的,你要是有什麽不滿,商量商量,咱們上天庭可以賠你。帝君還不至於賠不起。放了太子殿下,一切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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