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巨大的紙張上揮毫對美術大學的學生來說應該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吧?


    『來樂美術大學入學典禮』


    充滿個性的毛筆字仿佛連墨色濃淡都經過精密計算一樣,沒有在紙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猶疑。這幅字貼在本來應該是要張貼表演內容的展示板上,在大廳入口迎接新生。


    位於最靠近來樂大學的車站三站旁的藝術大廳,外觀呈一扇貝殼覆蓋貌,落櫻紛飛中一片淺紅的朦朧光景,要說的話就是櫻貝了。


    和緩寬闊的階梯上,每隔幾階就設置了鋪著玻璃的鋁製立牌,張貼著現在正在上演的舞台劇海報。


    一名手持雨傘,傘麵以紅色蝴蝶結勾邊的卷發女子似乎是女主角。女子身穿一件白底紅點搭配直條紋的洋裝,衣衫迎風飄揚,充滿田園風情。然而,她腳下跳躍的水窪卻映照著無視物理定律的奇怪世界,隱隱透著詭異。


    演出時間表上的四月七日是紅字,休演日。


    雖說是休演日,但隻有一天不太可能整理舞台布景吧?還是說這是連街景都由演員表現的前衛藝術呢?如果是這樣的話,由於舞台空蕩蕩的,隻在表演位置上貼馬克標記或許就沒問題了。


    藝術大廳的大門敞開,陸陸續續吸納了已經抵達的學生。包含花穎在內,大約有一半的學生穿著正式套裝,剩下一半則是選擇反映各自喜好的服裝,從居家服風格到花穎不敢直視的花稍打扮都有。


    雖然在太陽下走路熱得令人想鬆開領帶,但一進入建築物,便冷得仿佛有冰塊壓在動脈上一樣。


    所有學生都先在正麵的牆壁前停了下來,似乎是在看座位表的樣子。雖然不清楚詳情,但現在先跟著前麵的人做吧。


    花穎走入靠攏在座位表前不像隊伍的隊伍尾巴,將視線下移到領帶上。


    這是峻為了讓花穎的視線在外麵能夠逃避所挑選的領帶。領帶的色相是與花穎眼鏡顏色呈對比的若草色,通過鏡片看的話,顏色就會相互抵消,成為暗灰色。


    如果說被捕到沙灘上的魚被施了在陸地上也能唿吸的魔法的話,它的心情一定跟現在的花穎一樣。


    花穎偷偷露出無畏的笑容。


    「烏丸。」


    「!」


    聽見可愛的唿喚聲,以為沒有人在看自己的花穎心慌了一下。


    他收起笑容一抬頭,看到了眼熟的女生。


    是花穎在新生說明會認識的瀨菜和佐起子,亙的身影也在幾步之外。


    瀨菜和佐起子一與花穎對上視線便客氣地微笑揮手。亙也縮著脖子似地點頭,輕輕舉手。


    花穎和他們一起共度的時光絕對稱不上是美好的迴憶,應該歸類為令人想抹除的記憶。因此,瀨菜他們主動向花穎打招唿讓花穎十分驚訝。


    花穎也輕輕向他們揮手後,三人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花穎也放下心中的大石。雖然花穎沒有八麵玲瓏的社交能力,但即使不討喜也希望自己能保持漠不關心。想起來就會憂鬱的對象能少一個是一個。


    由於花穎在之前的學校一直極力避免和別人扯上關係,因此能夠有這樣遇見後不會逃跑、彼此微笑的對象令花穎單純地感到開心。


    瀨菜他們又揮了一次手後進入大廳裏。


    即使在這裏也能唿吸。


    花穎品嚐著喜悅,抵達座位圖前方。


    座位圖是以壓克力板組合而成,每塊板子寫有各係的名字。花穎念的美術史係在麵對舞台的左後方。


    一進入表演廳,已經有許多新生入座,無數的交談聲平穩地震動空氣。一樓總共有五百個座位,二樓有一百個,以舞台劇演出場地而言,算是中等規模吧。


    台上的布幕似乎是舞台劇的其中一個布景,層層疊疊的布麵上畫著海報水麵倒映的那個詭異世界。


    在學生人數以女生為壓倒性多數之中,花穎加入的美術史係有七成是男生。大概是因為必修課裏排入了許多博物館學藝員資格所需的科目,連女生也全部穿著套裝。


    表演廳裏隻有這一隅特別沉穩,呈現企業入社典禮的樣貌,不過仔細一個人一個人看的話,大家似乎還在讓身體配合套裝,局促難安的樣子。


    花穎在分配到的區塊中選了最後麵的靠走道座位入座。


    接下來隻要坐著等典禮進行就結束了。花穎現在雖然因為走道上來來去去的學生有些焦慮,但這個情形也隻會維持到典禮開始。他將手腳伸向前方,放鬆心情。


    「可以過去嗎?」


    一道通過走道的氣息停下,指著內側的座位,用模糊不清的聲音問道。


    擋到別人了。


    「抱歉,請。」


    花穎急忙收起手腳,側過膝蓋讓這名男生通過。


    他坐在花穎身邊,從口袋拿出麵紙擤鼻涕。由於花穎還沒有任何問題,所以這件事很容易從他的意識中遺落,但四月是檜木發威的花粉症季節。


    (壹葉沒事吧?)


    迴家以後跟衣更月說,要他安排能幫助花粉症的禮物吧。


    鄰座的男生將垃圾塞進西裝口袋,緩緩開口:


    「烏丸。」


    「是?」


    花穎反射性地迴答後,看著對方的臉眨了眨眼睛。


    他覺得那是自己不認識的臉。


    盡管在短瀏海下可以看到男子圓圓的額頭,但他的口罩嚴密地遮到鼻頭,隻看得到一雙淚汪汪的三白眼。


    (誰?)


    男子稍微起身搜索著褲子的後口袋,從錢包裏拿出一張卡片,將正麵朝向花穎。那是張牙科的掛號卡。


    「石漱棗!」


    因為打扮像換了一個人所以花穎才認不出來。


    他也是花穎在新生說明會裏認識的其中一人。


    「你剪頭發了。」


    花穎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話,石漱應了聲:「喔。」後,隔著口罩抹了抹鼻子。


    「頭發長會沾到花粉。」


    剪短不是也會沾到嗎?不,他的意思或許是短頭發比長頭發的表麵積小,所以會減少花粉附著量,將被害控製在最小的範圍裏。


    在花穎思考時,石漱收好掛號卡,將身體靠在椅背上。


    「所謂入學典禮是要做什麽?」


    「聽厲害的人說話還有……聽厲害的人說話?」


    花穎想不到其他了。花穎以前的大學是隸屬學校的交響樂團會表演歡迎新生,但他還掌握不到美術大學和音樂的兼容性。


    「好麻煩。」


    大概是鼻音的關係吧,石漱的口氣聽起來像在鬧脾氣。


    聽到音響透出微微的雜音後,眾人開始減少交談。表演廳漸漸安靜,最後全數沉默,但觀眾席的燈光似乎並沒有減弱。


    布幕鄭重地拉起。


    視野從底下開始有了深度,舞台露出了全貌。從前排座位起,學生們開始騷動,宛如水流從布幕一角暈開般,疑惑的情緒擴散到整個會場。


    舞台上設置了演出用的大型道具。


    右手邊張貼著街頭布景以及配合街景組成的階梯,中央深處排列著謎一般的巨大板子,左手邊林立的圓柱則是令人聯想到帕德嫩神殿。


    地板的高低差做成扇形強調遠近感。仔細一看,地麵本身似乎也朝前方傾斜的樣子。雖然知道九條朝舞台前方放射的直線代表了細長的影子,卻哪裏都看不到影子的主人。


    通知表演即將開始的蜂鳴聲有如貫穿騷動的學生頭頂般響起。


    「東京都立來樂美術大學入學典禮即將開始。」


    聽到典禮開始的聲明後,原本暫時恢複冷靜的學生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又是一片嘩然。


    升降台自舞台中央升起,出現了講台與一名男子。


    男子白發要比黑發多的發絲映著燈光,寬闊的肩膀令座位遙遠的人也能清楚看見他的身影。他看了觀眾席一眼,不理會現場的騷動對著麥克風說:


    「大家好,恭喜各位進入來樂美術大學,我是校長澤渡。」


    在場的學生迴過神般地闔上了張開的嘴巴。


    會場呈現清澈的寂靜。


    「如各位所見,這裏是正在公演中的舞台。學校在尋找開學典禮場地時提出申請,希望能讓舞台布景成為學生的刺激,擔任激發創作欲的角色,並承蒙劇團讓我們在公演日使用。」


    感歎和認同形成一股隱密的漣漪。入學典禮使用演出中的表演廳果然是特殊案例的樣子。考量到劇團所需承擔的風險,便讓人對他們的盛情感佩不已。


    「往年此時都會先致詞,但這次承蒙難得的好意,就請各位在播放校歌期間好好享受舞台藝術專家的作品吧。」


    「咦?」


    在場全部的人仿佛都變成一個生物體一樣,頭頂同時浮出問號。


    「我們已經取得攝影許可,但請不要放到社群網絡上。來念美術大學的各位應該可以理解無論什麽作品都是他人的思考結晶,公開並不妥當的事吧?拜托了。」


    澤渡從頭到尾都保持清亮的語氣補充後,退到舞台側幕中。


    澤渡的身影消失後,取而代之的是落下的前奏與清澈的混聲合唱在場內流蕩。


    一開始感到疑惑的學生們也跟著在第一段副歌結束後,紛紛拿出手機拍照,做筆記。


    有趣的是,不同係的學生關注的方向並不一樣。


    雕刻係看的是排列在舞台左側的圓柱設計,工藝係研究重現質感的街景與舞台周邊的小道具,繪畫係的學生對板子上的畫作指指點點,環境設計係則互相討論以階梯為中心的舞台空間。


    花穎想到,典禮會根據科係分座位,也是為了分配給大家能夠清楚看到各自可能有興趣重點的位置吧。


    而對舞台感興趣的人並不多的美術史係會被放在左後方也就是不言而喻的道理了。石漱和一些人在校長說話途中就插著手臂進入熟睡狀態了。


    花穎環顧會場,想起工藝係副教授肆浪的話。


    美大的學生是帶著屬於自己的武器穿過學校窄門的。


    那些對花穎而言,像畫在舞台劇海報上的水窪般看起來總覺得很奇怪的畫作,對他們來說會成為有意義的信息吧。


    這座舞台也是,仿佛在看一個扭曲的世界,令人感到惡心。


    花穎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感覺,尤其是舞台並沒有使用多種顏色,照明是單色的,也沒有移動的物體。


    藝術會令人類聯想到各式各樣的情感。


    據說,名留青史的藝術家不僅僅隻是因為其美麗的作品,而是控製觀者產生了特定的感覺。


    (嗯——?)


    花穎感到一股宛如在脊髓裏埋進鉛塊的悶痛,他把沉重的上半身向前傾。胸口有如火在燒,刺激他的嘔吐感,暈眩從太陽穴延伸到額頭。


    (這下可能不妙。)


    壓在喉嚨的指尖冰冷,身體發寒。


    「烏丸?」


    花穎聽見石漱驚訝的唿喚。大概是自己突然大動作吵醒他了吧?


    「沒事,隻是人太多有點悶而已。」


    連花穎都覺這個謊很場麵話——如此自嘲就是最後了。


    花穎的意識在這裏中斷,切斷了所有的感覺。


    2


    唿吸困難。缺氧。


    嘴巴裏像塞了溫溫黏黏的泥土一樣,手腳無法隨心所欲地移動,或許他真的被埋到泥堆裏了。


    他以為自己即使上岸也能生存。


    作了一場愚蠢的夢。


    為了不會實現的夢而拚命的話,會將目前為止的人生都搭進去,成為泡沫消失吧。


    花穎跳進了深眠的大海,意識越來越沉。


    海麵波濤洶湧,因為飛沫和水泡的阻撓,連看清前方都無法如願。然而,隻要下潛三十公分,海中便是一片沉靜。


    海流平穩,聲音離得很遠,上麵是眩目的光芒,下方則是平靜的黑暗。身體變得輕盈,除了水以外不會碰到任何事物,應該能夠永遠漂流下去吧。


    海潮清走了一直待在體內的沉重大石,他舒服地漂啊漂、漂啊漂。花穎想要一直維持這個狀態,水流卻將他的意識送到了淺灘上。


    後背觸碰到的除了自己以外的質量、穿過眼皮感受到的光,耳畔傳來的聲音令人心煩,花穎皺起眉頭,因為移動身體,更清楚地對現實有了自覺。


    「也就是說,沒錢的時候隻要一邊看食物照片一邊吃白飯就會有味道?」


    先前沒有構成言語的聲音突兀地化為人聲,在花穎的腦袋裏削出意義。


    是石漱的聲音。冷淡以對的是細細高高的聲音。


    「我不做那種事。」


    「辦不到嗎?」


    「……辦得到。但並不是重現那道菜的味道。」


    「喔喔。」


    石漱發出硬梆梆的感歎,對方卻不捧場。


    「我迴去了。」


    「唉呀唉呀,綾瀨,等等,你應該有聽說最近有搶匪出沒吧?」


    名字進入耳朵後,女孩的五官在腦海裏鏈接畫麵,花穎完全清醒了。


    他似乎睡在床上,頭頂有麵白牆,剩下三麵由水藍色的布簾擋住。


    左手邊的布簾透著日光,這邊似乎有窗戶。


    腳邊的方向傳來綾瀨和嗣浪副教授的談話聲。綾瀨是在嗣浪的研究室出入的女高中生,擁有視覺和味覺相連的聯覺,剛才和石漱的對話應該就是從這裏衍伸的吧。


    即使麵對副教授,綾瀨也沒有絲毫退卻,以冷冰冰的口氣迴道:


    「我身上沒有那種人家搶了會困擾的貴重物品。」


    「這不是錢的問題。上星期有個不甘心被搶而抵抗的人被歹徒砍了。我覺得你不會向那種人屈服,該說是你的一種反射還是習性嗎?」


    「我不需要那種正義感。」


    「別害羞啦——」


    綾瀨的抗議似乎沒有傳達給嗣浪。「這邊!這邊!」兩人因意見不合而產生的微妙沉默遭一道輕薄的聲音打破。


    「綾瀨妹妹就由我來護送吧,要不要順便吃個冰再迴家?」


    「我認為我比真木縞學長還強壯。」


    從綾瀨極其嚴厲的口吻來看,可以知道即使她剛才對嗣浪那樣也已經是手下留情了。遭到毫不留情拒絕的真木縞,是今年升大三的工藝係學生。


    「因為甄宓沒有力氣嘛。」


    「和久同學!現在討論的事情跟力氣沒關係吧!」


    同樣是工藝係三年級的和久受不了地揶揄了真木縞後,將背包掛到肩上,衣服發出摩擦聲。


    「綾瀨,我們一起走到車站吧。我打算去新宿買和紙。」


    「謝謝你,純夏學姐。」


    綾瀨溫馴地向和久道謝。


    「四郎老師,我先走了。」


    「打擾了。」


    房門打開又再度關上,阻斷了漸漸遠離的腳步聲。


    「真木縞。」


    「怎麽了?」


    「你有時間的話就追上去,陪她們兩個。」


    「咦,可是……」


    花穎懂真木縞的猶疑。因為他提議陪伴後一定會被幹脆地拒絕。


    嗣浪苦笑。


    「因為宵小之徒通常會選擇看起來比自己還弱的人啊。你也一起的話,那種人比較不敢靠近。」


    大概是嗣浪推了真木縞一把的關係吧。椅腳發出聲音,鞋底踏地。


    「她們兩個就由我甄宓來守護!」


    「沒錯沒錯,就算中看不中用也好。」


    「四郎老師,你好過分!」


    「哈哈,因為中看不中用,所以你也不要亂來喔。迴來我請你吃牛丼。」


    「遵命。」


    真木縞與開門同時就奔出去的腳步聲在門關上前就聽不見了。


    「啊,烏丸。」


    石漱從布簾間探出臉。


    他戴的口罩顏色和入學典禮的有一點點不一樣——眼睛先看到這種瑣碎的小事後,花穎才收迴茫然的視線。


    「你醒了嗎?」


    嗣浪打開另一麵布簾,放心地露出笑容。


    「太好了,我還在想要來看看你的狀況,聯係一下你家呢。」


    「這裏是……」


    「是大學的醫務室。我也在入學典禮上,我請他們先不要叫救護車,拜托開車去的老師載你來這邊。」


    「不好意思。謝謝教授。」


    雖然遲了一步,但花穎還是掌握了正確的事態,趕忙起身。


    一口氣起床的反作用力令暈眩又跑迴來。不過,這隻是三半規管裏的淋巴液在晃動。花穎把手撐在床單上靜待幾秒後,暈眩馬上就平複了。


    「你身體哪裏不好嗎?」


    石漱問得很坦率。嗣浪替花穎保持沉默。


    花穎感到猶豫,最後決定說出原因。


    「我沒事。隻是好像看到舞台布景就暈了。雖然我不知道劇情,但那是不是有點詭異的異世界呢?因為他們的海報是那個樣子。」


    「有哪裏奇怪嗎?」


    「嗯——」


    花穎為了搜索答案支支吾吾的。


    花穎沒辦法解釋自己為什麽會覺得那個舞台是異世界,他無法鎖定製造出奇怪感覺的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麽。花穎沒有那種能力也沒有那樣的知識。


    「我隻是隱隱約約覺得有點惡心……抱歉。」


    雖然變成這種像是敷衍的說法,但這已經是花穎所能迴答的極限。


    花穎坐在床上尋找鞋子,從那裏放下雙腳。因為衣更月不在,所以他自己將腳趾放入皮鞋中,但鞋帶太緊,他隻能塞進一半。


    當花穎卡在鞋子上時,石漱將詢問的對象改為嗣浪。


    「老師,你有舞台的照片嗎?」


    嗣浪推了推黑框眼鏡,想起來似地轉過身說:


    「你們可以拍照吧?」


    「在睡覺。」


    「在睡……」


    一看到嗣浪說不出話來的樣子,石漱重新修正:


    「不好意思,我在睡覺。」


    「不是這個問題,不,雖然講敬語也很重要啦。美術史係的學生對舞台沒興趣嗎?」


    「有興趣,請給我照片。」


    石漱天不怕地不怕。


    嗣浪一邊以含糊的應和拖延迴答,一邊拿起放在牆邊桌上的眼鏡架,將花穎的眼鏡交給他。


    「你不如去跟其他係的學生拿照片怎麽樣?」


    花穎點頭收下眼鏡,想拿出手帕,卻發現預想中的位置上沒有口袋。他身上沒有領帶也沒有皮帶。


    發現自己在人前露出一家之主不該有的醜態後,花穎扣好襯衫的第二顆鈕扣,將衣擺塞進長褲裏整裝。雖然他想脫下褲子將襯衫筆直放入長褲內,但隔絕他人視線的布簾已經被拉開了。


    「為什麽是其他係?」


    石漱反問。


    嗣浪將皮帶和領帶遞給花穎,從衣架上拿下外套後,重新看著兩人迴答:


    「學校是把不明白的事情弄明白的場所。別的科係捕捉事物的觀點和你們不同,其中或許有人可以解釋異世界的構造喔。」


    石漱的三白眼抬起眼皮,視線銳利地聚焦。


    花穎緊握繞著衣領的領帶一角。


    解開惡心感的真麵目的話,花穎或許就能克服它了。


    「石漱,我也可以去嗎?」


    花穎出聲詢問後,石漱仿佛聽到陌生國家的語言似地露出吃驚的表情。


    「你有必要問我嗎?」


    「咦?有啊,我是要跟著你去喔?」


    「這樣啊。」


    石漱也是花穎目前還不太能捉摸的人。


    嗣浪協助花穎穿過外套袖口。花穎抱歉地道謝後,嗣浪懷念般地眯起了眼睛。


    「去吧。」


    他拍拍兩人的肩膀說。


    3


    在日本,學生選課登記這件事大概是上大學才第一次運行吧。


    大學的課程分為兩種:


    各係規定的專業課程與開放給全體學生的通識課程。


    每個年級能修的專業課程是固定的,然而,即使全部都修的話,課表上還是到處都會有空白吧。填補這些空白的就是通識課程。


    每門通識課程都可以自由選修。簡單來說,如果畢業前需要十門課的學分,有七門課是必修的話,剩下的三門課就可以從眾多的課程裏挑選喜歡的來上。


    不過,因為有順序上的規定,像是沒有上過英語a就不能上英語b,或是實務類和理論類各自有承認學分數的限製,選課是無法太過極端偏門的。


    此外,由於教室座位有限,受歡迎的課程以選修的先後順序或是抽簽來決定學生,也有可能沒選上。通識課程沒有年級的門檻,因此經常會讓麵臨畢業的高年級生優先。


    學生借由上課、在考試中取得規定的分數或是交作業可以得到各個課程的學分。


    大家必須在四年內滿足專業課程的必修條件,以通識填補不足的部分,搜集規定的學分數。選課登記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擬定課程計劃,在開課滿一周前得到校方認可。


    盡管各係的選課說明會已經結束,但為了初次選課計劃而煩惱的新生依舊讓校舍鬧烘烘的。


    「要不要一起選法文課?」


    「我想上身心醫學可是和必修衝堂了~」


    「如果修教育學程的話就不能去打工了吧。」


    大概是覺得還有一個星期的餘裕吧,也有學生拿著遊戲機對著遊戲機勤勞地在打怪。在他們圍起來遊戲的講桌後,白板上以藍色水性麥克筆寫著「歡迎來到環境設計係!」


    或許是彼此間還認不得長相的緣故吧,即使別係的石漱走進來也沒有學生特別在意。


    石漱靠近講桌旁的一群人,加入遊戲觀戰的幾名學生之中。花穎也悄悄地走到人群邊。


    「欸,你有照開學典禮的舞台照片嗎?」


    石漱一邊看遊戲畫麵一邊問。他身旁的學生也一邊看遊戲畫麵一邊迴答:


    「照了兩、三張,要看嗎?」


    「要。」


    石漱一點頭,那名學生便從包包抽出平板電腦,打開護套。幾個人被他的動作吸引,看向這裏。


    「剛剛的照片嗎?」


    「這家夥說好像有哪裏怪怪的。」


    「!」


    石漱突然把話題拋給花穎。雖說大部分新生彼此都是第一次見麵,但石漱自然的態度連花穎都有種他就是環境設計係學生的錯覺。


    「看起來的確不舒服。」


    「是故意做成那樣的吧?」


    另外兩個人談論起來,他們似乎也把花穎當成同係的同學。


    花穎下定決心試著問出來:


    「你們知道是哪裏奇怪嗎?」


    「嗯——」


    他們將平板電腦斜放,又轉了轉屏幕緊盯著照片。原本在玩遊戲的三個人也停下來伸長了脖子看。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平板電腦放到講桌中央,大家圍著看的形態。


    「……是柱子嗎?」


    有個人喃喃道。


    「我覺得舞台是用地板的傾斜和柱子的長度強調遠近感,帶出景深。」


    「啊啊——是這樣啊。」


    平板電腦的主人用手指在照片上畫出放射狀的線條。


    那是以地板上的影子和傾斜為基準的遠近感標準線。


    五根柱子中有三根沿著標準線,打造成離觀眾席越遠越短,越近就越長的樣子,但有一根以遠方來說太長,還有一根以前方來說稍微短了點。


    「所以拿掉這根和這根的話看起來就很正常了吧?」


    「謎題解開了!」


    「爽快多了!」


    由於他們誇張地興奮大笑,認真在排選課計劃的學生一齊以責備的眼神瞪了過來。


    幾個人擺出沒事人的表情轉過身,再次低頭投入遊戲中。


    ※ ※ ※


    即使用手指蓋住那兩根柱子,花穎感受到的不協調還是沒有消失。


    由於舞台布景變成平麵畫麵,看的時候那股感覺不像在會場般強烈。不過,還是有種仿佛後腦杓的肌膚起了雞皮疙瘩、無以名狀的惡心感。


    爬上階梯後的大教室是繪畫係的教室。日本畫、油畫和版畫主修都聚集在同一個地方的樣子。


    女生的比例極高,所有男生大概都迴去了吧。比套裝更有春日風情的洋裝和明亮色彩映入眼簾。可以想見,花穎他們如果隨便進去的話一定會非常顯眼。


    「石漱。」


    「喔?」


    由於石漱打算和剛才一樣的調調走進教室,花穎立刻抓住他的手臂。石漱轉過脖子,用「有話快說」的眼神催促花穎。


    這樣好嗎?


    鬆開這隻手的話,石漱會不會遭受奇異的目光呢?


    (石漱比我還要習慣學校……不,或許他是不在意別人眼光的人……咦?如果不在意就好了吧?但別人絕對會覺得奇怪。)


    花穎的猶豫在腦海裏來迴兜圈子,令他動彈不得。


    「你又不舒服了嗎?」


    「沒事,我有戴眼鏡。」


    「什麽意思啊?」


    石漱用直率的語氣表示疑惑。


    就在兩人僵在走廊上時,一名從前門走進教室的學生輕快地將上半身拉迴走廊上看向這裏。


    「烏丸和石漱。」


    「土浦。」


    是瀨菜。她踏著孩子般的腳步聲跑了過來,細長的辮子跟著跳躍。


    「石漱,你剪頭發了對吧?很適合你。」


    「謝謝。」


    石漱一臉認真地點頭道謝。


    「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聽到瀨菜的問題,花穎緊緊抓住稍縱即逝的幸運。


    「我們有事情想問,可以嗎?」


    「請問吧——」


    瀨菜爽快地迴應,雙手握拳,右手臂舉向天空。


    「關於開學典禮的舞台……」


    石漱拿出手機,點開從環境設計係那裏拿到的照片檔。


    「很驚人對吧?入學典禮是公演中的劇場很不簡單耶。我傳line跟所有高中同學說了。」


    「……」


    「雖然也想傳舞台的照片,但line是不是也算社群網絡呢?」


    石漱被瀨菜的說話氣勢壓倒,默默無語。也有可能是想要附和但錯過了附和的時間點而被晾在那裏。


    花穎以瀨菜說的單詞為跳板加入話題。


    「那個舞台很神奇對吧?」


    「對啊~~」


    「不知道該說像是異世界,還是故意打亂整體構圖一樣。」


    「啊——!」


    「?」


    瀨菜瞪大了眼睛,夾過的假睫毛仿佛要刺到上眼皮似地,疼痛的錯覺讓花穎下意識縮起身子,本人卻若無其事地笑著雙掌合十道:


    「我們剛才也在講這件事,真有默契呢。」


    「有人知道是哪裏奇怪嗎?」


    花穎刻不容緩地反問。瀨菜這次眼睛圓睜,將下巴抵在相合的食指與中指間。


    「你是來問這件事的嗎?問了之後要幹嘛?」


    「咦?」


    石漱在答不上來的花穎身旁簡略地迴答:


    「就是有點介意。」


    「好像石漱的迴答喔。」


    瀨菜燦爛一笑後站到石漱身邊,指著手機上的照片。


    「舞台後麵有立板子對吧?」


    「你說像骨牌的這個?」


    「對對對。」


    以水鑽為界,分別塗上檸檬奶油色和蘇打汽水色的指甲數著照片上並排的大板子。因為不是用指腹所以畫麵不會有反應。


    「這些板子是模仿印象派的畫串連起來的,畢沙羅、馬內、莫內、基約曼還有誰~?」


    「不要說到一半突然把話題轉出去啦。」


    瀨菜一向教室裏唿喊,固定在後方座位上的一群女生便爆笑出聲。女孩子間的歡樂氣氛真的非常特別。


    「然後啊,四片板子中有一片雖然是印象派,卻是『象征主義』。剛剛說的那些畫家是將眼睛所見直接畫出來的印象派『寫實主義』。象征主義則是描繪事物的內在。」


    瀨菜說完以兩根手指將一部分照片放大。


    「這是高更的畫。一般人和風景都不是這種顏色對吧?」


    「這麽說來,隻有這塊板子有很多新的畫。」


    佇立在藍色風景中的人們看起來呈土黃色,引起花穎的不安。


    混合異於現實的元素——和柱子一樣的手法。


    「——以上,都是佐起說的。」


    瀨菜張開雙手指向教室後,喝水喝到一半的佐起子因為嗆到而咳了起來。


    「瀨菜,不用特別說啦。」


    「佐起是天才!」


    「愛你!」


    旁邊的女生趁勢開始稱讚佐起子後,連其他群女生都開始拍起恐怕連她們自己也不知道意義的手或是投以祝賀的話語,真的很特別。石漱無法理解到了極限,開始皺起眉頭。


    「土浦,謝謝。」


    「不客氣。」


    瀨菜一揮手,門口可見範圍的全部女生也跟著她揮手。


    花穎再次向瀨菜道謝後,催促石漱快步離開了繪畫係。


    ※ ※ ※


    走訪下一間教室時,以上課時間而言下午第一堂課也已經結束了,從窗戶可見準備迴家的學生從校舍大樓到大門間斷斷續續的行列。


    中庭比校舍裏可以確認到更多的人影。


    一走出室外,石漱就像庭園的「添水」般打噴嚏抹眼睛,花穎因此覺得必須趕快迴去才行,便向一群圍著桌子最靠近自己的三人組搭話。


    出聲後花穎才發現——


    他們正在吃的,是放在杯子中的麵類。


    (我知道這個……隻要加入熱水就可以食用的近代輕食modern olio soup!)


    花穎第一次看到實品,幾乎要發出感歎的聲音,因而用手掌壓住了嘴巴。


    實品比想像中大,杯子是用什麽材料做的呢?由於湯汁冒著白色的熱氣,預估應該有攝氏八十度,但容器看起來又像紙。


    用筷子夾起來的波浪麵條應該是意大利寬扁麵吧?麵條發出淡淡的咖喱香料味,輕輕鬆鬆便淩駕了花穎的想像。


    「……有什麽事嗎?」


    男學生手裏拿著畫了番茄的杯子,怯生生地問。


    盯著別人吃飯實在太失禮了。


    「你們是什麽係的?」


    當花穎被自責的念頭擊倒時,石漱率先問道。


    他們的迴答分別是工業設計係、影像藝術係與平麵設計係。三人是在網絡上認識三年的朋友,今天是他們第一次在現實中碰麵的網聚。


    花穎看著他們大方提供的新文化,忍住想要進一步詢問詳情的心情,請他們邊吃邊迴答沒關係。


    「你們覺得開學典禮的舞台有奇怪的地方嗎?」


    「這是臨時測驗還是什麽嗎?我們係沒有說耶。」


    影像藝術係的學生態度又更退縮了一些,震動番茄湯的水麵。


    「不是測驗,隻是我有點介意,正在詢問各係的人的意見。比我在各領域上的造詣更深——」


    「很有sense。」


    「又善於觀察的人。」


    在石漱的幫腔下,花穎下意識地說起了好話,他覺得自己也被石漱牽著鼻子走。石漱木訥的口氣此時反而很有用。


    三名男學生吸著麵,直接含著杯子喝湯。


    如果他們無意迴答的話,一直待在這裏也很沒禮貌。正當花穎打算收迴問題時,工業設計係的學生將筷子放在杯緣說:


    「我是有點在意布幕吧。」


    迴答了。


    「布幕?」


    「舞台布幕不像任何一種製式規格。另外,樓梯的材質有幾個地方正反麵裝反了。」


    「奈爾注意的地方很細節耶。我是注意樓梯上的花,一直在看那些花。」


    影像藝術係的學生用手巾摀著嘴邊說。由於他喊出來的名字不是日文習慣的發音,所以這個昵稱或許不是來自本名。


    「有花嗎?」


    「有喔。十二盆還是十六盆。對了,這個。」


    平麵設計係的學生打開筆記型電腦,放大舞台的照片。花穎對他嘴裏含著筷子這件事感到害怕,手臂泛起雞皮疙瘩。在討論規矩禮貌之前,重點是如果刺進喉嚨裏怎麽辦?


    除了花穎之外的四個人都不介意,盯著舞台的照片。


    「啊,是十二盆。我記得是四的倍數,因為我覺得那代表了四季。」


    「這裏哪裏奇怪嗎?」


    石漱發問途中,打了兩個噴嚏。


    「花和日光這些東西,如果下意識知道正確答案的部分被破壞的話,人類就會產生神經傳遞物質停滯的感覺。」


    「這些都是花吧?」


    石漱淚眼汪汪地揉了揉眼皮。影像藝術係的學生垂下左眉苦笑著說:


    「是對這樣的人沒用的設計呢。」


    「要怎樣才不會奇怪呢?」


    迴應花穎問題的,是比想像中還要單純的答案。


    「因為現在是春天,在日本關東的話就是鬱金香,洋桔梗是夏天,大理菊是秋天,水仙是冬天,裏麵有四分之三的花與季節不符。」


    如果隻看顏色的話,就是紅、黃、藍、白這種常見的排列,但對方這麽一說後,這些花的組合真的非常亂。因為不是插在瓶子裏的花而是盆栽,人們就會更追求自然。


    「也就是說,紅色以外都out嗎?」


    工業設計係的學生對這個話題興致勃勃。


    「是的。」


    「那跟樓梯材質奇怪的地方是一致的。」


    「真的嗎?那果然是故意的囉?」


    「好強——」


    花穎才想著平麵設計係的學生沒有理會兩人的熱烈,一直在操作觸摸筆和觸摸板,結果——


    「好了。」


    他將兩張圖片並排給大家看。


    一張是花穎也看過的舞台,另一張則將鬱金香以外的盆栽疊上旁邊挑出的顏色後再模糊淡化,調整成不存在的樣子。


    「全部用成鬱金香就好啦。」


    「消掉比較輕鬆。」


    「看起來變得有點空虛呢。」


    三人一邊互出主意,一邊調整畫麵的色調和濃度。


    花穎感覺一股電流通過腦袋,抬起頭對上石漱的視線,他大概也在想同樣一件事。


    「也可以把其他地方做成不見的樣子嗎?」


    花穎壓抑迫不及待的心情問。


    三名學生側開半身迴頭看向花穎。


    「哪個地方?」


    「兩根柱子和一塊板子。」


    花穎指出從環境設計係和繪畫係那裏聽到的不協調症結點,轉達給對方後,平麵設計係的學生便幹脆利落地動筆、上色、模糊淡化、重疊質感,讓那些地方融入背景。


    怪怪的。但並不是花穎看舞台時感受到的那種怪,頂多就是在照片上加顏色的異質感罷了。


    「可以拷貝這張圖給我嗎?」


    「可以啊,你把收訊範圍開成全體。」


    花穎拿出手機尋找不習慣用的項目,工業設計係的奈爾從旁邊按兩下就完成設置了。


    發送出去的照片,變成一幅沒有任何問題的春日街景。


    ※ ※ ※


    「這樣就不會惡心了。」


    花穎在主校舍的玄關大廳不停看著照片。


    半球體的天花板將大廳內任何地方發出的聲音都集中到中心。花穎因為自己的聲音意外響亮而嚇了一跳,將腳踝縮迴長椅邊。


    石漱坐在長椅的另一端,手肘抵在膝蓋上撐著下巴。進入屋內後他拿下了口罩,現在的石漱終於和花穎腦袋記憶中的他完全一致了。


    石漱的長相沒有特別突出的地方。


    幾乎不會跳動的眉毛,不大也不小的眼睛,雖然不高卻筆挺的鼻子。嘴巴隻說必要的話,形狀姣好的耳朵能靜靜傾聽對方的話。


    率直的態度宛如會將別人身上的餘裕都刮落一樣,給予人銳利的印象。


    那份率直讓花穎知道他不開心。


    「完全不是『沒事』。」


    石漱低語。


    花穎沒想到石漱講的是他,有一瞬間以為石漱是在控訴自己的不順。


    「如果不是沒事,就不要說沒事。」


    「我嗎?」


    「……」


    石漱質樸的視線刺痛著花穎。


    花穎低下頭。


    隔著眼鏡的領帶失去了顏色。


    因為說沒事對花穎而言並不稀奇,他從小就是這樣。隻要忍耐就會過去了,是不用擔心也不用接受治療的「沒事」。


    「我——」


    花穎開口,丹田用力,擠出有如卡在喉嚨裏摩擦的聲音。


    「我看得出來顏色不一樣的地方。大家一般不會注意到的細微差距,我的眼睛會判斷出是完全不一樣的顏色。」


    「這不是很厲害嗎?」


    「不厲害喔。因為我沒辦法自由自在地在外麵走動。」


    這個世界充滿顏色。以引人注意的奇特色彩或不協調感代替吸引力的設計、逼退天敵的警戒色……就連「單色」都很少是純粹的同一色彩。


    花穎能夠感知所有細微顏色的眼睛,就像是露出痛覺在走路一樣。


    他知道從小身體就經常出狀況的原因是來自對顏色暈眩,戴起了有顏色的眼鏡,降低眼睛的敏銳度,將自己關在有限的世界裏。因為比起讓眾人了解,自己放棄比較簡單。


    「但是,我現在想要走出來,有了想要在這所大學裏知道的事。我知道這就像魚想在陸地上生存一樣有勇無謀,所以……」


    人魚公主為了得到走在陸地上的雙腿,失去了聲音。


    願望是伴隨犧牲的。


    「這種程度是『沒事』。」


    隻要把它想成是願望的代價,就會覺得很劃算了。


    花穎淺淺一笑。舞台的照片從異世界迴到現實,花穎現在心情愉快,可以順利唿吸。


    石漱沒有說:「知道了。」也沒有說:「我放心了。」他胡亂從口袋裏抽出新的口罩,將繩子掛上耳朵,像是捏鼻子似地壓彎口罩上方的鐵芯。


    「這世界如果那麽方便的話就不會這麽累了。」


    「咦……」


    石漱丟下這句話後看了花穎一眼,走出了校舍。


    在變得空無一人的大廳裏,花穎聽見遠方傳來的開心笑聲。


    就像被拉迴現實一樣。


    4


    花穎坐在書房的椅子上,身體陷入椅背。


    遮光窗簾截斷窗外的光線,悉心準備的燈光守護著室內花穎熟悉的顏色。


    「花穎少爺,晚餐前該更衣了。」


    桌上立著平板電腦,衣更月在另一側說道。


    花穎將若草色的領帶放在掌心上微笑著說:


    「我不小心沉浸在入學典禮的感慨裏了啊,真是等不及一周後開課了。」


    「真是太好了。」


    「跟峻說把衣服拿到和室隔間裏,我要先洗澡。」


    「我馬上準備。」


    衣更月行禮後退出書房。


    有和室隔間的是舊式浴室,由於地板沒有暖氣,很難加熱,寬闊的浴缸即使清理完畢,放熱水大概還需要二十分鍾。


    平板電腦的畫麵消失,花穎與黑色屏幕上的自己四目相對。花穎拿掉支撐架,將平板屏幕朝上倒下來,自己則是麵朝桌子趴了下來。


    他惹石漱生氣了。


    花穎已經習慣別人因為對自己的眼睛不愉快、拉開距離消失的事了。他們懷有的是對無法理解的事物的嫌惡或是誤以為那簡直是天賦的嫉妒,以及不能用一般方法對待花穎的厭煩。


    石漱是為了花穎的什麽而不高興呢?花穎現在不想思考這件事。


    「忘記布幕了……那也是舞台的一部分。」


    花穎抬頭,打開布幕的照片。


    「咦?」


    直到剛剛為止都沒有看到的畫麵撫過花穎的視網膜。


    花穎一起身,將平板電腦拿到手裏後幻影便消失了,隻剩下深深淺淺的陰影在一眨一眨的眼皮裏閃爍。花穎將平板放迴桌上,自己也趴在桌上,像剛才一樣隻抬起臉。


    果然有。


    手執雨傘蹲著凝視水窪的少女,頭部左右拉長傾斜,藏在隨意塗抹的顏料裏,做成隻要將布幕傾倒九十度,水平觀看的話就會因為遠近感恢複成原來畫像的設計。


    「九十度,由上而下,盯著看。」


    花穎從桌子上起身,將畫麵滑到修改過後的舞台照片。


    把神奇的部分從舞台上拿掉後剩下的是——


    三根柱子、三皮膚子、三個盆栽。


    這是偶然嗎?


    如果是故意的話,做得這麽隱晦難懂的意圖是什麽?


    也有可能是設計者的玩興。


    有時,細微的變化也會是重大的征兆。


    話雖如此,花穎可以做什麽?


    花穎把手伸向電話,搖了搖頭沒有抓起手機。他從椅子上起身往調用鈴的方向移動幾步後又改變想法旋過身。


    「怎麽辦……該怎麽做才對?」


    花穎進退不得,呆站在原地。


    如果是大家都認同的一家之主,就會評估狀況,當機立斷,打破僵局吧?


    現實殘忍地讓花穎深深體會到自己並不是這樣的人。正當花穎快跌坐在地,伸手扶住桌緣時——


    手機仿佛像在等他靠近似地響了。


    畫麵上顯示的名字令花穎瞪大了眼睛。


    「鳳。」


    『花穎少爺,您的狀況怎麽樣呢?』


    鳳爽朗的聲音有如暖陽照射,包覆著花穎。


    安心與難過同時湧上,花穎再也無法壓抑淚水。


    「鳳,我可能當不了配得上你的一家之主了。」


    好難過、好不甘心。


    自己是多麽不可靠的人啊。


    為了實現願望的代價是花穎應該背負的責任與義務。那是花穎的願望,他不能讓自己以外的人背負代價,妨礙他人的自由。


    石漱是不是體貼花穎才想要解出舞台不協調的地方呢?盡管花穎信誓旦旦地決定不要給對方添麻煩,結果還是讓石漱擔心,讓他白費時間。


    花穎無法拉下調用鈴的繩子。衣更月追求的是優秀的主人,花穎不能讓他看到自己接下來的行動裏再次猶豫不決、丟臉的地方。


    花穎想在鳳麵前表現出帥氣的樣子,現實中卻像個孩子一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我什麽都做不到,靠自己的能力什麽都……」


    好不甘心。


    從花穎雙眸撲簌撲簌落下的眼淚,在桌上形成了小水窪。


    『花穎少爺。』


    鳳的聲音溫柔地浸透花穎的耳膜。


    然而,那絕不是安慰的聲響。鳳溫和卻充滿骨氣的聲音繼續說:


    『依賴別人也是一家之主不可或缺的智能。』


    花穎睜大眼睛。


    空氣從器官通過肺部,他挺起背脊,內心變輕鬆了。花穎止住眼淚,血液流通全身後,大腦開始急速運轉。


    「鳳,不好意思,還沒聽你講你的事,我等一下再打過去。」


    『好的。』


    聽見鳳的迴複後花穎點點頭,掛斷,點開電話簿。


    電話響了兩聲後接通了。


    『呀,花穎。學校怎麽樣啊?』


    「爸,我有事拜托你。」


    花穎省略前言直接切入重點後,知道真一郎露出了笑容。


    『好啊,你說說看。』


    「請幫我聯係家裏熟悉的警察。其實有可能什麽事都沒有,但還是希望他們能謹慎、保密,在不讓任何人發現的前提下行動。」


    花穎向真一郎傳達詳情後掛掉電話,拉下調用鈴的繩子。


    衣更月像是穿越空間過來一樣,在幾秒內迴應了花穎的唿喚,大氣也不喘一下。


    「請您吩咐。」


    「衣更月,你現在能馬上行動嗎?」


    「隨時都可以。」


    雖然不甘心,但很可靠。


    「你安排一下,讓這張圖片隨時都能以文件和文檔的方式送出去。」


    花穎將平板電腦交給衣更月。


    舞台的照片上下顛倒。


    除掉不需要的物品,將柱子、板子和盆栽從九十度由上而下俯瞰的話,浮現出來的是三個點、三條線,三個點。


    那是代表求救的摩斯密碼。


    5


    要談起事情的始末,必須迴溯到四月一日。


    本來,劇場半徑五公裏內之前就有搶匪橫行的問題,但那天卻發生了令人痛心的事件,不願意交出包包而抵抗的老太太遭搶匪揮刀砍殺。


    老太太因為路人報警而撿迴一條命。


    另一方麵,接到通報趕來的警車和救護車的警笛令搶匪不知所措,就那樣握著沾血的刀逃進開放的建築物裏了。


    那棟建築物就是入學典禮的劇場。


    當時,四天後即將開演的劇團團長及團員都在劇場裏。搶匪要脅第一個撞見的團長,躲進了團長休息室。


    令人吃驚的是,沒有一個團員發現到這件事。大家想也不想地全盤接受團長說罹患流感的電話,雖然諷刺,但正是基於信任彼此才會這樣吧。


    然而,搶匪在這裏失算了。


    由於團長說是流感,因此休息室從外側被封鎖起來。大家擔心要是進入團長使用過的房間,團員會受到傳染更甚者戲劇最後會沒辦法演出。


    休息室雖然沒有窗戶但有個人洗手間,裏麵堆滿了送給劇團成員們的點心實在是不幸中的大幸。


    自此,搶匪和劇團團長展開了一場持久戰。


    盡管劇團成員就在隔著牆壁幾步之外來來去去,但搶匪不準團長出聲。


    被剝奪聲音的團長開始摸索對外通知自己困境又不讓搶匪發現的方法,立定了對舞台動些小手腳的計劃。六天後,劇場即將舉行來樂美術大學的入學典禮。


    大約四百名的美術大學學生會聚焦在舞台本身上。如果團員注意到是最好不過,但「團長」的立場恐怕會成為他們的阻礙。人們麵對自己想相信的對象時會下意識地壓抑懷疑。另一方麵,團長可以期待既不認識自己也不是劇團戲迷的學生他們的批判性觀察力。


    團長從幾處言談中窺見搶匪對美術方麵並不熟悉,因此,隻要將消息鎖定在美術知識上的話,既能成為蒙騙搶匪的障眼法,也能提高解讀的可能。


    團長在搶匪麵前修改舞台設計圖,設計布幕上的圖案。


    搶匪似乎是覺得如果要團長放棄這種在家也能運行的工作的話,會引起團員的懷疑。到公演結束為止,他必須撐過一星期的時間。


    尋求協助的設計圖寄送到了團員的手中。


    團長的祈求傳達出去了。


    便衣刑警確認了團長的公寓,調查出她好幾天沒有迴家的事實。


    團長最後一次被目擊是在劇場中,也有幾名團員覺得團長沒有跟任何人說一聲就迴家這件事很可疑。警察悄悄進入劇場,利用紅外線攝影機拍攝休息室。一確認裏麵有兩個人後,一切的進行宛如電光石火。


    團長平安獲救。據說,逮捕時反而是搶匪的身心比較虛弱,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來樂美術大學裏說這是出席入學典禮的學生的功勞,四處交織著愉快的自吹自擂,像是自己也有注意到啦,也有跟老師說等等。


    由於這是與美術史係無關的話題,教室的氣氛很冷淡。


    花穎瞪著專業科目教科書一覽表,煩惱不已。看樣子,這些書必須由學生自行去校內的商店購買才行。花穎想不到帶著十幾本書迴家的方法。


    此外,他也有其他介意的事。


    「好,解散。」


    美術史係的老師結束說明,走出教室。


    花穎比誰都快離開座位,朝他身邊而去。花穎一站在桌前,石漱便抬起頭,視線銳利,不含一絲雜質。


    「對不起。」


    花穎將石漱帶到走廊上,等不及地道歉。


    理想的情況不是這樣的。


    花穎原本打算移到安靜的地方,和石漱彼此麵對麵,冷靜地談談。今天早上上學途中在車上彩排過無數遍的成果化為一陣煙消失了。花穎腦袋一片空白。


    石漱的視線毫不留情。


    花穎一下意識地低下頭,喉嚨便感到壓迫,唿吸窒礙,發不出聲音。


    不是這樣。


    花穎深吸一口氣到肺裏後挺直背脊,狹隘的視線便開闊了。


    「這裏承認我以前的學校學分,所以我會上的課不多、身體也會出問題。我想,自己是個不太好相處,一直麻煩別人的人。」


    不要抖。花穎握緊拳頭,對自己說。


    留學時,花穎逃離了所謂「朋友」這種存在。


    因為與眾不同,花穎從小就遭到疏遠。事實上,花穎很礙手礙腳,對他們而言是無法理解的存在吧?排除威脅群體存續的人對生物而言是可以理解的合理反應。


    「可是,我想和人創建關係。就像昨天一樣,我會卯盡全力不要搶走你或是其他人的自由。就算我倒在你麵前,你放著我不管也沒關係。所以——」


    「你是小鬼嗎?」


    石漱幹脆地下了結論,朝旁邊打了個噴嚏,用麵紙捏住鼻子。


    花穎被石漱簡潔的言行壓倒,呆立在原地。


    「什麽麻煩……我們是大學生耶?就算同班,也隻有專業科目一樣,通識本來就是各自選喜歡的課上吧?一直待在一起反而還比較難。」


    石漱將口罩拉到下眼瞼旁,手指摸著掛著口罩繩子的耳後。


    「我隻是剛好跟你待在同一個地方而已,不用約定也不用保證。」


    俐落明快的話語,沒有花穎的懦弱插入的餘地。


    仿佛來到異世界一樣。


    小學時,花穎屏息無聲地度過了,公學校時期他快速跑過,以前的大學隻是聽課的地方。不知不覺間,世界改變了吧?


    石漱說的對,花穎停留在小時候培養的感受裏,沒有進步。仿佛有鱗片從眼睛剝落般,花穎眨了好幾次眼睛。


    「我想重新道歉。石漱,你在氣什麽?」


    「我不喜歡你說隻要付出犧牲就會實現願望這種條件交換。」


    「原來如此,抱歉。」


    「沒差。」


    雖然不到搞錯狀況的程度,但對方也不是要花穎道歉,空氣中橫亙著一股停滯的氣氛。


    「那你跟我一起調查舞台是……」


    「就算我不會畫畫、不會雕刻,但還是美術大學的學生喔。對美術有興趣不行嗎?」


    石漱不開心地說道,他單方麵結束對話,邁出步伐。


    花穎待在原地盯著石漱的背影,石漱走到樓梯前,迴過頭一臉若無其事地說:


    「去吃飯吧。」


    第一次在大學裏吃的飯味道非常神奇,因為不習慣油而吃壞肚子的事,花穎決定暫時對石漱和衣更月保密。


    ※ ※ ※


    池水滿溢著櫻色。


    散落的花瓣覆蓋在水麵上,遠眺池麵、模糊焦點,會覺得那片櫻色簡直像池麵的倒影,產生自己處在盛開櫻花下的錯覺。


    「如果沒有鳳,我就要為自己的膽小後悔一輩子了。」


    花穎站在池邊,將手機拿到右手上。


    耳畔聽見鳳微笑的氣息。


    『鳳不才,但如果有幫上您的忙是我莫大的光榮。』


    「你有幫忙喔。因為我一個人隻能袖手旁觀吧。」


    拜托前任當家真一郎的這件事,令花穎深刻體會到自己與父親的差距。不管是學生還是一家之主,花穎必須承認自己一個人還沒有任何力量。


    「雖然我本來就知道了……」


    『我也知道,您盡了自己全部所能。』


    不管是責備還是誇獎花穎,鳳的聲音都像水從高處往低處流一樣自然,總是讓花穎措手不及。每次這種時候,花穎都會慢個幾秒才會對那些話的意義產生真實感,從身體深處緩緩滲透出情感。


    好開心。


    就算克製自己,對自己說那是鳳的偏心,花穎還是開心地露出了笑容。


    「我也知道喔。」


    『知道什麽呢?』


    聽到鳳的詢問,花穎止住笑意,嘴角拉得老高。


    「鳳,你有在入學典禮的會場上吧?」


    『哦——』


    鳳發出感歎的聲音。


    典禮會場是一樓有五百個座位、二樓有一百個座位的中等廳院。一樓坐了大約四百名的學生,二樓則開放為家長區。前往大學入學典禮的家長雖然不多,但也沒有少到鳳能脫離會場。


    「平常的話,鳳不會開口第一句話就問我的狀況。嗣浪老師說他沒有聯係家裏,即使這樣還知道我身體出狀況的話就是在現場看到了。」


    『我有去入學典禮,沒看到人卻能掌握影子,花穎少爺見微知著,真是漂亮。』


    「嘿嘿。」


    花穎綻放笑容,沉浸在稱讚中。鳳溫和地微笑著說:


    『沒有看到您挺拔的樣子,我可不能迎接春天。』


    雖然現在離配得上鳳的一家之主還很遙遠……


    但這些話比花穎看穿鳳的秘密行動時更令他開心一百倍,花穎蹲在地上,把臉埋進了手臂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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