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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葉先生,快點起床!我上課要遲到了!」


    「再五分鍾……再睡五分鍾我就起床了……」


    「你剛才也說過同樣的話!」


    一之瀨掀開我的棉被,從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無情地攻向我。


    在我舍棄壽命的第三次六月二日,星期三,天氣晴。


    身穿黑色高中製服的一之瀨拉著我的手,將我從床上拖起。我洗完臉不慌不忙地打著嗬欠走向客廳,一之瀨便推著我的背,催促我:「快點、快點。」


    矮桌上擺放著她做的早餐,白飯、西京味噌烤鮭魚、豆腐味噌湯、煎蛋卷、納豆,簡直就是日本早餐大集合。


    我們靠著沙發,並肩坐在地板上。


    鋪在地上的地毯是一之瀨挑選的,雖然圖案有點莫名其妙,但比起坐在高度不合的沙發上用餐,坐在地毯上方便多了。


    我確認早晨的新聞節目上顯示的時間後,發現才六點多。


    她朝氣蓬勃地說:「我開動了。」我也正巧異口同聲地與她重疊。


    西京味噌烤鮭魚沒有烤焦,魚肉很軟;煎蛋卷則蓬鬆帶有甜味。這數個月來她的廚藝又更上一層樓了。


    「味道如何?」


    我率直地迴答「很好吃」後,她害臊地笑了笑,繼續享用早餐。


    從四月起展開高中生活的一之瀨,每天搭電車通學。平日也會來我家做早餐,大多像今天這樣在我家用完餐後再去上學。


    她之所以選擇離家很遠的高中就讀,是因為不想遇到中學同學。


    她之前就讀的中學是中高一貫學製的學校,讀完中學就直接升學到相鄰的高中就讀。為了避免直升高中部,她才選擇報考離家較遠的高中。雖然必須接受測驗,但可以遠離那些霸淩過她的同學。


    不過,她繼父反對她報考其他高中,費了一番工夫才得到允許。


    即使一之瀨試圖說服她繼父,她繼父依然堅持不允許她去上其他高中,完全不去試著理解她的心情,最後還破口大罵:「你隻是想逃到比較好過的地方去而已!」「又想偷懶不去上課吧!」一再刺傷她的心。跟母親商量,母親也隻會站在繼父那邊說:「隻要你忍耐一下就能解決問題了。」


    從家裏逃到我家的一之瀨,還曾經在深夜跑來向我哭訴。我說不出什麽體貼的話安慰她,泡了杯即溶熱可可給她,這件事令我印象深刻。


    我摩挲著抽泣的她的背部,擔心她是否又會自殺。她對自己深夜離家跑來這裏,以及我特意教她讀書,家人卻不允許她考試而感到過意不去,一直哭著向我道歉。


    這一點令我非常難過。我對那些事情根本一點兒都不在意,想也知道她每次道歉時一定又受了她那冥頑不靈的繼父一肚子氣。


    不過,一之瀨自己擦掉淚水,說她會繼續努力,直到獲得她繼父允許。


    我安慰她不需要勉強,她卻搖了搖頭,用她那雙通紅的眼眸凝視著我說:「我會努力……所以,再維持這個姿勢一下。」然後緊抱住我,將臉埋進我的胸口。我沒有拒絕,將她擁入懷中。


    結果一之瀨不屈不撓的精神取得勝利,順利進入理想的高中就讀。


    一之瀨說她將隻去理想學校就讀的態度貫徹到底,最後她繼父才板著一張臉勉強答應。因為上了高中,與家人起口角的頻率減少,但跟始終無法認同她的繼父與壞心眼的姊姊們的關係依然維持冰點。


    當然,一之瀨本人也沒有想跟家人交好的意思,被扔掉的東西不會迴來,心靈受到的傷害也永遠不會愈合。從她像這樣經常來我家吃飯一事來判斷,勢必很難期待她的家庭環境能有所改善吧。


    而我從之前就一直擔心一之瀨的高中生活方麵則是十分順遂。


    雖然開始上學後因為生活產生變化而一副精神疲憊的樣子,但後來似乎漸漸習慣。她說和同班的一個同學交情還不錯,也不見她發牢騷。


    老實說,因為她入學前一直嚷嚷著不需要朋友,所以我很擔心她會不會無法融入學校生活,又開始不去上學……


    幸虧我的憂慮不過是杞人憂天,一之瀨的高中生活過得一帆風順。


    如今待在我身邊的早已不是企圖尋死的少女。


    剛遇見她時,她毫不掩飾自己對我的敵意,總是板著一張臉,氣衝衝地鼓起臉頰。稍不留神就不見蹤影,數度令我頭痛不已。


    而如今她的神情也變得柔和,比以前散發出更成熟的氣息。


    與生俱來的美貌自然不用說,苗條的身軀也開始帶有女性條線,隔著製服也能看出雙峰的弧度。表情也變得活潑開朗,笑起來的唇形莫名地性感。


    不隻狀況改變了,她自己也逐漸成長。過去我一直昧著良心認為她還隻是個小孩,事到如今怎麽看她都是一名氣質優雅的女性。


    當我被嫻淑的她深深吸引時,總會不小心與她四目相交,便不由自主地移開視線。


    「相葉先生,轉過來這裏,你臉上有飯粒。」


    一之瀨噗哧一笑,用手指取下沾在我嘴邊的飯粒。


    然後直接送進自己口中,她的雙唇看起來十分紅潤,非常柔軟的樣子。


    ……不,等一下。現在不是看入迷的時候吧!


    「你!這是做什麽……」


    我慢半拍地大吃一驚後,一之瀨便一副若無其事地歪頭詢問:「怎麽了嗎?」


    我撤迴前言,她能夠神色自若地做出這種令人害臊的事,要稱她為氣質優雅的女性還言之過早……因為這種事情就亂了方寸的自己也有問題就是了。


    「啊!我得走了!」


    「我來收拾,你去刷牙。」


    「嗯、嗯!」


    我收拾好吃完的餐具後,用抹布隨便擦拭桌麵。然後把等一下要丟的垃圾袋綁好,脫下睡衣,換成外出服。


    一之瀨好像也已經準備好去上學了,她手上拿著的書包別著我們去水族館得到的海豚徽章。


    通常她會在去上學時順便幫我丟垃圾,不過今天我拒絕了。「可是……」有些困惑的她頓了一下,隨後又立刻一臉欣喜地微笑道:「那我們一起去丟吧!」


    我按下電梯按鈕,等待電梯上來。如此平淡無奇的時光,我卻在看見電梯從一樓緩慢地上升而感到有些幸運。


    走進電梯關上門後,一之瀨靠了過來。我感受到她的體溫,有些緊張。我沒有做出閃避的動作,而是表現出一副極其困擾的模樣呢喃道:「好重。」愛撒嬌的她刻意把身體壓到我身上,迴應我拙劣的演技。


    不過,電梯卻在三樓停止,我們連忙分開。


    「早安。」


    走進電梯的是一名穿著西裝的年輕男子;一之瀨躲在我的身後輕聲迴應他的問候。他很有可能從電梯的門縫看見我們剛才的舉動,害我也好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丟完垃圾後,一之瀨一副想繼續剛才的未竟之事而靠了過來。「不快點去上學的話,會遲到喔。」這次我沒有接招,一之瀨擺出一副不滿的表情。


    所以我今天也無奈地撫摸她的頭,於是一之瀨一副很癢似地笑了笑。


    「我去上學囉!」


    「好,小心車子喔。」


    她朝我揮手道別;我輕輕地揮手迴應她後,她便麵帶笑容地說:「我今天也會在傍晚迴來。」她的背影看起來也十分歡快,令我將原本想說的話又咽了迴去。


    「唉……」


    我迴到房間,站在牆麵的掛曆前歎了一大口氣。


    六月,距離我壽命將盡──還有半年。


    雖然並非所有的問題都已解決,但我已經盡力了。


    目前一之瀨並未在學校惹禍,不僅全勤到校上課,也交到了朋友。時至今日,她也不曾有意無意地表現出要自殺的樣子。


    照這樣下去,就算我不在她身邊也沒問題了吧?


    接下來隻要慢慢拉開距離,從一之瀨的麵前消失就好。


    我們的關係就此結束──本應是如此的。


    我望向放在廚房的便當盒,再次歎息。


    按照計畫,我原本打算這個月,最慢下個月就要銷聲匿跡的。


    ──結果現在這個狀況是怎樣?


    一之瀨每天來我家做早餐給我吃。因為先來我家再去上學的關係,不僅要很早從家裏出門,也經常差點遲到。而且還親手準備好便當給我當午餐後再去學校,放學後也會來我家做晚飯。


    過著這種生活,當然不可能有時間跟朋友去玩。上高中後,她從來沒有在放學後跟朋友到處逛逛,或在假日跟朋友出去遊玩。


    雖然我說「她的高中生活過得一帆風順」,但那也隻限在學校而已。


    我當然沒有厚臉皮到要她為我做到這種地步,但我還是默默接受。我對她說過好幾次「不用每天都來,太辛苦了」之類婉拒的話。


    然而一之瀨卻以「必須攝取營養的食物」或「之前淨給你添麻煩,我想報答你」等藉口拒絕。


    最後我判斷既然一之瀨本人想這麽做的話,就沒必要冷淡地拒絕,決定暫時先觀察一下狀況。當時她好像還沒融入學校的樣子,跟家人也依舊水火不容,就算拒絕她也會照樣跑來我家吧。


    而且死神也說過一之瀨責任感很強,盡管我從來不曾將她視為麻煩,不過既然幫忙做家事能讓她本人寬心的話,那就隨她去吧。有一段時期我抱持著這樣的想法。


    結果──我們別說拉開距離了,反而像是互相吸引般縮短距離。


    如果要說明為何事情會演變成這種狀況的話,原因就在於我太遲鈍了。


    直到最近我才發現積極奉獻的一之瀨對我有「好感」。


    她從去年秋天左右開始會向我撒嬌,有時會在外麵跟我牽手或依偎著我,與自殺時期對待我的態度判若兩人。


    起初我雖然感到困惑,卻並未將其解讀為對我有好感。有時她會在我們打電動時故意靠過來妨礙我,我以為她隻是在捉弄我,所以並沒有放在心上。


    我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大笨蛋。即使一之瀨問我喜歡的女生類型或發型,我也沒有察覺她的心意,繼續享用她為我做的菜肴。


    話雖如此,我並非沒有將一之瀨當作女性看待。光是她的手碰到我,我就全身發熱;而她倚靠在我身上時所引發的緊張感,也沒有習慣的跡象。


    坦白說,我也──對她充滿情意。


    很久以前我就隱約察覺到她對我的好感了,但是因為害怕自己受傷而一直逃避。如果自己會錯意的話實在很糗;就算沒有會錯意,我們也不可能在一起。要是一之瀨知道我隻剩半年可活,她肯定不會為我做到這種地步吧。


    我的情意隻會成為她的枷鎖。


    所以我才始終佯裝不知道她的心思。即使一之瀨倚靠著我,我也告誡自己她不過是在戲弄我而已;即使在情人節收到她親手做的心形巧克力,我也隻是當作市售的巧克力吃下肚。一心認定她的心意全是我會錯意,而持續扮演沒有察覺的遲鈍男人。


    我就這樣一再地抹殺自己,試著不斷地說服她。


    我鼓勵她應該偶爾跟朋友出去玩,結果她說這樣就不能幫我做晚飯了,若無其事地繼續待在我身邊,枉費我如此苦口婆心地規勸她。


    光是這樣的對話便使我心亂如麻、五味雜陳。時而不安、焦躁、自我厭惡,淨是些負麵情緒,但最後卻都以安心告終。


    就是因為這種不上不下的態度,才會惹她哭泣。


    上個月我與一之瀨吃晚餐時,開門見山地說:


    「下次假日約朋友出去玩吧!」


    「那你的三餐怎麽辦?」


    「都說你不用每天來了,你這樣也很累吧。」


    「才不累,是我自己想來的,你別放在心上。」


    由於我們討論過無數次同樣的事,所以一之瀨說話的態度有點在賭氣。


    「就算你這麽說,我還是會在意啊。你跟學校的朋友要一起度過三年的時光,應該以朋友為優先,而不是我。」


    我隻是在嘴硬,其實根本不希望她以朋友為優先。


    「……我來你家,你覺得很困擾嗎?」


    「我沒那麽說吧。」


    我如此敷衍後,一之瀨便低下頭,空氣中流淌著尷尬的沉默。


    「你上次也說過同樣的話不是嗎?而且感覺你在躲我……」


    她會有這種感受也無可奈何,我的話聽在她的耳裏就像是迂迴地要她別來我家吧。若是對我抱有好感,感受就更加深刻了。


    「沒那迴事,我隻是擔心你……」


    「比起朋友,我更想跟你待在一起。」


    一臉不安地凝視著我的她,令我心動不已。


    我開始厭煩自己為何非得說這種無聊的事情不可。


    討論我們出門遊玩的計畫不是更開心嗎?


    「……況且,就算我約她們出去,她們也不會賞臉的。」


    「不會賞臉……發生什麽事了嗎?」


    我頓時著急她是不是在學校闖了什麽禍,不過她搖頭迴答:


    「她們都有男友了,假日忙著約會,根本沒空。」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之前我一直勸她多跟朋友玩,她卻總是以要幫我做飯為理由不肯聽勸。所以也有可能是為了讓我放棄勸說才說出口的謊話。


    「沒、沒有男朋友的,隻有我……」


    一之瀨結結巴巴地斜眼望向我。


    先不論她的話是真是假,若是她堅持主張這一點,我便束手無策。


    平常我早就放棄了,但這天不一樣。


    既然家庭環境已經無望改善,留她一個人活在世上,我實在放心不下。如果就這樣迎來暑假,直到九月暑假結束事情都不可能有所進展吧。


    我一時焦躁,心想若是真的重視她,此時就應該狠下心。


    於是,我咽了一口唾沫後,說出的是這句話:


    「那你也在學校交男友就好了啊。」


    我的心情就像是打破花瓶一樣,真想馬上收迴這句言不由衷的話。我在心中吶喊:不對!我不是在對她說,我是在對放在桌上的味噌湯說!


    我戰戰兢兢地望向一之瀨。


    明明隻是想確認身旁她的表情,不安的情緒卻排山倒海而來。


    去年的聖誕節我也說過類似的話。


    不過,情況與當時完全不同。要是一之瀨因為那種無法打動人心的一句話而真的交了男友……


    在看見她臉龐前的數秒間,我擔心得魂不守舍。


    我懷著心髒彷佛被緊緊揪住般的心情,確認她的表情。


    一之瀨──眼眶泛淚,緊咬著嘴唇。


    從她眼眶滴落的淚水,滲透進我的心。


    「我才不需要什麽男朋友……」


    她細如蚊蚋的悲傷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對惹她哭泣一事,內心並未湧起罪惡感。


    反而對因為那句話而輕易受傷的她放心不少。


    親眼目睹她對自己的好感,喜悅之情緩慢地油然而生。


    既然已經察覺她的心意,就無法再自欺欺人了。


    我是在什麽時候──喜歡上她的呢?


    之後的兩個星期,除了我們的距離縮短之外,沒有任何進展。


    我也懶得再說服她,就這樣無能為力地一天天度過。


    好比今天,我本來也打算勸她放學後跟朋友逛一逛再迴來,所以故意利用丟垃圾的時間製造機會,結果還是說不出口,隻能眼睜睜地目送她上學。


    從她開始準備考高中時,我就擔心東擔心西的,卻萬萬沒有料想到這個問題。因為我當時一心認為,隻要她交到朋友,我們的關係便會自然而然地終結。


    與其跟我待在一起,跟同齡的朋友出去玩當然比較開心啊。


    我凝視著浴室鏡子裏自己的臉龐,是不難看啦,但也沒有帥到能銜著玫瑰走在外麵的地步。至少配不上一之瀨。


    即使思考她為什麽會喜歡上我這種人也於事無補。若是我在這種狀況下突然銷聲匿跡會怎麽樣?想也知道肯定會傷透她的心。


    她現在會找理由對我獻殷勤,但如果有一天她開始要求我的迴應的話,到時候我有辦法拒絕她嗎?我沒有自信。


    而招致這種狀況的,正是一直以來迴避她心意的我。


    我必須想辦法在暑假來臨之前改變現狀。


    當天傍晚,我站在一之瀨就讀的學校校門口。


    我特意前來學校,是為了確認一之瀨有沒有朋友。


    冷靜思考過後,我從未見過她的朋友。因為一之瀨沒有手機,所以不會與朋友拍照。雖然本人說她交到了朋友,但會不會其實根本就沒有她所謂的朋友呢?


    一之瀨原本就沒什麽想交朋友的意願,我之前還因為擔心她在入學後也不肯交朋友,開導過她幾次。我也不想逼她,但為了讓她脫離我身邊,這是必經之路。我慎重其事地不斷說服她,還曾不小心用了說教般的語氣,害一之瀨鬧別扭。如今迴想起來,是我做得太過火了,對此我已經深刻地反省。


    因為發生過這種事,所以我懷疑一之瀨十分有可能說謊。況且再怎麽對我有好感,竟然寧可跟我待在一起勝過跟朋友玩耍,未免也太奇怪了。


    假如我的推測無誤,就算再次試圖說服她,也隻會造成反效果。如果要重新擬定作戰計畫,最好先確認一之瀨到底有沒有朋友為妙。


    由於我抓準放學時間,許多學生魚貫地走出校門。即使不用以海豚徽章為標記,我也有信心能在一之瀨走出校門時找到她。


    眼前吵鬧的一群男學生、挽著手臂卿卿我我的情侶,以及在校園裏四處奔跑的足球社員,看起來與高中時期的自己是不同的生物。


    感覺好懷念啊,雖然我完全不想迴到那個時候,但是也不禁思考起當時是否有可能擁有與現在截然不同的人生呢?現在才開始想像也為時已晚了。


    幾分鍾後,我看見一之瀨朝這個方向走來。即使她穿著和四周相同的製服仍十分醒目,讓我一眼便認出她。


    不過仔細一瞧,她被兩名像是同學的女生夾在中間有說有笑的。


    「還真的有朋友啊!」


    我不禁脫口而出,心中湧現稱不上是安心的情緒,於是便想打道迴府,不再繼續看下去。正確來說,是利用銜尾蛇銀表迴到還待在家中的時間。


    當我正要將銜尾蛇銀表從口袋拿出來時,與一之瀨四目相交。


    她發現我的瞬間,表情突然變得開朗,揮著手奔向我。


    「相葉先生,你怎麽會來學校?」


    「沒有啦,就……有點事。」


    原本將一之瀨夾在中間的兩人也跟在她身後奔馳而來。


    「他就是你說的相葉先生啊?」


    短發女孩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看,而中長發的女孩則是充滿好奇心地問我:「欸欸,你對月美是怎麽想的?」


    不習慣這種事情的我有點……不,是還滿不知所措的。


    「喂,你們兩個別這樣啦!」


    一之瀨似乎也對兩人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手足無措,但那兩人卻沒有打算放過我的樣子。


    「月美你應該也想知道吧?這是個好機會不是嗎?」


    「就是說呀!所以你到底對月美有什麽感覺?」


    兩人步步逼近,我受不了她們的視線,迴答:「我覺得她很可愛……」結果兩人興奮地尖叫。真想立刻讓時光倒流,鑽進被窩。


    「太好了呢,月美!他沒有討厭你!」


    「他說你很可愛喔!」


    看見一之瀨轉眼間滿臉通紅,連我也不禁害羞起來。


    「我跟相葉先生不是那種關係啦!」


    一之瀨發出足以掩蓋住兩人聲音的巨大音量否定道。


    遭到否定的兩人目瞪口呆地互相對視。


    「那你們是什麽關係?」


    短發女孩問道;中長發女孩也彷佛認同她的提問般點了兩次頭。


    「我跟相葉先生是……」一之瀨說到一半,卻好像想不出任何答案,便向我求助:「我們是什麽關係呢?」


    那兩名女學生見狀,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用力推了一之瀨的背部一把。


    「呀!」


    一之瀨被推後失去平衡,撲向我懷裏。


    兩人笑著逃也似地邁步奔跑,應該說,整個溜之大吉。


    「月美!你今天跟相葉先生一起迴去吧!」


    「要是晚迴家的話,我們幫你打電話通知家人!」


    「啊!我迴去時得買紅豆飯才行!」


    「我也是!」


    兩人一溜煙地跑走。在我懷裏遮住臉龐的一之瀨,害羞得連耳朵都紅了。


    迴程時,我們都不敢看彼此的臉龐,平常會主動牽手的一之瀨,如今也實在沒那個勇氣。


    「我明天會跟那兩個人說清楚的。」


    一臉不悅的一之瀨,臉蛋還有點紅。


    「你真的交到朋友了呢。」


    「……你該不會懷疑我說謊吧?」


    「算是吧。因為你不跟朋友玩,我以為你在騙我。」


    「我怎麽可能說謊嘛!」


    她鼓起臉頰,捶打我的肩膀。雖然完全不痛,但周圍的視線很紮人。


    「誰教你之前不肯交朋友。」


    「因為你一直叫我交朋友,我才努力去交的!」


    「對不起啦!我隻是擔心你嘛。」


    我受不了周圍的視線道歉後,一之瀨才放下她的手。


    「我……那麽孩子氣嗎?」


    一之瀨緊握放下的手,抗議般地望著我。她的表情看似生氣又有點沮喪。


    「你不是常叫我要多跟朋友出去玩嗎?我擔心你是不是在躲我,所以曾經跟那兩個人商量。結果她們笑我被你當作小孩看待……」


    原來那兩人是因為這樣才知道我的啊。


    「怎麽可能嘛,我反而感謝你每天做飯給我吃呢!可是,要是因為這樣害你人際關係出問題就糟了。以我的立場來說,自然會這麽想吧?」


    一之瀨低頭沉默不語,但似乎不能接受我的說法。


    「你跟那兩個人交情應該不壞吧?」


    「是沒錯啦……」


    「那麽下次你們三個人一起出去玩吧!」


    一之瀨露出困惑的表情,不過在我謊稱自己偶爾也想一個人悠閑地獨處後,她便以微弱的聲音迴答:「嗯。」


    這是她第一次點頭答應。


    但我卻一點都不開心。


    明明我們兩人都不希望這樣,真是愚蠢。


    「別在意我,你應該珍惜與朋友相處的時光。」


    「嗯……」


    「另外,如果出去玩需要錢的話,盡量開口跟我說,我出錢。」


    「嗯……啊!你又把我當成小孩看待了!」


    一之瀨再次鼓起臉頰,然後倚靠在我身上。


    所以,我表現出一副極其困擾的模樣,呢喃道:「好重。」


    我們還能像這樣互動多少次呢?


    唉……又來了。


    今天那句話又掠過我的腦海。


    ──要是我沒有舍棄壽命就好了。


    2


    「你昨天一個人很寂寞吧?」


    吃晚餐時,坐在身旁的一之瀨這麽問我。


    「沒有啊,跟平常一樣。」


    我刻意不看她,喝著味噌湯。


    於是旁邊傳來「是嗎?」的不滿聲音。


    在我舍棄壽命的第三次六月三十日,星期三,陰天。


    在那之後,一之瀨慢慢地願意跟朋友出去玩。


    直到最近有時隻會來我家做早餐,或是放學後跟朋友四處逛逛後才來我家做晚餐,如今則是經常一整天沒有來我家。


    隻要照這樣減少來我家的頻率,我們自然而然會漸行漸遠吧。


    有一段時期我覺得計畫進行得很順利,但現實總是不如人願。


    這幾天她問我「寂寞嗎?」或「一個人很難熬吧?」的次數變多了。我當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而她也是在知曉我有聽懂的情況下說出這些話的。


    換句話說,一之瀨想迴到以往的生活。


    況且從她的言行舉止來觀察的話,能夠感受到她是為了不讓我擔心才跟朋友出去玩的。雖然她跟朋友似乎相處得不錯,但在放假前她總是會抓著我的手臂,約我要不要去哪裏玩。


    明明這種狀況不該感到開心,我卻不爭氣地鬆了一口氣,真是沒用。


    而曾經作為我救命稻草的「以人際關係為優先」這種漂亮話,已經不能再使用,若是再說些保持距離的話,又會惹她傷心了吧。


    洗完晚餐的碗盤後,一之瀨躺在床上。


    她的身旁空出能再躺一個人的空間,但我卻視若無睹,刻意坐在床邊,開啟掌上遊戲機的電源。


    「你在玩什麽遊戲?」


    一之瀨坐到我旁邊,把臉湊過來問道。我觸碰到她的身體,反射性地離開後,她卻說看不見,把身體靠得更近。


    「你明天也要上學吧,差不多該迴家了。」


    「我還不想迴去。」


    她露出潔白的牙齒,調皮地笑道。


    「最近這個房間的遊戲變多了呢。」


    聽見這句話,我的身體差點做出反應,但最後我還是沉默不語地繼續打我的電動。


    「感覺是在我開始跟朋友出去玩後才變多的。」她才剛說完這句話,我便因為犯了平常不會犯的低級失誤而導致遊戲結束。


    一之瀨看著顯示「game over」的畫麵,像是刻意想煽動我的情緒似地微笑道:「你果然很寂寞吧?」


    「我才沒有。」


    「虧人家還想當你的對戰對象呢。」


    雖然我又繼續接著玩遊戲,但操作比剛才還草率,馬上就損失了不少生命值。


    真的被一之瀨說中了,她沒有來我家的日子,我無所事事,百無聊賴。


    一看到什麽評價不錯的遊戲就立刻買下來,一個人拚命地玩,但我並未因此滿足,隻是單純打發時間罷了。她沒來的日子,我總是一邊打電動一邊確認好幾次時間,歎息著就不能把時間快轉到隔天嗎?


    我也想每天和一之瀨見麵,帶她出去玩,兩人共進晚餐。有時甚至會想,既然都隻剩半年可活了,乾脆在最後的時光隨心所欲算了。目前還勉強撐得下去,但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撐到什麽時候。


    前幾天也發生過一件危險的事。


    我正在看電視,結果一之瀨坐到我旁邊,握住我的手。我與臉頰有些羞紅的她對望,彷佛被她吸引似地看得出神。


    等我迴過神來,兩人的臉龐已彼此靠近,我在千鈞一發之際恢複理智,連忙鬆開她的手。雖然之後並未發生任何事,但我無法忘懷她那一臉悔恨地撫摸自己嘴唇的表情。


    我原本以為隻要慢慢減少兩人相處的時間,便會自然而然地漸行漸遠,看來是我錯了。每次見不到一之瀨時,我便深刻地體會到她的存在對我來說有多麽地重要。


    想必她也和我有同樣的感受吧。因為相處的時間有限,我和她都很重視能在一起的時光,其餘的時間則是草草而過。如今能跟一之瀨相見的日子,感覺比聖誕節更特別,光是幾天不見,我便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楚,牛郎與織女一年相見一次,怎麽能不瘋掉?


    掛念著彼此的我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關係又突然一口氣拉近,甚至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一之瀨說她還不想迴家,試圖拉長有限的相處時光。我則是佯裝冷靜,沒有將真正的心思表現在臉上。


    我們都明白彼此在演一場鬧劇,因為互相試探的階段早已過去,隻要某一方再稍微主動一點,便能輕易地打破我們之間那堵脆弱的薄牆吧。


    結果,六月就這樣在我與一之瀨藕斷絲連的狀況下結束,我的餘命隻剩不到半年。


    在我舍棄壽命的第三次七月四日,星期日,天氣晴。


    這一天,我跟一之瀨約好在當地的車站碰麵。


    「這個星期天,我們出去哪裏走走吧!」


    一之瀨如此主動提出邀約,盡管心裏明白最好不要再做出與她拉近距離的行為,但我還是不爭氣地一口答應。


    迴想起來,自從她上高中後,我們就沒怎麽出門遊玩。我說服自己「把這當作最後的迴憶,盡情享受就好」。然而,被說服的那個自己卻沒有把握當一之瀨再次邀約時能果斷拒絕。


    「相葉先生,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我不經意地看了眼朝我奔來的一之瀨,被她的打扮所驚豔,又再次仔細看了一眼。


    她身穿白色的露肩上衣,搭配黑色的丹寧短褲。


    與平常的穿著截然不同,令我感到很新鮮,看起來很成熟。這身打扮很適合她,但是我反而擔心起她露那麽多腿沒關係嗎?


    「怎麽了?」


    「你今天跟平常很不一樣呢……」


    「這身打扮嗎?我昨天跟朋友逛街,請她們幫我搭配的。雖然有點難為情,但畢竟很久沒跟你約……出門了……」


    我無法直視羞赧的一之瀨。


    現在是上午九點。我們接下來要搭乘電車前往附近的一座知名動物園。


    之所以會選擇去這個場所,起因為我向一之瀨提起自己隻在小學遠足時去過動物園,她大吃一驚,就說:「那我們去動物園吧!」


    搭電車移動的期間,我們並沒有特別聊天,但我和一之瀨對視了好幾次。


    走出車站驗票口不到一分鍾,就看見動物園。


    入口的正門擺放著一隻大象的紀念雕像,一之瀨看見後,笑著道:「是大『象』的雕『像』呢。」我支付兩人份的成人票後,穿過正門。


    我們先從入口沿著道路走,天氣晴朗得恰到好處,不會太熱,可說是絕佳的散步天氣。走在蜿蜒的步道時,我發現周圍遊客的視線全集中在一之瀨的身上。本人卻完全沒發現,不過一對來約會的情侶男方一直盯著一之瀨看,被旁邊的女友敲了一記腦袋。


    通過寫著非洲園區幾個大字的看板後,動物便進入視野。


    一之瀨時而發現在陰影處休息的藪貓,時而觀察長頸鹿與斑馬並排用餐的畫麵,接著朝轉過頭背對我們的獵豹前進。


    來動物園必搭的獅子巴士就位於這個園區,所以我們也搭了一下。不過稱唿畫著斑馬紋的巴士為獅子巴士,感覺有點怪怪的就是了。


    巴士發動行駛後,車內的揚聲器便開始播放獅子的習慣與冷知識這類的說明。它們一天好像要睡上十五個小時,坐在我隔壁的一之瀨輕聲笑道:「跟相葉先生差不多呢。」為了慎重起見,我先聲明一下,我一天可沒有睡到十五小時這麽久。


    獅子靠近巴士,我本來還很興奮地想說是不是因為車身是斑馬紋的關係才靠近的,結果隻是因為來吃吊在巴士外側的肉片而已。


    一之瀨朝逐漸接近的獅子揮了揮手,但等到獅子逼近眼前,她便縮起手害怕地看著它們。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側腹部後,她便發出尖叫跳了起來。下了巴士後,她也以牙還牙地用手指戳我的側腹部,我大概向她道歉了八次左右。


    「喔,有浣熊耶!」


    「相葉先生,那是小貓熊啦。」


    亞洲園區裏展示著小貓熊與梅花鹿等動物。


    我們走走逛逛,看了用鼻子夾起食物來吃的大象、五彩繽紛的鸚鵡、在木洞中睡覺的鼯鼠、正在打嗬欠的雪豹等形形色色的動物。


    當一之瀨仰望著在上空走鋼索的紅毛猩猩時,我則是閱讀寫著「紅毛猩猩是獨自生活的動物」的解說看板。


    一之瀨突然戳了戳我的肩膀。


    「怎麽了?表情這麽陰沉。」


    「沒什麽,我在讀解說看板。接下來要去哪裏?」


    「那邊好像有貓頭鷹,要不要去看看?」


    一之瀨如此說道,並拉起我的手。她的手總有一天會拉著其他人的手嗎?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不要看見那個人出現。


    都來到動物園了,我還在胡思亂想什麽。


    這搞不好會成為我和一之瀨出門遊玩的最後迴憶。


    我們在園內的咖啡廳用完午餐後,看著地圖前往昆蟲園區。


    到達昆蟲園區後,那是一棟半圓形的建築物,從上空俯看似乎會形成蝴蝶的形狀。


    「還是不要去逛了啦。」


    離開咖啡廳後,一之瀨一直拉著我的衣服,我無視討厭昆蟲的她的製止,徑自走入昆蟲園區中。當然,抓著我衣服的她也一起進入。


    這個巨大的熱帶植物園中,放養了兩千隻蝴蝶。


    我不過沿著指引走,就有各種蝴蝶進入我的視野。也能觀察到不曾見過的蝴蝶或用口器像吸管一樣吸取花蜜的畫麵。


    親人的蝴蝶有時會停在人的肩上。隻是從旁觀看就害怕的一之瀨,每當有蝴蝶停在她肩上時,她便全身僵硬,向我求救。


    說起來,死神曾將我們比喻為「沒有翅膀的蝴蝶」是嗎?


    不過,現在的一之瀨已經不是沒有翅膀的蝴蝶了。


    想必今後也會逐漸蛻變吧。隻要認識各式各樣的人,拓展視野的話,眼前的她應該也會改變吧。包含對我懷抱的情感。


    就算沒有我,她也能獨自飛翔到天涯海角。


    ……即使我逞強地這麽思忖,還是能想像到我依依不舍的模樣。


    若是我沒有舍棄壽命的話,我們會演變成什麽樣的關係呢?


    假如我沒有跟死神交易,也沒有自殺,一年後的聖誕節也來到那座橋上的話,一之瀨雖然會前來,卻會因為我在那裏而放棄自殺迴家。改天我又會在那座橋上遇見她,我們四目相交,卻並未開口交談。之後我們想要自殺的時機也會偶然重疊,一再於橋上相遇。這樣的日子再三重複的期間,我們會因為意想不到的事情開始交談,成為兩人一起出門遊玩的關係。


    然後我們──


    再思考下去也隻是浪費時間!要是沒有銜尾蛇銀表,我們也不可能建立現在的關係。


    事到如今再怎麽妄想,壽命也不會失而複得。


    我們離開昆蟲園區後,前往澳洲園區。


    天空在我們拍拍躺臥的袋鼠照片、摸摸鴯鶓蛋,走走看看的期間,逐漸染成了殷紅色。


    我們最後走進寫著無尾熊館的建築物。


    走在幽暗的通路,隔著玻璃窺視展示著無尾熊的寬闊空間。


    有許多讓無尾熊攀爬的細木,卻不見關鍵的主角。


    仔細尋找後,隻有一隻無尾熊抓著樹木,背對著我們。


    根據附近的飼育員所說,前陣子它的同伴死了,所以隻剩下一隻。廣大的空間裏隻有一隻無尾熊的光景,感覺很寂寥。


    「剛才的無尾熊孤零零的,看起來好寂寞喔。」


    在我們走向園區出口的途中,一之瀨這麽說。


    飼育員心痛地表示國內的無尾熊數量很少,難以補充。也許那隻無尾熊將獨自在那裏生活。


    當我思考著這種事情的時候,一之瀨握起我的手。


    「你幹嘛突然這樣?」


    「隻是突然鬆了一口氣,想說我已經不再是孤單一人了。」


    她微笑著加強手上的力道。


    「你能交到朋友真是太好了呢!」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就算我死掉,你也不會像那隻無尾熊一樣孤零零……」


    我話說到一半,一之瀨便直唿我的名字製止我說下去。


    「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要說這種話。」


    被晚霞照耀的一之瀨,表情充滿不安,好似馬上就要哭出來。


    「假如啦,別當真。」我笑道後,一之瀨卻低頭。


    「你不在了……光是想像都覺得害怕。」


    「太誇張了啦。就算我不在了,你也照樣能生活下去吧。」


    一之瀨搖頭否定。


    「我已經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人了,而且我對你……」


    她猶豫要不要把接下來的話說出口;我粗魯地撫摸她的頭,弄亂她的發絲。


    「別那麽嚴肅嘛。你在學校也已經找到容身之處,別管我,盡情去玩就好。不要等以後才在那裏感歎說,要是當初有盡情享受青春就好了,那可就後悔莫及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有像平常那樣,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出口。


    片刻過後,一之瀨以溫柔的聲音說道:「相葉先生,我一點也不覺得後悔。」


    她的音量並不大,聽起來卻充滿自信。


    「我爸爸以前也常對我說:『用不著來探病,跟朋友出去玩吧。』如果我聽他的話,跟朋友出去玩的話,或許就不會被霸淩了。可是……我並不後悔。」


    一之瀨頓了幾秒,接著說:「所以──」


    「如果不會造成你的困擾,我想永遠……待在你身邊。」


    我與一之瀨四目相交,她一副難為情地迴應我一個生硬的笑容。


    不行了,壓抑的感情從內心深處以排山倒海之勢湧出。


    我想永遠獨占她那隻有我能看見的微笑。


    等我迴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已脫口而出:「我也是。」


    「我也想和你在一起。」


    明明絕對不能說出口,我卻情不自禁。


    「今年我也想和你一起去看煙火、過聖誕節。不隻今年,明年和後年也要。」


    說出來了。就算一之瀨因此對我退避三舍,也無可奈何。


    「呃……相葉先生?」


    「幹、幹嘛啦!」


    「……很害羞耶。」


    讓我說出這麽肉麻的話,感想就隻有這樣嗎?害我差點笑出來。


    「我真的可以待在你身邊嗎?」


    我迴答:「當然可以。」


    「沒有騙我?」


    我迴答:「沒有騙你。」


    「說定囉?」一之瀨凝視著我的臉問道。


    「嗯,說定了。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從你麵前消失。」


    我凝視著她的眼睛,確確實實地說到最後。


    之後,我們並未互相對視,而是看著彼此的影子行走。


    如果謊言得以成真,那該有多好?


    如果能就這樣陪伴在她身邊,會有多幸福啊?


    即使想像著或許可能實現的未來,夢想終究隻是夢想。


    我應該更早斷絕與她的關係才對。原本心想隻剩下半年的時間,稍微貪戀一點和她一起相處的時光也不為過吧。


    乾脆在最後的時光隨心所欲算了,蠢不蠢啊!


    不是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死後她會有多麽悲傷嗎?在最後的最後留下人生最大的汙點是要怎樣啊?


    我鬆開一之瀨的手,從口袋拿出銜尾蛇銀表。


    決定讓時光倒流,消除今天發生的事。


    然後下次見到她時,我要好好地與她告別。


    無論以什麽方式告別,一之瀨都會感到難過吧。


    不過,繼續這樣下去,隻會讓她更加心酸。最重要的是,絕對必須避免以天人永隔的方式與她分別,我不想再讓她承受與失去父親時同樣的悲傷。


    應該更果斷地說出口才對。如此理所當然的事,我老早就知道了。


    然而我卻說不出口。我一直很害怕斷絕與她的聯係。


    已經沒有時間了。


    我不能再繼續逃避下去。


    一之瀨,對不起。


    我閉上雙眼,向銜尾蛇銀表許下願望,希望她能幸福。


    「相葉先生?你怎麽了?」


    睜開眼睛後,一之瀨還在我眼前。


    周圍的景色並未改變。


    「不……沒什麽。」


    我再次嚐試,但依然沒有變化。


    這是怎麽一迴事?


    無論我嚐試再多次──


    ──時光依然沒有倒流……


    3


    在我舍棄壽命的第三次七月十八日,星期日,天氣晴。


    這一天,我從白天就一個人來到公園的草地。


    是我與一之瀨觀賞煙火的那片草地。我在位於中央的大樹下吹著泡泡,心不在焉地盯著飄遠的肥皂泡泡歎息。


    在那之後我又試了許多次,結果還是完全沒有反應。我打開銀表的表蓋後,發現表針消失了,隻剩下表盤,也無法當作普通的懷表使用。關於為何無法讓時光倒流,我也依舊不曉得原因。


    雖然聽說懷表很容易壞掉,但銜尾蛇銀表跟百圓商店販賣的廉價手表不同,是用壽命交換得來的,壞掉的話,可不是看時間不方便這種簡單的程度。


    我想找死神投訴,但若是對方不主動出現,我根本投訴無門。既然她也在觀察人類,應該能知道我想見她吧?我對不肯現身的死神感到很惱火,但如果這就是她的目的,我豈不是正中她的下懷。


    還是死神發生什麽事了?那種家夥,被人從後麵捅一刀也不足為奇。


    我有點期待若是因為死神遭遇變故而導致銜尾蛇銀表無法使用的話,那麽我的壽命應該也有可能歸還給我。


    不過,我至今依然能感受到當初舍棄壽命時席卷而來的失落感,從那天起一直感覺缺少了什麽。所以,我的餘命應該還是隻剩不到半年吧。


    不管死神的遭遇如何,我都必須斷絕與一之瀨的關係。


    我仰躺在野餐墊上,沐浴在從樹葉間隙灑落的陽光下思索著,該怎麽提出離別,但絞盡腦汁也想不到和平的分手方式。


    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了,還在這邊思前想後的。


    問題本來就已經夠棘手的了,因為無法讓時光倒流的關係,反而讓情況更加惡化。畢竟是在我作出那種承諾之後,要是跟一之瀨說「我不能再見你」,無疑是最糟糕的分別方式。


    早知道會這樣,就應該趁時光還能倒流時采取行動的。


    結果,我什麽點子都沒想到,就這樣迎來傍晚,迴到家裏後,發現門沒鎖。


    在懷疑自己是否忘記鎖門之前,我便雀躍地心想應該是一之瀨來了吧。


    不過,我記得她好像說過今天會跟朋友去玩,沒辦法來我家。


    走廊一片漆黑,每個房間都沒有開燈。我失望地心想原來隻是忘記鎖門了,但客廳裏能隱約看見人影,我伸手摸索開關,打開電燈。


    「我來了。」


    位於眼前的是一之瀨……才怪,是死神。


    她說話的音調與以往不同,我能感受到她刻意想發出可愛的聲音。


    不過,知道死神原本嗓音的我,隻覺得像是人偶突然開口說話般地嚇人,恐怖得要命。桌上擺放著我買來當存貨的洋芋片,隻剩下空袋。別隨便拿來吃啦!


    「還『我來了』咧,你這是非法入侵吧!」


    「別那麽兇嘛,我這是在預演。」


    「預演什麽啦?別廢話了,重點是我無法讓時光倒……」


    死神將食指抵在我的唇瓣,「等一下再說。今天我有東西想讓你看。」


    之後她命令我叫計程車,我連休息時間都沒有,就被帶到外頭。


    在搭乘計程車移動的期間,我想問她無法倒流時光的事,但實在沒辦法在司機在場的情況下詢問,隻好沉默不語地眺望著窗外的景色。


    不久後,我們在離家有些距離的家庭餐廳前下車。由於死神在車門打開的瞬間一溜煙地衝下車,計程車費隻能由我來支付了。


    「你不是有東西要給我看嗎?」


    我爬著陡峭的階梯詢問後,她迴答:「你馬上就知道了。」


    那是一間一樓為停車場,必須從二樓店門口出入的隨處可見的家庭餐廳。


    她打算在這種地方讓我看什麽東西?況且,我家附近也有家庭餐廳啊。特地選擇這裏,是為了讓我多付計程車費嗎?


    「歡迎光臨!」


    一走進店裏,便有一名女服務生微微鞠躬,朝氣蓬勃地說道。


    當我與她四目相交的瞬間,才明白死神「想讓我看的」是什麽。


    「相葉先生……你怎麽會在這裏……」


    打扮成女服務生的一之瀨就站在我的眼前。


    一之瀨穿著帶有荷葉邊的粉紅與白色的女服務生製服,遊移著雙眼。我也和她一樣隱藏不住內心的慌亂。


    「你……在打工嗎?」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打工。不對,她壓根就沒提過她想打工。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而且,她今天不是要和朋友玩嗎?


    一之瀨輕輕點頭後,一臉害羞地說:「我帶領您入座。」於是便邁開腳步。一之瀨帶領我到座席時,望向我這個方向好幾次,但當她安排我與死神麵對麵入座後,我才明白她的視線是朝向死神。


    「決定好餐點之後……請按服務鈴。」


    一之瀨逃也似地離去後,死神便嘻嘻嗤笑道:


    「你不知道吧?她最近開始在這裏工作了。」


    我完全沒有想像過一之瀨會在家庭餐廳打工。不過,她為什麽要瞞著我偷偷打工?


    想必是一如往常地看穿我的心思吧,死神迴答:


    「她是為了買禮物送你才開始打工的,真是值得讚許呢!」


    死神表現出佩服的態度,然後粗俗地笑道:「不過被我揭穿了。」我之後打算斷絕和她的關係,何必還送我禮物。


    「你帶我來這裏是為了找我麻煩嗎?」


    「怎麽可能。我隻是想要幫助你而已。」


    「幫我?」


    「沒錯。我是為了幫助後悔舍棄壽命的你。」


    死神確實是這麽說的。


    我後悔?我本來打算立刻反駁的,但她一副不懷好意地搶先一步笑道:「我再說一次,你感到後悔了!」


    「你最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舍棄壽命的話,就能跟一之瀨月美永遠在一起了』對吧?這無庸置疑是對自己舍棄壽命一事感到後悔。」


    死神說得沒錯,我思考過無數次。不過──


    「我隻是在想,如果我的壽命不是隻剩半年的話。若是沒有銀表的力量,我也不會和一之瀨相遇。那不過是想像罷了。」


    「不對,你根本沒看開。事實上你不也曾妄想過就算沒有銜尾蛇銀表,或許也能與她相遇嗎?」


    盡管我對內心被看穿一事感到不快,但我還是開口反駁:


    「我是有想像過沒錯,但隻要我們擦肩而過一次,她終究會以自殺告終吧。我實在不認為會演變成現在這種關係。」


    「真的嗎?你真的敢斷言她的未來隻有自殺一途?」


    「……」


    我的確曾經思考過,如果我們一再偶然相遇,應該有可能創造另一種未來。當我妄想著這種事情時,被認為感到後悔也無可奈何吧。


    「反正,你後不後悔我都不在乎啦!不過,銜尾蛇銀表大概是判斷你『後悔了』吧。」


    「銀表判斷我後悔?」


    「銜尾蛇銀表不會聽從後悔舍棄壽命之人的命令。」


    「也就是說……如果我後悔,就無法讓時光倒流的意思囉?」


    「就是這樣。」死神若無其事地如此說道。


    我火冒三丈地怒斥:「幹嘛不早說啊!」不過死神卻絲毫不內疚地迴答:「我給過你忠告了,而且你一副自信滿滿地說自己絕對不會後悔,我才沒說的……」


    「通常在關鍵時刻無法倒流時光都會陷入恐慌,觀察人類驚慌失措的模樣也是一種樂趣,但是你真的太無聊了,令我失望透頂。」


    「我說啊……因為無法讓時光倒流,害我不小心對一之瀨許下承諾了。」


    如果一開始就知道的話,我就不會說出那種肉麻的話了。


    「說起來,你好像對她說了『我喜歡你,永遠待在我身邊』之類的話呢。」


    明明知曉全部的事,還故意用裝模作樣的語氣模仿我。


    「我才沒有說到那種程度好嗎!」


    「差不多吧。」


    死神連續按壓服務鈴,露出狂妄的笑容。「所以,我來幫助你以表歉意。」


    來點餐的一之瀨,斜眼看著死神。


    我點了牛肉燴飯,死神點了法式烤田螺。「以上是兩位點的餐……」就在一之瀨說到一半時。


    「我說親愛的,人家明天也可以去你家嗎?」


    說出這種似乎連笨蛋情侶都不會說出的話的,正是眼前的死神。她硬是發出可愛的聲音說話,但還是很牽強。


    「啥?你在說什麽……好痛!」死神在桌麵下用力踢了我小腿一腳。


    「不能每天見到你,人家實在受不了。人家想和你黏在一起久一點,親愛的。」


    別這樣。你能讀取人心,應該聽得到我說話吧?別鬧了!


    一之瀨一臉鐵青,一語不發地離開我們這桌。


    「你幹嘛突然亂說話啦!」


    「我是在給你和她斬斷緣分的藉口,你可得感謝我才行。」


    我聽不懂死神說的話,仔細思考後,整個僵在原地。


    「……你該不會是要我以交到女友為理由,提出分手吧?」


    「正是如此。」死神得意洋洋地說道。


    「……」


    「……」


    「……就算是假的,我也不想要你當我女朋友。」


    「像你這種窩囊廢也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在談天說笑的一家人與一群高中生的包圍下,我們這一桌流淌著異樣的空氣。


    「再說了,她會相信你那種蹩腳的演技嗎?」


    「她相信喔!從帶我們入座之前,她就在懷疑我是不是你的女友了。在我高超演技的輔助下,她現在似乎還沒有整理好思緒。」


    雖然我懷疑她說的話沒有可信度,但一之瀨的確臉色鐵青。


    「都怪你太懦弱,才會招致這種事態。」


    「……懦弱?」


    「沒錯,你就是懦弱。因為你沒有勇氣主動斷絕關係,我才想引導她離開你。若是你從一開始就正視她對你的情意,以適當的說辭拒絕她的話,事情就不會演變成這樣了吧?」


    「我的確認為我應該在更早的階段采取行動沒錯,但那終究是結果論。為了避免傷害到一之瀨的心,隻能慢慢拉開距離了吧?」


    我在腦海裏辯解道:我不想在她還沒融入校園生活前貿然行事。


    「拉開距離,你最後打算怎麽辦?」


    我支支吾吾地迴答:「比如搬家啊,有各種方式吧。」


    「要是到時候她問你聯絡方式怎麽辦?」


    「那時我會……」


    「別拿她當擋箭牌了,你明知道不論用什麽方式離別,都會傷害到她,不是嗎?就算聯絡不上你,她也會一直等你。」


    「像忠犬小八一樣。」死神獨自笑道。我不予理會,思考自己該怎麽做。真的要以這樣的方式分開嗎?沒有其他更好的方式嗎?


    「這是你的人生,就算你想和她度過剩餘的時間,也沒人會責備你。因為你是個後悔舍棄壽命的可憐懦夫嘛。」


    「不過──」死神接著說。


    「她已經失去親生父親了,要是連你都失去的話,肯定沒辦法再振作起來了吧。要拯救自己的人生還是拯救她的人生,選擇權在你。」


    不是一之瀨的其他服務生端來料理後,死神便悠悠哉哉地吃起法式田螺,我則是沒什麽食欲,隻吃了一半左右就停下動作。


    之後,死神說她要去洗手間,離開座位後就沒再迴來。


    過了一會兒,我付完兩人份的餐費,便獨自徒步返家。


    仰躺在床上,我不斷自問自答,一再挖掘出已經得出結論的問題重新思考。


    晚上八點左右,我聽見玄關大門開啟的聲音。


    走進客廳的一之瀨,呢喃般地說道:「我來了。」


    「你怎麽來了?」我明知故問地詢問後,一之瀨便難以啟齒地勉強擠出聲音迴答:「今天跟你在一起的女生……是你的女朋友嗎?」


    一之瀨目不轉睛地盯著沉默不語的我。


    短短數秒的沉默,一之瀨的眼眶慢慢泛起淚光。


    被寂靜籠罩的房間中,隻微微聽得見吸鼻子的聲音。


    一之瀨用手指擦拭奪眶而出的淚水,以細小的聲音說道:「抱歉我沒有察覺,我對這方麵的事情比較生疏。」她強顏歡笑的表情令人心痛,脆弱得似乎輕易就會崩潰,令人忍不住想別開目光。


    「不是的……那家夥隻是普通朋友,故意在鬧我罷了。」


    我予以否定。即使如此,她的表情依然沒有變得開朗。


    「那……我以後還可以來找你嗎?」


    我無言以對,踏不出那臨門一腳,我總是在關鍵時刻退縮。舍棄壽命那天也是一樣,什麽都沒有改變。


    我握緊拳頭,咬緊牙根後,才緩緩開口告訴一之瀨:「我希望你別再來找我了。」


    一之瀨停止擦拭自己淚水的手指,放下手,任由淚水滑落。


    「之前不是有個上班族跟我們一起搭電梯嗎?那時他好像懷疑我們的關係……要是你也在學校傳出奇怪的流言就不好了,所以……」


    這種牽強的謊言,怎麽可能騙得過她。


    「……那可以跟你一起出去玩嗎?」


    「不,我想最好……避免吧。」


    「……我想也是。那可以偶爾打電話給你嗎?」


    「我希望……也不要打電話給我。」


    我心如止水地翕動雙唇,卻克製不住滿溢而出的罪惡感。


    從口中吐出:「對不起喔。」


    我能聽見淚水沿著她的臉頰滴落到地板上的聲音。


    我不清楚是否是用耳朵聽見的,可是能聽見聲音。


    時間在沉默中一點一滴地流逝,然而結束卻突如其然地到來。


    「多謝你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再見。」


    我看著她走向玄關的背影,再次反覆自問自答。


    這樣好嗎?用這種方式分別,真的好嗎?


    現在還來得及。隻要從後麵緊抱住她,將過去的一切全盤托出,她一定能諒解我。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與一之瀨之間的迴憶如走馬燈般浮現腦海。將她用公主抱的方式抱到家庭餐廳、一起看電影、在遊樂場對戰遊戲、從水族館迴程時她的滿麵笑容,以及在公園吹的泡泡……


    我才不要以這樣的方式分別──


    「一之瀨!」


    我之所以察覺自己不自覺開口挽留她,是因為她在玄關前迴過頭來的關係。


    看見她那哭成淚人兒的臉龐,我才迴過神來。


    我又惹她哭泣了嗎?


    為了自己這個不到半年可活的人,我又打算再次傷害她嗎?


    「在那裏等我一下!」


    我拿起很久以前就準備好的信封,在玄關前遞給一之瀨。


    厚實得快要撐破的信封裏裝著的是一疊紙鈔。


    「有了這些錢,你不想待在家裏的時候就能去外麵打發時間了吧。」


    不過,一之瀨並沒有收下。跟那一天一樣。


    「我不需要這種像分手費一樣的錢。」


    一之瀨開始抽泣,淚水奪眶而出。


    「用不著客氣,你之前不是有為我下廚嗎?這些錢就當作報酬……」


    我安撫似地說道,但是她依然淚流不止。


    「我……並不是想要錢才那麽做的!」


    她如同那一天用手拍掉信封,逃也似地走出房門。


    裝在信封裏的紙鈔因為掉落地板的衝擊而散落一地。


    我立刻穿上鞋,朝門把伸出手,卻停在半空中。


    她走後的房間安靜得可怕。


    如今我才發現自己後悔不已。


    這心痛的感覺,正是我後悔舍棄壽命的證明吧。


    4


    在我舍棄壽命的第三次八月二日,星期日,下雨。


    一之瀨不再來我家後,經過了兩個星期。


    從那天起我幾乎窩在家裏,外出的次數屈指可數,隻有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一堆食物迴來囤積。三餐吃杯麵或冷凍食品解決,偶爾會點披薩外送。我撿起掉落在地板上的紙鈔,直接遞給外送員。事到如今我根本不在乎外人對我有什麽觀感。


    睡覺、起床、吃東西、睡覺、起床、吃東西,日複一日。


    完全提不起幹勁做任何事。


    就算銜尾蛇銀表恢複機能,我也不會將時光倒流了吧。就算倒流時光,也隻是徒增見不到一之瀨的時間罷了。


    我聽見滴滴答答的雨聲。


    最近每天都會想起以前的事。


    我年紀尚小時,誤以為自己很堅強。


    剛出生就被丟棄的我,是在育幼院度過幼兒時期。


    我在育幼院裏既不哭也不鬧。記得每次看見讓指導員老師傷腦筋的兒童,我都很自豪自己是接近大人的存在。


    然而實際上卻是比任何人都愛做夢的愚蠢小孩。


    我很容易受虛構的東西影響,那並非是指我相信英雄或擁有神奇力量的存在,不過我認為這個世界隻要努力或忍耐必定能獲得迴報,相信家人間的羈絆和親子間的感情有什麽特別的聯係。


    大概是顧慮孤兒吧,育幼院裏並沒有擺放以家族為主題的繪本,本來我與後者應該八竿子打不著關係,但我偶然發現以親子間的愛情為主題的動畫,便以接近憧憬的形式深信不疑。


    堅信家人間的羈絆濃得斷也斷不開的我,開始期待有一天父母會來接我。


    周圍的大人也不可能親切細心地告訴我「你是被拋棄的孩子喲」,所以我便像笨蛋一樣不斷讓妄想膨脹。


    某天,有個和我同齡的兒童哭了。


    似乎是太想爸媽才哭的。那名哭泣的兒童有父母,大概是基於正在住院或某種原因才將他寄放在育幼院的吧。


    某位年輕女老師安慰那名哭不停的兒童,如此說道:


    「你要乖乖的,這樣媽媽就會來接你囉,忍耐一下喔。」


    那句話明明不是在對我說,我卻聽進心裏。一直等待的生活或許苦悶,但我堅信當乖孩子也是一種努力,從那天起,我便開始幫老師拿東西、安慰哭泣的孩子。


    如此一來,總有一天一定能見到父母,我引頸期盼那天的到來。


    不過,來接我的卻不是我的親生父母,而是養父母。


    「今後請多指教囉。」


    當時五歲的我,不知道該怎麽對待對我溫柔微笑的養父母。


    感覺跟他們相處融洽的話,就好像背叛了親生父母一樣。


    而且當時的我早已明白被人收養為養子代表什麽含義。


    我害怕洋溢期待笑容的養父母,害怕親生父母來接自己時,或許會毀掉他們的笑容。光是想像就心頭一緊。


    所以,我決定跟養父母保持距離。


    養父母確實給予了我一直渴求的東西,可是我不斷漠視,像是不迴答他們的唿喚,或是他們來了就跑到其他房間,久而久之,他們也開始跟我保持距離。想必是對完全不親近他們的我束手無策了吧。


    之後上了小學,我馬上就交到了朋友。


    這時我也會幫老師的忙、送講義到請假的同學家,多虧累積了這些善行,我在班上頗受歡迎。除了七夕短簽那件事以外,我算是順利度過小學兩年的時光。


    發生問題是在我升上三年級不久時。


    朋友之間開始流行玩亂按電鈴的遊戲。


    從包含我在內的五人中選出一個按電鈴的人,跑到陌生人的家門按電鈴,然後跑走,我們幾乎每天都這樣惡作劇。我其實根本不想玩,但沒有勇氣在團體中單獨反對,隻好隨波逐流。


    我忘不了按下電鈴的瞬間那種討厭的感覺,打個比方來說,就像在路邊踩到掉在地上的蟬時那樣。


    感覺以往累積的善行化為泡影,內心湧現宛如犯了殺人罪的罪惡感。做完按電鈴惡作劇的那天夜晚,我在被窩裏拚命道歉。


    我心想必須在下次被選為按電鈴的人之前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才行,於是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隔天,在決定人選時,我主動舉手。我們之前的做法是,先確認其他四人已經跑到一定程度的遠處後,再按電鈴逃跑。


    所以,我心想隻要先讓四人跑走,再假裝按電鈴的話,既能守住麵子,又用不著惡作劇。


    實際上,這個方法也確實奏效了。


    因為是集體奔跑,所以腳步聲很大,先跑走的四人根本聽不見電鈴聲。根本沒有人發現電鈴沒響,於是我打算持續用這一招,直到大家玩膩為止,每天都主動參加候選。


    不過,假按電鈴的惡作劇馬上就迎來結束。


    原因是我假裝按電鈴時按得太規矩了,結果被其他同學看到,向班導師打小報告。


    我們被叫到教職員室,罵得狗血淋頭。連續好幾天擔任按電鈴的我,更是承受了大部分的炮火,我不敢在大家麵前說自己是假裝按電鈴,隻好忍到班導師罵完。


    這件事情也傳到養父母耳裏,我一迴到家馬上又挨了一頓罵。


    麵對罵得麵紅耳赤的養父母,我隻是沉默不語。我對不問青紅皂白劈頭就說教的養父母,打從心底湧起一股強烈的負麵情感。


    ──又不是我真正的父母,憑什麽罵我?


    我當時還太幼稚,加上不習慣挨罵,要是此刻實話實說,卻依然被罵「誰教你不一開始就阻止別人惡作劇」的話,我就失去最後一張牌,無法保持理智。我希望我不解釋,他們也能理解。


    所以,我在心中不斷呢喃自己沒錯。


    因為他們是養父母才會罵我。如果是親生父母,肯定會在罵我之前先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況且,如果是親生父母的話,我早就能找他們商量了。


    我就這樣把無處可發泄的情緒怪罪於家庭環境,試圖保持自我。我想這世上應該還有許多像我這樣的人,隻要有一點能找藉口的餘地,便會把它當作巨大的盾牌來偽裝自己,以便守護自己的內心。


    隻是我太過分相信、尊重那張虛假的盾牌了,而開始認為自己必須比周圍的人不幸才不會讓盾牌生鏽。


    從那天起,我便開始對養父母采取反抗的態度,每當看見攜家帶眷的一家人,便會心生嫉妒。


    而在扮演不幸的人的期間,久而久之便真的變成了不幸的人。


    每次去朋友家我都會想:


    「為什麽他們什麽都不用做就有父母,而我努力卻得不到迴報?」


    我十分嫉妒認為有家人是理所當然的他們,與被養父母奚落「這孩子真不可愛」的我,所生活的世界簡直是天壤之別。


    隨著年級上升,在教室聊的話題也會改變。


    從五年級起,周圍的人便開始互相抱怨父母,聽在我耳裏不過是自虐式的炫耀,好幾次都差點說出「有父母就不錯了啦,還嫌」。


    於是便慢慢與朋友拉開距離,迴過神時,已經獨來獨往。


    在小學最後的暑假放假之前,我開始對自己獨來獨往一事產生危機感。


    話雖如此,就算焦急不能再這樣下去,事到如今也不可能與養父母相處融洽、和朋友重修舊好。如果我主動示好,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但當時的我並未堅強到能麵對現實。


    就讀中學時,我已經能接受自己被父母拋棄的事實。


    不過,為時已晚。因為長期獨來獨往的關係,不知道怎麽交朋友,所以中學時也依舊形單影隻。我並不想跟聒噪吵鬧的同學交好,有段時間也看開了,覺得早已習慣獨來獨往,維持現狀也無所謂。


    然而,不久後,我卻開始覺得無比寂寞,感覺十分孤獨。


    我隻是在逞強,其實很想要能交心的對象,並非是想要一大群朋友,而是希望有個能讓我傾吐所有心事,獨一無二的存在來拯救我。


    不過,就算在心中渴求別人的憐憫,也不會有任何人關心我。


    結果,我便一事無成地過完三年中學時光,升上高中就讀。


    即使展開高中生活,我的生活依然一成不變,在沒有交到朋友的情況下,時光飛逝。我放棄地心想應該直到畢業都不會有任何改變吧。


    不過,我竟然也找到能交談的對象。


    校外教學時,我在移動中的巴士上暈車,留在車內休息。


    在我一邊對抗吐意,一邊心想「比起團體行動,一個人或許比較輕鬆」時,卻發現還有另一個學生也在巴士中休息。


    是同班的女生,她也容易暈車。每次移動我們兩個都會暈車,因此一起行動的時間拉長,互相鼓勵時讓我有點開心。


    藉由這個契機,我跟她也會在學校說話。


    她因為升上高中的同時搬家過來不久的關係,也沒有交到朋友。雖然個性有些內向,卻並不陰鬱,就算有朋友也不足為奇。


    同樣孤單的我們,一到下課時間便會湊在一起麵對麵閑聊。說是閑聊,但我沒什麽話題可聊,隻是聽她說話而已,聊著聊著便逐漸被她吸引。我自己也覺得未免也太容易喜歡上人了吧,但想到中學三年的時光,不被吸引才強人所難吧。


    不久後,我開始思考一件愚蠢的事。


    我心想,把自己的成長經曆告訴她也無妨吧?


    也就是說,我希望她同情被父母拋棄的自己,來吸引她的注意。


    這想法滿丟臉的。不過,我無法壓抑自己渴望愛情的心。我從未向別人坦白真心,所以想向能信賴的人坦露心聲一次。


    與她共度的時間裏,好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迴去,其次數多不勝數。


    不過,在我煩惱著要不要向她坦白的期間,她身邊愈來愈多人。


    周圍的人發現了她的魅力,一到下課時間,班上同學便會圍繞著她的座位聚集。而我隻能從遠處望著已變得遙不可及的她。


    她從很久以前就想融入班級了吧,並不是因為想和我說話,我不過是單相思罷了。


    這種事並不少見,即使對方在自己心中排名第一,自己在對方心中卻是可有可無的關係。


    我根本不可能在她心中占據重要的地位,聽她跟我聊天的內容就知道了,不是中學時期的事,就是和家人出門的事,即使是聊迴憶,也全是開朗的話題。


    相比之下,我隻是聆聽她說話,而且差一點就要把自己陰暗的成長曆程據實以告。誰會想聽被父母拋棄,在學校獨來獨往的故事啊?


    我想我會再次形單影隻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當我走在外麵時,被父母牽著手的小孩映入眼簾。


    即使沒有任何長處,也能成為對方心中排名第一的關係。我一直很憧憬那樣無償的愛。不過,看來是不可能得到了。我連從現在開始努力的餘力都不剩了。


    唯一剩下的,隻有一麵閃閃發光的盾牌而已,根本無用武之地。


    ──繼續過這樣的人生還有意義嗎?


    於是高中一年級夏天,我開始考慮自殺。


    每次造訪那座橋時,我都想跳下去,卻總是踏不出臨門一腳。我有些期待隻要活下去,也許會發生什麽好事也說不定,然而卻事與願違。


    隻有無聊又痛苦的時光逐漸流逝。


    然後,我在高三的聖誕節──遇見了死神。


    拿壽命跟她交換銜尾蛇銀表的我,實現了理想生活。


    可是並未持續太久。即便實現理想生活卻仍然不滿足,是因為那樣並無法填補我孤獨的心吧。唯獨這一點是就算倒流時光,也絕對無法實現的願望,於是我打從一開始便不抱希望,卻想不到其他用途。


    ──直到我邂逅了尋死少女。


    起初費了我不少心力,因為一百萬圓的事情被徹底討厭的我,不斷追在一之瀨後頭,連話都不肯好好聽我說,隻能一個勁兒地追逐著她。


    隻要一之瀨走累了,坐在公園的秋千上,我也會坐在她身邊繼續說服她。


    「……你怎麽會知道我的行動?」


    「如果你放棄自殺,我就告訴你。」


    「那你不用告訴我沒關係,別妨礙我就好。」


    才想說她終於願意開口跟我說話了,結果卻換來這種反抗的態度。


    我擔心這樣下去真的有辦法妨礙她自殺嗎?好幾次都想要放棄。


    不過,一看見救護車往橋的方向奔馳而去,我便不由自主地調查起她的安危。


    網路上報導一之瀨自殺的新聞留言欄下總有寫著「不孝女」、「最近的年輕人太不珍惜性命了」這類的酸民留言,同時也能看見「她是不是找不到人商量煩惱呢?」或是「逃避雖然可恥但有用」這類的留言。


    但就我看來,那些意見都沒有切中核心。


    「若是找人商量就能解決的問題,我早就已經解決了。」


    「別以為有處可逃。」


    就在我在留言欄上留完言,正想倒流時光時,看到一則留言。


    ──如果無處可逃,就自己建立自己的容身之處。


    「又是你啊!」


    「今天要不要去哪裏逛逛?」


    「……什麽?」


    我決定帶一之瀨去玩,讓她能多少忘記討厭的事。


    起初我認為安靜的場所較好,便選擇帶她去爬山,結果她並不捧場,不僅在我看展望台的付費望遠鏡時不見人影,去茶屋時也不打算點餐。


    我差點放棄,心想做這種事真的有意義嗎?不過,她吃餡蜜時的表情實在太幸福了,我決心再努力一下。


    之後在帶她去各種地方遊玩的期間,我們自然而然地增加了對話。


    雖然是為了她著想,但和她一起度過的時間,也讓我忘卻了討厭的事。


    我也被一之瀨撫慰了心靈。


    所以我才能阻止她自殺高達二十次之多。


    當一之瀨向我傾吐所有心事並放棄自殺時,我真的很開心,兩人一起度過的時光無疑是我人生中唯一能引以為傲的寶物。


    隻是遺憾的是,我們以那樣的方式分開。


    我太失策了,以為一之瀨也會像自己高中時那樣輕易地與我漸行漸遠。


    然而,一之瀨卻始終沒有打算離開我身邊,我也覺得她很可愛,舍不得讓她離開。


    我的軟弱導致了那樣的結局。


    我到最後的最後都那麽不灑脫。


    幾乎已經沒有什麽事是我能為她做的了。


    假如一之瀨還對我保有一絲絲好感的話,我希望她不要知曉我死掉的事。為了不讓她知道,我必須在不會被人發現遺體的地方死去。所以我必須為了她去自殺。


    如果這樣能讓我所愛的一之瀨月美永遠安穩地生活下去,又有何妨呢?


    然後,希望她──能忘記我。


    今天我也持續祝福她能幸福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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