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事總是要將所有可能性納入考量以備下一步。為主人帶來最好的結果是貫穿執事所有業務的骨幹。


    「所以,澤鷹和衣更月交換。祝你們好運bonne chance。」


    輕浮的說詞和內容重要程度的落差翻攪著衣更月的大腦。


    赤目兩根食指左右交錯,若無其事地微笑。


    1


    偷聽別人說話是不符一家之主所為的舉動之一。


    「衣更月執事。」


    聽見雪倉急迫的聲音,花穎迅速將身體靠在階梯扶手旁。


    他隻是吊襪帶歪了要調整而已,絕不是在躲他們——花穎在心中準備借口。


    階梯側麵有一道鏈接主人一家居所與傭人區域的暗門。聲音似乎是從那附近傳來的。


    「瑞泉寺來電說希望能聯係鳳總管。」


    「是鳳家家墓的那座寺廟吧?」


    「是的。廟方說鳳總管家的墓遭到破壞,雖說墓碑沒有看到傷痕,但希望他去確認。」


    這不是很嚴重嗎?花穎咬住嘴唇,以物理性的方法蓋住原本要脫口而出的聲音。


    「這樣啊。」


    衣更月的聲音聽起來連花穎驚訝的百分之一都不到。


    「鳳總管才剛離開日本對吧?」


    「對,據說是要陪同真一郎老爺從匈牙利開始周遊附近三國。迴國大概要等到下個月吧。」


    以花穎的角度來說,真一郎帶著鳳到處跑並不有趣,但若是鳳對旅行樂在其中的話,花穎便不忍將他帶迴來了。


    「那麽由我來聯係廟——」


    「我去!」


    花穎快步走到樓梯間,將身體探出扶手外。


    如同花穎所想,衣更月和雪倉兩人就在暗門前,雪倉臉色發白朝花穎的方向伸出手。花穎不會掉下去,就算掉下樓,以現實而論,雪倉纖細的手臂也承受不住,但他不想讓雪倉擔心。


    花穎下樓來到入口大廳正準備朝暗門的方向移動時,衣更月冷冽的眼神阻止了他的去路。如果他們要過來的話也沒關係。


    「要聯係鳳的話,等確認狀況嚴重到一定要本人處理後再聯係就好了吧?」


    「有勞您費心了。不過這件事與烏丸家無關,您想親自處理,請恕我難以從命。」


    「鳳是烏丸家的總管,你想讓我當一個蔑視傭人家人的昏庸主人嗎?還是你對我代替鳳出馬不服氣呢?」


    要問花穎能不能代替鳳工作的話,就算天地顛倒,他也無法勝任鳳的工作吧?然而,衣更月處於絕對不能承認的立場。


    麵對花穎的挑釁,衣更月表情不動如山,隻是冷冷地陳述事實。


    「您今天有午宴的行程。」


    「是要迴謝赤目先生之前的招待吧?」


    「是的。」


    「剛好,不就可以順道去寺廟了嗎?」


    看吧?假裝提了好方案,用笑容下結論的技能花穎也會。


    花穎知道,衣更月花了五秒鍾的沉默壓抑心中的不服氣。


    ※ ※ ※


    花穎的任性不是今天才開始的。


    衣更月也明白,他有他的企圖,道理也說得通。


    盡管有時候衣更月會有種花穎在測試自己執事能力和氣度的錯覺,但烏丸家對執事的信任是鳳從三代前開始服侍主人而累積下的功績,衣更月不能令這份信任消失。


    鳳是衣更月的目標,衣更月希望鳳辦得到的事自己也全都能辦到。


    衣更月想成為像鳳一樣的人。


    這是衣更月許下願望、立下誓言的起點。


    澄澈的天空降下稀疏的雨絲,某處似乎在舉行狐狸的婚禮。


    「花穎少爺,傘。」


    「沒關係。」


    花穎讓衣更月退下,在鳳家的墓前合掌。


    磨亮的玉泉石墓碑反射著陽光,水珠從花穎的發際落下。當吹拂墓前鮮花的微風停止後,線香的白煙嫋嫋升上青空。


    仿佛在等待花穎睜開眼起身般,一名穿著僧侶工作服、五十歲左右的男子走近招唿道:


    「您好,請問是鳳先生的——」


    「我叫烏丸花穎,鳳在我們家工作很久了。」


    「原來如此。我是住持泰皓。」


    住持原先打探似的神情舒緩成親切的姿態。他向花穎打完招唿後,看見衣更月露出了笑容。


    「唉呀,你變得這麽優秀了。」


    「您認識他嗎?」


    「認識啊,畢竟他以前每天都在我們寺裏呀。」


    「每天?」


    麵對住持懷念的笑容和花穎訝異的目光,衣更月極力冷靜地取得說話的主導權,不讓人掌握任何一點消息。


    「花穎少爺,我們今天是來聽住持說明的。」


    「對喔。」


    幸好花穎並不執著過去的話題,將注意力放到住持的話上。


    「不好意思勞煩你們過來。鳳先生似乎沒辦法接聽電話,所以我打了緊急聯係電話上同事雪倉的號碼。」


    「明明打來我們家就好了……」


    花穎嘟起嘴巴,小聲地喃喃自語。衣更月也有同感,不過聽說鳳和雪倉過世的父親是花穎曾祖父時代就認識的朋友,會這麽做也無可厚非吧?


    「我是昨天早上發現墓地遭人破壞的。您要看照片嗎?」


    住持打開背在肩上的數字相機。


    「衣更月。」


    花穎會唿喚衣更月是因為沒有主人的許可,執事不會與主人並肩看一樣的東西。


    「失禮了。」


    衣更月一禮,和花穎一起確認數字相機的畫麵。


    花穎停止了唿吸。


    照片裏呈現著充滿惡意的光景。


    鳳家的墓碑周圍四散著一大堆垃圾。從報紙卷、玻璃碎片、紙屑、寶特瓶、枯萎的花朵、果皮到點心空盒等,慘不忍睹。


    「是誰做出這種事……」


    花穎咬牙說道。


    一想到鳳的人品,不能理解這種事也是正常的。不過,衣更月注意的是其他部分。


    「花穎少爺,恕我僭越,可以允許我問住持問題嗎?」


    「方便嗎?」


    聽見花穎的詢問,住持露出些微困惑的表情點點頭。對不習慣的人而言,應該會覺得花穎和衣更月間的交互很繞圈子吧?


    衣更月向花穎行了一記注目禮後向住持問道:


    「被破壞的墓隻有鳳家而已嗎?」


    「咦!」


    住持與花穎同時迴聲。衣更月確定狀況後迴答:


    「假設昨天是墓地第一次遭到破壞而且隻有鳳家受害的話,恕我無禮,住持大師的應對感覺有些不自然。」


    「什麽意思?」


    「如果聯係鳳的話,不是應該請鳳本人判斷該如何處置現場嗎?整理現場,隱密地將事情壓下來的話,就是連鳳也沒有聯係了。」


    「……以上,我家執事是這樣說的。」


    花穎將話題從右邊帶到左邊。


    住持的嘴巴垂成ㄟ字體沉吟後,手指指向相機畫麵旁的箭頭按鈕。


    「請看看其他照片。」


    「?」


    花穎依住持所說迴顧文件。相機裏直到第三張照片為止都是鳳家的墓碑和拜石周圍的樣子,再下一張照片墓碑的形狀就不一樣了。花穎繼續按下按鈕,遭到破壞的墓地超過十個,攝影日期甚至迴溯至五天前。


    「這樣的事情一直持續發生嗎?」


    花穎語氣驚訝地問。


    住持收下相機,垂頭喪氣歎道:


    「如你們所說,我一開始想讓這件事隱密地落幕。無論是誰,聽到家族墓地遭人惡作劇心情都不會好吧?」


    「是啊。」


    花穎同意。衣更月也是,雖然不是鳳家的人,但他現在就很不開心。


    「不過,發生頻率增加到兩次、三次後,心裏果然還是會毛毛的。最近,我會在整理前先拍照,然後聯係受害墓地的施主向他們道歉。我們收取了墓園管理費卻發生這樣的事,真的很抱歉……」


    「有報警嗎?」


    「我無法狠心做到這個地步。」


    住持停下對話,笑容可掬地向帶著孩子經過的女性打招唿後繼續說:


    「寺裏每天有各式各樣的事,小孩子搗蛋啦、就算是大人也會做些不守規矩的行為,施主之間爭吵等等啊,什麽事都有。」


    「您認為這次的事也是這些狀況的延伸嗎?」


    「是的,所以我才想盡可能穩妥地應對。如果把事情鬧大,也會讓一些人心裏有疙瘩吧。」


    住持露出溫厚的笑容,搔搔摻了點白發的眉毛。


    他的出發點很像處理家人間的爭吵。大概是因為寺廟和施主之間的體係是類似家族的共同體吧。如果這些破壞是看穿這點才做的話,就十分惡質了。


    「廟裏也是有好事發生喔。我常常一打開玄關大門,門外就擺著高高一疊剛采收的青菜,就像戴鬥笠的地藏菩薩故事那樣。如果要查的話,我比較想知道送我們青菜的施主是哪位呢。」


    「看來,我們有要向廟裏的寬容大度多學習的地方呢。」


    花穎笑容僵硬地講著大人般的話語。


    「鳳那裏就由我來傳達。衷心期盼這種令人難過的事能夠停止。」


    「感謝您。」


    花穎向低頭行禮的住持迴禮。衣更月一隨著花穎行禮,便看到他誠實的手正為了壓抑情緒而握拳的樣子。


    「是要忍氣吞聲嗎!」


    不出所料。花穎一迴到車內就在後座展露了憤怒。不如說還真虧他能忍耐到現在。


    「駒地司機,去ristorante。」


    「是。」


    駒地邊介意花穎的樣子邊發動車子。車子令人感覺不到奔馳在石子路上的平順,也將花穎的怒氣不間斷地帶上路了。


    「因為是隨機破壞,所以犯人的目標是寺廟和住持吧?那個住持不生氣的話誰都沒辦法發火。」


    「我認為住持是希望大家都可以心平氣和地過日子。」


    「我一點都不心平氣和啊!」


    花穎憤慨地瞪著衣更月。


    衣更月內心也沒有釋懷。然而,身為連鳳家的人都不是的外人,衣更月對被害者決定不追究的事又能說什麽呢?


    「這是住持的判斷。」


    「你的判斷呢?」


    「……」


    「那是照顧鳳的寺廟喔,你沒有任何想法嗎?」


    想法是一定有。


    衣更月冰冷的表情維持著鋼鐵的硬度,將蠢蠢欲動的情緒放在視在線拋到窗外。


    侮辱鳳家墓地的行為難以原諒,對衣更月而言,也覺得重要的場所受到玷汙。如果沒有那個地方,衣更月連鳳都遇不到。可以的話,他想將犯人繩之以法丟給警察。


    然而衣更月明白,鳳比誰都還不希望這麽做。


    花穎一定也知道。


    「我的解讀是,這起事件不是針對鳳個人的犯行,也沒有危害烏丸家的可能。」


    衣更月將感情論壓進道理中,改變爭議的風向。花穎的任性雖然說得通,但道理很薄弱。


    「話是這樣說沒錯……」


    花穎的聲音像孩子般別扭。駒地暗暗撫了撫胸膛。


    衣更月確認懷表,因為趕得上約定的時間而鬆了口氣。


    2


    花穎深信——


    美味的餐點能令人類的心情為之暢快。


    雖然這是為了一宮家的事受到赤目照顧,作為迴禮而請的餐宴,但主人花穎也盡情享受了一番。


    春季蔬菜的美味自然不用說,花穎因胡椒味濃厚的奶油醬汁和烤貝如此搭配而吃驚。派皮則是花穎最愛的食材之一。


    「請移步接待室沙龍,我們會為您準備咖啡。」


    舉止溫和的服務生邀請花穎與赤目。


    這間以家庭接待為主題的餐廳遵循古老傳統,在餐後準備了可以繼續放鬆的房間。


    照規矩,首先隻有女性移向沙龍,男性則在餐桌上品嚐香煙與酒後再跟在女性身後移動,但由於今天隻有花穎和赤目,因此不需要這些前置作業。


    齊全的家具飾品都是份量十足的古董,令人感受到緩緩的時光之流,坐起來十分舒適的沙發寵愛著飽足的花穎。


    花穎在咖啡裏注入裝在牛奶壺中的牛奶,從白色漩渦的一端喝起。


    「這間店真不錯,是叫du verseau?」


    赤目望著狀似海芋的咖啡杯。


    「您能喜歡真是太好了,前陣子臨時拜訪府上卻受到您悉心款待,實在感激不盡。」


    「唉呀唉呀,您太客氣了。」


    花穎一板一眼地按規矩答謝後,赤目也很配合地迴禮。


    赤目一抬頭便受不了地聳肩,嘴巴抵著咖啡杯,唇邊勾起了忍俊不住的笑容。


    「我明明跟你說了我也有利可圖啊。一宮家送來了像山一樣多的青菜。」


    「我們家也是。說是一宮集團為了有機蔬菜餐廳種的對吧?雪倉好高興。」


    「雖然忍不住想吐槽他說:『你是戴鬥笠的地藏菩薩喔?』」


    「我懂。」


    花穎想著想著笑了出來。


    在烏丸家有同樣反應的不是花穎而是峻。由於天還未明,高麗菜、油菜、洋蔥、蘆筍、竹筍和豌豆等青菜就裝在木箱裏疊了一層又一層,幾乎要把後門堵住,因此也令他們十分驚訝。


    「這在過去是很普通的事吧?廟裏也說有施主將青菜留在玄關前。」


    「不具名嗎?」


    「似乎是這樣。」


    「他們吃來路不明的人留下來的食物嗎?膽子還真大耶。」


    「住持大師說也想知道這部分的真兇。」


    「『這部分』。」


    赤目擺出理解的樣子其實內心很在意吧?他正確捕捉到花穎口中多泄露的一句話,露出微笑。


    「花穎,好像是很有趣的事喔?」


    赤目一揶揄,花穎便再也無法保持沉默。


    「一點也不有趣。把垃圾亂丟在墓地裏讓住持去清理,完全不曉得對方想做什麽。」


    「問本人不就好了?」


    「住持大師說不想報警把事情鬧大。」


    「這種東西隻要埋伏監視個三天,一般人也能抓到兇手吧?」


    「哪有……咦?對耶……」


    經赤目一說,花穎的怒意仿佛被潑了盆水般冷卻下來。就算要穩妥應對好了,即使不抓住對方應該也能牽製兇手才對。


    「住持大師不想阻止這件事嗎?」


    「為什麽?」


    「我不知道。」


    「你呢?」


    「!」


    花穎宛如蒙上霧氣的大腦瞬間海闊天空,冒出了簡單的答案。


    「我想阻止這件事。」


    光是想到墓地還有可能再遭到破壞,憤怒就像纏繞住五髒六腑一樣。


    「把無法出聲的人當成目標,我不能原諒。」


    花穎以木製湯匙攪拌咖啡,將浮在表麵上的牛奶漩渦徹底均勻溶解開來。


    當咖啡完全混合牛奶,波紋平靜後,花穎的心情也連帶停留沉澱了下來。


    「你不說那是『冒瀆死者』呢。」


    「因為我不知道鳳的祖先有沒有生氣,但總之我很生氣。」


    「哈哈哈,自我本位主義,很好。」


    「你是要稱讚我還是要損我啊!」


    平常聽見花穎表達不滿總是無情一笑置之的赤目,今天卻神奇地一臉誠懇聆聽,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不理會畏畏縮縮的花穎,赤目拿起水晶製的搖鈴。


    「那麽,當作這頓美食的迴禮,我來助你一臂之力吧。」


    透明的鈴鐺發出清澈的音色。


    ※ ※ ※


    「所以,澤鷹和衣更月交換。祝你們好運bonne chance。」


    赤目兩根食指左右交錯,涼涼地微笑。


    輕浮的說詞和內容重要程度的落差翻攪著衣更月的大腦。


    執事總是要將所有可能性納入考量以備下一步。為主人帶來最好的結果是貫穿執事所有業務的骨幹。然而,離開執事的位置屬於業務外的範疇。歸根究柢,如果不是執事就不能運行執事的工作了。


    冷靜。衣更月現在十分混亂。


    衣更月用冷淡的表情掩飾覆蓋自己的動搖後,澤鷹橘向自己露出微笑。別說是放心了,他這樣甚至隻會讓人更不安。


    「請容我確認這個計劃的主旨。」


    聽到衣更月的提問,花穎像是做了虧心事想逃走般快速地迴答:


    「找戴鬥笠的地藏菩薩,以上。」


    「我相信這個萬分坦率的答案之於聰慧的您而言,已經是充分的解釋了,但請恕我愚昧,能否請您說得再更詳細一些,包含枝微末節好讓不才在下能夠理解呢?」


    麵對用言語壓力逼近的衣更月,花穎隻能以視線迴應。


    花穎雖然是衣更月的主人,但位於社會立場的大前提是個尚未成年的人,不可能貫徹連麵對執事都說不出正當性的主張。


    然而,今天的花穎不是一個人。恐怕,這個計劃本身就是他出的主意吧?


    「為了對照顧總管的寺廟有所貢獻,花穎會向廟方提議尋找戴鬥笠的地藏菩薩,這樣出入寺廟境內也不會不自然。」


    赤目舉止優雅的將意大利脆餅剝成兩半。


    「借由在寺廟一帶徘徊以牽製搗亂墓園的人,運氣好的話希望對方不再出現,我的理解對嗎?」


    「正確解答。」


    還真大言不慚。


    「這不是烏丸家一家之主該做的事。」


    「因為沒有人做,所以我來做。」


    「您也要在墓園裏待到晚上嗎?」


    「又沒關係,我不怕。我也沒做什麽會被一、兩隻鬼怨恨的事。」


    花穎堅毅地迴嘴後雙眸閃過一絲軟弱,縮了縮下巴。


    「不用擔心。我讓澤鷹兄妹去幫忙花穎,可以吧?」


    「了解!」


    「花穎先生,請多指教。」


    妹妹早苗迴答,哥哥橘向花穎問候。


    雖然花穎剛才一直假裝溫馴,坐在沙發上縮得小小的,但他一次深唿吸後,便以下定決心的表情盯著衣更月。


    「我不會做危險的事。澤鷹兄妹跟我一起的話,犯人也不會靠近我吧?我也會好好找戴鬥笠的地藏菩薩。」


    「花穎少爺。」


    「……拜托。」


    太卑鄙了。天底下沒有聽到主人說拜托還能斷然拒絕的執事。


    「遵命。」


    衣更月一退讓,花穎便高興地破顏露出笑容,令他心情複雜。


    衣更月目送花穎搭乘的澤鷹座車離開。


    衣更月與赤目兩人被留在餐廳門前,他慎重地挑選問題。


    「您剛剛說交換,所以我隻要協助您就好了對嗎?」


    「你明明不想做執事以外的工作。」


    赤目不客氣地笑著取出車鑰匙。由於一開始在餐廳的時候隻有澤鷹妹,因此被叫出來的澤鷹哥是搭別輛車過來的。


    「花穎很安全,衣更月就做一般業務,完美吧?」


    真的是這樣嗎?


    「赤目少爺,恕我鬥膽問一句。」


    「請問。」


    「您協助花穎少爺這件事,是否有與花穎少爺不同的目的呢?」


    衣更月繃緊神經不放過赤目的一舉一動,甚至一個唿吸。


    赤目握緊指尖下的鑰匙,露出笑容。


    「你真愛操心呢,執事?」


    那是含帶愉悅的笑容。


    3


    他仿佛聽到住持在說:「你真是好奇心旺盛啊。」


    花穎貫徹社交表情與言行舉止,不去直視住持半是訝異的臉龐。


    「您真是好奇心旺盛啊。」


    真的說了。


    花穎必須在不讓住持起疑的地方表現完美才可以。


    「我想幫一些忙。」


    花穎反複重申後,住持揚起威嚴整了整袈裟說:


    「我也想知道是哪位施主這麽親切,直接感謝對方。然而,我們每天四點晨起,白天一直在接應來訪的信徒。也就是說,隻想傳達心意的對方是故意躲起來的。」


    聽起來送菜的人似乎不是因為廟裏沒人才放門外的。


    「因此,我實在不忍違背本人的意誌去揭露他的身分。」


    「這樣啊。」


    花穎也不是沒有想過會遭到拒絕。建議捐贈監視器裝在寺廟境內會比較好嗎?可是,住持說他不想將破壞墓地的人鎖定出來。


    隻能放棄了嗎?花穎偷偷覷著住持。


    住持並沒有在看花穎。


    要說當然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從頭發到套裝、鞋尖都一絲不茍、規規矩矩的女子與西裝和頎長身高相乘後予人壓迫感的男子就隨侍在花穎左右兩側,一定會分心的吧?


    澤鷹妹——早苗打直西裝背脊,與住持訝異的視線正麵對峙。


    「我們是情報管理專家,對於處理情報多少有些技術,可以做到徹底保密,在對方不會察覺到的情況下展開調查。」


    硬梆梆的口吻以及聽起來有點嚴重的內容讓住持的臉龐蓋住一層陰影。然而,這裏不需要花穎介入。


    「由於墓園也有發生事情,對於毫無防備享用放在外麵的食品您也會不安吧?」


    澤鷹哥——橘顧慮地壓低聲音說。


    住持宛如現在才想到這件事般地抬起厚重的眼皮。


    橘則相反地垂下眼眸。


    「隱身的報恩是種謙虛的美德呢。為了不讓懷疑的種子破壞了純粹的好意,是不是也必須故意裝作不知道實情的樣子呢?」


    橘抬起擔憂的眼神。種下懷疑種子的人不是其他人正是橘——本人是在有自覺的情況下那樣說的嗎?花穎還不太了解這個人。


    他的言行看起來既像善意也像惡意,又像什麽都沒有在想的樣子。


    住持抓著袈裟邊緣,手指伸直了好幾次,左右兩邊的眉毛皺得都快要連在一起了。


    「麻煩你們了,請千萬務必不要讓當事人發現。」


    「當然了!」


    「當然。」


    花穎就像局外人一樣聽著早苗開心的迴應和橘溫和的答複重疊在一起,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他們是雙胞胎的事實。


    代替住持帶領花穎他們前往廚房的是一位名叫悠皓的僧侶。


    「想看青菜還真是特別呢。」


    雖說是隱瞞了事實,但悠皓到底聽到了什麽樣的說明呢?悠皓表情豐富地放鬆了還留有雀斑的臉頰,拉出塞在玄關台下的紙箱。


    紙箱裏貯存了高麗菜、白菜與甜椒。


    「看完之後請直接這樣放著就行。我還有工作在身,先離開了。」


    「打擾您工作了,謝謝。」


    「不會不會。」


    悠皓笑吟吟地迴答,依序向三人行禮後走迴屋外。


    「花穎少爺,請坐。」


    早苗將椅子遞給花穎,那是張用了很久的木椅凳。


    「謝謝。」


    花穎道謝後坐在圓凳上,重新麵向蔬菜。


    「……雖然事到如今才這樣說,但完全沒有線索呢。」


    青菜就是青菜,不可能寫名字也無法驗指紋。就算可以驗指紋,如果沒有這間寺廟所有施主的指紋樣本也沒有意義。


    「我們的目的是要讓破壞墓地的人有所戒備,放輕鬆進行吧。」


    橘鬆開領帶,如字麵所述地鬆開了肩膀。


    花穎也明白,赤目這個提議的中心是要牽製破壞墓地的人。但是,花穎對住持說了想幫忙。即使花穎不是一家之主,也不希望自己的言行前後不一。


    在花穎左思右想的另一側,早苗蹲在玄關拿起高麗菜舉到眼前,頻頻從各個角度盯著看。


    「對了。」


    她突兀地放下高麗菜,眼鏡後的眼睛閃閃發光。


    「花穎少爺,您可以從青菜的顏色分辨出是哪塊田采收的嗎?」


    原來如此,花穎如果是早苗的話也會這麽想吧。然而,自然界的顏色比街道更溫和、纖細,也更複雜。


    「即使是同一片田地采收的,每棵青菜的顏色也都不同,所以有點困難。」


    進一步來說,高麗菜每剝掉一片葉子顏色就會改變。


    「對不起,我說了不知分寸的話。」


    早苗垂下頭把臉藏在高麗菜後。雖然她本人很抱歉,花穎內心卻覺得非常高興。盡管花穎無法對本人提起舊事,但早苗願意正視花穎令他十分開心。


    「不試試看也不知道,好!」


    花穎緩緩眨了一下眼睛做好心理準備,雙手準備拿下眼鏡。


    有另一隻疊在花穎觸碰眼鏡的手上。


    花穎抬頭,橘以溫暖的指尖阻止了花穎摘下眼鏡的手。


    「每戶人家種的青菜都不一樣吧?我們是不是可以從廟方收到的青菜種類縮小尋找範圍呢?」


    「橘!」


    早苗興奮地站起身。


    「隻要從那些人家中尋找瑞泉寺的施主的話……」


    「早苗,我把車開到山門,花穎先生就拜托你囉。」


    「是!」


    早苗迴了橘一道舉手禮。


    橘也對花穎露出一瞬微笑後離開了。


    「多謝了。」


    早苗把紙箱推迴玄關台下,朝走廊方向大聲道謝。由於他們聽到了女生的迴應所以應該是有傳達出去吧。


    「花穎少爺,我們走吧。」


    「嗯。」


    花穎將椅凳放迴原來的位置,與早苗一起離開了廚房。


    寺廟正後方緊鄰著一片竹林。抬頭仰望的天空遭疊了一層又一層陰影的竹葉覆蓋,伸展得比花穎還高的竹筍曲撓身體,如果繼續伸展下去的話最後就會長成竹子吧?竹筍什麽時候才會從山豬般的茶色轉變為那種美麗的綠色呢?


    「青菜的種類嗎?我沒想過這件事。」


    在花穎貧乏的知識裏,原本以為草莓農隻種草莓,稻農隻種稻。仔細一想,如果一宮集團每種青菜都跟不同農戶簽約的話,很難全部在剛采收的狀態下送到烏丸家。


    早苗的高跟鞋踏在石板上,散發著隱約自豪的步調。


    「橘從小就很優秀,那些以前我很棘手的九九乘法、單杠倒轉、捷泳換氣,都是他輕輕鬆鬆學會後再教我訣竅的。」


    「你哥哥真好呢。」


    「是的。」


    橘在陪花穎準備考試還有帶領新生時都是一派瀟灑沉穩,考量到他身為哥哥成長的特性,花穎便越來越佩服他了。


    「比起我,橘當秘書應該更能幫助刻彌少爺吧,可是……」


    高跟鞋跟踏著濺到石板上的泥土,拖出沙沙聲。早苗像是因為墜落感從午睡中醒來般麵向花穎繃緊身子說:


    「剛剛這些話請保密。無論如何拜托了!」


    「咦?好,我什麽都沒聽到。」


    「不好意思!」


    花穎迫於早苗的氣勢,不小心和她有了段奇妙的對話。


    早苗恢複步伐往山門前進。石階盡頭,橘的車子正在等待兩人。


    ※ ※ ※


    執事的工作橫跨多種領域。


    硬要捕捉一個大概的話,那就是與家中相關的所有業務。


    保護宅邸、土地等屋子本身的人是鳳擔任的總管,服裝、發型等主人的穿著打扮則由貼身隨從負責。


    在兩者間維持主人生活場所舒適的,便是執事。


    有些家裏會由執事兼任、統合所有事務。烏丸家在鳳擔任執事時也是由他一手負責,衣更月充其量隻是以男仆的身分協助鳳罷了。這麽一想,現在衣更月擁有的,是個很寬裕的工作環境吧?


    「駒地司機,辛苦了。」


    長時間負責駕駛的駒地從烏丸家的停車場下車後,衣更月慰問道。


    「辛苦了。」


    駒地一走出車外伸展腰部,嗬欠便迫不及待似地一擁而上了吧?他歪著嘴角,眼眶泛淚。


    盡管駒地的努力化為泡影,完全無法遮掩住嗬欠,衣更月還是以一副沒注意到的神情從後車廂拿出為花穎準備的包包。


    「請待命到下班時間,如果花穎少爺沒有聯係的話就迴家吧。」


    「我知道了。」


    駒地這次清醒地迴答,他背對衣更月開始伸展身體。


    衣更月一離開停車場,小狗便從一旁的廄舍奔來,搖著尾巴。今天桐山應該有上班,沒有陪小狗嗎?


    「我要迴宅邸,警衛也請迴到你的屋子。」


    雖然對方聽不懂自己的話,但衣更月決定平常就對小狗表達身為同事的敬意。在走到後門前,衣更月稍微陪了一下跟過來的小狗,安撫它後迴到執事工作室。


    衣更月放下包包吐了一口氣。


    宅邸裏感覺特別安靜。


    主人居住區和傭人區域分隔成聲音不會互相影響的設計,因此安靜隻是衣更月的感覺而已。光是知道調用鈴不會響就有很大的差別。


    衣更月以毛刷拂去西裝上的灰塵,換上室內鞋,重新開始工作。


    「啊,衣更月執事,你迴來啦。」


    在廚房迎接衣更月的,是貼身隨從峻。


    廚房裏籠罩著不熟悉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衣更月多心,總覺得似乎有些熱。他望向瓦斯爐,看見爐上並排著三具大鍋,鍋裏全都浮著浪花般的白色泡沫,咕嚕咕嚕地熬煮著。


    廚房的主人雪倉在工作台和鍋子之間來迴,分別使用菜刀和湯杓。


    「我迴來了,是竹筍嗎?」


    「是的,我在處理一宮老爺給的青菜。」


    雪倉在忙進忙出的空檔中迴答。


    「花穎少爺之前有說,沒煮完的份就分給大家帶迴去。也請轉交給桐山先生和駒地司機。」


    「啊,謝謝!」


    「還有,花穎少爺或許會比預定時間還要晚迴來,如果有我能完成的菜色的話,兩位備料完到一個段落就可以結束了。」


    「我可以等到花穎少爺迴來喔。」


    「不行。」


    盡管雪倉的提議非常誠懇,衣更月卻靜靜地駁迴。


    「請嚴格遵守包含休息與加班時間在內,工作九小時的規定。」


    雖然衣更月之前也叮嚀過好幾次了,但若是沒有每次想起來就說一遍的話,雪倉母子就會瞞著衣更月工作,實在很傷腦筋。


    安排傭人能身心健全地工作,守護主人的人格與同事是執事重要的任務。


    尤其雪倉是烏丸家無可替代的人才。


    雖然雪倉低調的外貌總是融入背景中,看起來陰森森的氣質甚至被別人偷偷說像女鬼,但她在烏丸家的存在感應該能與鳳匹敵吧。


    她是烏丸家前任廚師的女兒,除了父親的料理也繼承了花穎祖母和母親做的菜色。雪倉自己想出來的菜式也有許多是真一郎和花穎喜歡的。


    雪倉必須保養身體,在烏丸家長長久久才可以。


    「我們有好好休息喔,對吧,峻?」


    「沒錯。衣更月執事才是二十四小時一直在工作吧?」


    峻語氣強硬,揮舞著蘆筍,結果遭到雪倉訓斥,將蘆筍拿了迴去。


    衣更月脫下西裝外套,卷起袖子,從雪倉那裏接手削山當歸皮的工作。由於在男仆時期,青菜備料就是衣更月的工作,因此他十分習慣。


    「執事的工作基本就是待命,因此在聽完主人的需求後到下次鈴鐺響起前為止是允許擁有閑暇時間的。」


    「咦?是這樣嗎?那說迴來,執事真的有休息嗎?」


    「別說是休息了,短期間內可以間斷運行的興趣很受到大家歡迎呢。聽說,還有執事因為太用心在鉤蕾絲身上,完成的作品讓人分不清哪個才是本業。」


    「隱藏才華!」


    「嗬嗬。」


    雪倉不經意的笑聲令衣更月和峻停下手中的工作迴頭看向她。


    「抱歉,因為我覺得互相爭誰比較閑太有趣了。」


    「……失禮了。」


    「嗬嗬嗬。」


    雪倉在新的鍋子裏盛滿水,浸泡竹筍,放入米糠。


    「墓地沒事嗎?」


    「住持說不需要報警。」


    「太好了。因為峻太擔心我就跟他說那座寺有人守墓,沒問題的。」


    衣更月停下手中切山當歸的菜刀。由於混著水的沸騰聲雪倉又一副在說軼聞的樣子,衣更月差點聽漏了。


    「我去的時候沒有碰到,瑞泉寺有專門管理墓園的人嗎?」


    「嗯,最近很少有地方這樣了吧?」


    峻幫雪倉從火爐上撤下鍋子。


    「不是監視器和保全公司吧?」


    「以前大家都是這樣喔,我到現在還不習慣街上有什麽監視器呢。」


    有這種想法的人並不少吧?盡管沒有做壞事,但被監視的感覺並不好。


    「雖然我隻在鳳總管父親頭七那天跟著爸爸去過一次瑞泉寺,但他們說從建寺起墓園旁就一直有人代代守護著墓地,好像是姓杉上吧。我還被威脅說,去試膽的小孩子都會被罵哭。」


    衣更月任由雙手的記憶切除山當歸的莖,將山當歸泡水。


    衣更月沒有將破壞墓地的犯行看得那麽嚴重,是因為他認為隻要住持下定決心拜托警察巡視的話,馬上就可以抓到兇手了。


    墓園本來就有人巡視。


    盡管如此,墓地還是遭到破壞了。


    避開守墓人的巡視,在墓地亂灑垃圾並非易事吧?一個晚上兇手采取的行動有限,犯人的樣貌便能明確地描繪出來。


    (做到這個地步也要破壞墓地有什麽意義?)


    看不到目的。


    不合理的行為。


    衣更月的手指一沾到水發現水溫意外冰冷,寒意仿佛浸透了他的骨髓。


    4


    澤鷹駕駛的老爺車撇除靜音效果不太好和需要手動開關窗戶這兩點外,坐起來並不差。


    花穎打開停在河邊的車門,將腳放到車外。


    晴朗的天空像是有人用白色顏料隨意揮灑般,覆蓋了一大片薄薄的白雲。


    連接到對岸的一整排櫻花樹已經開始冒出新芽,午後的陽光在河川水麵上散布著點點晶亮。從對岸而來的風穿過河麵,搖曳著小草,拂過花穎的腳邊。


    「由於機械化農業需要寬闊的田地,因此無法一次種植多種作物。此外,為了穩定供給農產品,作物需要一定的數量。」


    早苗在副駕駛座打開筆記型電腦。由於她使用鍵盤的手法比起敲打更像是按壓,即使在寧靜的河邊,操作電腦的聲音也不擾人


    「如果是以手工作業的方式種植自家所需數量的話,就可以栽培多種作物。」


    「一宮先生那邊就是這樣?」


    「一宮集團屬於特例,他們是和既有的幾戶農家簽訂專屬契約。種菜的農家有可能是交給農協請他們管理通路販售或是直接跟零售店簽約,各有利弊。兩種都會有交易記錄,我從這方麵查查看。」


    早苗將注意力集中在筆記型電腦上,似乎全權交給她處理比較好。


    花穎從電腦屏幕上移開視線,通過前擋風玻璃看到橘走過來的身影。


    橘一迴到車旁,便將手中的紙袋放到車頂,從裏麵取出紙杯,套上牛皮紙製的杯套。


    「花穎先生,我請赤目家的係列餐廳榨了紅肉柳橙汁。」


    「謝謝。」


    花穎含住黑色吸管一吸,果汁與碎冰馬上滋潤了他幹渴的喉嚨。由於今天很溫暖,冰涼的飲料感覺更好喝。


    「早苗。」


    澤鷹從打開的窗戶送入了形狀細長特別的泡芙,早苗一邊繼續工作一邊咬了一口。橘自己也咬了另一隻手上的泡芙,靠在車邊。


    由於不是在烏丸家,花穎的目光忍不住一直追著兩人。突然被叫出來,應該沒能吃午餐吧?花穎故意望向河川另一頭。


    一想到平常都是赤目坐在這個地方,就有種自己變成鬼魂的感覺。


    「花穎少爺。」


    聽見早苗的唿喊,花穎意識到自己是有實體的。


    「怎麽了?」


    「由於這附近的氣候,想在溫暖的季節種植白菜反而不適合白菜的生長溫度,因此我先假設那是擁有出貨用設備的田地。瑞泉寺近郊同時種有白菜、彩椒和高麗菜的農家有兩戶。」


    範圍縮小得比花穎想像的還多。


    橘將手伸向車頂,盯著畫麵。


    「有包含已經退休的農家嗎?」


    「有。兩戶中有一戶是去年退休的,所以我想隻要去看看田地,是不是就能確認他們有沒有種自家用的青菜。我們可以繞去那邊看看嗎?」


    「嗯。」


    花穎迴答後,早苗也不在乎臉頰鼓起來,將剩下的泡芙全部塞進嘴裏,關上車窗。由於橘幫忙關門,花穎便將果汁的紙杯交給他,雙腳伸進車裏。


    車子從發車到停車感覺花不到三十分鍾。


    他們來到一處仿佛從住宅區中將幾棟房子抽掉變成田地的地方。雖然可以推測得出這一帶實際上本來應該是農地,後來才由業者開發為集合式住宅,但視覺上的趣味跑得比大腦的理解還前麵。


    田地南邊並排著以鐵管架上塑料布的溫室,住宅宛如圍著土地而建,舉目四望,可以看見東北方一戶沿著樹籬,格外寬敞、古老的民房坐鎮其中。


    「我去找一下這家人。」


    早苗下車後,一邊凝望田地一邊繞向北方。


    「您的眼睛不會不舒服嗎?」


    「沒關係,隻要看天空就好,因為不是顏色。」


    花穎不小心解釋得太難以理解了,他想重新說明,橘卻像已經接收到意思般地迴應:


    「那土地呢?」


    「嗯,土地……」


    花穎模糊視線焦點,望向偌大耕耘後的土地。


    「土地很難。」


    「很難?」


    「以前,我曾經因為舉辦寫生比賽的公園風景太過鮮豔而決定畫蟻窩,但無論如何就是沒辦法用顏料調出泥土的顏色,留下了無能為力的記憶。」


    「後來怎麽樣了呢?」


    「我直接把泥土塗在畫紙上,把畫紙戳了個洞。」


    花穎想若無其事地聊這件事,將記憶趕到遙遠的過去,但現在似乎還太早了,唇邊露出了苦笑。


    那是年幼花穎粗淺的想法。最後,塗在紙上的泥土顏色變得與在地麵時不同,隨著時間變白、變幹,從畫紙上剝落。


    同學手上沾的是五顏六色的顏料,隻有花穎的手沾的是泥土。


    花穎隻是看得到而已。


    他無法畫出來。


    「澤鷹先生,你為什麽會念研究所呢?」


    「因為畫放不進去家裏麵。」


    「咦?」


    這跟花穎想像中的理由差太多了。


    花穎還以為會是因為大學四年不夠學、畢業製作作不出自己滿意的作品這類對學校的堅持。


    「我覺得很多人都是這樣喔,大學是很珍貴的工作室。」


    「這麽說來,你的畫很巨大。啊,所以你才不得不身兼研究生和赤目先生的助理吧?」


    「這個嘛……」


    橘以難以捉摸的笑容歪了歪腦袋。


    「刻彌先生沒有我們也不會傷腦筋,我也不是不畫畫就會死,所以講不得不可能會有語病。是剛好吧。」


    「剛好?」


    「對,剛好有工作,剛好在畫畫。」


    「剛好。」


    橘說了不同於花穎想像的答案。


    花穎重新咀嚼橘的話,得到一個結論。


    「雖然不是很懂,但不討厭。」


    橘什麽都沒有說。


    「似乎有人在的樣子,請上車。」


    早苗和穿著橙色衣服的女子從樹籬的出口走了出來。


    「沒關係,我走過去。」


    由要問事情的花穎過去是理所當然的禮貌。


    花穎向對方行禮致意後,走向田埂,穿過寬闊的田地。


    「有什麽事嗎?」


    女子抱著肚子似地雙手交叉,對花穎他們的戒心顯露無遺。陌生人突然找上門,會疑心也很正常。


    仿佛要聲援飼主般,樹籬深處的小狗發出吠叫。緣廊上的鸚鵡被狗兒影響也叫了起來,急促拍打著翅膀。


    花穎選了自己身上最不容易讓人戒備的頭銜說:


    「我叫烏丸,是來樂美術大學的學生。這是我大學的學長和他妹妹。」


    「哦,這樣啊,美大的學生。」


    女子態度軟化,眼瞳的光彩也冷靜下來,似乎有了願意聽花穎說話的意願。雖然狗兒依然在叫,但小鳥一變乖後它就像受到感化一樣,叫聲咬著空氣,瞬間嗚咽幾聲後退開了。


    「關於這邊種植的青菜,我有些問題想請教。」


    「說是種植,也隻有我們家裏人吃的量喔。我先生過世了,我也到了領年金的年紀,所以是很悠閑地種菜。」


    女性在提到年齡時是不是該稱讚對方看不出來呢?雖然花穎短暫猶疑了一下,但由於大腦裏和有年紀的女性對話的抽屜絕對性的不足便放棄了。


    「您最近有種高麗菜、白菜和彩椒嗎?」


    「有啊。這星期采收了高麗菜、白菜和彩椒,種了適合夏天的茗荷、玉米和茄子,明天預計要準備大蔥。」


    對上了。


    她就是戴鬥笠的地藏菩薩嗎?


    「請問您是瑞泉寺的信徒嗎?」


    「瑞泉寺?」


    花穎等待答案的眼神罩著期待與力量。


    女子直直迴看著花穎,想探尋他真正的意圖。她盯著花穎的眼睛又瞥了早苗和橘一眼後,終於開口:


    「我有聽過這個名字,但我們家是基督徒,媽媽那邊每一代都是。」


    「咦?」


    花穎撲了個空,眨了眨眼睛。


    信仰是個人自由,日本有八百萬神。但是基督徒的婚喪喜慶不會在寺裏舉行。


    女子從襯衫領口拉起掛在脖子上的皮繩,將綁在尾端的十字架拿給花穎看。從金屬變色的程度可以看出來那是好幾十年前製作的項鏈。


    「呃,那個……」


    早苗雙手握拳,鼓勵支支吾吾的花穎,橘露出淺淺的微笑守在一旁。


    花穎拚命轉動腦袋,搜集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情報碎片,思考有沒有可以將它們連接起來的方法。放棄要等到所有可能性都嚐試之後。


    「您平常有沒有把青菜送給誰或是把地借給誰呢?」


    「因為有個人說想要接觸土地,我就給對方青菜作為幫忙的謝禮。如果你說的是這個的話。」


    「!」


    「那個人有什麽問題嗎?」


    女子態度謹慎,上半身往後撤,打算拉開距離。


    如果女子閉口不談的話,這次就真的結束了。


    「不是的。是我朋友的家人說帶了高麗菜、白菜和彩椒迴家,擔心是怎麽迴事,所以才……」


    狗兒動了一下,裏頭傳出鏈子的聲音。


    花穎的眼睛現在應該露出了笨拙的色彩吧。


    聽了花穎結結巴巴說著分不出真假的辯解後,女子鬆開眉頭,放下手臂。


    「這樣的話一開始就說啊。沒事,是我好好送出去的東西。」


    有了。


    花穎的心髒收縮,加快跳動。


    雖然還沒完全確定,但他們找到了能把青菜放在廟裏的人。


    「什麽?你就因為這樣一家一家田找嗎?辛苦你了呢。」


    「突然來拜訪真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確認是不是同一個人,能請教對方的名字嗎?」


    「我們家都叫他阿正,沒問過他姓什麽呢。」


    「這樣啊。」


    雖然遺憾,但有綽號也好。隻要跟住持說,或許他會有頭緒。


    花穎隔了一個唿吸的時間正準備道謝時——


    「我有照片喔。」


    「咦?」


    女子拉起右側襯衫,從褲子口袋拿出手機。她眯細眼睛,一下將屏幕靠近臉龐,一下把手臂拉得遠遠的,打開一張照片。


    「你看,這個在邊邊苦著一張臉的人。」


    照片上有四個人,頭戴草帽,手拿鋤頭和鏟子。分別是女子本人、感覺三十多歲的男子和小學生左右的少年,以及看起來不太開心的老翁。


    花穎認識這張臉。


    (為什麽他要這麽做?)


    不是不可能。


    然而,是這樣做太過不自然的一個人。


    ※ ※ ※


    執事在等待主人搖響調用鈴期間能為了自己使用時間。


    拿一部分時間來填補業務時間內未完成的工作也很好,但如果沒有休息,累積疲勞,降低工作準確度的話會更後悔——這樣教導衣更月的人是鳳。


    如果有短時間、遭打斷也能馬上再開始的休閑的話就好。


    衣更月主要把時間花在精進執事知識和技術的事情上,也會拿來讀書或維持肌力。


    衣更月翻完最後一頁空白頁,闔上書本,放在桌上。


    他比預計還要早三天看完這本書。由於調用鈴中斷閱讀,每次結束工作重新打開書本時他都會迴頭再確認,因此光是翻過一遍就耗掉了相當多時間。


    衣更月從執事客廳往工作間移動,坐在空無一物的桌前。


    什麽都沒有。


    敲門聲在房內顯得特別清晰。


    「你現在方便嗎?」


    房門打開,園丁桐山探出頭。他看到衣更月和桌子後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在做什麽?」


    「閑得沒事做。」


    衣更月迴答以後有了確切的感受。


    沒有主人的執事是世界上最沒有意義的存在。


    語言是會輪迴、迴到自己身上的東西。


    曾經,赤目說衣更月的主人是誰衣更月應該都無所謂。然而,現實正好相反。


    烏丸家的主人隻有花穎能勝任。


    然而,執事即使不是衣更月也沒關係,替代的人要多少有多少。由於這是在侍奉真一郎時就了解的事所以衣更月不會為此而受傷,但他從清醒得不可議的頭腦想到,原來沒有主人的狀況就是這個樣子。


    桐山隔著桌角坐在斜旁邊的椅凳上。


    「閑得沒事做之前在做什麽?」


    「在這之前,我在看書。《山謬卡特幸福的一秒》」


    衣更月將書從客廳拿過來交給桐山。


    這是衣更月休息時間在經過的書店偶然買下的翻譯小說。


    主角山密從出生開始就是個不幸的男子,他的一生仿佛融合了法國文學的悲劇性、日本恐怖片的精神攻擊和韓劇的不斷錯過,度過了好萊塢電影表現的煽情人生。書裏說的,是山密感到幸福的那一秒鍾的故事。


    要衣更月論感想,老實說這並不屬於他個人喜歡的範疇,但他並不討厭最後一行。這本書恐怕就是為了這一行而寫的吧。


    桐山啪啪啪地翻閱,看了封底的故事大綱後,嚴峻的表情又變得更加可怕了。


    「你討厭這類型的書嗎?」


    「不,我也看,是隻有年輕的時候才會看的書。」


    「年輕……?」


    衣更月無法好好表達疑問的語氣,語尾含糊。


    其實衣更月的年齡大約是桐山歲數的一半,但書籍是沒有閱讀年齡上限的。


    桐山花了些時間,一字一句,仿佛填詞似地說道:


    「人的年紀一旦增加,抗壓性就會降低,對悲慘的故事和不可理喻的不幸會感到很痛苦。」


    「不是會有基於經驗的同理心和溫柔嗎?」


    「詳細的個中道理我是不知道,但體力的確會下降。」


    桐山的話太過直率,有時會從意想不到的地方飛來一顆意想不到的球。衣更月一表現出無法正確理解其中含意的樣子,桐山便馬上察覺,補充說明:


    「體力一下降,就會越來越沒耐心。忍耐不了就會逃避、陷入憂鬱、看不起周遭、嘲笑世人,有些人也會轉變成憤怒。痛苦、煩惱這些事,趁年輕的時候體驗完就好。」


    這恐怕是一種桐山式的粗魯鼓勵吧。


    不過,衣更月的內心同時介入了其他影子。


    「年紀一旦增加,會變得沒有度量接受壓力。」


    「從外人來看是這樣吧,本質並沒有改變。從本人的角度來看,是協調後用屬於自己的方式和自己和平相處的結果。」


    「……我明白了。」


    衣更月果然還不成熟。


    妨礙自己理解的無知枷鎖解了開來,血液似乎流迴了指尖。


    「你的休息時間結束了?」


    「對,謝謝你。」


    「那幫我確認熏製用的木片。」


    桐山在桌上攤開皺巴巴的紙,衣更月看了看挑選出來的木片種類和數量的增減後抬起頭說:


    「我今天迴來就馬上下單。」


    為了在任何時候調用鈴響起時都能立刻行動,平常就要做好準備。


    5


    手水舍的影子穿過參道,伸向八重櫻的樹根。遲開的花朵孤獨佇立,盡管無風,花瓣卻一片片飄落。


    設在墓園入口的水桶架與早上相比排列紊亂;汲水區的水溝裏聚集著菊葉和金盞花花瓣,阻礙了水流。


    衣更月關緊了「答、答、答」滴著水的水龍頭,踏入墓園。


    在佛教的世界裏,也說極樂世界位於西日之下。傾斜的夕陽與林立的墓碑落下影子,描繪出無數不可能存在於自然界的直線,蠱惑著視覺。


    在時間仿佛靜止的景色中,唯一一道不是直線的影子站起身。


    「唉呀。」


    他注意到衣更月,點頭致意。


    「白天的時候我們見過呢,我叫悠皓,是這裏的和尚。」


    「這個時間了您還在打掃嗎?」


    「大家來寺裏都是帶著誠心,但我們人就是沒辦法關注到每件事。協助大家沒注意到的部分也是我們的工作。」


    悠皓說著,將掃帚集合起來的垃圾掃入塑料畚箕中,倒進設在墓園角落的垃圾桶。


    「日落後就是守墓的人的工作嗎?」


    「喔喔,您知道啊?」


    悠皓露出略微吃驚的表情,手掌抹了抹臉上的雀斑。


    「守墓的人分別會在日落後、醜三時、天亮前各巡一次墓園。」


    「是廟方雇用的人嗎?」


    「我剛來的時候也一直以為是寺裏雇的,但據說完全是對方的一片好意。」


    悠皓用畚基刮出纏在掃帚上的葉子,再用掃帚掃起來,結果葉子又纏到了掃帚上。悠皓重複了三次一樣的動作,在第四次的時候用手指捏起樹葉丟掉。


    「聽說大概是上上任住持的時候吧,因為出現墓碑小偷,對方便說是盡鄰居的情誼,提出要幫忙巡視墓園。從那之後就一直持續下去……真令人佩服。」


    「我可能多事了,但您看起來似乎也有煩惱的地方呢。」


    衣更月一插嘴,悠皓便露出苦笑,眉形扭曲起來。


    「我看起來那樣嗎?太不好意思了。」


    「我剛剛也想會不會是太陽陰影造成的錯覺。」


    「唉呀唉呀,對方的家人有跟他說已經夠了,我們寺裏也——啊!」


    悠皓就像剪刀喀嚓一聲剪掉電影膠卷般突然結束對話,蓋上垃圾桶蓋。


    夕陽逆光下,有個身材矮小的人。


    映在地上長長的影子左右搖晃,向衣更月和悠皓之間延伸而來。


    「杉上先生,晚安。」


    悠皓一打招唿,逆光的影子便發出粗糙的聲音:


    「晚安,工作辛苦了。」


    「那我就先告辭了。」


    悠皓客氣地與影子互相行禮,也向衣更月致意後走迴寺裏了。


    夕陽接觸到天空與大地的界線,逆光弱了下來,影子出現了人的形狀。


    從雪倉說她小時候曾經見過來看,可以推測對方有相當年歲了。


    「您是守墓的人對吧?」


    聽到衣更月的詢問,男人像是上半身往前倒般地點頭。


    「然後,您也是破壞墓地的人吧?」


    前傾的身體在起身途中,如同遭到隱形的天花板堵住似地僵硬。


    「衣更月,怎麽迴事?」


    像是在說不能聽聽就算了一樣,一道聲音插入。


    「花穎少爺。」


    「他是這座墓園的守墓人吧?」


    聽見花穎試探的詢問,杉上瞪了過去,但花穎身邊跟著澤鷹兄妹。


    衣更月繃緊神經注意杉上的動向,解開主人的疑惑。


    「這次的事情有個特征,犯人的行動時刻十分受限。」


    墓地的異常是寺裏的人早上發現的。此外,由於墓園白天有許多各式各樣的人出入,將犯人的行動時間設置為夜間應該比較恰當。


    「墓園每晚會有三次巡視。然而,就算犯人沒有直接碰上巡視的人,一旦墓地遭到破壞的事情被發現,就會在晚上引起騷動。為了避免這種情形發生,犯人隻能選擇在最後一次巡視後動手。最後一次墓園巡視是天亮前。」


    「現在日出大約是五點多吧……奇怪了……」


    「沒錯,這個時間寺裏的人已經起床了。」


    衣更月盯著杉上的身體正麵。


    「能有時間破壞墓地的人,隻有守墓的人。」


    街上的風景吞沒了太陽,陽光的殘渣將西方的天空染成紫色。設在墓園裏的路燈亮了起來。


    杉上站在絕對稱不上明亮的墓園裏,揮舞手臂將小蟲子往燈火的方向趕。


    「守墓的人是守護墳墓,你按常理來思考吧!」


    「您不承認嗎?」


    「你隨隨便便說這些,沒什麽承不承認的。」


    長年大吼受損的喉嚨發出嘶啞的聲音。就像雪倉曾經受到威脅一樣,那應該是訓斥了許多孩子、趕走了眾多不肖之徒後的勳章吧。


    「那些亂丟的垃圾都是掃墓會出現的東西。我推測應該是被丟在墓園垃圾桶裏的物品。這是隻要在垃圾桶蓋上鎖就能防範的行為,守墓的你應該有注意到吧?但卻沒這麽做。」


    「我是守墓的人,沒有理由破壞墓地。」


    「是的,我原本也很介意這點。然而,有人告訴我犯行並非一定要有動機。」


    杉上不悅地蹙起白眉。


    或許,那是在十年前、二十年前他的眉毛依舊烏黑時被壓抑下來的情緒。


    「發泄憂鬱的破壞衝動,這就是引起犯行的導火線。」


    「!」


    杉上的臉色一沉,怨懟的神色比衣更月的任何道理都明確地顯示出事實。


    衣更月穩住自己重心的那一腳,放下手臂卸除多餘的力氣,擺出可以隨時應對的姿勢,他和澤鷹交換了一個眼神,以備情況有變。


    現場隻有花穎一副還暫時無法相信的表情。或許是他個性容易內向的關係吧,破壞衝動這四個字大概距離花穎非常遙遠。感情表現有各種形式。


    「他們說不需要我了,大家都這樣說。」


    杉上張開冒著青筋的手,捏死飛過鼻間的小蟲。


    「我退休了,太太也死了,兒子有自己的家人。在家裏,我就像兒子們的附屬品一樣被擺著,就算不在也沒有人會傷腦筋。隻有守墓是我唯一的歸屬。」


    杉上上半身搖搖晃晃,穿著涼鞋的左腳用力踏著地麵。


    「我兒子叫我別做了,說什麽很危險?又不是非我不可?偏偏還說什麽隻要裝一台監視器就可以了!」


    (不是非他不可。)


    杉上激昂四射的怨言在衣更月心中丟下一顆小石頭,提升了水位。


    「替代方案要多少有多少,不是我也無所謂,甚至不用是人類。我的存在到底算什麽?我好生氣、好憤怒、好悲傷……」


    (誰都可以。)


    許多人都是如此,衣更月也是,他的角色並不是誰都無法勝任。


    位於總管和貼身隨從之間的執事,兩邊都可以兼任他的工作,不在也不會有問題。


    (不在也無所謂。)


    杉上吐出痛苦的聲音。


    「我不在也無所謂,無論是家裏還是墓園……」


    杉上想繼續說下去而吸入的空氣沒有變成話語,反而壓迫他的喉嚨,讓他劇烈咳了起來。搔動喉嚨的唿吸聲悲痛地鳴啼。


    宛如能將泥土衝走的沉重寂靜,壓垮了墓園。


    在墓碑和生者變成一團的影子中,一隻纖細的手臂疑惑地伸向夜空。


    「我不是很懂……」


    血液從衣更月的腦細胞流走。


    是花穎。


    他應該不明白吧?花穎是其他人都無法替代的烏丸家一家之主。


    本來隻要不說話就不會引來敵意的,要是因為不小心的發言惹得杉上怒氣直衝腦門,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如果衣更月沒有猶豫該自己掩護花穎還是該拜托澤鷹的話,一定就能迅速阻止他了。然而,衣更月慢了一步。


    花穎接著繼續說:


    「明明不在也無所謂卻一起生活,不就是因為很重要嗎?」


    守墓人抬起頭,衣更月呆立在原地,澤鷹兄妹也無聲地看著花穎。


    花穎似乎此刻才發現隻有自己處在大家關注的重點之外。他的耳朵漸漸發紅,脖子轉向一旁尋找逃離四人目光的地方。


    在花穎的眼睛發現什麽的瞬間,黑暗中浮現了刺眼的燈光。


    「我才想著聽到了說話聲出來看看,結果大家都在,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穿著僧侶工作服的住持與悠皓挨著一支手電筒走了過來。


    手電筒打亮的光圈隨著他們的視線移動,捕捉到了衣更月、花穎三人以及杉上。


    「住持大師,我們找到真兇了。」


    「花……花穎少爺?」


    澤鷹妹聲音僵硬。


    杉上做了錯事,將真相公諸於世是對所有人都很公平的做法吧?


    執事不會忤逆主人的決定。


    (然而——)


    「花穎少爺。」


    在衣更月調用前——


    花穎宛如介紹主客般,以優雅的姿勢反轉手臂,手掌朝杉上的方向說:


    「杉上正三先生,他就是戴鬥笠的地藏菩薩。」


    「……咦?」


    分不清是誰發出的聲音,在場所有人都一齊瞪大了眼睛。


    花穎滿麵笑容地挺起胸膛說:


    「聽說,杉上先生退休後跑去種家用青菜的田地幫忙,在那裏拿到了新鮮的青菜。」


    「杉上先生嗎?」


    「我有照片。」


    澤鷹妹打開抱在懷裏的筆記型電腦,將照片給困惑的住持看。


    住持和悠皓看到杉上在塑料棚裏握著鋤頭的樣子後,開心地綻放出笑容。


    「什麽啊,杉上先生,既然如此跟我們說一聲就好了嘛。」


    「那個高麗菜真的超級無敵好吃。」


    「那是我……」


    花穎對無法隱藏動搖的杉上微微搖了幾公厘的頭。


    「觸碰土地對消除壓力也很好呢。」


    「……是的,聽說是這樣。我對住持很抱歉。」


    杉上用力閉上眼睛,垂下頭。剛才伸得那麽長的影子,現在在路燈的照射下縮到了腳邊。


    忍耐哽咽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住持和悠皓似乎沒有聽到杉上的懺悔。


    住持拉起杉上的手道謝。


    瑞泉寺的戴鬥笠菩薩原來是狐狸。


    不是為了迴報借鬥笠和手帕的恩情,而是為了自己所做的壞事道歉才會送上青菜。既然壞事沒有搬上台麵,即使想道歉也沒有名義。


    杉上在尋找能夠與自己脫韁的衝動妥協的方法。


    花穎以目光唿喚衣更月,等衣更月在自己身後待命後向杉上說道:


    「對不起,你原本想隱瞞我卻說了出來。」


    「非常抱歉。」


    衣更月跟著花穎的道歉也低下頭。


    這是一種表明——花穎不揭露的真相,衣更月也不會去揭露。


    「我倒是很高興喔,謝謝你。」


    住持和悠皓滿心歡喜,一臉無辜的笑容,將笑意也傳播到看著兩人的杉上臉上。


    「非常感謝你。」


    杉上來到花穎身邊,仿佛換了個人似地用爽快的聲音道謝。


    6


    現在迴家的話,似乎可以在正常的時間內吃飯。


    「要送你們迴去嗎?」


    橘在衣更月麵前拿出車鑰匙。


    「謝謝您的關照,我是開車過來的就不勞煩了。」


    「是嗎?」


    不管是橘還是迴應的衣更月都是冷冰冰的。


    衣更月將車子開到山門前,雖然他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橘卻替他打開了後車門。


    花穎上車,降下緊關的車窗。


    「可以幫我向赤目先生轉達一聲,說我之後會登門道謝嗎?」


    「遵命!」


    「花穎先生,學校見。」


    早苗敬了一記舉手禮,橘輕輕揮手。


    花穎猶豫著該如何迴應,右手微微地上上下下,最後,他沒有抬起手,掩飾尷尬後向兩人一笑。


    衣更月一踩下油門,夜風便從車窗灌入,撥弄著花穎的頭發。


    花穎望著車外,鬆開一根根繃緊的神經。


    花穎小時候見過杉上。他跟鳳來的時候,鳳有向對方介紹自己。如果犯人不是杉上的話,事情或許無法平穩落幕。


    還好鳳祖先長眠的地方平安無事。


    以及,還有一個人——


    『認識啊,畢竟他以前每天都在我們寺裏呀。』


    花穎不認識成為執事前的衣更月。然而,既然曾經每天在寺裏的話,瑞泉寺對衣更月而言或許也是非常重要的地方。


    (我家執事不說的事,身為主人就不會搬到台麵上。)


    花穎知道自己不可靠。當歲月增長,花穎像個主人的樣子,而衣更月的忍耐力也磨損了一些的話,他是不是會變得能多少說出自己的願望呢?


    花穎不明白衣更月真正的心意。


    現在還單純隻是花穎的自我滿足。


    「破壞墓地的人消失了呢。衣更月,做得好。」


    花穎坐在車內後照鏡照不到的角落,又將臉轉向車窗的方向。


    「為主人排憂解難是執事的工作。」


    他們交換著宛如戲劇台詞般的樣板話語。


    花穎一關上窗,平日的靜謐便迴到了他身邊。


    殘留的夜晚氣息令他十分舒適。


    ※ ※ ※


    陰暗的展示廳裏,無數魚缸有如點亮神社行燈般地並列。在那些點綴著寒光的容器裏,金魚取代了火焰,優雅地舞動尾鰭。


    赤目望著悠遊在深藍色水缸裏的紅色金魚。


    「他是永動機喔。」


    聽到花穎的傳話後,赤目有點為難卻又愉快地笑了。


    「澤鷹——?」


    水缸底部噴出成堆的泡泡浮上水麵。在那些聲音下,隻有站在赤目身旁的澤鷹能聽到他的問題吧。


    「我沒興趣。」


    「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微光中,赤目的側臉咬食著空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家執事如是說 菜鳥主仆推理事件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高裏椎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高裏椎奈並收藏我家執事如是說 菜鳥主仆推理事件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